第五章 割喉之夜

凛冬之棺  作者:孙沁文

1

晚上九点半,钟可和陆哲南一起回到他的房间。

陆哲南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打开门锁。进入房间后,两人第一时间检查了屋里唯一的窗户。陆哲南打开窗,用力拉了拉外面的每一根防盗铁栏,手掌上传来冰冷的触感。与此同时,他不经意地朝外望了一眼,视线范围内只有无尽而深邃的黑暗。但他却仿佛听见了异样的声响,这声响好似来自潜伏于胎湖湖底的某种躁动之物。陆哲南感到脊背发凉,在确保铁条全都牢固无损后,他迅速关上窗,锁上月牙锁,并拉好窗帘。

随后,钟可扫视了一圈整个房间,并未发现什么异常。引起她注意的只有并排在书桌上的四个小玻璃碟,里面分别盛放了红、蓝、绿、白四种颜色的巧克力豆,正是陆哲南最爱吃的那种。然而碟子几乎是满的,说明陆哲南并没怎么吃,可见婴棺钉对他造成的精神压力之大。

陆哲南把房间里的懒人沙发搬到门口,靠在门边的墙壁上。

“你就坐这里吧,这个坐着舒服。”说完,他又交给钟可一个橙色的方形遥控器,上面有一排按钮。

钟可接过遥控器,好奇地打量着:“这是什么呀?”

“这是陆家宅保安系统的报警器,如果你看到什么可疑的人靠近房间,或者看到有什么奇怪的东西爬过来,你就按这个按钮,”陆哲南指着遥控器右上角的红色按钮,郑重其事地交代着,“宅子里的警铃就会响起。”

“好的,我明白了。”钟可把遥控器塞进大衣口袋,同时思忖着陆哲南刚才的话语。他所说的“奇怪的东西爬过来”是指什么?钟可的脑海中顿时又浮现出那个婴孩杀光村民的恐怖传说。

“小心点。”

“没关系。”嘴上这么说,但事到如今,钟可也不禁有些紧张、害怕起来,“我先上个厕所吧。”

“厕所在那里。”陆哲南指了指门斜对面的北侧走廊。陆哲南有一个怪癖,他不喜欢卧室里有卫生间,因此当初装修宅子时特意将房间和卫生间分开。

厕所位于北侧走廊的尽头,钟可进入厕所后,顺带也检查了那里的窗户,月牙锁同样反锁着。她放心地走出卫生间,又朝对面陆义夫妻的房间看了一眼。钟可心想,要是陆义知道儿子现在的状态会作何反应?不过以陆义的性格,听到诅咒什么的一定不屑一顾。所以陆哲南才会说只相信钟可一个人吧?

“那么,到午夜十二点前就辛苦你了,钟可小姐姐,真的谢谢你。”一切准备就绪后,陆哲南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外面的钟可听见陆哲南将房门反锁的声音,定下心来坐到懒人沙发上。钟可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现在是晚上十点,再熬两个小时就到十二点了,这期间她会一直守在门口。到时候,陆哲南就会相信诅咒压根就不存在。

2

女佣的房间也在一楼,范小晴收拾完餐具准备回房时,看见了坐在走廊上的钟可。询问之下,钟可只能解释说陆哲南最近心情不好,所以想坐在这边陪陪他。小晴脸上虽然留有疑虑,但也没多过问。她给钟可沏了杯热茶,就回房间去了。

钟可拿出刚才特地带下来的小说,准备用它打发剩下的时间。这是钟可正读到一半的推理小说,名字叫《今夜宜有彩虹》,是个国内作者写的。然而翻了几页后,她觉得根本看不进去,索性放下书本玩起了手机。

“钟可小姐姐,你还好吗?”隔着房门,房间里突然传来陆哲南的声音。

“我没事,你早点睡吧。”

“我有点困,先上床眯一会儿,到了十二点麻烦你叫我。”

“好的,没问题。”

之后陆哲南就再也没说过话。

夜色渐浓,宅子变得像坟墓一样安静,钟可觉得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到。走廊里只亮着一盏灯,昏暗的灯光无力地抵御着黑暗。夜晚气温骤降,室外的寒气钻入屋内,纵使宅子里开着中央空调,仍然无法将寒冷全部驱走。独自坐在走廊上的钟可不由自主地裹紧大衣,呷了一口热茶。

对面的墙壁上正好有一个古旧的挂钟,指针发出节奏单调的“滴答”声,记录着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陆家宅里的人好像全都入睡了。钟可打了一个哈欠,感到睡意也向自己袭来。有那么零点几秒,她突然恍惚了,不知道自己为何要一个人坐在这里。她甚至怀疑起眼前的世界是否真实。夜半时分,昏黄的灯光有如致幻剂,让钟可觉得自己仿若置身于一个迷离国度。她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意识才变得稍微清醒。

越是无事可做的时候,就越容易思绪乱转。钟可左顾右盼,一直留意着周围,像一个警惕的守卫。但她越来越不明白,自己守在这里的意义是什么?究竟是要防谁……或者说防止什么东西闯进旁边的这扇门?

钟可想象着一个握着刀的凶恶杀人犯朝自己直冲过来的场景。要是杀死陆仁的凶手真的敢这样肆无忌惮地跑来犯下第二桩罪行,只身一人的钟可绝对无法应付。想到这里,她不安地摸了摸口袋里那个可以触发警报的遥控器。

但如果,闯过来的东西不是“人”呢……钟可使劲摇了摇头,不敢往下细想。

十点五十、十一点、十一点十五、十一点半……挂钟上的指针不断变换着位置,漫长的两个小时即将过去。临近午夜,钟可感到越来越冷,这种冷无关气温,那是一种由心境造成的阴冷。杯子里的茶也早已凉了,一片茶叶漂浮在上层,像翻倒的小舟。

随着分针逐渐转向数字“12”,钟可也渐渐放松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驱赶睡意,时不时看一眼挂钟。从陆哲南进入房间到现在,钟可一秒都没离开过门口,除了眨眼之外,眼睛也从未合上过。

十一点五十五分。

十一点五十六分。

十一点五十七分。

这不是什么都没发生吗?什么婴咒啊杀人犯啊,完全就是扯淡,一切不都好好的吗?

钟可苦笑了一下,她觉得自己陪着陆哲南玩这种无聊的游戏有点愚蠢。

十一点五十九分。

钟可准备起身去敲陆哲南的房门。

忽然间(真的只是一瞬间),一个黑影以极快的速度从北侧走廊蹿了过去。钟可完全没看清那个黑影是什么,她甚至怀疑是眼睛产生的错觉。钟可还未搞清楚黑影的真面目,陆哲南的房间里骤然传出一声极其短促的尖叫,这种叫声就像被人用力扼住喉咙时强行发出的哀吼,如同坠入地狱时的绝望呼喊。

钟可倏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脚下却没有站稳,一个踉跄坐倒在地,口袋里的遥控器也掉了出来。

“咔嚓”一声,钟可听到了门锁打开的声音。有什么东西要从那扇门里出来了……

钟可倒吸了一口冷气。

3

钟可想逃,身体却像被定住似的无法动弹。她的双目直愣愣地注视着眼前的房门,生怕下一秒有什么怪物从那里冲出来。她更不敢回头,刚才那个诡异的黑影说不定还在自己身后徘徊。钟可就这么进退两难地僵坐在地上,屏息静待时间的流逝。

三十秒、五十秒、一分钟……然而,房门那边没有再发出动静,也没有任何东西从那里跑出来,包括房间里的陆哲南。钟可深吸了几口气,努力从地上站起来。

这是什么味道?

此时,钟可灵敏的鼻子嗅到了某种气味,那是一种混杂着腐臭的焦味。这味道越来越浓,渐渐在走廊里弥漫开来。钟可吸了吸鼻子,断定气味的来源就在陆哲南的房间里。

到底是怎么回事?陆哲南到底怎么了?门锁是他打开的吗?既然打开锁又为什么不出来呢?刚才听到的叫声又是……

惊魂未定的钟可脑子里有一连串疑问。她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理性告诉她,房间里除了陆哲南之外不可能有其他人。踌躇了十几秒钟后,钟可终于鼓起勇气,决定过去一探究竟。她在心里祈祷着,希望一切都只是自己多虑了。

钟可缓缓靠近房门,先是将耳朵贴在门板上,但并未听到房间里有什么动静。旋即,她怯懦地握住门把,向下压了压。

门锁果然已经打开了。

钟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但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

钟可迅速推开了房门。

刹那间,一股浓烈的焦味扑鼻而来,房间里弥漫着烟雾。钟可用力咳嗽了几声,使劲挥了挥手,试图将烟雾挥开。

房间里亮着灯。钟可的视线首先落在陆哲南的床上,奇怪的是,明明说好要睡觉的陆哲南竟没有躺在床上,凌乱的被子就这么随意地摊着。

就在下一秒,钟可的视线骤然间捕捉到了床下的某个肉色物体。那好像是……是人的躯体!触目惊心的是,躯体下方的地毯被什么东西染成了鲜红色。

钟可立即冲进房间,走近床铺。靠近之后她终于看清,那躯体不是别人,正是仰躺在地上的陆哲南。

“啊!”钟可捂住嘴,下意识地尖叫了一声。

陆哲南躺在床底,胸口以上的部分暴露在床缘外,能看出整个上半身赤裸着,露出白腻腻的肥肉。他双目紧闭,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看上去就像睡着了。在他粗肥的脖子上有一道长长的裂口,此时此刻,那裂口还在向外淌着鲜血。血液像红色喷泉一样喷出,弄湿了地毯,有些则溅到了墙壁上。

钟可呆立在原地,她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鲜血。这代表死亡的红色以惊人的速度在房间里扩散的景象,已吓得她魂不附体。

陆哲南无疑已经死了。

几小时前还在跟自己聊天的一个大活人,如今却成了一具血淋淋的尸体。

为什么……是谁干的?

站在房间中央的钟可感到一阵眩晕。她快速扫了一眼整个房间,根本没有别人。她还特地拉开窗帘留意了一下窗户,月牙锁好好地扣着,窗户也完好无损。

这不可能……

凶手是怎么进来的?

自己明明一直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口,明明没有看到任何人出入……

凶手为何能像幽灵一样潜入房间,杀死陆哲南?

他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钟可努力回忆着陆哲南进入房间后的所有事情,甚至怀疑大脑中有一段记忆被抽走了。事实上,钟可的记忆没有出错,读者诸君也没有看漏情节。

凶手的确顺利进入了这个一直处于钟可严密监视下的房间,并在残忍杀害了陆哲南之后又立刻人间蒸发。

钟可嗅了嗅房间里还未散去的焦味,骤然想起刚才打开门时看到的烟雾,不禁涌起一股寒意。

杀人凶手说不定化作了一阵青烟,就这么消失在了阴冷的空气里……

钟可再也忍受不了一个人待在这里,连忙逃也似的飞奔出房间。

4

梁良和冷璇来到陆家宅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

两人的脸色都十分凝重。令梁良始料未及的是,时隔半个月,陆家居然再度发生杀人事件,这次被害的是陆家次子的儿子——陆哲南。

望着血迹斑斑的案发现场,梁良有些自责。前一天,陆家宅里一位叫钟可的租客明明联系过自己,表示陆哲南的状况不太对劲,但当时他并没有重视。如果当晚能派警察保护陆哲南的话,可能就不会发生这种悲剧。

当然,这件事也不能全怪梁良,毕竟钟可在电话里说的事情太过玄乎,而且也没有实质性的证据。更何况,当时梁良正在追踪一条和陆仁有关的重要线索,确实也脱不开身。陆仁被害之后,公安技术组通过电信公司调查到,在陆仁生前,有一个神秘手机号一直跟他保持着密切联系。通过深入调查,警方得知注册该手机号的是一张假身份证,目前只知道那是个来自外省市的号码。梁良正是为此特意跑了趟外地。

现在,杀害陆仁的凶手没抓到不说,第二起杀人案又接踵而来。这简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而比起陆仁的“水密室”死亡现场,这次案发现场的状况似乎更为不可思议。梁良做了个深呼吸,准备迎接新的挑战。他现在必须对陆家案件投入十二分精力。如果能确认两起案件的凶手为同一人,那么案子就可定性为“连环凶杀案”,指不定还会出现第三、第四个受害者。梁良绝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阴云密布的早晨,梁良在陆哲南的房间里来回踱步,脸上也盖着一层阴云。他在赶来陆家宅的路上已经基本知晓了本案的大致情况。身旁的冷璇则根据照片比对着现场。陆哲南的尸体已经被昨晚第一批赶到的调查人员运走,由法医做进一步解剖。根据初步的验尸结果,陆哲南是因被利刃割喉,失血过多而死,凶手的手法非常干净利落,几乎是一刀毙命。而在现场没有找到凶器。

“这真是一个标准的宅男房间。”冷璇环顾了一圈房间,被目不暇接的ACG收藏品震惊到了。

梁良一直板着脸没有说话,看起来心情十分糟糕。他走到床边,卡通图案的床铺和被子上分布着大量喷溅状的血迹,但因为床单图案颜色太鲜艳,血迹看上去不是那么明显。地上,被血迹覆盖的地毯上已经用白色粉笔画出了尸体的轮廓。

“奇怪。”梁良直视着地面,若有所思地喃喃着。

“怎么啦?”冷璇凑过来问道。

“你看,”梁良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了指尸体轮廓,“死者陈尸的位置非常不自然。假设死者是在睡觉的时候遭到凶手的突然袭击,就算在挣扎的过程中被拖到床下,尸体的胸口以下为什么会全部伸进床底呢?”

“也许他是想逃跑,所以往床底下钻?”

“不对,要逃跑也应该是往门口逃呀,钻到床底下岂不是更走投无路?”

“所以你是想说……是凶手把尸体塞进床底的?”

“我认为是。”

“他为什么这么做?”

“我还不知道。”梁良挠了挠黝黑的鼻子,一脸苦相,“还有,你看这件睡衣。”他拿起扔在床上的死者的睡衣说道,“上面的纽扣掉了好几个,衣领这里还有撕扯的痕迹。尸体赤裸着上身,这就说明,这件睡衣也是被凶手特意扒下来的。”

“凶手杀死陆哲南之后,先是脱下他的睡衣,再把半裸的尸体塞到床底下……确实好奇怪啊。”冷璇的脑筋也开始快速转起来,“难道凶手有什么特殊癖好吗?比如说喜欢陆哲南的裸体之类的……”她瞟了眼房间里的其他调查人员,意识到不该在这么多人面前口无遮拦。

“还不能妄下判断,但我认为这其中一定有凶手这么做的理由,这理由无关癖好。”

说完,梁良环顾四周,继续探寻这个非同寻常的案发现场。陆哲南的房间里有四个嵌入墙壁的大柜子,其中一个在西侧墙上,挨着房门,另三个并排在北侧墙上。这些柜子都埋在墙壁里,相当于直接在墙壁上挖出一个储藏柜,非常节省空间。每个嵌墙柜都和房门差不多高,里面用隔板隔出四五层,堆着陆哲南的部分储藏品和杂物。

梁良的目光被北侧的某个嵌墙柜吸引了过去,只有那个柜子的深黄色木门向外敞开着。梁良走过去,摸着内外颜色一致的光滑门板,心想着上面会不会留下凶手的指纹。而引起他注意的东西就在这个柜子的第三层,那里躺着一根黑乎乎的条状物,就像一条躲藏在柜子里的黑色毒蛇。他凑过去仔细打量着那东西,鼻子马上嗅到了一股淡淡的焦味。

“梁队,法医已经证实了,这是一根脐带。”身后的冷璇向他报告,“而且被火烧焦了。”

凛冬之棺
图二 陆哲南被害现场略图

5

又是脐带……

梁良深邃的目光直视着柜子里的脐带,眼角微微颤动了一下。

先前在陆仁的死亡现场,也有一根脐带挂在地下小屋的窗框上。唯一不同的是,这次的脐带被火烧过。难道,脐带是这个凶手留在现场的某种“标记”?就像许多连环杀手都有自己的“签名”一样。著名杀手“恶魔的门徒”理查德·拉米雷斯,每次都会在杀人现场留下一个倒转的五角星;还有尤·奈斯博的犯罪小说《雪人》里,那位凶犯总是在犯罪现场堆一个雪人。

可是,为什么是脐带呢?为什么要把脐带放在杀人现场?凶手想表达什么?凶手又是从哪里弄到脐带的?一系列问题蹿上梁良的脑门。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现场的脐带,突然注意到上面沾着些许白色物质。而在脐带边上,有一个翻倒的塑料小瓶。梁良拿起瓶子查看了一番,发现这是一瓶用来给模型上色的模型漆。

凶手一定是将脐带放到柜子里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旁边的瓶子,导致里面的白色模型漆洒在了脐带上。

梁良很快得出了这个结论。这说明凶手当时很匆忙。但是,为什么还要费事地把脐带烧焦?

面对一大堆疑问,梁良的大脑完全是一团乱麻。

梁良转身走向书桌,桌上那四碟巧克力豆也引起了他的注意。四种颜色的巧克力豆被分别放在四个碟子里,但只有一粒红巧克力豆和一粒绿巧克力豆被错放进了对方的碟子里,这个细节意味着什么呢?会和案子有关系吗?梁良暂时想不到。这种巧克力豆他也买过,但他觉得不好吃。

“梁队,你来看。”这时,一位正在检查陆哲南电脑的技术组同事似乎有所发现,“这是死者这几天的网络搜索记录。”

梁良凑过去盯着电脑屏幕。历史记录里几乎全是“婴咒”“婴棺钉”“解咒”“破除诅咒”这样的关键词。这让梁良想起昨天钟可在电话里说的事情。说实话,梁良是一个实干型警察,虽然有时也会产生一些脱离现实的幻想。但实际办案时,他不太喜欢把杀人案件和怪力乱神牵扯在一起,他认为能唤起杀意的只有人类自己,跟鬼神没有任何关系。

技术组的同事又打开了电脑E盘里一个名为“ZK”的加密文件夹,里面储存着一百多张照片。照片里都是一个女性的身影,有从远处拍摄的全身照,也有某些身体部位的特写,包括裸露在衣襟外的胸口、被头发半遮的脖子、裙摆下的大腿等,任何角度都有,拍的似乎都是同一个人,被拍者的衣着也涵盖了四季。而照片的背景似乎都在陆家宅里,包括客厅、餐厅、楼梯、走廊等。但奇怪的是,没有一张照片里的被拍者是正眼看着镜头的。

“这些都像是偷拍的。”技术人员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真是变态,恶心。”冷璇虽然也懂什么叫“死者为大”,但在这个时候她还是忍不住骂了一句。

梁良从其中一张拍到该女性脸部的照片里认出了被拍者,她就是这里的租客钟可。文件名也是钟可名字的拼音缩写。原来这一年来,陆哲南一直在偷拍钟可,并把这些照片存在了电脑里。而钟可或许对这件事还浑然不觉。

人哪,光鲜的外表下,永远不知道有一颗多么龌龊的心。梁良望着这些不堪入目的照片,皱起了眉。

“把这些都删了。”他向技术人员命令道,旋即转身询问冷璇:“那个叫钟可的女生呢?”

“她在自己房间里。”

“去找她吧。”梁良走出房间,往客厅的楼梯走去。

6

客厅里,失魂落魄的陆义坐在沙发上,妻子骆文艳陪在他身边。另一张沙发上则坐着陆礼父子,两人都面无表情地等待着警察问话。

看到梁良走过来,陆义激动地站起来,上去就拽住梁良的衣领:“警察先生,是什么人杀了我儿子?是什么人啊?!你怎么还不去抓凶手?这家里都死了两个人了,你们……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呀!难道要等陆家人都死光再破案吗?”

身后的陆礼和骆文艳连忙拉住陆义,劝他不要冲动。没想到陆义回过头,一把推开陆礼,面红耳赤地指着他的鼻子说:“是不是你干的?你说!是不是你杀死我儿子的?有什么事冲我来啊!”

“你疯啦!”当着警察的面被亲哥指认为凶手,陆礼似乎也被点燃了怒火,嘴角上的两撇小胡子仿佛都竖了起来。

这时候,冷璇忙打圆场:“你们都冷静点,警方会尽力的,一定会抓到凶手,请你们配合工作!”

“配合个屁!”陆义怒目圆睁,情绪依然很激动。他伸出手,想去拽冷璇的衣服,却被冷璇抓住胳膊,硕大的身躯被一个反手擒拿按倒。

“住手!”梁良立马制止冷璇,随即以严肃的口吻勒令所有人都坐下。

陆义揉了揉肩膀,骂骂咧咧地坐回沙发。

梁良用心平气和的语气对陆义说:“陆先生,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请节哀顺变。我用我警察的尊严向你保证,一定会亲手逮住害死你儿子和陆仁的凶手。因此,现阶段更需要你们配合调查,如果你们能提供重要情报,我们警方也好早日破案。”

接着,梁良安排了几名警员向众人录口供,询问内容包括陆哲南的近况、人际关系、有无仇家、案发当晚的行踪、有无目击到宅子周围有可疑人员出没等。

待在三楼的陆文龙一家和吴苗也正等待着警方的传讯,他们似乎都不敢相信陆哲南已经被害的事实。尤其是刚过完七十五岁大寿的吴苗,一直嚷嚷着老天在开玩笑,表现得很歇斯底里。

两名女佣和管家季忠李则已经被问询完毕,各自回房间休息了。对这场吴苗寿宴当天突如其来的杀戮,陆家的大多数人都感到猝不及防。

从目前的状况来看,行凶者显然是针对陆家而来。究竟是什么人这么痛恨陆家?凶手的最终目的真的是杀光陆家所有人吗?一连串的猜疑涌上众人心头。当两位陆家成员相继被害后,失去亲人的悲痛渐渐化为对杀人凶手的恐惧,人人都担心自己会被凶手瞄上。尤其是知道行凶者能够随意潜入密闭的房间,仿佛拥有妖术般不可思议的本领后,这种担忧更是变本加厉。笼罩在陆家的阴霾越来越难以消散。

在为陆家成员录口供的同时,另一批警员正在对宅子进行地毯式搜索,试图找到行凶者的潜入途径和行迹。但是,陆家宅上下所有的门窗均从内侧反锁,没有人知道行凶者是怎么进来的。目前所有的状况似乎都指明,行凶者是一个幽灵。

7

梁良走进钟可房间,看到她坐在床上,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钟可是这个案件最关键的证人,甚至可以说是案件的直接经历者,正是她的一番证言让案子变得扑朔迷离。因此梁良必须亲自和钟可详谈一下。

“你好,抱歉,昨天没能及时赶到。”梁良诚恳地道了个歉,随即拉出书桌底下的椅子坐下。身后的冷璇翻开记事本,准备做记录。

“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钟可仍然无法面对现实,内心正在暗暗责备自己。

梁良十分理解钟可现在的心情,一个人就这么在自己眼皮底下被杀,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无力感是十分痛苦的。

“你能把昨晚的情况再跟我说一遍吗?”

“嗯。”钟可点了点头。虽然不愿回忆,但为了配合警方,她不得不巨细靡遗地把昨晚守在陆哲南房门口的经过复述了一遍。对面的梁良听得很仔细,遇到不清楚的细节还会深入追问。

听完钟可的叙述,梁良和冷璇才真切感受到这起案子的匪夷所思之处。如果钟可所言非虚,这就又是一起近乎完美的密室杀人。行凶者到底是如何躲过钟可的视线进入房间的?之后又如何逃离得无影无踪?这两个问题成了这起案件最大的谜。

“你真的一刻也没离开过门口?”

“真的没有。”这个问题钟可也问了自己一百遍。

“那么发现尸体之后,你做了什么?”梁良继续询问。

“我马上就去敲女佣房间的门了……”

“然后呢?”

“我敲了好久,都没人来应门。后来我又去了北侧走廊,去敲陆义伯伯的房门,可也没人应答,我只能自己打电话报警了。之后我就回到自己房间,一直等警察过来。”

“陆哲南不是给了你一个报警器吗?为什么不按那个?”

“当时我摔了一跤,报警器从口袋里掉了出来,好像是摔坏了……”

“你认为凶手是怎么进入房间的?”梁良突然投来狐疑的目光。

“我……我也不知道啊。”钟可看上去仍然心有余悸,“我真的……完全想不通,我检查过房间,门也一直锁着。”

“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就是当你十二点进入房间的时候,有一个人,一个除了你和死者之外的第三者躲在房间里,比如躲在门后或者床底下,你并没有发现?”梁良提出一种假设。

钟可犹豫了一下,回答道:“不可能……我进去的时候余光瞄到了门后,如果那里站着个人,我不可能没发现吧。之后我扫了眼整个房间,并没看到哪里躲着人。至于床底下就更不可能了,南瓜……哦,陆哲南的尸体几乎占满了床底,没有能躲人的空间。我往床下看的时候,也确实没看到底下有其他人。”

“躲门后”这种推理小说里的俗套诡计,钟可当然也知道。其实她刚才也设想过这种可能性,但马上就被自己否定了。

“你刚才说什么!?”梁良倏地直起身子,目光中现出异样的振奋。

“啊?”钟可被吓了一跳。

“你说陆哲南的尸体什么来着?”

“陆哲南的尸体占满了床底……”钟可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梁良僵直在原地,两颗精明的眼珠子在来回打转。

“梁队,你怎么啦?”冷璇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根据以往的办案习惯,她猜测梁良定是想到了什么关键性的事情。

“哦,没事,我们继续吧。”回过神的梁良继续向钟可提问,“那么,跟我说说诅咒的事吧,昨天在电话里也没讲清楚。陆哲南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被杀?”

“嗯。”钟可从床上站起来,走到书桌前,从里面拿出两根被纸巾包好的婴棺钉,交给梁良。梁良推开纸巾,仔细端详两根生锈的钉子。

随后,钟可把陆哲南告诉自己的婴咒传说跟梁良详细讲了一遍。

“也就是说,陆仁和陆哲南被害前,都收到了这根婴……婴棺钉是吧?陆哲南认为自己被下了所谓的婴咒。而两个现场又都出现了婴儿的脐带,那便是诅咒应验的证据?”梁良虽然觉得有些荒谬,可还是不禁在意起那两根脐带。

婴咒、婴棺钉、脐带……这一系列事件似乎都关乎“婴儿”这个关键词,甚至陆家宅边上的湖也叫胎湖……这一切难道只是巧合?这个凶手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如此执着于婴儿?

还是说,两起悲剧真的都是诅咒造成的?梁良不信。诅咒这种无中生有的东西显然违背科学。凶手一定是利用所谓的诅咒来混淆视听,故意把杀人现场布置成恐怖传说里描述的那样,以掩盖自己真正的杀人计划。因此,无论是钉子还是脐带,都是凶手为了表演而精心准备的道具。这名凶手一定是表演型人格,具有很强的自我意识。

梁良在心里否定了“诅咒论”,同时试着给凶手做了个简单的心理侧写。

“梁警官,你觉得呢,这真的是诅咒吗?”问出这句话的时候,钟可的声音极轻。

“世界上不存在诅咒。”梁良回答得斩钉截铁,“一切看似诅咒的东西,实则都是人为的诡计。”随后他用安抚的语气说道,“你先好好休息吧,不要多想了,之后的事就交给我们警方吧。如果你想起什么,再联系我。”

8

走出钟可的房间,冷璇立即问道:“梁队,你觉得钟可说的是真话吗?”

“不确定,但撒谎的可能性不大。”梁良摸着口袋,想抽一根烟,但想起自己已经戒烟三个月了,不想就此前功尽弃。

“那就很难解释这个案件了,只有钟可的嫌疑最大,毕竟按照她的描述,物理上最有可能杀死陆哲南的,只有她自己。”

“就是因为这样,她何必作证‘没有人进入房间’呢?为什么要把自己置于不利的境地?”梁良反问道。

“倒也是……那就奇怪了,这又是一起逻辑上无法成立的案件。这个凶手到底是何方神圣?”

梁良沉默了。陆家的两起案件,确实都远超出常理的范畴。梁良长叹一声,全身上下都透着深深的乏力感。

对陆家成员的盘问工作已经结束,但从中并未获得什么有价值的线索。案发当晚,只有陆寒冰在外面参加一个化装舞会,他声称十二点那会儿刚回到宅邸。而其他人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是在睡觉就是在看电视。大家都说没有看到可疑的人,或者听到什么可疑的动静。

另外,两名女佣和陆义夫妻都表示,他们没有听见敲门声,当晚都特别困,躺上床之后就立刻睡着了,而且睡得比平时熟。

回到客厅后,梁良对冷璇吩咐道:“小冷,你安排鉴定人员给每个人做个尿检。”

“尿检?要检查什么?”冷璇不太明白。

“安眠药。”

“哦,好的。”

接着,梁良独自回到陆哲南的房间,准备再研究一下这个不同寻常的现场。

他仔细检查了角角落落,确认房间里没有机关暗道,也没有任何能躲藏人的空间。之后他再度站在嵌墙柜面前,凝望着发焦的脐带,陷入了沉思。

凶手会不会躲在嵌墙柜里?毕竟这里有四个柜子……

嵌墙柜的门上没有门把,只在门的侧边挖了一个凹槽。梁良将手指卡进凹槽,轻轻拉开柜门,让四扇柜门都以一定角度朝外敞开。梁良检查了每一个柜子的内部。他望着柜子里那一块块木头隔板,用力掰了掰。隔板都是用钉子牢牢固定住的,没有办法拆下来,上面也没有拆卸过的痕迹。而且每块隔板之间的空间都很狭小,是没有办法容纳一个人的。

不对……

没有办法容纳一个人——这句话不严谨。确切地说……是没有办法容纳一个成年人。

但是……

如果是婴儿呢?

和两周前勘查地下小屋时一样,梁良脑中又浮现出一幅惊悚的画面。

婴儿的话,就完全可以躲在嵌墙柜里……

是婴儿拿着刀,突然从柜子里跳出来,割断了陆哲南的脖子吗?

随后,婴儿点燃了自己,在烈火中化作一阵浓烟,消失在了房间里……

所以……现场才只留下一根烧焦的脐带。

从来不信邪的梁良感觉自己就快崩溃了,刚才明明还大言不惭地跟钟可说诅咒全是人为的……现在又是怎么了?

梁良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正在侵蚀自己的意识。

9

梁良的内心很纠结,一方面,他是理性派,认为诅咒怪谈之类的不可信,办案需要的是严谨的科学态度;但另一方面,他又的确难以解释两起案件中出现的超常现象,脐带这种东西又让他不由自主地浮想联翩。这让梁良变得很矛盾。

“梁队。”也来到陆哲南房间的冷璇唤回了梁良飘忽的意识。

“怎么样?”他回过头。

“已经安排做尿检了。”冷璇的视线越过梁良,落到脐带上,“您还在思考凶手进入房间的方法吗?会不会和脐带有关?”

“不知道,没头绪。”梁良将两根婴棺钉交给冷璇,道,“你回去之后把这个交给鉴定科,让他们检查一下。不要搞混,这根是陆仁房间里的,这根是陆哲南床上的。”

“明白。”冷璇把钉子收了起来,“对了梁队,刚才在钟可房里,你想到了什么?”

“哦……关于凶手把尸体塞进床底的原因,我大概猜到一种可能性。”

“是什么?”

“很简单,就是把床底‘占满’。”

“什么意思?”

“你想象一下,如果当时陆哲南的尸体不在床底,事后当我们面对密室之谜时,就会得出‘凶手可能躲在床底’的假设,那么所谓的密室也就不复存在了。但是现在,正因为床底被陆哲南的尸体占了,钟可也因此看了眼床底,‘凶手躲在床底’这种解释自然就被排除在外了。密室谜团又重新竖立在了我们面前。”

冷璇恍然大悟道:“你的意思是,凶手就是想告诉我们‘我不可能躲在床底,你们另寻答案吧’,从而让密室无从破解,对吗?”

梁良点点头:“没错,凶手想强调本案的‘不可思议性’,他要把这个自己精心制造的‘不可能的现场’展示给众人看,挑衅警方。看来这个凶手对自己的手法很有自信。”

“原来还有这层深意在里面……”冷璇顿时觉得梁良果真是名不虚传,竟然拥有如此独特的脑回路。

“不过,凶手也绝非空有自信,他确实设计出了一个我想破头都无法解开的密室。包括地下室那个被雨水堵住入口的现场,我至今也毫无头绪。”梁良有些失落。

和陆仁案的水密室一样,这次这个出入口始终处于监视状态的密室他以前也从未遇到过,对他来说又是一次全新的挑战。

“梁队,你先前说过的那个……”冷璇突然想起了什么,“那个擅长破解密室案件的专家,联系过他了吗?”

“联系过了,不过被对方拒绝了。”梁良苦笑了一下,“他说最近很忙,不想把精力放在别的地方。对了,这个人跟陆家也有往来。”

“这么不给警方面子啊?自以为是的家伙。”冷璇不满地抱怨了一句,“梁队,那就只能指望你了,我感觉这个案子只有你能破。”

疲惫的梁良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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