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诗

林荫幽径  作者:伊凡·蒲宁

冬天每逢重大节庆前夕,乡间的宅第内就生旺各处的火炉,热得好似在澡堂里一般,整幢宅第像是一幅奇异的画。这是因为宅第的房间本来就又矮又宽,在这种日子里,所有的房门又都大敞四开,从穿堂可以一直望到位于屋尾的起居室,而且每间屋里都在圣像前点燃了蜡烛和圣体灯。

在这样的节庆前夕,总是要把整幢宅第内平整的橡木地板擦洗干净,由于炉火生得很旺,地板很快就干了,然后铺上一层干净的马被,把擦洗地板时移动过的家具一丝不苟地放回原处,将供在各间屋子里缀有金银衣饰的圣像前的圣体灯和蜡烛一一点燃,而把其余的灯火统统熄掉。这时窗外已降下冬日暗蓝的夜幕,大家都回各自的卧室去了。宅第内悄无人声,显得庄严肃穆,静得仿佛在等待着什么,此时此刻,再也没有比被烛光忧郁而感人地照亮了的圣像的慈容更适合这种氛围了。

冬天,女香客玛申卡有时来庄园做客。她头发已经花白,人却瘦小得好像姑娘家。整幢宅第内只有她一个人在这样的夜里不睡觉。吃过晚饭后,她就走出下房,来到穿堂里,脱掉毡靴,小巧的脚上只穿着一双羊毛袜,踩着柔软的马被,悄无声息地走遍所有热气腾腾的、被烛光神秘地照亮的房间。每进一间屋,她就在圣像前跪下来,磕着头,画着十字,然后又回到穿堂里,坐到那只自有这幢宅第以来就搁在穿堂里的黑漆大箱子上,压低声音做着祈祷,念诵圣诗,或者干脆自言自语。有一回,我就是这样得知了“圣兽神狼”的故事。我听到了玛申卡在向它祈祷。

那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半夜里走进大厅,想去起居室的书橱里找本什么书看看。玛申卡没有听见我出来。她坐在黑洞洞的穿堂里,正念念有词地嘟哝着什么。我站停下来,侧耳听着她说些什么。原来她在背诵圣诗。

“神狼呀,请你听取我的祈祷,听取我的哭诉,”她毫无表情地说,“请你别对我的眼泪置之不理,因为我跟我的祖先一样,是你的朝圣的香客,是尘世的出家人……

“请向上帝说,他处事是何等地铁面无私!

“生者在至高无上的、万能的主的荫蔽下安眠……一旦你触犯了眼镜蛇和妖蛇,就如触犯了狮子和龙……”

她在念到“就如触犯了狮子和龙”那一句时,虽然声音仍然很轻,但是已毫不犹豫地提高了嗓门儿,而且讲得坚定不移。然后她沉默了一下,慢腾腾地长叹一声,像是在跟谁交谈似的说:

“因为主的一切猛兽都出没于森林,崇山峻岭中无处不是牲畜……”

我朝穿堂里看了一眼,只见她坐在大箱子上,那双穿着羊毛袜子的脚从箱子上笔直地挂下来,两臂十字交错地搁在胸脯上。她两眼直视着前面,没有看见我。然后她抬起眼睛,望着天花板,一字一顿地祷告说:

“你呀,圣兽神狼,替我们向圣母祈祷吧。”

我走到她跟前,压低声音对她说:

“玛申卡,别怕,是我。”

她放下手,站了起来,向我一躬到底。

“少爷,您好,不,我不怕。如今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年轻时傻,不懂事,见了什么都怕。那是黑眼睛的妖鬼闹得我胆战心惊。”

“请坐下。”我说。

“那可不敢当,”她回答说,“我还是站着的好。”

我把一只手按到她锁骨很突出的枯瘦的肩膀上,硬叫她坐下。然后我也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你坐着,要不我就走了。告诉我,你这是在向谁祈祷?难道有叫神狼的圣徒?”

她又想站起来。我又把她按住。

“你这人呀!还说什么都不怕呢!我问你,真的有这样的圣徒?”

她沉思了片刻,然后一本正经地说:

“有的,少爷。不是有圣兽叶甫拉特神虎吗?既然教堂里画着神狼,那就是说有的。我亲眼看到过神狼。”

“亲眼看到?在哪里看到的?什么时候看到的?”

“很久了,少爷,都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了。至于在哪里,我也说不上。我只记得一件事:我们乘车走了三天三夜才到达那里。那里有个村庄叫陡山村。我不是那里的人,你兴许想要知道我是哪里人吧,我是梁赞人,而那地方在梁赞省的下游,在扎顿斯克地区,那里别提有多荒凉了。那里有个荒村是我们公爵家的,他们的爷爷可喜欢那个村庄呢,整整有一千幢土坯的农舍,散落在荒山秃岭上。其中有座山最高,山下有条河叫石河。公爵老爷的宅第就在这座山的顶上,山顶也是光秃秃的,没一棵树,宅第有三层楼。旁边是一座黄墙壁的教堂,教堂内有一根根圆柱。那头圣狼就供奉在这个教堂里。教堂中央是公爵的坟墓,上面铺着生铁的墓板,他是给狼活活咬死的。而在右边有根石柱,石柱上就画着它,画着这头狼。狼的身材模样画得跟它生前一模一样。它蹲在那里,一身灰毛,拖着根毛蓬蓬的粗大的尾巴,两只前爪支在地上,身子挺得笔直,花白粗大的颈子上披着鬣毛,头很大,竖起两只尖耳朵,龇出长长的獠牙,亮闪闪的眼睛血红血红的,头的四周是一圈金光,就跟圣徒和上帝的侍者一样。这么一只怪兽想想也怕!它蹲在那里望着你,像活的一样,仿佛马上就要扑到你身上来了!”

“慢着,玛申卡,”我说道,“我一点儿也没听懂,是谁在教堂里画了这么一头可怕的狼,为什么要画。你说是它把公爵咬死的,既然如此,为什么它是圣兽呢?为什么要让它高踞在公爵的坟墓上呢?而且你怎么会到那个可怕的村庄里去的呢?从头到尾讲给我听。”

于是玛申卡讲了起来:

“少爷,我上那儿去是因为当初我是公爵的家奴。我是个孤女,听人家说,我的父亲是个过路人,八成是个逃奴,他诱奸了我母亲,然后就不知逃到哪儿去了。我母亲生下我不久就死了。东家可怜我,把我从下房接到了宅第内,等我刚满十三岁,就把我派给公爵小姐当丫头使唤。我不知有什么地方讨得了小姐的喜欢,她一刻也不让我离开。就是她带我上那儿去的。有一回,年轻的公爵少爷想同公爵小姐一块儿去看看他们爷爷的遗产,就是说去看看那个荒村,去看看陡山村。那块领地早已荒掉,绝了人烟。爷爷一死,那幢宅第就废弃了,门窗都钉死了。可是两位年轻的主子却想去看看这幢宅第。爷爷死得可吓人呢。我们全都知道他怎么死的,是听老一辈的人讲的。”

大厅里有件什么东西微微坼裂了,后来轻轻地,啪的一声,落到地上。玛申卡从箱子上跳下来,跑进大厅。原来有支蜡烛掉到了地上,已经冒出一股烟味。她掐灭了正在起烟的烛心,踩熄了阴燃起来的马被的绒头,跳到椅子上,把那支掉下来的蜡烛凑到圣像下边银烛台中的其他蜡烛上重新点燃,再把它倒过来,烛油便像滚烫的蜂蜜一般滴进烛槽,然后将蜡烛粘牢在槽里,又用两根细长的手指把其他蜡烛上的烛花麻利地一一掐掉,这才跳回到地板上。

“瞧,蜡烛烧得多欢,”她望着一圈圈生气勃勃的金色的烛光画了个十字,说道,“就跟教堂里一样!”

烛烟发出甜丝丝的气息,烛光摇曳不定,由一圈银环围着的圣傍的慈容从烛光后边古意盎然地朝外望着。最上边一排的玻璃窗没有被雪封没,仅仅底部结着厚厚的灰色霜花。透过这排玻璃窗,可以看到黑魆魆的夜空和庭前花园内被积雪压弯了的白晃晃的枝丫。玛申卡朝这些枝丫望了一眼,又一次画了个十字,回到了穿堂里。

“少爷,您该去安置了,”她坐到箱子上,用枯瘦的小手捂住嘴,屏住哈欠,说道,“夜深了,越来越怕人了。”

“为什么怕人?”

“因为变得神秘了。这会儿只有公鸡,兴许还有大乌鸦和猫头鹰还没睡。上帝他老人家这会儿正在听着尘世的动静,主要的星宿开始升起,海上和河上的冰窟窿都封冻了。”

“那你自个儿为什么夜里总不睡觉呢?”

“少爷,我要睡的,可只消一会儿就够了。上了年岁的人还用得着睡很久吗?一个人上了年岁,就像树枝上的鸟儿,闭一会儿眼睛就行了。”

“那好,你睡觉去,不过先得把这头狼的故事讲给我听。”

“少爷。可这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兴许只不过是一首传奇诗。”

“你说什么来着?”

“传奇诗,少爷。我们的东家就是这么说的,他们可爱念这些传奇诗呢。我常常听着,听着,吓得脑袋瓜儿直发抖:

森林之火在山后咆哮,

白茫茫的旷野里狂风哀号,

天昏地暗,刮起了暴风雪,

道路已被大雪埋掉……

“写得多好呀,天哪!”

“玛申卡,好在哪里?”

“好就好在你不知道好在哪里。听了叫人吓得心里发毛。”

“玛申卡,古时候什么事都会叫人吓得心里发毛。”

“少爷,怎么说呢?兴许当初的确挺吓人,可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怎么样。要知道这是多咱的事?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自那以后,换了多少朝代,有多少橡树老死,有多少坟墓陷落得跟地面一样平。而那件事是家奴们传出来的,谁能担保是真事呢?这事好像还是在女皇她老人家[指叶卡捷琳娜二世。]在位时发生的,据说公爵有什么事开罪了女皇,她大发雷霆,下令把他远远地发配出去,于是公爵便住到了陡山村。他变得非常残暴,动辄就处死他的农奴,糟蹋女人。他精力还非常充沛,至于他的仪表,漂亮得没说的。他家奴的闺女也好,村子里农奴的闺女也好,没一个不被他叫到宅子里去,破了身子的。就这样,他犯下了一桩最可怕的罪孽,甚至想爬灰,奸淫他亲生儿子的新娘。他儿子在彼得堡沙皇的军队里当军官,跟个小姐相亲相爱,得到父亲的允许后,便同她结婚了。小公爵带了新娘千里迢迢地赶到陡山村,来叩见公公。可老公爵却动了邪念。少爷,关于男女间的爱情,诗里边说得有道理:

爱火在各个国家燃烧,

爱欲在整个尘世横流……

“因此即使老人还心心念念想着爱情,也不能算什么罪孽吧?可老公爵这事却完全是两码事。那新娘子等于是他的亲生女儿,可他却起了邪念。”

“后来怎么样?”

“后来嘛,少爷,就是说小公爵,看出他父亲不怀好意,决定偷偷出逃。他花了一大笔钱,买通了马夫,叫他们拣三匹快马,半夜里套好一辆三驾马的雪橇。等老公爵刚一睡着,他便带着新媳妇蹑手蹑脚地走出亲爹的家门,坐上雪橇逃走。可是哪里料到老公爵根本就没睡,天还没黑就已经有人向他告了密。他立刻骑马去追。已经是半夜了,天寒地冻,而且月亮上还围着一圈月晕,野外的积雪厚得有一人多高,可他却毫不在乎,身上披挂着马刀和手枪,由他宠信的管猎犬的仆人陪着,把马撵得像飞一样快,没多久他就看到前边有辆三驾马的雪橇载着他儿子。他像兀鹰一样地叫着:‘站住,要不我开枪了!’可那辆雪橇上的人不听他的,拼命撵着雪橇往前跑。于是老公爵就朝马匹开枪。第一枪结果了右边那匹正在飞奔着的拉边套的马,然后又打死了第二匹,左边的那一匹。他正想再举枪把辕马撂倒时,无意中朝旁边看了一眼,只见月光下,有一头见所未见的巨狼正顺着雪地朝他冲过来。那狼的眼珠红得像两捧火,头上有一轮光圈!公爵朝它连连开枪,可它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像一阵旋风一样朝公爵猛冲过来,扑到他胸口,一眨眼就用獠牙咬断了公爵的喉咙。”

“嗬,真吓人,玛申卡,”我说,“的确是一首传奇诗!”

“别笑话我,少爷,笑话我老婆子是罪过的,”她说,“世界上的事无奇不有。”

“玛申卡,你说得有道理。不过把这头咬死公爵的狼画在公爵的坟墓旁边,毕竟是奇怪的。”

“少爷,把这头狼画在那里是公爵本人的意思。把他运回到家里时,他还有一口气,还来得及在临死前忏悔。临咽气时,他吩咐去他坟墓上边画上那只狼,用来告诫子孙后代。当时谁敢违拗他?再说那座教堂是他的家堂,是他一手建造的。”

---193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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