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达莉

林荫幽径  作者:伊凡·蒲宁

1

那年夏天,我头一回戴上大学生制帽,从而开始了自由自在的青年人的生活。这使我感到异乎寻常的幸福,像这样强烈的幸福感只有那个年龄的人才会有。我出生于家教森严的贵族家庭,在农村中长大,自从情肠初萌以来,一直渴望着爱情,但我当时无论心灵还是肉体都还是纯洁的,每当中学里的同学无所顾忌地谈论女人时,我的脸就会涨得通红。同学们总是皱着眉头对我说:“你呀,麦谢尔斯基,应当进修道院!”可到了那年夏天,要是再听到人家谈女人,我就不会脸红了。我回家度暑假时,暗下决心,再也不去守住那种纯洁,到时候了,我应当像所有的人一样,去寻找罗曼蒂克的爱情。在这个决心的驱使下,加之又想炫耀一下我那湛蓝的帽圈[旧俄大学生制帽的帽圈是蓝色的。],我驱车拜访邻近各个领地,有的是亲戚,有的是熟人,以期有所艳遇。就这样,我造访了我舅父契尔卡索夫[契尔卡索夫的原型是蒲宁的妻子维拉·穆罗姆采娃的伯父阿历克谢·阿历克谢耶维奇。]的领地。舅父是个退役的枪骑兵,久已鳏居,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她就是我的表姐索妮娅……

我到达他们家时,天色已晚,出来接我的只有索妮娅一人。我跳下四轮马车,奔进黑洞洞的穿堂时,她穿着一件法兰绒睡袍,左手高举着一支蜡烛,从屋里走到穿堂里,一边把腮帮子伸过来让我吻,一边摇着头,用她惯常的嘲笑口吻说道:

“嗬,瞧你这个随时随地总是姗姗来迟的小伙子!”

“这回可说什么也不能怨我,”我回答说,“误点的不是小伙子而是火车。”

“你轻点儿声,都睡了。大家等了你整整一个晚上,连心都等焦了,最后断定你今儿不会来了。爸爸气呼呼地去睡觉,骂你是个举止轻浮、不守信用的人,骂叶甫列姆是个老笨蛋,准是留在车站上,等明儿的早车了。娜达莉去睡觉时也觉得挺扫兴的,佣人也都走的走,睡的睡,只有我一个人耐心等你,只有我一个人对你忠心耿耿……好了,你宽宽衣,去用晚饭吧。”

我欣赏着她的一双碧眼和那条高举着的、一直裸露到肩膀的手臂,回答说:

“谢谢你,亲爱的朋友。我如今非常乐于相信你对我是忠贞不贰的,你已出落成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人,我说这话不是恭维你,而是由衷之言。多漂亮的胳膊,多漂亮的脖子,再说这件柔软的睡袍又是多么诱人,里边不消说的,一定什么衣服都没穿!”

她咯咯地笑了。

“几乎什么也没穿。可你也变得挺神气的,完全是个男子汉了。炯炯有神的眼睛,有点儿俗气的乌油油的小胡子……你是怎么回事?才两年没见,你已经从一个动辄就要脸红的腼腆的半大小子变成了一个甜言蜜语的无赖。这本来会像我们的奶奶说的,使我们这对表兄妹尝到不少爱情的欢乐,要是没有娜达莉的话。明儿早上你一见到她,准会直到死都爱她的。”

“这个娜达莉是谁呀?”我一边问,一边跟着她走进餐厅。餐厅里吊着一盏明亮的灯,窗户都洞开着,窗外是温暖寂静的黑沉沉的夏夜。

“就是斯坦克维奇家的娜达莉,我中学的同学,来我们家做客的。这才叫真正的美人呢,可不像我。你不妨想象一下:优美而小巧的头,如常言说的‘黄金般的’头发,乌溜溜的眼睛——这哪是眼睛,而是两颗乌油油的太阳,瞧起人来,就跟波斯女人一模一样——睫毛很长,当然也是黑的,她的脸、臂膀和其他地方的肤色,都是淡淡的金黄色,漂亮得惊人。”

“其他地方是指哪里?”我问道,越来越对我们交谈时的语气心醉神迷了。

“明儿早晨我跟她要去河里洗澡,我建议你不妨躲在灌木丛里,就能看到所指的是哪里了。她的身段就像是一个年轻的海神……”

餐桌上摆着一盘凉了的肉饼,一块干酪和一瓶克里米亚红葡萄酒。

“对不起,只有这点儿菜了,”她一边说,一边坐下来,给我和给她自己斟了一杯葡萄酒,“连伏特加也没有。好吧,上帝保佑,让我们就用葡萄酒来碰杯吧。”

“要上帝保佑你什么呢?”

“保佑我尽快找到个未婚夫,愿意来我们家‘入赘为婿’。要知道我已经二十出头了,可要我嫁出去是怎么也不行的,谁来照顾爸爸呢?”

“那可真要上帝保佑了!”

我们碰了杯,慢慢地把酒喝尽。她又挂着一抹古怪的讪笑望着我的脸,望着我怎样用叉子叉东西吃,同时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是呀,你长得挺不错,像个格鲁吉亚人,相当英俊,可先前你瘦得像根柴,脸色发青。总之,你大大地变样了,变得潇洒,讨人喜欢,只是你的眼睛怎么贼溜溜的,老是东张西望。”

“这是因为你的美色逗得我心猿意马。要知道你跟先前也不大一样了……”

我兴致勃勃地端详着她。她面孔朝着我,微侧着身子,盘起腿,一只丰腴的膝盖压住另一只,坐在桌子另一头的椅子上,整个曲线毕露无遗。灯光照亮了她黝黑得十分匀称的手臂,一双含着讪笑的碧眼泛出淡淡的紫色,忽闪忽闪地放出光亮,柔软、浓密的栗色头发夜间编成一根大辫子,闪出淡红色的光泽;从敞开着的睡袍的开襟中露出黝黑、浑圆的颈项,那开始丰满起来的胸脯上也印着一块三角形的黝黑的日痕;她的左腮上有个胎痣,痣上长着几根鬈曲得非常漂亮的黑色毛发。

“舅舅好吗?”

她嘴角上依旧挂着一丝讪笑地望着我,从衣兜里掏出一根小巧的银烟嘴和一只小巧的带火柴的银烟盒,用一种老练得有点儿过分的姿势抽起烟来,同时挪动了一下盘着的大腿。

“上帝保佑,爸爸挺好。身板还像过去那样挺得笔直,还是那么硬朗,走路时把手杖敲得橐橐直响,灰白的头发随之抖个不停,他还偷偷地用一种速效染发剂把唇髭和鬓发染深,两只眼睛老是盯着赫里斯嘉,人老心还不老呢……只是他的头比过去抖得更厉害了,次数更频繁了。那样子好像他对什么事都表示不同意,”她说着,笑了起来,“你要抽烟吗?”

虽然那时我还没烟瘾,可我还是抽了一支。她重又给我和给她自己斟了杯酒,然后望着洞开的窗户外的夜色,说道:

“是呀,眼下一切都还顺顺当当。多么美好的夏天,多么美妙的夏夜,对吗?只是夜莺已经不再啼唱。说真的,你来我们家,我非常高兴。才六点钟,我就让叶甫列姆去车站接你了,生怕老头儿悖晦,误了点。我等你等得比谁都心焦。后来,你迟迟不来,大伙儿都散了,我反而挺高兴,这样你来了以后,咱俩就可以单独地聊聊,省得有旁人在眼前。不知为什么,我已料到你一定变化很大,像你这种年纪的人往往是一日三变的。你知道吗,在夏日的夜晚,整幢房子里就一个人坐在那里翘首以待某个人乘火车来,临了,终于听到远远传来辚辚的马车声,马脖子上的铜铃声,听到马车怎样驶抵大门,这种乐趣是难以描摹的……”

我隔着桌子,握过她的一只手来,紧紧地捏在手心里,已感觉到她的整个身子在吸引着我。她以一种快活的宁静的姿态吐出一个个烟圈。我放开她的手,装得像是在开玩笑地说道:

“你一个劲儿地谈到娜达莉……她哪怕是个天仙美女也比不上你……不过,我倒要顺便问一句,她是什么人,打哪儿来的?”

“她是我们沃罗涅日人,出身世家,当初广有钱财,可现在家道已经败落。她家里人用英语和法语交谈,可是却没有东西果腹……她是个惹人疼爱的姑娘,身段很苗条,很美,但眼下还显得有几分单薄。人很聪明,可是藏而不露,使你一下子难以判断她是聪明人呢还是个蠢丫头……他们斯坦克维奇家跟你那位可爱的堂兄阿列克谢·麦谢尔斯基是近邻,据娜达莉讲,他三天两头儿上她家去,抱怨独身生活的苦处。可她不喜欢他。再说,你那位堂兄很富有,她要是嫁给他,人家会以为她是为了贪他的钱财才嫁他的,是为了父母才不惜牺牲自己的色相的。”

“噢,是这么回事,”我说道,“咱们还是言归正传,别老是娜达莉、娜达莉的了,我跟你的罗曼史怎样处置?”

“娜达莉倒不会妨碍咱俩的罗曼史,”她回答说,“你会爱她爱得发疯,可是得同我接吻,你将因为她对你的冷酷无情伏在我胸脯上痛哭流涕,而我则来安慰你。”

“别这么说,你自己也知道,我早已钟情于你了。”

“是的,然而所谓钟情者也不过是对表姐有好感而已,这是司空见惯的事,再说,你那种爱也乏味得很,你当时的举止非常可笑,孱头孱脑的。不过上帝保佑你,我可以原谅你过去的愚蠢,并且愿意从明天起就开始我们的罗曼史,而不去管什么娜达莉不娜达莉。至于现在,你该去安置了,我也要睡了,明天一大早我就得起身料理家务。”

说罢,她站起身来,把睡袍掩好,在穿堂里拿起那支行将燃尽的蜡烛,领我去我的卧室。在卧室门口,我感到又惊又喜,其实在吃晚饭时我就已惊喜交集了,我所渴望的艳遇终于在契尔卡索夫家幸运地得到了,我把她按在门框上,贪婪地长吻着她,她忧郁地阖上了眼帘,那只握着蜡烛的手越垂越低,烛泪一滴滴落到地上。她离开我时,脸色通红,举起一根手指来,轻声威吓我说:

“如今你可得留神,明天当着大伙儿的面,千万不许用‘色迷迷的眼睛’盯着我!要是叫我爸爸看出了破绽可不得了!他非常怕我,可我怕他怕得更厉害。再说我也不想让娜达莉看出什么来。请你别见怪,说实在的,我跟你的私情使我感到羞愧莫名。要是你不照我的话做,我会恨透你的……”

我脱掉衣服,躺到床上,只觉得天旋地转,但立刻就又香又甜地睡着了,幸福和旅途的劳顿已使我精疲力竭,我压根儿没料到此后会遇到极大的不幸,没料到索妮娅开的玩笑结果并不是玩笑。

此后我曾不止一次回想起,当时曾经有过不祥之兆。我走进卧室,擦亮火柴,准备点亮蜡烛时,一只巨大的蝙蝠劈面朝我扑了过来。它离我的脸那么近,借着火柴的亮光,我甚至清楚地看到了它那身令人作呕的乌黑、柔滑的毛,看到了它那张死神一样狰狞的长着大耳朵、翻鼻孔的脸,后来它可怕地颤动着身子,穿过洞开的窗户,怪样地飞入了黑暗之中。可我当时却立刻把它忘了。

2

我是在次日早晨头一回看见娜达莉的,只是在一刹那看到。她突然从穿堂里跳进餐厅,头还没梳,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橙黄色的开襟睡袍,朝餐厅里瞥了一眼。她那件橙黄色的睡袍,金光闪闪的头发,乌黑的眼睛使我顿觉眼前一亮,但这一切随即就消失了。那时餐厅里只有我一个人,刚刚喝完咖啡,枪骑兵已先我喝完,走掉了。我从餐桌旁站起来,无心地掉过身去,正好看到了她……

那天我一大早就醒了过来,整幢宅第里还鸦雀无声。这幢宅第房间之多,闹得我好几回走错了门。我的卧室是间边远的房间,窗户正对着果园中绿荫丛浓的部分。我酣睡一觉后,疲劳全消,满心欢喜地洗了个澡,里里外外都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尤其是穿上了崭新的红绸斜领衬衫后,更觉得通体舒坦。我尽可能把我一头湿漉漉的乌发梳得漂亮些——我昨天在沃罗涅日新理过发,然后步入走廊,再拐过一道走廊后,便来到了枪骑兵的书斋兼卧室的房门口。我知道他夏天五点钟就起床了,便敲敲房门。没人应声,我推开房门,朝里扫了一眼,高兴地看到这间古老、宽敞的房间内一切依然如故:意大利的三联窗外,仍然挺立着那棵百年的银色白杨,左边靠墙摆着一溜儿橡木书橱,书橱之间的墙上挂着一个红木的自鸣钟,钟面是黄铜的,钟锤一动不动地悬着。另一边齐墙陈列着一大串烟斗,每个烟斗都连着一个玻璃珠的烟袋,烟斗上方的墙上挂着一个晴雨表。第三堵墙边放着一张写字台,这张写字台还是远祖时代就已放在那里了,胡桃木的桌面已经翘棱,绿色的呢面褪成了棕黄色,上边搁着老虎钳、榔头、钉子和一个铜制的单管望远镜。靠房门的墙前摆着一张足足有一百普特重的木架子沙发,沙发上方挂着好些褪色的肖像,所有的肖像全都嵌在一色的椭圆形镜框里;窗下放着一张书桌和一把很深的圈椅,无论书桌还是圈椅尺寸都很大;再往右去一点儿,是一张橡木大床,床的上方挂着一幅有整堵墙那么大的巨画,画上涂过油漆的背景已经发黑,依稀才能辨别出一朵朵烟色的浮云和富有诗情画意的淡绿色的树木,画的前景上用蛋青(那蛋青仿佛已经石化了)画着一个令人目眩神迷的几乎等身大的又高又胖的裸体美女——美女半侧着身体站在那里,高傲的脸直视着观画者,丰腴的背,圆鼓鼓的臀部,健壮的腿,一只手叉开手指,伸得笔直,诱人地掩住了乳头,另一只手捂住了小腹的下面。我刚把目光从这一切上收回来,就听到枪骑兵拄着手杖由穿堂里朝我走来,用有力的嗓音在我身后讲道:

“不,老弟,这个时候你在卧室里是找不到我的。只有你们这种年纪的人才会在床上睡到橡树梢。”

我吻了一下他干枯的大手,问道:

“舅舅,什么叫睡到橡树梢?”

“这是庄稼汉的一句谚语,”他晃动着灰白的额发,用他那双还挺锐利,还挺聪明的眼睛打量着我,回答说,“太阳已经射到了橡树梢,可你还把脸埋在枕头里睡大觉。庄稼汉有这么一句谚语。走吧,喝咖啡去……”

“奇妙的老头儿,奇妙的宅第。”我跟在他身后向餐厅走去时想道。餐厅的窗户都打开着,可以看到清早苍润华滋的果园和夏日整个美好悦目的庄园。侍候我们用早点的是个上了年纪的乳母,矮矮的个子,背也驼了。枪骑兵举起一个放在银托杯里的大茶杯喝着加鲜奶油的酽茶,粗大的手指捏着古老的金匙的细长的绞花匙柄在茶杯里搅拌。我一块接一块地吃着涂牛油的黑面包,不时从热气腾腾的银咖啡壶里把咖啡斟到我杯子里,枪骑兵只关心他自己的事,关于我的情况只字未问。他滔滔不绝地议论附近的几家地主,不时嘲笑他们,粗话连篇地骂他们。我装着在听他讲,望着他的唇髭、鬓发和由鼻孔里钻出来的粗黑的鼻毛,可心里却在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娜达莉和索妮娅,只觉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这个娜达莉究竟长得怎样?发生了昨晚那件事后,我跟索妮娅见面时又会怎样?我对索妮娅抱着一种感激之情,怀着一种狂喜的心情,我脑子里老是在想象着她和娜达莉的卧室,想象着女人在早晨有点儿杂乱的卧室里所做的一切事情,尽管我自己也知道这样想是下流的……也许索妮娅多少还是向娜达莉透露了我们在昨晚开始的爱情?假若真是这样,我觉得娜达莉是可爱的,倒不是因为据说她长得很漂亮,而是因为她已在暗中悄悄撮合我和索妮娅。其实为什么不可以既爱她又爱她呢?说不定她俩马上就会走进餐厅来,周身洋溢着早晨清新的朝气,显得光艳照人,她俩看到了我,看到了我穿件格鲁吉亚式的英俊、鲜红的斜领衬衫,会禁不住咯咯地笑着,耳语起来,然后在餐桌旁坐下来,仪态大方地从热气腾腾的咖啡壶里倒咖啡——显示出妙龄女子清晨的好胃口和兴奋的神情,晶莹的眸子灼灼生光,由于甜甜地睡过一觉而仿佛更加年轻的桃腮上施着薄薄的脂粉,她俩每说一个字就会咯咯地笑一阵,虽说不怎么自然,却更加迷人……吃早饭前,她俩会顺着果园走到河边,在河滨浴场上脱去衣服,蔚蓝色的天光从上方,而晶莹透明的波光则从下方照耀着她们赤裸的身体……我的想象力一直非常丰富,我在想象中看到索妮娅和娜达莉扶着浴场上直插至水中的木梯栏杆,有点儿笨手笨脚地踏着湿漉漉的、凉飕飕的,由于长满了绿丝绒一般的青苔而滑不唧溜的梯级往下走去。我还活灵活现地看到索妮娅把她一头浓发的脑袋往后仰去,蓦地挺起胸脯,跳入河中,于是河水便映出她那微微泛出蓝色的白净的肉体,只见她手足倾斜地向两边划动着,活像一只青蛙……

“好吧,吃午饭时再见,你总还记得午饭是十二点整开饭。”枪骑兵一边摇晃着头,一边站起身来说。他下巴刮得精光,蓄着两撇褐色的唇髭和两条同样褐色的鬓发,唇髭和鬓发连成了一体。他身材修长,虽已露出老态,但仍很硬朗,穿着一件宽大的茧绸上装和一双圆头皮鞋,布满寿斑的大手里握着一根手杖。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便快步离去了。我也站了起来,正打算穿过邻屋到凉台上去。就在这时,她跳跳蹦蹦地奔进了餐厅,在我面前一闪就消失不见了,但已足以使我对她的美貌惊叹不已。我走到凉台上时,心怦怦地跳着。真格的,是个绝代佳人!我神思恍惚地在凉台上站了很久。我那么急切地盼着她们来餐厅,可是临了真的听到她们从凉台上走进餐厅时,我却跑到果园里去了。这既是因为我害怕见到她们两人,我同其中的一人已发生了神魂颠倒的私情,更因为我害怕见到娜达莉,半小时前她那令我销魂的一瞥使我直到此刻还惊魂未定。我在果园里信步走着,果园同整个庄园一样,一直延伸到河边的洼地。后来,我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走回餐厅,索妮娅挺愉快,一点儿没有心虚的样子,娜达莉用她那亮晶晶的黑眼珠,从乌黑的睫毛下笑盈盈地瞟了我一眼,她的双眸在头发颜色的映衬下,美得惊人。她亲切地开玩笑说:

“我们早已相识了!”

后来我们一起走到凉台上,凭靠着石头的柱形栏杆,舒适地感到日光怎样晒热着我们未戴帽子的脑袋。娜达莉站在我身旁,而索妮娅则搂住她,装得心不在焉地望着野景,同时露出一丝讥讪的微笑,哼着一支歌:“在热闹的舞会上,我偶然……”[引自柴可夫斯基所作的一首浪漫曲,填词的是阿·康·托尔斯泰。]后来,她挺直身子说道:

“走,洗澡去!先我们洗,然后你再洗……”

娜达莉跑去拿浴巾,索妮娅放慢脚步,跟我耳语说:

“打今天起,你要装得爱上了娜达莉,不过要是我发现你不是在装假,当心我揭掉你的皮。”

我差点儿没冲口而出地回答她:是的,我已不是在假装了。可这时她朝房门溜了一眼,悄没声儿地对我说:

“午饭后我上你屋里去……”

等她俩洗好澡回来,我便朝浴场走去。走完长长的白桦林荫道后,我来到了岸边的杂树丛中,这里弥漫着热烘烘的河水的腥味,白嘴鸦在枝头上呱呱地叫着,我一边走一边想,我怎么会对娜达莉和索妮娅都产生了好感,这可是两种绝对不能并存的感情呀,我还想,我这就要去洗澡了,就到她俩刚刚出浴过的水里去洗……

午饭时,果园内的碧空、绿树和太阳,从餐厅的一扇扇窗外凝视着屋内,给餐厅造成了一种幸福、闲适、宁静的无拘无束的氛围。午饭吃了很久,有冷杂拌汤、炸嫩鸡、奶油悬钩子。我由于能跟娜达莉同桌吃饭,由于巴望饭后午睡的时刻尽快到来,好让索妮娅(她来吃午饭时,头上插着一朵深红色的丝绒似的玫瑰)悄悄地上我屋里来继续昨晚那件事,不过不像昨晚那么仓促,那么草草了事,只觉得我的心一阵阵揪紧。一吃完饭,我就立刻回到我的卧室,掩上百叶窗,躺在土耳其式的沙发卧榻上,等待着她来,同时谛听着笼罩整个庄园的炎夏的寂静。由于是午后了,果园内鸟儿的啁啾已有几分慵倦,园内花草甜津津的香气穿过百叶窗,一阵阵飘进屋来,可我却觉得自己处于一种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的绝境之中:一方面我同索妮娅幽会,一方面又和娜达莉做伴,而只要一想到娜达莉,一种纯洁无邪的爱的狂喜就会充溢我的整个身心,我强烈地想望怀着欢乐的爱慕之心去看看她的倩影,仅仅是看看而已,就像不久前,她半倚在被太阳晒热了的古老的石柱栏杆上时,我爱慕地望着她往下俯去的苗条的身姿和支在栏杆上的少女的尖尖的臂肘那样。可是在这样的双重感情下,在这样的双重人格下,叫我的日子怎么挨得下去?索妮娅站在她旁边,也依着栏杆,一只手搂着她的肩膀,穿着一件绉边的麻纱罩袍,像是个初嫁的少妇。而娜达莉穿着麻布短裙和小俄罗斯式的绣花衬衫,烘托出了她年轻的尽善尽美的身姿,完全是个情窦初开的处女。我甚至都不敢想象我会有胆子出于昨晚吻索妮娅的那种感情去吻她一下,而这种畏惧的心理正是我最大的欢乐!她那件衬衫的肩部用红绿丝绒绣着花,薄薄的袖口又宽又大,从中可以看到她小巧的手臂和覆着一层淡淡的火红色汗毛的干燥的金黄色肌肤——我望着她的手臂和肌肤,心里想道,要是我敢于用嘴唇去碰它们一下,就让我五雷轰顶!她感到了我的目光,抬起发髻由一条粗大的辫子绾成的光艳照人的脑袋,用闪闪发亮的黑眼珠瞅了我一眼。我往后退了一步,却无意中隔着被阳光照得透明的裙裾,看到了她的两条腿和灰色长筒袜里的纤细、强壮、高贵的踝骨……

索妮娅头发上插着一朵玫瑰花,迅速地打开并关上了房门,轻声地惊呼道:“怎么,你睡着了!”我霍地跳起身来,连声说:“你说什么呀,你说什么呀,我怎么睡得着!”随即握住了她的两只手。“去把门锁上……”我连忙奔到门口把门锁好。她坐到卧榻上,阖上眼帘,说道:“好,来抚爱我吧。”于是我们两人立刻忘掉了羞耻和理智。在此期间,我们两人几乎没说一句话,她已允许我吻她美妙而灼热的身体的任何部位——不过仅仅是吻——她的眼帘越来越阴郁地闭紧着,脸也烧得越来越红。临走时,她一面理着鬓发,一面压低声音威胁我说:

“关于娜达莉,我再说一遍,要是你敢于越雷池一步,敢于假戏真做,我非揭掉你的皮不可。我的脾气可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好弄!”

玫瑰花落到了地板上。我把它藏到写字台里,还没到傍晚,深红色的丝绒似的花瓣就已经蔫掉,变成淡紫色的了。

3

从表面上看,我的生活并无异样,但我的内心却一刻也得不到安宁。我越来越眷恋索妮娅,越来越习惯于每天深夜同她作热烈、甜蜜得耗尽精力的幽会——如今她一直要等到很晚,全屋子的人都睡着了,才到我卧室里来——而与此同时,我越来越痛苦地、越来越狂喜地在暗中注视着娜达莉,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我们的夏季作息仍然一如往常:每天早晨会面,午饭前洗河水澡,澡后吃午饭,饭后各自回卧室小休,然后到果园里会面——她俩坐在白桦树的林荫道上刺绣,要我给她们朗诵冈察洛夫[伊凡·亚历山大罗维奇·冈察洛夫(1812—1891),俄国作家,名作有长篇小说《奥勃拉莫夫》《悬崖》等。]的小说,或者在凉台右边,离宅第不远的橡树荫下的草地上熬果子酱;每到四点半钟,就去另一边,凉台左边绿荫丛浓的草地上喝午茶;傍晚,我们去住宅前的大院子里散步或者玩槌球戏;天擦黑后,我们便去餐厅用晚餐,有时我跟娜达莉并排坐,索妮娅坐在对面,有时索妮娅跟娜达莉并排坐,我坐在对面……晚饭后,枪骑兵就去睡觉了,而我们三人还要在夜色沉沉的凉台上坐上很久。我跟索妮娅抽着烟,说说笑话,而娜达莉则一声不作。临了,索妮娅说:“好了,该睡觉了!”于是我向她们两人道过晚安,回自己的卧室去,激动得两手冰凉地等待着我朝夕思念的时刻的到来,那时整幢宅第内的灯火都已熄掉,周遭静得甚至可以听到我摆在床头行将燃尽的蜡烛下边的怀表那轻若游丝的嘀嗒声。我一边等着索妮娅,一边越来越觉得奇怪,越来越觉得可怕:上帝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竟在同时之间赋予我如此迥异而又如此强烈的两个爱情,一方面我痛苦地热爱着娜达莉的美貌,一方面又贪恋着索妮娅所给予我的肉体上的狂喜。我感觉到我同索妮娅眼看着就要守不住肌肤之亲的最后一道界限了。我感到由于期待夜间的幽会,由于每次幽会的滋味总是要持续整整一天,而娜达莉又偏偏就在我身旁,我几乎要发疯了!索妮娅已开始吃醋,常常大发脾气,可私底下又对我说:

“我担心我们吃饭时和当着娜达莉的面都不够谨慎。我觉得爸爸好像已经看出了什么。娜达莉也已经看出来了。至于奶妈,不用说,已经断定我们两个在恋爱,而且十之八九已经在爸爸面前讲我们的坏话了。今后你该多陪陪娜达莉到果园里去坐坐,就你们两个去,把那本令人生厌的《悬崖》念给她听,到了傍晚就陪她去散散步……可真是可怕,我早已发现你成天像个白痴似的瞪着两只眼睛死盯住她看,有时候我恨透了你,真想跟泼妇那样,当众揪下你的头发,你倒说说看,你叫我怎么受得了?”

可对我来说,最可怕的还是娜达莉已多少觉察出了我跟索妮娅的隐私,并因此而痛苦、愤懑。她本来就沉默寡言,现在更是默不作声了,无论玩槌球戏或刺绣时都专心得过了分。从表面上看,我们两人已熟不拘礼,可是有一回,只有我们两人坐在会客室里时,她半卧在沙发上,翻阅着乐谱,我跟她开玩笑说:

“娜达莉,我听说我们俩也许会成为亲戚。”

她冷冰冰地看了我一眼:“什么意思?”

“我的堂兄就是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麦谢尔斯基……”

她打断我的话说:

“噢,是这件事!您的那位堂兄,请原谅,长了一身的肥膘,一身黑油油的毛发,那么大的个儿,可讲起话来却还咬舌儿,嘴唇又厚又红……再说,谁给你权利跟我谈这种事的?”

我吓得手足无措了:

“娜达莉,娜达莉,您干吗对我这么凶!连玩笑都不能开开!我如果失言,就请您原谅我。”我一边说,一边握住了她的手。

她没把手抽回去,说道:

“我至今不理解您……不了解您……不过我们别谈这些了……”

为了不去看她那双斜搁在沙发上的、吸引住我的白色网球鞋,我站了起来,走到凉台上去。乌云从果园后边涌过来,天色变得昏暗了,果园里响起了夏日特有的柔和的喧声,刮来一阵阵雨意浓郁的、凉丝丝的野风,一种莫名的、愿意允诺一切事情的幸福感,突然那么甜蜜地、朝气蓬勃地、自由自在地攫住了我的整个身心,我情不自禁地喊道:

“娜达莉,过来一会儿!”

她走到凉台门口。

“干吗?”

“您快来呼吸一下,多好的风!世上的万物能给人带来多大的欢乐呀!”

她沉默了一会儿。

“是的。”

“娜达莉,您为什么对我冷冰冰的!莫非我有什么地方让您不高兴?”

她高傲地耸了耸肩膀。

“您有什么好让我不高兴的?再说我又有什么必要对您不高兴呢?”

晚上,我们躺在凉台上的藤椅里,三个人都一声不作,天色很黑,只有几处地方的乌云中有几颗星星在闪烁,偶尔从河边拂来一阵萎靡不振的微风,青蛙令人昏昏欲睡地啯啯聒噪着。

“要下雨了,我想去睡了,”索妮娅忍住了一个哈欠,说道,“奶妈说过,新月出世后要用雨水洗上一个礼拜的澡。”她沉默了一会儿,加补说,“娜达莉,您对初恋有什么看法?”

娜达莉从暗处回答说:

“我只深信一点,青年男女的初恋是各各不同的。”

索妮娅沉思了一会儿,说:

“是呀,姑娘也是各各不同的……”

随即毅然站了起来:

“不,我要去睡觉了,睡觉了!”

“可我还想在凉台上打会儿盹儿,我喜欢夜色。”娜达莉说。

我听着索妮娅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便压低声音说:

“我跟您不知怎的有点儿话不投机!”

她回答说:

“是呀,是呀,我们话不投机……”

第二天我们见面时,大家的样子都心平气和的。夜里下了一场小雨,可天亮时就转晴了,午后天气变得又干燥又炎热。在用午茶前,索妮娅在枪骑兵的书斋里算账,我和娜达莉坐在白桦树的林荫道上,试着继续朗诵《悬崖》。她伛着头,右手一闪一闪地缝着什么东西,我一边朗诵小说,一边时不时地瞥一眼她袖筒里的左臂和臂肘上部淡淡的火红色的汗毛以及颈项和后背相连处的同样颜色的茸毛。我朗诵得越来越起劲,可是连一个字的意思也没弄懂,临了,我说道:

“现在该轮到您朗诵了……”

她挺直身子,薄薄的短衫里边显现出了小巧的乳房,她放下针线活儿,把小说书搁到膝上,重又伛下身去,低低地垂下她那奇妙的脑袋,让我看到了她的后脑勺儿和肩胛,开始迅速地、吐音不正确地念了起来。我望着她的手,望着书下边她的膝盖,沉醉在对她的手、她的膝盖和她的声音的狂热的爱慕之中。入暮前的果园里,到处都有黄鹂在飞翔、啼啭。在林荫道的白桦树中间,孤零零地长着棵松树,在高高的松树干上,停着一只红灰两色的啄木鸟……

“娜达莉,您的头发的颜色真是妙不可言!辫子的颜色比其他地方的要深,像熟透了的玉米的颜色……”

她没有睬我,管自念下去。

“娜达莉,您瞧,啄木鸟!”

她朝高处瞟了一眼:

“是的,我早就看见,昨天就看见了……请您别妨碍我念。”

我沉默了一会儿,忽又说道:

“哎呀,瞧,多像一堆晒干了的灰色的蛆。”

“什么,在哪里?”

我指着我们之间的长椅,椅面上有一小摊晒干了的石灰质的鸟粪,问她道:

“像吗?”

随即握过她的手来,捏在手心里,满心幸福地笑着说:

“娜达莉,娜达莉!”

她沉着地端详了我很久,然后说道:

“可您不是爱着索妮娅吗?”

我像个被当场抓住的小偷,脸红到了脖子根,矢口否认同索妮娅的关系,她惊讶得甚至微微张开了嘴:

“这么说,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非常爱她,但是把她作为一个姐姐来爱的,要知道我们自小就在一起长大的!”

4

第二天,娜达莉没有出来吃早饭,也没出来吃午饭。

“索妮娅,娜达莉怎么了?”枪骑兵问道。索妮娅冷笑着回答说:

“整整一个早晨头也不梳,穿着件罩袍躺在床上,面孔浮肿,显然大哭过,给她送去咖啡也没喝光……问她是怎么回事?说是‘头痛’。我看别是闹恋爱了!”

“那还用说。”枪骑兵兴致勃勃地说,寓有赞许之意地瞥了我一眼,但头却否定地摇晃着。

娜达莉直到用午茶时才出卧房,可走到凉台上来时步态轻盈,容光焕发,一无病容。她朝我莞尔一笑,打了个招呼,眉目间似乎略带几分歉意。她身上的朝气,她的微笑和她那颇有几分新意的打扮使我惊叹不已。头发梳得紧紧的,额发用烫头发钳卷出了波浪形,微微向前蓬出,换了一件用整块绿料子做的连衫裙,非常朴素,非常好看,特别是腰部收拢来的地方尤其好看。脚上穿着一双漆黑的、小巧有致的高跟鞋,这激起了我一阵新的狂喜,不由得暗暗地赞叹了一声。我坐在凉台上,翻阅着几本《历史通报》,那是在她容光焕发地突然来到凉台上时,枪骑兵随手递给我的。她略显羞涩地问好说:

“傍晚好!我们喝茶去吧。今天由我来掌茶炊。索妮娅身体不好。”

“怎么搞的?一会儿您身体不好,一会儿她的身体又不好了?”

“我倒还好,只是打早上起一直头疼。说来也怪羞人的,我还刚刚下床,刚刚梳妆好……”

“您这身绿衣服配上您的眼睛和头发真叫人惊叹不绝!”我说道,突然脸涨得通红地问她,“我昨晚的话您相信吗?”

她的脸也敏感地涨红了,红得很鲜艳。她马上把脸扭了开去:

“并不是一下子就相信的,总有点儿将信将疑。后来,我突然觉得没有理由不相信您……不过说实在的,您同索妮娅的感情跟我有什么干系?走吧,我们喝茶去吧……”

吃晚饭时,索妮娅也露面了,她抓住一个机会对我说:

“我病了。每回我病势都很厉害,要躺上五天才行。眼下我还能走走,可明天就不行了。我不在你身边,你可别干蠢事。我爱你爱得发狂,吃醋也吃得发狂。”

“难道你都不能上我屋里来看看我吗?”

“你这个傻瓜!”

这事对我来说,一则以喜,一则以忧。喜的是我可以有五天时间自由自在地同娜达莉待在一起,忧的是将有五天时间夜里见不到索妮娅了!

将近有一个礼拜,娜达莉穿着白围裙,操劳家务,管理家政,不时穿过院子上厨房间去,我没料到她这样能干。看来,替代索妮娅做一个勤劳的主妇使她很高兴,仿佛借此可以休憩几天,而不用像过去那样暗中留心我同索妮娅谈些什么,怎样眉目传情。在这些日子里,开饭前她总是提心吊胆,唯恐有什么差错,而饭后总是很满意,因为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厨子老头儿和霍霍尔女侍赫里斯嘉及时上菜,没有触怒枪骑兵。每天午饭后,她就上索妮娅屋里去,那里是不让我去的,一直陪索妮娅到吃午茶前才离开,而吃好晚饭,又去陪她坐上整整一个黄昏。显然,娜达莉有意避免同我单独在一起,这使我感到困惑,感到痛苦,感到孤独。为什么她对我温存多了,却又要处处避开我?是害怕索妮娅还是害怕她自己,害怕她对我所产生的感情?我剧烈地渴望她害怕的是自己,我陶醉于一个越来越心向往之的想望之中:反正我跟索妮娅并非永生永世都拆不开的,反正我又不是一辈子都必须待在这里的——娜达莉也一样——做上一两个礼拜的客,总归要走的,到那时一切痛苦就可解脱了……等到娜达莉一回到家里,我就找个借口去结识斯坦克维奇家的人……然而离开索妮娅,何况是因为另有所欢,因为暗暗地渴念娜达莉,因为想取得她的爱并进而同她结婚而离开索妮娅,像这样负心地离开,我当然会非常痛苦。难道我吻索妮娅仅仅出于情欲,难道我不爱她吗?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跟她迟早不可避免地要分手……我就这么想望着,激动地期待着,在遇见娜达莉时,总是竭力地约束自己,尽可能地讲究分寸,暂时我得忍耐,必须忍耐。连天气也和我过不去,接连下了三天雨,雨点像数以千计的爪子在屋顶上匀称地奔跑、敲击。屋内光线昏暗,苍蝇停在天花板上和餐厅的吊灯上睡大觉,我感到痛苦,感到无聊,但我强行克制着自己,约束着自己,一连好几个小时坐在枪骑兵的书斋里,听他海阔天空地神聊……

索妮娅开始穿着睡袍出来走走了,起初只出来一两个小时,穿着睡袍,躺在凉台上的帆布安乐椅上,对于自己的身子竟会如此虚弱,露出一抹疲惫的微笑。令我骇然的是她同我讲话时那么任性,那么亲热,竟连娜达莉在场也毫不顾忌。

“维季克[维塔利的昵称。],坐到我身边来,我身子疼,心里又闷,你给我讲些什么好笑的事听听……月亮果真洗了澡,看来已经洗好了;天要放晴了,花的香味多甜呀……”

我对她这种不知分寸的亲热劲儿颇为恼怒,便顶撞她说:

“既然花这么香,那就是说又要下雨了。”

她打着我的手,说:

“嗯,不许跟病人斗嘴!”

临了,她终于出来吃午饭了,也出来用午茶了,只是脸色仍然白如缟素,而且每回都要吩咐给她准备好安乐椅。晚饭她仍然在卧室里吃,吃过晚饭后也仍不到凉台上来坐。有一回用过午茶后,她回到卧室去了,赫里斯嘉也端着茶炊回厨房去了,娜达莉便对我说:

“索妮娅见我老是坐在她那里,撂下您一个人不管,见怪了。她还没完全康复,您见不到她一定挺寂寞的。”

“见不到你我才寂寞,”我回答说,“您不在的时候……”

她脸色骤变,但还是忍住了,勉强地笑了笑说:

“我们可是讲好不再吵嘴了……您听我说,在屋里坐厌了,就出去散散步,到吃晚饭时再回来,晚饭后,我陪您上果园里去坐坐,您关于月亮的预言,谢天谢地,没有说准,今晚月亮一定非常漂亮……”

“索妮娅疼我,可您呢?一点儿也不疼吗?”

“我疼您可厉害着呢,”她羞涩地咯咯笑着回答说,同时把茶碟放进托盘,“总算上帝保佑,索妮娅好了,您马上就可以不再感到寂寞了……”

当我听她说“晚饭后,我陪您上果园去坐坐”时,我的心顿时甜蜜而又神秘地揪紧了,可我马上想:别自作多情,还不是口惠而实不至!我回到自己屋里,躺在沙发床上,久久地望着天花板出神。后来,我从床上起来,走到穿堂里,拿了便帽和不知谁的一根手杖,神思恍惚地走出庄园,来到宽阔的村道上。村道的一边是庄园,一边是个霍霍尔人的村子——村子地势略高,位于没有树木的光秃秃的小山冈上。村道一直通向黄昏荒凉的旷野,极目望去,虽然到处丘陵起伏,但非常开阔,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我左方是河边的洼地,过了洼地,地势渐高,直至天陲都是荒凉的旷野。太阳刚落到天陲后边,那里还燃烧着灿烂的晚霞。右边,面对夕晖,是一排被残照染红了的一色白粉墙的农舍。这座村子里没有一息生气,仿佛人已死绝。我眺望着落霞和农舍,一股愁绪袭上心头。我转身往回走时,迎面吹来的风有时暖洋洋的,有时几乎是发烫的。半轮新月已升至中天,惨白的月光好似半张蜘蛛网,给人以不祥之感,另一半虽无光亮却也能看得出来,这两半月亮合在一起,活像是一颗橡实。

吃晚饭时——这天的晚饭是在果园里吃的,因为屋里太热——我对枪骑兵说:

“舅舅,您看天气怎样?依我看,明天要下雨。”

“我的朋友,你凭什么说要下雨?”

“我刚才上野外去散步来着,心里挺不好受,我这就要离开您了……”

“为什么?”

娜达莉也抬起眼睛来望着我:

“您准备走了?”

我故意笑嘻嘻地说:

“我总不能……”

枪骑兵更厉害地摇了摇头,这回头倒是摇对了:

“胡说八道!你离家才那么几天,你爸爸和妈妈不会想你想得茶饭不思的。不住上两个礼拜我不放你走。再说她也不会放你走的。”

“我无权过问维塔利·彼得罗维奇的任何事情。”娜达莉说。

我委屈地大声抱怨道:

“舅舅,您得禁止娜达莉这样称呼我!”[俄俗用名字和父名称呼某人系表示尊敬和客气。]

枪骑兵拍了一下桌子:

“我禁止。好了,不许再啰唆要走的事了。至于明天要下雨,你说得对,天气完全可能变坏。”

“野外没有扬起一点儿尘土,而且亮得过分,”我说,“月亮也非常皎洁,像是一颗橡实,再说又刮起了南风。您瞧,乌云已经飘来了……”

枪骑兵回过头去,望了望果园,果园上空的月光时明时灭:

“维塔利,你会出息成勃留斯[雅科布·勃留斯(1670—1735),彼得一世的亲信,国务活动家。在他主持下,曾制定了所谓《勃留斯历法》,1709年于莫斯科问世,后曾多次再版。]第二的……”

直到九点多,我还坐在凉台上等她,沮丧地想道:她适才许我的事,不过是信口讲的罢了。如果说她对我有感情的话,那也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转瞬就会消失……新月升得更高,也更亮了,烟灰色的云越来越密,堂而皇之地布满了天空,每当那半轮月亮游出云层时,就像是人的半侧面孔,虽然明亮,却白如死灰,把幽幽的磷光洒向世间。突然我觉得凉台上有点儿异样,回过头去一看,只见娜达莉站在凉台门口,反剪着手,默默地望着我。我站起身来,她随口问道:

“您还没睡?”

“您不是跟我说过,一块儿上……”

“请原谅,我觉得很累。我们顺着林荫道稍微走一会儿,我就要去睡了。”

我跟在她身后走去。她在凉台的台阶上站停下来,望着果园的树梢。树梢后边的空中已堆满乌云,不时抽搐般亮起无声的闪电。后来,她步入白桦林荫道的长长的、透明的华盖,脚下踩着月光和阴影交织成的光怪陆离的斑痕。我追上一步,跟她并排走着,为了要说点儿什么,便信口讲道:

“从远处望白桦树,树身发出的光亮像是在仙境中一般。再也没有比月夜的树林深处,比树林中白桦的像锦缎一般的光泽更奇妙、更美丽的了……”

她站停下来,在夜色中用乌黑的眼睛凝视着我问:

“您真的要走?”

“是的,该走了。”

“可为什么走得那么仓促,说走就走?我不瞒您,我听您说要走,大吃一惊。”

“娜达莉,等您回到家里,我可以去府上拜访您吗?”

她没有作声,我握过她的双手,屏住气息,吻了吻她的右手:

“娜达莉……”

“是的,是的,我爱您。”她急匆匆地呆呆地说道,随即转身朝宅第走去。我像个梦游病患者似的跟在她身后。

“您明天就走,”她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朝我说,“我几天后也要回家了。”

5

我回到卧室,也没点灯,木然地坐在卧榻上发怔,我的生活中会如此突然地发生这样的事情是我断断没有料到的,我感到奇怪和骇然。我坐在那里,已意识不到身在何处,也不知道现在是何时何刻。由于空中乌云密布,卧室和果园都沉入了漆黑的夜色之中,在洞开的窗外,果园在喧闹、骚动,闪电稍纵即逝的瓦蓝色的光芒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明亮地照耀着我。这种没有雷声相伴的闪电威力越来越大,迸发的速度也越来越快,突然间一道闪电把卧室照亮到了异乎寻常的地步,一阵凉风刮进屋来,果园喧闹得那么厉害,仿佛它已惊慌得不知所措了:瞧,天空和大地要燃烧起来了!我跳起身来,冒着吹得我发抖的大风,抓住窗框,吃力地把窗关上,然后踮着脚尖,顺着黑洞洞的走廊跑到餐厅去,按理说,我当时根本顾不上餐厅和会客室里那些打开的窗户,可我还是跑到那边去关窗,生怕暴风雨会把窗玻璃刮碎。这时陡然掠过一道青蓝色的闪电,我看到餐厅和会客室里的窗早已关上。这道闪电无论颜色还是光亮之中都含有一种非尘世的东西。闪电于瞬息之间洞烛了一切,把所有的窗户,连同每一个窗格都照得又亮又大,但随即又用浓重的黑暗淹没了它们,只是在刹那间留下一抹令人目眩的铁皮般的红彤彤的颜色。我生怕不在卧室里时那里会出什么事,又飞快地跑回去,刚进门就听到暗中响起气呼呼的轻轻的责怪声:

“你上哪儿去了?我害怕,快把灯点亮……”

我划亮了火柴,看到索妮娅只穿着一件睡觉穿的衬衣,光脚穿着一双便鞋,坐在卧榻上。

“不,别点了,别点了,”她急促地说,“还是快到我身边来,搂住我,我怕……”

我顺从地坐了下来,搂住她凉丝丝的肩膀。她悄没声儿地说:

“快吻我吧,吻吧,把我整个儿拿去吧。我有整整一个礼拜没跟你在一起了!”

说罢,搂住我用力向后一仰,我们俩都跌倒在卧榻的枕头上了。

可就在这时,房门口出现了娜达莉,她穿着罩袍,手里拿着支蜡烛。她一眼就看见了我俩,可仍然下意识地喊道:

“索妮娅,你在哪里,我害怕得要死……”

随即她就消失了。索妮娅跳起身来去追她。

6

一年后,她嫁给了麦谢尔斯基。她是在他领地天赐庄空落落的教堂里举行婚礼的。我们家和男女双方的亲友都未接到参加婚礼的邀请。新婚夫妇成婚后也没有按照习俗拜访至亲,立刻就去克里米亚度蜜月了。

第二年元月,在塔季扬娜节[东正教节日,全称为塔季扬娜—主领洗节,时间在俄历1月12日。],沃罗涅日的大学生在该市俱乐部举办舞会。我虽是在莫斯科求学的大学生,这时恰好在乡下的家里度圣诞节期。这天傍晚,我乘火车赶到了沃罗涅日。火车抵达沃罗涅日时,整列火车在暴风雪下,白成了一片,不断地腾起雪尘。雪橇载着我由车站往市区的贵族旅社驶去,一路上勉强才能透过风雪看到一盏闪闪烁烁的路灯。由乡下来到城里,看到了这城市内的暴风雪,看到这些路灯,我不由得感到激动,它们预示着我即将舒适地走进温暖的,甚至温暖得有点儿过分的外省古老的旅社,吩咐侍者把茶炊端到房间里,同时动手换衣服,准备去参加长夜的舞会,去参加大学生的宴饮,直至东方发白。契尔卡索夫家那个可怖的夜晚以及她于此后的出嫁已经过去了许多时日,在此期间,我已渐渐恢复了常态,至少我已习惯于那种心灵受到创伤的人的境遇,这种人虽然内心深处感到痛苦,可表面上却和大家一样过着日子。

我到达俱乐部时,舞会刚刚开始,正门的楼梯上和楼梯平台上人头济济,可是还有人不断进来。打俱乐部正厅的乐池里,传来了军乐队震耳欲聋地演奏着的带有几分忧伤的华尔兹舞曲庄重的旋律。我刚打冰天雪地中进来,身上还冒出一股寒气,穿着一身崭新的校服,风度翩翩、彬彬有礼得有点儿过分地踏着楼梯上的红地毯,穿过人群,登上了楼梯的平台,那里更是挤满了人,全都拥在正厅门口,连空气都变得燥热了。不知为什么,我固执地排开众人,硬往里挤,人们准以为我是舞会的干事之类人物,有急事要去正厅处理。我终于穿出人堆,站到了正厅的门槛上,一边听着乐队的演奏好似洪水一般,好似雷声一般,在我头顶上轰响,一边望着枝形吊灯的光华犹如水波一般荡漾。在灯光下有几十对男女正以各种姿势跳着华尔兹舞,突然我往后退了一步:在这几十对婆娑起舞的人中有一对我觉得特别刺眼,这两个人正以快速而轻盈的滑步飞也似的朝我舞旋过来。我急忙闪过一边,同时紧紧地望着他。他在跳华尔兹舞时,微微拱起背,身子又高又胖,满头的黑发加上燕尾服使他浑身上下发出一种乌光。他的舞步是轻盈的,有些男子尽管长得五大三粗,可在跳舞时的步态却往往轻盈得令人吃惊。而她呢,由于梳着参加舞会的发式,个子显得很高,身上穿着一袭洁白的舞服,脚上穿着小巧有致的金色的皮鞋,在旋转时身子微向后仰,眼睛垂下,戴着长及臂肘的手套的手搁在他肩上,手臂弯曲的形状好似天鹅的颈项。有一瞬间,她那乌黑的睫毛已对着我扬了起来,一双乌黑的眸子就在我近旁闪烁着亮光。但就在这刹那间,他以魁梧的人所特有的那种殷勤的姿态,踮起那双漆皮皮鞋的脚尖,滑着轻盈的舞步,陡地把她的身子转了过去。她在转过身去时,半启着双唇叹了口气,她的裙裾闪出一道银光,两人又用滑步往回舞旋,一会儿就离开我很远了。我重又挤进平台上的人堆,然后又穿出人堆,茫然地站了一会儿……我斜对面的侧厅内还空无一人,里边显然还挺凉爽,只有两个女大学生穿着小俄罗斯人的盛装,无所事事地站在出售香槟酒的柜台旁边,其中一个是金发女郎,很有几分姿色,另一个是位瘦长的、脸色黝黑的哥萨克美女,几乎要比金发女郎高出半个身子。我走进侧厅,鞠了一躬,递给她俩一张一百卢布的纸币。她俩伛下身去,头碰到了一起,咯咯地笑着,从柜台下边的冰桶里拿出一瓶沉甸甸的香槟酒,随后犹豫不决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开瓶的起子还没有送来。我走进柜台,一眨眼的工夫就利索地啪的一声把瓶塞打了开来。我兴冲冲地邀请她俩也喝一杯——Gaudeamus igitur[拉丁文,意为:“让我们行乐吧!”这是旧俄大学生之歌的第一句歌词。]!然后我就独自一杯又一杯地把一瓶酒喝光。她俩起初惊愕地望着我,后来怜悯起我来,说:

“哎哟,瞧您的脸色白得多厉害呀!”

我喝光香槟酒后,立刻就离开了俱乐部。一回到旅社,我便关照送瓶高加索白兰地到我房间里。我把白兰地倒在茶杯里一杯接一杯地喝,指望借此使我的心裂成碎片……

又过去了一年半时间。五月底,我又从莫斯科回到家里,有一天,邮差从车站送来了她由天赐庄拍来的一份电报:“阿列克谢·尼古拉耶维奇于今晨因中风猝然故世。”父亲画了个十字,说道:

“愿他早升天堂。真是飞来横祸。上帝,请原谅我,我从来也没喜欢过他,可他的暴卒毕竟是个噩耗。要知道他连四十岁还不到,他妻子太可怜,年纪那么轻就成了寡妇,还拖着个吃奶的孩子……可我还没见到过她哩。他竟一次也没领她来见见我,也太不懂得规矩了。听说她长得挺漂亮。可我们怎么办呢?我也好,你妈也好,这么大年纪了,要我们赶一百五十俄里去奔丧,不用说,已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得让你去跑一趟……”

我无法拒绝。有什么理由好拒绝呢?再说,突然得悉这个出乎意料的消息,我已处于一种半麻木的状态,我根本就没想到要拒绝。我只想到一点:我又要见到她了!使我们得以重逢的原因是可怕的,然而是合法的!

我们拍去了回电,翌日由天赐庄派来的一辆四轮马车,在五月的夕照下,把我从火车站接往庄园。我乘着马车,翻过山冈,朝庄园驶去,山冈下是被春汛淹没了的牧场。隔着老远,我就看见了被依然还亮灿灿的晚霞照耀着的宅第的西墙,看见了大厅的西窗统统都关上了百叶窗。一个可怕的想法使我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就长眠在那些窗户里边,而她则在一旁守灵!在嫩草茂密的院子里,车棚前停着不知谁家的两辆三驾马车,马脖子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着,除了驭者座上的车夫,车上没一个人。前来吊唁的人和仆人都在灵堂里。农村中五月的黄昏,万物都处在宁静、安详的氛围之中。这儿的一切,不论是四野和河畔的空气,不论是院中茂盛的嫩草,不论是从屋后和南边一直伸展至宅第的鲜花盛开的果园,无不洋溢着春日的洁净、清新和蓬勃的生气。在正门低低的门廊里,两扇大门朝门厅里开得笔直,门旁靠墙立放着用黄缎子包没的巨大的棺材盖。傍晚凉飕飕的空气中袭来一阵阵梨花甜丝丝的浓郁的香气,果园的东南部密密层层地开满了乳白色的梨花。在这片乳白色的花海的映衬下,平坦的天空显得黯淡了,空中只孤零零地挂着一颗红幽幽的木星。万物都显示出了青春的活力和美丽,使我不由得联想到了她的美丽和青春,要知道当初她曾经是爱过我的。这使我的心碎了,既感到悲痛,又感到幸福和对爱的渴求,以致我在门廊前跳下马车时,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深渊的边缘——叫我怎么跨得进这幢宅第,怎么能在三年的阔别之后,重又面对面地去看她,而且她已经是个寡妇,是个做母亲的人了!可我还是跨进了那间可怖的大厅。昏暗的大厅里神香袅袅,处处都闪烁着昏黄的烛光,这是人们手持蜡烛站在棺材前吊唁,棺材头部垫得高高的,呈倾斜状地停放在大厅正面供奉圣像的地方。在用黄金打成衣饰的圣像前,高挂着一盏巨大的红彤彤的圣体灯,而下边则点着三支又粗又长的白蜡烛,向四处射出银色的光波。神父们诵唱着经文,绕着棺材转圈,一边鞠躬,一边摇炉散香。我立刻垂下了头,免得看到蒙在棺材上的黄不棱登的花缎和死者的遗容,但我更怕看到的则是她。有个人递给我一支燃着的蜡烛,我接过来,握在手里,感到蜡烛在颤动,在发出热气,照亮了我那像纸一样白的脸。我怀着一种木然的虔诚的心情,听着神父们的念经声和手提香炉的叮当声,同时皱紧眉头瞟着一缕缕香得发腻的烟如何庄重地飞向天花板。蓦地里,我抬起了头,终于还是看到了她——她站在众人前面,穿着丧服,手持蜡烛,烛光照亮了她一边的面颊和金黄的头发,这时我就像看着圣像似的看着她,眼睛再也离不开她了。当神父们终于念完经文,灭掉了的蜡烛发出一股子油脂气,大家都小心翼翼地走向前去吻她的手时,我故意落在后面,以便最后一个走到她跟前。我向她走近时,怀着一种令我骇然的兴奋心情,望着她那身像修女的长袍一般端庄的黑色丧服,穿着这身丧服使她显得格外贞洁了,望着她纯洁、年轻、美丽的面孔、睫毛和眼睛。她的眼睛一看到我就垂了下来。我朝她低低地、低低地鞠了个躬,吻着她的手,用勉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了作为亲戚按照礼仪应当说的一切话,并请她允许我立刻离开她身边,到果园里的那个古老的凉亭里去过夜。我还是中学生的时候,每回来天赐庄,都是在那里过夜的,麦谢尔斯基生前每遇大热天,也到那里去睡觉。她没有抬起眼睛,回答说:

“我这就关照他们领您到那边去,并把您的晚餐也送去。”

翌日早晨,在做完追思弥撒,举行了葬礼以后,我立刻就离开了天赐庄。

我在向她辞别时,我们只是短短地交谈了几句,仍然谁也不看谁。

7

我大学毕业后没多久,父母几乎同时故世,我只得回到乡下管理我们家的产业。我同农民的一个孤女加莎同居了。加莎是在我们家长大的,是我母亲的贴身婢女……如今她同伊凡·卢基奇两人侍候我。卢基奇是我们家过去的家奴,头发已经花白,蓄着一部像铲子一样的络腮胡子。加莎的外貌还像个半大孩子,又瘦又小的个儿,黑色的头发,烟灰色的眼睛从来没有任何情绪,终日令人纳闷地默不作声,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她那细洁的皮肤是那样黝黑,我父亲曾说过:“瞧,夏甲[《圣经》中人物,是亚伯拉罕的妻子撒拉的使女,埃及人,嫁于亚伯拉罕为妾,生子以实玛利,见《圣经·旧约·创世记》。]大概就是这个样子的。”我觉得她非常可爱,我喜欢把她抱在手里吻个不停,这时我心里就会想:“这就是我此生剩下的一切了!”她看来完全理解我的想法。后来她给我生了个儿子,也是小小的个儿,黑黑的头发,于是她不再做侍女,而搬到我先前的儿童室去住。我打算同她结婚。她回答说:

“不,我可不要结婚,要是跟您结婚,我见了人就会臊得抬不起头来,我算哪门子太太!再说,您又何必跟我结婚呢!跟我结了婚,您会更快地嫌弃我。您应当去莫斯科,要不您整天守着我,会觉得无聊的,寂寞的。可我现在不会寂寞了,”她望着抱在怀里哺乳的婴儿说,“出门去玩玩,散散心,爱怎么寻乐就怎么寻乐。不过咱俩有言在先,您得记住一点:要是您当真爱上了别的女人,打算跟她结婚,那我就抱着他一起去投河。”

我瞧了她一眼,不能不相信她的话,于是我垂下了脑袋。是啊,可是我总共才二十六岁呀……爱上了别的女人,结婚,这我连想都不曾想过,然而加莎的话却又一次提醒我,我已经把自己的一生断送了。

刚一开春,我就出国了,在那里住了四个月。六月底回国,途经莫斯科时,我想回农村去过秋天,到冬天再出门上什么地方去。可由莫斯科去图拉途中,一种平静的惆怅的心情充溢了心头,我又巴巴地回家去了,去干什么呢?我思念着娜达莉,想道:是呀,索妮娅当年开玩笑地向我预言的那种“直到死”都不变的长相思确实是事实,只是我已习惯于这种相思,就像一个人被锯掉了手和脚,随着岁月的迁移,终于习惯了一样……在图拉车站等候换车时,我忽然心血来潮,给她拍去了一个电报:“我正由莫斯科返里,将路过贵地,晚九时抵贵地车站,请允许我造访尊府,以请起居平安。”

她在宅第的门廊上迎接我,身后有个侍女捧着一盏灯照亮。她含笑地把两只手伸给我:

“我非常高兴您来舍间。”

“真是奇怪,您又长高了些。”我一边说,一边怀着断肠人的心情吻着她的手。女仆高高举起油灯,有几只粉红色的小蝴蝶正围着玻璃灯罩飞舞,我借着灯光瞥了她一眼,她那双乌油油的眼睛如今看来要比以前坚定和有信心多了,她的衣着朴素大方,穿着一件绿色的茧绸连衫裙,周身上下显示出少妇那种已经成熟了的美丽。

“是呀,我还在长个儿。”她露出一丝苦笑,回答说。

大厅正面仍像当年一样,在古老的鎏金圣像前挂着那盏红彤彤的大圣体灯,只是没有点亮。我赶紧把目光从那儿移开,跟着她走进餐厅。餐厅里干净得闪闪发亮的台布上,放着一把搁在酒精炉上的茶壶,细瓷的茶具熠熠闪光。侍女端来了凉牛犊肉、酸辣菜、装在细颈玻璃瓶里的伏特加和一瓶法国拉斐特红葡萄酒。她提起茶壶,说:

“我不吃晚饭,只喝茶,您自个儿吃吧……您从莫斯科来吗?去那儿办什么事?夏天您在那里有什么事好做?”

“我从巴黎回来。”

“我说呢!您在巴黎待了很久吗?唉,要是我也能上什么地方去就好了!可我那个小妞儿才四岁……我听说,您在悉心经营您的产业,是吗?”

我没碰一碰下酒菜,就把一杯伏特加一饮而尽,随即就请她允许我抽烟。

“请吧!”

我点燃了一支烟,说道:

“娜达莉,您不用那么客气地款待我,您不必为我费心,我不过是顺路来看看您,随即又销声匿迹,您也无须觉得不好意思,过去的都已过去,再也不会复返。您不可能没看出来,我又倾心于您了;不过现在我绝不会因倾慕您而感到羞愧,因为现在这种倾慕是没有邪念的,是平静的……”

她垂下了头和睫毛。金黄的头发和乌黑的睫毛配在一起,是那样奇妙,我怎么也看不厌。她脸上慢慢地升起了一层淡淡的红晕。

“这是由衷之言,”我虽然脸色转白,可声音却很坚定,深信自己讲的是心里话,“要知道,随着岁月的流逝,一切都会过去的,至于说到我对您犯下的那桩可怕的罪孽,我深信对您来说,早已无所谓了,您早已谅解了,宽恕我了。我的罪孽说到底也并非我一方的过错,即使在当时而言,我尽管年纪还很小,也是一种俯就,是我陷身进去的那种奇怪的境遇使我身不由己地那么做的,再说为这桩罪孽对我的惩罚也够严重的了。我已整个儿毁灭了。”

“毁灭?”

“难道不是这样吗?您至今仍像当初说的,不理解我,不了解我吗?”

她沉吟了一会儿,说:

“我在沃罗涅日的舞会上见到过您……我当时还那么年轻,而且那么不幸!难道世上的爱情总是不幸的吗?”她抬起头来,用睁得大大的乌黑的眼睛和睫毛问我,“难道世上最悲凉的音乐不能给人以幸福吗?别说这些了,您还是谈谈您的近况吧,难道您决定永远居住在农村吗?”

我讷讷地问道:

“这么说,你当时还爱我?”

“是的。”

我不作声了,只觉得我的脸在发烧。

“我听说……您有了个爱人,还有了个孩子,是真的吗?”

“谈不上爱,”我说,“只是一种强烈的怜悯和柔情,仅此而已。”

“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讲给我听。”

我把一切和盘托出,直到加莎建议我“出门去玩玩,散散心,要怎么寻乐就怎么寻乐”都说了。最后,我下结论说:

“现在您已看到,我已经彻底毁了……”

“别这么说!”她想着什么心事,说道,“您还前途无量。不过结婚对您来说是不可能的了,她,不用说的,是个个性很强的人,连儿子也不会怜悯,更不用说对她自己了。”

“问题不在于结婚,”我说,“我的上帝!我还结什么婚!”

她沉思地端详着我:

“是呀,是呀,真是奇怪。您的预言成了事实——我们成了亲戚。您感觉到了吗,您如今是我的堂弟?”

说罢,她把手按到我手上:

“您路上够累的了,而且一点儿东西都不吃。您的脸色很坏,今天就谈到这儿吧,去安置吧,已经在凉亭里给你铺好床了。”

我顺从地吻了吻她的手,她唤来了侍女。虽然月亮就低低地悬在果园后面,月色非常明亮,可侍女还是用灯照着我穿过主林荫道,拐进岔道,到了耸立在旷地上的那座古老的有木柱回廊的圆形凉亭。我坐在窗边靠床的安乐椅里,一边抽着烟,一边想:我这个心血来潮的愚蠢的举动实在是多此一举,我实在没有必要来这里,还以为自己能平静地对待一切,还以为自己有毅力克制自己……夜已经很深了,周遭异常寂静,想必刚才又飘过一阵小雨。空气更温暖、更柔和了。远处,村子里的公鸡已在拉长声音,小心翼翼地第一次打鸣。鸡啼声跟这纹丝不动的温暖和寂静的氛围相称极了。一轮明月正对着凉亭,低悬在果园的后边,仿佛一动不动地凝固在那里,仿佛在有所期待地窥视着凉亭,把幽幽的青光洒在远处的树木上和近处枝叶葳蕤的苹果树上,同树木投下的阴影融成了一体。那边,洒到月光的地方好似水晶一般明亮,而阴影下则显得幽深神秘……就在这时,她穿着一件闪出丝光的深色长袍,同样神秘地、无声地走到了我的窗前……

后来月亮已移至果园上空,笔直地凝视着凉亭,我俩絮语绵绵地交谈着——她躺在床上,我跪在床边,握住她的一只手,说:

“在那个雷电闪闪的可怖的夜里,我已经只爱你一个人,除了对你的无限赞美和无邪的爱情,我身上已不再存在任何欲念了。”

“是的,我慢慢地完全理解了你。不过每当我忆起我们在林荫道上的情景时,突然立刻就会想起一小时后的那些闪电……”

“世上哪儿也找不到可以跟你相比的人。当初我望着你那身绿色的衣裙时,望着裙子里边的膝盖时,我觉得我若有幸能用双唇吻一吻你的衣服,而且仅仅是吻一吻衣服,我准备为此付出生命。”

“这些年来,你一直没有忘掉我吗?”

“人活着,呼吸着。可是往往会忘掉自己是活着的,是在呼吸。如果我忘掉了你的话,也就是这样忘掉的。你说得对,世上的爱情总是不幸的。唉,那天早上,你那件橙黄色的睡袍和你整个人,那时你差不多还是个小姑娘哩,在我眼前一晃而过时,我就对你一见倾心了。那是我开始爱你的第一个早晨!此后是你从那件小俄罗斯衣服的袖筒里露出来的手臂。再以后是在你朗诵《悬崖》时低垂下来的头,我一边听你朗诵,一边喃喃地呼唤你:‘娜达莉,娜达莉!’”

“是呀,是呀。”

“一年半后,在舞会上又看到了你,你是那么高,而且你的美色已是妇人的美了,你使我望而生畏——那天夜里,由于我爱你,由于我感到自己已经毁灭,真想一死了之!又隔了一年多,你穿上了丧服,手里握着一支蜡烛,你穿着丧服显得那样端庄、贞洁。我觉得连你脸旁的那支蜡烛也仿佛是圣洁的。”

“可你现在又跟我连接在一起了,而且永远连接在一起了。只是我们见面的次数将非常之少。难道要我,你的秘密的妻子,成为你的尽人皆知的公开的情妇吗?”

这年十二月,她由于早产在日内瓦湖畔与世长辞了。

---194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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