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六个说谎的大学生  作者:浅仓秋成

鸿上先生带我们去的不是上次那间有玻璃隔墙的会议室,而是一间四面都是白墙、稍小一些的会议室,里面完全没有窗户,隔音很好,和透明的会议室相比,用途恐怕大不相同。会议室里摆着一张很大的白色圆桌,六把白色的椅子围放在桌边。神色紧张的森久保已经在离门口最近的位置落了座,简单的寒暄过后,我们各自选了位置就座。选择的座位会不会也是决定某方面成败的重要因素呢——这个想法只在脑海里闪现了一瞬,我很快让自己平静下来,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

我在椅子上坐下,深吸一口气,环顾四周。

墙上摆了些观叶植物,给病房般空洞的会议室增添了些许色彩。植物丛中藏着四台用三脚架固定好的摄像机,大概是用来录制讨论过程的吧。一块白板上、几支马克笔,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今天小组讨论的规则和之前邮件通知的一致,我再给大家讲一遍。”鸿上先生寒暄了几句,接着开始解释考核方式,“讨论时长为两个半小时,从我离开会议室起开始计时。包括我在内的人事部员工基本上会在隔壁的房间全程监控这边的现场。除非发生强烈余震或火灾等紧急情况,否则我们完全不会干涉你们的讨论。同时,我们也严禁各位自行离开会场。如果因为身体不适等特殊情况必须离场,请使用那边的内线电话拨打041,会有人事部的员工接听。不过——请大家明确一点,讨论中途离场即失去录用资格。

“两个半小时后,我会再次进来,询问各位最终决定的人选,请所有人一同告诉我那个人的名字。如果两个半小时后,各位的意见依然没有统一——也就是说,如果各位说的不是同一个人,那么所有人都将落选。不过,如果各位意见统一,选出了录用者,我们会给那个人发放录用通知,这是当然的,对于其他落选者,我们也会略表心意,向每人奉上五万日元的交通费,以感谢各位一路走到今天。当然,如果没有选出那个人,交通费也将取消。

“选择方法不作限制。请各位以自己觉得最好的方式进行讨论,决定人选。只要不出这间会议室,各位可以自由使用手机、智能电话与外界联系,如有必要,甚至可以上网查询信息。所有规则都由各位协商后自行决定。不过——有一点要注意,请各位不要靠盲选抽签、猜拳等赌运气的方式来做决定。我们希望与各位经过认真讨论后最终选出来的那个人成为同事。

“我们一共安排了四台摄像机,其中三台用于录制现场实况,现在已经启动。只有安放在稍高位置的那一台是给隔壁的我们提供监控画面的。总之,我们虽然会录制现场实况,但只会把它当作资料存档,或是万一出现非法行为时,用作证据参考。人事部事后盘查录像,认为各位选出来的人并不适合斯彼拉——这样的情况绝不会发生,请各位放心。”

鸿上先生似乎是想抚弄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手上微微一动。这个动作我似曾相识,大概是他的习惯使然吧。他大幅度地点点头,像是确认了所有事项都已传达完毕。

“那么,五分钟后,在我离开会议室的同时,请各位开始小组讨论。要去卫生间的现在可以去。”

讨论时长两个半小时,确实需要先解决好生理需求。所有人都站起身,一个接一个走向卫生间。走在我前面的矢代却不知为何停在门口,眼睛扫视着地板,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你丢东西了吗?”

“没有……没事。”

矢代没有看我,径直去了卫生间。她大概是太紧张了吧,和之前比起来简直判若两人。

我并非完全不在意她的改变,只是眼下顾好自己才是最紧要的。如今,矢代也是我的对手之一。我拒绝了手头的所有机会,前来参加今天这场考核,因此绝不能掉以轻心。我当然也紧张,但幸而并没有慌乱不安到连看东西都出现幻影的地步。

等所有人都从卫生间回到会议室,鸿上先生又一次询问我们有没有疑问。确认无人举手后,鸿上先生依旧摩挲着戒指:

“两个半小时后再会,祝各位好运。”

自我们进入起便始终敞开的大门“咚”的一声关上,会议室里比想象中更加寂静。我们六人与外界完全隔绝,有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

大家没有立刻着急忙慌地开始讨论,两个半小时的时间似乎足够悠长,最重要的是,我们并非对彼此一无所知,不必如此争分夺秒。况且不难想象的是,一开始就喋喋不休地讲述自己多想拿到录用名额、与公司多么匹配是十分拙劣的招数,最能招致其他人的反感。我们露出无意义的苦笑,仿佛在向彼此确认大门是否已经真的关上了,而后深呼吸几下,像准备周日早餐一样,慢悠悠地开始了小组讨论。

“怎么办呢?”

最先开口的自然是九贺。

“最普遍的做法是最后投票决定,少数服从多数,不知道你们还有没有其他想法。”

“我有个建议,可以吗?”

我说出了自己预先的想法。

“既然安排了这么充足的时间,不如每三十分钟举行一次投票。现在先进行第一轮投票,以此为起始,设置每一轮投票的时间——也就是说,一共要进行六轮投票。最后推举总票数最高的人成为入职候选人,怎么样?”

“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袴田问。

“就算大家铆足了劲推销自己,六个人也不可能同时陈述。这么一来,最后得利的肯定是说得最慷慨激昂的那个人。那很可能就会出现这种情况,明明前面的两个小时里,内心已经决定一定要投票给某人,结果在最后的半个小时被另一个人打动,出于一时感动转而投给了另一个人。我觉得应该增加投票次数,让少数服从多数的投票机制更加精确。这可能是最——”

“最‘公平’的方式。”袴田略带戏谑地插嘴道。

我笑着点头,九贺受到感染,也笑了。

“确实‘公平’。”九贺盖棺定论,询问其他人,“要不就采纳波多野的提议吧,大家觉得呢?”

嶌很快给予了支持,笑着说这个想法非常好。森久保、矢代虽然不是很积极,却也认可我的提议还不错。

我点了下头。

我提议举行多轮投票,并非仅仅因为我觉得这种方式最为公平,其实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想在小组讨论时尽可能一点点地展示自己。讨论的主导者估计会是九贺,我必须坐稳袴田所说的“参谋”位置,尽可能多地掌控讨论的方向,赚取票数,否则就拿不到录用机会。

九贺在手机上设置好每隔三十分钟左右就响一次的闹铃(由于最后一轮投票不能过于逼近小组讨论的结束时间,因此稍微调整了一下),而后号召大家先进行第一轮投票。

大家各自举手投出除了自己以外,当前最应该拿到录用资格的人选。离白板最近的嶌负责记录结果。

无论是谁,都是对的选择。

我对鸿上先生说的这句话绝非客套或其他,而是我内心的真实想法。投票结果基本也应和了我的判断,呈现适度的分散态势。

▇ 第一轮投票结果

·九贺2票 ·袴田2票 ·波多野1票 ·嶌1票 ·森久保0票 ·矢代0票

我在记事本上记下了投票结果。

票数最多的是九贺和袴田,各有两票。投给九贺的是袴田和嶌,袴田很欣赏九贺出众的领导能力。

“九贺确实有集结众人的领袖气质。坦率地说,我不如九贺。我会自然而然地想要听从九贺的话,大概是他的人格魅力使然吧。真的很厉害。”嶌的评价基本也和袴田的意见大差不离。

投给袴田的是森久保和矢代。森久保似乎很紧张,频频拿手帕擦拭额头的汗,边擦边说:“我们六人无疑都是优秀的人才。但说实在的,如果缺了九贺,波多野肯定能补他的位,矢代所起的作用,我也可以承担。嶌和波多野的角色,也一定能有人接替补上。可唯独袴田无可代替。在所有人都不知不觉地强调自己的意见时,他总是冷静地从全局出发,维持团队的平衡。我大力推举袴田。”

“说得我都不好意思了。”袴田挠挠头,会议室被善意的笑声包围。

从涩谷站起就一直保持着严肃神情的矢代,在谈到为什么投票给袴田时,语气都比先前平稳了几分:“我觉得,最值得信赖的人显然是袴田。”

让我高兴的是,给我投票的是九贺。“我的想法可能接近森久保刚刚说的。不过对我来说,波多野是团队中不可或缺的协调者。每个人都有优势和劣势,波多野的综合实力最强,缺点也最少。”

这句话听得我心花怒放,简直想录下来好好珍藏,但我面上只淡淡一笑,回了句“谢谢”。这么重要的场合,冷静再冷静。我如此告诫自己,不断思考着被选为录用者的最佳方法。

我把票投给了嶌,夸赞她勤奋、业务能力强。嶌看起来很高兴,但也没有得意忘形,只点头说了句“谢谢”。

我必须得到其他人的推举,可明晃晃地宣扬自己如何如何优秀并不能赢得好评,与此同时,还要留心不可贬低他人。这场小组讨论实在太难,我穿在西服下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湿。

每个人都举棋不定,就在这时——

“……哎,那是谁落下的东西吗?”

“啊,我也在想呢,是谁的?”

袴田回应了嶌的疑问,所有人的视线都被吸引到门那边。

先前森久保坐在我正对面,恰好让我落入了视线盲区。我站起身,才发现门边确实放着个东西,打眼一看就知道是个白色的信封,可以直接装进A4纸——是个尺寸相对较大,最适合用来寄送简历、应聘申请表的信封。之所以感觉像落下的,不像丢掉的,是因为信封并非随便倒在地上,而是像梯子一样,静静地靠立在墙边。

“谁的信封?”九贺问了一句,然而所有人都说不是自己的东西。

九贺说,当下正在进行小组讨论,但信封里要是装着斯彼拉的内部资料,我们应该停下来,先去报告这个情况。他说着站起身,静静拾起信封。信封没有封口,拿在手里就敞开了,九贺自然而然地看到了里面的内容。那一瞬间,他讶异地皱起眉头,手缓缓探入信封之中。

我本想说,东西要不是我们六个人的,就不要随便动它了。可我咽回了这句提醒,因为九贺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尺寸稍小的信封,上面印着“波多野祥吾专用”几个字。

我眨眨眼,怀疑自己一时眼花,然而没有看错,确确实实是为我准备的信封。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僵在原地。九贺接着又从中取出另一个信封,上面写着“袴田亮专用”。

“……所有人都有,先分给大家吧。”

没有人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既然写了每个人的名字,那大概就是供小组讨论使用的吧,也许是斯彼拉链接准备的用具之一。他们是忘了放到桌上,还是忘了告诉我们呢?

写有“波多野祥吾专用”几个字的信封也是白色的,不过尺寸稍小,可以装进折了三折的A4纸。信封里的东西摸起来很薄,即使透过日光灯也看不清是什么。不过从信封上微微凸起的阴影来推测,大概是折起来的纸张吧。

我们疑惑地盯着分到各自手上的信封。

“可能是有助于推动我们讨论的魔法工具呢。”

袴田信口开了个玩笑,此时九贺笑着把手指伸入缝隙,划开封口。九贺的举动可能确实有点儿草率。虽然信封上写了自己的名字,但在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的情况下,本就不应该开封。况且当下是特殊场合,大家还不清楚该用什么方式继续讨论下去。但我们无意责怪九贺擅自打开来路不明的信封,足以印证这一点的是,袴田也紧随其后,已经把手指放到了封口处。九贺但凡再晚点发声,我肯定也已经打开了自己的信封。

“嗯?”

九贺扫视完从信封中拿出的纸张,当即僵滞不动,脸色肉眼可见地泛起苍白。连着好几个人问怎么回事,终于,九贺眼神微动,带着疑惑,轻轻把纸张放到桌上,他的手在颤抖。

那是一张已经摊开的A4打印纸。

纸上印了两张图片,图片下方是一串用word文档制作的、没有任何排版设计的、简单粗暴的宋体字。

我哑然失语。

会议室里的空气彻底凝滞不动了,宛如被强行扯离了地球。

印在上方的照片是某高中棒球部成员的合照。照片里约莫有三十名男生,在学校操场上排成三排。排在前面的大概是有名有号的主力队员,全都穿着正式的球服。大概是心理作用使然,每个人看起来都魁梧得很。后面的成员则穿着普通的白色练习服,上面用马克笔写着各自的名字。男生们晒得黝黑,球服上的校名没怎么听过。这就是不知名学校的不知名棒球部的成员为作纪念拍的一张集体合照吧。合照中唯有两人用红笔圈了出来。其一是队伍最后一个身形瘦小的男生,他露出孱弱的笑,胸口写着“佐藤”二字,应该是他的姓氏,除此之外再看不出其他什么了。

另一个圈出来的人却很是眼熟。那个站在最前面正中间,昂首挺胸,身形尤为魁梧的男生不是别人——正是袴田。既然是高中时期,照片算起来至少也是三年多前拍的,但与现在的模样如出一辙。如果仅有这些,那我们看到的不过是一张记录下袴田高中时期某个片段的普通照片而已。

然而下方还印了一张剪报图片,冲击力过大的标题让我的心脏冒出冷汗。

【县立高中棒球部成员自杀 起因或为校园霸凌】

图片是放大打印的,从我的视角也能毫不费力地看到详细内容。

【上月24号,宫城县立绿町高中棒球部男高中生佐藤勇也(十六岁)被发现于石卷市的家中上吊身亡。因房间内留有遗书,警方判定死者为自杀,并据此展开进一步搜查。遗书所写内容暗指死者生前曾在棒球部内遭到霸凌,学校、县教育委员会正迅速调查实情。】

新闻下面还加上了别的信息——应该是准备信封的人留下的。

袴田亮是杀人犯,高中时霸凌“佐藤勇也”,逼得同学自杀。

(※另,九贺苍太的照片放在森久保公彦的信封里)

是继续死盯着告发信息,还是窥探被告发的袴田是什么神情?两种选择同等可怕,哪个都好不到哪里去。尽管如此,我还是心惊胆战、小心谨慎地抬起头。袴田要是和从前一样露出温和的笑容,说些“什么嘛,弄得还不错”“搞得像真的一样”之类的玩笑话,我们之间或许已经恢复了先前的气氛。然而他明显慌了神,像被一股抑制不住的感情生生从椅子上拽了起来,脸色涨红,下巴上滴下一滴汗,肩膀剧烈起伏,本就壮硕的身形好像膨胀到了原来的两倍大。这不是我的错觉,袴田现在非同一般地心慌意乱。

“……怎么回事?”

我们无可回应。我们也想问袴田同样的问题。怎么回事?袴田眼色闪动,细细地挨个观察我们每个人的表情,手掌粗暴地拭去脸上渗出的汗水。

“谁……谁干的,我在问你们呢?”

“是真的吗?”

问话的是矢代,话一出口,恍如紧紧拉住了横冲直撞的疯牛身上的缰绳。

“……什么?”

“这上面说的是真的吗?”

矢代并非完全不畏惧情绪失控的袴田。旁观者都能清楚看出她以保护自己的姿态用力环抱着双臂,整个人明显紧张又害怕。然而她的眼神里蕴含着力量,透出绝不退缩的坚定。

袴田凶神恶煞地盯着矢代,身体微曲,仿佛一头面对猎物的狮子。他的右手紧握成拳,坚硬如岩石。

“信封……是你准备的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我是在问你,上面说的是不是真的。”

“现在谈这个,没什么意义吧。”

“怎么没意义?如果那是事实,说真的,光是和你待在一个地方,我都厌恶至极。说人渣都算客气的了。必须先把这件事搞清楚。”

“……当然是谣言啊。”袴田语带威胁,“关我什么事?”

“不关你事?你撒谎吧?照片上有你。”

“不对,这件事……肯定和你有关。”

“这个叫佐藤的人真的自杀了吗?”

“是!佐藤这个废物。”

袴田慌不择言地说道。说出口的同时,他大概也知道自己失言了,可这句话已经清晰地、鲜明到可悲地烙入我们耳中。袴田承受着我们怀疑的目光,慌乱地搜寻找补的话。

“……你刚刚说什么?”

然而,矢代已经抢先开口。

“你把自杀的人称作‘废物’?”

她继续对开不了口的袴田乘胜追击。

“霸凌别人,逼人自杀,最后还放言说别人是废物……简直难以置信。我记得你是棒球部部长吧?你是身为部长带头霸凌别人,还是放任棒球部里的霸凌行为?不管哪种情况,都坏到了极点。”

矢代话音刚落,袴田坚实的拳头就狠狠砸在桌上。我绝不是夸张,这一击下去,冲击力之强足以令人疑心会议室是不是遭到了轰炸。我们下意识地缩起身子,直等到如有实质的气浪平息,这才去窥视袴田的神情。

“不好意思……失态了,对不住。”

大概没人能够坦然接受袴田的道歉。他情绪失控,狠砸桌子的举动,看起来反倒成了难以撼动的依据,证实了告发信息的真实性。这个拳头曾经殴打过“佐藤勇也”——如此光景现在很容易便可想见。

“我非常讨厌破坏团队和睦的家伙,遇到这样的人,我会忍不住立马出手教训”——初次见面时袴田在家庭餐厅说出的话,复苏于这个残酷的时间点上。

“谣言。”

九贺掷地有声,似是为了重整混乱的局面。

“是谣言对吧,袴田?”

九贺带着诱导的意味询问袴田。袴田紧咬嘴唇,缓慢酝酿话语,一阵长到不自然的静默过后,他开口了。

“……嗯,是谣言。”

九贺像是要让自己信服似的点点头:“确实是我做得不妥,不该随便打开这种来历不明的信封。实在对不起。大家把刚刚看到的忘了吧。袴田自己都说是谣言,那就是谣言。要怪就怪我吧。这个信封——”

“信封——”九贺话还没说完,嶌开口了。她的眼睛因为充血一片猩红,一次次以手掩唇,竭力抑制自己的不安:“斯彼拉没理由准备这样的东西吧?”

大家没怎么朝这个方向想,但嶌说得又确实在理。

斯彼拉诚然是一家极具冒险精神、精于谋算的新秀企业,但也没道理做出如此不人道的事。如果鸿上先生他们事先已经得知了袴田霸凌同学的事,只要把他淘汰就行了,完全没必要特意把他留到最后,还准备这些东西放在会议室里,制造讨论话题。

我的视线落在面前写有“波多野祥吾专用”几个字的信封上。

里面装的是什么,并非全无想象的余地。“九贺苍太专用”的信封里出现了告发袴田的信息,那我的信封里装的应该也是针对其余五人之一的告发信。而在场某个人的信封里,恐怕也装了告发我的文件。

我呼吸困难地抬起头,与所有人目光交汇。大家互相投去怀疑的目光,又齐齐流露出畏惧,此情此景令人见之恐惧,几欲呼喊出声。在场剩余的五个人确实都被源自心底的不安彻底支配了,然而唯有一人的扭曲表情是装出来的。

那个装出受害者神色,给这场会议带来烈性毒药的背叛者——

就在我们中间。

▇ 第二位受访者:小组讨论参与人——袴田亮(30岁)

2019年5月18日(周六)12∶08

神奈川县厚木市内某公园

哇,你还真的来了。真怀念啊……你比起那个时候没怎么变。嗯?记得啊。只一起面试过一次的人当然都忘光了,可那五个人不一样,不可能忘。虽然最后闹得难看,但怎么说呢,这也是忘不掉的原因之一。啊……都过去这么久了。我胖了吧,没事,你直说就好。我自己看刚进公司时的照片都觉得好笑,完全就像另外一个人。我本来就是易胖体质,一偷点懒,立马发胖,“砰”一下就长起来了。

对了,我们去那边的长椅子上坐吧。这是我的固定位子,刚开始还经常和一个不认识的大叔抢,后来我每回来都坐这里,他就放弃了,我大获全胜,哈哈。现在坐在这里喝罐装咖啡、吃饭团已经成了我的固定习惯,到饭点了,我开吃了,不好意思啦。

我穿的工服,不好意思啊。在仓库上班的,不管是办公室职员还是财务人员,全都要穿工服。没办法,现在管理层也经常来现场。嗯?对对,周六也要上班——不只这个,我们还有夜班,算是上四休二——就是上四天班,休息两天,所以周六周日、法定假日都和我没关系。刚开始还不适应,习惯了就觉得没什么了,反倒觉得周六周日出门才麻烦,人山人海的,特别是小孩子,吵得闹心。你看,就像那边……是不是?偶尔也有小孩来这个公园,那边是居民区嘛。我是每次看见小孩一个接一个地扎堆来到这里,才会反应过来说,啊,今天是周六啊。不说了,都无所谓。

你今天是坐电车来的吗?坐车?……欸,出租车?你从市中心打车过来的!我的天……真有钱。斯彼拉正式员工的收入就是非同一般啊,哈哈哈,开玩笑啦,不是挖苦。我真的很欣赏你,应该拿到斯彼拉工作机会的人绝对就得是你。其他那些家伙,怎么说呢,反正都有各种问题。

我吗?我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待在这家公司做物流工作,不过一开始是做销售,当时在新桥的总公司,过了几年又去了辰巳的办事处,到厚木这里,我数数——是四年前的事。现在在仓库做综合事务,我自己申请调到这个岗位上来的。做销售的时候吃够了苦头,差点儿破罐子破摔,现在安定多了。

回想起来,先前那么折腾也许是毕业季求职造成的……怎么说呢,可能是萌发了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斗志,可能是精神高亢得不正常,说好听点就是“成长过度”了吧,被求职激成了那个样子。明明还不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大人、什么样的职场人士,就被胡乱催着往前走,我又是搞体育出身,很容易就燃起了斗志,于是一个劲儿地找那些标榜工作忙碌、成就感满满的大公司啊、名企啊,不怎么在意行业。当时家里出了点事,乱作一团,我就更加争强好胜了。不过嘛,也因为这个,我才进了大公司,挺好的。但说实话,只要正常上下班,工资过得去,我就很满足了。我当时特别想进斯彼拉,可要真是过上那种每个月加班时间超过一百小时、工作特别有成就感的日子,我大概已经渐渐活成行尸走肉了。以前一心觉得辛苦的人很酷。

进了这家公司以后,那种奇怪的自尊心依然作祟,让我觉得男人就该做销售,真是莫名其妙啊。到近几年,我才想着好好爱老婆,生小孩,过过惬意的日子。啊……我五年前结的婚,普普通通的办公室恋爱。介意我抽根烟吗?饭后一支烟是我的习惯,不好意思啦。

嗯?我那时不抽烟?怎么会?不过是当着大家的面克制着不抽而已。我十六岁就开始抽了。哈哈,这个替我保密哦。当时的我可真是个撒谎精。

其实,我那时还存了挑战的心思,想看看自己的谎能撒到什么地步。当过酒馆的兼职生领队,当过志愿者协会负责人,这两个最大的谎我记得都没有被戳破……哦,没错,都是假的。我确实是在酒馆兼职,但并不是什么领队。本来就不存在领队这号人,哈哈。大二的时候吧,我和五个朋友去岐阜玩了一次,在那里和旅馆的人一起参加了当地的捡垃圾活动。毕业求职的时候突然想起这段经历,告诉自己那就是百分百的志愿者活动,志愿者协会负责人的故事便就此诞生了,够厉害吧?不过大家也都一样,绝对错不了。

哎呀,想起来也真有意思。有次面试,问我志愿者协会有多少人,我当时不是随口说三十七人嘛,然后呢,就把这个数字给记住了,自己接受了“我担任负责人的志愿者协会有三十七名成员”这回事。面试了一次又一次,这个故事也渐渐成形,后来我甚至都不觉得自己是在撒谎,还能脱口答出各种细节,真够厉害的。求职的学生啊,都是撒起谎来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天才……啊,对不起,不知道这么说对不对,可能只有我这样吧,哈哈。哦,那个啊——

不是吧,那帮小孩准备打棒球……没劲儿,怎么打成那样。吵死了,惨不忍睹……真是看得火大。

啊,不好意思,是……那件事吧,你是想问——那个信封里说的事吧?

嗯,是的,全是真的。从头到尾,全都是真的。霸凌,然后自杀。说真的,我实在没想到那家伙竟然那么没骨气。……嗯?谁?佐藤啊,佐藤勇也。“我要一天不落地让你尝尝猛速飞球的滋味,你做好准备。不管打出多少瘀青,我都不会手软”——就在说出这句话的第二天,他自杀了。实在是太轻巧、太突然、太没劲了。简直软弱到极点,那个废物。咦……我是不是说了很难听的话?的确说了,哈哈。刚刚的你就当没听到,不好意思。

不消说,棒球部立刻就暂停了活动。现场留了遗书,他自杀的账就完全算到了我们头上——不不,他在遗书里有指名道姓,自杀几乎都成了我的过错。我虽然不是那种有能力问鼎甲子园的强势选手,但最后的比赛被取消,也够让我堵心的了。直到现在,心里还留着点不甘呢,青春没能画上圆满的句号,就因为那个自私的废物——不行,我一开口就忍不住要骂那个家伙。哈哈,可以不谈他了吗?

嗯?啊,对……我也想知道,小组讨论结束后我还自己去调查过。我没想斥责那个告密的家伙,就想知道佐藤的事是怎么走漏风声的,想想就觉得可怕。结果一调查才发现——哎呀,真的让我很害怕。

那个“幕后黑手”好像是利用社交网站——当时的mixi网站,给我朋友的朋友发消息,有一个算一个,能发的全发了,就用寻找好友的“好友功能”。“我的好友”,听起来真有年代感……算了,这不是重点。那人发消息说,说出袴田亮的黑历史,奖励五万日元。于是一些认识我,但算不上朋友的人就把佐藤的事告诉了“幕后黑手”——大概就是这么回事。

你猜那五万日元是怎么给出去的?放到现在,用“PayPal”“SpiraPay”转个账就完事了,当时可没有这些。

幕后黑手利用了车站的投币式储物柜。是不是觉得难以置信?透露佐藤那件事的家伙先把东西——棒球部的集体合照、当地报纸上的报道——放到储物柜里,然后离开。“幕后黑手”找到对应的储物柜,把五万日元奖金放进去,离开——完全和地下交易一样。我吓得发抖,这人是有多想进斯彼拉啊!

“幕后黑手”——我真没想到那人能做出这种事。感觉也不是个让人讨厌的家伙,我不讨厌他……什么?死了?是吗……得病死的?啊……真是,最后落得那个下场,还是让人可怜。

不管怎样——小心!喂,该死的小鬼,给我注意点,站好!别跑!浑小子……球要是砸到人了,你准备怎么办?喂,说话啊,喂!把人弄伤了你怎么办,啊?骨头可是很容易折的!不然我把你弄折了试试?哦?不许哭,给我好好听着。还有那边,你,马上把刚才逃走的两三个家伙带回来。别以为跑了就万事大吉。你要是敢跑,我就给这里没跑掉的所有人一点厉害瞧瞧,你给我想好了。知道了就快去!赶紧去!

上一章:1 下一章:3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