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流浪的家  作者:安·帕切特

那些日子里,梅对跳舞的事情很认真。她8岁时就在美国芭蕾舞学校获得了一席之地。学校的老师告诉我们,梅足弓高,外开[外开:指古典芭蕾中舞蹈演员两脚外开、脚跟并拢,两脚呈直线的姿势。]好。每天早上,梅站在厨房里,头发挽成高高的发髻,一只手扶在橱柜上,踮起脚尖,划出一系列优雅的半圆。几年后,她告诉我们,她认为芭蕾是她登上舞台最直接的通道,她说得没错。11岁那年,纽约市芭蕾舞团上演《胡桃夹子》,她得以扮演老鼠军团中的一只老鼠。换成别的女孩子,可能会希望穿上薄纱裙,与雪花共舞,但梅对自己的装扮很是激动——她有超大的毛茸茸脑袋,还有鞭子一样的长尾巴。

“伊莉斯夫人说,小型剧团会让孩子们在同一场戏里扮演不同的角色,”梅的角色定下来了,她对我们说,“但纽约人才济济。如果你是老鼠,那你就是老鼠。你就只能扮演老鼠。”

“不是小角色,”她母亲说道,“只是小老鼠。”

排演持续了一个漫长的秋天,梅一直在体会角色,她在家小碎步奔跑,双手弯曲放在下巴下,用门牙一点点地啃胡萝卜,这让她弟弟烦不胜烦。她一定要让姑妈来看她在纽约的舞台(梅的原话)上表演,她的姑妈也认为这是可以打破常规的情况。

梅芙安排好了,要带上塞莱斯特的父母一起到城里来,看第一个星期天的午后场。她先开车去吕达尔接他们,再开车到火车站,然后一起坐火车来。塞莱斯特的一个兄弟住在新罗谢尔,她的姐姐住在纽约城,也会带着家人来。考虑到根本没法认出哪只老鼠是自家孩子,我们这么一群人出现在观众席,也算是声势浩大。剧院灯光变暗,观众们安静了下来,帷幕在柴可夫斯基的前奏曲中升起。漂亮的孩子们穿着平日里绝不会穿的衣服,朝着圣诞树奔去。舞台灯照出了一个很像荷兰屋的背景,这是灯光效果,是视觉上的幻觉,我知道这不是真的,但有那么一瞬间,看起来是那么真实。诺克罗斯家和康罗伊家坐了长长的一排,梅芙与我间隔了六个座位,我没法探身问她是否也看见了:精美的壁炉架之上,两幅并非范赫贝克夫妇的巨大肖像画挂在墙上,稍微向对方倾斜;一张长长的绿色沙发——我们的那个沙发也是绿色的吗?桌子,几把椅子,第二张沙发;巨大的书桌上看得到木头的疤节,配有玻璃门的书柜,摆满了精美的皮革书,全是荷兰语的书。我记得第一次从书桌里拿出钥匙,站在椅子上打开玻璃门,一本本地把书拿下来,惊讶地看到熟悉的字母组成了一个个毫无意义的词。这场芭蕾舞的布景就像那个房间,我知道那盏悬挂在舞台上的枝形吊灯,绝对不会有错。我醉心于童年的自我催眠,仰躺着,凝望着枝形吊灯,看着光线与水晶交融,有过多少个小时呢?数不清了。我在图书馆读到过的。当然,为了腾出舞台的空间,家具往后推,摆成一排,看起来并不自然。如果我能够站到舞台上,重新安排这些家具,就能重现我的过去。事实上,不仅仅是《胡桃夹子》,无论是何种奢华的场景,从远处望过去,都像是通往我少年时期的一道窗户,而少年时期已经远去。塞莱斯特坐在我左边,凯文坐在我右边,舞台的灯光映在他们的面孔上,很温暖的样子。舞台上,参加派对的客人们在跳舞,孩子们手牵手,在他们周围组成了一个圈儿。他们一路跳着,从侧面退下舞台,帷幕落下。邪恶的鼠王登台了,他的身后是一群老鼠,老鼠在舞台上翻滚,愤怒地朝空中蹬着小爪子。我的一只手盖在塞莱斯特的手上。这么多只老鼠!这么多孩子在跳舞!胡桃夹子士兵赶到,战争打响了,死老鼠被活老鼠拖走,腾出地方让更多的舞者登台。

第一幕还看得出故事线,第二幕就只是跳舞:西班牙舞者、阿拉伯舞者、中国舞者、俄罗斯舞者、无数朵翩翩起舞的花儿。看芭蕾表演,却抱怨舞蹈多,当然是没道理的。但没了期待的老鼠,没了可以琢磨的家具,我挖空心思地寻找看跳舞的意义。凯文戳了一下我的胳膊,我靠过去,闻到了他嘴里奶油糖果的气味。“怎么这么久?”他轻声问道。

我无助地看着他,做出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不知道。”在孩子们还小的时候,我和塞莱斯特虽然不是很认真,但也努力过几次,想带孩子们去教堂做礼拜,后来就放弃了,放任他们躺在床上。在这个刺激不断的城市里,我们没能给他们机会培养强大的内心世界,到了《胡桃夹子》第二幕这样的场合,他们就只能干坐着等。

芭蕾舞终于结束了,甜梅仙子、胡桃夹子、克拉拉、杜塞梅尔叔叔和雪花都公平地得到了雷鸣般的掌声(老鼠不谢幕!),观众拿起外套,站起来朝过道走去,只有梅芙没有动弹。她坐在座位上,眼睛直视前方。我注意到我岳母把一只手放在梅芙肩膀上,弯下腰说了什么。周围的观众嘈杂而行色匆忙,而我们这一家子人,站着没动,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坐在我们这一排的其他祖母和母亲们调转方向,从另一头涌了出去。

“丹尼?”我岳母大声叫道。

我们这一大群人,其中康罗伊家的人很少,诺克罗斯家的人很多——夫妻、孩子、父母、兄弟姐妹。我穿过去。梅芙的鼻子和下巴冒出汗珠,她的头发已经湿透了,仿佛我们其他人观看芭蕾的时候,她去游了个泳。梅芙的手提袋放在地上,我在里面找到了那个黄色的旧塑料盒子,盒子外面用橡皮筋绑着。我从里面拿出了两粒葡萄糖片。

“回家。”她安静地说道,眼睛依然望着前方,但眼皮往下耷拉。

我把一粒糖片塞进她的嘴里,然后又塞了一粒。我叫她咀嚼。

“我该做点什么?”我岳父问道。梅芙开车去接他们,带他们一起坐火车,因为大家一想到要比尔·诺克罗斯开车进城就头疼。“需要叫救护车吗?”

“不需要。”梅芙说道,脑袋依然没动。

“她会没事的。”我对比尔说道,就像这是我们的惯例一样。以前那种平静的感觉又降临到我身上。

“我要——”梅芙话还没说完,闭上了眼睛。

“什么?”

这时,塞莱斯特和凯文到了,他们拿着一杯橙汁,还有包满冰块的餐巾。我没有看到他们离开,但现在他们已经拿上需要的东西回来了。他们是知道的,塞莱斯特站在我们后面一排,掀开梅芙湿毯子一样的头发,把冰块放在她脖子上;凯文把橙汁递给我。

“你怎么这么快就拿到了?”过道上挤满了小女孩,还有她们的看护人,兴奋地讲述着每个小小的舞步。

“我跑的,”一场表演下来,我儿子精力充沛得要撑死了,“我说情况紧急。”

凯文知道如何绕过人群,这是在城里长大的一个好处。我拿出手帕垫在梅芙嘴巴下:“小口喝。”

“你知道的,你拿来了橙汁,这会让你姐姐嫉妒得发狂,”塞莱斯特对凯文说道,“她就是不当老鼠,也要当这个英雄。”

凯文露出了微笑,面对无聊时的平静忍耐得到了回报:“她会没事的,对吧?”

“是的。”梅芙安静地说道。

“爸爸,你带大家到大厅去,”塞莱斯特对她父亲说道。她父亲跟凯文一样,想要找点事情做,“我马上就过来。”

梅芙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接着又睁开,这次睁得更大了。她想一边嚼糖片,一边喝果汁,失败了。一部分果汁从她的嘴角淌了出来。我把杯子交给塞莱斯特,从黄色盒子里掏出一张试纸。我在梅芙的指尖上扎了一下,她的双手又湿又冷。

“你觉得是怎么回事?”塞莱斯特问我。

梅芙点了点头,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她的眼神不再涣散。“跳得太久了。”

人们总是着急离开剧院。他们想第一个冲到洗手间,跳上出租车,想在预定被取消之前赶到餐馆。十分钟之前,这里还有震耳欲聋的喝彩声,还有人在分发玫瑰,现在巨大的纽约州立剧院差不多已空空荡荡了。最后一批来的小女孩,也就是坐在最前排的小女孩,穿着带毛领子的外套,单脚旋转着走下过道,所有的天鹅绒椅子都自动折叠起来。一位女引座员,身着白衬衣,外面套着有纽扣的绿色背心,走到我们这一排,停下来询问:“需要帮助吗?”

“她没事,”我说道,“只是需要休息一下。”

“他是医生。”塞莱斯特说道。

梅芙露出微笑,不出声地做了个医生的口型。

引座员点了点头:“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我们。”

“我们只需要在这里坐上一会儿。”

“请随意。”她说道。

“很抱歉。”梅芙说道。我给她擦了一把脸,试纸显示她的血糖是38。健康的情况应该是90,如果她能有70,我就很高兴了。

“你不舒服,就该说出来的。”塞莱斯特把冰包放到梅芙的头顶上。

“啊,很好,”梅芙说道,“我不想站起来。我觉得——”她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我对梅芙说,再喝一小口橙汁。

她吞了一口,再次张嘴说话:“会打扰到别人。”梅芙身着女式衬衣,外面套着一件毛衣,下身穿着一条羊毛料子的长裤,全都被汗打湿了。

塞莱斯特一只手握着梅芙的头发,另一只手拿着冰包:“我去后台接梅,然后我们再去用晚餐,”她对我说道,“等她好些了,就带她回家。”

“丹尼应该去。”梅芙说道,她还没有正眼看过我们。

“丹尼不去,”塞莱斯特说道,“人很多,没人在意。这是缓和局势,好吧?你病了。梅肯定想要见你,所以安排一下,到家里来吧。”冰块已经成了碎片,餐巾湿漉漉的,她把这东西交到我手里。葡萄糖开始起作用了,我看着姐姐的脸上慢慢有了一些生气。

“告诉梅,她的老鼠演得很好。”梅芙说道。

“你自己来告诉她。”塞莱斯特说道。

“我得送你父母回家。”换作其他的场合,梅芙的声音总有滚滚而来之势,但现在很轻飘,塞莱斯特居然还听到了,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声音往上飘,飘上了高高的天花板。

塞莱斯特摇了摇头:“丹尼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们也换一下。我必须得走了。”

我探身过去,吻了塞莱斯特。面对突发情况,她真是应对自如。引座员沿过道走下来,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节目单,把糖纸扫进簸箕里。塞莱斯特从他们身后走过去。

我和梅芙一起坐在剧院里。她的头靠在我肩膀上。

“刚才,她很好。”梅芙说道。

“大多数时候,她很好的。”

“缓和局势。”梅芙说道。

“你感觉好些了?”

“好些了,坐着真好。”她拿起我的手帕,擦擦脸和脖子。我拿起她的手,又在她的指尖扎了个洞,再次测试血糖。

“多少?”

我看了一眼试纸:“42。”

“我们再等一分钟。”她闭上了眼睛。

我的眼前是一大片空荡荡的座位,周围的空气中混杂着各种香水的气味。此刻,老鼠军团、雪花、圣诞树、会客厅,还有坐在黑暗中观看演出的观众,一切都不在了,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这只是一个小小的计算失误。梅芙会没事的。

我想带上梅芙,开车去看我的楼。我可以带她去哈莱姆区,给她看我买下的第一栋褐砂石房子,然后再去华盛顿高地,让她看看那座医学大楼,下面的地皮是我拥有了五个月的停车场们。我可以带她走上一圈,全都看一看。梅芙可能在钱上对我的生意一清二楚,但她从未看过实物。等看完后,我们可以去卢森堡咖啡馆,吃完牛排薯条再回家。看到梅芙在家里过夜,凯文和梅不知会有多高兴,也许梅芙和塞莱斯特这一次能尽释前嫌呢。如果还有这么一天,那就是今天。今天我们先是迷失在了《胡桃夹子》中,然后就是梅芙的血糖断崖式下降。毕竟,塞莱斯特伸出了援手,梅芙也报以感激。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不能化解呢?如果梅芙觉得还能喝上一杯葡萄酒,那就喝上一杯,上楼到梅的房间去,把第二张床上的毛绒玩具推开,她们就能一起躺在黑暗中。梅就会告诉梅芙,从老鼠头套的两个眼睛洞中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梅芙就会告诉梅,坐在第十四排看到的舞台是什么样子的。楼上,我们躺在床上,塞莱斯特就会对我说,我姐姐来家里,没问题;或者岂止是没问题,她终于看到了我眼中的梅芙。

“不行,”梅芙说道,“开车送我回家。”

“来吧,”我说道,“今晚挺重要的。”

她拎起毛衣领口:“我没法穿着这套衣服度过这个晚上。就这样开车回去,我在路上可能都受不了。”

“我给你买。你上大学的时候,我过来跟你待了两天,你还记得吗?爸爸送我过来,牙刷也没带,什么都没带,是你带我去买的。”

“哦,丹尼,你在开玩笑吗?购物,我去不了的。整个晚上跟诺克罗斯一家人谈论芭蕾,我受不了的。坐在这里,我几乎都睁不开眼睛。我的车停在火车站。明天早上公司有个会,我想吃点东西,然后睡在我自己的床上。”她坐在座位上,转身对着我。我们在剧院坐了很久,再坐下去,就要变成不受欢迎的人了。

当然,她是对的。我应该考虑的是怎么带她走到大厅,而不是我们怎么在城里参观,然后大半夜的不睡觉。我不会给姐姐贴上“脆弱”的标签,但她此刻的表情无不在向我述说这个词。她握住我的手:“我来告诉你怎么办——你开车送我回家,然后睡上一晚。你很久没有留下过夜了,有多少年了?明天早上,我们在鸟叫之前就起来,到时候我就好了。你开车送我到火车站取车,然后在早高峰之前开车回纽约,七点钟就可以到家。这样安排没什么不妥,对吧?塞莱斯特的家人都在这里。”

这样安排有诸多不妥,但我也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所有人都去了梅的庆功宴,塞莱斯特带去餐馆的老鼠形状的蛋糕还没端上桌,而我和梅芙坐上了出租车回到我家。我知道,梅会失望,塞莱斯特会发飙,但我也知道梅芙这次发病很厉害,她筋疲力尽。我知道,如果我们换了处境,这世上也只有她会为我这样做。梅芙坐在前门的小长凳上,凳子放在这里是为了冬天穿脱靴子方便。我跑上楼,收拾了一个包,留了一张便条。

回家的路上,大多数时候梅芙都在睡觉。那是十二月初,日头短,天气冷。黑暗中,我开车前往珍金镇,一直想着错过的晚宴,想着戴着老鼠头套跳舞的梅。刚到梅芙家,我就打去电话,但没人接听。“塞莱斯特,塞莱斯特,塞莱斯特。”我对着话筒说道。我脑子里出现了一幅画面,她站在厨房里,看着电话,然后转身走开。梅芙径直去洗澡。我炒了鸡蛋,烤了面包,我们坐在厨房的小桌子边吃了晚餐。我们去睡觉的时候,还不到八点。

“至少现在我们各自有卧室了,”我说道,“你不必睡在沙发上。”

“我从未介意过睡沙发。”她说道。

我们在过道里互道晚安。梅芙的第二个卧室兼做她的办公室。我看书架上的书都包有书皮,书脊上都有康罗伊几个字,本想抽一本打发时间,不再去想今天的灾难事件,但决定先闭一会儿眼睛,结果睡了过去。

第二天,梅芙敲我的门,把我从梦中敲醒。梦中,我正拼命朝凯文游去,每次挥臂,不是离他更近,而是把他推向了更远的地方,最后波浪打过来,我快看不见他的头顶了。我一直大声叫他往回游,但他离我太远,听不见我说什么。我笔直地坐起来,大口喘气,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接着,我想起来了。醒过来这事,还从未让我如此开心过。

梅芙把门推开一条缝:“太早了?”

清晨了,现在看起来,昨天的方案完全合乎情理,完全有必要。梅芙站在厨房里煮咖啡,又恢复了她原本的样子。她跟我说,她好得很,就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我只需要洗个澡,好好睡上一晚。”)我应该来得及早早赶回家,弥补过错。刚过4点钟,我们就出了门,外面黑魆魆的一片,梅芙锁上了她小房子的后门。我们比计划得还要早,一切都来得及。

“我们去房子那儿吧。”我们刚到车上,梅芙就来了这么一句。

“真的要去?”

“这个时间点,我们还从未去过那儿呢。”

“这个时间点,我们从来不干任何事情。”

“时间绰绰有余。”她的精力如此充沛。我都忘了,她早上就是这样,好像每一天都是她从波浪中奋力抓来的。荷兰屋距离梅芙的房子并不远,我们要去火车站,方向是一致的,既然这么早就出发了,我觉得去看看也没什么坏处。周围是黑乎乎的一团,路灯亮着。要等到七点过后,天才会亮。昨天,天黑了我才离开纽约;今天,天不亮就回到家,也不算太糟糕。

范赫贝克街的房子从来不会一团漆黑。门廊的灯整晚都亮着,就像一直在等人回家。车道末端的煤气灯一闪一闪的,有一间起居室前窗的台灯整晚都亮着,但即便有这些小小的亮光,周围的寂静还是清楚地表明这一带的住户还在床上睡觉,甚至狗都还没醒。我把车停在老地方,熄了火。西边的月亮还很明亮,月光淹没了星光,均匀地照在万物之上:没有叶子的树、那个车道、那宽阔的草坪、草坪上散落的叶子,还有那宽阔的石头台阶。月光照在房子上,照进我和梅芙坐着的车里。我还是个少年的时候,何曾想到在冰冷的冬夜,距离日出还有两三个小时,我就起床了?我本应像周围的邻居一样,在自己的床上熟睡。

“你跟梅和凯文说一声,我很抱歉。”梅芙说道。

我们一起坐在车里,各自陷入各自的沉思中。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芭蕾和晚宴。“他们不会生气的。”

“我不想有搞砸了她事情的感觉。”

现在周围的一切都在霜降和月光中闪着微光,我无法集中精神想梅的事情,也许我还在半梦半醒中。“你之前有这么早来过这里吗?”

梅芙摇了摇头。我觉得她甚至都没有看房子,房子矗立在黑暗中的样子多美呀。已经很久了,大部分时间我眼前不会出现这栋房子,但时不时地发生了什么事情,它就会出现,只要我睁开眼睛,就能看到——看到巨大、荒诞而壮观的房子,胡桃夹子的军队随时会从黑乎乎的树篱中冲出来,遇上老鼠军团;草地上的凝霜就像是被洒了糖霜。林肯中心的舞台并没有如此搭建,荷兰屋才是上演荒诞童话芭蕾剧的舞台。我们的父亲第一次转弯进入车道,心中就怦然一动,觉得这正是他想要安家养孩子的地方,是这样吗?一个刚发了财的穷人,是不是就会有这种感觉呢?

“看。”梅芙耳语般地说道。

主卧室的灯亮了。主卧室在房子的正面,其实梅芙的房间更好,壁橱要小一些,朝着后花园。几分钟后,我们看到楼上走廊的灯亮了,接着楼梯的灯亮了。这就像我从乔特中学回来,梅芙第一次带我来的场景,只是顺序倒了过来。坐在车里,一片黑暗中,我们没有吱声。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接着,一个女人身穿浅色外套,沿着车道走了下来。按理说,这个人可能是管家,或是两个女儿当中的一个。但即便从远处望过去,我们两人也都心知肚明,这个人就是安德烈娅。她金色的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在月光中看起来更为明亮。她抱着双臂,紧紧地裹着外套,脚下拖着粉色的东西,我们觉得那是拖鞋,也可能是靴子。怎么看都觉得她正在径直朝我们走来。

“她看到我们了。”梅芙的声音很低。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以防万一她想要下车。

距离车道尽头还有十来英尺,安德烈娅停了下来,仰头看着月亮,抬起一只手,捏住外套的领子。她没戴围巾,她没想到凌晨的黑暗如此清冽,或是没想到月亮如此圆润,她站在那里,感受这一切。她比我大20岁,或者只是我觉得她大我这么多。我现在42岁,梅芙49岁,马上就要50岁了。安德烈娅朝我们走了几步,梅芙的手指插进我的指缝里。她靠得太近,我们的继母就像是站在街对面一样。我看得很清楚,她老了很多,但还是她本来的样子:那双眼睛,她的鼻子,她的下巴。她并没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地方,她是我童年认识的一个女人,有几年的时间,她是我们父亲的妻子,现在的她,我完全不了解。她弯下腰,从砾石地面上捡起卷成捆的报纸,夹在胳膊下面,转身走向了白霜覆盖下的前草坪。

“她要去哪儿?”梅芙耳语般地说道。怎么看,她都像是朝房子南边的树篱走去。月光照在她淡色的外套和淡色的头发上,最后她走到一排树后面,消失了。我们等着。安德烈娅再没出现在前门口。

“她从房子背后绕进去?不对头呀,天气这么冷。”这一刻我才意识到,之前我们到荷兰屋,开车的人都不是我。这一次,我坐在驾驶座,视线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走吧。”梅芙说道。

我们没直接去火车站取梅芙的车,而是先找了一家快餐店,吃的是鸡蛋和烤面包,昨天的晚餐也是这个。我们逐帧分析安德烈娅取报纸的这一趟。她看到了什么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她穿的是拖鞋,还是靴子?安德烈娅从来不会自己取报纸的。她从不会穿睡衣下楼,或者她也会,只是趁大家都睡着的时候这样。当然了,她现在有可能是独自一人住在那房子里。诺尔玛和布莱特在我们的脑海里总是小孩子的模样,可现在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安德烈娅一个人住在那里有多久了呢?

最后,我们穷尽了所有的事实和猜想,梅芙把手里的咖啡杯放在碟子上。“结束。”她说道。

女服务生从我们身边走过,我对她说,买单。

梅芙摇了摇头。她双手放在桌子上,目光坚定地看着我,其架势完全符合我们父亲的要求。“我说的是安德烈娅,结束了。我在这里对你郑重起誓,我和那栋房子,结束了。我再也不会去了。”

“好。”我说道。

“她朝车子走过来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心脏病要发作了。再次看到她,真的感到胸口一阵疼痛。她把我们扔出来,多少年了?”

“二十七年。”

“够了,不是吗?我们不需要这样。我们可以去别的地方,可以停在植物园,看看树。”

习惯是一件奇怪的东西。你可能觉得你了解习惯,但按照习惯做事的时候,你并没有看清习惯的本来面目。我想到了塞莱斯特,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对我说,我和梅芙停车坐在童年生活过的房子边,太疯狂;而我一直认为问题出在她身上,因为她永远不明白我们的感受。

“你看起来一脸失望。”梅芙说道。

“是吗?”我往后靠在座背上,“不是失望。”我们迷恋自己的不幸,甚至爱上我们的不幸。我之所以感到厌恶至极,是因为我这时才发现,我们竟然让这件事持续了如此之久,而不是我们决定放手了。

但我什么都不必说,梅芙全都明白。“想想呢,如果她早一点出来拿报纸,”她说道,“比如说,二十年前。”

“那我们就可以拾回自己的人生了。”

我结了账,我们坐回车里,开到30号街车站的停车场。梅芙到纽约来看梅跳舞,仅仅是昨天的事。是的,我们在荷兰屋停了停,然后去快餐店吃早餐,那么早起来的优势全浪费了。梅芙回珍金镇不会遇到堵车,但我正好加入了进城的早高峰大军。我会尽力向塞莱斯特解释。我会告诉她,昨晚我走了,我很抱歉;我很抱歉回来晚了;然后我会告诉她,我们办成了一件大事。

我和梅芙说好了,我们在荷兰屋的日子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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