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刘美丽问过冯有道，老冯，你见过海吗？冯有道说没有。刘美丽说哦，那如此说来，杨温柔就是咱们六里庄唯一一个见过海的人了。冯有道说见过就见过呗，重要吗？刘美丽说怎么不重要？

103.

刘美丽撺掇杨温柔给大家讲海，就讲海是什么样儿，什么颜色，什么气味儿，什么动静儿。杨温柔也确实会讲，说得绘声绘色，不少村里人都来听。

说到高兴处杨温柔还给大家用嘴学海浪的声音，哗啦，哗啦，哗啦，哗啦，哗啦……有时候哗啦一晚上大家也听不腻。

104.

裴秀元的爸爸裴仁礼活到五十岁那年决定开始萎缩。

具体因为什么不清楚。有说是练功的，有说是夫妻感情不和要报复的，还有说是想出名的。反正是打那年开始就越缩越小。没多久就缩成了一个一尺多高的小干巴人儿。面貌倒没怎么变。

裴秀元就做了个布囊，每次出去玩就把爹塞在背后的布囊里。出门碰上老亲戚老朋友，人家问：你爸最近怎么样？他就把布袋从肩膀上拿下来，解开口儿，对着桌子一抖，小老头儿自己就出来了。

就几斤重，小细胳膊小细腿儿，小猴儿一样。聊到了就给他抖出来见见亲友见见人，不聊的时候隔段时间也得问问，投喂点食水。老头儿自己好像挺高兴，倒不觉得憋闷，说比以前自在。

105.

刘美丽家进过贼。刘美丽睡得实不知道，贼自己在他家转悠了两圈，一点可偷的东西都没找着，含着泪走的。

106.

据冯有道自己说，他年轻的时候老有人想让他当官，为什么不清楚，但隔三岔五就有人提着点心匣子猪头肉什么的来家里聘请他出山。有时候来的是他熟悉的师长同学什么的，也有时候来的是谁谁谁派来的谁谁谁。他不像诸葛亮，人家来过几回还计着数，但粗略一算也得有个十来趟。冯有道的原则是送什么吃什么，就是不当官儿。

后来有一姓牛的，来了几趟之后就急眼了，说姓冯的你拿我们当送外卖的了是不？我们为啥来的你不知道咋的？冯有道就乐了，带那人进里屋儿，指着床上一个仿佛骷髅架子外头蒙了层破脏草纸的老头儿说：瞧见没，这是我爹，植物人儿十好几年了，当年是动物人儿的时候跟我说得最多的就是不让我当官儿，要不您受累把他给我掐死，掐死他我马上跟你走。

107.

冯有道说在那姓牛的之前，也有人好言相劝过，说你爹是植物人儿也不影响你当官去啊，冯有道说植物你懂不懂？我得经常给浇水。人家说那你带着呗，去哪儿当官儿都带着。冯有道说我再问一遍哈，你懂不懂什么叫植物？植物能天天搬家吗？伤着根系怎么办？那人说，植物怎么不能搬家？装盆儿里不行吗？冯有道说去你妈的，你怎么不把你爸装盆儿里？

108.

刘美丽小时候，有一年的中秋之夜，忽然有个发现——他发现自己家的月亮不圆。具体地说是这样的——出院门看，月亮是圆的。进自己家院门再抬头看，月亮就缺了一块了。再出去看，还是圆的。

刘美丽拉自己家人出来看，大家发现还真是这么回事。刘遥远想了想，说：没什么，可能是咱家有时差。

刘美丽也想了想，说：爸，真不是因为咱家太穷吗？刘遥远又想了想，说：不，肯定是时差。刘美丽说：为什么肯定是时差？刘遥远说：因为说肯定是时差心里好过一些。

109.

石胖子烦闷的时候就去跟叶四姑聊天儿，叶四姑也爱跟他聊。

有一回叶四姑跟石胖子说，石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爱跟你聊天儿吗？石胖子说为什么？叶四姑说因为跟你聊天特别放松。石胖子说为什么？叶四姑说，我跟你说吧，我喜欢的男的大概有三个特征，好看、有才华、有意思，你这人呢，就特别难得——这三样儿你一样儿都不占。

110.

黄二十四原本不叫黄二十四，他少年时被父母卖给富贵人家为奴，那富贵人家也不让他们做工当差，而是让他们跟随自己家的少爷，专管记录少爷每天的起居言行——先用脑子记住，回去之后有人根据他们的讲述录成文字，再交给他们背诵下来。

黄二十四之所以叫黄二十四，就是因为他被分配负责少爷二十四岁这一年的数据。跟随一年，之后就是要把少爷那一年每一天的经历背诵下来，清清楚楚地记一辈子，随时等待传唤问讯。一年一个，他是第二十四个。所以被称作黄二十四。他见过前头的那二十三个人。刘一、霍二、赵三、柳四、魏五、孟六……

111.

那时候，跟黄二十四关系最好的是周十八。周十八那年才十三岁。黄二十四问他，你是周十八，那你六年前就来府里了？可六年前你不是才七岁吗？周十八说，我是前年才来的，少爷十八岁那年我并不在，那年跟着他的不是我，是高十八。可前年高十八忽然生了重病，眼瞅着快不行了，府里才把我买进来，让我把高十八当年的口供笔录全都背诵下来，当了周十八。

黄二十四说，哦，明白了，你这十八岁是二手的十八岁。周十八说，对，全名叫周二手十八，你以后跟我叫周二手也行。

112.

金道士还在长安的时候，曾有一人因父亲亡故来找他，让他给挑块墓地。金道士抄起一根竹竿，带着人家出城就往北走，走了得有八九里地，忽然站住，把竹竿往脚底下的泥地里一插，说：来，要听我的，就这吧，福地——把你爹葬在此处，你家三世之后，必至公卿。说完就把竹竿插在那儿了，还嘱咐那人次日来看。特别自信。

那人第二天去看，确实是惊住了——枯竹竿已经生出新叶，且比昨天粗壮了许多。那人当即就把金道士当成活神仙了，不仅把亲爹葬在该处，还多给了金道士十五贯钱。

多年之后金道士在六里庄提及此事，大家都说金道士这十五贯钱赚得容易，金道士则不以为然：容易？我大半夜抱根儿大竹竿子来回走二十里地去给他换，我容易？再者说，这一指，让他至少一辈子安心，收他十五贯多吗？

113.

慧吟禅师跟徒弟们说，修行不易，佛法难学，心里有什么困惑可以随时跟师父谈。

一个徒弟说太好了师父，我正有个困惑我跟你说说。慧吟禅师说好那过几天吧过几天等我不忙了咱好好聊聊。徒弟说你不是说随时聊吗咱现在就聊。慧吟禅师说我就跟你客气客气。徒弟说师父出家人不是不打诳语吗？慧吟禅师说对啊我没打诳语我是客气，又没人说出家人不许客气。

114.

慧吟禅师后来问那徒弟，你那困惑是哪种？徒弟说，师父，我这困惑是身体上的，但也可以说是精神上的，具体地说是因为身体上的而导致的精神上的。慧吟禅师说是上半截身体还是下半截身体？徒弟说下半截。慧吟禅师说哦那我大概明白了。徒弟说师父你这就明白了？慧吟禅师说当然。徒弟说师父为什么你这就明白了？

慧吟禅师说你以为就你有下半截？

115.

丁三两他爸活着的时候跟丁三两说过：三两，别跟我似的，一辈子平平庸庸，一事无成。丁三两说：爸，那你说为什么你这辈子会这样？丁三两他爸说：因为得罪人太少。

116.

叶四姑在平康坊的时候，坊中有个姑娘姓宁，都跟她叫宁胭脂。叫“胭脂”是因为这姑娘胸前有块红记，乍看上去，如同不小心蹭上了一抹胭脂。

一天，忽有一书生来坊里，怒气冲冲地要找宁胭脂，说要找她理论理论。叶四姑等人不知怎么回事，细加询问才知道，这书生当年常来这儿与宁胭脂厮混，两人有情有意私定了终身，书生说是回家筹措钱财就来赎她，但回家之后却依了父母之命与别人成了亲。从书生成亲算起，至今已有六年，这六年里书生的妻子给他生了一儿两女，可这仨孩子每个人脑门儿上都有一块红记，颜色、形状，都跟宁胭脂胸前那块一模一样。

117.

书生说得气势汹汹，叶四姑等人也只得好言解劝，说胭脂与我们都是好姐妹，这个事情确实是她过分了，请您消消气，但你现在这样来找她，我们也没办法——细算起来，这丫头死了也有六年多了。

118.

宁胭脂当年确实招人喜欢，鸨母也知道，天天哄她，说丫头啊，你就是妈妈的摇钱树，我一定好好待你，等你大了，必定事事听凭于你。

后来宁胭脂是绝食而死的，临死前已经瘦得只剩下两层皮一般。鸨母又来劝她，说丫头，这时候回心转意也来得及，吃点粥饭，还能活。胭脂听了，睁眼笑了笑。鸨母说你笑什么？胭脂说，妈妈，我笑你的摇钱树倒了。

119.

金道士收到过一封匿名情书，上头只有一句话——“今天特别想成精，好乖乖被你捉住。”

金道士左思右想也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写给他的，一度怀疑是家里的水缸，要不就是炕席。是炕席的可能性大，毕竟平时接触多。

120.

杨温柔说东汉末年他在苍梧一带见过一种特别有气节的树。当地人不知道这树学名叫什么，都跟它叫“贞节树”。什么叫贞节树呢？就是你站在树前头骂它一句“这树怎么长这么磕碜？”转眼再看，树就气死了。来一只狗，在树下撒泡尿，再看，树就委屈死了。一阵香风吹过来，风里有脂粉的气息，几个路人说“这是旁边的官道上，一群妓女出游呢！”这树一听，是妓女？就羞死了。

杨温柔说当时他就觉得纳闷，这树是怎么活下来的呢？这种基因又是怎么传下来的呢？是刚演化出来还没来得及灭绝？不堪设想，真是不堪设想。

121.

孙矬子找沈三变借钱，沈三变说你怎么又找我借钱？上次借的还没还呢。孙矬子说，对，就是因为上次借的还没还，所以这次还找你借。沈三变说为什么？孙矬子说，嘿，我是这么想的——你要不借给我，我就连上次的也不还了。

沈三变叹了口气，说，孙矬子，你以后别叫孙矬子了。孙矬子说嗯？那我叫什么？沈三变说，你叫矬孙子。

122.

沈三变去问冯有道：老冯，矬孙子找我借钱，你说借不借他？冯有道说：得借。沈三变说：这孙子借钱不还。冯有道说：得借。沈三变说：我上回借他的他还没还呢。冯有道说：那也得借。沈三变说：为什么？冯有道说：因为你要不借给他，这孙子就该来找我了。

123.

慧吟禅师接待过一个来寺里烧香的人，那人跟慧吟禅师讲了一个故事，说是有个男人因为外头有新欢，酒醉回家，用事先藏在米柜中的钢刀把结发妻子给杀了，趁着夜深人静，就把尸首埋在了自家后院里，又把血衣脱下，扔在屋角，打算第二天再去处置，之后疲乏至极，就躺在床上昏昏睡去。可第二天清晨，那人醒来，却发现结发妻子正睡在自己身旁，屋角的血衣上也半点血迹皆无。这男人懵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昨晚酒醉做梦，根本没杀过自己的妻子。他去米柜中摸摸备好的钢刀，果然还在。妻子当日对他殷勤备至，全无异样，于是，当天晚上，他照昨日梦中所为，又把妻子杀死，准备埋到家中后院——可是，待到刨坑埋尸时，他却发现，昨日埋掉的妻子的尸身已在土内。他一惊，不知何以如此，但也别无他法，只有把今天这第二具妻子的尸体又埋在上一具尸体的旁边。而次日一早，他从床上醒来，却又发现，妻子还是安睡在他身边，昨晚的一切也仿佛从没发生过。

据那香客说，这个男人不知所措，只好故伎重施再杀一遍，但翌日清晨，又是一切如故。到后来，后院的土坑里已经埋了几十具一模一样的尸体，第二天醒来，妻子却还是在他的身边，给他缝衣做饭，嘘寒问暖。这男人一时间痛恶前非，自己去米柜里摸出那把尖刀，出门扔了。

那天晚上，他跟妻子对坐灯下用饭吃酒有说有笑，酒酣耳热之际妻子忽然问他：郎君，今晚还杀不杀了？

这男人一愣，号啕大哭。妻子看着他，也没言语，只轻叹一声，便化作一阵青烟，散去了。

124.

慧吟禅师问：施主，为何要提起此事？那香客也不说话，也只轻叹一声，化作一阵青烟，散去了。

125.

荀二郎，人称荀二傻子。荀二傻子不傻，叫荀二傻子是因为他以前有个大哥，大哥傻，人称荀大傻子。荀大傻子很有名，因为爱打人。荀二郎家乡那边的孩子，没一个不知道荀大傻子这四个字的，没见过的也知道，因为爸妈天天说“再不听话让你出门遇见荀大傻子”。

荀大傻子谁都打，唯独不打弟弟妹妹。荀二郎比荀大傻子小九岁，下头还有个妹妹。荀二郎想起哥哥来，只记得有一次哥哥从别的孩子手里抢了块枣泥饼，坐在树荫底下，一小块儿一小块儿地掰给自己和妹妹吃。他们吃，大哥看着，呵呵地笑，看他们吃得高兴，还忍不住站起来胡乱跳几下。

126.

还记得的，就是哥哥那时候老爱唱的两首歌谣，也不知他打哪学来的。一首是“太阳一出天下红，妹妹骑马我骑龙。妹妹骑马街上走，哥哥骑龙到江东”，另一首是“出东门儿，打桑葚儿，姐夫寻上小姨子儿。关上门儿，盖上被儿，左思右想不是味儿。管它是味儿不是味儿，黑夜里躺着不受罪儿”。

只是大哥既没能跨凤乘龙，也没打过桑葚儿。荀大傻子十七岁那年，半夜突然犯了傻病，口吐白沫浑身抽搐，天不亮就抽死了。

127.

慧吟禅师的师父当年圆寂前跟慧吟禅师说过，说自己死后不要火化，要全身殓葬。慧吟禅师劝他，师父，别这样，万一能烧出舍利来呢。师父说，去你的吧，我有那么不了解自己？

128.

姜胡子家养的羊病死一只，姜胡子出主意给清炖了，全家吃了好几天。刘美丽听姜胡子提起这事儿，说你可真行，病死的羊怎么能吃？你也不怕吃出病来。姜胡子说我哪懂，那么大个羊，说死就死了，不吃怎么办？刘美丽说应该直接埋了，或者远远地扔了。姜胡子说哦，那幸好。刘美丽说幸好什么？

姜胡子说幸好吃完了才听你说，否则吃不着了。

129.

有一年过年，王坏水跟刘美丽聊起新年的计划来。

王坏水问刘美丽你明年有什么计划？刘美丽说明年我打算痛改前非，不再好高骛远，做点脚踏实地的事儿了。王坏水说你要做什么脚踏实地的事？刘美丽说我想做点生意，比如把我前些年研发出来的人参鹿茸酒给生产出来，这个产品已经相当成熟，之所以一直没生产出来只是因为研发的时候一直缺少两样东西。王坏水说哪两样东西？刘美丽说一是人参，二是鹿茸。

130.

普济禅寺有客来访，进门抓住一小沙弥就问你们寺里要不要天竺和尚，西域吐蕃的也有。小沙弥没听明白，说我们要他们干嘛？那人说，促进交流呗。互相学习。当年唐僧那寺里要是有几个天竺和尚，不就省得取经去了吗。小沙弥说这事儿我可做不了主，我得叫我师父出来。说完转身去找慧吟禅师。慧吟禅师跟法聪正在一块儿，听说来了倒腾和尚的，就一块儿出来了，见到那人，慧吟禅师还没说话，法聪先说话了：表哥？你怎么上这儿来了？表哥很惊喜：表弟？你在这个寺里？哎呀，早知道我就找你了！

表哥在寺里住了几天才走，在寺里那几天老帮大家挑水做饭什么的，见谁跟谁聊天儿。临走的时候还问法聪，有没有兴趣去冒充吐蕃和尚，说觉得他特别合适。法聪说我哪冒充得了。表哥说没事儿啊，我教。吐蕃话我会不少呢。

表哥走了之后，大家反映，同样的建议，表哥差不多每个和尚都给了一遍。

131.

大家都挺好奇，问法聪，咱表哥什么来历？就专业倒腾和尚？法聪说应该不是，以前每次见这表哥他在做的事儿都不一样，老换着，最早是打龟兹等地往这边贩卖乐器，后来卖螃蟹，再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就当了摇铃的游医，还做过衙门里的书吏、开过旅舍，买卖度牒的事儿也干过，但都没干成，干段时间就换个项目。

大家说，听起来，就是个混子啊，是不是？法聪说，嗯，是混子，不过倒还算是个比较可爱的混子。

132.

荀二郎三十多岁的时候，有段时间老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有大哥。

没忍住，跟娘说了，说娘我最近老做怪梦。娘腰坏了，好多年下不了炕了，正端着碗喝凉水，说梦见什么？荀二郎说梦见我大哥。娘接着喝，说梦见你大哥干什么？荀二郎说梦见我大哥睡着了躺在咱家炕上，你和我爹拿一块大石头砸大哥脑袋。

娘不喝了，把碗放下，嗷的一声大哭起来。这一哭就停不下来了。刚开始就是哭，浑身颤抖，仿佛将死之人捯气儿一般地哭，然后就是边哭边骂，指天指地地大骂。荀二郎听了半天才听明白，是骂荀二郎他爹。偶尔能听清两句，是“你个王八蛋早早死了，现在我怎么办？怎么办……”后来又抱着荀二郎哭，说“我以为你们还小呀……”，“我们也是没办法……”

133.

其实荀二郎的妹妹后来也常梦见大哥，只是跟谁也没说过。她老梦见大哥追着她，边追边跳，还呵呵地笑，要脱她裙子。

134.

刘美丽小时候，隔壁邻居家有个柳姥姥，每天挎着篮子走街串巷，去大户人家的深宅大院里卖针线、卖胭脂、卖铅粉、卖花钿。小孩们都喜欢这柳姥姥，因为柳姥姥的篮子里老有好吃的，有时候是酥糖果脯，有时候还有风鸡熏肉什么的，反正都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太太们给的，柳姥姥自己牙口不好，经常分给这帮小孩儿吃。

后来刘美丽才知道柳姥姥并不是卖针线花粉为生，柳姥姥的篮子里有个石杵，柳姥姥会用那石杵帮人打鬼胎。具体怎么个打法没人清楚了，反正据说若有谁家清白女子，被鬼物纠缠，结了鬼胎，都知道找柳姥姥就有办法。

135.

又据说，有时候这石杵好使，真能把鬼胎堕下，有时候也不好使，花了钱费了事，胎儿还是安然无恙瓜熟蒂落。但这也不要紧，还找柳姥姥就行——柳姥姥不仅能帮忙收生，还能帮你把已经生下来的婴儿放进她那篮子里，带出家门。带到哪去？柳姥姥从来不说，也没人真的要问。有人说那些孩子都被柳姥姥溺死埋在了自己家后院，甚至一度老有人乱开玩笑说要去柳姥姥家院子里刨刨看。老有人说，没人真去。

那时候除了刘美丽他们这些小孩，街坊邻居都不待见柳姥姥，说这老太太做这路生意，没有好下场。可不知为何柳姥姥一直活到九十四岁才死，临死前几个月还挎着篮子在街边坊内走，见人就笑，打招呼，慈眉善目，老菩萨似的。

136.

冬天，几十里外的一个村子出了怪事，派了个人来请金道士，让他去给看看。金道士去了，直接被领到那村边的河岸上。

金道士一看也愣了，河水里不知为何冒出好几十根大冰柱子来，像一片冰雕的小树林。

金道士也搞不清这是哪路妖仙，让村里人备了些祭品，摆了个香案，作了回法，说不知您是哪路神仙哪家妖魔，更不知道您平白无故整些这玩意儿是要干什么，不论是仇是冤，还望明示。

不一会儿，大冰柱子上显出一个字来：玩。

137.

韦嗣立说他以前打猎时发现过一群野猪，会直立行走，会用火。两条后腿儿站着，前腿儿跟人手那意思差不多，没这么灵活而已。火不知道是生的还是留的火种，反正是会用，烤火、烧东西吃。不会说话，但瞧那眼神儿，估计也快了。韦嗣立本来是逮着了只小野猪，但看这意思，也有点犹豫，还是给放了。后来再去找，发现都搬家了。

韦嗣立后来不打猎了，只偶尔在林子里挖点陷阱什么的，运气好的时候，也能逮着一些獐狍野鹿之类。通常都是比较蠢笨的那种才会掉进去，但也有一些，韦嗣立一看就明白：自杀的，遇上事儿了，不想活了。

138.

韦嗣立自己后来也是自杀的。他最后那几年不太爱回家，自己在林子里搭了个小棚子，住那里头。有时候打猎，有时候读书，有时候望天或瞧树。

有一天早上起来，看天气不错，也没遇上什么事儿，就转身回棚子里，翻出根儿绳子来，拴树上了。附近的松鼠以为他要弄个吊床躺会儿，可接着就瞧见韦嗣立自己把脑袋伸进绳套儿里了。

松鼠就有点急，说，哎！老韦！韦嗣立朝松鼠笑笑，然后就吊在那儿了。刚开始还动几下，后来不动了。

139.

刘美丽得过一种怪病，症状是每见女人辄泪流不止。后来，一位云游至此的西域番僧，法号唤作“比茄多耳”的，传他一则偏方：集雪水一坛，加红豆八十颗，梅花九朵，咸盐二斤，深埋一冬，惊蛰日取出饮尽。刘美丽依方而行，饮后大醉三日乃愈。

只是有副作用：以后一见喇嘛就觉得嗓子眼儿里齁儿得慌。

140.

沈三变有段时间潜心钻研修建迷宫的事，据说是打算在六里庄边的荒地里修个谁也走不出去的迷宫。问他为什么修这玩意儿，他说他那段时间老跟冯有道争吵，随便聊点什么就吵起来，他打算修个迷宫，然后把冯有道骗进去困住。

冯有道听说这事儿，气乐了，跟沈三变说：我是大傻子吗你让我进去我就进去？沈三变说：不进去也没事，你不进去我就进去。冯有道说那你费劲修迷宫干嘛，自己把自己关在家里别出来见我不就得了吗？沈三变说：你说得轻巧！不找你聊天？我能忍得住？

141.

慧吟禅师说想在普济禅寺外头贴个告示，招和尚。徒弟们都很纳闷：招和尚？那我们是什么？慧吟禅师说，不是你们这样的。然后就叫徒弟取了纸笔来。

他念：“因业务发展，本寺特招募僧人一名”，徒弟写：“因业务发展，本寺特招募僧人一名”，他接着念：“要求”，徒弟写：“要求”，他念：“胖”，徒弟写：“胖”。然后就不说话了。

徒弟问：“师父，然后呢？”慧吟禅师说：“什么然后？”徒弟说：“胖，然后呢？”慧吟禅师说：“没了。念完了。贴出去吧。”

142.

慧吟禅师后来给徒弟们解释了：就是要招个胖和尚——说不上是为什么，但好像哪个寺里都得有个胖和尚才对。没个胖和尚，不太像样，不利于开展工作。

徒弟们的反馈是：师父，来咱们这儿之前，我们其实都不瘦。

143.

石胖子业余时间搞文学创作，写了文章拿来给冯有道瞧，原话说的是请冯有道雅正。冯有道打开文章开始正，头一句是“自刘稀赠纸以来”。

冯有道就不往下看了，问，这句什么意思？什么叫“刘稀赠纸”？石胖子说，这是个典。冯有道说，哪儿的典？石胖子说，六里庄的典。冯有道说，六里庄的典？我怎么不知道？石胖子说，你怎么不知道？那一年九月，村里来个卖鱼的，鱼桶里除了鱼还有点儿河螃蟹，说是卖剩下的，没多少了，谁要就便宜卖给谁，你听说了，跑出去看，本来想买，但问了价嫌贵，又不好意思跟人说买不起，在那扒拉来扒拉去挑毛病，非说团脐的不好看着就可气还说河螃蟹这玩意儿要吃就吃长脐的，结果人家金道士来了看了看也没挑毛病也没还价就都给买回去了，回去之后蒸了，叫了我、刘美丽、赵大结巴一块儿去他家吃，可没想到吃完第二天我们几个人就开始拉稀，其中就数刘美丽拉得厉害，蹲在茅房里根本就起不了身，我也拉啊，去茅房正好看见刘美丽在那儿蹲着，我说美丽你怎么样还没拉干净？他说别提了我腿都软了对了你有厕筹吗给我用用我的忘带了。我说没带厕筹我今儿家里正好有几张没用的字纸我带了点儿纸来，他说那太好了我正好拉稀，纸比厕筹好，你分我点儿。我那天带的纸其实也不多可我想我要是不给他也不合适所以就分了点儿给他……你看，“刘稀赠纸”说的就是这事儿，“自刘稀赠纸以来”说的就是从那事儿以来——我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冯有道一时无语，接着往下看，下头写的是“自刘稀赠纸以来，黄肥三吠，堪比邹吕，魏骨一哭，竟如王舅……”就不看了，说石兄，要不你找别人给你雅正去吧，我正不了你这玩意儿。

144.

石胖子那篇文章最后也没找着谁给雅正。石胖子就在自己的私塾里给学生们读，读完了还让大家抄，抄完了背诵。那几年在他那儿念过书的孩子都会背——

自刘稀赠纸以来，黄肥三吠，堪比邹吕，魏骨一哭，竟如王舅。三羊既已入周，二冯恰又投鼠，尊嫂经此西去，令姊何不东来？观其大势，犹如二卢争骨——时则亲如徐沈，时则势如马常。其余各人，或韩屠抱饼，或葛驴入江，柴喜丁忧，腰腹兼全，直教人胖胖海海，骆骆陶陶……

145.

刘美丽听说道州有一老头儿会造指南车，打算去一趟，拜师学艺。

王坏水说指南车是什么玩意儿？刘美丽说指南车就是指南车啊，轩辕大战蚩尤，蚩尤作大雾，轩辕用指南车对敌，想起来没？就那个指南车。不还有个小曲叫《指南车赞》呢么——“指南的车儿往前轰，这辆车儿好妆容。蓝大呢的围子双飞檐儿，周围镶边儿鹅缎绒。上等嚼子蒺藜瓦儿，上钉着菊花儿白铜钉。檀木的套夹儿油漆得好，相衬着二斤半的好麻绳。赤红的小马儿拉边套，驾辕儿的骡子本是菊花儿青。赶车的小伙儿二十多岁，浑身上下穿皂青……”王坏水说你别唱了，照你唱的，我觉得蚩尤输不了。

146.

后来刘美丽还真去了，但没学成。王坏水说见到那老头儿没？刘美丽说见到了。王坏水说那怎么没学成？刘美丽说没等到别人来学。王坏水说什么意思？刘美丽说老头儿有规矩，教徒弟必须俩俩地教，一教就得是俩人儿，一个人不教。

王坏水说为什么？刘美丽说，一个教做指南车，另一个教放大雾。说完还忍不住啧啧赞叹，说老前辈就是老前辈，太规矩了。

147.

秦二哥到外地办事，回家一进屋就发现吴不利正跟自己的媳妇儿秦二嫂躺在一个被窝儿里聊天儿。秦二哥急了说可以啊小吴大白天的跑我们家睡我媳妇儿来？睡了就睡了吧还聊上了，看起来你俩感情不错啊！吴不利赶紧解释，说二哥你可千万别误会，我跟二嫂怎么会有感情呢？这事儿跟你想的不一样，我俩这一不是有感情二不是婚外恋，我俩这是纯性欲。

二嫂也赶紧说对对对当家的你千万别多想，我跟小吴这是纯性欲，一点儿别的都没有。

148.

王坏水他爸记性可能确实有问题。不光饥荒的事儿，别的事儿他也老记错。自己回忆自己前半生的时候老跟人说：三岁那年我爹死了，五岁那年我爸又没了……

王坏水他奶奶那时候每次听了都纠正他：这孩子，又瞎说。明明是你爸先没的。

149.

赵大结巴进城，在西市瞧见有个大食国的异人卖艺——先把一匹完好的绢布当众割断，再念念有词地用手摩挲摩挲，再看，断绢已经复原。又取一柄长剑来，从中折断，又念念有词地哼哼了会儿，用手摩挲摩挲，再看，长剑也完好如初了。

围观的百姓都啧啧称奇，有个满身锦绣的胖子从人群里站出来，问那人，你还有什么本事？那人拍着胸脯说，他这法术最厉害之处，就是活人病死七日之内，让他摩挲摩挲，当场就能复生。胖子问，七日之内才行？他说，对。胖子说，死了四五年的呢？他说，死了四五年，尸身毁坏，那就没戏了。胖子一听，一脚就把那卖艺的大食人踹地上了，踹倒还不算完，冲上去一阵乱踩乱踢，边踢边骂：那你不早来！那你不早来！

胖子踩完，抹着眼泪走的。赵大结巴瞧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