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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第四六里庄遗事 作者:东东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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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 丁三两忽然要写诗。起因是石胖子专门跑去丁三两家问了他一回:三两,你写诗吗?他说不写。石胖子说,你不写诗你喝那么多酒干嘛?那不都白喝了吗? 151. 说写就写,丁三两没几天就写了一堆——《白日饮酒歌》、《冬夜独酌》、《饮酒行》、《宿醉吟》、《美酒赞》、《进酒赋》、《跟往事干杯》、《干杯吧,朋友》…… 石胖子说你怎么光写酒?丁三两说不行吗?石胖子说也不是不行,就是不新颖。丁三两说那你们写诗都写什么?石胖子说就写点生活感悟啊、人生哲理啊、读书心得啊、百姓疾苦啊、大好河山啊、四时景色啊、历史人物什么的。丁三两说,你觉得这些新颖? 152. 石胖子跟丁三两说,一定得努力写点不一样的。下次再写,一定不能出现酒字了。丁三两就真努力了一回,写了首一个酒字没有的,叫《读书杂感》,全诗如下—— 昨夜读书至半醉,今晨醒来还欲读。 先读半斤不大够,又读数两仍不足。 去到店中把书打,正遇隔壁陈五叔。 一闻五叔口中气,便知他也没少读。 153. 姜胡子听人说,博陵那边出了孝子。说是老父病亡,贫不能葬,那孝子长哭三日,天上下雨,雨中掉了几根金条,落在他家院子里。姜胡子跟沈三变说了这事儿,说听起来不难,或可一试。沈三变说试试倒是可以,只是亲爹远在家乡,解不了近渴。 考虑了半天,俩人觉得只有冯有道岁数合适点,打算去跟冯有道商量商量,问问他会不会装死。没敢去。 154. 孙似邈有个家传的偏方,专治灰指甲,效果不错。可惜灰指甲这个病,大家都不太当回事,很少人来治。刘美丽给他出了个主意,让他找几个人到处去散播消息,说灰指甲不治能导致女性脱发、男性尿频,时间长了性生活不和谐是肯定的了,到晚期就是植物人儿。 孙似邈听了,说这主意虽好,但恐怕不能这么办。刘美丽说为什么?孙似邈说,这套词儿去年卖眼药膏的时候用过了。 155. 刘美丽小时候老跟邻居一个叫祝元鲁的孩子玩儿,祝元鲁老来他家,刘美丽却从来没去过祝元鲁家,有时候说,咱去你家玩儿吧,祝元鲁也老推辞,要不就说自己家里没人,要不就说自己家里有外人或有事,不方便。后来过了挺长时间刘美丽才头一回去他家,还不是祝元鲁邀请,是刘美丽自己有事找去的。但一进他家就知道为什么祝元鲁不愿意让朋友来了——祝元鲁他爸手脚皆无,只是个大肉轱辘,斜靠在床上的一垛被子上,不能移动,但精神不错,能说能笑的。祝元鲁他妈有胳膊没腿,行动都要在地上撑着胳膊爬行。 祝元鲁瞧见刘美丽来了,挺惊讶,跟自己父母介绍说这就是自己常在一起玩的刘御厨家的儿子刘美丽,祝元鲁父母都特别高兴,说元鲁老提起你来,说你是他最好的朋友,我们早让他带你来我家玩儿了。说着,祝元鲁他妈就爬着过来,说美丽今天可不能走,来来来,我来做饭,在我家吃顿饭!刘美丽就有点不知所措,瞧了瞧祝元鲁,自己也快速琢磨了一下,说:好,太好了,我正好饿了。 156. 祝元鲁他妈做了饭,刘美丽吃了不少,吃着就连夸好吃,祝元鲁他爸妈都挺高兴,说这孩子多好,多实在。吃完告辞,祝元鲁送他出来,没多远,但走得慢,快走到刘美丽家时,祝元鲁说:唉,刘美丽,多谢你。 157. 赵大结巴每年都得从六里庄消失一两个月,回来的时候就带一大堆绫罗绸缎什么的回来。后来才知道,每年那段时间,他就跑到有关部门冒充外国来宾去——他自己瞎编了个番邦小国的名字,叫“留璃”,说自己是留璃国国王罢波奔六世派来的使臣,名叫“丢卜落”,专门来大唐朝贡称臣,愿世世代代奉大唐为上邦。 为表诚意,留璃国使臣丢卜落还特地从留璃国带了国礼来,献给大唐皇帝。国礼用锦盒装着,丢卜落跟交接的官员介绍说,这里头是他们留璃国的国宝,在他们那边是声震各国誉满番邦的好宝贝——是他们留璃国开国之时,老国王打昆仑山上找女娲求来的龙皮拨浪鼓一面。那拨浪鼓看上去倒也没什么特别,但据丢卜落介绍,国家遭难时,这拨浪鼓能显圣。 具体怎么显圣没准儿,因为也没显过。但肯定能显。 158. 交接的官员很有点疑虑,他说龙皮拨浪鼓恐怕不行,我们这边皇帝叫真龙天子,你们这玩意儿是龙皮做的,不合适。丢卜落说哦,那就说说说说说是麒麟皮皮皮得了,要还不行就巨鲸皮、貔貅皮、熊熊熊熊猫皮什么的,都都都可以。 官员说到底是什么皮?他说咱说什么皮你们皇上高高高高高高兴就说什什什什什么皮,我们留留留留留璃国人不不不不不较真儿。 159. 留璃国使臣丢卜落丢大人被安置在一所大宅子里住了一个多月,那宅子里全是来长安朝贡的外国使臣,大家每天好吃好喝,学点礼仪常识什么的,有时候还安排游览参观,去哪参观还都能领点小纪念品回来。丢卜落丢大人跟好几个小国的使节都混成了朋友,具体哪几国的他没记住,反正那些国名都差不多,谁也记不住。 最后大家一起去见了次皇上,排在一块儿给皇帝磕了头,说了事先被培训好的几句吉祥话,领了皇上赐给自家国王的财帛礼物,就回去了。 160. 后来赵大结巴就老去,有时候一年一趟,有时候一年两趟,去了就说我是留璃国使臣丢卜落,我们留璃国国国国国国王罢波奔六世感感感感感感谢大唐皇帝的恩德、思念大唐皇皇皇皇皇皇帝,又派我我我我我来看看。 这一看就又住一个多月,又领份国礼回家。 161. 王三姐跟沈三变一起去过不少地方。而且大多数是王三姐带沈三变去的。通常都是住个十天半月就走,换个新地方,再住。 只有一回,在蜀地,俩人住了半年,都舍不得走了。有一天,三姐从街上捡回俩朋友来,是两个清俊少年,不知道叫什么,只知道一个姓尹,一个姓袁,都是当天刚认识的。大家一起饮酒谈天,来了兴致,王三姐还与大家即席跳起胡舞来,直到深夜。 沈三变那天也挺高兴,大家都有了醉意,三姐倒在沈三变怀里,小脸红扑扑汗津津的,抬起脚来,用足尖指着那两个少年,低声问沈三变:小沈,他俩,今晚不走了好不好?我看他俩不错。你也不错。 162. 王三姐的脚特别好看。白软嫩滑。她还特别不爱穿鞋,老光着脚。沈三变问过三姐,是因为脚好看才老光着,还是因为总赤足,脚才好看? 王三姐笑,说是因为知道你喜欢,脚才好看。 163. 丁九龄老觉得小儿子丁燕卿跟他前头那四个儿子不一样。安静,不爱说话,不合群,老皱着个眉头在院子里踱步,在柳树底下仰着脑袋看天,或者躺着翻丁九龄的几本旧书。丁九龄看他苦闷,说燕卿啊,跟你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多说说话。儿子看看丁九龄,苦笑一声,说:爹,算了吧,还是不说好。 丁九龄挺喜欢这个小儿子,有时候不想睡,父子俩一起在村外散步,有一搭无一搭地聊天,能聊到半夜。丁九龄说,你为什么苦闷?丁燕卿说,瞧见什么都苦闷,满天下都是苦闷。丁九龄说,那就别瞧。丁燕卿说,不瞧就不是我了。丁九龄说,我以前也是你这样,后来就好了,就是不瞧了。丁燕卿说,是啊,爹,所以你就不是你了。 164. 丁九龄后来带丁燕卿去见慧吟禅师了。说禅师你看,这是我小儿子燕卿,你能不能跟他聊聊?慧吟禅师往丁燕卿这边一看,说,你小儿子燕卿?没见过啊。丁九龄说是啊,你跟他聊聊?慧吟禅师说好,留他在寺里住些日子吧。然后就叫法聪出来,说法聪,这是丁爷的小儿子燕卿,你安排他住下,跟他好好聊聊吧。 法聪往丁燕卿这边一看,说:好,这边来吧。 165. 丁九龄临死的时候,把家人都叫到身边,说老大老二老三老四我都不担心,我就担心我这一走,燕卿不好受,以后更苦闷。 丁老大老二老三老四以及丁九龄的老伴都没听明白,说谁?燕卿?丁九龄说对,燕卿,小五。 大家说:小五?谁不知道我们是哥四个?哪来个小五? 166. 后来丁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去找慧吟禅师求证过,说我爸临死前说,他有个五儿子,叫丁燕卿,有一年曾经带来你这儿,在你寺里住了些日子?慧吟禅师说对,是有这么回事儿。丁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说,那我爸这个五儿子,你见过?慧吟禅师说见过。丁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就都愣了,说奇怪,那我们这老五长什么样?慧吟禅师说除了年轻点,身高长相都跟你爸差不多。 丁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又问,还有谁见过?慧吟禅师说法聪也见过。丁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就说那能不能把法聪叫来我们问问?慧吟禅师就命人把法聪找来了。丁老大老二老三老四问法聪,说我爸有个五儿子,叫丁燕卿,你见过?法聪说对,是见过。丁老大老二老三老四说,长什么样? 法聪说除了年轻点,身高长相都跟你爸差不多。 167. 丁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去找慧吟禅师求证的事,丁九龄自己不知道。因为那时他已故去了。他记得的只是那天早上他在病榻上躺着,忽就觉得心中清爽甘甜起来,如有春风拂面,他就起身,打算往外走走。自己披衣出了家门,瞧见迎面走来开染坊的青花赵。俩人打了个招呼,擦身而过。又走了几十步,丁九龄忽然想起:青花赵不是前几年死了吗?可回头去看那背影,确是青花赵无疑。也就明白了,继续往前走。越走脚步越轻,越走觉着身上越舒服,心里越通透,嘴角忍不住都带出微笑来了。自己想: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啊。 正想着,身后有脚步声,回头看,是丁燕卿,正笑着、小跑着赶上来,说:爹,我陪陪您。丁九龄就也笑了,说:好,好。 168. 长安有卖胡饼者,姓栾,斜眼,人称“斜眼栾”。卖饼二十年,竟成豪富。斜眼栾有个爱好,就是写诗。石胖子当年在长安摆摊算命时,斜眼栾老来找他,经常是拿着自己写的诗来让石胖子雅正。石胖子记得有一首是说自己学诗的事——“搦管如执擀饼杖,濡墨只似加油盐。诗成献与诸君看,也有甜来也有咸。” 还有一首叫《述怀》——“卖饼赚了万万钱,不改昔日斜眼栾。三餐总是六分饱,夜来仍抱老妻眠。” 石胖子说,“仍抱”也太直白了,“仍伴”就够了吧?斜眼栾想了想,斜着眼说:不够。 169. 郑魁升当了一辈子屠户,屠猪屠羊,但从不屠牛。 刘美丽问过他一回,怎么不屠牛?郑魁升不说。后来是杨温柔告诉刘美丽的,杨温柔知道——郑魁升年轻时,有一回屠牛,让牛给吓着了。刘美丽说,怎么吓着了?杨温柔说:下刀之后,那牛不哭不叫,瞅着郑魁升笑。 170. 有一年,赵大结巴又冒充使臣前去进贡,刚住了七八天,忽然有官员来跟他说,昨天来了一个留璃国邻国的使节,头一次来进贡,刚刚安排住下。赵大结巴一愣,说留留留留留璃国的邻国?留璃国还有邻邻邻邻邻邻国呢?那官员说是啊,说那小国叫“祁力朵”,就在留璃国西边,来的这人是奉祁力朵国王钦劳耶五世之命来跟大唐结交修好的,使臣名叫萨义夫。 赵大结巴说那我去看看吧,官员便领他前去,去了一看,那使臣赵大结巴还真认识。是赵大结巴他三姨夫。 171. 赵大结巴把三姨夫叫到一边儿说三姨夫你你你你你怎么也也也来了?三姨夫说怎么了?你能来我不能来?赵大结巴说我来了你就别别别别别来了,这玩意儿不不不不不能来太多,来多了人家就就就看看看看出来了。三姨夫说你以为现在来得少呐?我早打听明白了,这里头的外国使节,有一半儿都是冒充的,刚才进门儿我还瞧见我们村儿邹拐子披着个花被面儿在那学怎么磕头呢。 赵大结巴说谁谁谁谁谁告诉你的?一半儿都是冒冒冒冒充的?有那那那那么多?那人家不就识识识识破了吗?三姨夫说你这孩子还是幼稚,你以为人家没识破你呢?就你机灵?你得这么想,人家识破你有什么好处?招待你住一个月,花人家自己的钱吗?德服远人、万国来朝,谁看了不高兴? 172. 三姨夫代表祁力朵国国王送给大唐皇帝的国礼是他们祁力朵国国王珍藏数代的一大坛子佛骨舍利,说是块块儿都是佛祖真身化成的,倒出来数了数,大大小小有三十多块,足够二斤多。 赵大结巴一瞧,那坛子他认识,以前是装酱的,在他姥爷家南墙根儿放了二十多年了。 173. 杨温柔说他数百年前在衢州见过一人,那人姓陈,善种橘,别人种橘以甜为佳,这人种橘以大为能,故而人称陈大橘子,又有“橘仙”之名。陈大橘子的橘子,最大者能有车轮大小,小的也与西瓜仿佛,一旦收获,临近的各州城府县都有人来抢购。 杨温柔一度想跟他学种橘之术,陈大橘子不教,问为什么,他说:你不知道,起初是我种橘子,后来是橘子种我,人谓“橘仙”,实是橘奴。 174. 王坏水也在长安街头摆过摊,但跟石胖子不一样,他不是算命,是替人写字。他这写字也跟别人不一样。别人都是代写书信、状子什么的,他是专替人写墓志铭。王坏水确实爱写这玩意儿,有生意的时候给顾客写,写完了一般都还免费奉送一篇祭文一篇悼词。没生意的时候也不闲着,瞧见谁顺眼就把谁的提前写出来,没过半年街坊四邻身边亲友都写过来了,有谁突然亡故了他就笑滋滋地跑到人家去,从怀里掏出张纸来递给死者家人:拿着,早给二哥写好了。 那几年,因为这事儿,王坏水没少挨打。 175. 身边人都写完了就给名人写,从文化名人到商业领袖都写,后来就是文武公卿、皇上娘娘……给皇上写的那篇最好,照王坏水自己的说法就是写着写着真走了心了。写完后自己翻来覆去称赞了几遍,又拿给别人看,还不过瘾,站在摊位前头就朗读了起来。 刚读了一半,就让赶过来的官兵给抓走了。地方官听说此事连审都没审就给定了个死罪。 王坏水听说自己被判了死罪,说的第一句是:得,幸亏我自个儿那份儿早写出来了。 176. 王坏水没被处死,只是被关了几年。那几年,一块儿坐牢的死囚,听说王坏水是专门写这玩意儿的,好多都来找他,说我眼瞅着就要砍头了,我跟你念叨念叨我的事儿,你给我写一个。 王坏水说我真想给你们都写了,可我这儿没有纸笔,不方便创作。死囚们就说没事,你口头创作,创作完了转述给别人,别管谁,只要不是死罪就行,我让他给我背下来,什么时候放出去,到外头再背诵出来,让人记下,交给我家里人去。王坏水说那倒也行,就是麻烦点儿,比较费时间。死囚们一听就乐了,说你可能还不太了解,咱们这牢房里头什么都缺,就是时间有富余。 177. 后来,王坏水就给不少死囚写过这种玩意儿——先听他们说自己如何杀人放火,再给他们写成一篇有叙有议的文章,说是墓志铭,其实跟作个传也差不多了。交稿的时候,往往是死囚们拉着牢里的一大帮人一块儿来听——王坏水半闭着眼,摇头晃脑一字一句地口述一遍,睁眼一看,一屋子囚犯已经都哭成泪人儿了。 主人公往往哭得最惨,一边泣不成声一边说王哥你懂我,你懂我啊!有你这篇,我死了也值了!旁边的几位也都流着眼泪跟主人公拥抱,说不听王先生这篇,真不知道哥们儿你是这样一条轰轰烈烈的汉子!主人公就也哭,说别说你了,我他妈自己也不知道啊…… 王坏水当时就有个感触:这牢啊,坐晚了。早知道在这儿这么有存在感,早就来了。 178. 再后来,王坏水就不光是给死囚写墓志铭了——应大家伙之邀,一到晚上牢头狱卒都歇了,他就披着件破衣服在牢里演青天大老爷,重审这些犯人们的案子。大部分时候是给那些受了委屈的解心宽,先详加审问,然后就给他们申雪冤枉,但也有时候问来问去,怎么也觉得是罪有应得,就也申斥他们一番,说你这个情况,真是我审我也得判你。 既不是真衙门,也就不讲什么秩序,旁边围观听审的狱友们也都七嘴八舌各抒己见,所以,被认为有罪的也无话可说。也有的长叹几声说我这几年一直以为是那狗官混账才判我进了大牢,现在看起来我也真是活该到这儿——自那以后,倒也老实了,怨气减了不少。 179. 石胖子想过写小说,当时的想法是趁着后人还没把《西厢记》写出来,抢先给写了。 他构想中的《西厢记》是一部章回体小说,当时已经拟定了一些回目——“崔莺莺最喜刀削面,张书生偏爱胡辣汤”、“小姐癫狂只顾亲亲热热,老媪脑残偏要叽叽歪歪”、“法本禅师讲诗成癖,莺莺小姐月经失调”什么的。 180. 曾有某外乡人把自己剃光了脑袋混在普济禅寺冒充和尚,跟其他和尚同吃同眠,有经就念,有会就开,有法事就去,两个多月才被发现。 旁人批评慧吟禅师治寺不严,管理松懈。慧吟禅师说:我不松懈,他往哪里去? 181. 姜胡子有个二姨,年轻时嫁给了一个小篾匠。篾匠姓娄,面白无须,眉清目秀,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在家里行四,都跟他叫娄四郎。 娄四郎父母双亡,跟哥哥嫂嫂们关系也不好,全靠自己的这点手艺谋生,某次来二姨家附近卖篓贩筐,被二姨瞧见了。二姨那年十六,长得好看。见这小篾匠生得俊俏,手艺又好,就有了爱慕之意,小篾匠也机灵,此后就常来这一带做生意。到第二年的五月,娄四郎已经跟二姨成了亲,倒插门进了姜胡子姥爷家,做养老女婿。 二姨嫁娄四郎没几年就生下了一对龙凤胎。龙凤胎长到八九岁的时候二姨又给小篾匠生了一儿子。生下小儿子不到一年,二姨就病了,病得还不轻,不省人事倒卧在床,面色蜡黄嘴眼歪斜,五官都挪了位,吃喝需人喂,屎尿要人擦。这篾匠二姨夫伺候了媳妇儿十三天,哪天都得在媳妇儿床前大哭几场。第十四天的早上,趁全家都睡熟,他谁也没告诉,哭着出家门往北跑了。也没留下个话、写下个纸条什么的,反倒是把家里能带的钱都带走了。 娄四郎后来回来过。准确点说,是常回来。隔个一年半载他就回来一次,蓬头垢面的,也不进门,就在院门外朝内张望。头一次回来的时候,瞧见自己那大闺女抱着弟弟在院子里哄睡,还会小声招呼她:大妞,大妞,你妈醒了吗?闺女看见是他,赶紧跑过来,一边跑着眼泪就已经流了满脸:爸!我妈还没好,我弟弟也病…… 娄四郎没等她说完,听到“我妈还没好”这几个字就转身跑走,绝尘而去了。大妞在后头撵,没撵上,还摔了一跤,膝盖都摔破了,留了疤。 182. 姜胡子他二姨在床上躺了六七年才死,但二姨死后也没见二姨夫回来,也不知娄四郎后来景况如何了。 二姨那几个孩子,后来有幸都长大成人,每一个都是无论在哪瞧见卖筐卖篓的就往死里盯,可惜一无所获。 183. 金道士去帮一户人家捉鬼,折腾了半天,真把鬼给挤兑出来了,是个老头儿。 老头儿挺生气,跟金道士说小伙子你这样可不对,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也不杀人害命,就随便找户人家闹一闹,吓唬吓唬他们,骗点吃喝,你管我干什么?金道士说大爷我这不是受人之托嘛我也是没有办法,不然您换一家?老头儿不乐意换,抱怨了金道士半天,后来是金道士请他吃了顿饭他才答应走。 吃饭的时候老头儿跟金道士提议,说小伙子咱俩合作行不行?以后我瞧见谁家有钱我就去他家住着,在他家闹鬼,他家闹鬼肯定要找人抓鬼啊,别人来抓,我都顽抗到底,要是请你来抓,我就乖乖换地儿,配合你工作。唯一的条件是你每次抓鬼,人家给你的赏钱,你得分我一半,你看怎么样? 184. 后来,有一年,又有人请金道士去抓鬼,金道士被小厮领到了地方,发现是个大宅子,再一看找他来抓鬼那主家,认识,就是那老头儿。金道士说,大爷,这什么情况?你,找我来抓鬼?老头儿说,对。金道士说,这是你的宅子?老头儿说,不是。金道士说,那这是什么意思?你花钱找我,来别人家,抓你?老头儿说,你抓我干嘛?这宅子里还有个鬼呢,最近老闹,你抓他。 金道士说,我抓人家干嘛?老头儿说,我喜欢这家儿这宅子,你把它抓走,我好在这儿。 185. 王坏水他奶奶当年豪横极了,半个长安城的人都知道“犯王奶奶者,虽远必诛”。 186. 某年冬天,有一个面如枯纸的小伙子来找石胖子算命,那小伙子走道儿也不看路,四肢好像不怎么协调,怀中抱着个小婴儿,直不愣登地就走过来了,说话也一副气若游丝的样子,跟石胖子说这位大哥你是不是算命的?石胖子说是,问他要算什么。那小伙子掏出几十枚钱来,说自己妻子病故,怀中是不满百天的女儿,家中财产为给妻子治病安葬已经花尽,搜罗变卖一番之后也只有这几十枚钱了,走投无路,实在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了,也不知道这几十文钱能干什么,自己想还不如找个算命的指点一下,看看该如何是好,说着就要掉泪。 石胖子听完,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唏嘘了一阵,说:小伙子,我这算命都是骗人的,这钱你还是自己留着吧,给孩子买碗粥也是好的,你多保重。 187. 小伙子没走成,隔壁算命摊儿的袁大师把他拦住了。袁大师主动跟小伙子说能给他指条明路,收下了他手里的几十文钱,然后告诉他从此处往西出城走三四里路,有条枯河,河上还有座小石桥,那河水虽然枯了,但河里有个“枯水龙王”却最灵验,只要明日清晨抱着孩子去到那石桥下,大喊三声:“袁公指路,祈君襄助!”见证奇迹的时刻就到了。 小伙子听完问:要是喊完不管用呢?袁大师想了想说:那可能是信号不好,你多试几回。 188. 小伙子走后,石胖子跟袁大师急了,说袁老头儿,他的钱你也要,你还是人吗?袁大师没理他,拿着小伙子那几十文钱买酒喝去了。 189. 喝完酒,袁大师跟开酒馆的罗老二借了件棉衣,还借了十贯钱,罗老二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借这么多钱,袁大师死说活说才借出来。拿着钱,袁大师回家眯了一觉,趁城门还没关,起来,出城去了。 第二天早上,石胖子刚到平时摆卦摊的地方,就见到昨天那小伙子满脸喜色地走过来,跟他打听昨天那“袁公”来没来,石胖子问怎么回事,那小伙子就说他清晨时分按照袁大师所说到那枯水畔、石桥下,大喊了三声“袁公指路,祈君襄助!”就啪嗒一声从桥上掉下一个布包来,布包里是十贯钱,还有张字条,写着“遵袁公嘱,解君厄苦”。 190. 那小伙子在枯水畔石桥下得着神助的事儿两天就传遍了长安城,袁大师算命的价码因此涨了好几倍。 又见到袁大师时,石胖子乖乖趴在地上磕了个头,说这回才知道为什么您是袁大师我是石胖子。袁大师说,嘿,你当算命先生那么好当呢?又说,这天儿啊,确实也太冷了,那风,哎呀,我他妈在桥边儿上等那小子,整蹲了半宿,冻成孙子了都。 191. 有一年过年,杨温柔买了几斤花糕送人。李有鬼咬了一口他送的花糕,嚼了嚼,嘎吱嘎吱的,赶紧全吐了,说老杨,你这花糕怎么回事?杨温柔自己尝了尝,也嘎吱嘎吱的,牙碜。 拿着去找那卖花糕的,问怎么回事?卖花糕的看了看,一个劲儿道歉:哎呀,对不住,今天太忙了,沙土掺多了,给您换一块儿吧,那几块掺得少。 192. 石胖子老爱让学堂里的孩子们“各言其志”,翻来覆去地言。大多数孩子是应付,随口说个想当官想发财什么的就糊弄过去了,有个别说想成仙的都得算逸品。 有一回,又言志,有一孩子忽然说,希望以后能造艘大船,出海远游。石胖子说,去哪远游?那孩子说,不知道去哪。石胖子说,不知道去哪干嘛远游?孩子说,不知道去哪才要远游。石胖子说,你这可能就是夫子说的“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了。那孩子说,不是,我这不是“道不行”,我是“不道行不行,也要乘桴浮于海”。石胖子说,什么叫“不道行不行”?孩子说,老师,我东北的。 193. 后来又让谈家庭梦想,有一孩子问:什么叫家庭梦想?石胖子说就是你家有什么梦想?孩子说我家又不是个人怎么会有梦想?石胖子说就是以家庭为单位说说梦想。孩子说我家算不算个单位还真不好说。石胖子说哎呀,那你就说说你爸妈有什么梦想。孩子说我爸妈的梦想不一样该怎么说? 石胖子说那就分开说。那孩子说,好——我爸的梦想是下大雨时我家的房子不塌。石胖子问你妈呢?孩子说——我妈的梦想是死老公。 194. 姜胡子在自家南墙根儿埋了坛酒,过几年去刨,没找着。怀疑自己记错了,在附近多刨了几下,找着了,但确实不在原来那地方。 问酒,谁给你换地方了?酒说,没谁,我自己挪的。姜胡子说,为什么?酒说,不为什么,不喜欢原来那地儿。姜胡子说,在哪不一样?你现在这儿也没比那儿好啊。酒说,你是酒我是酒? 195. 金道士刚学道的时候听师父说过,本门有个师爷,叫任希夷,算起来是金道士的叔伯师祖,当年在峨眉山修道,打二十八岁一直修到九十八岁,结果真成功了。 据说,这位师祖修行到七十八岁的时候,须发转黑,牙齿复生,大家都说他快成了。修到八十八岁的时候,肌肤白润如同婴孩,体壮如牛身轻如燕,大家都说,眼看就成了。修到九十八岁的时候,师祖的身体都变得晶莹剔透,骨骼肌肤筋脉气血都隐隐可见,跟一块人形大水晶差不多。大家都已拿他当活神仙,本地官员常来慰问,众人都说,这回真成了。又说,也真得成了,再不成,天儿一热,这人就化了。 196. 果然,没过多少日子,就从空中降下了神人来。那神人身材矮小,肢体多毛,面似猿猴。下来之后就找这位师祖,说任希夷就是你吗?师祖跪拜说正是贫道。神人说九十八了?师祖说没错,四月十七的生日,刚过。神人说好,你带几件常穿的衣服,跟我走吧。师祖说上仙,咱们哪里去?神人说,嗯?不是你要升仙吗?还走不走?要走就别废话,赶紧着! 师祖当天就跟神人走了,本来说临走前跟徒子徒孙们见一面,话个别,也没来得及,什么也没说就给拽上天了。当地官员其实提前几年就训练好了一班鼓乐,打算师祖升仙时搞个小仪式,给伴奏一下,增加点气氛什么的,也没用上。 197. 那神人可能真是个急性子。临走的时候问师祖:会飞吗?师祖说不会。神人说嗯?那你这几十年都修出什么来了?也不等师祖回答,一把抓住师祖脖领子就腾空而起了。这个事儿,金道士的师父是亲眼所见——老头儿是给揪上天的,上天的时候手脚乱踢、吱哇乱叫,很不稳重。 当然,后来在那儿立“希夷道长升仙处”纪念碑的时候,碑文上没提这个事儿。 198. 刘美丽到衍庆堂买朱砂,孙似邈拉他出去饮酒,俩人在酒楼上坐着,刘美丽瞧见楼下有一个妇人走过,起身喊她:阿姊!然后下楼去跟那妇人叙谈了一会儿。回来之后孙似邈问他,那妇人是谁?刘美丽说,是自己的堂姐,小时候一块儿长大的。孙似邈问,堂姐住这附近?刘美丽说是,堂姐早些年嫁了个翰林院待诏,在邻近的坊内有处小宅子,姐夫虽不是什么大官,但人品不错,对姐姐也好,而且难得夫妻二人性情相投,简直是神仙眷侣。孙似邈说,哦,挺好。 孙似邈没说,他见过刘美丽这位堂姐。几年前的一个腊月,她去过衍庆堂好几次,孙似邈记得很清楚——头一次是来买打胎药,二一次又要买保胎药,三一次是快过年那几天了,孙似邈正和掌柜伙计们一起盘账,她推门进来,问有没有砒霜。 199. 孙脆弱奉郑魁升的吩咐,牵着驴去长安城送趟货,送完货出来,在滨水桥旁看见有一瘸子在那卖艺讨钱。 其实也说不好算不算卖艺,因为那瘸子自己并不演练什么玩意儿,只是在面前生了一堆炭火,然后指挥面前的一只老龟往那炭火上爬,老龟爬得慢,路人还有手欠的,拿衣袖扇那炭火,离得近的已经能闻见肉味儿了。老龟虽然表情不丰富,但也能看出点龇牙咧嘴的意思。旁边围观的人里,有心疼的,往里头扔三五个钱,说瘸子快停了吧,老龟有灵,这也太作孽了。瘸子收了钱,笑笑,完全没有让龟停下的意思。 大家就骂瘸子,说你这家伙,腿瘸心狠啊。这一说,瘸子反倒站起来了,把那条不瘸的腿抬起来,踩在老龟的壳上,那条瘸腿试着提起来,就那么站在龟背上了。人群齐刷刷地“哎哟”了一下,老龟那儿则是瞬间“呲啦”了一声,焦臭味儿都扑鼻子了。 孙脆弱站出来,跟瘸子说:哥们儿,多少钱你能把这龟放了?瘸子一晃就跳下来了,想都没想,笑着说,五千。孙脆弱说,好,你等着,我一会儿就回来。说完牵着驴回身就走。 没过一会儿,回来了,拿着五千钱,挺大的一堆。说钱给你,龟给我。递过去钱,抱过老龟来,想直接扔到桥下的水里,想了想,又抱住了。 有围观的忍不住嘀咕:没想到这哥们儿这么有钱。旁边有机灵的,说有钱个屁,他刚才牵的那驴呢? 200. 孙脆弱抱着老龟,没直接回六里庄。刚才那驴卖了五千八,还剩八百,他找了个粮铺,买了三百钱的黑豆,一大袋子,给刚才那买驴的背去了,说老哥,这点豆子给它,它爱吃,您受累喂给它,我回去了。 201. 回到郑魁升家,郑魁升问孙脆弱:货送了?孙脆弱说:送了。郑魁升问:驴呢?孙脆弱捧出老龟跟剩下的五百个钱来,说:这儿呢。郑魁升就一愣,说哎呀。 韩孤独在旁边噗嗤乐了,跑到后屋,也捧出一老龟来,问孙脆弱:也碰上瘸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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