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第八

六里庄遗事  作者:东东枪

371.

吴不利去了趟洛阳,回来的那天一进村就碰上了刘美丽,吴不利热情似火地跟刘美丽打招呼,说:美丽啊,我这一去不少日子啊,你们大伙儿都想我了吧?刘美丽说:那能不想吗?离开你的这些天,我们这些人啊,个顶个儿的,就像离开大森林的墨斗鱼一样!

吴不利说:嗯——哎?离开大森林的墨斗鱼?墨斗鱼要大森林干什么?刘美丽说:对啊,可说呢。

372.

王坏水他奶奶有一年遭过回官司。

她后半夜去院外的茅厕解手,忽见自家房脊上有一怪物,她在暗处,怪物却正在月色之下,所以看得很清楚。怪物是一大胖子,看上去得有两丈多高,五六百斤,浑身白毛,软软乎乎的一大摊,小眯缝眼儿,小瘪瘪嘴儿,鼻子挺大,正坐在房脊上吃饼,嘴虽小,但吃得快,吧唧吧唧的,听着很有个滋味。王坏水他奶奶吓坏了,一泡尿全尿到了鞋上。

怪物听见尿尿声,往下一看,正跟王坏水他奶奶四目相对。王坏水他奶奶也不知道怪物是男是女是雌是雄,但还是下意识地捂住了暴露在外的白屁股。怪物好像这才知道下头这人在干嘛,当时“哎呀”一声,抬手蒙住了自己的小眯缝眼儿,转身蹿跳而去,身子虽胖,倒还轻巧,但也稀里哗啦地踩坏了不少瓦片。

373.

王坏水他奶奶第二天跟家人说了这事儿。这种事儿传得快,没两天就方圆百里内无人不知了。官府也知道了,怕怪物伤人,派人前来缉拿。也没别的线索,就在王坏水他奶奶家蹲守。蹲了三天不见踪迹,觉得可能是蹲法不对。仔细询问了王坏水他奶奶之后,觉得露屁股可能是个关键细节,不可或缺。于是几位捕头就简单评比了一下,选出来一位屁股最大最白的,蹲在那厕所里作拉屎状,不见怪物不许起来。

又蹲了几日,奉命拉屎那位都快蹲出静脉曲张了,怪物也没见着。几位捕头商量了商量,决定翻脸,回到衙门里头跟大人说,怪物没有捕到,但事实真相已经查明:是王坏水他奶奶信口造谣,妄图惑乱民心,假作神异,借以渔利。大人一听,一直蹲守下去估计也蹲不到什么,这么收场倒也是个办法。于是深表赞同,把王坏水他奶奶给拿获收监了。

374.

王坏水他奶奶那年四十三岁。在监房里住了十二天,就给放出来了。大人亲自来的,给王坏水他奶奶雇了辆牛车,把她送回家去,车上还有一大堆赔情的礼物。后来才知道,是不放不行了——大人后半夜醒来,发现床边坐着一两丈多高大白胖子,也不言语,就坐那吧唧吧唧吃饼,吃完一张再拿一张,连吃了五六张,似乎是饱了,抹抹嘴,破窗而出,蹿蹦而走,从头到尾一句话没说。

天亮了把捕头找来,一问,前半夜先去的他家,在他家已经吃了五六张了。

375.

高老太爷有一次跟村人聊天时谈起,他曾听人说过,当年皇上批阅奏折,旁边太监给研墨时,忽见墨中出一小道士,似蝇而行,口呼万岁,自称墨精,大名叫黑松道人。据说,凡是古墨,年深日久,就有此类怪异出现,不知是真是假。

冯有道在一旁听见,说这倒是真的。高老太爷说怎么?老冯,你见过?冯有道说,怎么没见过?这玩意儿我见一个磨死一个,这些年都磨了多少了。

376.

孙德龙孙大人爱在如厕时读书。平日里常跟人说,边拉屎边读书,别有一番趣味。

但偶尔也苦恼,问怎么回事,说:有时想读的书太多而屎太少,不够用。

377.

有一回孙大人过六里庄,忽有屎意,恰好瞧见前边就是石胖子的学堂,就去学堂里的厕所拉屎。全体师生正在上课,一没想到会有大人不速而至,二没想到大人竟然是来借茅房拉屎,三没想到大人竟然还一不小心掉茅坑里了,沾了一身臭屎。

细说起来,那些屎尿,都是该学堂全体师生群策群力拉的,所以,看见哀叫着从茅房里走出的那个黄澄澄黑黪黪的孙大人,大家在惊愕之外,都多少有些愧疚。

石胖子后来给学生们留了个作业,让每人写篇文章,就写孙大人到访这事。有个学生得了最高分,他那篇文章的题目叫《记一件令人愉快的不愉快的事》。

378.

寨主胡大刀的胖媳妇儿后来是跟人跑了。对方是一个卖盐的,姓苏,人称“苏大胆儿”,附近那么多卖盐的,只有他敢往山上送盐,这名字就是这么来的。

寨主夫人跟卖盐的跑了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山寨,大家纷纷议论——“寨主没事儿吧?”“现在好点了,刚听说这事儿的那两天都乐疯了。”

379.

有人说是胖媳妇儿拿菜刀抵着苏大胆儿的脖子,苏大胆儿才答应把她带下山的,也有人说纯粹是二人勾搭成奸,虽然从胖媳妇儿的姿色品格来看可能性不大,但毕竟苏大胆儿既以胆量著称,也不是凡人。

究竟事实如何,如今已不可考。只是听说胖媳妇儿下山之后才知道苏大胆儿根本不姓苏,平素也并不靠卖盐为生,胖媳妇儿吓了一跳,但后来又说这样也好。

380.

孙似邈孙大夫在衍庆堂中坐诊,几个仆役模样的人簇拥着一位大人来看病。孙似邈问怎么回事,大人不说话,仆役们说大人在府中给家人们训话,语速快了点儿,篇幅长了点儿,情绪也太过激动了点儿,下巴给掉了。孙似邈说那好办,让大人先去外边等等,我准备准备,一会儿就给他推回去。

大人仍被簇拥着出了门,领头儿的仆役又回来了,问:大夫,推回去是当场就能复原、能说话吗?孙似邈说是。仆役问这得多少钱?孙似邈说我这儿价格公道,收你三贯钱就行。那人掏出一堆钱来,说大夫,这是我们几个兄弟凑的,一共十贯,都给你,你能不能给我们大人多治几回,晚几天再治好?

381.

石胖子石先生给学生留作业也经常是让写情诗。有一次他给出的题目是“听琴”。有一个姓张的学生写了一首——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张琴代语兮欲诉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石胖子看了说不够现代,不够通俗。第二天那学生又交了一版——

我爱着一位姑娘,

我见过伊的眼光。

那日我与伊相遇,

即投入痴疯癫狂。

我爱着一位姑娘,

如同那凤鸟求凰。

愿与伊同飞同宿,

却说伊不在东墙。

欲倾诉我的衷肠,

只能凭琴声传扬。

姑娘啊你可听见,

可明了我的惆怅。

我爱的那位姑娘,

可愿共携手酬唱。

盼不到你的爱情,

真教人爱断神伤。

石胖子看了,说还是不够生动,不够活泼,自己给改了一版——

我行至园中把琴来抚,

不由得一阵思来一阵伤。

思只思花不长开人不长在,

伤只伤月不长圆草不长芳。

看起来物有盛衰时有寒暑,

这月有盈亏啊人有生亡。

恨苍天怎么不遂人心愿,

怎么不叫人儿不老花儿常开月儿常圆草儿常芳?

且不言我这里心烦意闷,

我再言阵阵琴音响彻了西厢。

其声壮,铁骑刀枪鸣了四野,

其声悠,清溪流水注入寒江。

其声高,鹤唳长天惊响大漠,

其声低,儿女私语正话小窗。

真好似那铁马临风风乍起,

真好似那铜壶滴漏漏天长。

真好似那松涛滚滚说哀怨,

真好似那竹叶潇潇诉凄凉。

真好似那失群大雁空中哀叫,

真好似那敲磬念佛的长老和尚。

真好似那远山寺内钟声儿响,

真好似那老更夫啊敲打着更梆。

这一个也不是来,那个也不对,

分明是我思念二八女红妆。

但愿得她听得琴声能知琴意,

但愿得她能似那神女来赴襄王。

哪怕是头上的青丝被风摆乱,

哪怕是花枝刮坏锦绣衣裳,

哪怕是露水珠湿透她的鹦哥绿,

哪怕是花茬刮坏绣花的鞋帮。

但愿得她侧耳一听就知分晓,

就知道是痴情的书生,不是流氓……

那孩子看了石胖子给改的这一版,啧啧赞叹了几声,第二天就退学了。

382.

六里庄里来过一帮外地人,七八个人一起来的,说是独家研究了最新产品,专治中老年男性遗尿不净之症,有病的能治病,没病的能预防,八月初二那天来村里现场限量销售,欲购者早上都在村东老槐树底下排队。

八月初二那天排队的人去了不少,每人交了两贯钱,领了一个红纸包,红纸包上说这产品须满月之夜焚香沐浴后亲手开启,再以上等山泉水濯洗后施用,用后当即起效,终生再不复发——为方便群众服药他们还专门采来了一批山泉水封坛分装就放在旁边一贯钱一坛随意购买并不强求。

结果,八月十五那天深夜,村里凡是买了那产品的人家,此起彼伏地全是骂街声——每个红纸包里都是一盒牛皮筋儿。

383.

刘美丽他爸爸刘遥远在宫里当厨子那些年听人说,宫里某处有个“喑人署”,里头养着大批喑哑之人,这些人都是自幼入宫,进宫统一先灌哑药,使其失声,个个都是哑而不聋。又不令其识字,让他们只能听懂旁人的话,却根本无法与常人沟通。

这批人是专门帮皇上处理机密事务的,而需要他们处理的所谓机密事务,往往就是那些见不得人的丑事了,必须要办,而又不能令人知道。比方说,皇上得了脚气,得去外边请专治脚气的大夫,请来大夫,看完了病,甭管看好没看好这大夫都不能留着,得杀掉。而且,皇上既然得了脚气,大臣们的奏折里要是谁不小心提到脚气这事儿,皇上就会不高兴,万一气个好歹就坏了,于是就得有个人提前审阅奏折,把所有跟脚气有关的字词都给改了,或者干脆把奏折截留住——脚气只是举个例子,实际上的情况复杂得多,办这些事儿的人,常常得知道个前因后果才能判断执行,所以必得守口如瓶才好。

384.

起初这些事儿是归所谓“玄衣署”来办的,那是皇上身边的亲信,起初只有几十人,个个黑衣玄帽、面无表情、不苟言笑,人称玄衣使,见者不寒而栗。当时的做法是玄衣使每执行一次任务,就要弄死灭口,但这样人员损耗过多,反倒需要招募更多玄衣使,十而百百而千,涉密人员反倒越来越多,最后决定还是得终身制,不能老弄死,但也不能放出去,只好把这些人禁闭隔绝、封闭豢养,还得弄成“喑人”。

刘遥远打听过几次这个喑人署的事,后来,一块儿当差的厨子蔡长卿提醒他,说别打听了,再打听你自己就该出事了,这才作罢。

385.

老蔡问过刘遥远,你打听这个干什么?刘遥远说不瞒你说,是因为我有一次在宫内遇见过一个哑巴,那人长得和我一模一样。老蔡说和你长得一模一样?那是谁?刘遥远说,我猜可能是我哥哥,我有个哥哥,五六岁上被人拐走,再没见过,或许是入了喑人署?

老蔡说算了,别找了,从小失散,真是又能怎样?刘遥远说,要真是我哥,我去替他。

386.

裴秀元善聆音,聆蹄声能知马的毛色,闻风声能知树上有多少片树叶,辨嗓音能断出人的生辰,听轿子的嘎吱声能推测新妇脸上有没有麻子、肚子里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孩子的亲爹究是何人。

裴秀元后来去从军,本来说戍期三年,可满了三年却不让走,粮饷又不知为何总跟不上,每天在军营里挨饿受冻,跟服苦役没什么区别。第五年的冬天,天降大雪,裴秀元站在雪里听了听,跟身旁的同伴说:坏了,咱们哥儿几个要完。果然当晚就都冻死了。

387.

裴秀元家里人几个月后收到一封信,打开信封,里头片纸皆无,只倒出一小捧雪花来,细听,信封里似乎还有低低的风声。

收到信的时候是四月了,雪花在信封里不知为何却一直完好,倒裴秀元他爸手心里的时候才“唰”地一下全化了,雪水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滴答了半天,他爸愣在那,也不知道该不该擦擦。

388.

冯有道有癫痫。不常犯,但犯起来挺厉害。以前也没这毛病。他跟刘美丽讲过一次他这癫痫的来历——

有一年,当年读书时的老师下帖给冯有道,说多年不见,颇为想念。冯有道记起当年课堂上清癯瘦弱的老师嬉笑怒骂臧否古今的样子来,也就去了。去了才知道是有同门的师兄师弟给老师操办,搞了个“桃李宴”。冯有道也是桃李之一,但显然是比较次要的桃李。主要桃李是谁倒也好认,人堆儿里那几个体重二百多斤一身锦绣满脸堆笑的都是。老师也这模样了,浑身穿戴得黄澄澄金灿灿,装裹似的,脸倒是很显面嫩,大胖娃娃一般。

大人们亲热够了,决定开席。席开得也有格调,每人面前先摆着一个果盘儿,果盘儿上有桃李各一。一问,说是在座一位薛大人的想法,连这“桃李宴”的名字也是他起的。

其他大人于是赞不绝口、啧啧称奇。薛大人很有几分得意,站起来命令下人上主菜——便有人在每人面前置一铜釜,釜下生炭火,待釜内水沸,先下几粒鱼肉丸。少顷,又有下人用锦盒捧来一堆欢蹦乱跳的活蛤蟆。薛大人介绍说,这些蛤蟆都是提前半个月养在去年冬天贮下的山泉水里,每天只喂些羊肉末以维持生命,最后三天更是令其断食排净秽物,所以个个儿都是卫生安全的精品有机好蛤蟆——介绍完毕,只见下人就把这些活蛤蟆扔进了每人面前的沸釜之内。

冯有道大惊,但其他众位大人却都个个面容淡定,看样子都是见过世面的。只有个别几位,可能是树小墙新之流,在满堂的凄厉蛙鸣中拍手赞叹,面露喜色。很快,蛙声静下来,薛大人下令:成!捞!下人们手执铜筷,替每位客人将釜内的熟蛤蟆捞取出来——每个小蛤蟆都翻着白眼儿,抱着那颗事先放进水里的鱼丸。各位大人一见,先是鸦雀无声了几秒,然后就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来,还有几个吹口哨儿叫好儿的。

冯有道则二话没说,哐当一声倒在地下就抽起来了。

389.

薛大人不是头一次展示这道创意菜了,长安城内很多达官贵人都吃过见过。薛大人也因此传名,人称“蛤蟆薛”。

390.

而且,据说薛大人当年官运亨通就是因为创出过很多类似的美食精馔,年轻时的成名作是拔取新生十日内的虎皮鹦鹉的舌头数百根,再以高汤煨制,调味而成,唤作“巧舌羹”。

当然,这是官方称谓,民间也有跟这道菜叫“损阴丧德汤”的。

391.

有家长给石胖子提意见,说能不能少教孩子们点儿民间文艺,多教点正能量作品。石胖子说好好好,明天我就给他们讲个励志的。

第二天孩子回家,家长问今天学了什么。孩子说今儿一天就讲了一段,叫“齐人有一妻一妾”。

392.

师父当年给慧吟禅师说过,慧吟,你有恶根,但也有慧根。你那慧根都是打恶根里长出来的。慧吟说嘿嘿,师父,还是您眼力好,我那叫恶之花。

393.

王坏水兴冲冲地跑到金道士家跟金道士说,刚才瞧见六里庄上空聚起一片五色祥云。金道士说你看清了吗?真是五个颜色?王坏水说,那当然,我们一堆人一块儿数了半天,而且这云哪儿也没去,就在咱们六里庄上空悬了会儿就消散了。金道士说要真是五个颜色,那可了不得了。云有五色者称为“卿云”,此云,是卿相之气积聚而成,这五色,赤、白、黄、蓝、绿……

王坏水说你先等等,你说这“卿云”是哪五色?金道士说,赤白黄蓝绿啊。王坏水说那不对,我们看见那块不是这五个颜色,我们看见的那块,是棕、灰、黑、褐、紫……

394.

邹行淹家本是潞州人,有几年,邹行淹的父亲在长安事业不顺,身体也常被疾病所扰,找算卦的袁大师给算了算,说是潞州老家邹行淹他爷爷的坟选址不好,要另择吉地、迁坟移墓才行。邹行淹的父亲急匆匆赶回潞州,跟自己的母亲说要迁爹的坟。邹行淹他奶奶说迁就迁。邹行淹的父亲说,您看迁到哪合适?邹行淹他奶奶说:爱迁哪儿迁哪儿,看你的需要。

迁坟那天,照规矩,有风水先生在坟前求签卜卦,算是征得坟内死者也就是邹行淹他爷爷的同意。连卜了三次,结果都显示坟墓内的死者不愿意。奶奶在旁边一瞪眼,说管他乐意不乐意呢,挖。风水先生说那不成,行有行规,这么多年还没这么干过。

奶奶急了,对着坟头破口大骂起来,说老鬼你怎么这样?动动你怎么了?咱儿子咱大孙子有这么点儿需要你不配合?你还懂点儿事儿不懂了……骂完再卜,风水先生一拍大腿:嘿,同意了!

395.

就挖了。就把邹行淹他爷爷的骨殖捡出来了。骨殖见了天日,大家问邹行淹他奶奶是不是验看验看,邹行淹他奶奶瞧都不瞧,说我看他干啥。

不过,移送骨殖的途中,邹行淹他奶奶坐在牛车上哭了一路。

396.

彭大脸家祖传数辈的绝技是“骷髅戏”。十七岁之前,彭大脸一直跟着他爸四处闯荡江湖,演骷髅戏为生。所谓“骷髅戏”,与牵线木偶类似,就是用一具身高二尺余的人骨骷髅,在四肢关节上都装上提线,由人操控,在一幅黑幕前扮出各样姿态、讲说诸般笑谈。

黑幕两侧绣着一副对联。上联是:样貌出奇,不免一番扭捏造作,难为诸君识得破;下联写:情形照旧,全靠几招摆布描摹,幸而阁下看不清。

397.

彭大脸他爸叫彭异之,也是自幼随自己的父亲学艺,几十年的功夫全在手上,那具骷髅在他操控之下,忽而跑跳腾挪,忽而蹑足潜踪,忽而阔论高谈,忽而沉吟踱步,忽而醉卧书斋,忽而扬鞭跃马,忽而金榜得中,忽而洞房花烛,忽而骨肉团聚,忽而死别生离,忽而惊惧无状,忽而满腹愁思,忽而纵情谈笑,忽而饮泣痛哭……

虽然只是具骨架,但抬手动足栩栩如生,细微之处精妙无匹,观者无不如痴如醉,不知眼前是幻是真。

398.

演骷髅戏的骷髅骨架,行话叫“幻身儿”,都是自己做的。彭大脸从小就听他爸说,“欲知幻戏之妙,先学缩骨之法”,所以彭大脸从小就知道怎么把一具身高八尺的常人骨架,缩成仅有二尺的“幻身儿”。该用什么药材浸泡,又该怎样缩骨定型,虽然不曾试过,却也早已烂熟于胸。只是,那用来制作“幻身儿”的骨架从哪来?彭异之没说过。

倒是说过“幻身儿”各有寿数,制好之后,有的能用四五十年而不坏,有的用个一年半载就开始糟朽,只好另做。

399.

几个和尚商量怎么振兴普济禅寺的事儿,商量来商量去商量出一个办法:应该派几个寺里的和尚,学玄奘法师,也去趟西边,取点经回来。

几个人把这主意跟法聪聊了聊。法聪说这想法挺好啊,那你们几位师兄受累跑一趟?几个和尚说我们不行,得找聪明的、年轻的、身体好的,比如你这样的,让我们几个这样的去,就回不来了。法聪说其实没事,回不来也挺好。

400.

彭大脸十七岁那年,彭异之演骷髅戏用的那具“幻身儿”开始腐坏,先是骨节发黑,继而各处开裂,眼瞅着就要散架。不巧,彭异之偏也一病不起。彭大脸没辙,想着还是得先去请医给爹诊治,彭异之说算了,咱回家。

正是年底,地冻天寒,返乡之路颇不好走,父子俩坐了辆牛车,风雪中缓缓而行。彭大脸问他爸,“幻身儿”毁了,咱以后怎么演骷髅戏?彭异之说,没事,再做一个。彭大脸说,再做一个?尸骨从哪来?彭异之说:你知道咱现在用的这“幻身儿”是打哪儿来的么?彭大脸说,不知道。彭异之说,咱这“幻身儿”,是你爷爷。彭大脸一愣。爹接着说:回乡之后,见你妈一面,估计我也就差不多了——我一死,你的“幻身儿”就有了。

彭大脸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又走了十好几里,冒出一句:那这“幻身儿”再坏了呢?彭异之就笑了,说,儿啊,那就是你的时候到了。

401.

杨温柔送过沈三变一把酒壶,说是当年竹林七贤在竹林里喝酒的时候用过的。一模一样的酒壶,他还送过冯有道一把,也说是当年竹林七贤在竹林里喝酒时用过的。

这事儿后来让沈三变发现了,他跑去问杨温柔,到底哪把是真的?杨温柔说都是。沈三变说两把都是真的?杨温柔说两把哪行?人家是竹林七贤,一人一把,一共七把。沈三变说七把都在你这儿?杨温柔说那可不。沈三变说那你给我看看。杨温柔就从床底下搬出个破箱子来,打开箱子一看,一模一样的破茶壶还有二十多个呢,都分毫不差。杨温柔就往外数,一把,两把,三把,四把,五把……给,加上之前给你俩的,一共七把。还要吗?要的话还有。

402.

杨温柔还送给过石胖子半张孔夫子和颜回躺过的凉席,送给老高太太一根女娲娘娘用过的鞋拔子,给过金道士一辆孙膑坐过的破轮椅,说回头要是瘸了可以坐。

还送过刘美丽一个小木头盒子,说这个盒子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打开,刘美丽问里头是什么,他说是当年皇上颁的免死金牌,还说人家皇上给的时候说了:这玩意儿就两块,安禄山一块,你一块。

403.

孙宝善说,他爸年轻时,家乡遭了荒旱,旱灾之后,蝗虫又来。他爸随村人们一路逃难,起初是上百人,后来是几十人,到最后只剩十几人了。

到长安城外时是个傍晚,大家远远地望见长安城的城墙,走近时,天就已经黑了。远处看时,城墙只是平地上的一条灰线,离近了,才知道那墙有何等高大、威严。孙宝善他爸说自己当时就瘫软在了城墙之下,不敢近前,其他人都在城下睡着,等待翌日进城,孙宝善他爸却趁夜色逃走,一口气跑了好几里路,这才到了六里庄。

404.

郑魁升进长安城买东西,在东市瞧见一个乞丐。乞丐看上去四十多岁,蓬头垢面,有一条腿是瘸的,正坐在墙角击羯鼓作歌,郑魁升听了会儿,没听太懂,唱的好像还是外国故事,神仙打架什么的。郑魁升正好手里有些散碎铜钱,就扔了几个过去,乞丐瞧见了,喊他,说:给多了,两个就行。郑魁升一愣:多几个也没事啊。乞丐说:不行,我这玩意儿不值那么多钱,不必多破费。

郑魁升说你这人也够倔的,我扔都扔了,就这样吧。乞丐就叹口气,说那你等着。然后起身,瘸着腿走了,没一会儿又瘸着腿回来,怀里多了把琵琶,说那个不值,这个值。然后就坐在那弹起来。没弹几下,东市里的商贩游人就都围过来了。一见人越聚拢越多,那乞丐就停了手,跟郑魁升说:你瞧——你值了,我赔了。

405.

沈三变听郑魁升说起这事,专门去了趟东市。那乞丐还在那,还在打他那破羯鼓。沈三变说:您就是那位弹琵琶的吧?乞丐说:谁会弹琵琶?你认错人了。沈三变说你别这样咱都是爱好音乐的人,我是听说你的事,专门来找你聊聊的。乞丐说:谁爱好音乐了?你有病吧?然后就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了。沈三变想了想,也没追,自己回六里庄了。

冯有道后来批评了沈三变好几回。就因为这事。沈三变也有点不好意思,说确实是冲动了。

406.

孟成偕姓孟,别的姓孟的大都说自己是孟子后人,他不是。他从小就听家里老人说,他们家是孟婆后人。孟婆就是“孟婆汤”那孟婆。

那时候还老有外地人来找他家,打听孟婆汤的做法,或者问他们有没有办法跟孟婆说上话。后来来的少了。

407.

刘遥远在御膳房当差时,某天清晨入宫,见一年幼宫女正在宫墙角落处落泪。过去一看,这宫女是平时伺候皇后的,他认识。问是怎么回事,宫女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太子平时老欺负她,一见周围没人就要脱她衣服,她一直不乐意,但昨晚终于还是违抗不过,被太子拽到了他屋里,这是刚放出来。刘遥远也没什么建议给人家,只说你要是跟皇后亲近,或许能跟她念叨念叨。

没过几天又遇见这宫女,宫女跟刘遥远说,自己已经私下里对皇后说过。刘遥远问那皇后说什么了?宫女说皇后一听就掉了眼泪,说“我儿可怜!”然后就命人赶紧选人间女子颀长洁白者五至十人,给太子送去了。

408.

杨温柔走夜路,瞧见路边树上有一黑影儿在那晃悠,过去看,是吊着一老头儿,一点动静也没有,只随着风晃荡,应该已经吊了挺长时间了。杨温柔四外看了看,既没瞧见什么村庄集镇,也没发现什么人可以帮忙,迟疑了一下,接着赶路了。

但走着走着,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回头一看,是一老头儿,仔细看,就是刚才吊着那个。老头儿气呼呼的,一边走一边冲他叨念:你还走?你像话吗你?瞧见我了你还不管!

409.

杨温柔赶紧道歉,说我看您那情况以为已经没必要往下放了,谁知道您那是吊着玩儿呢。老头儿说谁吊着玩儿?这有吊着玩儿的吗?说着就拉杨温柔往回走,还奔刚才那棵树的方向去,到了树下,跟杨温柔说:来,咱俩一块儿,你帮着我,把我弄下来。杨温柔看那树上,老头儿还在那吊着呢。

也没别的主意,只好帮着老头儿把树上那老头儿托下来。老头儿自己抱着刚放下来那个自己的脚,让杨温柔抱着头,说往林子深处走走,坑我都刨好了。俩人抬着,走过去,果然有个坑,坑里还躺着一个老太太,俩大姑娘。杨温柔问这是谁,老头儿说我家俩闺女,还有闺女她妈。杨温柔问怎么回事?老头儿说她们先吊的,我把她们放好了自己再去,就这么商量的——快,您受累,帮着我把我也放进去。

坑不深,但把一老头儿扔进去也“扑通”一声。老头儿嫌杨温柔不够小心,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儿?不知道轻点儿?我还在这儿瞅着呢。说完也不理杨温柔,自己不知从哪掏出个小木牌儿来,木牌上头也没字儿,上头画着好几个圈儿。杨温柔说这是什么?老头儿说碑。杨温柔说什么碑?老头儿说我们一家四口儿的碑。杨温柔说碑怎么没字?老头儿说不认字怎么写字?杨温柔说没有字还立什么碑呢?老头儿说你看你这人,我们不识字的人,连个碑都不配有吗?说完就把小木板插在那坟坑前头,说你走吧,我不用你帮忙了,我自己慢慢埋。

杨温柔问老头儿:你家这是怎么了,怎么全家一块儿上吊?老头儿的回答是:兄弟,这事儿要是能跟你说,我就不用带着老妻幼女吊死在这儿了。

410.

曾有一老和尚来普济禅寺投奔,说自己原来那寺着了一把天火,整个寺院几层大殿多少禅房,都给烧了,僧人们四散逃亡,都各寻出路去,自己盲打误撞,正瞧见这普济寺,进来自我介绍下,试试。

慧吟禅师说,大家都是出家人,留你在我们这儿倒也没什么,不过我们这寺一直香火不好,平时吃的也一般,怕你在这儿待不惯。老和尚一听乐了,说吃的一般倒没事儿,我不挑吃的,只要每月还能给我一贯钱的僧酬就行。慧吟禅师说什么叫僧酬?老和尚说就是当和尚的报酬。慧吟禅师说我当了这么多年和尚,还没听说谁当和尚领工资的,你这是什么规矩?老和尚说,别的僧人不领僧酬,我就得领,因为我是舍利僧。

慧吟禅师问什么叫舍利僧?老和尚说,就是我以后圆寂在你们这儿,你们烧了我,是能烧出舍利来的——你想想,你们寺里的高僧烧出舍利来了,这不是你们寺里的光荣吗?你现在香火不好,有了舍利还能不好?给我僧酬,就是养着我,是我给你们准备这舍利的酬劳。慧吟禅师说我还真没听说过这么干的,以前我们倒是动过找几块舍利的心思,但当时想的办法还是找人给做,哪知道还有专门养舍利僧的。老和尚说我们那边是寺庙都这么干,哪个像样的寺里都养几个舍利僧,我们家好几辈都是干这个的,技术好,保准能烧出来。不像他们后来一些刚入行的,领了十好几年僧酬,到死了一烧还都是灰。慧吟禅师说,这玩意儿还有技术?老和尚说当然有技术,多吃矿物质,不吃早斋,能不喝水就不喝水,否则哪憋得出来。慧吟禅师说,这是你家祖传的?老和尚说对,但还有一大堆具体操作的诀窍,那就不能跟你说了,我光给我儿子、侄子们讲过一遍。慧吟禅师说你还有儿子?老和尚说当然,要不我要你那一个月一贯钱给谁花?怎么样,禅师,考虑一下把我留下吧,舍利可是好东西,以后多少年都用得上!

慧吟禅师说还是算了吧,您再上别的地方碰碰去,我不敢留您,我怕。老和尚说怕什么?慧吟禅师说,我怕我们这儿也着天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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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老和尚还跟慧吟禅师说,一个月一贯钱已经不算多的了,他们家乡那边出外当舍利僧的人挺多,最多的一个月能要二十多贯。

慧吟禅师问为什么那人就值二十贯,老和尚说,一来是岁数大,没准儿过几个月就死了,一个月二十贯也没多少钱。二来是人家技术高,不光能保证有舍利,还能靠特殊的饮食,根据你的要求定做。各种尺寸甚至颜色都能提前约定,比如舍利僧保证死后烧出不少于二十颗舍利,其中一半是红的,一半是绿的。如果死后没能如约,来算账的家属会按约定退钱。更有甚者,如果要得急,寺里可以要求交货时间。比方说,还是二十颗舍利,一半红一半绿,但半年内必须交货,也没问题,加点钱就是了,到时候准烧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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