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7.

董良材当官时，曾听一位从战场归来的将军在众位文官武将面前夸赞自己麾下的兵士，说有兵卒在战场上脑袋被敌人挥刀砍落，竟然蹲下将头拾起，用左手强按在脖项上，右手兀自挥刀，砍死数十名敌兵的。

董良材跟冯有道提起过这事儿，还说，那兵士这等勇猛，也是世上罕见。冯有道说，勇士不算什么，那将军这等巧嘴，才是世上罕见。

308.

高老太爷做官的时候有耳聋的毛病，回六里庄之后就好了。

据说那时候做官的有不少耳朵都有毛病。高老太爷解释是因为那几年皇上脾气不大好，看哪个当官的不顺眼，动不动就赐死。

真要是因为什么祸国殃民的大事也就罢了，赐了也不冤枉，可实际上往往是看你朝服没熨平整、赐宴的时候吧唧嘴、上殿的时候走路外八字就开始赐了。

309.

后来大家就开始想辙，装聋打岔是最常用的一招——“高爱卿，刚才放屁的是你吧？好，赐你白绫一幅，自尽去吧！”“皇上您说什么？微臣耳聋未曾听清！”“我让你自尽！”“哦，您让我上任？上哪啊？”“什么上任！是赐死！”“哦？当刺史？刺史也行啊！”“少装糊涂，我命你上吊！”“有病要上报？这您放心，我身体没问题！当几年刺史问题不大！”“你就装聋吧！我也不赐死了，咱直接斩首！”“什么，让我现在就走？好好好，那微臣回家准备准备，这就回去……”

说完就真几步退下殿去了，出了殿门，一转身，一路小跑就回家了。

310.

慧吟禅师经常体罚徒弟。曾有一小和尚受罚多次，起了报复之心，三更半夜提着擀面杖前去行刺，当场被慧吟禅师擒住。

清晨，小和尚两眼热泪从慧吟禅师的禅房里出来了。别人问他干什么去了，他什么都不答，只反复说一句：唉，都是受过伤的人啊。

311.

石胖子写了文学作品拿给村人邻居们看，村人们大都无动于衷，多是点几下头而已。石胖子见那几下点头，就很高兴，偶尔谁多点几下，他就觉着是自己这次一不小心写出了佳作名篇。

姜胡子跟他说人家就多点几下头而已你高兴个什么？石胖子说话不能这么讲，我听人说，当年李太白写了《长恨歌》出来，兴冲冲拿给他老婆看，他老婆也只不过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而已。

姜胡子听完就陷入了沉思，沉思了一会儿，说：哎，你刚才说《长恨歌》是谁写的？

312.

王三姐有俩姐姐，所以叫三姐，大姐比二姐大两岁，二姐比三姐又大两岁。妈死得早，家中只有爸爸和她们姐妹三人。

小时候俩姐姐带着王三姐到河边玩，见四下无人，就脱光衣服下河洗澡。三姐那时才七八岁，不敢下水，大姐就在水中牵着她的手。有牧牛的小子来河边，瞧见她们，往河里扔石头，还把她们放在岸边的衣服扔进水里，大姐就起来，光着身子站到河岸上，用石头把那坏小子砸跑，姐妹三人一起哈哈地笑。

衣服湿了，就摊在岸边的石头上晒干。姐妹三人在河边等着，躺在草地上，光着身子，看天。三姐问，大姐，妈长什么样？二姐说，就长大姐这样。

313.

石胖子跟沈三变说，你别看我现在每天瞎写也写不出个什么名堂来，但我觉得我就这么写下去，有个三五十年的，好歹也能写出点儿传世佳作来，你信么？

沈三变想了想，说：要是我说我信了，你信么？石胖子想了想，说：唉，不信。

314.

村里有人种胡荽。

据传说，胡荽这玩意儿，撒种之时必须有人在一旁口吐秽语才能长得好。所以每年播种胡荽时，冯有道都特别受欢迎。家家都延请他前去督导。这也是冯有道的主要收入来源。

315.

杨温柔有一次犯了痔疮，到长安城里找大夫给看。衍庆堂的孙似邈孙大夫给检查了检查，说你这痔疮太奇怪了，我这些年瞧痔疮也瞧了不少，有包浆的还是头一个，这玩意儿你是怎么盘的？你这痔疮多少年了？

杨温柔回想了回想，说具体哪年得的我忘了，反正以前华佗华大夫给看过几次，后来他被曹操弄死，我就没找旁人看过了。

316.

孙似邈说，要说起来啊，华佗这人真是倒霉，稀里糊涂被曹操给弄死了。杨温柔说倒霉个屁，他那才活该呢，他跟人曹操说得先喝他那药，喝完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再拿大斧子把人曹操脑袋劈开治病——我就问你，换你是曹操，你信吗？你让他劈吗？

孙似邈说，你不能这么说，我跟曹操不一样。杨温柔说你跟曹操有什么不一样？孙似邈说，我比曹操懂医术。杨温柔说，懂医术怎么着？理解他？让他劈？

孙似邈说，不不不，我自个儿懂医术，我找华佗干嘛？我自己吃点药不好吗？

317.

王三姐跟沈三变说过好多情话。俩人刚在一起的时候王三姐就说过：小沈，你对我真是太好了，我一定用一生一世来报答你，你放心，以后我要是出轨了一定一点儿都不让你知道。

318.

刘美丽上学的时候没少受同学欺负。光钻人家裆钻了不知道多少回。这件事给他留下了阴影，后来找对象的时候坚决不要大长腿。

319.

那天瞧完痔疮，杨温柔赶在关城门之前出了长安城，一瘸一拐地往六里庄走——想雇车舍不得钱，想坐轿子没有，骑驴骑马更磨得慌，还不如走着。

走着走着，天色就暗了，正愁这几里路不好走，身后就赶上来一人，笑呵呵地跟杨温柔打招呼。杨温柔一看，是贩马的杜冠卿，二人昔年就很熟识，于是就结伴而行。

杜冠卿这人爱说笑，这一路谈笑风生，聊了不少旧事新闻，奇谈八卦。快到六里庄时，二人累了，在路边歇脚，杨温柔瞧着杜冠卿，问了一句：冠卿兄，咱们二人数年不见，今日途中偶遇，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杜冠卿说：嗨，老弟，有话但讲。杨温柔说：那好，冠卿兄，你，不是已过世好几年了吗？

320.

王三姐十二岁那年，发现爸爸老追着大姐在院子里跑，大姐一边跑一边哀求，爸爸别追了，求求你了爸爸你别追我。爸爸不停，喘得要死要活的，脚下也不停。大姐有时候逃出去，但终究还是得回来。三姐问大姐怎么回事，大姐不说话，光哭。

刚开始是追大姐，后来又追二姐。但没追几回。因为没追几回，大姐晚上就不跟二姐三姐在一个被窝儿睡了。大姐每回都说，你们先睡。二姐三姐说姐你怎么不睡。大姐说，放心吧，没事，等你们睡了我偷吃好吃的去。二姐三姐说那我们也不睡，我们也吃。大姐就说，快睡吧，骗你们的。

二姐三姐那时候还小，看大姐说话的表情，也看不出来是高兴还是难过。

321.

过了没两年大姐就嫁人了。嫁过去的时候是个袅袅娜娜的大姐，过几个月婆家给送回来搁在院子里的时候，已经是具被河水泡得肿胀的黑褐尸身，就在破门板上放着，上头还落了层苍蝇。

问那家人是怎么回事，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莫名其妙地老掉泪，某一天忽然就寻不见人了，找了三天才找着，但找着时，已经是在河上漂着，都漂出去二十多里了。

322.

石胖子常回忆起当名士的事情来，有一次，又饱含深情地讲述了一遍当年白衣飘飘体重不满一百二十斤的自己跟各位名士一起带着妓女们坐牛车去野外饮酒唱歌光屁溜儿的日子。刚讲完就有学生问他：石先生，饮酒、唱歌、光屁溜儿，孰乐？

石胖子想了想，说：喝醉了坐牛车最乐。

323.

后来石胖子真买了辆牛车。

自己把自己灌醉了，坐上牛车就往村外去。头晌午出去的，到天黑才回来。回来的时候自己坐在车上直叹气。村里人问怎么了？他说：唉，牛车还是牛车，我不是我了。

324.

胡大刀的大舅子叫顾百里，练过长枪，武艺不错，见识也过人。

顾百里跟胡大刀说过：兄弟，纠结是什么？纠结就是不纯粹。

325.

胡大刀和顾百里老在一起讨论国家大事。讨论着讨论着就掐起来。顾百里就常说这样吧，我给你打个比方。

一听这话胡大刀就急了，说你别给我打比方。顾百里说为什么不能给你打比方？胡大刀说你给我打比方就是侮辱我。顾百里就乐了，说你看，我还是愿意跟你交流，只有你知道打比方是侮辱你，我给别人打过几万个比方了，他们都说我这人表达能力强讲话生动什么的，只有你知道这是侮辱。

326.

刘美丽小时候老爱尿裤子，尤其冬天，经常在学房里把裤子尿湿。幸好刘美丽机灵，很快就想出了掩饰尴尬的办法——每次一有尿意，就赶紧高喊一声：我给大家变个魔术吧！这一招叫“空中取水”！然后就装腔作势地凌空抓一把，往自己裤裆处一挥——同学们见到果然有水从他裤腿儿里淌出来，还真就纷纷赞叹。

不过这魔术没表演过几回，到第三四回的时候，再喊“我给大家表演个空中取水吧！”就有同学回嘴了：你自己上茅房表去行不行？

327.

回嘴那同学是日本人，日本遣唐使的儿子。其实平时跟刘美丽关系挺好的。刘美丽后来跟他说：你知道吗，咱俩关系好归关系好，但你不让我变魔术这个仇，我早晚得报。现在打不过你，等我长大了也得报。

那日本小孩儿就乐了，说我过几年就回日本了，你上哪找我去？刘美丽说，你回日本我就上日本找你去，反正一定得办你一回。

328.

后来那日本孩子就回日本了，临走时跟刘美丽说你可快来啊，我在日本等着你。刘美丽说你放心吧，我早晚会去。

结果那日本孩子在那边儿等了好多年，也没等到刘美丽。但刘美丽说的话他一直惦记着，直到好多年后也没忘，听说他还写了首诗说这事儿，诗的名字就叫《漂洋过海来办你》。

329.

普济寺的水井突然干枯，没水了。大家商量着要挖个新水井，挖了几丈下去，没见着水，倒挖出俩人来。

而且还是活人。俩人头发胡子都乱蓬蓬的，瘦得很，但精神倒是不错，从井里出来，见是个寺院，就跟小沙弥们说要找领导。慧吟禅师来了，把这二位带进自己房里，说跟这二位聊聊，一聊就聊了一整夜。有几个徒弟在门外候着，直等到第二天天亮，慧吟禅师才从门缝里探出头来。徒弟问：师父，有什么指示？慧吟禅师说：给他俩备饭。话音未落就听见门后有人喊：哥，不用备饭，俺俩饿惯了。

又聊到中午，那俩人出来了，跟慧吟禅师深揖拜别，去到那井口，扑通扑通就跳下去了。慧吟禅师在后边还喊呢：有空儿再来玩！那边喊：算啦算啦，先不出来啦！

330.

等那俩人没声音了，徒弟们问：师父，他俩进去了，咱这井还挖不挖？慧吟禅师说还挖个屁，都挖到人家家门口了，赶紧回填，都填上。徒弟说回填简单，填完之后呢？不挖井咱喝什么？慧吟禅师说：他们说了，咱们本来那口井，他们可以在下头给摆弄摆弄，未必就不能再出水。

果然，原本那口井第二天早上就又活了。呼呼地冒清水。

331.

冯有道给自己拟过一个碑文，曾托付沈三变，说自己以后死了，麻烦沈三变帮忙给刻在碑上。但后来又反悔了，说不用刻了。

原本说的是刻八个字：我与世界不欢而散。

332.

有一段时间，平康坊的姑娘们流行在大腿内侧文身，文上些诗词佳句、名人新作什么的，说是能吸引消费者——听说还确实有不少专门为此消费、花钱就为瞧文身的。

据说刚开始那些文身质量还都不错，经常能碰上一些大家的题字，比如颜真卿手写的“闻香下马”什么的。可毕竟这些人文化水平不一，所以后来听说就文什么的都有了，有文“往来无白丁”的，也有文“恨不相逢未嫁时”的，有文“童叟无欺”的，也有文“客随主便”的，有文“野渡无人舟自横”的，也有文“早有蜻蜓立上头”的，听说还有文“世上只有妈妈好”的。

333.

叶四姑的大腿根儿附近也有文身，是她自己选的四个字：“出生入死”。

听人说倪爱爱当年也文过，文的四个字是“出将入相”，据说还是某位退休的节度使或是宰相什么的给写的，闻者无不叹服：人家能不红吗？

334.

九岁那年刘美丽无师自通地练成一项绝技。他能把手指头仰着掰到后边去，让指甲碰到自己的手背。每次表演都能引来不少惊愕赞叹。从那之后，再有人欺负他，他就把手伸出来，说：看，你可以这样吗？对方的反应往往是：哎哟我去，你再来一遍我瞧瞧嘿！把欺负他的事儿就给忘了。

靠这个本事，他一直撑到青春期的中后期。

335.

有人说叶四姑生过一个孩子。好多年前了。

谁也不知道孩子是谁的。叶四姑自己知道不知道，没人敢问过。孩子生下来一声都没哭就死了，大家要去给埋了，叶四姑不让，把那死了的孩子抱在怀里，谁也不让碰，谁也不给。大家想尽办法劝、竭尽全力抢，都抢不过来。白天晚上抱着，出门揣在怀里，竟然揣了好几个月。

其实到底揣了多长时间大家也不知道，后来那孩子去哪了，大家也不知道。也可能一直还揣着，只是大家忘了。

336.

姜胡子五岁那年，他妈又生了个儿子。

他爸告诉他的。说你妈给你添了个弟弟。说完又问，你今年几岁？姜胡子说五岁。他爸考虑了考虑，说：别五岁了，打明天开始，你十二了。

跟大家聊起这事儿来的那年，姜胡子三十八了，但实际上应该是三十一。爸已经没了几年，要活着，应该是五十九，但想想活着时的面相，仿佛也不像那么大年纪的。实际多大？不知道。

337.

姜胡子想想这事儿，觉得挺怪，但小时候没觉得有什么不正常，好像也没被拿走什么，或者，被拿走的本来就是他不配拥有的东西。

338.

胡大刀的手下彭大脸心灵手巧，属于传说中那种一根芹菜能捅开国库大门的人。在胡大刀手下时他自制了不少火炮，炮弹都是自己铸的，有的铸为玫瑰花状，有的铸成一张双人床，有的是铸成安睡之婴儿状，还有一些就不适合当众说了。这些炮弹，据彭大脸说，都有不同的用途，针对的是不同的目标。

339.

冯有道在茅房拉屎，一边拉一边仰头看天，看着看着就蹲在厕所里喊起沈三变来，嗷嗷喊。

沈三变没听见，赵大结巴听见了，一溜儿小跑去沈三变家里找沈三变，把沈三变拉到茅房里来。沈三变听说是冯有道蹲在厕所里喊他，以为是冯有道脑溢血或是心梗了，赶紧跑过来。到茅房一看，冯有道还撅着屁股在那蹲着呢，歪着脖子仰头看着天。沈三变问老冯你喊我干嘛？冯有道说哎呀哎呀你怎么来得这么慢？沈三变说怎么了？冯有道说：刚才有片云特别好看，我想你要是在这儿肯定能作首诗。沈三变赶紧抬头说：哪儿呢哪儿呢？冯有道说：哪儿什么哪儿？不幸失散了都。

340.

这时候，一直蹲在旁边蹲位的石胖子说话了：老冯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诗我也会作啊，小沈没来你倒是告诉我一声啊，万一我作一首呢。冯有道说：你？你可拉倒吧，诗打你脑袋上飘过去了你都没瞧见。

说完又问：哎？你什么时候蹲在这儿的？石胖子说：我比你先来的！你进茅房我就在这儿了，你没看见我？冯有道说：哎呀，抱歉，真没看见，刚才我注意力都在屎上呢根本没发现你。

341.

刘美丽家有耗子，跟石胖子说了，说特别讨厌。石胖子说怎么讨厌了？偷吃你家什么了？刘美丽说偷吃？那倒没有，我家哪还有什么吃的留给耗子？连锅盖都让我炖汤喝了。石胖子说那你讨厌耗子干嘛？刘美丽说因为吵啊，这窝耗子在我家饿得，半夜直哎哟，听着多闹心？

石胖子给刘美丽出了个主意，说你弄点耗子药放家里。刘美丽说不行，耗子药五个钱一包，要有那五个钱我还买个蒸饼、买碗馄饨什么的自己吃呢。石胖子说那还有个主意，买不起耗子药的话，你等城里衍庆堂药店冬天在门口给过路的行人散发他们自制的养生丸药时，你去领点儿，回来放在家里，也是一样的。

刘美丽说，不是养生丸吗？也能毒死耗子？石胖子说，我猜能。刘美丽说，什么叫你猜能？石胖子说，我听说长安有好几个老头儿都是吃他们那养生丸吃死的，老头儿都能吃死，老鼠扛得住？

342.

后来刘美丽自己想了办法——他找了点儿竹子来，自己劈成竹篾，做成了半尺来长的小竹弓，又削了点竹签出来，做成竹箭，自己拿着这竹弓箭射那些耗子。

刚开始射不准，架不住熟能生巧，没几天就很有长进，射一晚上总能射着几箭，虽然命中率不高，但射中一次耗子们就得消停一会儿，所以整体上来说效果还不错。又接着射了一段时间，射击准确度又有大幅提升，简直就是指哪射哪了。只不过刘美丽有原则，不射老鼠的头部和心脏，基本上只往老鼠腿上瞄准，怕伤了它们性命。

343.

那些耗子也挺厉害，有几只腿伤了也不离岗位，别的耗子来捣乱，它们就在旁边瞧着，有时候高兴了也跟着叫几声，但听上去确实是带着伤呢，叫得比较温婉。有一只腿伤得比较严重，少了条左腿，刘美丽还找了半根筷子给它绑上，做了个假肢。反正就这帮耗子，他玩了好几个月。

石胖子不理解，说你这人也奇怪，一帮耗子有什么好玩的？刘美丽说嘿，怎么不好玩？比秤砣好玩多了。

344.

慧吟禅师有段时间特别爱好烧制瓷器，有时候十天半个月不参与寺里的活动，光做瓷器，有徒弟问他，他说这是修行。寺里还有个小和尚，出家前是开烧锅造酒的，慧吟禅师听说之后特别高兴，就让他在寺里造酒，有老和尚反对，慧吟禅师说，这也是修行。

造出来的瓷器里有个坛子特别好看，慧吟禅师给取了名字，叫“孤独”。酿出来的酒味道也不错，慧吟禅师也给取了个名字，叫“寂寞”。慧吟禅师让小和尚把寂寞装进孤独里，大家一起喝。喝得高兴，不知道谁不小心，把孤独摔到地上，当场就碎了。孤独里的寂寞洒了一地，弄得满堂酒香。

慧吟禅师当时已经半醉，看到此情此景，倒也没追问弄碎孤独的是谁，只是叹息了一声，低低嘟囔了一句——“唉。孤独易破，寂寞难消。”有和尚问师父你说什么？他说：“哦，我说蚊子太多，咬我好几个包。”

345.

王坏水因为乱写墓志铭坐牢那几年，老瞧见一个穿着件大红花袍子的黑胖壮汉来找牢头聊天儿。本来以为也是差人，后来发现不是，又觉得像是来探看某个犯人的，但观察了挺长时间，发现有几个犯人跟他很熟络，但又都不像是被他探看的亲友。后来才听人说起，那是长安城里有名的红袍贺六，东西市上，提他的名字，谁听谁哆嗦。王坏水问：哦，那他总到牢里做什么？大家说：嗐，没什么事，来劫狱的。

说是以前红袍贺六在这牢里住过，有弟兄来劫狱救他，笨了点儿，全给捉进来了。红袍贺六就天天在牢房里骂那几个劫狱失败的弟兄。牢头听烦了，说你别老骂人家了，我在这儿当了这么多年牢头，来过不少要劫狱的，一次成功的也没有，换你你也没戏，你说人家干什么？红袍贺六不服，说你们等着，等我出去，我一定回来劫一回给你们看看。后来出去了，还真回来劫来了。也不为救谁，就是劫着玩。牢头都气乐了，说有你这样的吗？红袍贺六说，就为让你们看看六哥的本事。

346.

可是，来劫了两三回，也没劫成。据说每次回去就总结经验教训，想新办法，可总还是不成。

后来再来，就不直接劫狱了。带着几提盒的酒肉来找牢头聊天，边吃喝边说到底为什么我老劫不成，你给六哥说说。牢头说那哪能告诉你你这是为难我啊六哥。红袍贺六说好好好，你不说我说，你看，下回我要这么着这么着这么着再这么着是不是就成了？牢头说，不对不对不对，你要是这么着这么着我肯定那么着那么着这样一来你就只能这么着这么着。红袍贺六说，那我就不能那么着那么着那么着吗？牢头说，不能啊，你要是那么着那么着那么着你可别忘了我还能那么着那么着那么着呢……

这么聊了几回，再来就不光带着酒肉来了。贺六不知在哪找人做了个小沙盘，上头是木头雕出来的牢房模型，完全照着这真实的牢房做的，还有些小人儿什么的。贺六跟牢头在这沙盘上你这么着一下我那么着一下，演练起来，有时候一对阵就是一宿。

犯人们在牢房里，瞧不见他们在干什么，但能听见他们的对话。有人睡不着，支棱着耳朵听到天亮，有时候还插嘴，说不对不对六哥你刚才错了一招我都听见了。也有没兴趣的，嫌吵，蒙着被子嘟囔：这俩人，吃饱了撑的，买副象棋外头下去好不好？

347.

沈三变忽然说要重拾音乐创作，一口气写了二十多首民歌出来。写出来之后发现没人给唱，就自己连词带谱都抄出来好几十份，逮谁给谁送，说请大家给点评点评。

过了几天，没收到什么点评，反倒是听说村里都开始传他的闲话，说沈三变是去长安城里办事儿碰上前女友了，而且上前动手动脚，被人家前女友的现男友削了一顿，回来之后化屈辱为动力，这才又有了创作的激情……

沈三变一听就急了，找冯有道抱怨：老冯，你说说这些人都什么素质？嗯？你欣赏我艺术，你管我八卦干嘛！冯有道听了，慢悠悠地劝他：你也别生气，小沈，你得想开点儿——你那艺术要值得欣赏，人家管你八卦干嘛？你那艺术有什么可欣赏的？

348.

有一年，高老太爷收到一封请帖，是多年不见的老同事霍不明寄来的，邀请高老太爷去看他的演出。

高老太爷光知道霍不明当年吃喝嫖赌四处浪荡，不知道他会演什么。托人打听了一下，说这位霍不明五十岁以后自创了一种文艺表演形式，叫“回忆”，现在已经是长安城内颇有点儿声望的著名回忆表演艺术家了。

349.

有不少人去看了那场演出，演出有个名字，叫“多少心思下落不明——著名回忆表演艺术家霍不明告别舞台专场演出”。

演出中，一脸褶子的霍不明霍大师白衣如雪，连说带唱，叙述往事，追忆青春，抒发感悟，全场观众忽而欢笑如雷，忽而泪飞如雨。霍大师自己也几次在偶尔谈及某位故人、某些细节时，哽咽落泪，全场观众无不为之动容。

350.

根据当时公布的演出计划，这个“多少心思下落不明——著名回忆表演艺术家霍不明告别舞台专场演出”在长安城里要连办二百场，之后还要全国巡演，初步的巡演计划已经定到了霍大师八十五岁那年——霍大师那年才五十七。

有热心观众连着去看了好几遍，回来逢人就讲霍大师真是了不得，每次演出，偶然谈及某位故人、某些细节时，如何欲言又止，如何忽然哽咽，如何不禁落泪，如何轻叹失神，次次分毫不差，却又都浑然天成，令人赞叹。

351.

高老太爷没去看那演出，托送信的人给带了封回信过去，回信里谎称自己前两天夜里上茅房不小心让驴给踢了，正踢在尾巴骨上，至今仍觉不适，无法前往，深感遗憾。

352.

老高太太当天晚上给高老太爷炒了四个鸡蛋。

高老太爷说这是干什么？老高太太说嘿嘿，老鬼，给你补补尾巴骨。高老太爷乐了，说：讨厌。

353.

李有鬼手脚发麻，去衍庆堂找孙似邈孙大夫看，描述完症状孙大夫就乐了，说找我就算找对人了，治手脚麻痹这个病我是很擅长的，上个月，礼部薛大人的岳父手脚麻痹，床都下不了，我去给开了几服药，三天就下地行走健步如飞了。

李有鬼说哎呀那太好了，那薛大人的岳父后来复发过没有？现在还麻不麻？孙大夫说复发过没有不知道，麻肯定是不麻了。李有鬼说何以见得呢？孙大夫说当然不麻了，这都过了头七了。

354.

东市有个胡人，是个傻子，没人认识他，也没有别的胡人来认领他。这胡人每天倒也不扰民，就是老拿块黑炭到处画画，有时候画在树上，有时候画墙上。老是画一个笑吟吟的女人，抱着一个孩子，身后跟着俩，孩子都挺胖。

画完就傻笑，然后抠树皮或墙皮吃，吃完在地上打滚儿，嗷嗷叫，看着挺痛苦，但也说不好是要表达什么感情。

355.

高老太爷临死时，抓着老高太太的手回忆往事。

他说事到如今才知道，原来，人之将死，满脑子里闪现的就只是这辈子最幸福的几个时刻，他现在脑子里就满是三十年前的那个上元节，他们夫妻二人去长安城内观灯到深夜靠送给看城门的军卒二百铜钱才得以出城回六里庄的事，而且，连那一夜的诸般细节也都历历在目了起来——怎样快走到六里庄才发现他给她买的两包林记桂花糕落在了城门附近，他是怎样地跑回去找又不小心被残雪滑倒摔了一身污泥……边说边微笑着问老高太太：你还记得吗？老高太太就不断点头，说“记得”。说着，眼泪就哗哗地流，止也止不住。

356.

高老太爷死后，儿子们跟老高太太说，没想到你跟我爸当年还这么恩爱，观灯吃桂花糕的事，我们以前都从来没听说过。老高太太就笑了，说不光你们没听说过，我也没听说过。

大家问怎么回事，老高太太说，我只记得那年上元节你爸说有几个同僚邀他去长安城内观灯饮酒，深夜才回，回来只说是有位同僚醉了酒，胡乱牵扯，害得他也摔倒在路上，弄得一身泥污……我这辈子没跟你爸去长安看过花灯，长安城内的林记桂花糕，我听你爸说过不少次，没尝过。

357.

除夕夜，家家燃爆竹驱鬼，就冯有道家什么也不放，反倒备一桌饭食放在屋内，将房门大开，人站在门外对空而呼：没事没事，都来我家过年！

358.

顾百里昔年曾当过武库的看守。有段时间，武库里出了怪异：每逢深夜，刀枪自鸣，声如哀嚎。一同当班的有几个年长的，都说这是不祥之兆，但大家商量了几天，也都无计可施。

后来还是顾百里听出蹊跷，说我听这鸣声好像不只是瞎嚎，听时间长了，仿佛大概有个旋律似的。大家说那你仔细听听，顾百里就又听了几宿，然后跟大家说我听出来了。大家问是什么？顾百里说是“摔镜架”。

大家问什么叫“摔镜架”？顾百里说“摔镜架”就是“摔镜架”啊，我老家那边人人都会唱啊，你们没听过吗？“王二姐在绣楼珠泪不干，思想起了二哥你不把家还。咱们人生在世几年少，花开能有几时鲜？那花开花败年年有，二哥啊，人过了青春无少年……”你们没听过？

359.

这个事儿，又过了段时间才打听清楚——库里那些刀枪，大都是战场上捡回来的。七八万当兵的，大都是顾百里家乡那边的，扛着这些刀枪去打仗，没回来几个。

360.

顾百里他们跟上头汇报了情况，申请了笔钱，买了几百坛烧酒，几牛车的烧纸，在武库门口祭奠了一番。

上头也派了人来，大家都磕了头，说各位受苦了，请受我们一拜。然后，把纸烧了，酒洒了，耳听着那哀嚎声也就慢慢地静下去了，倒是那武库门口的酒香，好几天才散。

361.

有一回，一个胖妇人来找袁大师算命，袁大师算了算，又瞧了瞧那妇人，说：真是怪了，这位大嫂，照卦上看，你昨日就死了。

妇人说，先生别闹，再给好好看看。袁大师就又算了算，说，你看，真是昨天。妇人就掉下眼泪来，说，唉，原来还真是死了。说完唰的一声，就散成一堆粉末，落在地上。再瞧，就瞧不见了。

362.

刘美丽走夜路，碰上一个黑影。刘美丽刚想问你是谁，那人就问了：你是谁？刘美丽刚想说我是刘美丽，那人就说了：我是刘美丽。刘美丽刚想说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那人就说了：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刘美丽刚想说我哪知道，那人就说了：我哪知道？刘美丽吓得够呛，刚要张嘴喊救命啊我遇见鬼了，那人就张嘴喊了：救命啊我遇见鬼了！刘美丽这回更害怕了，刚要拔腿逃跑，那人就疯了似的跑了起来。刘美丽见此情景差点没吓死只觉得气短胸闷，然后就眼瞅着那人哎呀一声捂住胸口扑通一下倒地身亡了。

刘美丽愣住了，过去看，发现躺在地上那人长得跟自己一模一样。

刘美丽没跑，刨了个坑儿，把那人埋了，还找了块木板立在坟前，用土坷垃在上头写了几个字——“刘美丽之墓”。他坐在墓前哭了一场，哭完之后，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回村去了，后来偶尔想起这事儿来，越想越伤心。

363.

金道士被人请去捉一个很奇怪的鬼，说奇怪是因为这鬼并不伤人害命，只是写字——主人睡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家屋子里的四面白墙都被人平白无故地都写上了方方正正见棱见角的黑字。

写的倒不是污言秽语，大多是些抒情写景的诗句——有一些是情诗，“忽然一阵秋风起，我心里头都是你”、“桃花红呀杏花白，今晚你还来不来”之类。还有一些是抒发怀才不遇的愤懑的，“是我是我就是我，是不一样的烟火”、“送我去到金銮殿，满朝文武都惊艳”什么的。

金道士察看现场之后满脸狐疑，说：真是奇怪，这是宋朝鬼，怎么跑我们唐朝来了？主人也诧异：宋朝鬼？何以见得？金道士说：你看这字，都是宋体。

364.

过年。初一早上，沈三变踩着雪去给冯有道拜年。

冯有道说你这人是不是有病？你给我拜什么年？沈三变说，嘿，没事儿，整个腊月也没见你几面，忽然觉得挺想你，就来看看。冯有道说，你想我？我这么忙你想我干嘛？我又不想你！沈三变说：没事没事，你不用想我，你不想我更好，你不想我我想你才能显出我这人重情义来。冯有道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说话？你要这么说那我还非得想想你不行了，我打现在开始想，你先回家吧，我一会儿给你拜年去。

365.

孙似邈有个大姨，比孙似邈他妈大十岁，但孙似邈没见过，因为这大姨二十出头就死了。被打死的。据说是因为穿着怪异，被他们当地的衙门给拘捕起来了，本来是关几天训教一番就能放出来，但大姨性子烈，不服训教，跟拘捕她的官员争执起来，被送回牢房后自己碰壁死了。

孙似邈问过他妈，大姨到底穿的什么，有多怪异？他妈说，其实也不过是戴了个帷帽而已。孙似邈说：帷帽？什么样的？妈说：就现在街上女人人手一件的那样的。

366.

孙似邈姥姥家姓康，是大户人家，据说大姨从小跟男孩似的，酒量好，擅弹琵琶。

当时长安城有位姓段的先生，号称“琵琶圣手”，大姨是段先生的弟子。大姨死的那年，段先生六十多了，听说此事，大哭了一场，说完了完了，我这一辈子就教出这么一个好孩子来。哭的时候，别的徒弟都在旁边听着，都跟着哭。

367.

周如麻打六岁起跟师父学唱苦曲儿，师父就是唐瞎子。唐瞎子瞎，周如麻不瞎，反正一开始不瞎——苦曲儿学到九岁，某天半夜，一座破庙里，熟睡中的周如麻被师父死死按住，用锥子扎瞎了眼。

368.

周如麻大哭，说师父是我学得不好吗？我学得不好你打我罚我你别扎我眼睛啊，我才九岁啊，我的眼睛还有用呐！唐瞎子说孩子，不是你学得不好，我这辈子教过不少徒弟，你是最有灵性的一个，嗓子也好，唱得也有味儿。周如麻说师父那你为什么扎我眼睛啊？咱俩就我这一双眼睛你把我扎瞎了咱们怎么走街串巷卖艺啊？唐瞎子说孩子你心明眼亮我不放心啊，师父把你扎瞎了，是求你一个死心塌地。

周如麻说，师父，非得这样才能死心塌地吗？唐瞎子说，孩子，师父是过来人，你信我的，有几年也就想通了，都这样。

369.

春天到了，杨温柔站到自家房顶上，眯着眼瞧。

董良材路过说你看什么呢？杨温柔说：看春风。董良材说看春风？能看出什么来？杨温柔说怎么看不出来，不信你也仔细看看——你看这春风，是不是让人看了特别想死？

370.

金道士想找人给自己作个传，说要是写得好，流传开，以后再接捉鬼降妖的活儿能抬抬价码。打听了半天村里谁能写，考虑过王坏水，但最后还是找到了冯有道头上。

冯有道收了他的钱，答应十五天交稿，但过了八天就兴冲冲地跑到金道士家，说是写好了。金道士很高兴，拿过稿子自己看，头一段写着——“剑眉长须，朗目高鼻。性清雅，品俊逸。貌非凡，骨骼奇。擅诗赋，精音律。炼丹魁首，降魔第一。追随三千皆弟子，引路五音有箫笛。麒麟权当看家狗，凤凰不过场上鸡。伏羲为同胞兄弟，女娲是结发贤妻。尝同玉皇频来往，曾与素女惯狎昵。”

金道士大喜过望，再往下看第二段——“村人闻之，曰：吹牛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