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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韩非入秦流血的仕途:李斯与秦帝国 作者:曹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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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名将李牧 嬴政十三年,秦国再次向赵国大举进攻。秦国大军由将军桓齮率领,先攻赵国平阳,拔,大军继续突进,兵锋直临武城城下。一旦武城也被攻克,则意味着赵国的南长城被全线突破,都城邯郸也将失去最可靠的一道人工屏障。 赵国这边新即位的赵王迁,素以无行闻于国。如前所述,赵王迁之母最早为邯郸的一名娼妓。赵迁虽然贵为赵王,是赵国的最高统治者,但由于生母身份低贱,因此内心不免自卑,也总担心别人看不起自己。而在赵迁头上还始终笼罩着一块巨大的阴霾,这块阴霾就来自他的兄长赵嘉。 赵嘉原本被先王赵偃立为太子,后来因赵偃宠爱赵迁之母,硬生生地夺了赵嘉的太子之位,反给了赵迁。赵偃此举当时就在国中引发了巨大的争议,诸大臣纷纷为赵嘉鸣冤抱不平。 赵嘉仪表非凡,礼贤下士,又是王后嫡出,深得大臣和百姓拥护,国中声望远在赵迁之上。赵王迁如今即位,对赵嘉这个兄长更是忌惮,生怕被他夺了王位。然而他也缺少干脆杀掉赵嘉的魄力,只能默默地忍耐,默默地变态。 赵迁生性轻浮,不喜朝政,只知淫乐女色。他父亲下葬不久,他就开始声色犬马,花天酒地。对于赵迁的非礼行为,大臣们都不以为然,时常相互感叹:要是赵嘉公子做王,就绝不会这样。 大臣们的轻视反而更助长了赵王迁的逆反心理。好在他身为赵王,永远不愁没人阿其所好,纵其所欲。大臣郭开向以溜须拍马、阿谀奉承著称,很快就博得赵王迁的信任。赵迁也只有在郭开面前,才能感到做王的威风和尊严。 秦国大军压境,事关赵国存亡,赵迁也不得不从后宫忙中偷闲,召群臣商议对策。赵迁虽然无行,却也不算无知。他身上毕竟流着赵氏的血。他也想趁此机会向臣民们证明,他有能力做他们的王,有能力驾驭这个国家,他比赵嘉更有资格坐在王位之上。因此,赵迁根本就没有考虑用外交或割地来解决危机的可能,他的选择是——以暴制暴,以战止战。 十万大军集结完毕,谁人堪为大将?大臣们的意见分为两派,一派主张召回身在魏国的老将廉颇,一派主张重新起用被废黜的庞煖。廉颇和庞煖皆是身经百战的名将,又在军中具有崇高的威望,的确都是合适的人选。 赵王迁却不欲用老臣。老臣总欺负他,轻视他。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要培养自己的嫡系,因此推举从小的玩伴——扈辄为大将。 任命既出,满朝哗然,却也无可奈何。 扈辄领十万大军,急赴武城解围,正中秦军埋伏。赵军疲惫之师哪能抵挡!扈辄被斩首,十万赵军全军覆没。 消息传回邯郸,满城悲泣,哭声终夜不息。赵王迁大叫:“扈辄误我!”吐血数升,昏厥在地。 赵王迁不曾料到,失败竟会如此惨烈,这对他的威信是一次沉重的打击,也让臣下们对赵嘉越发期待。而这十万大军是他父亲留给他的宝贵家当,就这么被他轻易地挥霍殆尽。十万将士再不可能归乡,十万家庭从此破碎孤寡。国中壮年几乎穷尽,他将如何向大臣们交代?他将如何向那些为国捐躯的好男儿交代?他将如何向那一个个默默承受的家庭交代? 赵王迁背负着巨大的压力,却又不得不考虑另一个更加严峻的问题:秦军刚刚获胜,士气正高昂,倘若长驱直入下邯郸,又该何以应对? 时至今日,赵国只剩下最后一个筹码——李牧和他的边兵。 赵王迁急遣使者,持大将军印往召李牧。 李牧,天下名将,常驻雁门,防备匈奴。当年一战,灭襜褴,破东胡,降林胡,单于奔走。十余年间,匈奴畏之如神,不敢近赵边城。 李牧得到了大将军印,不喜反忧。他统帅的边兵是赵国的常备部队,不到山穷水尽,绝不会轻易调动。国之存亡寄托在他一人之身,这是为将者的光荣,却也是治国者的悲哀。 王命急迫,李牧不敢拖延,于是选车千五百乘,选骑万三千匹,精兵五万余人,随自己起程,只留车三百乘、骑三千、兵万人留守雁门。 边地百姓听闻李牧回师,哀声一片,拦马痛哭道:“李将军勿弃我等。将军何忍,置我等于匈奴虎狼之口而不顾。” 李牧流涕长叹,道:“国事如此,非牧所愿。牧为将,但遵王命而已。退却秦师,必重来与诸君相见。” 桓齮听闻李牧舍雁门而归邯郸,大喜道:“李牧一出,赵国无能为也。” 桓齮久仰李牧威名,恨不能立即一战。李牧都被逼出来了,看来赵国是赌上了救命钱。只要击溃李牧边兵,赵国将再无抵抗能力。 前线大捷,嬴政心情上佳。在等待下一个捷报之前,他决定去一个地方。 2.王之河南 河南洛阳在长达五百一十四年的时间里,一直为东周王朝的国都,可谓一座王者之城。然而近两个月来,这座古老宁静之城却一直充斥着喧哗与骚动。先是老相爷吕不韦之薨,接着是吕不韦门下的数千舍人宾客作鸟兽散,驱逐的驱逐,迁徙的迁徙。经此两番巨变,洛阳好不容易平静数日,忽然之间,城中却又开始了大索戒严。 洛阳虽然已是没落的都城,但百姓们依然保有着往昔的政治敏感。他们知道,一定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洛阳了。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回居然是秦王嬴政御驾亲临! 这次洛阳之行,嬴政兴致颇高。一来,自打他十三岁登基为秦王,除了定期到雍城朝拜宗庙、祭祀天地,这还是他第一次离开咸阳;二来,吕不韦之死让他如释重负,此次巡视吕不韦的封地,对他来说完全是一个胜利者该有的享受。 嬴政驾临洛阳另有深远用意:首先,借此举彻底消除吕不韦的残存影响,毕竟朝中大部分大臣都经历过吕不韦时代;其次,洛阳在政治上有着独特的象征意义——他将以王者的姿态驾临,宣告天命的交接,王权的转移。 嬴政欣赏完毕吕不韦的宫殿,又轻车简从,只带着李斯和几个近臣,探访吕不韦的墓园。时为黄昏,天边金霞万道,但见北邙山下,土丘隆起,新坟荒草,景物萧索。四野肃穆一片,只偶尔有鸟的飞鸣,或暮归老牛的吼声。 嬴政伫立墓前,心绪复杂。当他还是个孩子时,他便活在吕不韦的阴影之下。如今,这个曾经无比强势的老家伙终于被他击倒。老家伙就躺在黄土之下,再也不能倚着仲父的身份,对他指手画脚,吹胡子瞪眼睛了。 嬴政觉出复仇的快意,又不免弑父的恐慌。 太阳西下,寒意陡起。李斯和近臣们见嬴政面色凝重,知他心中纷乱,也不敢打扰。 嬴政迈步而上,站在墓丘最高处。他那高大而年轻的身躯竟微微有些颤抖。他恍惚地望着昏暗的荒野和远处的火光,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悲伤。 他熟悉脚下的那个人,他甚至还曾爱过脚下的那个人。那个强大的吕不韦,那个不可一世的吕不韦,就这么躺在地下,再无声息了吗?难道正如托马斯·格雷在其名诗《墓园挽歌》中慨叹的那样: The boast of heraldry, the pomp of power,(炫炫之豪族,煌煌之王侯,) And all that beauty, all that wealth e'er gave,(美貌所招徕,财货所添购,) Awaits alike the inevitable hour.(最终皆难免,灰飞烟灭时。) The paths of glory lead but to the grave.(荣华何足道,百年归丘垄。) 一念及此,嬴政悲从中来,黯然有泪。他站在坟前,嘴里喃喃着,悲伤地撒下一小块泥土。他忽然指着脚下,激动地朝着李斯等人大声发问:“这人,他留下了什么?” 李斯和近臣们都远远候着,他们可不敢也站到吕不韦的坟上去。而嬴政此问饱含忧伤,可见此刻他的心中正对生存价值产生着动摇和怀疑。近臣们相顾失色,不知该如何劝慰嬴政。 只有李斯还保持着冷静,道:“微臣以为,大王应该问:这人,他带走了什么?” 李斯一言既出,嬴政仿佛被突然点醒,立时释然。诚如李斯所言,他应该考虑的是,这人带走了什么? 事实上,吕不韦什么也没带走。现在,毫无疑问的,整个秦国都是他嬴政的了。秦国的土地、秦国的人民、秦国的军队,都为他一人所有,也只听命于他一人。 嬴政用力地跺了两下脚,放声大笑道:“廷尉所言大是。感彼柏下人,安得不为欢。传令下去,大开筵席,全城百姓,大酺三日。” 3.魔力之书 洛阳之行,嬴政以其王者的神采,迅速征服了当地百姓。而嬴政出巡的车驾排场更是奢华浩大,饶是见多识广的洛阳市民,也不由为之瞠目结舌、叹为观止。在此时嬴政的身上,业已显现出他对压迫性的伟大、击溃式的崇高的特殊嗜好。 这趟旅程带给嬴政众多在咸阳无法寻到的乐趣,也为他日后疯狂热衷于巡幸天下提前启露了端倪。 嬴政回到咸阳,重归平素熟悉的生活。而在他平素的生活中,读书为一重要内容。对于常人来说,读书之苦远大于乐,非有毅力不能坚持。而对于嬴政来说,能让自己沉静下来,潜入书中,不理外物,则无疑更为难得。毕竟他身为秦王,又正值躁动的青春年华,天下所有的诱惑,只要他想要,就能即刻满足。 这一日,嬴政在书房偶见一册竹简,其题为《五蠹》。初不经意,漫翻之,才看不到几字,不觉立起,边看边行,步出宫殿,来到花园之中。当他读到“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之时,吟咏再三,感叹再三,只觉仿佛出于自己肺腑之间。再往下读,快意兴发,无措手处,乃以玉尺击打金罍。及读到“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之句时,不禁失魂落魄,神酥骨软。心慕而手追,用力过猛,玉尺一时尽碎。 自古雄文,开篇不务奇怪,而能渐入佳境,待至深入,乃知广有洞天,山包海容,直至目眩神迷,浑不知来路归处。《五蠹》如是,《滕王阁序》也复如是。《唐摭言·卷五》载:“王勃着《滕王阁序》时年十四,都督阎公不之信。勃虽在座,而阎公意属子婿孟学士者为之。已宿构矣。及以纸笔巡让宾,勃不辞让。公大怒,拂衣而起,专令人伺其下笔。第一报云‘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公曰:‘是亦老生常谈。’又报云‘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公闻之,沉吟不言。又云‘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公矍然而起,曰:‘此真天才,当垂不朽矣!’遂亟请宴所,极欢而罢。” 话再说回来。赏鉴有时有,英雄无时无。赏鉴之难,难在有赏鉴之才,更难在有赏鉴之量。譬如,萨利埃雷自诩为莫扎特的知音,可谓有赏鉴之才,却又因妒忌莫扎特的音乐才华,对其排挤打击,直置其于死地,是为无赏鉴之量。 幸好,嬴政并非萨利埃雷。嬴政读书,自与常人不同。他之读书,不为名望利禄,不为章句科举。是以,他虽性好读书,却并不憎人学问。见人学问越高,心中反而越喜,为自己又多一可用之人也。 嬴政览毕《五蠹》,急传内侍,问书从何来。内侍答曰:“廷尉所进。” 嬴政乃召李斯,问道:“此书尚有否?”李斯又进《孤愤》一篇。嬴政读罢,喟然叹道:“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李斯正色说道:“以吾王之尊,不当作此类言语。”嬴政闻言一愣。李斯再道:“夫圣人以天地存怀,王者以苍生为念。吾王身系大秦社稷,焉可轻易言死。此书固佳,吾王爱之即可。爱之而不得,则召其著者前来相从即可。王者号令万姓,为我所用,以人主之尊,岂有从人而游之理!吾王轻言死,又将置江山社稷、黎民苍生于何地?” 嬴政自知失言,对于李斯的较真,也不生气,反觉欣慰。李斯之言让他从文字的魔力中清醒过来,摆正了自己的位置,不再迷失。要怪的话,也只怪这《五蠹》的作者太过神奇。不然以他嬴政的智慧之高、眼界之远,断不会因一篇文章,便罔顾自我,恨不能以死相许。嬴政解嘲地笑道:“廷尉责备的是。寡人自思,此人已在地下,虽召之亦不能来,是以方才一时口不择言。” 李斯笑道:“好叫吾王得知,此人尚在人间。”嬴政大惊,继而大喜,急问其人为谁。李斯道:“此韩非之所著书也。” “莫非便是上书存韩的韩国公子韩非?” “正是。” 嬴政叹道:“当日见其存韩书,以为其才不过尔尔。廷尉虽为之辩,寡人终不能信也。今观此两篇,乃知廷尉知人不虚。” 李斯再道:“韩非之书当远不止两篇之数,惜乎向来秘不示人,不能为我王得之。” 嬴政大笑道:“何惜之有。其人既在,宣之来即可。” 李斯道:“韩非乃韩国公子,恐终不忍离故土。韩王素信韩非,也不能任其来也。” 嬴政冷冷说道:“寡人欲得韩非,孰敢不从。”于是传诏桓齮,令其分兵急攻韩,必使韩非来秦,然后止战。 4.男版海伦 秦国兴师伐韩,不为攻城,不为略地,而只是想要韩国交出一个人——韩非。如果说以前的韩非还只是在小范围内拥有知名度的话,随着这场战争的发生,韩非之名即刻传遍天下,无人不知。 众人在惊奇的同时也不免纳闷:这韩非究竟是怎样的神圣,值得秦国如此劳师动众?嬴政也真是的,为了一个四十有七的男人,至于吗?如果是为了一个女人而发动战争,对他们来说反而更容易理解些。譬如,为了海伦,希腊和特洛伊可以血战十年。对此,马洛曾在他的诗剧《浮士德博士》中如是感叹道: Was this the face that launched a thousand ships(就是这张脸使千帆齐发,) And burnt the topless towers of Ilium?(把伊利安的巍巍城楼烧成灰的吗?) 而从这一诗句中,也演化出了文学史上一个著名的比喻:动用千艘战舰的美貌。 当听到秦国为了得到他,宁肯发动战争时,韩非的感受无疑是复杂的。他在韩国蹉跎了十余年,一直得不到重用,好不容易新王上任,对他言听计从,委以重任。他满以为从此可以大展抱负,却又莫名其妙地被秦国相中,竟然打上门来,指名要他。得到秦国如此看重,他心中自然也不无得意,但另一方面,因他一人之故,将韩国卷入战火,却又让他惶恐不安,隐隐以祸水自居。 尽管韩王安一再向韩非保证,为了他,韩国不惜和秦国开战,韩非依然难解心结。况且,他深知这是一场韩国无法取胜的战争,而失败的代价可能就是亡国,于是坚持孤身入秦,以罢秦国之兵,还韩国暂时安宁。 不得已,韩王安只能送别韩非。出城外三十里,韩王安犹不肯回车。韩非也深为感伤,泣道:“蒙王不弃,委我重用。无奈强秦以兵见逼,不容不去。吾以不祥之身,陷国于战,本当伏剑自尽,以解罪孽。然自思一死虽易,报王为难,故苟全此身。西去入秦,或能得秦王信用,吾当居间为韩而谋,终不背家国。” 韩王安大哭道:“愿为叔父而战。” 韩非道:“万万不可。因一人而误社稷,吾罪大也。”又顾谓诸臣曰,“吾人此去,恐不能复归。国之内外,有赖诸公。善事王上,勤修朝政,吾虽去,亦可慰怀也。”诸臣也是伤感洒泪。韩非再道:“就此告别,王上幸勿远送。” 韩王安哭道:“叔父西去隔千里,国有疑难可问谁?” 韩非道:“吾虽去韩,吾书犹在,王上善习之,治国之道可知也。修明法制,执势御下,富国强兵,求人任贤,则我韩之幸,宗庙之幸。切不可重蹈先王覆辙,举浮淫之蠹而加之于功实之上,宽则宠名誉之人,急则用介胄之士,所养非所用,所用非所养。” 时在深秋,水寒风冷,落叶枯黄,缤纷飘舞。琴羽箫鼓作悲歌,车马迟疑不肯发。四野寂寥,雁阵南飞,日没远山,白雾横起。王臣执手相看,叔侄泪滋魂动。始信江淹《别赋》所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韩非单车而去,离开了他的故土,离开了他的家国。沿途父老目送流连,似在相问: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 及韩非去远,张让进言道:“韩非久在韩,尽知韩虚实。今使秦而去,若以灭韩而邀宠于秦王,则韩危矣。” 韩王安斥道:“叔父当年为先王所黜,犹不愿舍韩而事诸侯。今甘愿孤身入秦,正为韩社稷计。寡人知叔父必不负我,卿勿复言。” 张让羞愧而退。 5.宫廷问对 秦韩边境,韩国宜阳城,杨端和所率秦军集结城下。已经过两轮攻击,城墙早已残破,守军士气低落。下一次攻击,宜阳城必破无疑。 杨端和拔剑,正欲下令再次进攻,城中忽然一箭射出,在空中飞翔出一道美妙弧线,斜斜插在杨端和的车前。 箭上附书云:公子韩非将出见。 杨端和大喜,下令后撤十里,以为迎接。 城门缓缓打开,单车驶出。车上立有一人,身高八尺,面色沉静,高冠长剑,衣袂飞扬,正是这场战争的标的——公子韩非。 喧嚣的战场顿时安静下来。十里之外的秦军,城墙之上的韩军,这数刻前尚在激战的双方,此时的注意力同聚在韩非一人身上。 达利曾吹嘘道:年纪越大,我长得越帅。韩非也属于这类越老越有魅力的男人。此时的韩非,时年四十有七,相比当年在兰陵和李斯同窗之时,越发显得成熟冷峻,气势逼人。 韩国守军默默目送着韩非,直至韩非没入秦军阵中,不复得见。而韩非一入秦军,秦军也果然信守承诺,爽快撤退,不再进攻。 强大的秦军说去便去,留给城下一片开阔,仿佛秦军从来也未曾在此地出现过。韩国守军侥幸逃过一劫,回首方才的攻城血战,恍惚得如同一场臆造的梦。然而谁又知道,这些虎狼一般的秦军什么时候又会回来? 韩非到得咸阳,嬴政亲自迎接,设筵款待。 韩非的气质形象果然和嬴政想象的一样,而韩非的口吃也并没有嬴政想象中的严重。另一方面,也正因为口吃,反而使得韩非的谈吐别有一种奇妙的韵味。韩非并不刻意掩饰自己的口吃,他只是放慢说话的节奏,即使偶尔卡壳,也并不着急慌乱,而这也让他的话语透出一股舒缓顿挫的优雅。 嬴政笑道:“寡人欲见公子久矣。公子的大驾,可实在不好请啊!” 韩非道:“臣鲁钝愚昧,何堪大王错爱!自思百无一用于大王,还乞大王放归。” 嬴政道:“公子刚来秦国,怎么就说要走的话?寡人前见公子之书,心摇神动,惊为天人,不由得日夜思慕。今日终于得见公子,实慰平生。公子且留秦,容寡人求学问教。” 说着说着,嬴政竟大段背诵起《孤愤》《五蠹》来,一字不差。这不免让韩非大为惊奇。他万万没有想到,秦王嬴政——他最大的假想敌,居然会是他的一个痴迷读者。 韩非对嬴政的敌意大大地缓和下来。 在春秋战国诸子中,韩非子和其他“子”有一最大区别:韩非子是唯一站在君王的角度来书写的,也是唯一只写给君王看的[这种区别自然和韩非独特的宗室身份密切相关。当他作《韩非子》之时,在他的潜意识里,很有可能已经将自己视为君王。]。也就是说,韩非的书属于绝对的小众读物。他理想中的读者人数只有七个,即当今天下的七个君王。 当韩非面对着嬴政,听到眼前这个年轻人竟然对他的思想有如此深刻的理解时,不由得顿生知音之感。因此,凡嬴政有问,韩非皆悉心作答。因为口吃,韩非难以长篇大论。不过和嬴政说话,他也用不着长篇大论。端木赐闻一以知二,嬴政则和颜回一样,闻一足以知十。 既得陇,复望蜀。嬴政又道:“公子之书,当不止此两篇。寡人欲悉得之。” 韩非面露为难之色。他想起自己那个不争气的侄子——韩王安来。韩安是个好人,但同时也是个无用的人。而眼前的嬴政,其睿智雄视远非韩王安所能比拟。如果抛开家国情感等因素,非要把他的学说托付给谁的话,嬴政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可是,最值得托付其学说的嬴政,又正是韩非最不愿意托付的那个人。韩非于是搪塞道:“辱蒙大王垂问,臣虽曾著书,然自知鄙陋,每随手丢弃,不加珍惜,迄今已少有存者。” 嬴政猜到韩非心事,也不强求。反正韩非已经身在咸阳,得到了活人,还用在乎那些死书! 两人一番畅谈,不觉天色已晚。嬴政道:“公子一路劳顿,寡人不敢久留,还请入驿馆早早歇息。”临别,又问韩非道,“寡人欲取六国,以公子之见,当以何国为先?” 韩非一愣,道:“秦取天下,必以赵为先。两年之前,臣已上书大王言此。” 嬴政大笑道:“公子之见,正与寡人同。” 6.兄弟聚首 廷尉府的仆人们近日来格外忙碌,这是一个信号,表示府中又将迎来一位尊贵的客人。 廷尉府是经常需要接待客人的。以往待客的准备工作都由李斯夫人着力操办,而这次,李斯居然亲自过问,从草木园林到器具布置、酒水菜单,任何一个细节都不马虎。这样的情形在廷尉府中是头一遭出现。仆人们不由得猜测,一定是秦王嬴政即将驾临。否则,这世上还有谁的到来,能让李斯如此事必躬亲、务求完美? 这天一大清早,李斯便将孩子们从床上叫醒,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庄重语调说道:“孩子们,记住今天吧。因为就在今天,你们将见到你们的韩非伯父,一个拥有世上最伟大头脑的圣贤。” 在李斯的熏陶下,孩子们多少都有些目中无人。然而,当他们听到即将见到传说中的韩非时,忽然全都兴奋起来。他们知道,韩非是阿父的恩人,也是他们全家的恩人。同时,他们心中也满怀好奇:这韩非究竟是何等模样,能让生平未尝服人的阿父唯独对他赞不绝口、推崇有加? 孩子们激动着,李斯又何尝不是!一别十三年,终于能再次见到韩非了。十三年来,他和韩非都变了许多。他已经贵为秦国廷尉,而韩非则被迫出使秦国,形同阶下之囚。在地位和权势上,他已经完全压倒了韩非。然而,一想到即将面对韩非同学,李斯仍不免感到紧张和压力。毕竟,不管怎样落魄,韩非始终还是韩非,独一无二的韩非,注定不朽的韩非。 当年同窗之时,李斯没少受过韩非的接济。如今终于有机会做个东道,还当年的人情,李斯自然丝毫不敢怠慢。他要给韩非最周到最奢侈的招待。另一方面,也不可否认,李斯存有小小的虚荣心。他也希望能通过今日的筵席,将自己在这十三年里取得的巨大成功,在韩非面前好好展示一番。 时光如逝水,不舍昼夜,侵蚀一切,毁灭一切。随着地位的改变、境况的改变,人开始变得与时俱进,弃旧迎新。于是乎,青梅竹马的小儿女,终不能举案齐眉;总角之交的小兄弟,不得不各奔东西。于是乎,多年后的同学聚会,往往话不投机:成功者处在现在时态,夸耀吹嘘;失败者则处在过去时态,追念往昔。 今月犹是古时月,而今日之朋友已不是古时之朋友。古人云,人生结交在终始,莫以升沉中路分。朋友之义在于始终相与,不因死生贵贱而易其心。而今天下俗薄,朋友二字已远不如昔日那般足堪珍贵、轻易不许。 曾经,“朋友信之”,孔子之志也;“车马衣裘,与朋友共”,子路之志也;“与朋友交而信”,曾子之志也。如今,恋人分手,说:我们还是做朋友吧。酒席上,说:是朋友的话,一口闷。 不过也难怪。在古人看来,交际以礼为重,交友以情为主。如今交友,多半以利为先,有贪其财而交,有慕其势而交,有爱其色而交。是以初隆而后薄,始密而终疏,焉能长久? 再回到李斯和韩非。纵观两人的交往,从始至终,彼此竞争,互相压迫。这种朋友关系更类似于敌人的关系,反而能够持久。西人云:朋友得势位,则我失一朋友。李斯如今正当权,但他却无比确信,韩非不会失去他这个朋友,正如他不会失去韩非这个朋友。 韩非在见过嬴政之后的次日就接到了李斯的请帖。两年前,李斯奉命出使韩国,曾登门拜访他,他选择了避而不见。此番入秦,李斯再度盛情相邀,如果继续拒而不见,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韩非来到廷尉府,李斯全家早已在门前恭候多时。李斯为韩非一一引见家人。孩子们见韩非,皆恭谨地执父之礼。 韩非尽管生性冷酷,今日重逢李斯,还是不免大为感慨。看着现在志得意满、权势显赫的李斯,谁又能想到,十三年前,他还只不过是一个在兰陵求学的穷小子,衣衫寒酸,三餐难继。不过,对于李斯的成就,韩非却并不惊奇。从认识李斯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李斯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有些人就是头上长角,虽有一时之困顿,但终究会显露峥嵘。 人得有好美如李斯者而长贫贱乎? 李斯如今的高官显爵并不能让韩非羡慕,让韩非羡慕的是李斯拥有他不曾拥有的自由。李斯生为布衣,他想去哪个国家都行,为哪个国王尽忠都可以。而他韩非生来就是公子,他姓韩,他身上流着韩国王室的血,从他一出生就别无选择,只能将他的一生献给韩国的利益。 7.二士共谈 杜甫名诗《赠卫八处士》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可谓写尽世情悲苦、重逢沧桑。韩非和李斯两人,时隔十三年之后再度聚首,其唏嘘感叹也大抵如是。 筵席铺陈,美味珍馐流水传上,李斯的儿女们轮番跪进酒。韩非虽不善饮,也是来者不拒,很快便有了醉意。 席散人去,空堂静室只剩李斯和韩非相对而坐,一如当年同窗之时。两人互望,皆有隔世之感。 李斯道:“兰陵一别后,无日不思君。兄今来秦,以兄绝世之才,必得秦王爱宠。日后你我同殿为臣,朝夕相聚,不亦快哉!” 韩非一笑,不置可否。他目前的处境甚是尴尬。一方面,如果他要为韩国暗中谋利,就必须取得嬴政的信任,见用于秦,掌握必要的权力。但是,如果真的让他像李斯那样,出仕秦国,又违背了他的本性。另一方面,嬴政之所以看重他,其实是看重他的学说,而一旦他的学说为秦国所用,秦国必然会越发强大,韩国的灭亡也就将越发不可避免。 李斯见韩非不语,又道:“兄之书何以能为秦王所见,兄知之乎?” 韩非醒悟过来,道:“莫非是你……” 李斯微笑点头。两年前,李斯出使韩国,委托韩相张让为其取韩非之书。张让经不住李斯的一再催促,不得已奉上两篇。李斯于是将其置于嬴政书房,这才有了嬴政一读倾心、发兵得韩非之事。 韩非把酒临空,醉眼蒙眬。他不能不多想,也许李斯就是嬴政的说客,特意要试探他的态度。是以尽管心中不快,怪罪李斯多事,害得自己沦落到现在的境地,却也并不形于颜色,只是淡淡说道:“何必呢,不值当。” 李斯见韩非兴致怏怏,断喝道:“韩非何在?” 韩非错愕道:“韩非在此。” 李斯道:“君心已死,非我所知之韩非也。当年的韩非,怀抱大材,勇于用世,长愿功显天下,名扬后世。” 韩非不语。李斯再道:“世上有才如兄者能有几人?忍心自弃,埋没速朽乎?你我皆知,能用兄者,唯秦而已。兄为韩公子,心念故国,固常情也,然不见天下大势乎?韩亡必矣,六国亡必矣。英人莎士比亚作戏剧《暴风雨》,其中有语云:舟船漏,鼠不留[见《暴风雨》第一幕第二场。普洛斯彼罗:……他们已经预备好一只腐朽的破船,帆篷、缆索、桅樯——什么都没有,就是老鼠一见也会自然而然地退缩开去……]。鼠尚有灵,不居破舟之中,而况人乎?” 韩非忽然大笑。李斯不解其意,道:“兄因何而笑?” 韩非道:“言及老鼠,不由得想起当年的你,上蔡叹鼠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时过境迁,此韩非已非彼韩非,此李斯犹彼李斯乎?” 提起往事,李斯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韩非又道:“世人视君,以为犹行当年之言,然否?” 李斯冷笑,不屑道:“世人哪得知![见《世说新语》。谢公(谢安)问子敬(王献之):“君书何如君家尊?”答曰:“固当不同。”公曰:“世人论殊不尔。”王曰:“世人哪得知!”爱伦坡也有类似的观点:世人并不都具备评断能力,更多的只是道听途说,所谓耳鉴而已。比如,一个白痴也可以认为莎士比亚是伟大的,而他之所以作这个评价,只不过是因为他那个智力比他高一些的邻居是这样告诉他的。而那个邻居的这一见解,则来自另一个智力比他更高的某人。由此追溯上去,一直可以追溯到几个天才,他们在山顶上面对面跪成一圈,仰望着峰巅上那个首创此一见解的伟人。]” 韩非大叫道:“好一句世人哪得知!仅此一句,足以狂醉三千年。” 两人痛饮大笑。这一瞬间,仿佛重又回到了当年同窗之时。如今的李斯,地位和权势摆在那里,除了韩非,恐怕再也没人敢和他如此直率地交谈,更别说挤对挖苦他了。 李斯见韩非一再岔开话题,知其无意事秦,也不再劝说。反正韩非还要在咸阳停留很长很久,大可以从长计议。 很自然地,两人的话题从务实开始转为务虚,纵论诸子百家,天理人性。李斯的心态是,韩非好比是一座思想的宝藏,岂可入宝山而空回。而韩非恃才傲物,也只有李斯这样强劲的对手,方才能刺激到他,让他一吐胸臆,尽情发挥。于是乎,酒兴飞扬,胸襟开张,通宵长语,不觉东方既白。 二士共谈,必说妙法。韩非和李斯站在时代的巅峰之上,一样地雄视古今,一样地俯瞰百代,这样两个不世出的人物对谈起来,又该是怎样一幅激动人心的景象!千载以下,吾人不由得遥想,两人悠然对坐,侃侃而谈,身外却早已是大雨瓢泼,飞沙走石。呜呼,倘能适逢其会,仰瞻其光,沾染其泽,即使被淋得全身尽湿,打得满头是包,咱也认了,咱也值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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