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命案

理由  作者:宫部美雪

命案发生当晚,大雨。

六月二日,关东地区还没有进入梅雨季节。因此那天晚上下的不是淅淅沥沥的梅雨,而是伴着强劲西风和电闪雷鸣的狂风暴雨。气象局预测,六月一日下午六点到二日凌晨之间的降雨概率是百分之八十。二日凌晨两点左右果然开始下起大雨,到了早上,部分地区降雨量已超过一百毫米。千叶县南部地区发生住宅淹水的灾害,茨城县水户市因为雷灾,三百多户住宅停电。凌晨两点二十分,东京二十三区发布大雨警报,每隔一小时通过NHK综合台播报大雨消息。

命案就在这种天候下发生,因此很难厘清案发当时的状况,也无法正确推定发生的时间,加上第一报案者无心的误导,造成初步搜查阶段现场附近的无谓混乱,使得这桩本来只要按照程序搜证就能侦破的简单命案变得诡异、复杂。

平日从营团地铁日比谷线北千住车站月台,就可以望见“千住北美好新城”西栋二十五层楼高的宏伟建筑,这一天它也慑于风雨之势,隐没在白茫茫的雨雾之中。更准确地说,应该是包含东西两栋高塔以及中央楼层共三栋的千住北美好新城,整个儿隐没在倾盆大雨之中。这时即使有人想抬头仰望命案现场西栋二十楼二〇二五号的窗户,除了茫茫水雾外,什么也看不到。

千住北美好新城的开发计划于昭和六十年(一九八五年)推出,是某大都市银行和它旗下的不动产公司、建筑公司以及专门开发乡镇的中型建筑商联手实施的开发案。

这个计划没有收购建筑用地的问题,也就几乎不会有一般大型再开发计划必然遭遇的地方纠纷。建筑用地的百分之八十原本是制造合成染料的日泰股份有限公司厂房占地。多年来,漆着硕大日泰商标的大烟囱是这个地区的地标。但是,居民和日泰公司之间的历史却也是抗议不断的历史。自经济高度成长期以来,住宅开发的浪潮便不断冲击荒川上游这一带,住宅区和准工业用地彼此交错,纠纷无穷无尽。噪音、恶臭、污水处理、砂石车肇事……因此,几乎没有居民反对迁走日泰公司、在原地兴建公寓大楼的计划。

不论是旧日泰公司的厂房,还是现在的千住北美好新城,都横跨荒川区荣町三丁目和四丁目。当时的町会长有吉房雄说:“我们在昭和五十年(一九七五年)左右就听说日泰要出售土地搬到别的地方,那家公司一直周转不顺,要继续在东京市内维持生存确实相当吃力。但是这个消息总是才起个头就没了影儿,然后又突然冒出来,随即又消失,反反复复一直没个定论。因此五十九年春天,商会荒川分会通知我们要正式召开有关日泰出售厂房占地的说明会时,我非常惊讶。”

有吉现在已经搬离荒川区,住在埼玉县三乡市,当时他在本地人称为“荣华路”的商店街经营餐饮店。荣华路是双车道,两旁栉比鳞次地开了二十二家各类商店,附近乡镇的人都来这里逛街购物,现在也一样热闹。当时日泰的员工常到有吉的店里吃吃喝喝,公司要卖地迁厂的消息也是从他们嘴里传出来的。

“以前这个问题谈不妥,是因为日泰是染料厂,大家担心土地里是否渗入什么化学物质。二十年前,江东区和江户川区不都发生了起因于土地残留重金属六价铬的骚动吗?那些地方都是化学工厂的旧址啊。”

不过,日泰公司的卖地迁厂计划实施得很顺利。买方“公园建设”是公寓大楼建筑业中的新兴势力,在这种大型开发项目上成绩尤佳,不久前才以等价交换方式将横滨市郊的老旧小区重新开发成住宅面积大上一倍的新城,公司业务蒸蒸日上。

“而且时机也好,”有吉笑着说,“那时候恰恰是泡沫经济的巅峰期,日泰高价卖掉土地,着实赚了一大笔。”

公园建设一买下日泰的土地,立刻召集当地居民,说明已经开始实施的千住北美好新城建设计划。直到这时大家才渐渐知道,公园建设在还没完成购买日泰土地的手续以前,就已经开始收购日泰周边的住宅和土地。

“买方特别要求在解决日泰公司的土地问题以前不能走漏消息。”

由于旧日泰公司的土地在此项开发案中占有绝大多数面积,如果交易完成前,这个大规模的住宅开发计划就曝光,公园建设担心不知会招来什么样的麻烦。例如,说不定有人会来强制推销计划区外的土地,或是激起情绪性的反抗活动,等等。

“荣华路的商家之中,也的确有几个在计划区内拥有土地,后来在商店街的商会里还真的发生了相当大的纷扰。人哪,就是见不得别人发财。”

虽然有若干类似的纠纷,但是千住北美好新城建设计划是在极受欢迎的气氛下实施的。在费时三年完成工厂设备迁移、整合土地和基础工程后,昭和六十三年(一九八八年)夏天住宅区好不容易正式动工兴建,同时推出预售房。

地上二十五层楼的东西两栋各有三百户,中央十五层楼的中栋包括管理室有一百八十五户,总户数达七百八十五户。地下专属停车场除了确保所有住户的停车空间外,另外设置二十个车位给外来车辆使用。

小区内按照法令规定,设置了绿地、儿童公园、水池及人工水道,整个儿和小区外混杂着中小工厂、商店、旧式独门独院住宅的居住区完全隔开,感觉别有洞天。但是,小区内的绿地、公园是否应对外开放,却是一个大问题。

公园建设方面倾向于采取“不开放”措施,但是当地居民坚决要求“开放”,荒川区对这个棘手的问题也难以因应,一直没有定论。直到千住北美好新城管理委员会正式接管小区事务以后,每隔一年或半年由住户和管理委员会再拉锯一番。

除了等价交换的非预售房部分,一般预售房都在昭和六十三年八月到平成元年(一九八九年)九月的公开销售期间抢购一空。价格最抢手的三室两厅,购买时甚至还出现了一比二十五的竞争率。交房时间定在半年至一年后,也就是平成二年,那一年也正是泡沫经济破灭之年。建设方曾说千住北美好新城将是伴随泡沫经济一起诞生的住宅区,结果它的问世却与泡沫经济的破灭齐鸣。

然而,受到经济虚涨至极而破灭的残酷影响的,不只是建住宅区的公园建设,也包括即将入住新城的新住户。

“那一户本来就不吉利。”千住北美好新城的管理员佐野利明说。他今年五十五岁,命案发生以来的这五个月,他每两天都得进入无人住的西栋二〇二五号开窗透气。“小区里还有其他空房,中栋这边没有。东西两栋合计有二十二套空房,其中一半以上都已经空了一年多。但二〇二五号给人的感觉就是不一样,我的同事也都不喜欢进去,听说还闹鬼呢。”他用粗糙的手摸摸额头,笑着说,“我是不太在意那种事情,不然就不会做大楼管理员这种工作了,不过每次进到那屋里……就总是感觉不对劲。”

小区的管理工作是由住户组成的管理委员会,委托公园建设的分公司“公园房屋股份有限公司”负责。因此,佐野和其他管理员、清洁人员都是公园房屋的正式员工。

算一算,佐野入行至今也已经二十年,在人员流动率大的大楼管理业界算是老手。他说二〇二五号不祥,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有的房子不能安心住人,住户就是无法长住久安。这和流动率大不一样,要不然出租大楼和公寓的情况该怎么说呢?我说的不是这种。我的意思是,有些屋子或房子,入住的住户原本打算长久定居,却总是因为某些事情接二连三地冒出来而不得不搬走,二〇二五号就属于这种房子。”

这个说法如果成立,则整个千住北美好新城都可以说是不祥的公寓大楼小区。从住户全部入住的平成二年(一九九〇年)十月到现在的平成八年十一月底,仅仅六年时间,百分之三十五的住户换过人,而这百分之三十五中,有百分之十八换人超过一次以上。虽说总户数多,但以长住型公寓大楼小区来说,这个比例很反常。

“泡沫经济破灭后紧跟着不景气,无法如期缴交贷款的住户最多。还有,当初为了投资而买房的人,盘算落空,撑不下去只好脱手。大概就是这两种。”

西栋二〇二五号,这套大家都记得发生了多人被杀事件——荒川一家四口被杀命案的房子也不例外。有关二〇二五号的详细情况后面会提到,我们先来回顾一下命案的大致经过。

平成八年六月,时间刚刚转换为二日的深夜时分,风雨大作,雷电交加。

“那晚……刚过一点钟,我就离开了公司。”住在西栋二〇二三号的编辑葛西美枝子回忆说,“天气实在坏透了,我叫了无线电出租车。司机是个新手,不太认识路,所以我也难得没打瞌睡,专心听车上的广播——我想是气象报告吧。接近大楼时我告诉司机大门的方向。车子直接开进地下停车场,下车时我看了一下表,快两点了。我心里惦记着我丈夫是不是已经先到家,匆匆走向电梯。”

大楼里的电梯都通向地下停车场。西栋的电梯共有六部,在停车场中央,左右各三,相向而立。只要按其中一部的升降钮,电脑控制系统会指示最近的一部载客。这设备在市中心的五星级大饭店和百货公司很常见,但是住宅小区采用的还很少。

葛西按下二号电梯的按钮后,背后的四号电梯出现反应。她转过头来看显示灯,四号电梯正在二十楼,并继续往下降。

“尽管其他电梯都是空的,任何一部都可以启动,可它们都由电脑控制,我还是得等这一部慢慢下来。尤其是晚上十一点过后采用省电运转模式,总是让晚归的我等得焦急不已。”

葛西看着雨衣和雨伞滴落的水珠,耐心等候。四号电梯直直降下,途中没在任何一层停靠。葛西心想,在这雷雨交加的半夜三更,大概是某个住户要来地下停车场。

“我不认为这种时候会有人想徒步外出。”

然而,四号电梯停在一楼。就这样,显示灯定在那里怎么也不动。

“实际上我等了不到五分钟,却感觉像是等了十分钟。我窝了一肚子火,心想,这种时间了,搞什么鬼啊!”

西栋的一楼并不是居住楼层,只有门厅、交谊厅、信箱、管理室和快递包裹收发柜台。

葛西等得不耐烦,想走楼梯上去。“可是楼梯是非开放型的,即使白天也光线阴暗,有点恐怖,我着实犹豫。”就在此时,四号电梯好不容易下到地下一楼来了。

“电梯门要打开的时候,我想说不定里面有人,就退到旁边。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里面有人。”

电梯是空的。

葛西走进电梯,正要按下二十楼的按钮时,发现脚边的塑料踏垫上有片直径二十厘米左右的红黑色污渍。那像是液体泼洒的痕迹,湿湿的,还闪着光泽。

“我立刻知道那是血。可是我不怎么害怕,心想刚才电梯在一楼停留那么久,可能就是有人要把受伤的人弄出去。”

她坐了电梯直上二十楼,走出电梯的同时听到外面隐隐传来救护车的警笛声。她一边揣测刚才受伤的人的情况,一边快步走向自己住的二〇二三号。

就像普通公寓大楼一样,千住北美好新城也没有开放型的走廊。由于东西两栋是近似圆形的椭圆形建筑,各楼层的走廊都是环绕电梯间一圈。葛西出了四号电梯便循着反时针方向往西走,经过二〇二五号和二〇二四号才到达她住的二〇二三号。

每户人家前面都有一个专用门廊,面积约一叠大,以一道高及成人腰部的栅门和公共走廊隔开。栅门若是开着,会妨碍走廊通行,因此电梯内和一楼门厅的公告栏上,每隔几个月就会贴出布告,提醒住户要记得随时关上栅门。就在半个月前,二〇三一号读幼儿园的小孩头部撞到别家开着没关的栅门,缝了十针,因此这两天大家对栅门的开关特别注意。

可是葛西走着走着,猛然撞上了二〇二五号开着的栅门。就在栅门边的地板上,也有和电梯里面一样的红黑色血迹。

即使这个时候,葛西还未感到惊慌。

“按照我先前的想法,我以为受伤的大概是二〇二五号的人,他们等不及救护车来,急着先下去。我这么想着,随手关上栅门,就要过去。”

二〇二五号的门廊灯没开,但是正门开了十厘米左右,屋里透出灯光来。葛西小心不发出声响地关上栅门时,发现屋里有人走过那道十厘米的光亮空间。

“我真的看见人影闪过。我是没听到脚步声,但是看得很清楚。”

葛西这时看到了人影(正确说来是腿影),关于这一点究竟是她看花了眼,还是二〇二五号这时真的有人在,成了命案调查开始时的一大问题。

葛西回到自己家,发现在成衣厂跑业务的丈夫一之已经先到家。她问丈夫听到救护车的警笛声没有,他说他在看电视,没有注意到。

“我一边换衣服,一边告诉他走廊和电梯里有血迹。他平常和我一样,都是很晚才回家,可是今天十一点多就回来了。他说他一直待在屋里,只有凌晨一点时到中栋门厅的自动售货机去买香烟,那时电梯地板是干净的。因为风雨实在太大,我也无意打开窗户探看救护车停在哪里,何况大楼住宅的窗户平常就很少开开关关的。”

千住北美好新城管理公约第三十条规定,住户应使用专用的换气口换气,避免长时间开窗;阳台上严禁晒棉被。可是十楼以下的低楼层住户经常违规,管理委员会常常讨论这一问题。

这天晚上,西栋十二楼又有一户违反规定——就是住在十二楼二十五号,亦即一二二五号的佐藤义男一家。之前葛西听到的救护车就是他们家呼叫的。

佐藤一家四口,义男在金融公司工作,太太秋江,儿子博史读高三,女儿彩美读初三。凌晨两点左右,两个准备考试的儿女都还没睡。佐藤夫妻已经入睡,却被彩美的尖叫声惊醒。

“彩美的尖叫声把我惊醒。我还躺着,心想是怎么回事,只见彩美冲进房间来。”佐藤秋江说。

彩美说刚才有人从楼上摔下来。佐藤夫妻大惊,赶紧下床,冲往客厅。

彩美和博史本来在各自的房间看书。后来彩美准备睡觉,想看一下气象预报,于是到客厅打开电视。他们兄妹住的是位于一二二五号东南侧的两个房间,和父母的房间隔着走廊相向。除非经由走廊,各个房间并不相通。

这时佐藤一家的记忆有些微妙的差异,我们就以彩美的证词为主,追溯他们一家当时的反应。

彩美看完书,想确定一下天气状况再上床。就她记忆所及,这时还差五到十分钟才到两点。因为NHK电视台的“大雨特报”每隔一小时在整点播出,她看时间差不多了,就打开电视。但是新闻还没开始,电视画面是静止的天气图,伴随着轻音乐。

彩美走到客厅窗边,想看看天空的模样。她很讨厌打雷,因此这时显得有点神经质。六月二日是星期天,但是星期一就有她最伤脑筋的数学测验,她这么晚还没睡,无非是在猛攻数学。可是不时出现的闪电和雷鸣,让她不太能专心,心里直盼着雷雨能快快过去。

彩美拉开窗帘。就在她抬头往上看时,一个东西从上面掉下来,遮住她的视野——那竟是一个头朝下横着坠落的躯体。彩美尖叫着冲到父母的卧室。佐藤夫妻和她一起回到客厅,义男穿着睡衣跑到阳台,抓着栏杆往下看。

“外面下着倾盆大雨,我丈夫的睡衣一下子就湿透了。”秋江说。她记得在客厅窗边安慰吓坏的彩美时,电视还没开始播报大雨特报,天气图还是静止的画面。换句话说,这时还不到凌晨两点。

“有人倒在地上,”义男从阳台回到客厅,“你叫一下救护车,顺便通知管理员。”

秋江打电话时,察觉不安的博史也来到客厅。义男大致说明一下状况,要博史留在屋里,他自己下去看看。彩美已经吓哭了,秋江也一脸惨白。

“我心想只有留下博史稳住她们。”义男说。

博史也跑到阳台上。他扶着栏杆探出身子往下看,地面上有一个人影。千住北美好新城的一楼都不是居住区,因此没有区隔各户住宅的专属庭园,只有一大片草坪,周围种着杜鹃花丛。那人就跌在杜鹃花丛之中,脸朝下,两手蜷曲。

秋江叫了救护车后,又打电话通知管理员。这个小区采用的是管理员常驻制,东西栋和中栋各设有管理员,每天上午九点到下午七点受理住户相关事宜。住户夜间如果有紧急事情,则打专线电话通知管理员。西栋管理员佐野利明很快就接起秋江打来的电话。秋江大致说明了情况,并说她已叫了救护车,佐野立即回话说他也出去看看。

站在十二楼阳台上的博史,最先只看到父亲,两三分钟后才看到管理员佐野也急忙来到坠在地上的人身边。在此期间,没有其他的人经过或靠近现场。雨不停地下,闪电有如巨大的镁光灯在头顶亮起,雷声轰隆作响。博史数度抬头往上看,想知道那人究竟是从哪边的窗户掉下来的,却看不出个名堂。

义男和佐野都撑着伞,却几乎没有作用。两个人都穿着睡衣,浑身都湿透了。

“一看就知道地上的这个人很年轻,”佐野说,“他穿着短袖白衬衫和牛仔裤。我判断他已经没气了,便没有动他。”

佐藤义男和佐野对这人都没有印象。

佐野赶到不久,就听到了救护车的声音。他为了引导救护车过来,离开了杜鹃花丛。

综合各方的证词可知,这段时间正是二〇二三号的葛西美枝子在地下室久等电梯、发现电梯里面有血迹、回到二十楼自己家的时候。可是佐藤义男从十二楼下来时没有碰到任何人,他坐的是二号电梯,电梯一按即来。

根据葛西美枝子的证词,她回到家时还不到两点。佐藤彩美打开电视时画面是静止的天气图,加上秋江安抚她时电视里还是静止的画面,因此坠楼命案应该发生在午夜两点以前。那么,年轻人坠楼和葛西美枝子回家,何者为先呢?这关系到在四号电梯内留下血迹的人,究竟是在年轻人坠楼之前还是之后进电梯的。因此,必须调查午夜两点前后的电梯运转记录和电梯内监视器的录像画面。

运转记录方面,二号电梯在午夜一点五十七分三十秒时从十四楼降到十二楼,再直下一楼。这是佐藤义男的使用记录,录像也确认了穿着睡衣、浑身湿透的他拿着大型手电筒站在电梯门前的样子。二号电梯停在一楼后,两点零两分十四秒时停在二十楼的四号电梯开始下降,在一楼停留约四分钟后下到地下一楼,再升到二十楼。这是留下血迹的人和葛西美枝子先后使用电梯的记录。录像里显现出一个低头背对着摄像头的中等身材男子。影像是黑白的,看不出他衣服的颜色,大概是白衬衫黑长裤。由于角度的关系,也看不到他的脚边。他紧贴着仪控板站立,双臂交抱在胸前,像是保护自己一般缩着身体。

电梯到达一楼后男子走出去,然后电梯继续降到地下一楼,葛西走进电梯。她好像看到地板上有东西,弯腰查看——大概就是她发现血迹时的情况。之后她按了楼层钮,直上二十楼。

这么说,先是有人坠楼,接着佐藤下楼,然后可疑人物从二十楼乘电梯下楼并在一楼离去,最后葛西在地下一楼坐上电梯,到达二十楼时听到佐藤家叫来的救护车的声音。那么,这个可疑的中等身材男子离开门厅、走进外面的雷雨中时,是否有人目击呢?

在一二二五号正下方一楼地面上的佐藤没有看到任何人。管理员佐野出门时曾听到电梯运转的声音。

“高速电梯的声音是比普通电梯大一点,很多住户抱怨连连。我走出家门穿过门厅时,确实听到了电梯的声音。”

这个电梯运转声大概就是从二十楼降到一楼的四号电梯发出的。走出家门朝着一二二五号正下方的地点赶去的佐野如果慢走一步,很可能遇上电梯里的人。

还有,和佐藤错开上到二十楼二〇二三号的葛西美枝子,说她看到二〇二五号屋内有人走动。如果她没看错,那么在坠楼事件发生后,二〇二五号里面有人。不过这要到确认倒卧在花丛间、身穿白衬衫牛仔裤的年轻人是从二〇二五号跌落,以及二〇二五号屋内还有其他尸体以后才会成为问题,所以我们暂且将这段证词搁置一旁,先回头看救护车赶到时的情况。

进入千住北美好新城小区有三条路线。一条是进入地下停车场的专用车道,位于整个长方形小区的东北角,入口有栅栏,必须插入钥匙卡核对密码后才能通过。

葛西美枝子自己开车时便使用钥匙卡,如果是像当天晚上坐出租车回来,就得告诉司机通行密码,输入密码后即可通行。她下车后,司机再以同样的密码通过栅栏开车离去。很多住户都这样做,通行密码因此形同虚设,管理委员会也很头疼。曾经有人提议禁止住户以外的车辆进入地下停车场,却因大多数住户反对,问题就一直悬在那儿。管理委员会只好频频更换密码,这又导致住户必须时常更换钥匙卡而抱怨不停。

这个地下停车场的车辆出入问题,和前面提到过的千住北美好新城小区是否对外开放的问题,事实上有着密切的联系。

“我们预定在发生命案的六月二日那天采取‘关闭’措施。”管理员佐野利明说,“这个问题真的很棘手,每三个月召开一次的理事会会议都要讨论。有时开放,有时关闭,一直没有定论。住户的意见也有分歧,各占一半,理事会也就无法取得多数决定。”

具体的“关闭”又是怎样的情形呢?除开通往地下停车场的路线,另外两条路线——由于都在地面上,后面我们将其统称为“地上路线”——的出入口都设有挂着禁止通行告示牌的栅栏。两条路线的柏油路面勉强能让两辆车会车,而且都没有将车道和人行道隔开。

当出入口栅栏放下时,外面的车辆都无法进入千住北美好新城小区。如果地下停车场也对外关闭,外人很难闯入小区,住户也可放心孩子在中庭绿地玩耍,这颇受重视小区安全的住户好评。住户当然可以自由出入地下停车场,而只要事先申请,快递人员、清洁人员和搬家卡车也都能利用通行密码进入地下停车场——如此做法乍看之下没有问题。

“其实也不尽然,住户外出时未必都自己开车,有时候也步行。问题最多的是自行车。”

住户专用的自行车停放场设在绿地里面。骑自行车的多半是儿童、妇女,而且常常是短时间内频繁进出。当禁止通行的栅栏放下时,他们必须下车从栅栏两边仅半米宽的空隙通过,往往和步行出入的人挤成一堆。另外,推婴儿车的妇女和坐轮椅的人也不易独力通过这个狭窄的空间。于是,有些小孩会推着自行车进电梯到地下停车场,从那边出去。虽然还没有发生过意外,但是住户对此又是满腹牢骚。有人觉得这样太危险,主张开启栅栏,让他们能够自由出入小区,但这又会引起其他麻烦。

先是可疑人物容易闯入小区,尤其是晚上,不是小流氓埋伏在暗处威胁晚归的妇女,就是闯空门的小偷和内裤大盗四处徘徊,还有外来的青少年在绿地上喝酒唱歌闹事。在平成七年(一九九五年)八月的开放期间,就有擅自闯入的一群青少年燃放烟花,炸伤经过的中年男性住户。

更麻烦的是,这两条地上路线可以衔接小区外的道路,一条从中栋经过西栋前面,在小区西边衔接外部;另一条则从中栋经过东栋前面穿越小区东边。因此,外来车辆可以从东西两边穿越小区而去,等于把千住北美好新城小区当成一条快捷路线。实际上如果开放通行,穿越小区的外来车辆便会明显增多。

“我们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知道可以这样走的。东栋的管理员在书店买到一本快捷路线图册,上面确实有穿越千住北美好新城小区这条快捷路线。真是想不到!”

这么一来,就不是单纯的住户问题了,而是整个社区规划的缺陷。虽然小区也曾提出几个基本的改造方案,但每一个都需要庞大的经费,而且可能得用掉大半的修缮公基金。迫不得已,小区只好时而开放,时而关闭,反反复复看情形采取对策。

话题绕远了,我们言归正传。六月二日凌晨两点坠楼命案发生时,小区的出入口是对外关闭的。佐野当然知道这一点,因此当他听说已经呼叫救护车后,就问佐藤义男救护车要从哪一个门进来,他好去开门。可是佐藤说他不知道,因为电话是太太打的。佐野立刻跑到中栋叫醒管理员,要他顺便拨打一一〇报案。

中栋管理员岛崎昭文和他太太房江记得浑身湿透的佐野跑进来说:“西栋有人跳楼自杀,已经叫救护车了,还没打一一〇,你打电话吧。”

“是哪一户?”

岛崎到中栋工作才一个月,年龄和佐野差不多,在工作上却算后辈。

“还不知道。像是年轻人,趴在地上,我不敢乱动,看不到他的脸。”

“死了吗?”

“完全不动,大概不行了。岛崎兄,你能不能去打开东侧的栅栏?我去开西侧的。”

岛崎交代房江后,跟着佐野出门了。这时救护车的警笛声已能清楚听到,岛崎赶到东侧入口时,就看到红色的警示灯一闪一闪的。救护车已经来到了东侧入口处。

岛崎正要跑去开门的同时,东栋的管理员佐佐木茂也被救护车警笛声惊醒,飞奔出来。佐佐木三十二岁,是三个管理员中最年轻的。他和岛崎合力抬起栅栏,引导救护车开往西栋。岛崎告诉也跟着出来的佐佐木太太加奈子最好留在管理室,好应付住户的询问。

“如果住户问起,我要怎么回答?”加奈子问道。

“说是好像有人跳楼自杀就行。”

事实上救护车驶入小区后,各栋都有住户打电话到管理室询问缘由。听到各管理员的太太回答说“好像有人跳楼自杀”后,有的住户开窗探头往下看,也有的住户来到中庭绿地看个究竟。

独自留在西栋下面花丛里的佐藤义男,看到救护队员过来方松了口气。他后退几步,以免妨碍紧急救护。这时佐野也回来了。救护队员不久便站起来,问清佐野是管理员后,就问报警了没有。

“人已经死了。你们动过尸体没有?”

“没有。”

“知道这个人的身份吗?”

“可能是这栋楼的人……”

“这样子看不到他的脸。”

佐野向救护队员说明了事情经过。这时警车的警笛声由远而近,距离佐野要岛崎太太通报一一〇的时间还不到五分钟。

“我心想警方来得还真快啊,当下有种得救的感觉。我做小区管理员很久了,也经历过住户自杀未遂之类的伤害事件,但是在这样倾盆大雨的天气发生状况不明的命案,真的让我很不安。”

两名警察开着荒川北局的巡逻车来了。他们一下车就用大型手电筒照向众人,一同问道:“是你们报的案吗?有人打架受伤了,是吗?”

佐野和佐藤愣在那里。打架?怎么回事呢?中栋的岛崎房江是怎么跟一一〇报的案?

“不,不是打架。好像是跳楼自杀。”

两名走近前去的警察看到杜鹃花丛里的尸体时,脸色变得非常难看,神情紧张。

佐藤义男有种不祥的预感。

“虽然是第一回面对警察,但也清楚感觉到情况不对劲。警察不时观察我和佐野的表情。本来救护队员还相信我们,但他们和警察谈过话以后,气氛开始变得怪异起来。”

佐藤担心万一弄不好,自己会莫名其妙地惹上嫌疑,于是积极地问警察是接到什么通报而来的。但是警察不予回应,只是确认佐野和佐藤的身份,让他们说明事情经过。其中一名警察用巡逻车上的无线电和局里联络。

这段时间还是下着倾盆大雨。佐藤浑身发冷,虽说是六月,雨夜的气温依然低寒,他冷得下巴发抖牙齿打战。他担心自己这个模样,反而会被认定是心虚不安,只好紧咬牙关忍耐。

“应该是中栋的管理员岛崎报的案。”佐野说完,准备去叫此时理应在管理室待命的岛崎过来,但是警察要他待在原地。

不久,又来了一辆警车。

“怎么回事啊,真叫人害怕。”佐野说道。

原来,从千住北美好新城打到一一〇报案的电话有两个。根据警视厅通讯指挥中心的记录,凌晨两点十三分接获一个报案电话,这是中栋管理员岛崎的太太房江打来的,她清楚地报出了千住北美好新城、地址以及报案人姓名,还提到“好像是跳楼自杀”。

但是稍早,在凌晨两点零四分有另一个报案电话。最先赶到现场的警车就是根据这个电话出动的。报案人是女性,非常紧张,声音很小,语速很快。她只提到千住北美好新城,没有报地址,被问及姓名时没回答就挂了电话。

她报案说看见有人打架受伤,几个人围殴一个人,有人逃离现场。这情况几乎和佐藤及佐野身处的情形相似。

荒川北局根据这两个仅相差数分钟的报案电话先后派出两辆警车,并且试图通知先行的警车要注意两个报案电话可能引起的混乱,但那时该警车已经抵达现场,警察都下了车,没接到这个通知。

直到先来的警察和局里联络以后,后出动的警车也抵达现场时,他们才弄清楚是两个报案电话造成的误会和混乱。

佐野和佐藤又是一惊。“不会是恶作剧电话吧。在这种要命的时候还开这样要命的玩笑,我都快吓出一身冷汗了。”

救护车并没有要载走伤者的样子,警车来了两辆,一直站在十二楼阳台往下看的佐藤博史有点担心父亲。他乘电梯下去时碰到也要下楼查看情况的住户。

住户知道发生的是命案后开始骚动。低楼层的住户纷纷开窗探头往下看,人群也开始聚集在各栋的门厅,管理室的电话响个不停。

警察询问了博史一些问题。即使知道有两个不同的报案电话,警察的慎重态度依然没变,博史现在想起来还生气。“我说我妹妹看到有人从上面摔下来,警察就质问我们为什么不先打一一〇再叫救护车。真是莫名其妙!”

警察分头保护现场,其中一名用无线电联络荒川北局。佐野等人移往西栋门厅,救护队员撤离。这时,必须查明死在花丛里的年轻人的身份。

佐野先回家去换衣服,然后陪着两名警察查访十三楼到二十五楼的所有住户。赶到管理室打听情况的住户很多,西栋里面一团混乱。

千住北美好新城规定小区的管理员必须是已婚者,所以佐野当然结婚了,只是这时他的太太昌子正因为乳腺癌手术而住院。他们有个独生女雪美,二十岁,是短期大学的学生,当时管理室的应对工作由她独自负责。

“我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是有点令人不安,但没那么可怕,而且警察都已经来了。”

雪美独自留在管理室时,二〇二三号的葛西美枝子打电话来说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刚才乘电梯时,看到四号电梯内的地板上有类似血迹的东西。雪美大惊,告诉葛西说警察正往楼上去,请她把这件事通报警察。

葛西挂掉电话,赶到二十楼的电梯间。此时,三号电梯正直直上来。她急忙按下往上的按钮,电梯在二十楼停下。门一打开,她就赶紧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里面的警察。警察改乘四号电梯,发现里面确实有血迹,但是已经紊乱,可能是这段时间住户上上下下踩到了。警察立刻封锁四号电梯,佐野以手动方式让电梯固定停在一楼。

葛西美枝子是听到救护车和随后赶来的警车的声音,觉得奇怪,于是打电话到管理室。警察确认她的身份后,听她说二〇二五号门前也有类似的血迹时,决定从二〇二五号开始调查。

就在刚才葛西打电话给管理室后走向电梯间,再度经过二〇二五号时,发现栅门还是敞开的,地上也有血迹,但是正门已紧紧关上。她觉得不对劲,告诉警察和佐野她回来时这家的正门是开了约十厘米的缝隙。

美枝子跟在警察和佐野身后走向二〇二五号。栅门确实如美枝子说的朝走廊打开,地板上也有几滴像血迹的污渍,已经干了。

佐野看到污渍后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就像听到电话铃响、直觉那是通报坏消息时的感觉一样,脊背感到一阵阴寒。”

二〇二五号正门紧闭。警察问佐野该住户是谁,由于没挂门牌,佐野一时也想不起来。

“老实说我完全慌了,因为二〇二五号的住户更换很频繁。”

根据管理规定,住户必须填写家庭人口总数、性别、姓名、年龄、亲属关系、职业和紧急联系人等详细资料,管理委员会据此制定住户名册。

“有人认为这是侵犯个人隐私,不愿详细填写,对此管理委员会要求至少也要写上户主姓名、同住人数和紧急联系人等信息。西栋这边的住户名册是我整理的,每一户的资料虽然都看过一遍,但毕竟户数太多,再说也不是所有住户都和管理室密切来往,我自然就只对交情较好的住户比较有印象。”

佐野对二〇二五号没什么印象。

“二〇二五号就是我前面说的那种让人感觉不祥、无法长住久安的房子。最初的买主才买了一年就脱手了,他原来是打算转手获利的,结果碰上房地产不景气,不但没赚钱,反而赔了两成。但他还算卖得早,因为房价后来跌得更惨。”

二〇二五号的预售价是一亿零七百二十万元。房主开价要卖八千二百五十万,最后以八千一百二十万成交。

“买家是一对新婚夫妻,让人很惊讶:他们哪来买房子的钱?”

其实这对年轻夫妻家境相当殷实,资金方面毫无问题。

“可是也不知哪里不对劲,他们搬来没多久就离婚了。”

小夫妻在搬进来半年后离婚,房子归太太所有,而她也只继续住了一年就卖掉了房子,此时的售价为七千二百五十万。

第三次的买主就是现在的住户小糸信治。

“小糸先生……奇怪,我就是想不起这位小糸先生的名字。如果挂了门牌,我大概立刻想得起来吧。”

佐野左思右想,告诉警察他只记得,这家人大概是一对四十多岁的上班族夫妻和一个上学的小孩。

“那么死在下面的年轻男子并非住在这里?”警察问。

佐野没有把握,只好回答说说不定真的是这样,自己不太清楚。

“不管我怎么想,就是想不起来见过小糸先生。我倒是见过小糸太太一次……就是在办手续的时候。印象很模糊,反正看起来就是那种很老实、不会惹麻烦的住户。实在很难相信那样的人家会发生有人摔死的事件。”

无论如何,只有进去看看才知道。佐野按了对讲机。

他又按了第二次、第三次,都无人应答,只听见从紧闭的门里传来对讲机的响声。

“警察把耳朵贴在门上,想确定里面是不是有其他声音。”

门没上锁,轻易就打开了。佐野夹在两名警察之间走进屋里。葛西美枝子在走廊上等候。

“我回头一看,葛西小姐站在那里一副快要哭的样子。我心想,她跟事件没什么关联,早点回家去不是更好吗?”

“对不起,小糸先生,”佐野喊道,“我是管理员佐野,抱歉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

没有应答声。

“我很害怕,不停地喊。玄关收拾得很干净,鞋柜上空无一物。墙上也没有挂画。只有一双女用雨鞋整齐地摆在脱鞋子的地方。”

二〇二五号四室二厅,室内面积一百零一点二四平方米。一进玄关是一条过道,过道尽头是十五叠大的客厅和饭厅。过道右边是厨房和两个房间,左边是浴室、一间和室和另一个房间。客厅、饭厅和房间里都铺着木地板。

“过道和客厅之间有拉门,但门是开着的,因此站在过道上就可以看见客厅中央的情况。那时屋里开着灯。”

佐野记得客厅、过道和浴室里都开着灯,三个房间的门都关着。和室的纸门和浴室的门是敞开的,但是和室没有开灯。

“这房子向西,所以客厅的窗户也向西。当时窗户和纱窗都开着,风雨直接灌进客厅,蕾丝窗帘的下摆被风吹得离地板有一米高。”

警察问佐野房子的布局情况,佐野就记忆所及说明后,他们沿着过道开始查看两边的房间。

“警察拿着手电筒查看没有开灯的房间。我说电灯开关就在门边,他们说保持现状就好。大概是怕破坏现场吧。”

佐野看着一名警察走进客厅突然站着不动,就在他呼叫同事的同时,另一名正在查看和室的警察也大喊起来。

“啊呀,这里也有一个,那警察大声说。我则吓得膝盖发抖,几乎站不住。”

警察神情紧张地回头喊佐野。佐野伸手扶着墙壁走过去,但立刻缩回手。他想到不能乱碰乱摸。

“手电筒照在榻榻米上,房间很乱,中央摊着棉被。我随着手电筒的光线看过去,看到一条小小的垫被上面是一床罩着白纱被套的毯子,下面伸出一只像是紧抓着垫被的右手,指头扭曲。手电筒照在毯子上方,可以看到另一边的下面突兀地伸出穿着浴衣的两条腿,肤色惨白,瘦得皮包骨。”

警察没有走进去,只说那像是老人的腿,并问佐野那是不是小糸家的人。佐野早就吓呆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不记得小糸家有老人。我对小糸家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对警察真是过意不去。”

警察扶着佐野的手肘让他站稳,领着他走向客厅。在拉门前三个人都停下来。

“天花板上的灯亮着,根本不需要手电筒,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宽敞的客厅里,大屏幕电视和组合音响占据了南面的墙壁,旁边是泛光的玻璃矮柜。左边是一组沙发和茶几,右边是餐桌和四把椅子。民俗风的榉木柜子占据了北面的墙壁。地上没有铺地毯,光秃秃的地板上趴着一个像胎儿般缩着身体的女人。

“警察蹲下,检查她的脉搏,但连外行的我也看得出来没救了,因为她的后脑已碎裂,一片鲜红。尸体旁边并没有流很多血,但有些摩擦的痕迹。她长袖衬衫的领口一带漆黑一团,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被血污渗染的。”

蕾丝窗帘随着强风翻扬。佐野望向阳台,那里也倒卧着一个男人。

“他上半身在落地窗外,好像想拼命爬到阳台上,但爬到一半就筋疲力尽了。可是地板上有血痕,像是人被拖拉着留下的,因此警察判定他不是自己爬过去,而是被人拖过去的。他的脑袋也被砸碎了。”

佐野说,直到今天这都还像是做梦一样。

“说做梦,还真像是白日梦!就像你以为是去打扫一间空房,可是一打开门,却看见两具脑袋碎裂的尸体倒在随风翻飞的窗帘下。”

警察谨慎地要佐野确认两具尸体的脸。他鼓起勇气看了一下,都是陌生的脸孔。

“两具尸体都是闭着眼睛的。要是他们都睁着眼睛,我大概会吓得落荒而逃。”

警察问死者是不是小糸夫妻,佐野说不知道。年龄是有点符合,但是脸孔无法确认。

“阳台上风雨大得几乎让人抬不起头来。有一块不知做什么用的蓝色塑料布铺在地上,四角都用盆栽压着,风几乎要把盆栽吹走。”

他们三人没碰现场,返回大门口。一名警察留在现场守候,另一名警察催促留在走廊上的葛西美枝子赶快回家后,和佐野一起回到管理室。警察随即打电话联络警局,佐野则翻查住户名册。

“二〇二五号登记的确实是小糸一家。”

户主小糸信治,四十一岁,在机械制造厂上班。太太静子,四十岁,在衣料店上班。长子孝弘,十岁,就读于私立泷野川学院小学部。迁入时间是平成四年四月一日。

“在二〇二五号客厅遇害的男女,年龄和小糸夫妻符合,可是我无法辨识长相。”

看来只有请认识小糸夫妻的邻居来确认了。佐野感到既无奈又愧疚,只能在管理室待命。

“这时办案人员陆续赶来。这种事情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弄不清楚来的是什么人,只是照着他们的吩咐行事……而鉴定人员真的就和电视剧里演的一样,穿着蓝制服。当时,我感觉就像在看电视一样。”

从凌晨两点四十分到三点的二十分钟里,继荒川北局刑事科之后,东京警视厅机动搜查队和鉴定科的人也赶到千住北美好新城。负责接待的佐野确实也只能睁大眼睛看着这场暴风雨中的大搜查。

凌晨三点半时,警视厅搜查一科第四组的刑警也来到现场。当时虽然不打雷了,但是风雨更大,要赶到现场非常辛苦。

最后抵达现场的是东京地检处的检察官,那时葛西美枝子正好在西栋的门厅看到他来。

美枝子的丈夫一之说在家里等也不是办法,支她出去看看。可是二〇二五号有警察留守,别说是进去窥看,就是经过门前的走廊都不行。骚动范围继续扩大,邻近的住户都跑到走廊上,他们七嘴八舌地讲了半天,还是弄不清楚状况。于是,葛西美枝子决定先到一楼的管理室去看看。

“管理室里也有警察,我看见佐野先生,但没办法和他讲话。我看着围在警车周围的人群走到大门口时,遇见一个西装笔挺的人下出租车,有人撑伞过去接他,他快步走向西边的花丛。”

一之说发生了命案,便来了一大帮警察,可是美枝子不这么认为。

“那人的气势和警察不一样,感觉地位较高。”

葛西美枝子是公关杂志的编辑,却爱看推理小说。她看过不少以检察官为主角的推理作品。

“我告诉我丈夫那人不是警察,他一定是检察官。”

一之吓了一跳,问检察官为什么来命案现场。美枝子想着推理小说里的情节……

“发生大命案时检察官就会来——我这么回答时越想越害怕。先前在二〇二五号门前等候时也很担心,我直觉事情比我想象的要严重许多……难怪佐野的脸色惨白如灰。”

美枝子想到自己家离现场这么近,觉得有点恐怖,恨不得早点弄清真相。

但是就连管理员佐野也置身于一片混乱当中,他不仅不知道二〇二五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甚至连最重要的一点“死者是谁”也弄不清楚。

“再说那个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这四名死者都不是小糸家的人。我哪里想得到呢?住户竟然在我不知不觉间悄悄换了人,真是匪夷所思!”

上一章:引子 下一章:第二章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