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片仓屋

理由  作者:宫部美雪

就像磁铁一般,“事件”总是会聚起许多人。除了事件中央的受害者和施害者,还有周边所有的人——各自的家属、朋友、邻居、同学、同事,还有目击者、证人、出入事件现场的收款人、送报员、餐馆送外卖的人员——这再次让人惊讶,一个事件可以牵扯到这么多人。

不用说,这些人并非都处于和事件等距的位置上,彼此之间也没有关联。他们多半处于以事件为中心呈辐射状放射出去的直线尽头,彼此多半素昧平生。通常,在解决案件的过程中占有极大分量的人,要到最后关头才会出现。也就是说,他处于距离事件现场最远的地方。

在千住北美好新城西栋二〇二五号发生的一家四口被杀命案中,简易旅馆片仓屋里的人正是符合上述后者情况的典型例子,例如侦办过程中警方不曾公开指称他涉嫌、反而更让社会大众认为他是“凶手”的人——石田直澄,以及牵扯其中的片仓一家。

片仓一家五口的姓名,整整齐齐地写在门牌上。户主片仓义文,四十二岁,是片仓屋的老板。太太幸惠四十岁,帮忙管账。夫妇俩有两个孩子。女儿信子上初中一年级,今年四月刚满十三岁。儿子春树十二岁,上小学六年级。

家里的第五个人是义文的母亲多惠子,六十八岁。为了她的名字该写在门牌上的哪个位置,家里还起了一些争执。是该对这位前任老板夫人表示敬意,把她的名字写在现任老板义文之前呢,还是现在已不管事的她让一步,让自己的名字写在孙子春树的后面?

片仓家所处街道的街坊邻居关系极为紧密,像他们这种五代居于此地的家庭之间,更是如此。多惠子的丈夫去世后,户主的位置名义上让给了儿子,但她在心理上还是有权威的婆婆,和被认定进门后老受婆婆虐待的媳妇之间屡有争执。婆媳各有街坊邻居声援,让事情更加棘手。

表面看来,问题不过是门牌上的排名次序,老太太让一步就行了。可是在当事人之间,这问题很严重。最重要的是,要挂门牌的房子是由多惠子的丈夫——义文的父亲片仓岩——在东京奥运会(一九六四年)时盖的老房子改建的新屋。

片仓屋旅馆的规模并不大,位于新大桥路附近的巷道里,是在七十平方米左右的土地上建起的非常普通的两层楼房,灰泥外墙上排列着毛玻璃窗户。左右两邻以前也是简易旅馆,因为种种问题现在已经歇业。

穿过片仓屋所在的巷道,是一条单行道,片仓家自己的住宅就在路旁。这里的占地面积较大,约一百平方米,并立着两栋一模一样的两层楼房:一栋自住,另一栋出租。从容积率来看,这无疑是违章建筑,但这一带家家户户都是这样,也没人在意。

和幸惠结婚以来,改建老宅一直是义文的夙愿。他打算同时拆掉两栋楼房,改建成一栋三四层的新房子,再把多余的楼层分租出去。

这个计划在昭和六十三年终于有了实现的动静。那时盛况空前,可说是寸土寸金,不动产中介公司频频走访片仓家和片仓屋,询问要不要卖地。

义文不想卖地,他认为卖掉土地等于放弃家业。信子和春树将来要怎么样,那是他们的自由,至少在他这一代,如果不办简易旅馆,也无法经营别的生意。何况情形大好,客人也暴增,片仓屋生意兴隆。

义文判断当下贷款容易,可以一圆他多年来的梦想。就在这时,租住隔壁的房客搬家,房子刚好空下来。代办租赁契约的当地不动产中介公司也认为对义文来说机不可失——如果盖一栋四层楼建筑,可以出租其中两层,房租收入是之前的两倍,他在自己这一代就可以偿清贷款。而且片仓家可以向当地的信用合作社以土地做抵押贷到款项。义文的家人当然都非常赞成这个计划。

片仓家就这样改建一新。平成元年九月新居落成。

门牌问题就发生在这个时候。这不只是家中成员“排名”的问题,也是背负着片仓屋背后历史的斗争,因此它不能以“纠纷”或“争执”轻轻带过,理该用“问题”来称呼。

义文和幸惠对老屋在自己手上被改建成豪华的新楼房,感到万分自豪。但是多惠子认为儿子和媳妇能这样趾高气扬,也是因为她和丈夫紧守祖上的产业再传给他们,他们应该感激才是,哪能耀武扬威?所以她要求把自己的名字写在门牌的最前面。

幸惠和多惠子过去也争权不断,彼此都知道对方的能耐。可是这次的争斗中增加了过去没有的不确定因素,那就是义文。他以往都极力回避她们婆媳之间的矛盾,幸惠常为此向街坊埋怨:她丈夫在他母亲面前根本不敢抬头。不过这次在她们婆媳因门牌问题展开激烈的争执前,义文就主动积极地逼退母亲。幸惠认为这是义文对母亲积压多年的不满的一次爆发。

家人也曾经提出一个妥协方案:另外做一个写上多惠子全名的门牌,但是义文不同意。他认为母亲已经不管事了,现在的户主是自己。多惠子对他这个激烈的主张是惊讶大于畏惧,最后还是让步了。片仓家的新门牌上,多惠子的名字排在最后。

平成元年也正是千住北美好新城动工兴建的时候,和后来发生的命案相较,门牌排名的事情简直微不足道。可是片仓家牵扯进荒川一家四口被杀命案的这条线,既长且远得惊人。

平成八年六月二日,片仓家最先知道荒川命案的是片仓义文,当时他在看早晨八点播出的周日新闻。

片仓屋是简易旅馆,并不供应餐点,义文夫妇因此应付得来,没雇人手。他们并不住在旅馆里,每晚十点打烊后,就带着手提保险箱一起回自家住宅,早上五点再来上班,星期天也不例外。

投宿片仓屋的客人星期天多半也要上工,旅馆必须照顾他们的方便。有的房客是做地铁工程的,夜晚上工,清晨才收工回来睡觉,旅馆也必须大清早就开门让他们进来。

夫妇俩虽说是通勤,但上班距离也只是从巷口到巷尾。他们会事先告知客人,柜台装有对讲机,有紧急事情就按铃呼叫他们。到目前为止,如此经营还没出过问题。只有一点,旅馆不提供卫浴用品。这是几次的教训使然——也着实发生过太多次了,一些居心不良的客人擅自把旅馆用品带出去卖。

六月二日早上,义文通过圆形拨频装置的老式电视机收看的节目。他习惯每天完成打扫、客人都上工之后,喝杯速溶咖啡,抽根香烟,平日这时正是NHK播放电视小说的时间。

星期天没有电视小说,因此他调到民营电视台。八点十分左右他打开电视,就看到荒川区命案的新闻,画面中是超高层大楼的宏伟外观。到了早上,总算风息雨停。天空中的云朵飞快飘移,阳光似乎就要探出头来。高楼衬着云层斑斓的天空耸立的景象,吸引了茫然看着电视的义文。

泡好咖啡的幸惠也来了。她通常是在家里把早餐张罗好、完成打扫、洗好衣服才来旅馆。义文告诉她荒川那边发生了大命案,她也惊讶得一起看电视新闻。

那时新闻只说还没查出遇害者的身份,并没有详细报道四个遇害者并非大楼的原本住户。几天后新闻报道的内容完全改变,但是在那个星期天上午,多人被杀案的新闻虽然耸人听闻,却也仅此而已。

夫妻俩闲话家常,说社会这么乱,他们自己也得小心。于是,他们又谈起保险公司半年前上门推销的保险。幸惠很有兴趣,但是义文觉得物非所值。四人遇害这个数字在他们家只是新闻而已,没有引起相应的涟漪。

这天早上,片仓家的孩子好梦正酣,当然没看电视。

片仓信子起床时已经十点了。片仓家这栋四层建筑的一、二楼用来自住,信子的房间在二楼东边,春树的在她的对面。信子换好衣服要下楼时,看到弟弟的房门半开着,里面传出电视的声音。本来父母不同意小孩的房间里摆放电视机,但是祖母多惠子拗不过孙子春树的死乞白赖,只好买给他们。因此信子在自己的房间看电视时,总觉得对母亲有点愧疚。

“别一大早就打电子游戏!”信子敲敲门说。春树咕咕哝哝地说已经不是早上了。信子瞪他一眼就下楼去了。

厨房和客厅静悄悄的。信子喝了杯牛奶代替早餐。午饭母亲会回来做,有时她会帮忙。

没看到祖母,也没听到她的声音,信子这时还不觉得奇怪。祖母的房间在楼下最南侧,紧邻盥洗室,这是为了她夜间起来上厕所方便。但这样家人在客厅和厨房时就察觉不到她的动静。家人有时以为她在屋里,其实人已经出门了;有时以为她不在,没跟她打声招呼就径自出门,事后就会挨她骂:“出去也不说一声!”

多惠子平常会率性地去旅馆那边,但她并不做折叠棉被或是清扫的活儿,只是窝在七平方米大的账房里看电视打瞌睡。她其实并不想干活,只是想维持旅馆经营者的气势而已。

“要看电视在自己屋里看就好了,屋里又不是没有。”幸惠常常这么嘀咕。信子虽然想偏袒母亲,但心里明白,祖母在账房招呼客人或和父亲说说话,比自己孤独一人在房间看电视要愉快多了。

因此这时她没有多想,只认为祖母是去旅馆那边了。她打开电视,里面正播放着野生动物的节目,她独自看了好一会儿。

十一点时春树也下楼来,在厨房找吃的东西。

信子觉得这个弟弟很像童话里的饿狼,饿得连掉在地板上的东西也会捡起来吃。他只在打电子游戏时嘴巴不动,一放下电子游戏,立刻变回饿狼。信子自己也很能吃,可是看到弟弟狼吞虎咽的样子,就觉得他很幼稚,很令人讨厌。

春树闹腾得让她分心,她想回房间去。她下午要和朋友去附近的CD出租店,她收到了拍卖二手CD的传单,想去瞧瞧。

出门前得先洗头发。信子的头发容易出油,她很在意这一点。如果和朋友在一起时被嫌头发臭,她简直活不下去。她也留着刘海,如果不保持清洁,额头上立刻就长青春痘。尤其是最近,睡一晚起来,脸蛋中央就冒出个红红的小火山,这更让她变得神经质。

信子不记得是十一点零几分去盥洗室的,她毫无时间意识,只想着起床洗脸时已经打开热水器的开关,现在应该有热水了。

走过祖母的房间时隐隐听到呻吟声,她以为又是电视的声音,就没停下脚步,只是心想:怎么,奶奶在屋里啊。她站在洗脸台前扭开水龙头,就在等着温水变热时,又听到多惠子的房间传来啪嗒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倒下了。

信子这才感到奇怪。她关上水龙头,竖起耳朵倾听。没有声音。春树在厨房开大音量看着搞笑节目。刚才那是电视里的声音吗?

信子走出盥洗室,张望一下走廊,并无异样。也没有东西倒在地上。

是神经过敏吧。就在她要转回盥洗室时,又听到祖母的房间传出声音,就是刚才隐隐听到的呻吟声。这一次很清楚,不是电视的声音。

信子急忙拉开祖母房间的纸门,大喊:“奶奶!”话音未落,她就看到祖母蜷着身体倒在榻榻米上。

信子吓得差点哭出来,一时愣着没动。多惠子艰难地抬起头,看着信子。这时信子才反应过来,冲到她身边。

“奶奶!你怎么啦?要不要紧?”

多惠子瘫软无力,眼角不停地抽搐,呼吸短促,眼中含泪。她想站起来,可是双腿只是抽动,使不上劲儿。她的脚跟碰到榻榻米,发出啪嗒声,信子刚才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

多惠子断断续续地说她身体麻痹了,站不起来,头也痛。信子掉出了眼泪,大声呼叫春树快去告诉母亲,说祖母出事了。春树跑过来一看,本来不在乎的表情霎时变形了。他跑去找母亲回来的这段时间,信子拼命摩擦多惠子的身体。多惠子闭着眼睛。

救护车来了,幸惠随车跟去附近的急救医院。十二点过后她打电话回来说,现在已安稳没事了。那段时间,信子姐弟都觉得和父亲在一起比留在家里好,一直待在片仓屋。

两点过后,幸惠回家帮多惠子拿睡衣,她的表情已不像救护车来时那么紧张。她说因为是星期天,无法做详细的检查,但看起来情况也不是那么严重,至少不是中风或心脏病发作。

“可是她好像很痛苦。”信子说。

幸惠没好气地回答说:“医生说不需要担心,而且她一到医院就像没事人一样。”

“怎么,奶奶装病吗?”春树冒出这句话,信子直捶他的头。幸惠扑哧一笑。“不是装病啦,只是情况没我们想象的严重。我看是心情问题吧。”

心情问题会导致呼吸困难、身体麻痹吗?信子无法理解。

总之,多惠子住进医院等待做检查。信子忧虑时特别想看到父亲的脸,因此就到片仓屋去。她发现父亲早已放下心来,在和客人下棋,就有点生气。

对片仓信子来说,六月二日就是这样的一天。因为没注意看新闻,她也就完全不知道荒川一家四口被杀命案的发生。

这时,事件还没波及到信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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