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卖房

理由  作者:宫部美雪

就这样,在第三方看来两边都值得同情的父子争吵和女儿天真的话,都让直澄认真起来要为石田家置业。

“我以为爸爸说的是气话,心想只要不理他,这兴头就会慢慢冷却,没想到根本不是这样。”

石田直澄很认真。他和由香利谈过后,第二天上了整夜的班,下班一回家随即又要出去。绢江很惊诧。

“我问他觉也不睡,那么急着去哪里。他亢奋地说要去两三家房地产中介公司看看。”

绢江那时才知道直澄的想法。

“买房子不是坏事,但也不用这么急嘛。”绢江说着微微一笑,那是老母亲的笑容,“直澄从小就这么急躁……”

大约一个月的时间,直澄热心地到处跑房地产中介公司。

“爸爸买了一大堆房地产杂志,堆在客厅角落的桌子上。他送货的地方要是有预售房工地,他也会立刻去拿广告单。”石田由香利笑得天真,这还是小女孩的笑容,“他拿回来的传单不只是预售房的,还有墓园的,而且不是人的坟墓,是宠物墓园。奶奶整理房间时发现了,大惊小怪地说:‘现在连猫啊狗啊都有坟墓了?真是怪事!’她都不知道外面已经是什么世界了,好可爱。她还说:‘我死了以后想埋在松江,可是太远了,你们扫墓不方便,就把我放在庙里好了。我和爷爷在一起,也不会寂寞的。’”

由香利只是暧昧地笑笑,没有回应。

“奶奶一边收拾那些广告单和杂志,一边叹气说:‘你爷爷在下面等了很久,我不早点去的话,他也很可怜。’”


想买房子、到处看房子的石田直澄是怎么看中法拍屋的呢?是有人给他建议吗?

要知道答案,问他本人最快也最准确,可是他不愿意谈这件事。

他说在西栋二〇二五号命案发生前后,自己好像变了一个人。他虽然不忌讳说说当时的情形,唯独对这一点有所保留。至少,他不能说……

我们就把石田本人的说法留到后面,这里先看看他有意投标法拍屋时对家人、同事是怎么说的。

耐人寻味的是,这中间有些微妙的差异。首先从他的家人开始吧。

石田直己说:“他没头没脑地问我知不知道法拍屋。我完全不知道,而且我们还在冷战中,我便冷淡地回答说不知道。他就得意地说过一阵会给我一个惊喜。”

他对由香利的说明就稍微亲切些。

“他说有一种比向普通中介公司买房子更便宜的方法。我以为是他们公司介绍的,他笑着说不是,还说要有门路,得通过法院来买。我说如果是法院就可以放心,因为那是政府机关。”

直澄对由香利的反应似乎相当满意。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爸爸自己也很不安。要买法院拍卖的房子,他必须自己调查和学习很多事情。应该比通过房地产中介公司买房麻烦。我那时根本不懂,真傻!还单纯地认为是政府机关经办的,会很好,也这样说了出来。他一定是想听到我这种单纯的想法让自己安心。所以他也说:‘没错,就像你说的,是公家办的,没问题。我一定能办成。’”

他对绢江的说明很干脆。

“他说要通过法院买房子。是什么时候啊……离命案发生还很久呢。”

绢江问他通过法院是什么意思。

“他却回答说:‘这问题很复杂,就是跟你说你也不会懂。你就别问了,交给我办吧。’可是就算我没读过什么书,也知道法院不是帮人买卖房子的啊。于是问他会不会上当。”

石田一脸怒气。

“他说这社会复杂得我不懂。我说难道他就懂,他说当然……”

绢江这个做母亲的赶紧叮咛他,说买房子是一辈子的大事,要动到大钱,也要背负沉重的贷款,疏忽不得。

“我还说:‘万一有什么问题,你就是看文件也不见得懂,最好去问问直己,好好商量一下。’我们家过去都是这样,签订或更新租约时,直澄看了也不懂,我也不懂,都是直己把关。”

但是直澄怒吼着:直己懂什么!

“他像个小孩似的很认真。如果那时就阻止他,后来他也不会卷入那件事情了。”

在家人面前气势挺高的石田直澄,好像有些幼稚,那么他在职场又如何呢?

三和通运的司机雇员不是编制内员工,所以相对具有独立性。虽然有人分派他们工作、帮他们排班,但他们没有普通上班族所谓的“上司”观念,每人都是独行侠。

不过在任何行业都一样,资历丰富的年长者自然会担起头头的领导与照顾责任。这个位置不是公司规定的,但仍有“上司”的威严,自然也会有一批“属下”跟随。

当时的司机雇员有十三人,以三和通运的晴海货柜场为据点。石田在里面年纪最大,是实质上的头头,叫他总管也行。其他司机都只有二三十岁,在他眼中都是年轻人,驾驶资历也浅,石田相当照顾他们。

“我们都叫晴海帮是石田帮。没有石田,这个帮就不能成立。”三和通运晴海仓库的物流控制室出货科科长田上辰男说,“我的头衔很长,名片上都写不下。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负责调度出货现场。”

田上比石田直澄整整大十岁,山形县米泽市人。老家是专卖米泽牛肉的牛排餐厅,家业由哥哥继承。

“我中学毕业后就来到东京,起先待在收音机装配厂,可是工作无聊,薪水也少,我那时又还年轻,处在贪玩的年龄,想做点时髦的工作。这样东做做西做做的,快三十岁时才固定下来开大货车,和三和签约。后来因为腰痛,被调到出货部门,花了四年时间才成为正式员工。”

如同前面所说,司机雇员的年龄比较轻。尤其是三和这样的大公司,这种倾向更明显,田上这么介绍。

“因为司机是论件计酬,可以赚很多,不少人都想努力干个四五年,攒够本钱,之后就可以独立创业了。所以大家都干得很起劲,不过也因此做不长久。工作上难免有竞争,竞争起来也相当激烈,石田帮也是如此。石田的存在很重要,他着实帮了我不少忙。”

晴海仓库还有另一位出货科科长金井晃良,他和石田直澄同年,是以正式员工的身份进入公司的,从事务部门转调到仓储部门。

“金井负责冷冻车的出货排班,上班时间和我一样。在一群年轻人中,只有我们三个四五十岁的老头子,所以感情特别好,常去门前仲町和月岛那边喝一杯。我酒量最差,石田还好,金井最好。”

田上和金井第一次听到石田提起买房子的计划,是在二〇二五号命案发生两年前,即一九九四年春天。

“你问我怎么会记得那么清楚?因为那天有庆祝。石田的儿子直己君考上了大学,可喜可贺,我们三人就去喝酒了。那天去了门仲那边一家叫花菱的店,那是家好馆子。”

那是他们常去的酒馆。

“店里的家常菜很好吃,气氛也好,最适合庆祝。我和金井都很高兴,把石田拖去,叫他想吃什么尽管点。我还笑着说,做老爸的要更拼命了,私立大学的学费很贵。”

金井没有孩子。田上婚后生了一男一女,但儿子六岁时就病死了。

“金井羡慕得不停地说,有孩子还是好,将来才快乐。我呢,儿子已经死了,听到石田的儿子考上私立大学,还多事地暗自为他担心学费问题。不过听说他儿子考上的是心目中要读的大学,还是替他高兴。”

直己考上的就是引起父子争执的东洋工科大学,因此石田直澄很难痛快地庆祝。他说出心里的想法时,田上很意外。

“嗯,为了升学的事情吵架,看不出来呢。因为直己君向来都是石田引以为傲的儿子——不,即使是现在,也还是他引以为傲的儿子。”

碍于做父亲的颜面,直澄在直己面前会硬撑着说狠话,但心里想的未必如此。

“石田很高兴地喝着酒,我们也安慰他说:‘你老婆死得早,撑到现在真不容易啊。’”

席间,他说起想买房子。

“我的房子是老婆继承自娘家的,老房子了。我从来不知道买房子有多辛苦,但是金井背贷款背了十年,知道个中辛苦。他就说:‘石田,很辛苦啊。你女儿还要念大学,以后还要风风光光地出嫁呢。’日子的确不好过,承担整个家庭经济负担的父亲们聚在一起,烦恼的都是钱。”

石田直澄说他以前也有买房子的计划,多少有一点首付款。

“我说无论如何,还是慎重一点为好。不喜欢的千万不要勉强买。”

石田边听边点头。

田上歪着头说:“他当时根本没有提到法拍屋。他是从哪里得到那个消息的呢?”

这个谜底由金井解开了。

可能是事务部门出身的关系,金井显得有见识一些,也比田上和石田细腻一点。他虽然是物流公司的员工,却带有学校老师的气质。

“庆祝直己君考上大学三个月后吧,石田在出货的空当来到我的办公室,说有话跟我说。”

石田开口就问金井是否有亲戚当律师。

“我堂哥在名古屋当律师,可能我跟他说过吧,可是他记错了,以为他在东京。我告诉他说不是,是在名古屋。他就失望地说不能找他了,东京和名古屋的情况可能不一样。”

金井问他是否有什么事需要咨询。

“石田说不是要咨询,是要请教一些事情。我说如果他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因为我看他颇忧心的样子。”

石田于是问法院也拍卖房屋这事是否属实。

“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反问他怎么回事。他说半个月前他们小学同学聚会……”

石田一个三十年不见的老同学如今混得很好,开了好几家餐厅。两人叙旧时聊得很投机,聊到了房子的话题。石田透露了想买房子的心意,那个同学就说他现在绝对要去看看法拍屋,其中有很多比市价便宜不少的好房子。

“他说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觉得律师应该知道,所以就来问我。我说我是完全不懂,但可以帮他打电话问问我堂哥。”

金井的律师堂哥说法院是会拍卖房屋,可是他不处理那方面的案子,婉拒给出进一步说明,只建议好好找个专家商量后再参加投标。

金井立刻打电话给石田,告诉他此事。石田正好在家,很感谢金井的忠告。

“我说如果要买法拍屋,一定要仔细调查,慎重考虑后再出手。但我堂哥也说了,要找熟悉法拍屋的律师和不动产中介公司并不容易。看来要顺利买到手,恐怕还得花一笔钱。

“因此我也说了其实不必说的话。我跟他说外行人还是不要自找麻烦的好,何况我们都和法律法规这些难缠的事情无关,还是老老实实地买普通房子好。”

金井搔着脑袋,表情苦闷。

“我介意的是挑唆石田的那个小学同学——说是挑唆可以吧,因为他说买法拍屋怎么算都划得来——我还跟他说:‘石田啊,不能毫不考虑就完全接受别人说的话。’由于那是他的老同学,我也不便批评什么。”

石田直澄一直笑着说“是啊,是啊”。

笔者向石田本人确认时,他承认曾向金井打听过律师的事,他也清楚记得那时金井劝他不要大意。可是,他恢复不到如金井所说的“老老实实地买普通房子”的心情。

“我想父亲是要赌一口气。”石田直己解释道,“别人说买法拍屋很难,他反而更来劲,想让大家看看他的本事。”

石田由香利的意见则完全不同:“爸爸人太好了,只是听信同学的鼓动,一头栽进去了。”

石田绢江又是怎么看的呢?

“都是为了钱啦!”老母亲断然地说,“不是说过吗,要让直己读私立大学,还要买房子,负担很重呢。能便宜一点买到房子,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我知道直澄一直这么想。”

石田直澄的说法是,他们三人都猜对了,但不止这样。

是钱,也就是买房子的资金问题。这里,我们再度请教户村六郎律师。

“法拍屋的价格确实比市价低很多,有时只有市价的一半。”

可是标购的条件很严格。

“买法拍屋时必须缴纳首付款才能办理转户登记,但如果不拿业已登记完毕的不动产做抵押,金融机构是不会贷款给个人的……当然,金融公库等机构的贷款组合也不行。所以,客观说来,不管法拍屋多便宜,手边没有足够闲钱或宽裕资金的人,还是出不了手。”

石田直澄缴纳二〇二五号的首付款时,除了拿出自有存款,不够的部分都是跟熟人和好友借的。这些人都和他一样是司机雇员,或是自己有大货车自行承揽货运的个人司机。绢江记得那时石田不停地到处打电话,和人家碰面。由于他们做的是论件计酬的工作,收入比同年龄层的上班族多,有人手上有大笔现金,石田很快就凑齐了钱。

这些钱都是极短期的借款。石田打算一等标到二〇二五号,办好转户登记,就用房屋做抵押,向信用合作社贷款,然后立刻还钱给朋友,现在借的钱算是暂时应急用。

“石田努力获取有关法院拍卖的信息,也因此受惠。”户村律师说,“或许从后来的交房纠纷来看,有人会反驳说他哪里受惠了。但是石田的案例在法拍屋纠纷中相当罕见。首先,拍卖对象非常漂亮,是住宅,而且是因个人房主缴不起贷款而被拍卖的单套房屋,这种事很少有。石田能发现这么划算的拍卖对象,又能中标,这事本身确实非常幸运。

“严格说来,在二〇二五号这个案例中,石田也不是真正遭遇了恶劣的妨碍执行。事实上,在早川社长的教唆下,声称是租住人的人住在里面,但那些人——就是后来遇害的四个人——并没有对石田暴力相向或威胁他。”

这点石田自己也承认。或许一手策划这事的早川社长认为,如果用暴力手段对付完全外行的对手而招致警方介入,反而不利。总之,只要石田一请他们搬走,他们就苦恼地要求什么保障,以此纠缠他,他就会很为难了。

“没错,他们是作为无辜的第三方出面的,石田没有陷身危险。如果对方是真正难缠的恶劣对手,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他继续说,即使没有伴随暴力和胁迫行为,事情也不是买方单方面努力就可以解决的。

“法拍对象的买卖终究是人和人之间的行为,不管占住人是否造成对方恐惧,或是买方依仗法律而立场强硬,终究也有无法把对方赶走的情况。这是感情使然——因为我们都有一颗心啊。”

这里可以债务人本身或其家人霸住拍卖对象的情况为例。

“比如说有个半身不遂的老太太向执行法官和买方哭诉:‘如果一定要没收这套房子,就先杀了我吧!’这让大家都狠不下心来。碰到这种局面,自己即使有法律依据,气势也很弱。有时反而必须感同身受地安慰对方,说服对方,甚至还要试着理解对方。像二〇二五号的买方石田先生,不也是非得如此做不可?

“这些都是没有亲临现场就无法知道的纠纷。而且不论你看了多少法拍对象的投标需知,或是依据民事执行法和委托不动产交易专家,你还是无法找到快速有效的解决方法。

“说起来,二〇二五号里面有一位老人——是老太太吧,我记得她坐轮椅。假如那种老太太向你苦苦哀求,说他们没有别的地方可去,身上也没有钱,你还能赶他们走吗?

“我在前面说过,希望法拍对象的买卖能更广泛地为大众理解并获得官方协助,但说真的,存在着这么多纠纷,或许普通人还是少碰为妙……”

户村律师为理想与现实之间的鸿沟而苦笑。

石田直澄不怎么和家人谈到与二〇二五号霸住户交涉的情况。

石田直己说这是因为他觉得很没面子。“他执意去投标法拍屋,卷入纠纷——不过我希望你不要误解,我们当时对父亲的态度并不是这样冷淡。麻烦的是,他没有坦然告诉我们他需要帮忙,他就是这个样子。”

石田绢江是知道一些情况。如同户村律师推测的一样,石田直澄最烦恼的就是那一家四口中的老太太。

“他特地跑来问我:‘妈,如果你年纪大了,走不动了,有人跑来告诉你说你没有权利住在这间屋子里,不赶快搬出去的话就违法了,你有什么感受?’

“他原本想着等到手续办好,向朋友借来的钱也会还清,以后只要慢慢偿还贷款就好了。能便宜买到那么好的大楼公寓,他真的很得意。可是……才不到一个月他就一脸愁容,那时我怎么问他,他都不说。后来,也许是独自烦恼这些事太难受了,他才透露了一点点。”

他说现住户不肯搬走。

“我很惊讶,法院不是把那套房子拍卖给直澄了吗?我说:‘你可以叫他们搬啊!’他说他知道,可是那个老婆婆哭哭啼啼的,他那么做似乎很残忍。”

绢江觉得令人生气的直澄有点可怜,心情很复杂。

“我问他那家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石田直澄摇头说他也不知道。

“他说只是觉得有什么隐情,事情不简单。我听了之后就有不好的预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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