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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父与子理由 作者:宫部美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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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田直己现在就读于千叶县的私立东洋工科大学建筑工学系。学校本身没什么知名度,却是他的第一志愿。 “我很早就跟高中老师说,我想当建筑师。老师告诉我,有很多条路可走。可以上大学读建筑系,只要成绩好,将来就能到大建筑公司就业。或者不念大学,直接到建筑事务所上班,积累实际经验,拿到一级建筑师的资格,将来独立创业。重要的是,你想当什么样的建筑师,有什么具体的梦想。” 直己当然有梦想。 “那时我读了榊原老师——我现在的指导教授,当时还是副教授——的著作。他专攻公共建设,主要是政府机构、医院和福利设施等的设计。他的文章通俗易懂,连高中生的我也能明白。书中指出,现在的公共建筑在设计建造时完全不考虑居住者的心理和生理,因而产生种种问题。我这才知道,我过去以为纯粹只是居住空间的建筑,竟会影响里面的居住者或工作者的内心。这激发了我无限的兴趣,我很想跟这位老师好好学习,也希望成为像他那样的建筑师。” 于是在升学指导开始前,直己直接写信给榊原副教授,表达了他阅读该著作后的兴奋、感动,以及想跟随他学习的愿望。榊原简洁明快地回了一封信,介绍他教的课程和主持的研究内容,直己更加感动。 “老师说我们学校的考试并不难,门槛也不高,如果我真的有意去读,就要好好努力考上。我看了好高兴。” 直己的高中成绩非常优秀,升学指导老师劝他读比东洋工科大更有名的大学,但他完全不理会。 “东大啦庆应啦早稻田啦,都是好大学,但是对我来说都没有意义,因为榊原老师只在东洋工科大。”直己忍不住笑出来,“其实我这种坚定信念的顽固,跟老爸一模一样。” 这对个性相似的顽固父子,在直己升大学以前几乎没有发生过冲突。 “考大学以前,我们不能说感情特别好,可是也没有争吵过。我不会无视父亲的存在,父亲也不曾看我不顺眼,就这样。不过看到同学家父子相处的情况,我觉得我们家的这种情况好像很少见。” 谈到和父亲的关系,直己放弃“老爸”的称呼,改称“父亲”。我指出这点后,他又笑开了。“好像小孩一样,我一直喊我父亲‘爸爸’,‘父亲’或‘老爸’对我来说都是很不自然的字眼,所以现在喊起来还是觉得不好意思。” 直己即使正值叛逆期,也还是一直喜欢使用“爸爸”这个称谓,这一点也不冲突,究竟有什么原因呢? 直己偏着头想了一下,他的纤细轮廓虽然像母亲,但是侧面也带有父亲的影子。 “不只是和父亲,我和祖母及妹妹也几乎没吵过架,这是大家公认的。” 绢江和由香利都证实了他的说法。不过绢江对孙子这种温和的态度反倒有些不安,担心他是不是为了和家人和平相处而太过压抑自己。 直己也承认:“或许是有点压抑,但现在不同啦!以前我会不自觉地压抑自己,让全家人和乐相处。” 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要习惯死亡太苦了。”他直戴了当地回答,“我母亲很早就去世了,对我影响很大。那时我才三岁,还不明白道理,也不懂死是什么。只是母亲突然不见了,不再回来了……后来我才慢慢懂得这就是死。”他双臂交抱于胸前,脸带微笑。“我女朋友是读心理学的,她说我确实有极力避免和他人产生冲突的倾向。” 这是幼年丧母造成的精神创伤所致。 “我自己没有记忆,可是她说,三岁时的我一定因为调皮而被母亲骂过,然后母亲突然消失不见,不再回家了,因此三岁的我无意识中认为:是因为我不听母亲的话,她才消失的。由于这个想法深藏在心里,直到现在我也不愿意和别人产生冲突。我会认为,一旦冲突,那个人就会消失,不再回来。” 好像是这样吧——他笑一笑。 “我和家人不曾有过重大争吵或严重冲突。正因如此,为了上大学一事,我和父亲意见不同时,起初并不觉得这是争吵。这主要也是因为我完全不知道父子吵架的方法,所以即使处在争吵状态、与父亲严重对立了,我也完全没察觉。” 石田直澄坚持直己该去念升学指导老师推荐的名牌大学。 “他生气地说:‘你为什么要白白糟蹋这个难得的机会!东洋工科大听都没听过,又是私立的,有特地去读的价值吗?’他一直吼着去东大、去东大,我那时真的很惊讶。” 他说其实很不想回忆那一段经历。 “父子俩第一次发生正面冲突,双方都不知道该怎么拿捏分寸。老爸对我说了一些重话,我也重重地反击。有那样的言语冲突,如果不是父子,恐怕不会再言归于好了。” 他说感觉好像被父亲背叛了。 “‘傻瓜!要念大学就念东大,东大最好,东洋工科大是垃圾!’我没想到父亲竟然有那种想法。前面我不是说过,从小我就很尊敬他吗,这不是客套话,因为他辛勤工作养育我们兄妹、赡养祖母。可是他要我去读名校,说不去的就是傻瓜时,我感到这种说法的背后,不正显示出他不认为自己的人生有什么价值吗?没有学历,没受教育,只是普通的司机。” 他最惊讶的是这点,因而感到很泄气。 “我就逼问他:‘那爸爸的人生算什么?爸爸没有什么值得自豪吗?’他又气得骂我,说现在不是在谈他,是谈我!我只觉得父亲是在逃避我的质问。” 绢江慌得想来劝解,直澄也对她大吼大叫。 “现在想起来,我和老爸都因为这次冲突有点失常。你一言我一句的,争吵不断白热化,许多无心的话也冲口而出,只是当时的我都没察觉到。” 现在,他能够轻松地对第三者述说此事了。 “他对我说:‘你知道我养你们多辛苦吗?你不想读个好大学、到一家好公司上班让我高兴吗?你不想让我扬眉吐气吗?你这无情冷酷的家伙!’” 对直己来说,这下也不得不感情用事了。 “我反驳说唠叨辛苦呀有恩呀什么的根本没道理。父母那样说,做孩子的也只能那样回答。我说:‘又不是我求你们生我,是你们擅自生下我的,我为什么要为了你的虚荣选择我的人生?开玩笑!’” 直己幽幽地说很不好意思,想起来就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下去。 “我跟他说:‘好大学!好大学!你以为只有好大学才能决定一个人的价值吗?你不认为你自己、你的同事都是有价值的人吗?你在心底一直轻蔑自己、轻蔑朋友,觉得这样毫无价值的人生、毫无价值的生活就好像垃圾一样。多么悲哀啊!’” 石田直澄气得脸色铁青,浑身发抖,问他什么时候变成专讲歪理的高人了。 直己坚持说那不是歪理。 “我还说:‘爸爸是可怜人,不以自己的生活方式为荣,才一事无成,才只是个司机。爸爸活得对自己对社会毫无帮助,却要把这份亏欠算到我头上,太卑鄙了……’听祖母说,我那时也一脸苍白。” 直澄说不过他,冲出家门,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回去。 “我们家父子争吵,结果是父亲离家。还真是奇怪。”直己笑着说。 这毕竟是一场激烈的争吵,互相丢出来的狠话萦绕在脑中不去,那一晚他也失眠了。 “我整个晚上关在自己的房间里。父亲天亮时踉踉跄跄地回来了,我立刻察觉到了。我没出去见他,也没招呼他。我觉得我们父子之间完了,父子之情断了。你瞧,我就是这个毛病,会这样想。” 不论父亲如何强烈反对,直己依然不放弃读东洋工科大。跟父亲的争执,也让他有些赌气。然而,现实问题如学费、生活费等,摆在面前,需要依赖父亲的地方多的是。 “当时我不但不和父亲说话,连看都不想看他,我只跟祖母谈……” 绢江狠狠地骂了他一顿。 “祖母跟我说,她明白我的心情,可是跟爸爸说话不能没大没小,要我向他道歉。可是我还是气愤难平,便告诉祖母说:‘算了,我再也不跟你们商量。我走好了。’这下祖母哭了。” 她跟直己说,在这种情况下离家出走,他就回不来了。 “‘我生病了你也不能来看我,我死了你也不能来参加葬礼,这样我就是死也不瞑目啊。’祖母代替母亲一手抚养我长大,她最清楚我的弱点。” 结果,绢江扮演了石田家的停战调和人,在直澄和直己父子之间传话。 “老实说,我就是拼命打工,也赚不到读私立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可是我就是觉得别扭,不想依靠父亲。于是我提议在我长大成人前先向父亲借学费,将来一定会还;至于生活费,我自己赚。” 对此,直澄回应道:“我可以借你学费,但是有个条件:你不能搬出去住。家里有奶奶和妹妹,你不能放弃对她们的责任,自己逍遥快活。没有这个道理。” 绢江也哭着求他:“你爸爸说责任什么的,其实就是想要你留在家里。他也是别扭的人,不会直接说出来,你就先低头嘛……” 直己苦笑着搔着脑袋。“在为升学的事情争吵前,我还在想到时通车很麻烦,就住在学校宿舍里。我心里也有利用这个机会离家独立的打算。可是这一吵,坏了我的如意算盘,我反而被钉在家里了。” ——和父亲大吵以前就打算离家独立,这是为什么? 被这么一问,直己笑了。“为什么……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是可以独立的时候了。” ——和家人住在一起,尤其是男孩,饮食方面不是很方便吗? “确实如此,但人生不是只有吃饭啊。”这么回答后,直己轻轻地摇着头,“那些都是非常表面的……”他小声说道,“其实是我对要顾虑祖母和老爸的生活有点累了。” ——怎么说呢?你可以说得更详细吗? 他急忙摇头,慌张地继续说道:“不,顾虑着别人的心情过日子的不只是我。大家都彼此顾虑。我的意思是,我对这样做感到累了。” ——你是说石田家的人不能不顾虑彼此吗? “我们家毕竟不是一般的正常家庭。母亲不在,祖母同时身兼主妇。” ——你的意思是有缺陷吗? “不是……说缺陷是很大的错误。不是这样……怎么说呢……”他搜寻着词语,困惑地眨着眼睛,“我也和祖母谈过这事。大吵过后,她夹在我和老爸之间,拼命斡旋。祖母说:‘你们不是感情很好的父子吗?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就跟她说:‘对不起,奶奶,你为我们辛苦了。’她却伤心地说:‘我终究不能代替你们的妈妈。我尽心尽力想要弥补你们,可还是出了问题。’” 起初直己不太明白祖母说的是什么。 “我很感谢祖母,对她没有不满,她那样说反而令我不安。是不是我和由香利的态度在不知不觉间伤害了她?” 但绢江说不是。“你妈妈刚死的时候我当然不能放任你们不管,我只想着过几年一切安定下来后,还是回松江为好。如果我硬待在这里,这个家就不会正常,你爸爸无法再娶,你们也不会有想要新妈妈的心情。这就不正常啊。” 绢江还说:父亲、母亲和孩子在一起才是“家”,祖母永远不能取代母亲。她一直为这一点感到亏欠,可是现在要她离开这个家,孤独过活,她又受不了,就假装没事人般继续住在这个家里…… “我听了大吃一惊。”石田直己像重现当时的情绪般双手掩面,隔了一会儿透过指缝说道,“祖母觉得是她赖在这个家里,我真想不到。我……我和由香利忍受着没有母亲的种种不便,但毕竟有代沟,有些事跟祖母怎么说她都不懂。有一个时期祖母来参加教学观摩、远足和校运会,我们也觉得很丢脸,但是我们懂事以后,就说过不能对祖母发牢骚,否则会有报应。她已经到了可以颐养天年的年纪,但为了帮我们做家事、料理家计,自己完全没有娱乐。所以我们只有感激,不会觉得有所不足……老实说是我们不能没有祖母,可是她却认为是赖在我们家,跟我说对不起。”他一口气说到这里,放下蒙着脸的双手,微垂着头。“我们家的人彼此都不了解,只是住在一起。这个问题因为我和老爸的对立,一下子凸显出来。就在那次大吵后不久,老爸突然高调宣布要买房子。” 儿子正要考大学,明知以后花费很大,却突然宣布要买房子,石田直澄的这个举动在家人眼中显得很奇怪。 石田由香利想起第一次听父亲说要买房子,是在他和哥哥为了升学问题大吵的后遗症最严重时。“那时爸爸和哥哥在厨房或浴室碰到时,都故意不看对方。他们吵架的时候我不在场,是后来听奶奶说的。看他们那个样子,我猜一定吵得很厉害。” 和儿子展开顽强冷战的父亲,对女儿却是很直接地表达感情。 “因为那样太难过,我有一次就试着问他,是大吵后三四天吧,是不是可以让步和哥哥和好。他听了,苦着脸说:‘你哥哥不会原谅爸爸的,要和好太勉强了。’” 他说的不是要原谅儿子,而是儿子不原谅他。 “爸爸一直嘀咕:‘对那小子来说,我是无情的父亲啊!’他平常即使喝醉酒也不会发牢骚,他醉了就睡。那时他没喝酒,和我在厨房喝着咖啡,不停地嘀咕同一件事,说自己没用、没有本事,什么也不能给我们。”由香利变得很伤心,“他说:‘我什么也不能给你们,可是我喜欢我们家,觉得我的孩子最好。你妈妈不在,虽然我寂寞,可是你奶奶一直在我们身边。这是我的家,我一回来就能放松。’爸爸就是这样的吧,他说了很多。” 由香利说父亲一直说“我没用、我没用”,是想得到她的安慰。 “他像个小孩。但想到他和我哥哥吵架受伤那么重,我就笑不出来。” 父亲问她家是什么。 “爸爸变得很没自信……他说他很想了解哥哥,还说哥哥不愿意当他心目中的好儿子,一定是因为他犯了许多错误,哥哥也一定很瞧不起他。他一直说哥哥这样说、哥哥那样说。” 这还是一个家吗?家不是应该更温馨一点吗?由香利对自怨自艾的父亲有点生气。 “我说:‘你那么介意吵架时说的话,哥哥不是很可怜吗?你一定也对哥哥说了很残酷的话,这样不是扯平了吗?’爸爸听了眼眶含泪,有些惊讶。”由香利瞪圆了眼睛,表情严肃,“他红着眼睛说:‘傻子,只有吵架的时候才会说出平常说不出来的话,那些都是你哥哥的真心话。’” 这就像争论醉汉的狂言究竟是借酒装疯还是酒后心声一般,说来说去只是来回兜圈子,不会有答案。 “爸爸说哥哥要离开这个家,我听了吓一跳。我不是惊讶哥哥要独立,而是惊讶爸爸认为这样做简直是背叛。我早就认为哥哥读大学时一定会搬出去独立生活,虽然没有特别跟他谈过,但从他的态度就可以感觉到。我自己也想读大学时离家独立生活,我想每个人都向往这样吧。也不是对家里有什么不满,只是长大了就想独立生活——就是这种心情嘛!” 由香利纯真地认为独立生活现在很普遍,父母觉得孩子离家生活就是叛逆的想法是错误的。她心里这么想,也就率直地脱口而出。 “我说哥哥才没有想那么多,那不是背叛。我还说自己读大学时也想独立——我很轻松地说了出来,爸爸的脸却越来越阴沉,害我讲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你也想离开这个家?”石田直澄绷着脸问。 “我赶紧说我只是向往独立生活。”由香利沮丧地继续说,“我不是讨厌家里,但爸爸想得太多了。我发现话题转到了奇怪的方向上,就想拉回来,于是拼命赔着笑脸说:‘爸,这不是很好吗?我们家不像奶奶以前在松江做生意的家,有一大笔财产要人来守。大家都可以自由生活,我也可以做我想做的事,哈哈。’可是,这话说得好像很不妙。” 这时,笔者请由香利再看一次这段话,得到了她的确认:做女儿的她确实对父亲这么说过。 只挑部分内容来看的话,由香利这时确实对父亲说过“我们家没有财产”。但那不是否定的负面说法,当然也不是讽刺。她只是想表明,如果家里有财产,家中就要有人为守家产而缩小人生的选择范围;现在他们家没有这个限制,哥哥和她都可以自由发展,这样很好。 但是,在石田听来意思完全相反。 “他两眼发直地说:‘对呀,爸爸没有一点财产。’” 所以直己不尊敬父亲,父亲没给他们一点像样的东西…… 由香利很想哭。“他怎么会那样想呢……唉,怎么会有这么别扭的爸爸呢?” 意外看到父亲卑屈的一面,由香利感觉心里有什么碎裂了。 “后来他就开始想:有财产还是好啊。那个想法也促使他去买房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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