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没有照片的家庭

理由  作者:宫部美雪

在早川社长的唆使下,替换小糸信治一家住进西栋二〇二五号的一家四口,究竟是什么来历呢?

警方找到早川社长做了笔录后,初步得知了他们的身份。早川社长说他们是他的朋友,姓砂川。“户主砂川信夫在和我们有业务往来的搬家公司服务,带领着一批打工的弟兄。我们是这样认识的。不过这是我第一次委托他帮忙,不是蓄意占住。砂川也很清楚情况,愿意帮忙。”早川社长解释,一九九五年九月左右,砂川信夫来了他的办公室。“他说因为腰痛,不能再干搬家的活儿,问我有没有合适的工作介绍给他。我一时也没有门路,帮不上忙。刚才也说过,我和砂川只在工作上有往来,交情并不深。”

砂川信夫好像也常去早川社长情妇经营的麻将馆,但不是好顾客。

“他说家里有老人要照顾,医药费是个沉重的负担。不过他并不爱发牢骚,工作也认真,我还挺喜欢他的。只是现在经济那么不景气,他四十多岁的人,没有专长,又有腰痛的老毛病,是不好找工作。他自己也说,要不是腰痛,想去开出租车,因为那是算日薪的。听他的口气,好像年轻时开过出租车。”

早川社长当时只希望砂川信夫能幸运地找到工作,随即忘了他来求助这回事。过了年后的一月中旬,砂川又来找他。

“他这次来说房东要赶他搬家,可是家里有老母亲,没地方住很麻烦。工作只能将就着做,没办法,他要照顾老母亲。老婆白天在超市当收银员,晚上到酒馆打工,很辛苦呢。”

一九九六年的这时候,早川社长已经有关于二〇二五号的计划,正在找寻必要时得住进小糸家的家庭。

“家里有个病弱的老人,刚好可以大大为难买方。于是我跟砂川提起这事,他立刻答应了。当然,我跟他明说过这是违法行为,他说没关系,可能相当缺钱吧。”

不过早川社长也很介意砂川现在的房东为什么要赶他们搬家。

“他说老母亲的腿力不行,买了轮椅给她坐。可是公寓的房间高低不平,空间也不够回转。他没跟房东说一声,就把门槛敲掉、把地板填平了,这样就违反租约了。真是麻烦,他擅自改装房子,已经违约,房租又老是迟缴,房东早就在找机会赶他们走了。还有,他们住在二楼,老母亲的轮椅整天在一楼的天花板上咕噜咕噜响,一楼的房客受不了,三天两头向房东抗议,房东当然更恼火。”说到这情形的时候,早川社长笑得很厉害,他继续说道,“我不是挖苦他,如果砂川家继续住在那公寓里,房东也可能要强迫他们搬家。不论搬到哪里都不幸运的人,运气就是坏到底。”

就这样,砂川信夫和他的家人按照早川社长的指示,搬进了二〇二五号。

“我要小糸趁夜搬走前,先到我的办公室和砂川家的人见个面。砂川家只有他和老婆两个人来,老母亲不方便出门,儿子要上班。小糸家也是夫妻两个人来,孩子还小,所以没来。小糸太太不满意砂川夫妇,见面时一直没好气地斜着眼。等砂川夫妇回去后,她就气呼呼地跟我说,不希望让那种人动用他们家贵重的家具和餐具,一丝一毫都不能碰。好凶啊!”

在第七章“买方”中已说过,小糸信治夫妇和二〇二五号的占住人见过几次,早川社长介绍他们是“砂川夫妇”。这两家相处得不好吗?

早川社长手边的二〇二五号伪造租约上,附有租房人砂川信夫的户口簿。直到此时,我们才能得知全家被杀害的二〇二五号占住人整个“家庭”成员的全名。

根据户口簿的记载,户主砂川信夫,一九五〇年八月二十九日生,死亡时四十六岁。妻子砂川里子,一九四八年二月十五日生,比丈夫大两岁。他们两人死在客厅。

儿子砂川毅,一九七四年十一月三日生,死亡时二十一岁,就是从阳台坠地身亡的年轻人。

第四个人——早川社长口中的“老妈妈”,砂川信夫的母亲砂川都梅,就是死在六叠大的和室里的老太太,一九一〇年四月四日生,死亡时八十六岁。

早川社长说:“我也知道小糸太太神经紧绷的原因。他们是趁夜逃走,二〇二五号的家具、衣服、摆饰、餐具等几乎都留下来了。我嘱咐他们只能带必需的行李,不能让邻居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走的、砂川一家又是什么时候搬进来的。那个小区虽然很大,但即使是晚上带着大件行李离开,也难保不被人注意,所以我特地嘱咐他们绝对不能带皮箱,留下来的东西我负责保管,也会交代砂川他们小心使用。”

但是小糸静子坚持不能把东西交给砂川夫妻。

“她说谁知道那种穷人会不会偷东西,于是我几次保证不会发生那种事情。那个太太还真是苛刻,不准砂川他们睡在床上,只能睡地板;也不能泡浴缸,免得弄脏弄乱。当她知道砂川家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儿子和一个快九十岁的老太太也要一起来住时,更气得咆哮。到最后我不得不威胁她,说她再啰唆的话我就放手不管了,而我如果放手,她就得永远跟那套豪宅说再见。她那张刀子嘴总算乖乖闭上了。”

前面也说过,夜逃以后,小糸夫妻还数次回二〇二五号查看,邻居中也有人目击。邻居看到砂川里子和小糸静子站在二〇二五号门前说话,以为是姐妹吵架,且很自然地认为砂川里子是姐姐、小糸静子是妹妹。

“是小糸太太打扮比较年轻的关系。”早川社长说,“不过砂川把户口簿拿给我时,我还惊讶他老婆才四十八岁。我以为更老呢!女人日子过得苦,是会比男人老三倍。我对此并不在意,人家的老婆嘛!我在意的是砂川太太能不能把占住人的角色扮演妥当,她会不会尽量让那房子保持干净,以免和小糸太太发生纠纷。”

早川社长说小糸夫妻去二〇二五号查看,也是担心同一件事。

“小糸太太不相信我,也讨厌砂川家的人,当然会去查看。我觉得很不妥,告诉她被邻居看到就麻烦了,万一被执行法官看到就更糟糕。她就说她会一大早或是很晚时才去——不能不去。”

就早川社长所见,砂川家的人谨遵指示,将房子保持得很干净。

“砂川暂时不再找工作——当时他的工作就是住在那套房子里。要应付买方石田先生,户主失业在家比较好。他说他整天在家打扫,实际上我也去看过,那里干净得就像附有家具的样板间一样。”

砂川里子白天在超市工作,晚上还到酒馆打工。早川社长不能完全负担砂川家的生活费,里子也无意这样要求。

“小糸太太抱怨老太太的轮椅会伤到地板。我想她们吵架可能是为了这个吧。”

小糸静子确认了这一点。

“一提到这件事,我就生气。”她气愤地说,“我确实抱怨过几次轮椅的事情。那个老太婆又不是腰腿无力到不能自主行走,他们太宠她了。我只是告诉他们,在屋子里不要用轮椅。”

是不是和砂川夫妇合不来呢?

“在许多事情上,他们的想法和价值观都和我们不同。我也问过早川社长能不能找别人。”

早川社长不理会她。

“他挖苦我说:‘太太,不会有西装革履的有钱人干这种勾当吧。’”

事实上,早川社长清楚地告诉她:“你还搞不清楚自己处在什么境地吗?”

不过小糸静子不记得早川社长这句露骨的讽刺话。

“他是取笑过我千金小姐出身,不谙世事。”

客观地看,保持家具清洁,不要弄坏地板,这几乎都是正规(而且挑剔)的房东对正规房客的要求。这或许是小糸静子还未确切认识到自己已干下叫人霸住二〇二五号、向买方施压的“坏事”的证据之一。

“我总觉得那些人非常诡异。一开始就有着不寻常的气氛,不正经——该说是素质低吧。”小糸静子痛骂砂川一家,“所以后来那么多事弄清楚后,我反而不太惊讶,还有郁愤得以发泄的感觉。当时我还跟我丈夫说:‘看!跟我说的一样吧,我就觉得那一家人不对劲。’不过以同情的眼光来看,他们家虽然穷,但只要不做占住那种违法的事情,别人也不会对他们怎样。也没有人强迫他们这么做啊。堕落的人终究是自甘堕落嘛!”

她这番任性逞强的话,总让人感到令人畏怯的回声。

“小糸夫妻为钱所困,缴不起贷款,落到房子被法院拍卖的地步,却还嫌砂川家穷困卑贱,有这种道理吗?可是做坏事的是我和砂川夫妇,我们也只能采取一般明理人的态度,不计较她说什么。现在想起来,小糸太太老是说矛盾的话,大概是想逃避现实。”

读者应该还记得在第四章“邻居”中提到,西栋八一〇号的女孩筱田泉在垃圾堆置场遇到了小糸孝弘,想捡走他丢弃的新的(看起来还是全新的)收录机,并和阻止她的小糸静子发生了争执。筱田泉对这事记忆鲜明。她说:“很可怕,感觉那歇斯底里的小糸静子会随时转过身来打我。”

这件事发生在早川社长指示小糸一家趁夜逃走前不久。当时,经济压力已经大到无法承受的程度,小糸静子会变得神经质也是无奈。奇怪的是这台新收录机的出处。

笔者直接问她本人,她只说“我不记得有那件事”。不过意外的是,早川社长倒知道内情。

他先声明这是听她丈夫小糸信治说的。“那时她也向地下钱庄和信用卡公司借钱——都是小额借款,总之是因为缺生活费而借的——频频被人催着还钱。唉,这还是和‘收购公司’有关。公司宽松地核发信用卡后,要持卡人用卡去买家电产品,再用以物偿债的方式,把买来的东西交给公司换取现金以偿还借款。其实大可不必用这种方式还钱,可是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判断就会失准,连那样精明的太太也会陷入这种窘境。”

那么,全新的收录机应该要交给收购业者,怎么会扔掉呢?

“就是啊,不知情的儿子拆了包装。”

笔者听了早川社长的说辞后,再度向小糸静子求证,她依然坚持说不记得有那件事。这时,最迅速、确切的方法就是直接问小糸孝弘。

可是没有监护人小糸静子的同意,不能够采访孝弘。经过多番交涉,小糸静子终于通知说孝弘愿意说了,可以见他。但他希望采访时母亲不要在场。

他的记忆也鲜明得不输筱田泉。自己的母亲不忌讳别人的眼光而发怒吼叫,这一定对他的心理造成了相当大的冲击。

——收录机那件事和早川社长推测的一样吗?

“是的。那时我们家里堆着各种家电产品,妈妈说绝对不能动那些东西。收录机放的位置比较偏,我以为没关系。”

他是个聪明的少年,长相酷似母亲,身材像父亲。

“我撕开了包装,妈妈回来看到后非常生气。我想恢复包装原状,可是怎么弄都不行,妈妈就变得歇斯底里,吼着说拿去扔掉。我想她也不知该怎么办,因为我拆了必须原封不动交给别人的东西。”

当时他并不知道母亲听命于收购公司以信用卡买家电产品,只是每天冷眼旁观送来的收录机、电子锅和迷你组合音响等,再观察来收货的人时,感觉很不对劲。

“妈妈很怕那些人,他们像黑道人物一样。我也很害怕。”

通过小孩的眼睛,似乎可以窥见当时小糸家所处的状况。这也让人想起小糸家还住在二〇二五号时,邻居说看到过像是黑道角色的人出入小区。

——当被告知必须趁夜逃走时,你有什么感受?

“爸妈没有跟我说要‘趁夜逃走’,只是说必须暂时空下这套房子。而且也不能让邻居知道我们不在这里,所以只能带着随身用品悄悄离开。”他无奈地笑笑,笑起来时眼尾的线条比母亲的更柔和,“可是我知道这就是逃走。傻瓜也知道啦,这种事情!”

他接着说:“感觉自己的人生好像已经完蛋了。”

——你还只是中学生啊。

“我想在这种家庭长大,将来也不会像样的。”

——不像样?

“嗯,父母为我铺设的轨道歪了,所以身处这种环境的我将来也会不像样,就好像抽到了下下签一样。”

——很有意思的想法。

“是。我们做子女的一切都由父母决定,自己不能选择。父母一旦失败,孩子就要承担一切后果。”孝弘淡淡地说完,又冒出令人意外的话来。他说逃走以后,砂川家人住进去以来,他好几次回到二〇二五号,但都是一个人去的。“逃走时很匆忙,参考书和体育服这些不太重要的东西还是忘了带,必须回去拿。虽然可以托妈妈去拿,但是我也想知道那房子怎样了。那时我还不知道爸妈有什么计划,去到二〇二五号看到陌生的阿姨时,吓了一大跳。我以为里面没有人。我自己有一把钥匙。”

——那位阿姨是砂川里子吧?

“嗯。”

——她看到你也吓一跳?

“她问我是谁家的孩子。我的心跳得很厉害,没有说话。她就问我是不是小糸家的孩子。”

——她让你进屋了吗?

“我说有东西忘了拿,她就开门说‘进来、进来’,好像怕人家看到。”

小糸孝弘去翻找自己房间的壁橱和鞋柜时,砂川里子完全没有阻止他。

“不久,从前面的房间里出来一个坐着轮椅的老婆婆,我又吓了一跳。”

——是砂川都梅吗?

“她向我打招呼了。老婆婆身躯瘦小,满脸皱纹,有点恐怖,不过一直笑眯眯的。”

——她笑眯眯的,是因为知道你是谁吗?

“好像不是,她似乎误以为我是什么人。阿姨走到老婆婆身边大声说:‘妈,这是小糸家的少爷。’说了好几遍。可是老婆婆好像耳朵不好,还是误会的样子。阿姨不好意思地笑笑,跟我说抱歉。”

——砂川都梅好像有老年痴呆症。

“对啊,我后来听说了。”

——砂川里子没有赶你走,还很亲切地对待你?

“对,她看我要拿走的东西很多,就说装进袋子里更好拿,还帮我用绳子绑好。”

——孝弘君,你当时不会很困惑吗?又不知道他们是谁!你没有问砂川里子她是谁、为什么在这套房子里吗?

“有点难以启齿。气氛怪怪的,我怕问了会对不起爸妈。”

——说的也是。

“不过我在找东西的时候,阿姨说他们向我爸妈借住这套房子,要我回去后替他们问候我爸妈。”

——你相信吗?

“才不!哪有自己都逃走了还把房子租给别人住的?所以我就说:‘骗人,阿姨骗我!’”

——那砂川里子说了什么?

“她好像为难得不知如何是好。我相当不高兴,感觉她把我当成很不懂事的小孩,认为跟我说真话我也不懂似的。我讨厌人家糊弄我,收好东西就要走,这时阿姨说在我爸妈同意以前,我不能一个人再去那里。”

——她是叫你不要接近二〇二五号?

“对。我没有回答转身就走,刚走出大门时听到老婆婆在后面喊‘佑司、佑司’,然后又听到阿姨说‘那个孩子不是佑司’。我觉得奇怪,可是那时候我真的很害怕,只想尽快离开那里,便拔腿跑向电梯。”

自己原来的家住着不认识的人,对此感到害怕的小糸孝弘瞒着父母自己回去过二〇二五号一事。他相信如果明说的话,一定会狠狠挨骂。

——二〇二五号里面住着不认识的人,那时你对这个情形怎么看的?有能说服你自己的想法吗?

“怎么看?很茫然。”他激烈地摇头,断然说道,“只是感觉不痛快,但多想也没用!因为爸妈只会吵架,不可能好好地向我说明。”

——当时是住在日野的外公外婆家吗?

“对,从那地方去学校很远,我每天都累死了。我跟妈妈说我很想自己一个人住。”

——你自己一个人?租公寓住吗?

“嗯。”

——为什么?

“因为上学太辛苦了。我想住在学校附近。”

——你父母说了什么吗?

“我没跟爸爸说,只跟妈妈说。妈妈反对。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会这样。”

——即使知道会遭到反对也要说说看?

“对,就是想说嘛。”

——你是希望他们知道你上学很累吗?

“不是。我是想让他们知道,我再也不想跟他们住在一起了。”

他没用激烈的语气,只是干脆地说了出来。他说“不想跟他们住在一起”的瞬间,瘦削的肩膀微微耸起,但沉静的表情几乎没变。

——你想离开父母?

“我觉得够多了。”

——什么“够多”?

“各种失败啊,蠢事啊。”

——你是指父母陷入经济窘境吗?

“是啊。还不止这样。”他一副筋疲力尽的表情,“刚才说的收录机的事情就很蠢吧?那样做也不可能还清多如山高的借款啊。可是妈妈却不在乎地接受那种方法,一点也不知道自己有多蠢!”

这批评甚为辛辣。

“我爸妈只会耍嘴皮子。他们好像嘴巴上很了得,就自以为了不起,可是做出来的事都很愚蠢。我已经厌烦老是被卷入里面。”

——可是你父母很担心你呢。

“担心我什么?我一切都做得好好的,是他们把我的生活弄得乱七八糟。”

——可是你终究还没有独自生活。二〇二五号发生命案,警察要到你外公外婆家查看时,你父母急忙带着你逃跑,你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吧?

“嗯……”

——我想那是很难过的经历,不过,那时你还是跟父母一起行动了。

“他们硬把我带走的。”

——哦?你母亲不是这样说的。

“她怎么说?”

——你母亲想阻止要逃跑的父亲,她说她并不想逃,可是你说不管父亲的话,他很可怜。你们才一起走的。

小糸孝弘像赶苍蝇似的扭扭头,吁口气。“唉!撒那样的谎。”

——你母亲撒了谎吗?

“我只能说是妈妈自己想的。她就是这样: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认定,然后就说得和真的一样。”

——那么在你看来,那天逃匿的真相是什么?

“就是被强行带走的嘛!爸爸说我一个人留下来不好,孩子必须跟着父母。我虽然不愿意,还是乖乖跟着,心想反正逃不了多久就会被逮捕的。”

——你很冷静呢。

“我只是厌烦而已。”

——逃匿时,你母亲怕你父亲绝望之余会做出什么事情来,非常害怕。

“我看不出她害怕。”

——你母亲说,你父亲最后愿意去警局,是因为你的劝说。

小糸孝弘垂下眼睛,第一次让人感到没有防备的小孩的脆弱。

“我没有说服他……”

——可是你劝过你父亲吧?你说了什么?

“我只是说我很担心。”

——担心。担心谁?

“住在二〇二五号里的人啊。听说他们都被杀了,我想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太……震惊了,真的很担心。”

——照前面说的,你只见过砂川里子和都梅,而且只见过一次。再说,你对她们印象不怎么好,不是吗?

小糸孝弘低着头沉默不语。大约过了一分半钟,他眨了几次眼。或许是为了掩饰泪水,但是当时实在难以清楚判断。

“我后来还见过阿姨几次。”

——砂川里子?

“嗯,我又去了二〇二五号。”

——不是只有一次吗?

“嗯,我记得去了四五次,或者更多吧。”

——你去干什么?又去拿东西吗?

小糸孝弘不停地用手指搓揉鼻子,又窸窸窣窣地吸鼻子。

“我第二次去时,是想问他们可不可以还一个房间给我。”

——把你在二〇二五号的房间还给你?

“是。”

——当时你已经知道砂川里子他们为什么住在那里了?

“我还不知道。只是觉得只要坚持说那个房间是我的,或许可以要回来,虽然我也不知道这有没有用。”

——那是你要求租公寓独自生活的愿望无法达成以后的事吗?你以为独自搬回二〇二五号就可以独自生活了?

“嗯,是啊。那比从外公家去学校轻松多了。”

——砂川里子怎么说?

“她很为难。”

——她没有生气或笑你?

“没有,因为我拼命地说明我的想法。”

——她都仔细听了?

“比我妈好多了。”

——可是,你想一个人回到二〇二五号和陌生的砂川家一起生活吗?

“那不会很难吧。”

——是吗?我想这跟和家人一起生活很不同。

“会吗?我觉得和父母一起生活更难受呢。只因为他们是父母,我是小孩,我就得任凭他们莫名其妙地安排我的一切。如果和外人住在一起,只要遵守规定,反而轻松。”

——你把这话跟砂川里子说了吗?

“说了。”

——她很惊讶?

“她说:‘跟我们一样啊!’”

——“跟我们一样啊!”这话……

“嗯,可是那时我还不知道阿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对砂川家也一无所知。接着她告诉我,他们其实也没有血缘关系,只是住在一起,她的名字也不叫砂川里子。”

——这下换你吃惊了?

“嗯,我吓一大跳。只有那位大叔真的是砂川信夫本人,阿姨只是借用了大叔家人的名义——说是为了这套房子——我听了一时还不明白。”

——可是听了这话以后,你不会更想独自搬回二〇二五号吗?

“想啊。可是阿姨跟我说事情没那么简单……这时她才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他们为什么住在二〇二五号,还有拍卖、占住等事情。”

小糸孝弘不是从父母口中,而是从占住人之一砂川里子那里知道这一连串内幕的。

“她说她理解我的心情,可是这事早川社长有安排,他们不能把我纳入这个家庭。听了她的解释后,我也知道没办法了。”

——你很失望?

“可是也有点高兴,我发现还是有人和我的感觉一样。”

——你是指觉得和外人一起生活比和家人一起生活幸福吗?

“对。我虽然是小孩,可是想离开爸妈,希望从爸妈的束缚下获得解放。一般的小孩不都这么希望吗?”

——这是因为你觉得自己的遭遇不寻常吧?

“我现在还是这样想:人生很荒谬!”

——那要看你怎么想了。你后来又去过二〇二五号几次?

“阿姨说我想独处的时候就可以过去,她把里面的房间空给了我。所以,我放学后常常跑去那边,直到傍晚阿姨要我回家时才走。”

——她说很晚了,让你赶快回日野的家?

“对。不过她常常留我吃饭。”

——砂川里子帮你准备吃的东西?

“嗯,她说男孩很容易饿。可是她也在上班,好像很忙,我有点不好意思。”

——她白天在超市上班,晚上在酒馆打工。

“是啊。我去二〇二五号的时候大概是下午四点或四点半,那时她回来了,又要照顾老婆婆,又要准备晚饭。”

——你见到了其他人吗?砂川信夫和砂川毅?

“我见过大叔两次。”

——感觉怎么样?

“人有一点阴沉,可是对我很好,还把我当大人似的说:‘你也很辛苦呢。’”

——砂川毅呢?

小糸孝弘的脸上突然罩上乌云,视线落在膝盖上,眼珠在眼皮下骨碌骨碌地转。

——你没见到他?

“没有。”

——你对他没兴趣吗?他是处境几乎和你一样、也有同样感受的年轻人啊。你认为父母没有权利左右子女的人生,他不是最能认同你的观念的人吗?

“……我不知道。”

——他也住在二〇二五号吧?

“阿姨说他几乎只是回来睡觉。”

——砂川里子怎么看砂川毅?

“我不知道。她……好像很担心。”

——她没说他们吵过架?

“她没跟我说。”

——我们再回到原来的话题。你父母带着你离开日野的家逃匿,你听到二〇二五号发生了命案时,跟父亲说你很担心砂川家的人,说想确定一下他们是不是真的遇害了?

“是。”

——你父亲听了怎么样?他也担心砂川他们吗?

“他说和那帮家伙扯上关系是个错误。”

欠缺抑扬顿挫的语气。即使是引用父亲的话,小糸孝弘也不忍心用“那帮人”来形容砂川一家。

——你父亲听你说认识砂川家的人时不诧异吗?

“那时他似乎没有精力注意这件事。”

——可是你父亲还是去见警方了。

“这样逃匿,人家会认为是爸爸杀了砂川一家,因为那时还没人知道买方石田也逃匿了。”

——你父亲并没有杀害砂川一家的动机啊。

“我不知道。或许有。爸爸很讨厌砂川家的人。”

——为什么讨厌?跟你一样,他也知道砂川家的特殊情况?

“他不知道。爸妈都是看了新闻报道后,才知道砂川家不是一般的家庭。这点事前只有我知道。”

——你没告诉父母?

“没有那个必要。”

——听了你的话,觉得至少在当时,你对砂川里子好像比对父母有亲近感。

“怎么说呢,我也不知道。”少年歪着头,脸色阴沉,突然像呛到似的继续说,“我不知道是不是亲近感。只是阿姨愿意好好听我说话,会整个儿听完我说的话,不会像我妈那样,只照她喜欢的意思扭曲我的话。我们很容易沟通。她虽然不了解我,可是不像我妈只听自己想听的话。”

事实上,砂川一家的尸体被运走后,搜查二〇二五号的警察很快就感觉到了哪里“不对劲”。这个家庭不正常,有一种暂时居住的感觉,家具和电器像是别人寄放的东西。事实上,走廊旁边的卧室里、沙发和桌子上都盖上了布罩,不像使用过,反倒像是被保管的样子。

储藏室里这种不对劲的感觉更强烈,几本家庭相册整整齐齐塞在纸箱里。我们先说结论,这些相册是小糸家留下来的,因此照片上都是小糸家的人,并没有已死的砂川家的人。

砂川都梅陈尸的和室壁橱里,只有一些随身换洗衣物,都以手提袋和大纸袋装着。客厅的桌子铺着很大的桌巾,一尘不染。组合音响的电源拔掉了,除了电线收好外,还罩上了塑料套(上面溅有许多血迹)。怎么看都觉得生活在这屋里的人如同小心翼翼地踩在一堆鸡蛋上,不敢弄坏弄脏任何东西。

此时,警察找不到这些死者的照片。他们究竟是谁?翻遍整套房子,就是找不到一张他们的照片,也没有别处寄来的信件。后来警方抓到了早川社长,从伪造的租约和户口簿查明死者的身份后,还是没有找到他们的照片。要从他们死后的脸庞推断生前的表情,需要很大的想象力。二〇二五号姓砂川的这四个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是没有长相的人。

大家能清楚看见他们的长相,是在报纸开始大肆报道以后。

“媒体开始骚动时,整个日本不感到惊讶的,大概只有我。”小糸孝弘微笑着说。

——是啊。就连早川社长也相当惊讶。你是砂川一家死前唯一和他们分享秘密的人。

少年脸上的淡淡笑容消失了,换上一副快哭的表情。“可是,我不能独处了。阿姨已经不在了。真的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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