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生者与死者

理由  作者:宫部美雪

小糸孝弘说的“媒体骚动”,是在早川社长接受警方侦讯,揭开二〇二五号砂川一家的身份之谜,并经媒体详细报道的三天后,也就是六月八日那天开始的。

埼玉县深谷市,是一个距离东京市中心约八十公里,位于高埼线沿线的小都市。古老城镇的风貌还留在仅存些许的深谷城墙遗迹一带。这里本来是上越新干线的一个站,但这地位被邻近的熊谷市取代以后,失落的城市情绪充溢市区各处。幸好还有不怕长途往来的“首都圈民众”的坚持,深谷市仍然是东京的市郊住宅区,因此深谷车站入口处栉比鳞次的小餐饮店和面包店的开店时间都很早。

三明治店“芦边”也是其中之一。它位于深谷车站入口处公交车站北边的三十米。十年前开张时,这家店撑不到半年就差点倒闭。毕竟位置不佳,赶乘第一班电车的上班族下了公交车,不愿多花几分钟来回走这三十米一趟的路。

刚开始时,芦边的经营一直不上轨道。但这里的三明治、御饭团和豆皮寿司风味极佳,价钱也比其他店便宜三十到一百元;纸杯咖啡是真正的滴漏式咖啡,如果事先要求,店家还可以帮客人装进保温杯或保温壶里;店里也订做午餐便当。这么多便利的卖点在顾客中传开以前,芦边真的是乏人问津。

芦边的老板伊泽和宣及太太总子,都是深谷市人,他们是青梅竹马的一对。双方家庭都经营餐饮业,他们高中毕业后各自帮忙家业,二十岁结婚后就独立创业了。他们先开的什锦烧烤店,然后开咖啡厅,接着换开串烧店,总是开了又关,关了又开——一连串的创业史。

伊泽和宣说,或许他有经商才干,也或许他相当走运,虽然常常改业,但不曾亏损过。芦边也一样。芦边是他们夫妻开的第七家店,也是店面最简单的一家,摊架都是旧的。因为位置不好,附近的店家都冷言冷语地说“伊泽要失败吧”。经过半年的苦撑,芦边的生意开始兴隆后,他们才半惊愕地相信伊泽的不败神话。

纯粹为了兴趣开店的伊泽夫妻成功的秘诀,一是不讲究店面装潢,二是不节省人事费用,同时精心培养员工。他们过去开店时,即使经营的是只有十几平方米的小西餐厅,也会另外雇请员工。伊泽相信,如果只是夫妻两个人干活,早晚一定忙不过来,经营会受阻。

这十年来,伊泽夫妻最倚重的店面帮手就是砂川里子,开芦边这家店自然也不例外。

砂川里子出生于一九四八年,今年四十八岁,埼玉县朝霞市人。父母双亡,小她两岁的妹妹一家三口还住在老家。里子高中毕业后上了东京,在新宿的百货公司上班。二十五岁时经上司介绍相亲结婚,两年后生下儿子毅。毅现在二十一岁。或许是同困共苦的关系,母子非常亲昵。

千住北美好新城西栋二〇二五号命案的消息在砂川里子眼里,起初很有意思。就和与命案没有直接关系的人一样,里子也是从电视和报纸上收集信息,根据这些片段事实拼凑、推测真相的。

里子在芦边的工作,是和伊泽总子一起采购、烹调、贩卖。凌晨三点就要上班,她总是早半个小时起床。芦边在清晨四点开店,之前的一个小时大家都忙得团团转,没有时间看电视和报纸。事实上,凌晨三点电视上也没有新闻,连报纸都还没送来。砂川里子每天默默起床,默默去上班。伊泽夫妻也一样。

当芦边开门做起生意,客人陆续上门后,日常的生活对话才开始。大部分顾客都是要去东京市中心的上班族,他们多半腋下夹着报纸,有的是在公交车站附近的书报摊买的。那天早上,一个上班族从砂川里子手上接过三明治,付了钱,他等着找钱的时候,突然对里子说:“阿姐,你在荒川区被杀了,你知道吗?”

砂川里子愣了一下。因为急于应付下一个顾客,她没听清楚刚才那人说的话。“啊!什么?”

“这个呀!上面都登了。”中年人拍拍腋下的报纸。

“荒川区的高级公寓大楼里有四个人被杀,被害者的身份已经查出来了。”

“啊呀!真的啊?”

“跟你同名同姓呢!吓我一跳。虽然是巧合,但你不会好受吧。”

伊泽夫妻都有厨师执照,十年前在他们的鼓励和资助下,里子上班不久后也去考了执照。因此,芦边的墙上贴有他们的执照,好让顾客知道这家店的食品都出于有执照的厨师之手。

伊泽总子开玩笑说做这种外卖生意,还有其他好处。虽然已经是大妈了,同年龄的男顾客都称她们“阿姐”。客人看到墙上的执照,知道她们的名字,又听到她们称呼彼此,自然清楚谁是砂川里子、谁是伊泽总子。但他们还是喜欢称呼她们“阿姐”,她们也习惯了。

所以这时候,砂川里子对顾客能根据新闻报道的内容,把她本人和名字连在一起,感到有点不好意思,腼腆地笑着说“是啊”打发了他。

可是没隔多久,一个来买牛奶和三明治的年轻人也说了同样的话。

“阿姨,你的名字登在报纸上呢。”

这个年轻人大概一个人住,是每天来芦边买早餐的老顾客,也常常订做午餐便当。他有着略显个性的凹下巴和讨人喜欢的笑容,总子和里子都感觉他像自己的儿子一样。

“刚才也有人说了。”里子笑着回答。

年轻人把手上的报纸递给她,是《日本日报》。“看!是不久前才闹得很大的命案,记得吧?荒川一家四口被杀命案,遇害的一家姓砂川,女主人的名字叫砂川里子。你看了吗?”

“啊,不用,我等一下去买。”

“没关系,这个给你,我已经看过了,而且你也常常跟我算得便宜呀。”年轻人将手上的报纸换过三明治,然后又笑着说,“阿姨,你今天一定会听到很多人说同样的话。居然有这种巧合!”

事实上,后来是有几个老顾客跟她说:“看报没有?”“阿姐,上报啰!”早上的匆忙时刻,大家都忙,没有深入交谈的时间,只能适当地敷衍说“讨厌”“哎,知道啦”。顾客也不是特别当真,只是半亲切半调侃地说“真是不吉利的巧合”。

砂川里子在认真工作的时候并没有深入地多想。年轻人留下的报纸,在早上的忙乱时刻结束以前,她连瞄一眼的时间都没有。

“到底写了什么东西?”好不容易得空了,她嘀咕着翻开《日本日报》,这时已过了九点,芦边会暂时关上柜台,休息两个小时。这段时间,砂川里子和伊泽夫妻习惯到停在狭窄店面后方、车身漆着“芦边”大字的面包车里吃迟了的早餐。早餐向来都是总子准备的。那天吃的是御饭团配大酱汤。

里子喝着总子从保温壶倒在马克杯里的热茶,翻看着报纸。头版以晚报特有的标题方式写着:荒川一家四口被杀命案,遇害者一家身份查明。报道内容放在第二版,但篇幅不大。这也难怪,警方又不是抓到了凶手,或是找出嫌疑人发布了全国通缉,而只是查明了被害者身份,这通常不会是大新闻。

里子还没仔细看完报道,就看到了“砂川”的字眼,也找到了自己的名字。从里子背后探头一起看报纸的总子说:“真的呀,是姓砂川呢。”

此时里子的脑子一片空白,没有回应总子的话。她左手拿着报纸坐着不动,接着握着马克杯的右手一斜,热茶洒到膝盖上。

“里子,怎么了?”总子赶紧扶住她的右手,接住差点掉落的马克杯,“会烫着呢!你干什么啊?”

如同总子所说,茶水还很烫,渗湿了里子穿的混纺长裤,在膝头印出一个有如绘本中的无人岛形状的水渍。里子浑然不觉,右手没了马克杯,她很自然地抓住报纸的另一边,好像不紧紧抓住,这张薄薄的报纸就会从她眼前溜走一样。

“砂川太太……”伊泽夫妻面面相觑,“到底怎么了?”

总子轻摇里子的肩膀。里子像没有脊椎般上身摇晃,然后想起了什么似的放下双手,移开视线,看着身旁的总子,脸上血气尽失。

“……是我丈夫。”她喃喃地说。

总子没听清楚,感觉里子像在叹息。“啊?你说什么?”

伊泽和宣的耳朵比较灵敏,坐在面包车前面的他转身问里子:“那不是巧合吧?真的是你丈夫吗?”

里子又恍惚地摊开膝上的报纸,呆呆地猛眨眼。总子把报纸拿过去,急速查看版面,激动得一直看不进内容。

……遇害的四人推测是砂川信夫(46)、妻子里子(48)、儿子毅(21),以及信夫的母亲都梅(86)。

总子把这段看了两遍,上面是写着里子的名字。她看到48这个数字时,本能地去想里子现在多大了。伊泽从她手中把报纸拿过去。“这是你失踪的丈夫吗?”

里子双手按颊,愣愣地点头,像少女般无助。总子突然觉得她很可怜,靠过去搂着她。

“不要紧吧?振作些,或许是弄错了。”

里子摇摇头。“我完全不知道。”她幽幽地说。

“什么不知道?”

“可这的确是我丈夫的名字,年龄也一样。”她不自觉地继续摇头,“而且登了我的名字,连阿毅和婆婆的名字也都登了。”

“嗯?怎么回事?”总子将嘴巴凑近里子耳边,尖声说道,“你丈夫的名字和你的名字都一起登了?不过,不只是里子你,连阿毅的名字也都登了吗?”

伊泽脸色凝重地瞪着总子。“我看你最混乱了,搞不清楚状况。”

“我是不清楚嘛!”

总子又把报纸抢回来,但是没等重读报道,她已经明白里子在说什么、那段报道是什么意思。

砂川里子的丈夫信夫抛弃家庭出走,到今年已经十五个年头了。按照现在的说法这是“失踪”,但在伊泽夫妻和里子的年代,他们称其为“蒸发”。多年来,里子独力扶养儿子。

伊泽夫妻十年前开始雇用她,那时她比现在瘦很多,一看就知道陷入了经济困境,整个人散发着疲累困顿的气息。双方都认识的人向他们请托,说有位太太被不负责任的丈夫抛弃了,生活困顿,请他们雇用她。

他们这里提供的又不是需要填履历表或经历面试的高档工作,于是约了她在附近的咖啡厅喝茶。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就决定录用她。他们不是同情里子的不幸遭遇而给她这份工作,他们没那么天真,而是觉得对她的人品有好感和信赖感。

里子在述说自己的艰辛遭遇时,并没有乱说突然蒸发了的丈夫的坏话。关于这点,倒是介绍里子的那个熟人说得非常刻薄。

“我猜他在外面有女人了,才会突然就这么消失了,再也没回来过。连那个月的薪水他都一分不剩地带走了,害得里子他们的生活立刻陷入困境。那种老公,简直是人渣!”

但是里子没有这样说。她只是语气平静地叙述:她不认为丈夫另外有女人——不,也或许有,但不认为他会为那个女人离家出走。她说丈夫蒸发的原因可能和家庭关系有关。

“他对我是有不满,但他不是那种会开口挑剔抱怨的人,只好默默离家出走。我和孩子虽然苦,但他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总子在她的语气中感觉出有如姐姐对弟弟的关怀之情,后来知道里子的确比丈夫大时,心想果然如此。

总之,里子的丈夫砂川信夫下落不明,失踪至今,却突然变成了东京荒川区高级公寓大楼里的遇害者被登在报纸上,而且和他一起遇害的家人姓名,就是他真正的家人姓名——里子和毅。

“里子没死,阿毅也活蹦乱跳的,这一定弄错了。”

伊泽无视呆呆地指责报道的总子,问里子说:“你婆婆的名字是都梅吗?”

里子点头。“是啊,信夫的妈妈是叫都梅。”

“那这一切不是都很吻合吗?”

“可是明明就不对嘛!”

“你还弄不清楚,就安静一下吧。”伊泽说完,皱着眉头再问里子,“怎么样,砂川太太,你看是不是该好好确认一下?”

里子茫然地睁大眼睛。“确认什么?”

“看这是不是真的。”

“我们再看看别的报纸吧。”总子赶紧提议,“这家报纸常写八卦。看看《朝日》或《读卖》怎么写的吧。”

伊泽也兴奋起来。“去报摊买吧。真想知道得更详细一点。”

“对啦对啦,还有,里子,问一下阿毅吧。快打电话。”

“对,”伊泽也同意,“用这个打!”他取出腰间的手机递给里子。她接过手机,手在发抖,指尖颤抖地按着手机的小按键,却一直按不好。总子看不过去,伸出手。“我帮你打。阿毅已经上班了吧?”

砂川毅在大宫市内的装潢公司上班。

“会不会去工地了?”

“那孩子……也有手机。”里子梦呓似的说出了手机号码。总子按完键,等待接通。这时必须要有耐性,没办法,因为是打给正在上班的人。

铃声响了十遍,毅才接听。总子感觉自己的呼吸差点停顿。她报上姓名后,语气不太耐烦的毅立刻变得热情起来:“啊,阿姨,早上好。”

砂川毅叫伊泽夫妇叔叔阿姨。从那开朗的语气听来,他还没看到报纸,也没看到电视新闻,同事也还没跟他说“你的名字上报了”。

问候完,毅的语气一变:“怎么了,我妈有什么事吗?”

“没有,你妈就在我旁边。”总子赶忙说,同时斜眼看着里子的表情。她还是垂着头坐在那里,视线紧追着《日本日报》的报道。

总子很快地把事情叙述一遍,毅不时提出质疑,他也觉得这不是开玩笑的事。

总子还在跟毅说话时,伊泽抱了一叠报纸回来,还有几本周刊。她心想,现在报亭卖的杂志怎么可能有今天才上报的新闻事件的报道分析呢,这人还真蠢。

“阿毅,公司里还没有人跟你说什么吧?”

“没有啊……我今天是直接到工地的。”他说还没跟公司里交情不错的同事碰面。

“你妈有点吓到了,脸色很差。”

毅的声音里满是担心:“不要紧吧?”

“我们陪着她,没问题的。不过你今天很晚下班吗?能不能提早一点?”

“不行啊……有点难。”

伊泽晃着小肥肚皮探身过来,拿走总子手上的手机。“毅君,是我。”

“叔叔,抱歉。”

“你妈妈和我们在一起,你下班后到我们家来一下。这个报道是不是真的,不确认一下不行。我们会先查证一下,但还是要好好谈一谈。”

砂川毅答应了,还说自己马上去看报纸。伊泽用眼神问里子“要不要听电话”,她伸过还在发抖的手抓住手机。

“哎,是阿毅吗?”

“妈?你不要紧吧?”

“吓坏我了……”

“很可能是老爸,或许是真的,可是把你、我,还有奶奶的名字也登上了,很奇怪吧?或许是天大的误会,或许是警方找到老爸了,就武断地下了结论吧?这样吧,你先和叔叔阿姨好好商量,我有空了立刻赶过去。”

里子频频点头,更加垂头丧气,泪眼朦胧。“遇上这种事真麻烦!可是你爸爸死了,他们总会打电话通知我吧?我还得去认尸,要确认他啊。”

“妈,你不要胡思乱想,或许是报纸弄错了,毕竟我和你都没死啊——对了,打电话到奶奶的医院问问看。那里人更多,恐怕比我们这边闹得还大,护士都会看报纸的。”

里子挂了电话,伊泽坐回驾驶座。“毅君说得没错,但打电话不如直接过去看看。你婆婆住的医院就在附近吗?”

砂川都梅住的是特别养护老人院,从芦边所在的车站前向市区北边开车约三十分钟就到了。对每个周日下午去看婆婆的里子来说,这是条已经走习惯的路。道路很空,伊泽开得很快。

途中他打开了收音机,正好开始播报新闻。新闻报道说荒川一家四口被杀命案的被害者身份已查明,但是没有报出他们的全名,只说警方认为“是砂川信夫,无业,四十五岁,及其家人”。

车上的三人都竖起耳朵,直到新闻转到下一条消息。伊泽总子叹了口气。

“刚才都没有清楚说出身份啊。”

“广播新闻的时间短,省略了吧。”

砂川里子想着伊泽刚才买来的各家报纸的写法也不尽相同。有的清楚写出了一家四口的名字,有的虽然写了四个人的名字,但都加上了“认为是”“推定是”的字眼。有的只写出户主砂川信夫的全名,有的只写出“早川社长认识的无业男性”,连年龄都省略了。

这样众说纷纭的报道,大概是根据警方召开的记者会或是其他渠道发布的消息所写,里面也掺杂了一些推测。

自从砂川信夫失踪以来,对里子来说,“辛苦”就是“生活”,而且每天的生活都处在“相当艰辛”的水平,丝毫没有喘口气的工夫。

然而,里子并不怨恨离家出走踪影全无的信夫,有时还会为他担心。她有时也会气恼他,但真的不曾恨过他。

大概没有人能理解这样的心情,所以她也不跟人提,只是默默过着日子。丈夫走后,她还是继续照顾婆婆、独力扶养儿子,同情她的善意关怀和追根究底的恶意探索隐私,多半都是对她的误解。

对于里子仍和婆婆共同生活的情况,心怀善意的人都说:“里子真了不起,没有抛弃婆婆。”心怀恶意的人则冷笑着说:“一定是觊觎婆婆的财产吧。”

信夫刚失踪的两三年,这类臆测和流言不断传到里子婆媳的耳朵里。每回听到,她们只能苦笑、失笑、大笑、相对而笑、独自发笑,或是为了让替她们不平的朋友发笑而笑。

事实上,是里子和都梅找不到分开居住的理由而继续住在一起。因为少了信夫,她们更需要彼此。里子出去工作时,需要都梅做家事照顾毅。都梅当时刚过七十,身体还很健朗,更怕孤独地独自生活,希望留在里子和毅的身边。

此外,她们两人也合得来。虽然偶尔也会吵架,会互相嫌弃,但基本上关系融洽。比如在食物的调味、打扫的方式、收纳的方式等生活中极其实际的方面,两人的想法都一致。她们都喜欢打扫,擅长整理,尤其注意浴室和厕所的干燥整洁。在做饭方面都不那么上心,像天妇罗和炸猪排等会溅油弄脏厨房的菜色,她们都认为到外面吃或买回来吃更好。女人如果在这些方面好恶一致,资本主义者和社会主义者都可以一起生活了。

对双亲早逝、亲友无几的里子来说,都梅是她唯一可以喊“妈妈”的亲人,都梅的存在当然很有分量。毅虽然是祖母带大的,但其成长没有缺憾。即使信夫不在,里子、毅和都梅三人仍然组织了一个不错的家庭。

照她们的想法,家人就是要住在一起。

都梅常常向里子说抱歉——当然是为了信夫的事。“我怎么养出了这个抛妻弃子的儿子!里子,对不起。”她一边道歉,还不忘咬牙切齿地骂信夫这个不成材的儿子,不是生气始而道歉终,就是道歉始而生气终。

毅上高中时,曾经评论过都梅这种感情爆发的模式:“那已经成了奶奶的嗜好,几乎已经是她的生存价值了。”里子常常觉得都梅很奇怪,但也只能尴尬地笑笑,无法阻止她。

都梅生气时满不在乎地诅咒信夫不得好死,甚至说他要是敢回来就杀了他。

里子并不惊讶,她知道信夫蒸发,也是因为对和这个个性强悍的母亲长年累月产生争执感到累了。

信夫没有留下只字片语,也没打电话,就这么一去不返。只是从他收拾随身物品带着旅行袋出门的举动来看,他是主动离家的。存折也不见了。

那时里子在感到慌乱、愤怒、不安之前,想到的竟是:啊,他真的这么做了!他终于下定决心走了!然后才感到很伤心,眼中泛泪。

差不多有一个月的时间,她晚上都睡不好,老想着沮丧的信夫会不会拎着旅行袋回家。听到一点声音她就醒过来,起床去查看,那时只见穿着睡衣的都梅站在门口回头望着她。

“我好像听到敲玻璃的声音。”都梅露出可怕的神情说道,“信夫是个窝囊废,回来的话一定半夜三更偷偷溜回来。他敢回来,我就把他打出去。里子,你可别袒护他啊。”

“哦,我不会袒护他的。”里子搪塞过去,又回到床上,但总是竖着耳朵直到天亮,看有没有信夫回来的动静。她心里想着要是他回来了,她没比婆婆先发现的话,他就可怜了——他和婆婆都可怜!

这种睡眠很浅的夜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减少,间隔也越来越长。虽然不能说完全没有了,但是不想信夫的日子增加了。她也习惯了。

她从不曾恨过怨过。

砂川信夫死了——而且好像是被谋杀的。里子不只没想过他会比婆婆先死,甚至没想过他会死。她认为,信夫是为了逃避杀死母亲、和母亲一起死、为逃离母亲而自己去死这些毁灭性的结果才离家出走的。因为信夫相信那是最平和安然的路,才蒸发了。抛弃里子和毅,也是为了逃离母亲而不得不这样。里子不恨信夫,是认为信夫对他们母子不是没有爱。

里子曾设想过砂川家未来的样子:都梅寿终正寝,安详过世。她拿出存款,尽可能地帮都梅刊登版面较大的讣闻,希望能让信夫看到,报知他母亲亡故了,也告知他自己的居处。

她这样做,信夫一定会来见她,他们重新开始新的人生和组建新的家庭的时候一定会到来。母亲死后,面对她的牌位,他一定有许多心里话要说。

可是,里子后来又觉得,即使信夫回来,自己也不可能再和他一起生活了,甚至认为他回来的时候就是他们真正要离婚的时候。

三年前的新年过后,她的幻想有一部分破灭了。那是因为都梅病倒了。救护车把她送到医院,医生诊断说是脑中风。虽然性命无碍,但她几乎不能言语,而且右半身瘫痪了。里子听了医生的话后,心想婆婆不会死了。

都梅住院时努力康复,但是八十多岁时发作的脑中风严重影响了身体机能,除了中风前的重听和慢性腰痛外,整天她都喊这里痛那里痛,不久就出现了轻微的老年痴呆现象。住院半年后,主治医生说再接受住院内科治疗已经没有意义,在家里看护也不方便,便建议把她送去专门的养护中心。

里子摇摇头,在内心觉得不忍,而且经济情况也不允许。于是主治医生又建议他们利用市政府的看护资助制度,申请入住特别养护老人院。医生几乎断言,都梅的症状往后既不会恶化,也不会改善。

从都梅出院回家那天开始,里子更忙了。也因为医疗费用的增加,经济上更加拮据。

伊泽夫妻虽然关怀有加,但里子也不能老是依赖他们的善意。当时还是高中生的毅也开始早上送报,放学后到建筑工地或便利店打工,几乎没有休闲时间。有时找到特别好的打工机会,他还会偷偷逃学去上班。他自己一开始就说要放弃念大学,后来又想索性高中也休学去工作。只有在这一点上,里子拼命让他打消念头,因为她不希望儿子将来后悔高中都没毕业。

那时候,看到阿毅在朋友去玩时却忍饿挨困地在建筑工地指挥交通,再看看一天只能睡四个小时的自己下眼眶乌黑的脸,里子忍不住感到颓丧:就我们母子这么辛苦吗?然而最令她伤心的是,必须日日面对曾经心高气傲、克己苛人的婆婆已经完全是个病人的事实。

把害怕独处的婆婆留在家里,自己出去工作,这也让里子感到难过。不论看护多么用心,都梅还是无法轻易接纳她们,她就像孩子寻求母亲般盼着里子的身影。在她身上,早已不见当年厉害婆婆的面貌。

因此,当都梅偶尔以让看护诧异的强烈憎恨语气破口骂人时,里子反而很高兴,这让看护更惊讶。这些巡回各个家庭的协助看护都是社会经验丰富的人,她们都以为里子和都梅是母女,这也让里子觉得很有趣。当她们惊讶地说“啊,你是媳妇啊”时,里子就有一种痛快、得意的感觉。

里子和毅努力维持了两年这种有如走钢索的生活。毅高中毕业后顺利就业,也度过了成人礼。但是都梅的痴呆症状继续恶化,里子如果不辞掉工作回家全天照顾她,已经难以确保她的安全和安乐。

正好这时深谷市郊的特别养护老人院来通知说有床位了。

“这真可以说是奇迹呢。”伊泽总子大大吁了口气,“简直就是有人伸出援手来了。”

里子对这份幸运毫无异议,但是心里百感交集。她和儿子都累了,老实说,现在要把婆婆送去专门的赡养院,不知有多好!可是另一方面,抛弃婆婆的罪恶感也折磨着她。

而且里子想:可能还有比我们更辛苦、更迫切需要特别养护老人院床位的家庭吧……

这想法惹得毅大笑。“妈,别傻了!在别人眼中,你已经是艰辛困苦者中的冠军了。”

他虽然这么说,但也不是笑着赞成把祖母送进赡养院。

“进去以后,痴呆怕会更严重吧?”他不安地说,“如果我日夜兼差,妈妈就可以辞职吗?妈妈如果在家陪奶奶,她就不用进赡养院了吧?”

里子当然斥责他要打消这个念头。毅再年轻,这样日夜工作不好好休息,总有一天会出问题的。到时候,毅也病倒了,里子更不知如何是好。

真的是难得的机会。住进设备完善、随时可以有医疗照护的赡养院,对老人来说比较好——伊泽夫妇这样劝了里子后,她还是花了好几天工夫才下定决心。即使下定决心了,又动不动就想改变主意。

还有,说服都梅也是一件大事。里子认为她一定会说不去赡养院,要留在家里。

里子并没有要把哭闹的婆婆硬送进赡养院的强烈意愿。如果都梅责备她说:“里子,你不要我了?”她会无言以对,因为这是事实。不管以什么方式,不论过去如何尽心尽力了,只要现在把婆婆送进赡养院,就是抛弃她……

然而,出乎意料,都梅很爽快地答应住进赡养院,甚至还催着快去。“要去就越快越好。我想快点治好,就去赡养院吧。”

里子惊讶不已。婆婆知道自己有病,也想快点治好,这让里子有些难过。

赡养院的职员告诉里子,在适当的设施里面接受照护,加上团体生活的刺激,有时候老年痴呆症状可以获得改善,她这才下定决心。她心里还是有一抹罪恶感,但想着以后会尽量常去看望婆婆,这至少可以做些弥补。

幸好,都梅很快就习惯了赡养院的生活。这也因为她有“想要治好”的积极心态。里子来这里看过以后,才发现婆婆过去每天独自关在家里、看家做家事的生活其实很无聊。她的痴呆没有好动、乱走乱吃东西的倾向,而是静静地封闭自我,变得像植物般无感情、无反应。她也不是日复一日真正完全地自我封闭,有时也会说些开朗的话,行动也会突然很敏捷,症状时好时坏,不过她的身体和大脑确实在慢慢老化,把自己关在“静谧的牢笼”里——里子认为:我们家的奶奶是这一型的“痴呆”。

因此,里子会想法子让婆婆高兴,主动给她一些事情做,让她担当些责任,不会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她家附近也有一位照顾婆婆的主妇,她婆婆是好动型的痴呆,她常常抱怨照顾得很辛苦,很羡慕砂川家的老太太那么安静。里子听了,多少感到一些安慰。

在赡养院里,日常性地受到外面世界的刺激,都梅的意识复苏过来。至少掌控她感情生活的那部分从长眠中苏醒,又开始活动。里子星期天去看望她时,她会生气地说某个护士心地很坏,或是害羞地说几号房的老头子对她很温柔,会推着坐在轮椅上的她到中庭散步,或是流着眼泪说她看到麻雀幼鸟掉到地上摔死了,这都表露出已经消失许久的感情。

但本来可喜的事情,却意外地出现了麻烦问题。

都梅住进赡养院半年后,里子一如往常地在一个星期天的中午前去看她,当时都梅坐在床上看电视。她看得很入迷,都没听见同房老人说的话。究竟在看什么?里子心想,便也好奇地看着电视。

电视播的是个和观众互动的“寻人节目”,画面中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她含泪诉说着想找寻二十年前和她父亲离婚后再也没见过面的母亲。

都梅身体前倾,盯着电视机不放。里子出声喊她:“妈,我来啦。”

都梅没有察觉,嘴里喃喃说着什么。

“啊,怎么,妈,电视那么好看吗?”

都梅突然坐直身子,转头看到里子便抓着她的手臂指着电视。“里子,里子你在干什么?快点写啊!”

里子一头雾水。电视屏幕上,主持人和女明星嘉宾,以及刚才那名寻母的女子都眨着湿润的眼睛。

“写……写什么?”

都梅焦急地手脚乱舞乱挥。“你看到那些字了吗?电话号码在那里,快点写下!打电话过去。”

屏幕下方流过寻人节目的广告字幕:“生离的家人、忘不了的初恋情人、昔日的恩师——我们帮你找到他们,真情相对!”

都梅指着字幕。“里子,快点写下来。请他们帮我们去找。”

“找……要找谁啊,妈?”

都梅露出许久不见的厌恶表情。“找谁?太无情了吧!这么说来,你一点都不想找他了,肯定是这样!”

“我说妈呀……”

“找信夫啊!”都梅揉搓着湿润的双眼,“请电视台帮忙找信夫啊!那孩子一定也很想回家。”

里子太过惊讶,感觉像失去了方向一般,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回答。信夫蒸发以来快十五年了,这是都梅第一次提起这事。

“找信夫!”

“那孩子一定也想回家。”

里子不能不怀疑自己的耳朵。都梅直直瞪视她时的厌恶表情,也让她受到莫大的冲击。

在砂川家,婆婆的憎恶、婆婆的焦躁、婆婆的叹息,永远都是针对信夫的。婆婆的口不择言,或许就是信夫自认为人生不幸的原因。她总是公然表示对这“不成材的儿子”的愤怒,以及这“不成材的儿子”不理解她不得不忍辱偷生的委屈。

她从不顾虑信夫的感受,当面这样数落他,甚至像用言语鞭笞信夫般故意说给他听。

里子嫁进来之初,觉得他们是对奇怪的母子。信夫是上司推荐的相亲对象,里子对他的确没有强烈的思慕与爱恋,只是觉得这个男人认真、老实而亲切。

本来应该夸赞儿子,稍有不对便苛责媳妇——至少世间都有这习惯——的婆婆却对里子说:“你能嫁给信夫,我真是感激哪!可是里子啊,看来你也是可怜人,选择了背负辛苦啊。”

不只这样,她还严厉地斥责儿子:“人家肯嫁给你这样的人,你要是不好好对待人家,会有报应的。”

不管母亲说什么,砂川信夫不是装作没听到,就是随口“是、是”敷衍过去。这也让里子很难理解。婚后不久,她忍不住问信夫:“你怎么受得了妈妈那样刻薄的话语?她又为什么要那样说你呢?”

砂川信夫懦弱地笑笑,疲累地撇撇嘴角说:“没办法啊,我就是这种角色。你不用在意我妈说什么。”

“不行呀,你是我丈夫,再怎么样我也不希望妈妈这样说你。”

看里子说得坚决,信夫刚才掩饰脆弱感情的假笑变成了真心的微笑。“真的?我很高兴你站在我这边。”

在里子的记忆中,信夫最好看的表情就是这时的笑容。

在里子的记忆中,还有另一个总是和这个笑容成对比的表情。那是婚后的第一个新年,在砂川的老家——当时是都梅一个人住的木造平房——门前拍的照片中信夫的表情。那天他们拿着相机出门,正好碰到隔壁的一对夫妻经过,就请他们帮忙拍照。都梅、信夫和里子三人并肩而立。

通常这时候会是信夫在中间,都梅和里子站两旁。可是这张照片里,都梅站在中间。这种排列中如果都梅偏离里子而紧紧黏着信夫,别人也很容易理解,这表明母亲钟爱儿子且占有欲极强。可砂川家的情况不一样,都梅是偏离信夫而紧紧靠着里子。

照片中,还穿着和服的新婚少妇里子,被使劲抬高下巴、身材厚实的婆婆挽着,嫩生生地看着镜头。信夫也穿着刚做好的毛料套装,和母亲之间空出半个身子的距离,微微低头,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他双手垂在身旁,像是毫无主见的人。他的笑容里也没有一丝主见。那是从小为了无奈地接受无奈、为了欺骗自己——我现在受到的对待不会伤害我,我不在乎——而浮现的笑容。让里子伤心的是,对信夫来说,他面对她时的开朗笑容和他习惯性浮现的空虚笑容,都是真实的。

都梅和信夫的母子关系一直都是这样,里子经过很长时间才习惯。

正因如此,她才受到都梅话语的冲击。都梅刚才认真地说要找信夫,还指责到现在都没去找信夫的里子“无情”。

到底是怎么了?

婆婆不是一时高兴而说的。她也没有精神错乱,是赡养院的生活让她变了一个人。

是什么扭曲了,还是原本扭曲的东西变直了?她接受了什么?长眠于内心的什么苏醒了?狂暴的什么又静静地睡去了?——谁也没法准确获知都梅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医生也无法诊断出来,只知道她变了这个事实。她从过去徘徊于爱恨两极之间的都梅,变成了钟爱儿子、怨恨媳妇的普通婆婆都梅。

这虽然很正常,对里子来说却是辛苦日子的开始。

此后,都梅的日常生活是以对里子发泄不满和郁愤为驱动力的。赡养院里的职员、护士和同房的老人,对曾经极度依赖媳妇的都梅突然变成开始抱怨媳妇的恶婆婆,一样感到惊讶。他们有的会安慰都梅,或者附和她也说起自己媳妇的坏话来;有的会责备都梅,或是拉着来探病的里子劝她、安慰她。大家的反应各式各样。

婆婆虽然变了,可是里子自己不能变。不论婆婆用多难堪的话责备她,或是用几近捏造的谎言污蔑她,她都觉得此时此刻更不能抛弃婆婆。

再说,里子也很想知道婆婆的内心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得她会突然对信夫又爱又怜。她认为信夫突然蒸发是因为和里子不和吗?她觉得从来不去找信夫的里子是铁石心肠的女人?在都梅渐渐衰弱的脑子某处,产生了对她过去苛待儿子的行为的排斥反应吗?她在没有弄清楚这一切以前不能死——即使是用“谎言”和“欺骗”把责任推卸到别人身上,不弄个明白她就无法安心地走——是这个冲动戏剧性地改变了她吗?

信夫蒸发这么久以来,里子头一次盼望他回家。她也真的梦见了信夫在家,梦中的他在笑。

尽管如此……

为什么这么讽刺?信夫死了——不,是被杀死了。

不,他是不是真被杀死了还不知道。没错,被杀非同小可,还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卷入那种事情了。

很长一段时间音讯全无的丈夫突然有了消息,不论他是“死了”还是“被杀了”,都很难让人立刻接受,内心也涌不起任何感情。里子怎么也想象不出老实的砂川信夫会死在别人手上。而且,那个荒川一家四口被杀命案好像有复杂的法律纠纷背景,信夫怎么会扯上关系呢?

十五年的岁月,无声无息地从里子身上辗过。因为过得忙累,她无暇倾听时间经过的声音,也无暇注意时间留在身体和精神上的痕迹。结果就是时间消逝了,她却毫无感觉。她太忙了,即使看着镜中老了十五岁的自己,也想不起十五年前她是什么样子——这都是因为太忙了——“啊呀,我都变成了这种老太婆。”甚至连这样苦笑着自嘲的工夫也没有。

里子心想,如果信夫回来了——有一天他回来的话——岁月的痕迹也一定深深刻在了他的脸上……

“车可以停在正门前吗?”伊泽问她,里子回过神来。都梅住的特别养护老人院“黎明园”的三层楼建筑就在眼前。

里子招呼伊泽把车子停到后面的访客停车场。车子一停妥,她就率先下车,也不等伊泽夫妇,便小步跑向正门的接待处。即使可能有天大的误会,信夫或许是荒川区遇害者之一的消息还是让她紧张不已,更何况是婆婆。她怕里面有人不小心告诉了都梅这个消息,或者都梅真的听说了,但她希望都梅最好是仍处在一时会意不过来的茫然状态。

里子和黎明园的职员很熟。尤其是今天守着接待台的中年男职员跟里子颇合得来,每次她来探望时两人都会聊聊。

一看见里子走进自动门,那位中年职员立刻起身。“啊,砂川太太,你来得正好。”

“早上好。”

里子气喘吁吁,一路跑来不知为什么心跳得很厉害,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的不好预感。

“刚才山口医生才打电话给你呢。砂川太太,你看到新闻没有?”

这么说,已经在园内成为话题了?

“我丈夫的名字……是荒川一家四口被杀命案的新闻吗?电视新闻也播了吗?我是看报纸知道的。”

那名职员双手撑在接待台上,倾身向前。“是今早的新闻广场。还报出了都梅婆婆的名字,结果引起一阵骚动。都梅婆婆明明在这里住得好好的嘛。”

“我也吓一跳……”

这时伊泽夫妇赶到了。里子连忙对他们说:“这里还是传开了。”

“老婆婆知道了吗?”伊泽总子问道。她的目光和接待台职员对个正着。

“还不知道吧。”职员答道,“她今天早起时就不舒服,早饭也没吃,昏沉沉地躺着,我们以为今天又是那种日子。”

都梅不时会出现“嗜睡”的周期,严重时整天都不吃饭,只是长睡不醒。护士说这样对身体不好,要喂她吃饭,她也是边吃边打瞌睡。

“山口医生呢?”

“我来问医事科,你等一下。”接待台职员正要拿起内线电话时,电话响了。“喂,接待台——啊,山口医生,电话当然没人接,砂川太太现在就在这里。啊?……我知道了。”

“我婆婆怎么了?”

“哦,都梅婆婆没问题,她还在睡。山口医生请你到三楼的护理站去。”

里子一行立刻奔上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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