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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厄休拉·勒古恩路边野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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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序言的一部分摘自我在1977年为《路边野餐》撰写的一篇评论,那年这本书的英语版本首次发行[《路边野餐》于1977年首次在英国和美国出版,英译者为A. W. 布伊斯。我的评论文章《斯特鲁伽茨基兄弟的新作》发表于《科幻研究》(Science Fiction Studies)第4卷第12期第2部分(1977年7月)。——序言作者注]。我想把那个时代读者的一些反应记录下来。当时,苏联最糟糕的日子依然历历在目,而苏联小说在智慧和道德上仍旧趣味盎然,散发着勇于冒险的魅力。同样是在那时,对苏联科幻作品的正面评价在美国还很少见,基本上都是关于它们的政治声明,因为美国科幻界那些参与冷战的人士认为,生活在铁幕[二战后西方对苏联和东欧国家的通称。——译者注(本书注释如无特殊说明,均为译者注)]之后的每一位作家都是敌方意识形态的拥护者。为了保持道德的纯洁性,这些保守派拒绝阅读(保守派们向来如此),这样他们就不必注意到这个事实:多年来,苏联作家一直在用科幻的形式书写相对不那么受其现实影响的作品。 无论何种现状,科幻小说都很容易运用想象力加以颠覆。那些官僚和政客不懂得如何培养自己的想象力,往往认为里面不过就是些射线枪和胡说八道的玩意儿,只适合给孩子看。作家可能只有像扎米亚金在《我们》中那样对乌托邦公然批判,才会招致审查机关的镇压。斯特鲁伽茨基兄弟既没有公然批判乌托邦,也从未(据我所知)直接批判他们政府的政策。他们所做的无非就是写得仿佛对意识形态完全不感兴趣,我当年觉得这是最令人钦佩之处,现在仍然这样认为,而我们许多西方国家的作家都很难做到这一点。这二位就像自由之人一样写作。 《路边野餐》讲述了一个与众不同的“第一类接触”类的故事。外星人造访地球,随后便离开了,在地球上留下几个着陆区(现在被称为“造访区”),里面到处都是他们丢下的垃圾。野餐的外星人已经走了,驮鼠一样的人类虽然高度警惕,但同时也充满好奇,他们靠近皱巴巴的玻璃纸、啤酒罐上闪闪发光的拉环,试图将其驮回自己的洞穴。 大部分垃圾碎片都令人费解,且极度危险。其中一些被证明很有用(比如为汽车提供动力的永续电池),但科学家们始终都不确定,他们对这些装备的应用方式是否恰当,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就像把盖革计数器当作手斧,把电子元件当作鼻环。他们搞不懂这些造物的工作原理及其背后的科学问题。一家国际研究所资助了这方面的研究。交易垃圾的黑市繁荣起来。“潜行者”潜入禁区,冒着各种骇人的致残或死亡风险,偷取外星人的垃圾,把东西带出来,然后卖掉,有时甚至还会卖给研究所。 在传统的“第一类接触”类的故事中,沟通一般是由英勇无畏、富有献身精神的太空人完成的,紧接着,双方会进行知识交流、军事较量或做一笔大买卖。但在《路边野餐》里,那些来自太空的造访者即便注意到了我们的存在,对沟通也显然毫无兴趣。也许在他们看来,我们就是野蛮人,或者与驮鼠无异。他们不予交流,我们无从了解。 可是,人类需要了解。那些造访区影响着每一个与之相关的人。对造访区的探索滋生了腐败和犯罪;逃离造访区的人,灾难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潜行者的后代基因发生变异,变得不像人。 虽然基于这一晦暗设定,作者却将故事写得真实生动,走向令人难以预测。故事地点好像位于北美,也许是加拿大,但人物并无特别的民族特征。但是,他们每个人都被刻画得栩栩如生,讨人喜欢。那个老奸巨猾的潜行者——倒卖商浑身散发着一种既令人反感、又招人喜爱的活力。作品中的人物都很真实可信,没有什么才智超群的角色,都是平凡之人。核心人物雷德就是个普通人,他脾气暴躁,冷酷无情。大部分角色都吃苦耐劳,过着毫无尊严、没有希望的生活,他们既不多愁善感,也不愤世嫉俗。人性没有被过分美化,但也没被丑化。作者对笔下的人物充满怜悯,同时也没有掩藏他们各自的弱点。 在本书问世的年代,以普通人作为主要人物的科幻小说是极为罕见的。即便是现在,这种文学类型也很容易落入精英主义的窠臼,主人公都是些才智超群、举世无双的天才,是船长而非船员,是手握大权者而非工薪阶层。那些想让这一文学类型保持专业化——更确切地说是“晦涩难懂”——的人,倾向于精英主义的风格。而那些单纯把科幻小说当成一种写作方式的人,则更喜欢托尔斯泰式的方法,这种方法不仅从将军的角度,还通过家庭妇女、囚犯和16岁男孩的视角来描述战争。《路边野餐》即是如此,不仅通过知识渊博的科学家来描述外星人的造访,而且重点讲到了它对普通人的影响。 人类目前或将来能否理解我们从宇宙中接收到的任何乃至全部信息?对于这个问题,大多数从科学至上主义大潮中诞生的科幻小说通常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能”。波兰小说家斯塔尼斯瓦夫·莱姆称之为“人类认知普遍主义的荒诞”。《索拉里斯星》是他关于这个主题的著作中最著名的一部,在该书中,人类因无法理解外星生命体发出的信息或非自然物体而遭遇挫败,他们最终没能通过考验。 认为“更高等”的生物可能对人类完全不感兴趣的想法,会很容易受到公然嘲讽,但两位作者却用一种讽刺、滑稽且富于同情心的基调表达了这个观点。在小说后半部分,一位科学家和一名心灰意冷的研究所员工,就外星人造访的影响和意义展开了一番精彩绝伦的辩论,作者在伦理道德和智慧上的超高修养由此跃然纸上。不过,个体命运才是故事的核心。一般而言,点子文学的主人公都是提线木偶,但雷德却是个有血有肉之人。我们关心他的命运,因为他的生存和救赎都处在危急关头。毕竟,这是一部俄国小说。 斯特鲁伽茨基兄弟把莱姆关于“人类理解论”的讨论做了进一步的升级。如果“人类处理外星人遗留物品的方式”是一种考验,或者,如果雷德在最后那可怕的一幕中经受了残酷考验,那么,考验实际上是什么呢?我们怎么知道到底通过了没有?究竟何谓“理解”呢? 最后的许愿“希望每个人都幸福、自由”,无疑带有强烈的政治意味。不过,这部小说绝不仅是关于苏联解体,或者基于科学的“普遍认知论”之美梦破灭的寓言。在书中,雷德的最后一句话是对上帝说的,也可能是对我们说的,那句话是:“我从未将灵魂出卖给任何人!它完全属于我,还有未泯灭的人性!你自己搞清楚我想要什么吧,因为我知道,我的愿望不可能是邪恶的!” 善良……善良必须在邪恶中 创造……因为没有别的东西 能创造善良。[出自《国王的人马》。该书作者罗伯特·佩恩·沃伦(1905—1989)系美国国会图书馆的第一任桂冠诗人。] ---罗伯特·佩恩·沃伦 以下对话摘自哈蒙特[作者虚构的一个国家里的一座小镇。]广播电台驻派记者对19××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瓦伦丁·皮尔曼博士的一次采访。 记者:……皮尔曼博士,我想您的第一项重大发现应该是著名的“皮尔曼辐射点”吧? 皮尔曼博士:不能这么说。皮尔曼辐射点既不是我的第一项发现,也没那么重大,而且,严格来讲,它甚至连“发现”都算不上。再者说,那也绝非我一个人的功劳。 记者:博士,您一定是在开玩笑吧?人人都知道皮尔曼辐射点,甚至连小学生都知道。 皮尔曼博士:这并不奇怪。事实上,皮尔曼辐射点是由一个男学生发现的。我本该告诉你他的名字,但可惜我一时间想不起来了。你可以看看斯特森的《造访的历史》,那本书对此事的始末介绍得很详细。实际上,辐射点是被一个男学生发现的,其坐标是被一个大学生公布的,最后却用我的名字命名。 记者:啊,确实是这样,谁都说不准某项发现的功劳最后会归到哪个人身上。皮尔曼博士,您能否向我们的听众解释一下…… 皮尔曼博士:没问题。皮尔曼辐射点其实非常简单。想象一下,有一个巨大的球体,让它飞快旋转,然后朝它射几发子弹。球体表面的弹孔都会落到同一条平滑曲线上。我那个所谓重大发现的关键点,是下面这条很简单的论述:位于地球表面上的所有六个造访区,就像是从地球和天津四之间的某个位置朝地球开枪所产生的六个弹孔。天津四是天鹅座主星。按照这个比喻,皮尔曼辐射点就是我们给太空中那个“开枪点”所起的名字。 记者:谢谢您,博士。亲爱的听众朋友,相信大家终于听到了一次关于皮尔曼辐射点的清晰阐述!顺带一提,前天是“造访”13周年纪念日。您愿意就这个问题说几句吗? 皮尔曼博士:你的听众想听什么?可别忘了,我当时并不在哈蒙特。 记者:那我们就更感兴趣了,当您听说您的故乡被一种高度发达的外星文明入侵时,您是怎么想的? 皮尔曼博士:说实话,我起初以为那肯定是个恶作剧。我无法想象,咱们这个小镇上竟会发生这样的事。西西伯利亚、乌干达、南大西洋……虽然它们也不怎么起眼,不过,发生在那些地方倒不是没可能。但哈蒙特?怎么可能嘛! 记者:但您最后还是不得不相信了。 皮尔曼博士:是的,最后还是相信了。 记者:然后呢? 皮尔曼博士:然后我突然意识到,哈蒙特以及其他五个造访区——很抱歉,确切地说,我们当时总共才知道四个——我注意到,那些造访区都位于同一条十分平滑的曲线上。于是,我便计算出辐射点的坐标,并将论文投给了《自然》杂志。 记者:您那会儿一点也不为您家乡的命运感到担忧吗? 皮尔曼博士:这个嘛,我那时已经相信了造访这件事,但我没法让自己相信那些荒诞不经的新闻报道,比如很多街区被烧毁、只吞食妇女和儿童的怪物,以及面对无敌的外星人,英勇无畏的皇家装甲部队明知败局已定,却依然负隅顽抗,诸如此类的。 记者:我得承认您说得对。我们的一些记者同行在报道的时候确实有些胡诌……不过,咱们还是回到科学问题上吧。关于造访,您还有其他发现吗?皮尔曼辐射点是众多发现中的第一个吗? 皮尔曼博士:这是第一个发现,也是最后一个。 记者:但您应该一直在密切关注国际上对造访区的研究进展吧? 皮尔曼博士:是的,我会定期翻阅《报告》。 记者:您是指《国际外星文化研究所研究报告》吗? 皮尔曼博士:是的。 记者:那么,在您看来,在过去的13年里,最重大的发现是什么? 皮尔曼博士:造访这个事实本身。 记者:什么? 皮尔曼博士:造访一事不仅是过去13年来最重大的发现,而且是人类历史上最重大的发现。那些外星人到底是谁并不重要。他们从何处来、为什么来、为什么这么快就离开了,还有从那以后,他们又去了哪里,这些统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现在已经明确地知道:人类在宇宙中并不孤单。恐怕外星文化研究所再也不可能有比这更重大的发现了。 记者:皮尔曼博士,您的这个观点十分耐人寻味,但实际上,我刚才想问的是科技方面的发现,可以为我们地球上的工程师所利用的发现。毕竟,许多杰出的科学家都认为,我们在造访区里发现的东西能够彻底改变人类历史的进程。 皮尔曼博士:啊,恐怕我不是你所说的那些科学家中的一员。另外,在具体发现的事物方面,我也不是专家。 记者:可是,这两年您一直担任联合国造访问题委员会的顾问啊。 皮尔曼博士:没错。但我并不参与外星文化的研究工作。我和其他担任顾问的同事代表国际科学界的同人,就造访区的国际共管问题提供决策。大体来说,我们的职责是确保不让国际研究所以外的人得到在造访区发现的外星奇迹。 记者:何出此言?难道还有其他人觊觎那些东西吗? 皮尔曼博士:是的。 记者:您是指潜行者吗? 皮尔曼博士:我没听过这个词。 记者:潜行者是哈蒙特居民对那些不顾生命安危潜入造访区、把能找到的所有东西偷运出来的年轻人的称呼。这是一个全新的职业。 皮尔曼博士:哦,我明白了。不是潜行者,他们不在我们了解的职责范围之内。 记者:当然啦!那应该归警察管。我很好奇,你们的职责到底是什么呢,皮尔曼博士? 皮尔曼博士:不断地有造访区的物品流落到一些不可靠的个人和组织手中。我们的工作就是处理这种事情所产生的后果。 记者:博士,您可以稍微详细地说说吗? 皮尔曼博士:难道你不想聊聊艺术方面的话题吗?你的听众就不想听听我对杰出的戈迪·缪勒的见解吗? 记者:当然想!但最好还是先聊完科学方面的话题。作为一位科学家,难道您不希望亲自研究那些外星宝藏吗? 皮尔曼博士: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想我是有这个念头的。 记者:所以,我们有机会在您故乡的大街上看到您的身影吗? 皮尔曼博士:有可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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