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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野餐
作者:阿卡迪·斯特鲁伽茨基,鲍里斯·斯特鲁伽茨基

理查德·H. 努南,51岁,

国际外星文化研究所哈蒙特分所电子设备供应商销售代理。


理查德·H. 努南正坐在办公桌后面,在一个硕大的笔记本上胡写乱画。与此同时,他露出赞许的微笑,附和地点着秃头,但其实根本没有听来访者说的话。他的心思全放在等一个电话上了。而他的来访者,皮尔曼博士,则在慢吞吞地训斥他,或者在想象中认为自己在训斥他,也可能是在说服自己是在训斥他。

“我们会谨记在心的,瓦伦丁。”努南画完了第10组偶数,啪的一声合上笔记本,“您说得对,这种事很丢脸。”

瓦伦丁伸出一只修长的手,把烟灰轻轻地弹进烟灰缸。“你们具体会谨记什么?”他客气地问。

“哦,您说的一切呀。”努南愉快地回道,向后靠在椅背上,“每一个字。”

“那我说什么了?”

“那不重要。”努南说,“重要的是,不管您说什么,我们都会谨记在心。”

瓦伦丁(瓦伦丁·皮尔曼博士,诺贝尔奖得主)坐在努南面前的一把深色扶手椅上。他身材矮小,面容整洁,举止优雅,绒面革夹克一尘不染,裤子被熨得十分笔挺,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戴着一条朴素的纯色领带,足蹬一双锃亮的皮鞋。他苍白的薄唇挤出一丝讥讽的微笑,一副硕大的墨镜将双眼遮住,短发乌黑粗硬,额头又宽又扁。“依我之见,他们付给你那么高的薪水真是白瞎了。”他说,“除此之外,迪克,我认为你也非常消极怠工。”

“嘘!”努南悄声说,“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这么大声啊。”

“事实上,”瓦伦丁继续说,“我已经观察你好一阵子了。据我所知,你压根儿什么工作都没干。”

“等一下!”努南打断他,冲他晃了晃红嫩的胖手指,抗议道,“你说我‘什么工作都没干’是什么意思?你们哪次索赔没得到满足?”

“我不清楚。”瓦伦丁说,又弹了弹烟灰,“我们有时会拿到好设备,有时会拿到差设备。拿到好设备的概率更大。至于你在其中发挥了什么作用嘛,我完全不清楚。”

“要不是我,”努南反驳道,“你们拿到好设备的概率会小得多。再说了,你们这些科学家总是能把好设备弄坏。你们提出索赔之后,是谁护着你们的短儿的?就拿你们糟践的那台猎犬来说,那机器本来性能很优越,在地质勘察中表现非常出色,运行可靠,又是全自动。可你们是怎么做的?让它在极度恶劣的环境下运行,把它当赛马一样往死了骑啊……”

“既没有让它喝足够的水,也没有喂它吃燕麦。”瓦伦丁对此评论道,“你是马厩主人,迪克,不是制造商!”

“马厩主人,”努南若有所思地重复道,“这还差不多。前几年有一个帕诺夫博士在这儿工作,你可能认识他,后来他死了——话说回来,他认为我真正的使命是饲养鳄鱼。”

“我读过他的论文。”瓦伦丁说,“他是个非常认真且思维缜密的人。如果我是你,我会仔细考虑他的建议。”

“好的,有时间我会仔细考虑一下的。跟我说说昨天SK-3试运行时发生了什么吧。”

“SK-3?”瓦伦丁重复着这个词,皱起苍白的额头,“哦……那台吟游诗人啊!没什么特别的。它完全按照既定的路线进去,带回了几个手镯和一张奇怪的圆盘。”他顿了顿,“还有一枚力士牌吊带裤的搭扣。”

“什么样的圆盘?”

“钒合金的。现在还说不好。尚未表露异常特性。”

“SK干吗要把它抓起来呢?”

“问设备制造公司呗。你跟他们更熟。”

努南心事重重地用铅笔敲着笔记本。“毕竟这只是一次试运行,”他若有所思地说,“也可能是因为圆盘没电了。想知道我的建议吗?把它扔回造访区,过个一两天,派猎犬进去捡回来。我记得前年——”

这时,电话响了。努南立刻把瓦伦丁晾在一边,抓起听筒。

“努南先生,”秘书说,“莱姆辰上将又打过来了。”

“转过来。”

瓦伦丁站起来,将熄灭的烟头放进烟灰缸,两根手指在太阳穴一捻,以示告别,然后出去了。从他的背影可以看得出来,他身材矮小,腰背挺直,身材健美。

“是努南先生吗?”熟悉的声音慢吞吞地问。

“请讲。”

“上班时间找你可真难啊,努南先生。”

“刚到了一批货……”

“是的,我已经知道了。努南先生,我要在镇上稍许逗留。有几个问题需要跟你面谈。我指的是跟三菱电子最新的那份合同,法律条款部分。”

“我听候吩咐。”

“那好,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半小时后在我办公室见。你方便吗?”

“可以。半小时之后见。”

理查德·努南放下听筒,站起身,搓着厚实的双手,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他甚至哼起了一首流行歌曲,但起调太高了,便自嘲地微微一笑。随后,他拿起帽子,把雨衣搭在胳膊上,来到外面的等候室。

“亲爱的,”他对秘书说,“我得出去拜访一个人。从现在起,这里你说了算。请你坚守岗位,我给你带巧克力回来。”

秘书立刻精神起来。努南给她一个飞吻,然后沿着研究所走廊步履轻快地往外走。好几次都有人想拦下他,但都被他躲开了,用玩笑话搪塞过去,同时叮嘱他们,哪怕他不在,也要坚守岗位,悠着点儿,别过度劳累。最后,他避开了所有人,大步流星地走出大楼,用一贯的动作朝警卫挥了挥没开封的通行证。

小镇上空乌云密布。天气很闷热,憋了许久的雨终于下了,雨滴落到人行道上摊开成一个个小黑点。努南把雨衣披在脑袋和肩膀上,沿着长长的一排汽车小跑到标致车旁,钻进车里,从头顶掀开雨衣,扔到后座上。他从外套侧兜里拿出一个黑色的圆形外星电池,插入仪表盘上的一个插孔里,用大拇指推送进去,直到听到咔嗒一声。他扭扭屁股,让自己坐得舒服一些,然后踩下油门。标致车无声地驶入街道中央,向禁区出口疾驰而去。

暴雨骤至,好像天空中一个巨大的水桶被掀翻了似的。道路变得很滑,一转弯就打滑。努南打开雨刮器,减慢车速。看来他们已经收到报告了,他心想,他们会赞扬我,我喜欢被赞扬,尤其是来自莱姆辰上将的赞扬,不管是不是他亲口对我说。真有意思。人为什么喜欢被赞扬呢?又不会给钱。难道是为了名声?人能有多出名呢?他已经出名了:现在已经有3个人知道他了。如果算上拜利丝的话,就是4个。人类真可笑啊,对吧?我猜人类就是喜欢赞扬本身,就跟孩子喜欢冰激凌一样。这是一种自卑情结,就是这么回事。赞扬能减轻我们的不安全感。虽然荒谬,但事实如此。我怎么会有自己的见解的呢?我——又老又胖的理查德·H. 努南——还不了解我自己吗?顺带一提,中间那个“H”代表的是什么?真难回答啊!也没有什么人可以问。我总不能去问莱姆辰上将吧……哦,想起来了!“H”代表的是“赫伯特”。理查德·赫伯特·努南。天哪,真是大雨倾盆啊。

他拐到中央大街上,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小镇这几年变化太大了!到处都是摩天大楼……那边还有一座正在建。那栋新楼叫啥来着?哦对,月神大厦,要以全世界最棒的爵士乐和各种表演为特色,而且还会设一个能容纳上千人的妓院,都是专门为我们英勇的部队和勇敢的游客准备的,尤其是有钱人,还有那些高贵的科学骑士。与此同时,郊区却变得空空荡荡。归来的僵尸再也无处可去了。

“复活的死人将无家可归,”他一字一顿地说,“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如此悲伤,难以对付。”

嗯,我很想知道这一切将如何结束。顺便一提,我10年前就已经准确料想到后来发生的事了:不可逾越的警戒线;50英里宽的隔离区;除了科学家和士兵,再无其他人在内;地球表面的一个可怕伤口被永久地封锁起来……有趣的是,好像所有人都料想到了,不只是我。我们发表了那么多的演讲,提出了那么多的议案!可现在呢,你甚至都不记得那些钢铁般团结一致的意见是如何突然在稀薄的空气里蒸发殆尽的了。一方面,我们不得不接受;另一方面,我们也无从争辩。这一切好像都是从潜行者把第一批外星电池从造访区里带出来之后开始的。那些电池——没错,我觉得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尤其是当人们发现这种电池可以自我繁殖的时候。如此一来,这地方并非大家原来所认为的那种伤口,它可能跟伤口完全不搭边,更像是一座宝藏——但到了今天,没人确定它到底是个什么。伤口?宝藏?恶魔的诱惑?潘多拉盒子?一个怪物?抑或是恶魔本身?我们一点一点地利用它。我们努力了20年,耗费了数十亿美元,却依然没有消灭有组织的盗窃行动。每个人都拿这个当副业赚钱,与此同时,那些学者却在傲慢地高谈阔论:一方面,我们不得不接受;另一方面,我们也无从争辩,因为其中的某某物体,当我们用X射线以18°的角度照射时,它会从22°的角度射出准热电子。见鬼去吧!反正我又活不到这一切结束的那天。

汽车从“秃鹫”伯布里奇的家门前驶过。因为暴雨,整栋房子都亮着灯,透过二楼的窗户,在美丽的迪娜的房间,可以看到有人在音乐中翩翩起舞。他心想,他们不是天一亮就起床,就是从昨晚一直狂欢到现在。这是时下镇上的新潮流:昼夜不停的派对狂欢。这一代的孩子全都精力旺盛,他们不辞辛劳、不知疲倦地消遣着时光……

努南把车停在一栋不起眼的大楼前,墙上挂着一块不起眼的标牌,上面写着:科什、科什和塞马克律师事务所。他取出外星电池,放进衣兜,再次把雨衣披在头顶,抓起帽子,一头冲了进去。他从全神贯注看报的门卫身边经过,爬上铺着旧地毯的楼梯,然后沿着二楼漆黑的走廊跑了起来,脚后跟踏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走廊里弥漫着一股奇特的臭味,他很久以前就放弃辨认这是什么味道了。他打开走廊尽头的那道门,进入等候室。秘书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个陌生的、皮肤黝黑的年轻人。后者没穿外套,衬衫袖子挽了起来,此刻正在把一台复杂电子设备大卸八块,鼓捣着里面的零件——这台设备取代了桌上原来那台打字机。理查德·努南把雨衣和帽子挂在钩上,捋了捋残存的头发,然后探寻似的看着年轻人。后者点点头,努南便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莱姆辰上将正坐在窗帘旁边那把硕大的皮垫扶手椅上。见努南进来,他腾的一下站起来前去迎接。他长着方下巴,颇有军人气质的脸庞皱起一团褶子,像是在欢迎努南的到来,也可能是在表达对天气的不满,或是在竭力抑制住打喷嚏的冲动。“哦,你来啦。”他慢吞吞地说,“快进来,请坐。”

努南环顾四周,想找个地方坐下,但只在桌子后面看到一把梆硬的直背椅可坐。于是,他便坐到了桌沿上。不知怎的,他愉快的心情正逐渐消散,他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忽然间,他意识到今天不会听到赞扬了。他将会得到相反的待遇。莱姆辰上将要发怒,他冷静地想到,并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想抽烟就随便抽。”莱姆辰上将又坐回扶手椅上。

“不用了,谢谢,我不抽烟。”

莱姆辰上将点点头,他的表情证实了努南最坏的猜测。他搭起指尖,仔细观摩了一会儿双手呈现的形状。

“我想今天就不讨论三菱电子公司的法律事务了。”他终于开口道。

他在开玩笑吧。理查德·努南爽快地笑了笑,回道:“悉听尊便!”坐在桌子上非常不舒服,双脚够不到地板,桌沿硌得他屁股生疼。

“我很遗憾地通知你,理查德,”莱姆辰上将说,“你的报告给上级留下了极好的印象。”

“哦。”努南嘟囔一声。莱姆辰上将马上就要爆发,他心想。

“他们甚至打算给你颁发一枚勋章。”莱姆辰上将继续说,“但我建议他们再等等,我这么做是对的。”他终于将目光从双手上移开,皱起眉头盯着努南:“你想知道我为什么如此谨慎吗?”

“您应该有您的考量。”努南闷声闷气地说。

“是的,我有。我们通过你的报告知道了什么呢,理查德?大都会帮派被清除了,你功不可没。整个青花帮被当场抓获,干得漂亮,也是你的功劳。还有瓦尔帮、夸西莫多帮、巡回音乐家帮以及其他我记不住名字的帮派,因为意识到迟早会被逮捕,便全都‘关门大吉’了。这都是不争的事实,一切都通过其他消息来源得到了证实。战场已被清理干净。这是你的胜利,理查德。敌人狼狈溃退,损失惨重。我的表述没错吧?”

“无论如何,”努南小心翼翼地说,“在过去的3个月里,从造访区到哈蒙特的赃物交易被彻底阻断了……”他又补充说,“至少我得到的消息是这样。”

“敌军已经撤退了,对不对?”

“呃,如果您非要这么比喻的话,是的。”

“错!”莱姆辰上将说,“问题是,还有一个敌人从未撤退。这一点我很清楚。而你却匆忙地提交了一份捷报,理查德,这表明你还不够成熟。这正是为什么我建议他们不要这么快给你颁奖。”

你跟你的颁奖见鬼去吧,努南心想,他晃着腿,闷闷不乐地看着锃亮的鞋尖,用金属做你的勋章都是一种浪费。少跟我在这儿说教,也别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哪怕没有你,我也十分清楚对付的是什么人,我不需要你喋喋不休地教育我敌人是什么样的。你就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是在何时、何地、如何把事情搞砸的……那些狗杂种又偷出什么赃物来了……他们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又发现了墙上的裂缝。还有,别跟我拐弯抹角,我不是毛头小子,我已经年过半百了,我来这儿也不是为了得到你那该死的勋章。

“你听说过金球吗?”莱姆辰上将突然问道。

我的天啊,努南懊恼地想,这跟金球有什么关系?你他妈能不能别这么傲慢地跟我讲话。“金球是个传说,”他用平静的语气说,“是造访区里的一个神秘物体,以金色球体的形态显现。据传,它能实现人类的愿望。”

“任何愿望都行?”

“根据这个传说公认的版本,是的,任何愿望都行。不过说法也多种多样。”

“好的。”莱姆辰上将说,“你听说过死亡之灯吗?”

“8年前,”努南声音低沉地说,“一个叫斯蒂芬·诺曼的潜行者,绰号‘四眼’,从造访区里带回一样装置,据人们所知,它含有一种对地球生物致命的射线发射系统。‘四眼’想把那台装置卖给研究所,但他们在价格上谈崩了。后来,‘四眼’又去了一次造访区,便再也没回来过。目前那台装置下落不明。研究所的人一想到这事儿就懊恼不已。大都会帮的那个休,您对这人也很熟悉了,他曾经想买,不管花多少钱都愿意。”

“就这些?”莱姆辰上将问。

“就这些。”努南回道。他动作夸张地环顾四周。屋里陈设单调,根本没什么可看的。

“好吧。”莱姆辰上将说,“还有,你听说过‘龙虾眼’吗?”

“什么眼?”

“‘龙虾眼’。龙虾。你知道吧?”莱姆辰上将用手指做出一个剪东西的动作,“有钳子的那种。”

“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努南皱着眉头说。

“嗯,关于‘咯咯作响的餐巾纸’,你知道什么?”

努南从桌子上下来,双手插兜,正对着莱姆辰。“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说,“您呢?”

“很可惜,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关于龙虾眼和咯咯作响的餐巾纸,我都一无所知。但是,它们的确存在。”

“在我的造访区里?”努南问。

“坐下,坐下。”莱姆辰上将冲他摆摆手,“咱俩的对话才刚刚开始呢。坐下。”

努南绕到桌子后面,坐在那把梆硬的直背椅上。他到底想干什么?努南紧张地想。到底怎么回事?也许是他们在其他造访区发现了一些东西,而他现在是在跟我耍花招,这王八蛋,希望他下地狱。他一直就很讨厌我,老浑蛋,总是不忘讽刺我。

“继续咱们的小查问吧。”莱姆辰上将宣布道,他拉开窗帘,望向窗外。“倾盆大雨,”他说,“我喜欢。”他放下窗帘,倚靠在扶手椅上,然后瞪着天花板,问,“老伯布里奇最近怎么样?”

“伯布里奇?‘秃鹫’伯布里奇还处于监视中。他瘸了,很有钱,跟造访区毫无关联。他拥有4家酒吧、一个舞蹈工作室,还为驻军军官和游客组织野餐活动。他女儿迪娜生活放荡。他儿子亚瑟刚从法学院毕业。”

莱姆辰上将满意地点点头。“非常简明扼要。”他称赞道,“那个马耳他的克瑞翁近来如何?”

“为数不多的活跃的潜行者之一。他跟夸西莫多帮联系甚密,现在是通过我将赃物兜售给研究所。我暂且让他随便进出造访区,总有一天会有人借此把他拿下。可惜,他最近喝酒很凶,恐怕活不了多久了。”

“他跟伯布里奇有联系吗?”

“一直在追求迪娜。但没成功。”

“很好,”莱姆辰上将说,“雷德·舒哈特最近怎么样?”

“他一个月前刚出狱。经济上没有困难。他想移民,但他有……”努南犹豫片刻,“总之,他有些家庭问题,没时间去造访区。”

“就这些?”

“就这些。”

“不够多啊。”莱姆辰上将说,“‘幸运儿’卡特呢?”

“他已经好些年没做潜行者了。现在卖二手车,还开了一家汽车改装店,改装后能用外星电池提供动力。他有4个孩子,妻子去年去世了。岳母还在世。”

莱姆辰上将点点头。“嗯,老一辈的潜行者当中,还有我没提到的吗?”他和蔼地询问道。

“还有乔纳森·迈尔斯,绰号‘仙人掌’。他目前在医院里,患了癌症,快死了。还有古塔林——”

“对、对,古塔林怎么样了?”

“跟以前一样。”努南说,“他有个团伙,一共三人。他们经常进造访区,一待就是好几星期,每发现一样东西,就毁掉它。但他以前那个‘战争天使’团体已经分崩离析了。”

“为什么?”

“这个嘛,你还记得吧,他们原来会买下赃物,古塔林将其拖回造访区,亦即把撒旦的东西还给撒旦。可现如今,再也没什么东西可买了,而且,新上任的研究所所长已经派警察监视他们了。”

“我知道了。”莱姆辰上将说,“年青一代的潜行者呢?”

“哦,年青一代的啊……他们有来的,也有走的。其中五六个有些经验,但最近找不到买家,他们搞不懂为什么会这样。我在一点一点地驯服他们。长官,我的造访区里基本上没有潜行者了,可以这么说。老一辈的都不干了,年青一代又一窍不通,最重要的是,这门手艺的声望已今非昔比。有了机器人潜行者,科技即将派上用场。”

“是的,是的,我听说过这个。”莱姆辰上将说,“不过,这些机器人消耗的能量,远超它们所带来的价值。我说错了吗?”

“那只是时间问题。它们很快就会物有所值。”

“还得多久?”

“五六年吧。”

莱姆辰上将又点点头:“顺带一提,你可能尚未耳闻:敌人也已经开始使用机器人潜行者了。”

“在我的造访区?”努南竖起耳朵问道。

“在你的造访区里也有。情况是这样的,他们把基地设在雷索波利斯,用直升机飞越群山,将设备运到蛇峡、黑湖和巨石峰的山麓。”

“但那都属于造访区的外围了,”努南疑惑地说,“那边空空如也,他们能发现什么?”

“很少,非常少,但确实发现了点儿东西。不过,我只是说一下情况,跟你没多少关系。哈蒙特几乎没有职业潜行者了。剩下的人已经跟造访区再无瓜葛。年青一代一头雾水,且目前正在被你驯服。敌人被打败了,被击退了,正躲在某处舔舐伤口。市面上几乎没有赃物,即便有,也没人买。来自哈蒙特造访区的物资非法偷运已经有3个月毫无动静了。对吗?”

努南沉默不语。到时候了,他心想,上将即将爆发。但是,我到底漏掉哪一节了呢?一定是疏忽大意了。好吧,快点儿,快点儿爆发吧,你个王八蛋!别磨磨叽叽的……

“你还没回答我。”莱姆辰上将说,抬起一只手,捂住他那毛茸茸、皱巴巴的耳朵。

“行了,长官,”努南阴郁地说,“真是够了。您已经吊着我好一会儿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莱姆辰上将轻轻地清了清嗓子。“你根本没什么可自我辩护的。”他的语气骤然严厉起来,“你傻杵在那里,在我这当官的面前呆若木鸡,但你知道前天我是什么感觉吗——”他顿时中断,站起身,步履沉重地走向保险箱,“简言之,仅仅根据我们的线报,在过去的两个月里,敌军就已经从各个造访区里拿到了6000多件物品。”他在保险箱前停下脚步,抚摸着它上了漆的侧面,然后转向努南。“别自欺欺人了!”他怒吼道,“伯布里奇的指纹!马耳他人的指纹!‘鼻子’本-哈列维的指纹,这人你甚至都懒得跟我提及!还有‘鼻骨’哈雷什和‘侏儒’兹米格的指纹!你就是这么驯服那帮年轻人的?!赃物里有手镯!针!白陀螺!你要是还嫌不够多,还有龙虾眼、母狗拨浪鼓、咯咯作响的餐巾纸!这一切的一切!都他妈见鬼去吧!”

他再次停顿,回到扶手椅上,指尖相抵,客气地问道:“你对此有什么想法,理查德?”

努南掏出手帕,擦了擦脖子和后脑勺上的汗。“我没有任何想法。”他诚实地低声回答,“真抱歉,长官,我现在……让我喘口气……伯布里奇!我敢拿我一个月的薪水打赌,伯布里奇跟造访区绝无牵连!我知道他的一举一动!他在湖边组织野餐和酒会,他赚了很多钱,根本不需要——不好意思,我现在像是在胡说八道,但我发誓,自从伯布里奇出院以后,我就一刻不停地盯着他。”

“我不想再耽搁你了,”莱姆辰上将说,“给你一星期的时间准备一下,届时再跟我解释解释,你那片造访区里的东西究竟是如何落入伯布里奇和其他社会败类手中的。再见吧!”

努南站起来,对莱姆辰上将的侧脸怯生生地点点头,又擦了擦汗淋淋的脖子,然后逃离办公室,来到外面的接待区。那个皮肤黝黑的年轻人正在一边抽烟,一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被拆开的机器的内部结构。他匆匆朝努南瞥了一眼,眼神茫然,却像是把努南看穿了。

理查德·努南毛手毛脚地戴上帽子,抓起雨衣,搭在胳膊上,匆忙离开了。这种事以前从未发生在我身上,他怒气冲冲,思绪混乱且支离破碎。你们饶了我行不行!“鼻子”本-哈列维!他竟然已经有自己的绰号了……什么时候的事?那蠢蛋,一阵强风就能把他撕成两半……他还是个鼻涕横流的臭小子呢——不,有什么事不太对劲儿!“秃鹫”,真该死,你这没腿的杂种!你这次真把我给害惨了!让我毫无防备地陷入窘境,下不来台。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根本不可能嘛!就像在新加坡那次,我的脸被人狠狠地摔在桌子上,脑袋被死命地往墙上撞……

他上了车,气得昏头昏脑,在仪表盘下面摸索了好一会儿,试图找到点火开关。帽子上的雨水滴落到膝盖上,于是他便摘下帽子,随手往后座一扔。大雨顺着挡风玻璃倾泻而下,不知何故,理查德·努南一直在想,头昏脑涨应该是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的原因。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他用拳头砸了一下自己的光头。管点儿用。他立刻想起来,车上没有点火开关,而且压根儿就不可能有。他的衣兜里有一块外星电池,那是一种永续电池。他得从兜里掏出来,插入插孔,之后,他至少可以把车开走,离这个地方越远越好。楼上那个老浑蛋肯定正在透过窗户盯着他呢……

努南掏出外星电池,那只手突然半路定住了。很好,最起码我知道切入点是什么了。我要先从他开始。唉,我该怎么从他下手呢!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会遭遇什么。我将会从中获得极大的乐趣!他打开雨刮器,沿着大街疾驰而去。前方基本上什么都看不清,但他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行吧,就像新加坡那次那么处理吧。毕竟,那次的结果还算不错。你的脸被人狠狠地摔到了桌子上,但那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当时的情况说不定会更糟糕呢,没准儿被摔的不是你的脸,也不一定把你摔到桌子上,而是某个钉满钉子的东西……天哪,对于这件事的处理方式可以非常简单!我们可以逮捕那帮杂碎,关上几十年——或者把他们驱逐出去!如今在俄罗斯,人们甚至从未听说过有潜行者在做非法勾当。那边的造访区周围有一圈名副其实的无人地带,宽度达100英里,里边一个人都没有,既没有这些讨厌的游客,也没有伯布里奇。把解决办法想简单点儿,先生们!我发誓,这根本不需要多复杂。造访区里不能有非法盗取,再见吧,我要把你们发配到那101英里的无人区。好了,开车别走神。我的小店在哪儿呢?什么都看不见……哦,在那儿呢。

这个时间店里不忙,但“5分钟”和大都会一样灯火通明。理查德·努南像条落水狗似的甩掉身上的雨水,走进亮堂堂的大厅,里面弥漫着烟草、香水和过期香槟的味道。老本尼还没换上制服,此刻,他正坐在正对门口的桌子旁,手里握着叉子,狼吞虎咽地吃东西。鸨母站在他对面,将那对硕大的乳房搁在空玻璃杯之间,居高临下、满脸阴郁地看着他吃。昨晚营业后,大厅到现在还没打扫干净。努南刚进去,鸨母立即把她那张浓妆艳抹的大脸转了过去,不悦的神情迅速消失,摆出一副职业性微笑。“哈!”她大声喊道,“努南先生大驾光临!想这儿的姑娘了?”

本尼仍然在狼吞虎咽。他聋得什么也听不见。

“你好,老妈妈!”努南一边说,一边向她走近,“我面前就有一位大美女,哪里还需要其他姑娘啊。”

本尼终于注意到努南来了。他那张红蓝疤痕纵横交错的丑陋的脸努力挤出一个欢迎的微笑。“您好,老板!”他呼哧呼哧地说,“进来把衣服晾干吧?”

努南笑了笑,冲他挥挥手。他不喜欢跟本尼说话,因为总得大声叫喊对方才能听到。“我的经理呢,伙计们?”他问。

“在他的办公室。”鸨母回答说,“明天是纳税日。”

“哦,税金的事啊!”努南说,“好吧。鸨母,倒一杯我最喜欢的酒。我去去就来。”

他踩在厚厚的合成纤维地毯上,沿着走廊静悄悄地往里走,途经那些拉着窗帘的小隔间。小隔间旁边的墙上挂着些图片,上面画着各种花卉。最后,他来到走廊尽头,没敲门,便直接推开了那扇用皮革包着的门。

“大拳头”基蒂正坐在办公桌后面,对着镜子检查鼻子上那个瘆人的脓疮。对于明天是不是纳税日,他根本不在乎。他面前的桌上只有一罐汞软膏和一杯透明液体。“大拳头”基蒂抬起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看到努南,立刻跳将起来,把镜子丢在一边。努南一声不吭地坐在他对面的扶手椅上,静静地端详着那个无赖,听他语无伦次地嘟囔着这该死的雨和他的风湿病。随后,努南说:“请把门锁上,伙计。”

“大拳头”把那双扁平的大脚踩在地上,噔噔噔跑到门口,转动钥匙,锁好门,回到桌子旁。他像一座毛茸茸的山脉似的耸立在努南跟前,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嘴巴。努南继续眯着双眼审视对方。不知怎的,他突然想起来,“大拳头”基蒂的真名叫拉斐尔,绰号“大拳头”源自他那对很有骨感的硕大拳头,攥起来的时候蓝中带红,一根毛都没有。从拳头往上,是两条毛发旺盛的胳膊,看上去跟一对袖子一样。他给自己起名叫基蒂,是因为他百分之百自信地认为,这是伟大的蒙古国王的惯用名。拉斐尔。行吧,拉斐尔,咱们开始吧。

“情况怎么样?”努南亲切地问。

“井井有条,老板。”“大拳头”拉斐尔匆忙回道。

“总部那件丑事,你平息了吗?”

“花了150大洋。皆大欢喜。”

“这150块钱你自个儿出。”努南说,“本来就是你的错,伙计。你应该对此有所留意才对。”

“大拳头”做出一副痛苦的表情,摊开那双大手,以示服从。

“大厅里的硬木地板该换了。”努南说。

“好的。”

努南停顿片刻,噘起嘴唇。“有赃物到吗?”他压低声音问道。

“有一些。”“大拳头”也跟着压低声音。

“给我看看。”

“大拳头”飞奔向保险箱,从中取出一个包裹,放到努南跟前的桌面上,然后打开包装。努南把一根手指伸进那堆黑色火花里,拿起一只手镯,从各个角度检查一遍,又放了回去。

“就这些?”他问。

“他们只送了这点儿。”“大拳头”内疚地说。

“‘他们只送了这点儿’。”努南重复道。

他用鞋尖使劲踢了一下“大拳头”的小腿。“大拳头”一声惨叫,想弯腰去摸受伤的部位,但随即又直起身体,立正站好。努南像是有人捅了他屁股一刀似的,猛地跳起来,踢开扶手椅,抓住“大拳头”的衬衫领子,凑到近前,一边踢他,一边翻着白眼,同时低声骂娘。“大拳头”气喘吁吁地呻吟着,像一匹受惊的马一样扬起脑袋,向后退却,最后瘫倒在沙发上。

“你这狗杂种,是不是两头通吃呢?”努南瞪着他惊恐的泛白的眼睛,愤怒地低声说,“伯布里奇的赃物数不胜数,你却只给我带了这么一小包珠子?”他转过身,对准“大拳头”鼻子上的脓疮,狠狠地揍了一拳。“我要把你送进监狱!你会住进粪堆里……天天吃屎……你会恨不得从来没出生过!”努南又狠狠地戳了一下他的疮口,“伯布里奇是怎么拿到那么多赃物的?为什么他们把赃物给他,而不是给你?赃物是谁送的?我为什么一点儿都不知道?你这头毛茸茸的臭猪到底给谁干活?告诉我!”

“大拳头”像鱼一样嘴巴一张一合。努南松开他,坐回扶手椅上,把脚搭在桌子上。

“说话啊。”他说。

“大拳头”把流出来的鼻血大声地吸回去,然后说:“说真的,老板——到底怎么回事啊?伯布里奇有什么赃物啊?他什么都没有啊。现如今,谁的手上都没有赃物。”

“你还敢跟我顶嘴?”努南把脚放下来,表面和善地说。

“不敢,不敢,老板……我发誓,”“大拳头”慌忙说,“老天做证!跟您顶嘴?我压根儿就没想过。”

“我要炒你鱿鱼。”努南阴沉地说,“因为你要么偷偷把赃物卖光了,要么就是不懂怎么工作。既然你是这么个懒鬼,那我留你还有何用?像你这样的人,我随随便便就能招到几十个。我需要一个真正能挑大梁的家伙,而你只会花天酒地寻欢作乐。”

“等一下,老板。”满脸是血的“大拳头”争辩道,“干吗突然揍我?咱们先把事情捋清楚。”他用指尖轻轻触碰那个疮口,“您刚才说,伯布里奇有很多赃物?我对此一无所知啊。当然,在这一点上,我该跟您道歉,但这一定是有人在跟您开玩笑。现在谁的手里都没有赃物了。只有啥都不懂的毛孩子才敢进入造访区,而且只要进去,基本上就再也出不来了……真的,老板,我发誓,一定是有人在跟您开玩笑。”

努南用眼角的余光瞥着他。看样子,“大拳头”好像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不管怎样,“秃鹫”给他的报酬不会很丰厚,不值得他撒谎。“他举办的野餐活动,赚钱吗?”他问。

“野餐?不怎么赚钱。利润很低的——不过,现在镇上本来就没什么赚钱的活计。”

“那些野餐活动都在哪儿举行?”

“在哪儿举行啊?很多地方呢。白山、温泉、彩虹湖……”

“他的客户都有谁?”

“客户?”“大拳头”又摸摸疮口,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然后压低嗓音神秘地说,“老板,如果您是想进入他那个行当,我建议您别干。您竞争不过‘秃鹫’。”

“为什么?”

“跟他的客户有关。一是警察。”“大拳头”摆弄手指数着数,“二是司令部里的军官。三是大都会、白百合和异域这几家酒店的游客。他的口碑很好,就连本地人也找他承办。我发誓,老板,掺和进去不值得。而且,他还抠门得很,雇咱们这儿的姑娘也给不了多少钱。”

“本地人也找他?”

“大部分是年轻人。”

“你们在野餐时都干些什么?”

“我们干什么?我们乘坐公交车抵达,知道吧?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支好了帐篷,摆好了食物,准备好了音乐。每个人都会找找乐子。军官们基本上喜欢跟姑娘们玩儿。如果野餐地点在温泉的话,游客则会成群结队地去看造访区,造访区离那里只有一箭之遥,过了硫黄峡谷即是。‘秃鹫’在那边撒了好些马骨,以便让游客举着望远镜寻找。”

“本地人呢?”

“本地人?本地人对这个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他们都自娱自乐。”

“伯布里奇呢?”

“伯布里奇怎么了?他跟其他人都一样。”

“你呢?”

“我?我也跟其他人都一样啊。我要确保没人纠缠姑娘们,还有……呃……呃……总之,我跟其他人都一样。”

“这种活动一般持续多久?”

“看情况。有时3天,有时整整一星期。”

“这趟寻乐之旅花费多少?”努南的心思已经完全转到别的事情上面了。

“大拳头”回答了他,但努南根本没在听。他心想,我的疏忽之处,就是在那会儿。连续几天几夜,在那样的情况下,哪怕你全神贯注地盯着,而不是像我的“蒙古国王”一样忙着跟姑娘们寻欢作乐,痛饮啤酒,也不可能百分之百掌握伯布里奇的行踪。但我还有一点想不明白。他没有腿啊,而且还隔着一道峡谷——不,肯定有什么环节没有想到。

“常去的本地人都有谁?”

“本地人?正如我刚才所说,基本上都是年轻人,就是镇子上那些小流氓。比如哈列维、拉吉巴、‘鸡仔’扎普法,还有一个,叫啥来着……对,兹米格。有时候马耳他人也去。这是个很紧密的小团体。他们把野餐活动称为‘主日学校[基督教堂或犹太教堂在星期日为儿童提供宗教教育的课堂。]’。‘咱们去主日学校吧。’他们通常会这么说。他们去那里,主要是为了那些女游客,要赚她们的钱很容易。比如,一位从欧洲来的老太太——”

“‘主日学校’……”努南重复道。

他脑海里突然闪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学校。他站了起来。

“好吧,”他说,“去他妈的野餐活动。那不适合咱们做。你需要知道的是,‘秃鹫’手里有赃物,这生意是咱们的,伙计,决不允许被别人截和。继续盯着,‘大拳头’,好好盯着,不然你就滚蛋吧。查明白他是从哪儿获取赃物的,是谁给他供的货,然后比他多出20%的价格,把货拿下。明白没?”

“明白了,老板。”“大拳头”还在保持立正姿态,鲜血淋漓的脸上写满忠诚。

“还有,别再糟蹋姑娘了,你这个禽兽!”努南咆哮道,然后出去了。

他站在大厅的吧台旁边,悠闲地啜饮开胃酒,和鸨母聊起道德败坏的话题,并暗示说,他打算在不久的将来扩大公司规模。为了吸引鸨母的注意力,他压低嗓门,向她请教该拿本尼怎么办:这家伙年事已高,听力近乎完全丧失,做事反应太慢,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管理了……6点了,他已经饿了,但刚才那个奇怪的念头还在脑子里转来转去,令他烦闷不堪。这个想法煞是怪异,但很多事情都能解释得通。不过,大部分问题已经有解释了。对他来说,这桩生意原本那道恼人且令人恐惧的神秘光环已经消散,只剩下对自己的懊恼:他为什么之前就没想到这一点呢?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个念头在他脑子里不停地转啊转,让他一刻也不得安宁。

努南先是跟鸨母道别,又和本尼握了握手,便驱车直奔“甜菜汤”。问题在于,我们没有注意到时间的流逝,他心想。别说他妈的时间了,我们根本就没注意到情况已经大不相同。我们知道世事多变,打小就有人告诉过我们,我们也曾多次目睹事物变化,但真到了变化来临的时刻,依然对此毫无察觉,或者去了完全错误的方向找寻变化。用科技武装的新一代潜行者出现了。如果说老一辈潜行者是个阴郁、脏兮兮的家伙,倔强得像头骡子,在造访区里匍匐着一寸一寸地爬行,以此养家糊口。那么,新一代潜行者就是个戴着领带的花花公子,是一名工程师,坐在距离造访区1英里以外的地方观看监视器里的一举一动,他嘴里叼着根烟,胳膊肘边放着一杯鸡尾酒——一看就是个领薪水的人。这幅画面多么顺理成章啊,仿佛其他可能性根本就不存在。不过,其他可能还是有的,比如说,主日学校。

突然间,不知什么原因,他的心中涌起一股绝望的情绪。一切努力都是白费,一切都毫无意义。我的天啊,他心想,我们什么也干不了!我们无法阻止它,无法减慢损害的速度!他惊恐地想,世界上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遏制这种破坏。并不是因为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好,也不是因为他们比我们更聪明、更狡猾,而是因为世界本来就是如此。人类就是这样。即便不是造访激发出了这一面,也会有别的事情。猪总能找到烂泥。

“甜菜汤”里灯火通明,香气扑鼻。这个酒吧也变了,再也没人豪饮和狂欢了。古塔林对这里嗤之以鼻,早就不来了。雷德里克·舒哈特很可能把他那张长满雀斑的脸探进来过,结果皱皱眉就出去了。欧内斯特还在监狱里,他老婆很喜欢执掌大权:这家店有一个稳定的、数量不少的客户群,整个研究所的人都来这儿吃午饭,高级军官也是。这里的卡座很舒适,食物很美味,价格适中,啤酒总是很新鲜。是个不错的老式酒吧。

努南看到瓦伦丁·皮尔曼坐在其中一个卡座里。这位诺贝尔奖得主正在一边喝咖啡,一边读着一本对折起来的杂志。努南走到近前。“我可以坐在这儿吗?”他问。

瓦伦丁抬起头,透过墨镜看着他。“啊,”他说,“请便。”

“稍等片刻,我先去洗一下手。”努南忽然想起他碰过“大拳头”的脓疮。

这儿的人都认识他。当他回来坐在瓦伦丁对面时,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一个小烤架,烤肉嗞嗞地响,还有一大杯啤酒,既不温也不凉,正是他喜欢的口感。瓦伦丁放下杂志,抿了一口咖啡。

“听着,瓦伦丁,”努南切下一块肉,蘸了蘸调味汁,“你觉得这一切会怎么结束?”

“你在说什么?”

“造访。造访区、潜行者、军工大楼——所有的乌七八糟。这一切会怎么结束?”

瓦伦丁透过不透明的黑色镜片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接着,他点燃一支烟,说:“对谁而言?说具体点儿。”

“嗯,就说对全人类而言吧。”

“那得看我们的运气如何了。”瓦伦丁说,“我们现在知道,对全人类来说,造访大部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对人类而言,不论什么从地球经过,都显得神不知鬼不觉。当然,我们在火中取栗的时候,有可能稀里糊涂地掏出某种令地球上的生命难以忍受的东西。那就算我们倒霉。但你得承认,人类一直都面临这种危险。”他把烟气挥走,苦笑一下,“你瞧,我很久以前就不再把人类当成一个整体来讨论了。作为整体的人类是个十分牢固的系统,什么都不能搅乱它。”

“你真这么觉得?”努南沮丧地说,“好吧,那可能是——”

“跟我说实话,理查德,”瓦伦丁显然聊得正起劲儿,“造访发生后,作为生意人,你有什么改变呢?的确,你知道了宇宙中除了人类,至少还有一个有智能的物种。但知道了又怎样?”

“该怎么说呢?”理查德嘟囔道,他已经后悔挑起这个话题了,在这方面他着实没什么好说的,“我有什么改变?比如说,很多年来,我一直有点儿心神不安,忧心忡忡。的确,他们造访地球,又立即离开了。但是,假如他们又返回地球,并决定留下来呢?你知道吗,对我这个生意人来说,下面这些问题绝非无聊:他们是谁?他们如何生活?他们需要什么?最最起码,我将不得不考虑如何调整我的产品。我得时刻准备着。如果我在他们的社会里是完全多余的可怎么办?”他谈兴越来越浓,“如果我们都变得多余呢?听着,瓦伦丁,既然聊到这个话题了,我说的这些问题有答案吗?他们是谁?他们想要什么?他们会不会再回来?……”

“的确有答案。”瓦伦丁露出具有讽刺意味的微笑,“有很多,随便你选。”

“你是怎么想的?”

“老实说,我从未认真考虑过这种问题。对我来说,造访首先是一个罕见的事件,有可能使我们在发展的阶梯上跃进几个阶段,像是进入了科技发达的未来世界。打个比方,就好比艾萨克·牛顿在他的实验室里发现了一台这个时代的微波发射器。”

“那台设备肯定会令牛顿一头雾水。”

“还真不是!牛顿可是个非常聪明的人。”

“是吗?话说回来,牛顿的事暂且放在一边。对于造访,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哪怕不是深思熟虑的想法也行。”

“好吧,那我告诉你。但我必须提醒你,理查德,你的问题属于一种叫作宿主学的伪科学范畴。宿主学是将科幻小说和形式逻辑[逻辑学术语,研究纯形式内容的推论的一门学科。]勉强混合到一起的产物,其核心假设是有缺陷的:外星种族在心理层面跟人类一样。”

“为什么有缺陷?”努南问。

“因为生物学家试过将人类心理学运用到动物身上。请注意,是地球上的动物。”

“等一下,”努南说,“这完全是两码事。咱们说的是智慧生物的心理学。”

“没错。如果我们知道智慧是什么的话,那就好了。”

“难道我们不知道吗?”努南惊讶地问。

“不管你信不信,我们并不知道。我们通常用一个无关紧要的定义来解释:智慧是人类的属性,它把人和动物的行为区分开来。这种说法可以把主人和狗加以区分,因为狗似乎什么都懂,但就是不会说话。然而,这个无关紧要的定义确实能引出更机智的定义。它们基于对上述人类行为的令人沮丧的观察。比如,其中一个定义:智慧是生物做出无意义或反常行为的能力。”

“是的,这指的就是我们。”努南赞同道。

“真是遗憾。或者,还有一种定义假设:智慧是一种尚未充分进化的复杂本能。这一观点认为,本能的行为总是正常的、有意义的。100万年后,这种本能将会进化成熟,我们将不再犯错误,而犯错误很可能是构成智慧所必需的组成部分。之后,如果宇宙发生了变化,我们将会走向灭绝,重申一次,这正是因为我们失去了犯错误的本领,也就是说,我们不再尝试各种打破严格规范约束之事。”

“不知为何,怎么听起来对智慧这么……贬损呢。”

“那好,还有一个定义,非常崇高和高贵:智慧是在不破坏所在世界的前提下,驾驭周围世界能量的能力。”

努南皱皱眉,摇了摇头。“不,”他说,“这种解释太宏大了……不适合我们。你听听这个解释怎么样?不同于动物,人类对知识有着强烈的需求。我在什么地方读到过。”

“我也读过。”瓦伦丁说,“但问题在于,人,至少是普通人,能够轻易弃绝这种需求。在我看来,这种需求根本不存在。人类有认识事物的需求,但那不需要知识就能做到。比如说,上帝的假设可以让你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对万事万物有空前的认知……这一假设把世界高度简化为一种模型,并且基于这个模型来解释每一件事。这种方法不需要知识,只需要一点儿生搬硬套的套话,再加上一些所谓的直觉、一些所谓的独具法眼,还有一些所谓的常识即可。”

“等等。”努南说,他喝光啤酒,把空杯子砰的一声放到桌上,“别扯远了。这么说吧:一个人类遇到一个外星人,他们怎么确定彼此是智慧生物?”

“不知道。”瓦伦丁自顾自地说,“我读过的所有关于这个话题的资料,都陷入了一个死循环:如果他们能够跟我们建立联系,那么他们就是有智慧的;反之,如果他们有智慧,那么他们就能跟我们建立联系。总的来说:如果一个外星生物有幸在心理上和人类一样,那么它就是有智慧的。就是这样,理查德。你读过冯内古特[库尔特·冯内古特(Kurt Vonnegut, 1922—2007),美国作家,代表作有《五号屠宰场》《冠军早餐》。]吗?”

“真该死。”努南说,“我还以为你已经把问题解决了呢。”

“就连猴子都能解决问题。”瓦伦丁说。

“不对,等等。”努南说,不知怎的,他感觉自己上当了,“但是,假如你连最简单的事情都不知道……好吧,先不管智慧的事,这个讨论起来茫无头绪。但造访呢?关于造访,你是怎么想的?”

“乐意回答。”瓦伦丁说,“想象一下去野餐——”

努南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野餐啊。想象一下:一片森林,一条乡间小路,一片草地。一辆车沿着小路驶到草地上。下来一群年轻小伙和姑娘,从车上搬下酒瓶、野餐篮子、晶体管收音机、照相机……他们点起篝火,支起帐篷,放起音乐。第二天早晨,他们都走了。整夜都在惊恐地注视他们的那些动物、小鸟和昆虫,一个个爬出巢穴。它们看到了什么呢?满地的油、洒有汽油的小土坑、旧火花塞、散落的滤油器……散乱的破布、烧坏的灯泡、不知谁掉的一把活动扳手、车轮从某个荒凉的沼泽里带来的污泥——当然,除此之外还有篝火的余烬、苹果核、糖果包装纸、罐头盒、酒瓶、某人的手帕、某人的小折刀、破烂的旧报纸、硬币、从另一片草地上拿来的枯萎的花朵……”

“我懂了,”努南说,“就是一次路边野餐。”

“没错。一次在宇宙的某条小路边上举行的野餐。而你还问我他们会不会再回来……”

“让我抽支烟。”努南说,“该死的伪科学!不知怎的,这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怎么想是你的权利。”瓦伦丁说。

“这么说,你的意思是,他们甚至压根儿没注意到我们?”

“何出此言?”

“或者他们至少对我们毫不在意。”

“我要是你,绝不会对此感到过分失望。”瓦伦丁劝告道。

努南吸了口烟,呛得咳嗽起来,便把烟扔掉了。“话虽如此,”他倔强地说,“这不可能……你们这些该死的科学家!你们怎么对人类这么蔑视?你们为什么要时不时地贬低人类?”

“等等,”瓦伦丁说,“听好了。‘你问:什么使人类变得伟大?’”他引述道,“‘是因为他改造了大自然吗?是因为他能利用近乎宇宙尺度的力量吗?是因为他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征服地球,并打开了一扇通往宇宙的窗户吗?不!是因为尽管做了这些,他还是活了下来,并且打算继续这么活下去。’”

一阵沉默。努南在思考。“也许,”他犹豫地说,“当然,从这个角度来讲——”

“不用太失望,”瓦伦丁和善地说,“野餐理论只是我的假设,甚至连假设都算不上,真的,顶多算是个感想罢了。那些认真对待这个话题的所谓宿主学家们试图为之辩护的解释,对人类的虚荣心而言更加体面,更能讨得欢心。例如:造访还没有发生,真正的造访尚未到来。我们先前所认为的造访,只不过是某种更高等的智慧生物来到地球,给我们留下了装有他们物质文化样品的容器。他们希望我们研究这些样品,实现科技的飞跃,从而能够向他们发回信号,以此表明我们已经准备好与之接触了。这种解释怎么样?”

“好多了。”努南说,“看来哪怕是科学家里也是有正派人士的。”

“还有一种解释:造访的确已经发生,但实际上并未结束。我们聊天的当口,其实也在跟他们接触,只不过我们感觉不到。外星人躲在那些造访区里,仔细地研究着我们,同时不停地为我们准备‘超越时代的残忍神迹’。”

“我现在总算明白了!”努南说,“最起码它能解释工厂废墟中神秘的喧闹声。顺带一提,你的野餐理论就解释不了。”

“为什么不能?”瓦伦丁反驳道,“没准儿某个小女孩把她最心爱的发条玩偶掉在草地上了呢。”

“得了吧。”努南坚决地说,“那玩偶可真厉害,能让大地颤动不止。不过话说回来,它当然有可能是个‘玩偶’——想来点儿啤酒吗?罗莎莉!过来,老婆婆!给我们这两位宿主学家来两杯啤酒!跟你聊天真愉快,”他告诉瓦伦丁,“简直是对大脑进行了深层净化,就跟有人在我头盖骨下撒了泻盐一样。要不然,我只知道拼命工作,却永远不会去思考这一切是为了什么,怎么应对可能发生的问题,以及如何努力减轻心理负担……”

啤酒送上来了。努南抿了一口,目光越过泡沫,看到瓦伦丁正一脸嫌弃地打量着他的杯子。

“怎么,你不喜欢?”他舔了舔嘴唇,问道。

“说实话,我不喝酒。”瓦伦丁不情不愿地说。

“是吗?”努南吃惊地问。

“他妈的!”瓦伦丁说,“世界上有滴酒不沾的人,有那么奇怪吗?”他将酒杯一把推开,“那就给我点一杯法国白兰地吧。”

“罗莎莉!”努南立刻大喊道,整个人都飘飘然起来。

白兰地上来后,努南说:“我还是觉得那种解释不对。我甚至都不会提及你的野餐理论,那是彻底地羞辱人类。但是,即便是接受这样一种假说,比如说这其实是接触的前奏,也并不令人好受。手镯、空盒子之类的,我能理解。但为什么还有地狱黏液?以及捕虫阱和让人恶心的绒毛?我完全理解不了。”

“抱歉,打断一下,”瓦伦丁挑选了一片柠檬,说,“我不是很明白你说的专业术语。什么阱?”

努南哈哈大笑。“这是民间的说法,”他解释说,“是潜行者的行话。捕虫阱,指的是重力升高的区域。”

“哦,重力遽升点啊……定向重力。这种话题我非常乐意聊聊,但你肯定一个字都听不懂。”

“为什么?我怎么说也是个工程师呢。”

“因为连我自己也什么都不懂。我对此有一个方程组,但我还不知道如何解释它。至于黏液嘛,可能是胶态气体吧?”

“正是。你听说过卡里根实验室的灾难吗?”

“有所耳闻。”瓦伦丁不太情愿地回答。

“那些白痴把装有黏液的瓷制容器放进一个特殊的、与外界最大限度隔绝的腔室。他们自以为已经‘最大限度地隔绝’了,但当他们用机械臂打开容器时,黏液就像水流过滤网一样,穿过金属和塑料腔壁流了出来,所经之处,每一样东西都变成了同样的黏液。据统计,共有35人因此丧生,一百多人受伤,整个实验室彻底作废。你去过那里吗?那栋大楼原先真美啊!可现在,黏液已经渗入地下室和较低的楼层……这就是接触的前奏。”

瓦伦丁做了个鬼脸。“是的,这些我都知道。”他说,“但你得承认,理查德,外星人与此事无关。他们怎么会知道军工大楼的存在呢?”

“这个嘛,他们理应知道!”努南用训斥的语气说。

“那么,他们肯定会这么回应:你们早就该把军工大楼废弃了。”

“那倒也是。”努南赞同道,“假如他们真有这么强大的话,也许他们早就这么做了。”

“你的意思是,他们应该干涉人类的内部事务?”

“嗯。”努南说,“这话题越扯越没边儿。不说这个了,回到最初的话题上。这一切将如何结束?比如,就拿你们科学家来说,你们是否希望从造访区里获取一些基础科学之类的东西,从而彻底变革我们的科学、技术、生活方式?”

瓦伦丁喝光白兰地,耸耸肩:“这话不该问我,理查德。我不喜欢空想。面对如此严肃的问题,我更倾向于谨慎地怀疑。从我们已经获得的物品来看,未来有各种可能性,但现在还什么都确定不了。”

“罗莎莉,再来杯白兰地!”努南大喊道,“呃,好吧,那咱们换个话题。在你看来,我们实质上已经从中获得了什么?”

“有趣的是,获得了很多。但相对来说却很少。我们发现了许多奇迹,在很多情况下,我们甚至学会了如何调整这些奇迹,使其符合我们的需求。我们甚至已经习惯了它们的存在。但我们就像实验室的猴子,按下红色按钮,得到一根香蕉,按下白色按钮,得到一个橘子,可它不知道如果没有按钮,应该怎么获得香蕉或橘子,它也不理解按钮和橘子、香蕉之间的关系。就拿外星电池来说吧,我们学会了如何应用它们,甚至发现了促使它们自我分裂以进行繁殖的条件。然而,我们至今连一块外星电池也没人为造出来,根本搞不懂它的工作原理,而且,据我所知,短时间内也不可能搞懂。我是这么想的:许多物品我们已经找到了用途,我们便使用之,尽管几乎可以肯定跟外星人的使用方式不一样。我绝对相信,绝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是大材小用了。尽管如此,我们确实利用了一些东西:外星电池、能促进生命活动的手镯……还有各种准生物物品,引发了一场医学界的革命……我们靠着它们,做出了新型镇静剂、新型无机肥料,天文学迎来了革命性的变化。不过,我干吗要列举这些呢?这些进展你比我更清楚。我发现你自己就戴着一副手镯。咱们就把这组物品当作有益的吧。你也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这些物品造福了人类,虽然我们永远不会忘记,在这个符合欧几里得几何学的世界中,每根棍子都有两头——”

“是因为它们同时还有很糟糕的应用吗?”努南插嘴道。

“没错。例如外星电池在国防领域的应用……咱们别跑题。每一样有益物品的性能,都或多或少地被研究和解释过。我们当前的技术水平太低,不过再过五十年左右,我们肯定能学会如何制造外星物品,届时,我们可以尽情地大材小用。至于另一类物品,情况要更加复杂,原因在于,我们不知道怎么利用它们,而且,在我们目前的理论水平下,它们的性质完全无法解释。举个例子,就拿各种类型的磁流阱来说,我们知道它们是磁流阱,帕诺夫非常巧妙地证明了这一点。但我们还是不知道能够生成其强大磁场的发生器在哪里,也不清楚它稳定性如此惊人的原因。我们什么都不懂,只能在空间性质方面编造一些以前从未想到过的、不切实际的猜想。还有K-23……你们把那些用来做珠宝的漂亮的黑色珠子叫什么?”

“黑色火花。”

“对、对,黑色火花。好名字。嗯,你知道它们有什么特性。如果你用光线照射这种珠子,光线会在射入其中后停顿片刻,然后再被发射出来,停顿的时长取决于珠子的重量、尺寸和许多其他参数,而且,射出光的频率总是低于射入光的初始频率。这意味着什么呢?为什么会这样?有一种疯狂的猜想:这些黑色火花实际上就是广袤无垠的空间,这种空间的性质与我们所在的不同,在我们的空间的影响下,卷曲成了这种形态——”瓦伦丁点燃一支烟,“简言之,这类物品目前对人类毫无用处,但从纯科学角度来看,它们却意义非凡。它们是对那些我们甚至都不知道怎么提出的问题给出的奇迹般的答案。刚才提及的艾萨克爵士可能不理解微波发射器是什么,但他最起码能意识到这种东西是可能存在的,这会对他的科学世界观产生非常大的影响。我不想谈细节问题,但是像磁流阱、K-23和白环之类的物品甫一出现,立刻就推翻了一些新近兴起的理论,并且引发了很多全新的猜想。此外,还有第三类物品……”

“是的,”努南说,“地狱黏液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

“不、不。你说的这些不是属于第一类,就是属于第二类。我说的那类物品要么我们一无所知,要么只是道听途说。那些物品我们还从未接触过,被潜行者从我们眼皮子底下偷走,不是卖给什么人,就是给藏起来了。那些物品他们压根儿都不会谈及,对我们而言属于传说或半传说,比如‘许愿机器’‘流浪汉迪克’‘快乐幽灵’……”

“等等,等等,”努南说,“我只知道许愿机器。其他的都是什么玩意儿?”

瓦伦丁哈哈大笑:“你瞧,我们也有自己的工作术语。流浪汉迪克,指的就是在工厂废墟中引发大破坏的、假想中的发条玩偶。快乐幽灵则是一种危险的湍流,发生在造访区内某些特定位置。”

“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呢。”努南说。

“你瞧,理查德,”瓦伦丁说,“我们在造访区里挖掘了二十多年,但我们连其中千分之一的东西都没搞懂。如果把造访区对人类产生的影响考虑进去的话——顺带一提,我们还要在现有的分类上再加一组,即第四组,不是指代物体,而是指代影响。在我看来,尽管已经收集到了足够多的数据,但这一组的研究进展却糟糕至极。你知道的,理查德,我是个物理学家,所以必然也是个怀疑论者。但有时候一想到那些数据,就连我都会起鸡皮疙瘩。”

“活着的僵尸……”努南咕哝道。

“什么?哦……不是,那只是显得很神秘。该怎么跟你说呢?至少那还属于可以想象的范畴。但是,当超自然、超生物现象平白无故地发生在一个人身上——”

“哦,你是指移居到国外的侨民?”

“正是。你知道吗,虽然处理的是随机变量,但统计学其实是一门非常严谨的科学。而且,这门科学也非常有说服力、非常直观……”

瓦伦丁显然已经喝醉了,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他面色变得红润,墨镜上方的眉毛高高扬起,把额头挤得皱巴巴的。“罗莎莉!”他大喊道,“再来杯白兰地!要大杯!”

“我喜欢不喝酒的人。”努南敬重地说。

“别转移话题!”瓦伦丁厉声说,“仔细听好。这事儿非常蹊跷。”他抓起酒杯,一口气喝掉半杯,接着说道,“在造访刚发生时,可怜的哈蒙特居民遭遇了什么,我们并不清楚。但后来,其中有个人决定移居国外,那就是个普通居民,一个理发师。他父亲和爷爷也都是理发师。他就搬到底特律去了,在那里开了一家理发店,此后,不幸便接二连三地发生。他的顾客中,有90%以上的人在一年内相继身亡,有的死于车祸,有的死于坠楼,有的被匪徒和流氓灭口,还有的在浅水处溺亡,诸如此类的吧。此外,底特律的市政灾难数量也急剧增加:与往常相比,燃气爆炸的次数增加了一倍,线路故障引起的火灾数量增加了2.5倍,车祸的数量增加了两倍,死于流感的人数增加了一倍。还有,底特律及其市郊的自然灾害数量也有所增加:像龙卷风和台风之类的灾害,自从18世纪之后,那个地区就再也没见过,这次却接连出现了;天降暴雨,安大略湖、密歇根湖……反正就是底特律所在地区的湖泊,全都冲破了堤岸。嗯,像这样的影响还有很多。不管是哪座城镇、哪片地区,只要有造访区附近的居民搬过去,同样的灾难就会在那边爆发,而且,灾难的次数与移居到该地区的侨民数量成正比。请注意,这种影响只在亲身经历过造访的人身上出现了,而那些在造访之后出生的人,对于事故统计数据则毫无影响。你在哈蒙特居住10年了,但你是在造访之后搬过来的,所以你哪怕搬到梵蒂冈这种小地方,也不会造成任何危害。这些该怎么解释呢?我们到底该舍弃哪个?统计学,还是常识?”瓦伦丁抓起杯子一饮而尽。

理查德·努南挠了挠耳背。“嗯,”他说,“我其实听过很多这种事情,但坦白讲,我始终认为这些,说得委婉一点,有点儿言过其实了。我觉得这只是有人想禁止移民的借口。”

瓦伦丁满脸苦笑:“这就是借口!谁会相信这种疯言疯语?没人。所以他们就捏造出一种传染病,大肆散布谣言,说它极度危险,绝对是这样!”他把胳膊肘撑在桌上,一脸不悦,用双手捂住脸。

“我赞成你的观点,”努南说,“你说得对,从我们强大的实证主义科学的角度来看——”

“或者,再说说造访区导致的突变吧。”瓦伦丁插话道,他摘下眼镜,用那双近视的乌黑的眼睛盯着努南,“所有和造访区长时间接触的人都发生了突变,包括表现型[基因和环境作用的结合而形成的一组生物特征。]和基因型。你知道潜行者的后代是什么样,也知道潜行者会变成什么样。为什么呢?是什么导致了突变?造访区内没有辐射,里面的空气和土壤的化学结构虽然独特,但不存在致人突变的风险。在这种情况下,我该怎么办?相信魔法,相信凶眼[一种目视某人或某物而使之遭殃的魔力。]的存在?听着,理查德,咱们再喝一轮吧。我确实领略到了这酒的魅力,真该死……”

理查德·努南得意地笑了笑,又给这位诺贝尔奖得主点了一杯白兰地,给自己也点了一杯啤酒,然后说道:“好吧。对于你的纠结,我当然十分同情。但老实说,我个人认为,复活的死尸比你所谓的统计数据更令人不安。尤其是因为我从未见过那些数据,但我却见过那种僵尸,而且还闻到过它们的气味。”

瓦伦丁漫不经心地挥挥手。“哦,去你的僵尸吧……”他说,“听着,理查德,难道你不为此感到害臊吗?再怎么说,你也受过良好的教育。从基本原理角度来看,你所说的僵尸令人诧异的程度,也就和永续电池一样,你难道不明白?只不过,外星电池违反了热力学第一定律,而那些僵尸则违反了第二定律,这是它们仅有的区别。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跟原始人无异:我们想象不出比鬼魂或吸血鬼更吓人的东西。但违反因果律其实比一大群鬼魂……可怕得多,也比那个怪物可怕得多——是鲁宾斯坦的怪物,还是华伦斯坦的怪物来着?”

“弗兰肯斯坦。”

“对,弗兰肯斯坦。雪莱夫人,诗人的妻子,也可能是女儿。”他忽然大笑起来,“你说的僵尸确实有一个特性,即自主生存能力。举个例子,若是砍断他们的一条腿,那条腿还会继续往前走。呃,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行走,但不管怎样,断腿在离开躯体、没有生理盐水的情况下,还能活着。对了,研究所最近就收到一具这样的尸体……无人认领。所以他们就拿来用了。是博伊德的实验室助理告诉我的,他们砍下了他的右手,准备做实验,第二天早晨过去一看——那只断手冲他们竖起了中指!”瓦伦丁哈哈大笑起来,“哦?它现在还活着呢!一个劲儿地攥拳头,然后竖起中指。你觉得它是想表达什么?”

“我得说,这个手势已经不言自明了。这会儿是不是该回家了,瓦伦丁?”努南说着看了看手表,“我还有一件要事去办。”

“好吧。”瓦伦丁愉快地同意了,他试图把脸伸进眼镜框里,但没有成功。“啊,理查德,你真把我灌醉了……”于是,他便用双手拿起眼镜,小心翼翼地戴好,“你开车吗?”

“是的,我开车送你。”

他们买完单,朝门口走去。瓦伦丁的身体比平时挺得更直,不停地用手指戳自己的太阳穴,同时跟相熟的实验室助理们打着招呼——他们全都好奇且惊讶地注视着这位世界科学界的领军人物之一。走到门口时,他冲着笑嘻嘻的门卫打了个招呼,一不小心把眼镜给碰掉了,三人连忙冲过去接住。

“啊,理查德,”瓦伦丁一边往标致车里钻,一边嘴里不停地重复,“我被你灌醉得都没脸……没……皮了。真该死,这是不对的。太尴尬了。我明天还得做个实验呢。你知道吧,这很反常……”

他开始唠叨起第二天的实验,说着说着又跑题开起了玩笑,并且重复道:“把我灌醉……太不像话了!都不省人事了……”努南把他送到科学园区,同时果断拒绝了这位诺贝尔奖得主突如其来的想继续痛饮的要求(“什么狗屁实验?你知道我要怎么对待你们的实验吗?我要往后推迟!”),然后把他交给他的妻子,后者一看到丈夫这副醉醺醺的样子,就气得火冒三丈。

“家里有客人?”瓦伦丁咕哝道,“谁啊?博伊德教授?太好了!我们得痛饮一番。没有小杯了?真该死。那就用大杯吧。理查德!你在哪儿,理查德?”

听到这话时,理查德已经跑下楼梯了。看来他们也很害怕啊,他心想,然后钻进标致车里。那些书呆子科学家害怕了。也许本该如此。他们害怕的程度,甚至应该比我们这些普通人加在一起还要深。因为我们几乎什么都不懂,但他们最起码知道他们还有多少尚未搞懂。他们凝视着这个无底洞,心里清楚得很,他们必然得爬下去。他们吓得心跳加速,但不得不这么做。可他们不清楚的是如何爬到洞底,以及有什么东西在洞底等待自己。最重要的是,他们不清楚是否还能再爬出去。与此同时,我们这些有罪之人却佯装不知,可以这么说……听着,或许事情本该这样?就让它顺其自然吧,我们会有办法应付过去的。他有一点说得对:人类最伟大的成就就是存活下来了,并且打算继续活下去。不过,我倒希望你们万劫不复,他对外星人诅咒道,你们就不能去别的地方野餐吗?比如月球,或者火星?即便你们已经知道怎么卷曲空间,也跟其他没那么先进的种族一样,是冷酷无情的浑蛋。去哪儿野餐不行,偏偏来这儿。就是一次野餐……

我该怎么对付我的那些“野餐者”呢?他一边想,一边驾驶标致车在灯火通明的大街上缓缓前行。对付他们最明智的办法是什么?就像在力学领域,利用最小作用原理那样。如果我想抓住那个没腿的浑蛋,却连一个巧妙的法子都想不出来,那我的工程学学位还有个屁用……

他把车停在雷德里克·舒哈特的楼下,在驾驶座上坐了一会儿,思考着接下来这场谈话该如何进行。他拔下外星电池,下车,这时才注意到,这栋楼看上去像是废弃了。几乎所有的窗户都漆黑一团,而且公园里也没有人,里面的灯甚至都没亮。这副场景使他想到即将要看到的东西,他立刻不寒而栗起来。他甚至想过,也许最好给雷德里克打个电话,叫他来车里聊,或是去某个安静的酒吧见面。但因为各种原因,他还是把这个念头赶走了。此外,他自言自语道,你可千万别从这里狼狈逃窜,搞得自己跟沉船上的耗子似的。

他走进楼里,缓缓地爬上很久都没打扫的楼梯。周围寂静无声。楼梯平台上的门大都虚掩着,或干脆敞开着。门外黑黢黢的入口通道散发着一股湿气和灰尘混杂的陈腐味儿。他在雷德里克的公寓门前停下,抚平耳后的头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按响门铃。门后什么动静也没有,过了一会儿,传来地板的咯吱声,接着,门锁咔嗒一声,门轻轻打开了。他一点儿脚步声也没听到。

门口站着“小猴”,即雷德里克·舒哈特的女儿。门厅里明亮的灯光照射到昏暗的楼梯平台上,努南一开始只能看到小女孩的黑色剪影,心想她这几个月长得可真快啊。这时,她又退回到公寓里,他便看清了她的脸庞。他立刻感到口干舌燥起来。

“你好,玛丽亚。”他尽量语气温柔地说,“你还好吗,‘小猴’?”

她还是一声不吭,随即悄没声地朝客厅门走去,不停地瞪着他,好像根本不认识他似的。但老实说,他也没认出她来。都怪造访区,他心想,真该死。

“谁啊?”库塔问道,从厨房里探出头一瞧,“我的天哪,迪克!你这阵子躲哪儿去了?你知道吗,雷德里克回来啦!”

她急忙走过去,同时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擦擦手。这个女人还是那么漂亮、结实、精力充沛,只不过看上去更憔悴了:面色苍白,眼睛好像也……布满血丝?

他吻了吻她的脸颊,把雨衣和帽子递给她,然后说:“我听说了,听说了。只是一直没时间过来。他在家吗?”

“在。”库塔说,“家里来客人了,他们已经在屋里聊了一会儿了,估计那人快走了……快进来吧,迪克。”

他穿过门厅,在客厅门口停了下来。那个老人正坐在桌子后面,形单影只,一动不动,身体稍稍向一侧倾斜。透过灯罩射出来的粉红色灯光,照在他那张又黑又宽的脸上(那张脸像是用旧木头雕刻出来似的),照在凹陷的、没有嘴唇的嘴上,照在目光呆滞的眼睛上。努南一下子就闻到了那股气味。他知道这只不过是一时的幻觉,事实上,气味只在他爬出来的最初几天里有,之后便彻底消失了。但理查德·努南却仿佛能从记忆中提取出来,那是新鲜泥土特有的潮湿与腐臭味。

“到厨房来吧。”库塔急忙说,“我正做饭呢。我可以边做饭边跟你聊。”

“好啊。”努南愉快地说,“咱们好久没见面了!你还记得吃饭前我喜欢喝什么吗?”

他们来到厨房,库塔立刻打开冰箱,努南则坐在餐桌边,环顾四周。跟往常一样,这里收拾得很整洁,每样东西都锃光瓦亮,锅里热气腾腾,下面是一台崭新的电磁炉,这意味着家里还有钱。“嗯,他还好吗?”

“还是那样。”库塔回答说,“他在监狱里掉了些肉,不过已经长回来了。”

“还是红头发?”

“当然!”

“还是那么刻薄?”

“可不是嘛!他会把这个臭脾气带进坟墓。”

库塔调了一杯血腥玛丽[鸡尾酒名,用伏特加酒和番茄汁等混合制成。]放到他跟前。这酒看上去像是在一层番茄汁上面悬浮着一层透明的俄罗斯伏特加似的。

“是不是倒多了?”

“正好。”努南深吸一口气,眯起眼睛,把杯里的混合液体倒进嘴里。他想起来,这是他今天喝的第一杯真正的酒。“感觉好多了,”他说,“生活又变得美好了。”

“你还好吗?”库塔问,“你怎么这么久都没过来?”

“一直忙得要死。”努南说,“我每周都计划顺道来坐坐,或者至少给你打个电话,但我先是去了一趟雷索波利斯,后来又得处理一桩丑闻,之后就听人说‘雷德里克回来了’。行吧,我心想,我就先不当你们的电灯泡了……总之,库塔,我这阵子忙得焦头烂额。有时候我会问自己,我们这么奔忙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赚钱吗?但是,如果我们整天不停地工作,即便赚了钱,又有什么用呢?”

库塔砰的一声扣上锅盖,从橱柜上拿下一包烟,坐到努南对面,眼睛垂了下去。努南迅速掏出打火机,给她点燃香烟。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二次看到她双手颤抖,第一次是雷德里克刚被判刑之后,努南过来给她送钱:起初,她一贫如洗,同一栋楼里的浑蛋们一分钱都不愿意借给她。后来,家里终于来钱了,而且十有八九数目可观,努南猜得到钱的来源,但他还是会时不时地过来,给“小猴”带些玩具和糖果,跟库塔喝上一整晚的咖啡,帮她规划雷德里克未来的成功人生。最后,当他听完她的遭遇后,他会去邻居家,试图想办法跟他们讲理、解释、连哄带骗,直到最后失去耐心,对他们威胁道:“你们知道吗,雷德会回来的,到时他会把你们的骨头都敲碎……”但说什么都是徒劳。

“你女朋友还好吗?”库塔问。

“谁?”

“你知道的,就是你那次带过来的那位……满头金发。”

“你以为那是我女朋友?她是我的速记员。人家结婚又离了。”

“你应该结婚了,迪克。”库塔说,“要不我给你找一个?”

努南差点儿像往常一样回答:我等“小猴”长大。但这次却及时打住了。现在再说这话,听起来就不对劲了。“我需要的是速记员,不是老婆。”他喃喃道,“你应该离开你家那位红发浑蛋,到我这儿来当速记员。我记得你是个很优秀的速记员来着。老哈里斯到现在还惦记你呢。”

“这还用说吗?”她说,“我费了好大劲才躲开他。”

“竟然是这样?”努南装出惊讶的样子,“该死的哈里斯!”

“我的天哪!”库塔说,“他当时对我死缠烂打!我只是担心雷德会发现。”

“小猴”悄无声息地出现了。她站在门口,看看锅,又看看理查德,然后走到妈妈身边,靠在她身上,把脸转向别处。

“你好啊,‘小猴’,”理查德·努南热情地说,“想吃巧克力吗?”

他从背心口袋里掏出一小块包着透明包装的巧克力棒,递给小女孩。但她置之不理。库塔接过巧克力,放在桌上。她的嘴唇一下子变得苍白起来。

“嗯,库塔,”努南仍然用愉快的语气说,“我打算搬家,你知道吧。酒店我已经住够了。首先,那儿离研究所真的太远了——”

“她现在几乎什么都不懂了。”库塔轻声说。努南不再说话,用双手捧起杯子,然后漫无目的地转动着。“我发现你没问我们过得怎么样。”她继续说,“不问是对的。不过你是老朋友了,迪克,我们不会瞒着你。当然我们也没法保守这个秘密!”

“带她去看医生了吗?”努南说,头都不敢抬一下。

“看过。他们也没办法。有个医生还说……”

她突然沉默下来。他也一声不吭。对此,着实没什么好说的,他也不愿去想这个。但是,他的脑海里突然蹦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不是野餐,也不是请求与人类接触的举措,而是侵略,赤裸裸的入侵。他们改变不了我们,但可以潜入我们孩子的身体里,把他们改造成外星人自己的样子。他打了个寒噤,但又立刻想起来,他以前就看到过这种说法,出自某本封面光亮的平装书,这让他感觉好多了。人们可以想象出各种可能,但在现实中,没有任何事情会按想象的那样发展。

“有个医生说,她已经不是人类了。”库塔继续道。

“胡说八道。”努南违心地说,“你该带她去看真正的专家。去看詹姆斯·卡特菲尔德吧。我跟他打个招呼吧?给你们安排一次预约……”

“你是指‘屠夫’吗?”她神经质地笑了笑,“谢谢你,迪克,但我看不必了。这话就是他说的。这都是命里注定吧。”

当努南鼓起勇气抬头时,“小猴”已经走了,库塔呆呆地坐在那里,嘴巴半张,眼神空洞,手里的香烟上耷拉着一长串弯曲的烟灰。他把杯子推到她跟前,说:“再给我来一杯吧,亲爱的。也给你自己倒一杯。咱们一块儿喝。”

她弹掉烟灰,东张西望,想找个地方丢掉烟头,最终扔进了水槽里。“为什么会这样?”她问,“我不明白!我们又不是镇上最坏的烂人……”

努南以为她会哭,但她没有。她打开冰箱,取出伏特加和番茄汁,从橱柜上又拿下一只杯子。

“话虽如此,但你不该绝望。”努南说,“世界上没什么问题是不能解决的。相信我,库塔,我人脉很广,我会竭尽所能……”

此时此刻,他对自己这番话深信不疑,而且已经开始在脑海里翻找起医生的名字,以及哪座城市、哪个诊所能治得了这病。他甚至想起来,好像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说过类似的病例,最后都给治好了。他只需要记起那是什么地方、医生是谁就行。但他忽然想起这次过来的原因,想起莱姆辰上将的态度,又想起他为什么会照顾库塔,便什么都不愿再想了。于是,他舒服地坐好,全身放松,等她把酒送过来。

这时,他听到门厅里传来拖拉的脚步声和敲击地板声,接着又听到“秃鹫”伯布里奇那令人厌恶的带有鼻音的说话声,尤其在当前的情况下,他的鼻音显得更加令人讨厌。“嘿,雷德!我发现你太太有客人哪。这不是他的帽子吗?我要是你,肯定不允许这样。”

雷德里克说:“戴上你的假腿吧,‘秃鹫’。说话注意点儿。看见那扇门了吗?别忘了出去。我现在要吃晚饭了。”

伯布里奇说:“天哪,一句玩笑都开不得!”

雷德里克说:“咱俩开玩笑的日子结束了。都过去了。快走、快走,别耽误我吃饭。”

门锁咔嗒一声被打开,谈话声越来越模糊。很显然,他俩都到了门外的楼梯平台上。伯布里奇小声说了些什么。雷德里克回道:“行了,行了,到此结束!”伯布里奇又咕哝了几句。雷德里克厉声说:“我说了,就这样!”门砰的一声关上。门厅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雷德里克·舒哈特出现在厨房门口。努南起身迎接,二人用力地握了握手。

“我一猜就是你。”雷德里克用机敏的绿眼睛看着努南,“啊,你长胖啦,大胖子!是不是在酒吧里喝得……啊哈!看来你俩刚才聊得挺愉快啊!库塔,老婆,也给我倒一杯。喝酒可别落下我。”

“我们还没开始喝呢。”努南说,“我们正准备喝。你不来,我们哪敢喝呀。”

雷德里克哈哈大笑,照着努南的肩膀给了一拳:“咱们走着瞧,看看谁会落后、谁会领先。老兄,我已经两年没喝酒啦,要想赶上你们,我得先狂饮一大缸才行……来吧,来吧。干吗傻坐在厨房里!库塔,把晚饭端上来吧。”

他把手伸进冰箱,又站了起来,两手各拿着一瓶酒,瓶身上的商标各不相同。

“咱们得痛快地喝一场!”他宣布,“向我们最好的朋友,理查德·努南,表示敬意。在我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没有撒手不管!虽然这对他并没有任何好处。啊,古塔林不在,真可惜。”

“给他打个电话。”努南建议道。

雷德里克摇了摇火红的脑袋:“他那儿还没铺设电话线呢。没事,咱们喝,咱们喝……”

他走到客厅,砰的一声把瓶子搁在桌上。

“我们要痛饮狂欢,老爸!”他对那个一动不动的老头儿说,“这位是理查德·努南,我们的朋友!迪克,这是我父亲,老舒哈特。”

理查德·努南做好心理准备,嘴角咧到耳朵根,对僵尸挥挥手,然后说:“很高兴见到您,舒哈特先生!您还好吗?雷德,你知道吗,我跟他以前就见过。”他对正在酒吧间里翻找东西的年轻舒哈特说,“我们之前见过一次,只是打了个照面,不过——”

“坐吧。”雷德里克冲老头儿对面的椅子扬扬下巴,“跟他说话的时候,声音大一点儿,他什么都听不见。”他放下酒杯,迅速打开瓶盖,然后对努南说:“倒上吧。给老爸也倒点儿,一小口就行。”

努南不慌不忙地倒上酒。老头儿在原位坐着,瞪着墙壁。努南把酒杯推到他跟前时,他也毫无反应。努南已经适应了这个新局面。这就是一场游戏,一场可怕又令人同情的游戏。这是雷德里克的游戏,而努南则是在尽力配合,就像他这辈子一直都在配合别人的游戏一样,那些游戏都很可怕、可怜、可耻和疯狂,而且比雷德的游戏危险得多。雷德里克举起酒杯说:“啊,咱们开喝吧?”努南泰然自若地瞥了一眼老头儿。雷德里克不耐烦地跟努南碰碰杯子,说:“快喝,快喝,不用管他,他不会把酒弄洒的。”于是,努南便神态自然地点点头,跟他喝了一杯。

雷德里克咕哝一声,两眼放光,继续用激动且略显虚假的语气说:“我受够了,老兄,再也不想坐牢了!我的朋友,要知道,能回家简直太美好啦!我有钱,相中了一套漂亮的小别墅,带花园,绝不比‘秃鹫’的差。你知道吗,我早就打算移民了,在监狱的时候就决定了。我何苦要待在这么个破镇子上呢?让他们见鬼去吧,我心想。结果,等我回来时,没承想,他们竟然禁止移民了!怎么?难不成在过去的两年里,大家都患上传染病了吗?”

他呜里哇啦地说了一会儿,努南一边点头附和,一边啜饮威士忌,偶尔插一下嘴,同情地咒骂或反问几句,然后开始追问小别墅的事,比如它是什么样的啦,要花多少钱啦之类的。说着说着,二人便吵了起来。努南认为那栋别墅太贵,而且位置也不便利。他掏出笔记本,翻到空白页,在上面列举出能够低价买到的废弃别墅的地址,修缮费用也非常便宜,尤其是如果他们申请移民,被当局驳回的话,还能要求给一笔赔偿金。

“看来你还涉足房地产行业了啊。”雷德里克说。

“我什么都做一点儿。”努南眨眨眼回答说。

“我懂,我懂。我听说你还做窑子生意了。”

努南瞪大眼睛,将手指放在唇边,朝厨房那边扬扬头,示意他小点儿声。

“甭担心,你这事儿人尽皆知了。”雷德里克说,“赚钱嘛,不寒碜。我终于真正懂得了这一点——但是,你怎么选‘大拳头’当经理呢?听到这个消息时,我笑得都要尿裤子了!这简直就是让一只狼保护羊群,你知道吧……他是个疯子。我打小就认识他!”

这时,老头儿像个巨大的玩偶似的,缓慢且呆滞地把手从膝盖上抬起来,拍到桌子上,发出一声闷响。那只手黑乎乎的,夹杂着一点儿蓝色,攥紧的手指看上去像只鸡爪。雷德里克安静下来,看着他。他的脸颤动了一下。努南惊讶地发现,那张凶狠的、布满斑点的脸上,竟然表现出了最真挚的疼爱和关怀之情。

“喝点儿酒吧,老爸,喝吧。”雷德里克温柔地说,“哪怕一点儿也行,快喝一口吧……别担心,”他对努南低声说,同时会意地眨眨眼,“他会拿起杯子喝的,相信我。”

努南看着他,记起了博伊德的实验室助理过来想把这具僵尸抬走时发生的事情。当时来了两个实验室助理,都是年轻人,长得身强力壮,此外,还有一位市立医院的医生,有两个看护陪同。后两位身材粗壮,主要工作就是抬抬担架,安抚情绪激动的家属。据其中一个实验室助理事后描述,“那个红头发的家伙”一开始好像不明白怎么回事,便让他们进屋了,并允许他们给他父亲做检查。雷德里克以为老爸会被他们带到医院里做一些预防措施,而他们本可以顺利将他带走。但是,那两个蠢兮兮的看护——他们在刚开始谈判的时候就钻进厨房里晃悠,痴痴地望着正在擦窗户的库塔——却把老头儿当木头一样搬运:他们把他拖出来,随手丢到地板上。雷德里克怒不可遏。这时,蠢货医生走上前去,主动跟他详细解释事情的原委。雷德里克听了一两分钟,突然像氢弹一样毫无征兆地爆发了。讲这事儿的实验室助理甚至都不记得是怎么被轰出去的。红头发恶魔一个人把他们五人都踢下了楼梯,谁都未能幸免。据实验室助理说,他们每个人都像加农炮弹一样被踢飞了出去。两人落到人行道上昏了过去,其余三人,雷德里克追了四个街区。之后,他回到公寓楼下,把研究所的僵尸搬运车的窗户全都打碎了。那会儿司机早已经从车上下来,往另一个方向逃跑了。

“我最近在酒吧里喝到了一种新品鸡尾酒。”雷德里克一边倒威士忌,一边说,“叫‘地狱黏液’,我待会儿给你调一杯,吃完饭以后吧。我的朋友,空腹喝那种酒不利于身体健康,只需一杯,你就会四肢麻木——我不管你说什么,迪克,反正今晚我要把你灌醉。我要把你灌得酩酊大醉,我自己也要喝得烂醉如泥。咱们会忆起昔日的美好时光,会忆起‘甜菜汤’……可怜的欧尼还在狱里呢,你知道吗?”他喝完酒,用手背擦了擦嘴,然后漫不经心地问,“所以,研究所里有什么新情况吗?已经开始研究黏液了吗?你也知道,我不太了解最新的科学进展……”

努南立刻明白了雷德里克为什么要把话题引到这个方向。他扬起双手说:“你开玩笑的吧,伙计?你知道黏液引发了什么惨案吗?卡里根实验室的事,你听说了吗?那是一家小型私人机构——总之,他们想办法弄到了一些黏液……”

他把那场灾难、那桩丑闻说给雷德里克听,讲到他们始终都不明白黏液是从哪儿弄来的,到现在也没搞清楚。雷德里克摆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听着,不时啧啧地咋舌、点点头,然后毫不含糊地往他们的杯子里续了些威士忌,说道:“活该,那帮寄生虫,希望他们都下地狱……”

他们又喝了一杯。雷德里克看看父亲,后者的脸再次颤了一下。他伸出手,把酒杯朝老头儿紧握的手指推近了一些。突然间,他的手指张开又合上,抓住了杯底。

“就该让他们遭到这种报应。”雷德里克说。“库塔!”他大喊道,“还有多久才能上饭啊?都是为了你,”他对努南解释说:“她一定是在做你最喜欢的沙拉,加上虾肉的那种,我注意到她已经把原料买回来一段时间了。对了,研究所里的情况怎么样?找到什么新东西了吗?我听说你们现在派机器人拼命工作,但收获并不是很大。”

努南跟他说起了跟研究所的生意,说着说着,“小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桌子旁,在老头儿身边站了一会儿,把毛茸茸的小爪子放到桌上。突然,她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倚在僵尸身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努南继续聊了起来,与此同时,他看着这两个造访区的怪异产物,心想,天哪,还要怎么惩罚我们?到底还要对我们降什么厄运,这一切才能结束?难道这些还不够吗?他知道,这些还不够。他很清楚,世界上有几十亿人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什么都不想知道,即便真的了解了真相,他们也只是惊骇10分钟,便会立刻将此事抛诸脑后。那我就喝醉吧,他恶狠狠地想,去他妈的伯布里奇,去他妈的莱姆辰……去他妈的这不幸的一家人。我今晚要不醉不归。

“你干吗盯着他们看?”雷德里克低声问,“别担心,他不会伤害她的。恰恰相反,他们说这种僵尸散发的气味还有益健康呢。”

“是啊,我知道。”努南把酒一口喝光。

库塔走了进来,让雷德里克摆好餐具,然后放下一只大银碗,里面装着努南最喜欢吃的沙拉。这时,像是有人刚刚想起拉一下木偶提线似的,老头儿抬起手,把杯中酒猛地甩进他张开的嘴里。

“好啦,各位,”雷德里克愉快地说,“现在,让我们痛快地享受聚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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