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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野餐
作者:阿卡迪·斯特鲁伽茨基,鲍里斯·斯特鲁伽茨基

雷德里克·舒哈特,28岁,已婚,无正式职业。


雷德里克·舒哈特躺在一块墓碑后面,拨开一支挡住视线的树枝,向公路望去。巡逻车的探照灯在墓地里扫来扫去。一旦有灯光射进眼睛,他就迅速眯起双眼,屏住呼吸。

已经过了两个小时,路上的情况还是那样。那辆车停在原地,发动机隆隆地匀速空转,不停地用探照灯扫视着那些无人打理的破败坟墓、歪斜且锈迹斑斑的十字架、茂盛的白蜡树,以及左侧那道向远方延伸的9英尺高的墙头。巡逻队害怕造访区。他们从来不敢下车。在墓地附近,他们甚至不敢开枪。雷德里克偶尔能模糊地听到他们的说话声,有时会看到从车里丢出还闪着火星的烟头,火光或是在路上滚动,或是跳动几下,最后四下散射,变成点点暗红。刚下过雨,天气非常潮湿。尽管穿着防水外套,但雷德里克依然能感觉到冷飕飕的湿气往衣服里钻。

他小心翼翼地松开树枝,转头,凝神静听。他听到右边有动静,离他不算远,但也不近——墓地里还有其他人。那边树叶沙沙作响,还有轻缓地踩在泥土上的声音,接着便是轻轻的砰的一声,那是坚硬沉重的物体落到地上了。雷德里克并未转身,紧贴着湿漉漉的草地向后退。头顶再次掠过一束光。雷德里克连忙停下,视线随着光线移动。在十字架之间的坟墓上似乎有一个黑衣人。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斜靠着大理石方尖碑,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他转向雷德里克,那是一张苍白的脸庞,深色的眼睛向内凹陷。事实上,雷德里克并没有看得很清楚,毕竟只有短短一瞬,根本没法看清。那副样子其实是他脑补出来的。他又向后退了几步远,摸了摸外套里的酒瓶,掏出来,在原地躺了一会儿,把温热的金属瓶身贴在脸上。随后,他握着酒瓶继续匍匐后退,不再倾听周围的动静,也不再东张西望了。

墙上有一道口子,旁边铺着一件衬铅夹克,上面躺着伯布里奇。他仰卧着,双手扯着衣领,压低声音痛苦地呻吟,听起来揪心得很。雷德里克在他身旁坐下,拧开瓶盖,把手轻轻地垫在伯布里奇的脑袋下,整个手掌贴着后者滚烫且汗淋淋的光头。随后,他将瓶口放在那个老头的唇上。天很黑,但在探照灯微弱的反光中,雷德里克能看到伯布里奇瞪大的、目光呆滞的眼睛,以及他满脸的黑色胡茬。伯布里奇贪婪地喝下几口,然后心急火燎地摸索着那个装有赃物的袋子。

“回来了……”他说,“好人……雷德……不会把我这个老人……丢在这里等死……”

雷德里克仰头喝了一大口。“该死的巡逻车就是不开走,”他说,“就跟被粘到路面上似的。”

“那不……意外……”伯布里奇说,他只能在喘气的间隙说话,“有人告密。他们等的就是我们。”

“也许吧,”雷德里克说,“再喝点儿吗?”

“不用。喝够了。别丢下我。如果你不丢下我,我肯定能撑过去,你就不用事后难过了。雷德,你不会丢下我的,对吧?”

雷德里克没有回答。他正追随探照灯的蓝色光束望向马路那边。在这里能看到那块大理石方尖碑,但他不确定那个人是否还坐在那里。

“听着,雷德,我没开玩笑,你不会感到难过的。知道老伯布里奇为什么能活到今天吗?你知道吗?‘大猩猩’鲍勃已经死了。‘法老银行家’也不在人世了,他生前可是一位地道的潜行者!结果呢,他还是嗝屁了。还有‘鼻涕虫’‘四眼’诺曼、卡洛根、‘贱人’皮特,他们全都翘辫子了。只有我还活着。为什么?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你一直是个人渣,”雷德里克说,眼睛仍然盯着公路,“是名副其实的秃鹫。”

“人渣。没错。必须这样。但是,他们跟我并没有区别,‘法老’‘鼻涕虫’,都是这样。但我是唯一活到今天的。你知道原因吗?”

“知道。”为了让他闭嘴,雷德如此回道。

“你骗人。你不知道。你听说过‘金球’吗?”

“听说过。”

“你以为那就是个童话?”

“你最好保持安静,”雷德里克劝告道,“你在浪费体力。”

“没事儿,你会把我带出去的。咱们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你不会真把我丢在这儿不管吧?咱们第一次见面时,你还是个小不点儿。我认识你父亲。”

雷德里克沉默不语。他太想抽根烟了。于是,他掏出一根,捏碎烟叶,倒进掌心,试着闻了闻。不管用。

“你必须带我出去,”伯布里奇说,“我来这儿都是你的错。谁让你不肯带那个马耳他人的。”

马耳他人真的很想跟他们一起来。他给他们付了酒钱,又付了一大笔定金,并发誓说他能搞到特制服装。当时坐在马耳他人身旁的伯布里奇用戴着厚皮革手套的手挡住脸,对雷德里克疯狂使眼色:带上他吧,咱们亏不了。也许这正是雷德里克拒绝他的原因。“你是被自己的贪欲带到这里的,”雷德里克冷冷地说,“与我无关。你安静点儿。”

伯布里奇安静了一会儿,只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他再次扯住衣领,脑袋拼命后仰。“所有的东西都可以归你,”他喃喃道,“只要别丢下我就行。”

雷德里克看了看表。天快亮了,但巡逻车还没开走,继续用探照灯在灌木丛中扫视。他们的伪装吉普车就藏在那边,离巡逻车非常近,随时可能会被发现。

“那个金球,”伯布里奇说,“我找到了。有很多关于它的传闻。有些是我编的。据说它能满足任何愿望。是的,你没听错,任何愿望都行!实际上,如果它能满足任何愿望,我就不至于在这儿了。我就会在欧洲享受生活,整日泡在钱海里。”

雷德里克低头看了看他。在一闪而过的蓝光下,伯布里奇仰起的脸庞看上去像死人一般,但他呆滞的双眼却瞪得大大的,它们紧盯着雷德里克,视线一刻也不移开。

“青春永驻——根本没得着。花不完的钱——也是没得着。但我身体健康,还有几个孩子。而且我还活着。你根本想不到我去过什么地方。可我依然活到了今天。”他舔舔嘴唇,“我对金球只有一个请求,让我活下去,让我保持健康,也让我的孩子们健健康康。”

“闭嘴吧,”雷德里克终于忍不住了,“你现在就跟个娘儿们似的。我一定会尽力带你出去。我为你的迪娜感到难过,如果你死了,那姑娘就要流落街头了。”

“迪娜……”伯布里奇用沙哑的声音说,“我的宝贝儿。她是个美人儿。你知道吗,我把他们宠坏了,雷德。我对他们有求必应。如果我死了,他们今后将会流离失所。亚瑟,我的阿奇[亚瑟的昵称。],你知道他是什么样,雷德。你在别处见不到像他那么棒的孩子。”

“我跟你说了。只要有可能,我定会尽力带你出去。”

“不行,”伯布里奇固执地说,“不管怎样,你都要把我弄出去。那个金球,想知道它在哪儿吗?”

“好啊,告诉我吧。”

伯布里奇挪了挪身子,又呻吟起来。“我的腿……”他咕哝着说,“你能摸一摸吗?”

雷德里克伸出手,沿着他的小腿摸索着检查了一番。

“骨头……”伯布里奇气喘吁吁地问,“腿上还有骨头吗?”

“有的,有的,”雷德里克撒谎道,“别担心。”

实际上,他只摸到了膝盖骨。从膝盖往下,一直到脚后跟,整条小腿摸起来就像一根橡胶棒,软得都能打结了。

“你骗人,”伯布里奇说,“你为什么骗我?怎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以为我以前没见过这种情况?”

“膝盖还在呢。”雷德里克说。

“这可能也是谎言,”伯布里奇痛苦地说,“算了。只要能带我离开这里,我就把一切都给你。那个金球,我会给你画张地图,把所有的陷阱都标出来。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他喋喋不休地做着承诺,但雷德里克已将注意力转向了别处。他正在观察马路上的情况。探照灯已经不再扫视灌木丛了,它们静止不动,将光线齐齐射向同一块大理石方尖碑。在明亮的蓝色光雾中,雷德里克清楚地看到一个缩头弓身的人影在十字架之间徘徊。那身影似乎眼神不好,直奔探照灯的方向而去。雷德里克看到它撞上了一个硕大的十字架,踉踉跄跄地后退,结果又撞上了那个十字架,这才绕过去,继续行进。它伸出长长的手臂,手指展开。突然间,它消失了,好像钻到地底似的。过了几秒,它再次出现,比刚才更加偏右,以一种非人类所具有的执着,迈着滑稽的步伐向前走,像个发条玩具一样。

探照灯忽然熄灭了。巡逻车的离合器开始转动,发动机轰鸣作响,信号灯发出的红蓝光照射到灌木丛里。紧接着,那辆车便开走了。它疯狂加速,向镇上飞奔而去,消失在了墙后面。雷德里克使劲咽下一口唾沫,拉开连身衣的拉链。

“他们走了……”伯布里奇兴奋地咕哝道,“咱们也走吧,雷德!快!”他在身边胡乱地摸索,抓住那个装着赃物的袋子,想要坐起来,“快点儿啊,磨蹭什么呢?”

雷德里克还在看着马路那边。天已经彻底黑了,他什么都看不见,但那个人影就在那边的某个地方,像个发条玩具一样踉跄行进,一会儿摔倒,一会儿又撞上十字架,最后可能会被灌木丛缠住。“好了,”雷德里克大声说,“出发吧。”

他试图把伯布里奇抱起来。那老头儿用钳子般的手抓住他的脖子。雷德里克根本站不起来,只能四肢着地,紧紧抓着湿漉漉的青草,拖着他从墙上的口子里钻过去。“继续走,继续走……”伯布里奇恳求道,“别担心,我拿着袋子呢,不会松手的。继续走啊!”

他认得路,但草地十分湿滑,树枝抽打着他的脸庞,肥胖的老头儿还沉得不可思议,就像拖着一具尸体,再加上那个丁零当啷的赃物袋子不停地缠住他。此外,他还很怕撞上那个人影,后者也许会在黑暗中漫游到这里。

爬到路上时,仍然漆黑一片,但黎明显然即将来临。在公路对面的小树林里,鸟儿开始稀稀落落地啁啾歌唱。远处的郊外矗立着一些黑房子和稀疏的黄色街灯,它们上方的夜空已经变蓝了。潮湿阴冷的寒风刮了起来。雷德里克把伯布里奇平放在路边,环视四周,然后像只巨大的黑蜘蛛似的穿过马路。他很快找到了吉普车,将引擎盖和后备厢上伪装用的树枝扫下去,接着便小心地把车开到人行道上,并未打开车头灯。伯布里奇坐起来了,一只手抓住袋子,另一只手摸着双腿。“快点儿!”他厉声说,“快点儿走啊!我的膝盖,我的膝盖还在……希望能保住我的膝盖!”

雷德里克抱起他,咬紧牙关,把他扔进车里。伯布里奇砰的一声摔到后座上,痛得呻吟起来,但他依然抓着袋子。雷德里克从地上捡起衬铅夹克,丢到他身上——伯布里奇竟然还能把夹克一并拽回来。

雷德里克拿出手电筒,沿着路边来回走动,查看是否留下了车辙。几乎没有。方才开到路上的过程中,吉普车把又高又茂密的草地碾平了,但只需几个小时,那些草就会再次直立起来。巡逻车停过的地方到处都是烟头。雷德里克见状,想起他早就想抽一支了。于是,他掏出一支烟点上。不过,他此时最想做的就是跳上车飞速离开。但他还不能这么做。每件事都要考虑周详。

“怎么了?”伯布里奇在车里哼唧道,“你还没把水倒出来,渔具还是干的……怎么还在那儿站着?把袋子藏起来啊!”

“闭嘴!”雷德里克说,“别烦我。”他吸了一口烟,“我们要从南郊穿过去。”

“南郊?你疯了吗?我的膝盖就要保不住了,浑蛋!我的膝盖啊!”

雷德里克吸了最后一口烟,然后把烟头塞进火柴盒。“冷静一下,秃鹫,”他说,“不能从镇子里穿过,那条路上有三个检查站,至少会有一个把我们拦下。”

“那又怎样?”

“他们就会看到你的腿。咱们就玩完了。”

“我的腿怎么了?就说咱们用炸药捕鱼,一不小心把我的腿给炸了。就是这样!”

“要是有人摸你的腿呢?”

“要是摸的话……我就大声尖叫,这样他们就不敢再碰了。”

但雷德里克心意已决。他打开手电筒,抬起驾驶座,打开暗室,然后说:“把袋子给我。”

座位下的备用油箱是假的。雷德里克把袋子塞进去,听到里面传来咣当咣当的碰撞声。

“我不能冒这个险,”他嘟囔道,“我没这个权利。”

他关上暗室门,在上面撒了些垃圾,又铺上几条破布,最后放下驾驶座。伯布里奇一直在咕哝和呻吟,哀求他动作快点儿,并且再次承诺金球的事。说这些的时候,他疼得在座位上翻来滚去,同时不安地凝望着逐渐明亮的天空。雷德里克未予理会。他撕开那个装着鱼和水的塑料袋,把水倒在后备厢里的渔具上,又把活蹦乱跳的鱼扔进帆布包里。之后,他把塑料袋叠好,塞进衣兜。一切都准备就绪,他们看起来就是两个捕鱼归来的渔民,这趟行程不怎么成功。他坐上驾驶座,发动了汽车。

他没有打开车头灯,一口气开到了转弯处。他们左边那座9英尺高的巨大围墙向远处延伸,将造访区围绕起来。而右边则是灌木丛、稀疏的小树林,偶尔还能看到废弃的村舍,窗户都用木板封住,房子的油漆已经剥落。雷德里克的夜视能力很好,再说夜色已经没有那么浓重了。而且,他预料到即将碰见什么。因此,当那个弯腰驼背、缓步行进的人影在前方出现时,他只是弓着身子俯在方向盘上,根本没有减速。那个身影正好走到马路中央,和他的同类一样,他也在往镇子的方向走。雷德里克耸着肩从他身边驶过,然后猛踩油门。

“我的天哪!”伯布里奇在后座上嘟囔道,“雷德,你瞧见那个了吗?”

“瞧见了。”雷德里克说。

“天啊。那正是我们需要的……”伯布里奇咕哝道,紧接着便开始大声祷告。

“闭嘴!”雷德里克厉声说。

那个转弯处肯定就在附近。雷德里克放慢速度,审视着右边那排歪斜的房屋和栅栏。那边有一座破旧的变压器室……一根电线杆……一座横跨沟渠的腐烂的桥。雷德里克转动方向盘。汽车压到路坑上,颠簸了一下。

“你要去哪儿?”伯布里奇发疯似的尖声说,“你会毁了我的膝盖的,狗杂种!”

雷德里克迅速转身,扇了他一耳光。老头脸上粗短的胡茬扎得他手背生疼。伯布里奇叽歪几句便住嘴了。汽车剧烈颠簸。夜里刚下过雨,车轮在泥里不停地打滑。雷德里克打开车头灯,晃动的白光照亮了路面上杂乱的车辙、大水坑和路边腐烂倾斜的栅栏。伯布里奇呜咽起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他已经不再承诺,而是变成了威胁和抱怨,只不过声音很轻,也很含糊,所以雷德里克只能零星地听出几个字,大概是跟老头的双腿、膝盖、俊俏的阿奇有关……说了一会儿,他终于安静下来。

这座村庄横跨镇子的西部边界。从前,这里有农舍、花园、果园,还有镇政府官员和工厂老板们的避暑宅邸。这里曾经有过漂亮的绿地、美丽的小湖,铺满砂砾的湖岸干干净净,还有茂盛的白桦林,以及养着鲤鱼的池塘。那时,工厂的恶臭和刺鼻的工业烟雾尚未侵袭到这边,不过镇上便利的下水道系统也没有铺到这里。可现如今,村子已经荒无人烟,在行驶的过程中,他们只看到一栋房子还有人住,拉着窗帘的窗户上透出黄色的灯光,晾衣绳上的衣服被雨水淋湿了,一条大狗跑出院子,冲他们狂吠,然后迎着车轮扬起的烂泥追赶了一会儿。

雷德里克小心地驶过另一座歪歪斜斜的旧桥,通往镇子西部高速的拐弯处映现眼前,他便停下车,关掉引擎。他从车上下来,径自往前走,看都没看伯布里奇一眼。他冻得浑身发抖,遂将双手插进湿漉漉的连身衣口袋。天亮了。整个世界都是那么潮湿、安静、死气沉沉。他走到高速公路上,躲在灌木丛后面小心地向远处张望。从这里一眼就能看到那个警察哨所:那是一座装有轮子的小型活动房屋,灯光从三扇窗户中透出来,炊烟从又高又细的烟囱里袅袅升起。小屋旁边停着一辆巡逻车,车内没人。雷德里克站在那里观察了一会儿。哨所里非常安静。值完夜班的巡警们或许又冷又累,所以此刻可能正在小屋里暖和身子呢,估计一边嘴里叼着烟,一边打着盹儿。

“这帮可恶的家伙。”雷德里克轻声说。

他在口袋里摸索到那个指节铜环,套在手指上,将那个冰冷的金属物攥紧,然后往回走。此时,他依然冷得浑身发抖,双手始终没离开衣兜。吉普车停在灌木丛中,车身微微倾斜。这地方偏僻荒芜,估计得有十年没来过人了。

雷德里克刚回到车旁,伯布里奇就连忙坐起来,张大嘴巴盯着他。他现在看起来比平时更加苍老:满脸皱纹,头顶光秃,脸上全是脏兮兮的胡茬,满嘴的牙齿都烂了。他们沉默地对视了一会儿。伯布里奇突然嘟囔道:“会给你一张地图……标出所有的陷阱,一个不落……你能靠自己找到,不会为我感到难过……”

雷德里克一动不动地听着,然后松开拳头,放开指节铜环,说:“行吧。但你得装出不省人事的样子,好吗?到时候你就呻吟,别让他们碰你。”

他钻进车里,启动引擎,继续往前开。

没想到,他们通过得很顺利。吉普车严格遵照路标和指示从活动房屋旁缓缓驶过,结果一个人都没出来。随后,汽车遽然加速,穿过南郊,向镇上飞奔而去。现在是早上6点,街上空无一人。人行道上很湿,显得黑乎乎的。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孤零零的,在夜里毫无意义地照常工作。他们经过一家窗户高大的面包店,里面灯火通明,热腾腾的、美味无比的面包香气扑面而来。

“好饿啊。”雷德里克说,他揉捏着因高度紧张而僵硬的肌肉,又伸展了一下胳膊,最后将双手按在方向盘上。

“什么?”伯布里奇惊惶地问。

“我说我很饿。咱们去哪儿?回你家,还是直接去找‘屠夫’?”

“去找‘屠夫’,去找‘屠夫’,快!”伯布里奇急不可待地嘟囔着,他支棱起身体,俯向前座,呼出的热气喷到雷德里克的脖子上,“直接去他那儿!快!他还欠我700块钱呢!快、快、快!你怎么慢得跟受伤的蜗牛似的?”然后,他突然破口大骂,卑鄙下流的脏话喷涌而出,声音微弱却极其恶毒,同时还对雷德里克喷着唾沫星子,时不时地气喘吁吁,再咳嗽一会儿。

雷德里克没搭理他。他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安抚这只狂怒的“秃鹫”。他必须尽快完事儿,好在去大都会酒店与人会面之前能眯上一小时,至少也得半小时。他拐到第十六大街,驶过两个街区,最后停在一栋灰色的两层楼房前。

“屠夫”自己打开了门——应该是刚起床,正准备去浴室。他穿着一件饰有金色流苏的华丽睡袍,手上拿着一个盛放假牙的玻璃杯。他的头发乱蓬蓬的,呆滞的眼睛下面还有黑眼圈。

“哦!”他说,“雷德,系(是)你吗?枕(怎)么了?”

“戴上你的烂假牙,跟我走。”雷德里克说。

“呃啊。”“屠夫”回道。他朝门厅扬了扬头,示意雷德里克进屋等着,然后趿拉着波斯拖鞋飞速走向浴室。“这次是谁?”他从浴室里喊道。

“伯布里奇。”雷德里克回答说。

“怎么了?”

“腿。”

浴室里传来水流声。他听到擤鼻涕和水溅到地上的声音,紧接着是某样东西掉在瓷砖地板上滚动的声音。雷德里克疲倦地坐在扶手椅上,掏出一支烟,环顾四周,这才把烟点着。门厅可真气派啊,一定花了“屠夫”不少钱。他是个技艺精湛且极受欢迎的外科医生,不仅在本市,而且在全国医学界都享有盛名。当然,他跟潜行者们勾搭在一起的原因并不是钱。和很多人一样,他也是造访区的获益者:他收集里面的赃物,将其用于医疗实践;他治疗伤残的潜行者,同时借此研究各种神秘的新型躯体损伤、疾病和畸形。他成为地球上第一个专门研究人类身上的非人类疾病的医生,并因此声名远播。不过,说实话,他也十分乐意挣这份钱。

“他的腿到底怎么了?”他说着从浴室里走出来,肩上搭着一条大毛巾,用毛巾一角轻柔地擦拭他那修长且强健有力的手指。

“掉进黏液里了。”雷德里克说。

“屠夫”吹了声口哨。“看来伯布里奇的职业生涯结束了,”他咕哝道,“真可惜,这个潜行者挺出名的。”

“不至于,”雷德里克靠在椅背上,“你可以给他安一双假腿。这样他照样能进出造访区。”

“呃,好吧。”“屠夫”说,他摆出一副医生的职业性表情,“等我一会儿,我去穿衣服。”

他在穿衣服的当口打了个电话,估计是在指示诊所的工作人员,为即将进行的手术做准备。雷德里克一动不动地躺在扶手椅上抽着烟。他只活动过一次:掏出酒瓶,抿了一小口。因为酒已经快喝光了。他努力放空思绪,只是静静地等待。

随后,他们走到车旁。雷德里克坐进驾驶座,“屠夫”则坐到副驾驶上。刚一坐下,他就立刻越过座位探身向后,摸了摸伯布里奇的腿。伯布里奇哼哼唧唧,疼得瘫软下去,哀怨地咕哝着,许诺会有数不尽的财富,还反复提及他的孩子们和已经过世的妻子,并恳求医生最起码保住他的膝盖。到达诊所时,门口一个护工都没有,“屠夫”便咒骂一声,从还在减速中的车上跳下去,消失在了诊所门后。雷德里克又点燃一支烟。伯布里奇突然说话了,每个字都异常清晰,好像他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似的:“你想杀了我。我会牢记在心的。”

“但我并没有杀你。”雷德里克冷淡地说。

“是的,你没有。”伯布里奇低声说,“这一点我也会牢记在心。”

“随你便。”雷德里克说,“换作是你,你肯定不会杀了我。”

他转头看着伯布里奇。老头儿的脸痛苦地微微扭曲,抿了抿干巴巴的嘴唇。

“但你会把我丢在那儿,”雷德里克说,“把我丢在造访区里,任凭我等死。就像你对‘四眼’那样。”

“‘四眼’的死都怪他自己。”伯布里奇立即反驳道,“跟我完全无关。他自己被困住了。”

“你是个人渣,”雷德里克冷冷地说,将头转向前方,“名副其实的秃鹫。”

两个衣冠不整、睡意未消的护工从门里蹿出来,一边跑,一边打开担架,快速冲到车旁。雷德里克时不时地抽上一口烟,看着他们敏捷地将伯布里奇从后座拽下去,放到担架上,然后抬到门口。伯布里奇一动不动地躺着,双臂交叉放在胸前,遥望着天空。他那双大脚被黏液毁得够呛,以一种奇怪的角度不自然地弯曲着。

他是最早的那批潜行者中唯一在世的。他们在造访刚刚发生后就立即开始寻找外星珍宝了,当时那儿还不叫造访区,也没有现在的研究所、围墙和联合国警察部队。当这个小镇因恐惧而陷入瘫痪时,全世界都以为最新一期报纸的报道是个恶作剧,被逗得咯咯直乐。那年,雷德里克只有10岁,伯布里奇还非常强壮敏捷,喜欢蹭别人的酒喝,喜欢打架斗殴,还喜欢追女孩子。那时候,他对自己的孩子完全不上心。但他那会儿已经是个人渣了:每次喝醉就打老婆,动静很大,这样才能让所有人听见,他以这一卑劣行径为乐……最终,他把她给活活打死了。

雷德里克掉转车头,抄近路向家里飞奔,完全不看红绿灯,遇到稀疏的行人就狂按喇叭。

他在车库前停好车。刚下车就看到公园负责人正从公园那边向他走来。和往常一样,负责人看上去心情很糟糕。他眼睛浮肿,皮肉松弛的脸上流露出极度厌恶的神色,仿佛不是在坚实的地面上行走,而是在一片粪肥地里蹚过。

“早上好。”雷德里克礼貌地说。

负责人在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用大拇指朝身后指了指。“是你干的吗?”他问道。他吐字含混不清,这显然是他今天说的第一句话。

“什么?”

“那个秋千。是你安的吗?”

“是我。”

“为什么?”

雷德里克没理他,径直走到车库门口,打开门锁。负责人跟上去,险些撞上他。

“问你话呢,你干吗安那个秋千?谁让你安的?”

“我女儿。”雷德里克平静地说,然后拉开卷帘门。

“我指的不是你女儿!”负责人提高嗓门,“你女儿跟我问的不是一回事。我是说,谁准许你这么干的?到底是哪位说你可以乱动公园设施的?”

雷德里克转向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瞪着他那苍白且青筋凸起的鼻子。负责人后退一步,用较为和缓的语气说:“你不能重新粉刷阳台。我跟你说过多少——”

“别白费力气了,”雷德里克说,“我不会搬的。”

他回到车旁,启动引擎。把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时,他注意到自己的指关节都变白了。他再也不想忍耐了,于是将脑袋探出车外,说:“但是,假如你这浑蛋真想逼我搬走,你最好祈祷上帝保佑。”

他把车开进车库,打开灯,关上大门,然后从假油箱里掏出赃物袋子,将车内收拾干净,又把袋子塞进一个旧柳条筐里,接着把那些依然湿漉漉的、沾满树叶的渔具盖上,最后把伯布里奇昨晚去郊区买来的鱼丢在最上面。出于习惯,他又从各个角度对汽车检查一番,发现右后轮胎上粘着一个被压扁的烟头。雷德里克将其扯下。这烟是瑞典货,他想了想,还是把它塞进了火柴盒里——那里面已经有三个烟头了。

他在楼梯上没碰到任何人。来到自家门前,正准备掏钥匙,门却自己打开了。他用胳膊夹着沉重的筐子侧身进屋,立即被熟悉的家的温暖所包围。库塔搂着他的脖子,将脸贴在他的胸前,静静地抱了一会儿。即便隔着厚厚的衣服,他仍能感觉到她剧烈的心跳。尽管疲惫不堪,但他并未将她推开,而是耐心地站在原地,等她自己平复心情。

“回来就好。”她终于用沙哑的嗓音低声说。她放开他,打开走廊里的灯,然后头也不转地走进厨房。“我给你煮咖啡。”她喊道。

“我带回来一些鱼。”他刻意用欢快的语气说,“都煎了吧,我快饿死了!”

她返回来,把脸藏在头发后面。他将筐子放到地板上,帮她把那袋鱼拿出来,然后一起提着袋子来到厨房,把鱼倒进水槽里。“去洗漱吧。”她说,“等你洗完,饭也做好了。”

“‘小猴’还好吗?”雷德里克一边坐下脱靴子一边问。

“哦,她叽叽喳喳说了一整晚,”库塔说,“费了好大劲才把她哄上床。抓着我不放:‘爸爸呢,爸爸呢?’一个劲儿地问她爸爸……”

她在厨房里步态优雅地来回走动,动作干练,仪态万千,一点儿声音也不出。炉子上的水已经煮沸,鱼鳞在刀下向外飞溅,大煎锅里的油噼啪作响,空气里弥漫着新鲜咖啡的浓郁香气。

雷德里克站起来,光着脚走到前门,把筐子拿进小隔间。路过卧室时,他往里瞥了一眼。“小猴”跟嗑了药似的正在安恬入睡:盖在身上的毛毯拖到了地上,睡衣向上卷起,所以他能看到她的整个身体。这副睡姿跟个动物幼崽似的。雷德里克忍不住想要爱抚她那长满暖烘烘的金色软毛的后背。这些软毛之长之柔滑,曾经令他无数次惊叹不已。他真的很想把她抱起来,可又担心会把她弄醒。此外,他还脏得要死,身上还残留着造访区和死亡的气息。他回到厨房,坐在餐桌旁,说:“给我倒杯咖啡吧,我一会儿洗个澡。”

桌上有一摞晚班邮件:他们收到了一堆杂志,《哈蒙特时报》《运动员》《花花公子》……此外,还有一本厚厚的灰色封面的《国际外星文化研究所研究报告》。雷德里克从库塔手里接过热气腾腾的咖啡,然后把《报告》拽到跟前。里面有一些扭曲、怪异的符号和图表……还有些熟悉的物体的照片,拍摄角度都很奇怪。基里尔的另一篇论文也在他死后发表了,题目叫《77b型磁流阱的一个奇特特性》。他的姓“帕诺夫”用黑框框了起来,旁边有一行小字:“基里尔·A. 帕诺夫博士,苏联人,在19××年4月的一次实验中不幸去世——”雷德里克丢开杂志,喝了一大口滚烫的咖啡,然后问:“有人来过吗?”

库塔迟疑片刻。“古塔林来过。”她站在炉子旁望着他,“他喝得酩酊大醉。我把他轰出去了。”

“‘小猴’表现得怎么样?”

“当然是不想让他走呗。急得都要号啕大哭了。但我告诉她,古塔林叔叔身体不舒服。她表示理解:‘古塔林叔叔又喝多啦。’”

雷德里克咯咯笑了,又抿了一口咖啡,然后问:“邻居们怎么样?”

库塔再次迟疑片刻才回答:“跟往常一样。”

“好吧,不想说就算了。”

“哦!”她一脸厌恶地摆摆手,“楼下那个丑老太婆夜里来敲门了。她眼睛向外凸,嘴角还泛着白沫。她问:你们大晚上的干吗在浴室里锯东西?”

“臭婊子。”雷德里克咬牙切齿地说,“听着,要不咱们还是搬走吧?去郊区买一栋房子,周围荒无人烟,选个被荒弃的村舍也挺好。”

“那‘小猴’怎么办?”

“天哪,”雷德里克说,“咱俩还想不出办法逗她开心吗?”

库塔摇摇头:“她喜欢跟孩子们玩儿。他们也喜欢跟她玩儿。这不是他们的错——”

“是的,”雷德里克说,“当然不是他们的错。”

“谈论这个没用。”库塔说,“哦,对了,有人打电话找你。没透露姓名。我跟对方说你去钓鱼了。”

雷德里克放下杯子,站起来。“好了,”他说,“我真得去洗澡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他反锁浴室门,把衣服扔进浴缸里,又把指节铜环、剩下的螺钉和其他零碎东西放到架子上。他用热得几乎沸腾的水冲了很久,一边呻吟,一边用粗糙的海绵擦拭身体,直到把皮肤搓得通红才关掉淋浴。随后,他坐在浴缸边上,点燃一支烟。水管里的水汩汩地流。库塔正在厨房里叮叮当当摆放盘子。他闻到了煎鱼的香气。紧接着,库塔敲了敲门,把干净内衣递给他。“快点儿,”她命令道,“鱼快凉了。”

她已经完全恢复常态,又开始发号施令了。雷德里克咯咯地笑着穿上衣服。他提上短裤,套上T恤,回到厨房。“总算可以吃饭了。”他说着坐下了。

“你把衣服放进浴缸里了吗?”库塔问。

“嗯,”他边吃边说,“鱼真好吃!”

“往浴缸里放水了吗?”

“忘了……我的错,长官,下次不会再犯了,长官。哎呀,待会儿再弄呗,坐下!”

他抓住她的手,试图把她拽到自己的膝盖上,但她却把手抽走,坐到了他对面。

“冷落你丈夫,是不是?”雷德里克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对他爱搭不理。”

“好一个我的丈夫啊。”库塔说,“无业游民,穷得叮当响,算什么丈夫?还得先把你喂饱。”

“嘿,一切皆有可能!”雷德里克说,“你不相信奇迹吗?”

“能把你喂饱就是天大的奇迹。喝一杯吗?”

雷德里克犹豫不决地摆弄着叉子。“不,还是算了。”他看看手表,站起来,“我得走了。能给我准备一套西装吗?熨平,让它像件高级货,再配上白衬衫和领带。”

他走到小隔间,把门闩上——他还挺喜欢赤脚踩在地板上的凉爽感觉。他系上橡胶围裙,戴上长及肘部的橡胶手套,然后开始把袋子里的东西拿到桌子上。其中有2个空盒子、1盒大头针、9块电池、3枚手镯、1枚环箍(样子跟手镯很像,只不过是用一种白色金属制成的,重量比手镯更轻,直径也比手镯大1英寸左右)、16个装在塑料袋里的黑色火花、两块保存完好的拳头大小的海绵、3个尖啸器、1罐碳化黏土。此外,袋子里还有一个沉甸甸的陶瓷容器,用玻璃纤维仔细包好了,但雷德里克没拿出来。他掏出香烟,点燃,打量着摆在桌上的赃物。

随后,他拉开一个抽屉,拿出一张纸、一截铅笔头和一张价目表。他嘴角叼着烟,双眼被烟雾熏得眯起来,在纸上写下一连串的数字,分成三列,然后把前两列相加,得到的结果居然很可观。他把香烟在烟灰缸里碾灭,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将大头针倒在纸上。在灯光下,这些大头针闪着蓝光,偶尔会迸射出红、黄、绿这三种光谱色。他拿起一枚大头针,小心地避开针头,用食指和拇指捏了捏。他关上灯,等了一会儿,让眼睛适应黑暗的环境。但大头针毫无反应。他将其放在一旁,摸索着拿起另一枚,又用手指捏了捏。还是没反应。他冒着被刺伤的危险加大力度,大头针终于有反应了:微弱的红色火花沿着它流动,一下子变成了更稀有的绿色火花。雷德里克盯着看了几秒钟,为这种怪异的光线变幻所迷醉。他从《报告》中得知,这种变化有一定的意味,可能是某种非常重要的信息。他把第二枚和第一枚分开放置,接着又拿起一枚。

一共有73枚大头针,其中12枚有反应,其余的都毫无变化。实际上,那61枚也能有反应,只不过手指的力度还不够大,得用一台桌子大小的特殊机器才行。雷德里克打开灯,在纸上添加了两个数字。直到这时,他才下定决心。

他将双手插进袋子里,屏住呼吸,拿出剩下的那个包裹,放在桌上。他盯着它看了一会儿,一边沉思,一边用手背搓着下巴。接着,他拿起铅笔,戴着橡胶手套笨拙地转了几下,便将其丢开。他又掏出一支烟,直到全部抽完,目光始终没有从包裹上移开。

“去他妈的!”他大声说,果断地拿起包裹,塞回袋子里,“就这些吧。足够了。”

他把大头针迅速放回盒子中,从桌子旁站起来。该走了。也许眯上半个小时,让头脑清醒一下会比较好,不过,早点到达并提前了解情况可能更明智。他摘下手套,把围裙挂起来,没关灯就离开了小隔间。

西装已经放在床上了。雷德里克开始穿衣服。正在他对着镜子打领带的时候,身后传来地板轻轻的咯吱声,他还听到了粗重的喘气声。为了忍住大笑的冲动,他不得不紧绷着脸。

“嘿!”一个高嗓门在他身边突然喊道。他随即感到自己的腿被抓住了。

“啊哈!”雷德里克惊呼一声,摔倒在床上。

“小猴”高声尖叫,紧接着哈哈大笑,立即爬到他肩膀上。她踩在他身上,揪他的头发,然后向他透露了许多重要情报:邻居家的孩子威利把洋娃娃的腿扯了下来;三楼新来了一只小猫,浑身雪白,眼睛是红的——可能是因为它没听妈妈的话,钻进造访区里了;晚饭吃的燕麦粥和果酱;古塔林叔叔又喝醉了,他感觉身体不舒服,甚至还哭了;鱼儿泡在水里,为什么淹不死呢?妈妈夜里为什么不睡觉?为什么我们有五根手指,却只有两条胳膊和一个鼻子呢?雷德里克轻轻地抱着这个在他身上爬来爬去的暖烘烘的小东西,望着那双没有眼白的黑黝黝的大眼睛,然后把脸贴在她那胖乎乎的小脸蛋上——她的脸上长满了柔滑的金色软毛。他对她反复说道:“我的小猴……哦,小猴啊……真是只可爱的小猴子……”

这时,响起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他伸出一只手,拿起话筒:“哪位?”

没有回应。

“喂?”雷德里克说,“喂?”

没人答应。只听那边咔嗒一声,紧接着是一连串短促的嘟嘟声。雷德里克站起来,把“小猴”放在地上,不再听她叨叨,穿上了外套和裤子。“小猴”一刻不停地说个没完,但他只是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最后,她终于宣布:爸爸一定是咬断自己的舌头,又吞了进去。然后她才肯离开。

他回到小隔间,把桌上的东西收进公文包,去浴室拿了指节铜环,又返回小隔间,然后一手提着公文包,一手提着柳条筐走出房间。他仔细锁好门,对库塔喊道:“我走啦!”

“什么时候回来?”库塔从厨房里出来问。她已经梳好了头发,化好了妆,还把浴袍脱下来,换上了裙子——他最喜欢的那条亮蓝色的低胸裙。

“我会打给你的。”他看着她,然后走过去,弯腰吻了一下她的乳沟。

“嗯,那你走吧……”库塔柔声说。

“还有我呢?我呢?”“小猴”大叫着爬到他俩中间。他不得不把腰弯得更低,亲了她一口。库塔的目光始终没离开他。

“没事的,”他说,“别担心。我会打给你的。”

在楼下的楼梯间,雷德里克遇到一个身穿条纹睡衣的大腹便便的男人,后者正在鼓捣自己的房门锁。从他昏暗的公寓里飘来一股热腾腾的饭菜的酸臭味。雷德里克停下脚步说:“早上好。”

胖男人扭头警惕地看着他,然后含混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你太太昨晚去我家了。”雷德里克说,“她以为我们在锯东西。一定是搞错了。”

“关我什么事?”他喃喃道。

“我老婆昨晚在洗衣服。”雷德里克继续道,“如果打扰到了你们,我向你道歉。”

“我什么都没说,”对方说,“你们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

“嗯,真是太感谢了。”雷德里克说。

他下楼来到车库前,把筐子放到角落,用一个旧坐垫盖住,最后看了一眼,便来到街上。

路并不远:走两个街区到广场,穿过公园,再走一个街区到中央大道即可。跟往常一样,大都会酒店门前的街道上停着一些熠熠反光的汽车,都是车身镀铬、涂着颜色各异的车漆形成的效果。身穿玫红色制服的门卫拉着行李箱往门口那边走。一些着装体面、外国人模样的男人三三两两地站在大理石台阶上,一边谈天一边抽着雪茄。雷德里克决定暂时先不过去。他在街对面一家小咖啡馆的遮阳伞下坐定,要了杯咖啡,然后点上一支烟。有三名国际警察部队的密探坐在离他两步远的桌子旁,他们沉默无言,正急匆匆地往嘴里塞哈蒙特烤香肠,同时喝着大杯黑啤。在他另一侧,大约十步远的地方,一名警佐正攥着叉子,闷闷不乐地嚼着炸薯条。他的蓝色头盔倒扣在身旁的地板上,枪套挂在椅背上。除此之外,咖啡馆里再无他人。雷德里克不认识女服务员,她是个中年妇女,此刻正站在一边,时不时得体地捂住抹了口红的嘴打个哈欠。现在是8点40分。

雷德里克看到理查德·努南走出酒店,一边大口嚼着东西,一边戴上一顶软帽,步履轻盈地走下台阶。他又矮又胖,满面红光,刚刚洗漱完毕,看上去兴高采烈,俨然是一个既有钱又身体健康的成功人士,毫不怀疑这将会是愉快的一天。他向别人挥手致意,把衣袖卷起来的外套搭在右肩上,朝他的标致车走去。迪克的标致也是又矮又圆,刚被清洗一新,而且也给人一种十分乐观的印象。

雷德里克用手挡住脸,看着努南费力地钻进车里,坐到方向盘后面,把前座上的一样物品放到后座,弯腰捡起某个东西,然后调整了一下后视镜。标致车喷出一股淡蓝色的烟,冲一个身穿连帽斗篷的非洲佬嘟嘟地按起喇叭,最后轻快地驶到街上。看样子,努南要去研究所,所以他必定会绕过喷泉,经过咖啡馆。但现在起身走开为时已晚,于是雷德里克只得捂住脸,弓着身子躲在咖啡杯后面。可惜根本不管用。标致车对他嘟嘟直响,随后便是嘎嘎的刹车声,只听努南欢快地喊道:“嘿!舒哈特!雷德!”

雷德里克低声咒骂一句,抬起头来,只见努南已经下车向他走来。后者笑容满面,朝他伸出一只手。

“你怎么大清早的上这儿来啦?”走到身边时,努南问道。“不用了,谢谢,亲爱的。”他对服务员大喊道,“我什么都不点。”接着再次转向雷德里克:“好久不见了。这些年你藏哪儿去了?最近在忙些什么?”

“没什么……”雷德里克冷淡地说,“瞎忙呗。”

他看着努南像以前一样费劲巴拉地坐到他对面的椅子上,用胖乎乎的小手把餐巾盒推到一边,又把三明治盘推到另一边,然后亲切地唠叨起来。“你看起来有些疲惫啊。是不是睡眠不足?你知道吗,我自己也因为新设备的事忙得焦头烂额,但说到睡眠,不,我的朋友,睡眠可是第一要务,跟它相比,新设备算个屁……”他突然环顾四周,“真抱歉,你是不是在等人啊?我打扰你了吗?”

“没有,没有……”雷德里克无精打采地说,“我刚好有点儿时间,就想着起码得来喝杯咖啡。”

“行吧,我不会耽误你太久的。”迪克说着看了看表,“听着,雷德,你干吗不丢下手里的事,回研究所上班呢?你知道他们随时欢迎你回去。他们新招到一个俄国人,你想跟他共事吗?”

雷德里克摇摇头。“不了,”他说,“能顶替基里尔的人还没出生呢。而且,你们研究所里也没有适合我的工作。现在全都自动化了,去造访区派机器人就行,我猜那些机器人回来也会有奖金吧。再说,实验室助理的工资还不够我买烟的呢……”

努南反驳道:“哎呀,这些都可以解决。”

“我不喜欢别人帮我解决。”雷德里克说,“我这辈子一直靠自己解决各种事情,而且打算继续这么活下去。”

“你怎么变得这么心高气傲了?”努南责备似的说。

“我不是心高气傲。我只是不喜欢日子过得紧巴巴,仅此而已。”

“行吧,你说得也有道理。”努南心不在焉地说。他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雷德里克放在旁边椅子上的公文包,后者正用手指摩挲着刻有西里尔字母的镀银表面。“没错。得先有钱,才能不为赚钱而发愁……这包是基里尔给你的礼物吗?”他朝公文包扬扬头,问道。

“是我从他那儿继承的遗产。”雷德里克说,“怎么最近没在‘甜菜汤’里见到你?”

“应该是我没在那里见到你才对。”努南说,“我经常去那儿吃晚餐。在大都会酒店,不论吃什么都贵得要命……听着——”他突然话锋一转,“你钱赚得怎么样?”

“你要跟我借钱?”雷德里克问。

“正相反。”

“你想借给我钱。”

“有个活儿。”努南说。

“哦,天哪!”雷德里克说,“怎么连你也有啊!”

“还有谁?”努南立即问道。

“哦,有很多像你一样的……雇主。”

努南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哈哈大笑起来:“不、不,跟你的本职工作无关。”

“那是什么活儿?”

努南又看了看表。“听着,”他站起来,“午餐时间去‘甜菜汤’,1点左右。咱们到时聊聊。”

“我可能1点到不了。”雷德里克说。

“那就晚上,6点左右。行吗?”

“看情况吧。”雷德也看了看表。现在是上午8点55分。

努南挥手告别,摇摇晃晃地回到标致车上。雷德里克见他离开后,叫服务员过来,要了一包好彩香烟[二战时期美国军队的特供香烟。],买完单,拿起公文包,不慌不忙地穿过街道,向酒店走去。阳光已经很热了,街上很快变得闷热起来。雷德里克的眼睛被阳光刺得生疼。他双眼紧闭,后悔来办这桩重要交易之前没抓紧时间眯一会儿。就在这时,那种感觉突然出现了。

他在造访区外还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哪怕是在造访区内,这种情况也仅发生过两三次。倏忽间,他像是来到了另一个世界。无数的气味一齐向他袭来,既有刺鼻的、甜美的、金属味的,也有危险的、抚慰人心的、令人不安的……像房子一样庞大,又像尘埃一样微小,如鹅卵石般粗糙,又如钟表齿轮般精妙复杂。空气变得坚硬,似乎拥有了表面、尖角和边缘,空间里仿佛充斥着粗糙的巨大球体、光滑的角锥体,以及硕大的长满刺的晶体。而他不得不从它们中间奋力穿过,就像梦中在一家摆满了奇形怪状的古旧家具的、黑漆漆的古董店里穿行。这种感觉只持续了一小会儿。他睁开双眼,这一切瞬间消失。那并非另一个世界,而是他所在的世界将其不为人知的一面转向了他,只展示了一瞬就立即封闭起来,连让他探究一番的机会都不给。

司机冲他恼怒地狂按喇叭,雷德里克便加快脚步,随即小跑起来,最后在酒店墙边停下。心脏剧烈跳动,于是,他把公文包放到地上,焦躁地撕开烟盒,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倚在墙上,就像刚打完架似的。这时,一名巡逻警察走过去,关切地问:“先生,您需要帮忙吗?”

“不。”雷德里克强挤出这个词,然后咳嗽一声,“有点儿闷热……”

“需要我陪同您走一段吗?”

雷德里克弯腰拿起公文包。“我现在好了。”他说,“没什么可担心的,伙计。谢谢你。”

他迅速走到门口,拾级而上,进入酒店大厅。大厅里凉爽又昏暗,回声阵阵。他很想坐在其中一把巨大的皮革扶手椅上,清醒一下,歇口气,但他已经迟到了。所以,他只允许自己抽完手里的烟,同时眼睛半睁半闭地观察着周围的人。“瘦骨”已经到了,他看上去很恼火,正在报摊旁翻看杂志。雷德里克把烟头丢进垃圾桶,钻进电梯。

他没能及时关上电梯门,几个人趁机挤了进来:一个喘着粗气的胖男人,一个香水喷得过多的女人,领着一个闷闷不乐地嚼着巧克力棒的小男孩,还有一个下巴没刮干净的、体形臃肿的老太婆。雷德里克被挤到电梯一角。他闭上眼睛,以免看到那个流着巧克力哈喇子的小男孩(不过他的脸蛋光滑又干净,一根毛都没有),也避免看到他的妈妈,她扁平的胸脯上挂着一串由黑色火花制成的镶银项链,同时还避免看到那个胖男人凸起的呆滞的双眼,以及那个老太婆肥胖的脸上令人反胃的瘊子。胖男人想抽烟,但老太婆狠狠地数落了他一通,一直到5楼她下去才肯罢休。之后,胖男人终于点燃一支烟,像是在维护自己的权利似的,没承想,刚吸一口就呛得直咳嗽,上气不接下气,像骆驼一样噘起嘴唇,在这期间还用胳膊肘戳到了雷德里克的肋骨。

到8楼时,雷德里克下了电梯,为了宣泄胸中的怒火,他大声嚷嚷道:“去你妈的,你这个没刮干净胡子的老巫婆,你也是,咳嗽不止的白痴,还有你,你这个臭烘烘的婆娘,和你那个鼻涕横流、浑身沾满巧克力的废物儿子,都他妈去死吧!”

话毕,他来到走廊,踩在丝绒地毯上向前走。走廊里沐浴着隐藏式电灯发出的温暖灯光。这里有一股高级烟草、巴黎香水、装满钞票的锃亮的皮革钱包、500美元一晚的昂贵的应召女郎和大号金制雪茄盒混合的味道。空气中弥漫着粗鄙的恶臭味,制造这种气味的是那些卑鄙下流的人渣,他们靠着造访区发家致富,用赚到的钱吃喝玩乐,把自己养得脑满肠肥,对一切都不甚在意——尤其是对急不可待地将原本属于造访区的珍宝掏空,尽数搬到外面的世界之后,造访区会发生什么,更是毫不关心。雷德里克悄悄推开874号套房的门。

“刺耳”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卷制雪茄。他仍旧穿着睡衣,稀疏的头发还湿漉漉的,不过已经精心梳理过了。而且,他那蜡黄且肿胀的脸也刮得很干净。“啊哈,”他说,“守时是国王的礼节。你好啊,小伙子!”

他剪断雪茄一端,用双手拿起来,放到鼻子下,从一端嗅到另一端。

“老朋友伯布里奇呢?”他抬头问道,那双蓝色的眼睛很澄澈,像天使一般。

雷德里克将公文包放到沙发上,坐下,掏出一支烟。“伯布里奇不来了。”他说。

“亲爱的伯布里奇啊。”“刺耳”说道,用两根手指夹住雪茄,送进嘴里,“亲爱的伯布里奇挺啊……”他清澈的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雷德里克。他从来都不眨眼。

房门轻声打开,“瘦骨”钻了进来。“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人是谁?”他站在门口问道。

“哦,你好。”雷德里克和气地说,将烟灰弹到地板上。

“瘦骨”把双手插进兜里,那双内八字的大脚迈着大步往里走,在雷德里克面前停下来。“我们跟你说过一百次了,”他责备地说,“咱们会面之前,不准跟别人碰头。可你是怎么做的?”

“我——我跟你打招呼了,”雷德里克说,“可你呢?”

“刺耳”哈哈大笑。“瘦骨”则不耐烦地说:“你好,你好。”他不再责备地瞪着雷德里克,一屁股坐在他旁边。“你不能那么做。”他说,“明白吗?你不能!”

“那就找一个谁都不认识我的地方会面。”雷德里克说。

“这小子说得对,”“刺耳”指出,“是咱们的错。那你说说,刚才那个人是谁?”

“那是理查德·努南。”雷德里克说,“他给一些为研究所供应设备的公司做代理。他就住在这个酒店。”

“你看,答案就是这么简单!”“刺耳”对“瘦骨”说。他从桌上拿起一个外形像自由女神像的大号打火机,不确定地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伯布里奇呢?”“瘦骨”问,语气彻底平静下来。

“伯布里奇来不了了。”雷德里克说。

另外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神。“愿他安息。”“刺耳”谨慎地说,“还是说他被捕了?”

雷德里克并没有立刻回答。他从容不迫地抽着烟,然后把烟头丢在地板上,说:“别担心,一切都好。他在医院呢。”

“都进医院了还能说‘好’?”“瘦骨”紧张地说,他跳起来,走到窗边,“在哪家医院?”

“不用担心,”雷德里克重复道,“在‘正确’的医院。咱们开始谈正事吧。我需要睡眠。”

“具体哪家医院?”“瘦骨”问,他又恢复了恼怒的语气。

“我告诉过你了。”雷德里克回道,他提起公文包,“咱们到底谈不谈正事?”

“谈,谈,年轻人。”“刺耳”愉快地说。他以出人意料的敏捷身手一跃而起,把咖啡桌轻松推到雷德里克跟前,又一把将桌面上那堆报纸和杂志扫到地毯上。随后,他坐到雷德里克对面,将那双毛茸茸的手搭在膝盖上。“给我们瞧瞧。”他说。

雷德里克打开公文包,拿出价目表,放在“刺耳”面前的桌面上。后者瞥了一眼,用一根手指将其推开。“瘦骨”则站到“刺耳”身后,越过他的肩膀瞅着价目表。

“这是账单。”雷德里克说。

“我知道。”“刺耳”回道,“给我们瞧瞧,给我们瞧瞧!”

“钱呢?”雷德里克说。

“这个‘环箍’是啥?”“瘦骨”狐疑地问,他的手从“刺耳”的肩膀上伸过去,用手指戳了戳那张单子。

雷德里克沉默不语。他用膝盖托着打开的公文包,视线一直没从那双天使般的蓝眼睛上移开。最后,“刺耳”忍不住咯咯笑了。

“我怎么那么爱你呢,小子?”他轻声说,“人们都说根本就没有一见钟情!”他夸张地叹了一口气,“菲尔老弟,这儿的人都是怎么说的来着?做生意就得付钱,而且要付现金——还有,把火柴递给我!你知道的……”他冲“瘦骨”晃了晃仍然夹在手指中间的雪茄。

“瘦骨”嘴里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把火柴盒扔给他,然后穿过一道用帘子遮住的门,进入隔壁房间。雷德里克听到他急躁地嚷嚷着,似乎是在说“买得太仓促”之类的。“刺耳”终于点燃了雪茄,同时打量着雷德里克,苍白瘦削的嘴唇上始终挂着微笑,摆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于是,雷德里克便将下巴搭在公文包上回看着他,尽量也不眨眼,虽然他的眼睛灼痛不已,而且疼得都流眼泪了。不多时,“瘦骨”就回来了,把两大摞现金扔到桌上,闷闷不乐地坐到雷德里克身边。雷德里克慢吞吞地伸手去拿钱,却被“刺耳”抬手制止了。“刺耳”撕掉现金的包装纸,并将其塞进口袋里。

“尽管拿吧。”

雷德里克拿起钱,数都没数就装进了外套的内口袋里。随后,他把赃物摊开在桌面上。他动作很慢,以便让他们仔细检查并对照清单进行核对。房间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刺耳”粗重的呼吸声和从帘子后面传来的几不可闻的叮当声,那可能是勺子敲击玻璃杯的声音。

当雷德里克终于合上并锁好他的公文包时,“刺耳”抬头看着他问道:“好啦。咱们的重头戏物品呢?”

“没有。”雷德里克回道,他停顿片刻,又补充说,“目前还不行。”

“我喜欢‘目前’这俩字。”“刺耳”亲热地说,“你觉得呢,菲尔?”

“你在扰乱视听,舒哈特。”“瘦骨”一脸厌恶地说,“为什么要保密?”

“咱们本来就是在暗中交易。”雷德里克说,“这可是个艰难的行当。”

“嗯,好吧。”“刺耳”说,“照相机在哪儿?”

“哦,该死!”雷德里克搓了搓脸,感觉脸上变得滚烫。“真抱歉,”他说,“我把这事儿完全忘了。”

“在那里边?”“刺耳”问道,拿着雪茄的手略微晃了晃。

“我不确定……有可能在那里边……”雷德里克闭上眼睛,靠在沙发上,“不。我真想不起来了。”

“太可惜了。”“刺耳”说,“但你至少看到过吧?”

“不,我们没看到。”雷德里克恼怒地说,“就是这样。我们甚至连熔炉那儿都没到。伯布里奇掉进了黏液里,我们就立即折返了。我要是看到过照相机,肯定忘不了,这是毋庸置疑的。”

“我的天啊,休,快看看!”“瘦骨”突然恐惧地低声说,“这是什么玩意儿?”

他坐在那里,右手食指紧绷着在面前伸展开来。那枚白色的环箍正在他手指上旋转,而“瘦骨”则瞪大眼睛紧盯着它。

“它停不下来!”“瘦骨”大声说,惊讶的目光从手镯移到“刺耳”身上,随即又移了回去。

“你说‘停不下来’是什么意思?”“刺耳”谨慎地说,同时稍稍后缩了一些。

“我把它放到指头上转了一下,就是随便玩玩,结果转了一分钟还是不停!”

“瘦骨”猛地站起来,把那根手指凑到自己面前,跑进了被帘子遮挡的那间屋子。银色环箍在他面前旋转不休,跟飞机螺旋桨似的。

“你带来的这是什么玩意儿?”“刺耳”问。

“我怎么知道!”雷德里克说,“我毫无头绪。我要是知道的话,收费肯定更高。”

“刺耳”看了他一会儿,然后站起来,也钻到了帘子后面那间屋里。雷德里克立刻听到了他们的低语声。他掏出一支烟,点燃,从地板上捡起一本杂志,漫不经心地翻阅着。杂志里全是身材紧致的美女,但不知怎的,那些图片竟让他觉得很恶心。雷德里克扔掉杂志,在套房里扫视一圈,想看看有没有喝的。随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摞现金,数了起来。一切都很顺利。但为了保持清醒,他又掏出另一摞数了数。在他把钱放回口袋的当口,“刺耳”回来了。

“小子,你真走运。”他宣布道,再次坐到雷德里克对面,“你听说过永动机吗?”

“没有,”雷德里克说,“学校里没教过。”

“那也无妨。”“刺耳”又掏出一摞钞票,“这是给第一个样品的酬劳。”他说着撕开上面的包装纸,“每带回一个新的环箍样品,你都会得到两摞钱。明白吗,小子?两大摞。但前提是,环箍的事只能让我们知道。成吗?”

雷德里克一言不发地把钱收进口袋,然后站起身。“我要走了。”他说,“下次会面的时间和地点?”

“刺耳”也跟着站起来。“我们会打给你。”他说,“每周五上午9点到9点半之间在电话旁候着。他们会把菲尔和休的问候,以及下一次会面的安排转达给你。”

雷德里克点点头,向门口走去。“刺耳”紧随其后,将手搭在雷德里克的肩膀上。

“有件事,我希望你能明白。”他继续道,“这些东西都很好,真的令人十分着迷,至于那枚环箍嘛,也很不错。但我们最需要的是两样东西:照片和装满东西的容器。把照相机拿回来,不过胶卷要曝光,还得把陶瓷容器带回来,里面得装满东西,不能是空的。到手以后,你就再也不用进入造访区了……”

雷德里克耸耸肩,把那只手甩开,打开门离开了。他走在柔软的走廊地毯上,没有回头,但他却觉得那双从不眨动的天使般的蓝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的后脑勺。他没有等候电梯,而是直接从8楼的楼梯上走了下去。

走出大都会酒店之后,他叫了辆出租车,驶向镇子的另一端。这个司机是新来的,他不认识,是个满脸粉刺的小伙子,最近涌入哈蒙特的数千人中的一员。他们来这里寻求令人毛骨悚然的冒险、数不尽的财富、国际声誉或某种特殊的宗教信仰。他们陆陆续续地来到哈蒙特,最后却一个个成为出租车司机、餐厅服务员、建筑工人和妓院保镖。他们渴望成功却缺乏才能,被懵懵懂懂的欲望所折磨,对整个世界感到愤怒、失望不已,并且坚信来到这里的遭遇,也是被生活狠狠地耍了。其中一半的人逗留一两个月之后便回家了,他们骂骂咧咧,把极度沮丧之情散播到世界的每个角落。少数人当上了潜行者,但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就嗝屁了,死后就变成了传奇英雄。还有一些人想办法在研究所里谋得工作,他们都是最聪明、受过最好教育的人,至少干实验室助理这样的工作绰绰有余。其余的人成立了各种政党、宗教派别和互助会,晚上则去酒吧里虚度光阴,因为意见分歧、姑娘或仅仅是为了打发时间而吵得不可开交。他们时常组织抗议和请愿活动、游行示威或罢工(包括静坐罢工、站立罢工甚至躺卧罢工)。这些行径激怒了镇上的警察、行政人员和当地居民。但他们待得越久,心情就会越平静,变得听天由命,也就越来越不在乎自己在哈蒙特的所作所为。

满脸粉刺的司机浑身散发着酒臭,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但心情却非常激动。雷德里克刚上车,他就说起了有僵尸从墓地里爬出来,今天早晨在他们那条街上现身的事:“他回到自己的老房子。可是那栋房子已经被封好些年了,他的遗孀,也就是那个老太太,还有他的女儿、女婿,以及他的外孙们,所有人都走了。邻居们说,他是大约30年前过世的,那时造访尚未发生。现在他回来了——你好啊!——他又现身人世了。他绕着房子走了一圈又一圈,把门晃得嘎嘎直响,然后在栅栏旁坐下,一动不动。一大群人聚集过去,事实上,所有的街坊邻居都围过去,呆呆地看着。当然,谁都不敢靠近半步。最后,有人想出了一个办法:把门砸开,好让他进屋。没想到,他果然站起来进去了,还顺手把房门关上了。因为我得上班,所以不清楚后续怎样。我只知道,街坊们打算给研究所打电话,好让他们把他从我们街区带走。你知道研究所的人怎么说的吗?他们说,军方起草了一项命令,如果亲属已经搬走了,就得把僵尸送到他们的新住处。那户人家肯定高兴不起来!把他当成僵尸不是没有道理的,毕竟他身上臭气熏天啊……”

“停车。”雷德里克说,“让我在这里下车。”

他在口袋里翻了翻,没找到零钱,只好破开一张百元大钞。随后,他站在大门口,等待出租车离开。伯布里奇的小舍还不赖:主楼一共两层,侧屋是用玻璃围成的台球室,还有一个精心打理的花园、一间温室,苹果树中间有一座白色凉亭。所有这些都被一道漆成浅绿色的雕花铁栅栏围了起来。雷德里克按了几下门铃,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他便沿着一条两旁栽满蔷薇丛的小沙径,慢慢往里走。“地鼠”已经在门廊上候着了,他满脸皱纹,皮肤深红,由于渴望为人服务而激动得浑身颤抖。他急不可待地侧过身子,伸出一只颤巍巍的脚,摸索着放到台阶上,站稳,然后用另一只脚摸索到最下面的台阶。整个过程中,他一直用那条健康的手臂指向雷德里克这边,像是在说:稍等,稍等,我这就过去。

“嘿,雷德!”花园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雷德里克转过头去,在屋顶雕花的白色凉亭旁的绿树丛中,有一个肩膀被晒得黝黑、嘴唇鲜红的人正在招手。他向“地鼠”点点头,转身离开小径,穿过蔷薇丛,踏着柔软的青草,朝凉亭走去。

草坪上铺着一张巨大的红垫子,坐在上面的是迪娜·伯布里奇。她穿着迷你泳衣,懒洋洋地端着一个玻璃杯,旁边放着一本彩色封面的书,树荫下还立着一只金属冰桶,一个细长的酒瓶瓶颈从中探了出来。

“什么事啊,雷德?”迪娜·伯布里奇举起酒杯表示欢迎,“老头子呢?不会又被抓了吧?”

雷德里克走到她跟前,将公文包放在背后,停下脚步,低头欣赏着她曼妙的身姿。伯布里奇向造访区祈求得来的完美孩子确实都漂亮极了。她的肌肤如丝绸般柔软光滑,身体曲线优美,毫无瑕疵,连一磅赘肉都没有,这具120磅重、20岁的青春肉体真是妩媚动人。除此之外,她还有一双会说话的、绿宝石般的眼睛,丰润的双唇、皓白的牙齿,一头乌黑油亮的秀发漫不经心地披散到肩膀上,在阳光下闪着光泽。阳光在她身体上流淌,从肩膀流到腹部再到臀部,在她近乎全裸的酥胸之间投下一道阴影。他低下头,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她。而她也抬头望着他,会心地笑了笑,然后将酒杯凑到唇上,抿了几口。

“想要吗?”她轻舔嘴唇,故意等了一会儿,待他反应过来这是个双关语之后,才把酒杯递给他。

他转过头,环顾四周,在树荫下看到一张躺椅,便走过去坐下,将双腿伸直。“伯布里奇在医院呢。”他说,“医生要把他的腿截掉。”

她仍然微笑着,用一只眼睛望着他,另一只眼睛藏在垂到肩上的浓密秀发后面。只不过,那副笑容已经僵住了,定格在了她那张晒成棕褐色的脸上。她呆呆地晃动酒杯,像是在倾听冰块与杯壁撞击的叮当声似的。随后,她问道:“两条腿都截掉?”

“是两条。截肢部位也许到膝盖那儿,也可能更往上。”

她放下酒杯,拨开脸上的头发,笑容已全然敛起。“真可惜,”她说,“那意味着你们……”

仅对迪娜·伯布里奇而言,他完全可以把事故的来龙去脉详细地讲给她听。他甚至可以向她讲述他是如何回到车里、如何攥住指节铜环,伯布里奇又是如何祈求他不要丢下他不管(伯布里奇如此祈求甚至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迪娜和阿奇这两个孩子),以及如何向他许诺金球一事。但他什么都没说。他一声不吭地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摞钞票,丢到迪娜搭在红垫子上的那双修长的裸腿旁。钞票散开成一面彩色的扇子形状。迪娜心不在焉地捡起几张检查了一下,好像她从未见过现金,但对此又不是那么感兴趣似的。

“看来这是最后一票了。”她说。

雷德里克从躺椅上弯下腰,伸手去够冰桶,拿出酒瓶,瞥了一眼上面的标签。水珠顺着深色的瓶身滴落下来。雷德里克见状,便将其举向一侧,以免滴到他的裤子上。他不喜欢昂贵的威士忌,但这会儿喝一点倒也无妨。他刚要直接对着瓶口来上一口,突然就被身后传来的含糊不清的抗议声拦住了。他转过头,看见“地鼠”正匆忙穿过草坪,痛苦地挪动着扭曲的双腿,两只手里各端着一只高脚杯举在面前,杯里盛放着一种透明的液体。他累得大汗淋漓,深红色的脸上汗如雨下,充血的眼球都快把眼窝给撑破了。当他发现雷德里克正看着自己时,便拼命举起酒杯,同时无助且懊恼地张开没牙的嘴巴,可怜兮兮地呜呜叫唤。

“我等你,我等你。”雷德里克说着把酒瓶放回冰桶。

“地鼠”终于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把酒杯递给雷德里克,然后用爪子状的手羞怯又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谢谢你,迪克逊。”雷德里克认真地说,“这正是我现在需要的。你总是能调出最棒的酒,迪克逊。”

“地鼠”既尴尬又高兴地摇摇头,用那只健康的手痉挛似的拍打雷德里克的臀部。后者则郑重地举起酒杯,对他点头致意,一口喝掉半杯。他看着迪娜,对她晃晃酒杯:“想要吗?”

她没有回答。她正在把纸币对折、对折、再对折。

“别这样。”他说,“你们能挺过去。你爸爸——”

她打断他的话。“这么说,是你把他背出来的。”这不是疑问句,而是陈述句,“你拖着那个蠢货穿过了整个造访区,你背着那个人渣——你这个红头发的白痴,这么好的机会却被你浪费了!”

他看着她,全然忘掉了手中的酒。她站起来,踩着散落的钞票,越走越近,最后在他跟前停下。她双手叉腰,用散发着甜美汗水和香水味道的绝美身体,挡住他的视野。

“他让你们这些白痴乖乖听话……牺牲你们的性命,成就他自己……不信你等着,你等着,他定会拄着拐杖将你的尸骨踩在脚下,同时还对你表现出深厚的手足之情和仁慈之心!”她几乎尖叫起来,“他跟你许诺过金球的事,对吧?还要给你画张地图,把陷阱都标出来,是不是?你这白痴!从你那长满雀斑的脸上就看得出来,他跟你许诺过。你等着吧,他会把地图给你的,愿红头发白痴雷德里克·舒哈特那愚蠢的灵魂安息……”

雷德里克缓慢起身,扇了她一巴掌。她不再说话,像是双腿失灵般瘫倒在地,然后用双手捂住脸庞。

“白痴……红头发。”她含糊地说,“你错失良机了。多好的机会啊!”

雷德里克俯视着她,喝光杯中酒,连头都没回就将杯子塞给了“地鼠”。没什么可说的了。这就是伯布里奇在造访区里耍花招得来的好孩子,对他真是满怀爱意和尊敬呢。

他走到街上,拦下一辆出租车,吩咐司机送他去“甜菜汤”。他得把这一切都做个了结。他现在困得要命,看什么都感觉眩晕不已。事实上,他的确一头栽到公文包上睡着了,直到司机摇晃他的肩膀,才醒过来。

“到了,先生。”

“我们在哪儿?”他一边问一边困倦地四处张望,“我跟你说要去银行。”

“不可能,先生。”司机对他怒目而视,“你说去‘甜菜汤’。这儿就是‘甜菜汤。’”

“好吧。”雷德里克嘟囔道,“那就是梦里说的去银行。”

他付过车费,下车,痛苦地挪动僵硬的双腿。天很热,人行道被太阳烤得滚烫。雷德里克热得浑身湿透了,嘴里有一股怪味,眼里也泛着泪光。进去之前,他四处看了看。跟往常一样,这个时间“甜菜汤”门前的大街上空无一人。街对面的商铺还没营业呢,严格来说,就连“甜菜汤”也是打烊的状态。不过,欧内斯特已经上班了,他一边站在吧台后面擦拭酒杯,一边面色阴郁地瞥着角落里那张桌子旁喝啤酒的三个蠢货。其余几张桌上的椅子还没放下来。一个身穿白色外套的陌生黑人正在勤勉地擦洗地板,另一个黑人正在欧内斯特身后奋力搬运一箱啤酒。雷德里克走过去,将公文包放在吧台上,打了声招呼。欧内斯特不甚友好地嘟囔了一句。

“给我来杯啤酒。”雷德里克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哈欠。

欧内斯特将空啤酒杯啪嗒一声搁到吧台上,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开盖,斜着倒置在酒杯上方。雷德里克捂住嘴,瞪着欧内斯特的手。他的手在颤抖。瓶颈不停地碰到酒杯上,叮当作响。雷德里克又看了看欧内斯特的脸。他的眼皮阴沉地低垂着,小嘴歪歪扭扭,胖乎乎的脸颊耷拉着。那个擦地的黑人将拖把伸到雷德里克脚下摆动一番。角落里那仨蠢货正在激烈争论比赛的话题。搬啤酒的家伙狠狠地撞到欧内斯特身上,力度之大,撞得他身体直晃悠。他喃喃地向欧内斯特道歉。欧内斯特用不太自然的语气问:“带来了吗?”

“带来什么?”雷德里克回头望去。

其中一个蠢货懒洋洋地站起来,走到门口,站在那里点燃一支香烟。

“咱们谈谈吧。”欧内斯特说。

拿拖把的人此刻正站在雷德里克和门口之间。他是个身材魁梧的黑人,个头跟古塔林差不多,不过肩膀比他还要宽一倍。“走吧。”雷德里克说着拿起公文包,他的睡意已经彻底消失。

他绕到吧台后面,从搬运啤酒的黑人身旁挤了过去。那人应该是压到手指头了,他一边舔着指甲,一边皱着眉头、面色阴沉地瞪着雷德里克。他也是个大块头,长着一个塌鼻子和一对菜花耳[耳朵因多次遭殴打而永远肿胀。]。这时,那三个蠢货都站在了门口,拖地的黑人也挡住了通往储藏室的路。因此,欧内斯特只得走进里屋,雷德斯特紧随其后。

来到里屋,欧内斯特闪到一旁,弯着腰在墙边的椅子上坐下。科特布莱德上尉则从桌子后面站起身,他神色忧伤,脸色还是那么蜡黄。一名身材高大的联合国士兵从左边现身,头盔低得遮住了眼睛,他迅速对雷德里克从头到脚搜了一遍身,硕大的双手在他的口袋里翻来翻去。摸到右侧口袋时,他停了下来,掏出指节铜环,然后把雷德里克朝上尉的方向轻轻地推了推。雷德里克走到桌旁,把公文包放在科特布莱德上尉跟前。

“你这浑蛋干得不错。”他对欧内斯特说。

欧内斯特沮丧地看着他,耸了耸肩。当前的情势很明了。两个黑人已经堵在门口,正在扬扬得意地笑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出口。窗户是关着的,而且被粗铁丝网给封死了。

科特布莱德上尉厌恶地扭曲着脸,双手伸进公文包里,把东西掏出来,摆到桌面上:两个超小型空盒子,16个装在塑料袋里的大小不一的黑色火花,两块保存完好的海绵,一罐碳化黏土。

“你口袋里还有别的东西吗?”科特布莱德上尉轻声问,“都拿出来……”

“你们这些浑蛋。”雷德里克说,“白痴。”

他把手伸进口袋,将一摞现金丢到桌上。钞票四散开来。

“哇!”科特布莱德上尉说,“还有别的吗?”

“你们这些可恶的家伙真该死!”雷德里克尖声说,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摞现金,狠狠地扔到自己脚下,“拿走吧!呛死你们这帮浑蛋!”

“这话真有意思,”科特布莱德上尉平静地说,“现在给我捡起来。”

“去死吧!”雷德里克将双手背到身后,“让你的狗腿子们捡。你自己捡也行!”

“把钱捡起来,潜行者。”科特布莱德上尉用同样平静的口吻说,然后将拳头捶到桌上,支撑着自己身体前倾。

他们沉默地对视了几秒钟,随后,雷德里克低声咒骂着,不情愿地蹲下,把钱敛到手中。身后那俩黑人一阵嗤笑。那个联合国士兵恶狠狠地哼了一声。“别哼!”雷德里克说,“你是马吗?”

他双膝跪地地趴着,把钞票一张接一张地收起来,离那个暗淡的铜制门环越来越近。它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地板上一个满是灰尘的凹槽里。他转身,锁定方向,在爬行过程中继续大声咒骂,把他知道的以及现编的脏话都喊了个遍。时机一到,他立即闭嘴,绷紧身体,抓住铜环,使出浑身力气猛地拉开地板门,头朝下,双臂张开,刺溜一下钻进下面那个阴冷潮湿又昏暗的酒窖里,合上门的时候,甚至都没撞到地板上发出咔嗒一声。

他双手着地,翻了个身,一跃而起,摸黑俯身前行,凭借记忆和运气,钻进一条由一排排箱子构成的狭窄通道里。在奔跑的过程中,他撞到了箱子上,它们随即倒在身后的过道上,传来咣当咣当的声音。他跌跌撞撞地跑上黑暗的楼梯,整个身体撞向一道生锈的镀锡大门,就这样冲进了欧内斯特的车库里。他浑身颤抖,呼吸急促,眼冒金星,心脏在嗓子眼里剧烈地怦怦跳动。但他一秒钟都没耽搁。他立即跑到一个角落里,全然不顾会将手皮擦破,推倒堆积如山的垃圾,露出了藏在后面墙上的洞口。这洞口是原先的厚木板被挪走之后留下的。然后,他趴在地上,匍匐着爬了过去,其间听到了外套被扯破的刺啦声。终于来到了跟水井一样窄小的院子里。他蹲在垃圾桶旁,脱下外套,扯掉领带。他迅速打量了一下自己,掸掉裤子上的尘土,站起来,跑着穿过院子,又躲进一条散发恶臭的低矮地道。这条地道通往隔壁那个同样大小的院子。他边跑边竖起耳朵,这会儿还听不见警笛声。他加快速度,把孩子们吓得四散开来。随后,他在晾晒的衣物下面穿行,从腐烂的栅栏上的破洞里爬了出去。他想趁科特布莱德上尉还没来得及封锁这片区域尽快逃离。他对这片区域了如指掌。这里所有的院子、地窖以及已经废弃的洗衣店,都曾是他小时候的游乐园。这里到处都有他的熟人,甚至还有朋友。根据不同的情况,他可以轻而易举地在这里躲藏起来,静待事态过去,哪怕躲上整整一星期都没问题。但那绝非他胆敢在科特布莱德上尉眼皮底下“逃脱羁押”的原因,因为这样会立刻给他增加一年的刑期。

幸运的是,在第七大街上有一大群人列队行进,他们大声叫喊,弄得街上尘土飞扬。应该是某个社团组织。大约200个污秽不堪、衣衫褴褛的蠢货(既有长头发的男人,也有短头发的女人),挥舞着愚蠢的标牌。那些标牌跟他们一样又脏又破,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好像他们也在不停地钻栅栏的破洞,把垃圾桶里的东西倒在自己身上,又刚刚在煤箱里度过了一个疯狂夜晚似的。他从门口跳出去,冲进人群中,一路曲折前行,推推搡搡,不时踩到别人的脚趾,偶尔脸上挨一拳头,他也狠狠反击回去。他拼命挤到人群另一侧,躲进另一扇门里。就在这时,前方传来熟悉的、令人厌恶的警笛声。游行队伍立刻停下,像手风琴一样收拢起来。不过,他已经逃到另一个区域了,而科特布莱德上尉不可能知道是哪一个。

他要经过电器仓库才能到达自己的车库。工人们正在把装有电视机的大纸箱搬到货车上,于是,他只好先等一会儿。隔壁房子有一栋墙上没有窗户,墙下栽了一排矮小的丁香花丛。他便钻进花丛中,找个舒服的姿势,歇口气,抽支烟。他蹲下身子,倚在粗糙的灰泥墙壁上,贪婪地吸着烟,时而摸摸脸颊,以便止住面部的神经抽搐,同时脑子飞速旋转,左思右想。当工人们驾驶货车、鸣响喇叭开进院子里时,他哈哈大笑,对着货车轻声说道:“多谢了,伙计们,你们让我这个白痴慢下脚步……我才有时间好好思考。”此后,他虽然动作敏捷,却毫不鲁莽,每一步都深思熟虑,就跟在造访区里行动一样。

他从一条秘密通道蹑手蹑脚地进入车库,悄悄拿下旧坐垫,把手伸进筐子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个包裹,塞进衬衫里。他从挂钩上抓起一件破旧的皮夹克,在墙角找到一顶油腻腻的帽子戴上,用双手拉低,遮住额头。阳光透过狭长的门缝射入昏暗的车库,光线中满是飞舞的尘埃。院子里传来孩子们兴奋欢乐的尖叫声,正当他准备离开时,突然听出了女儿的声音。他把眼睛贴在最宽的那道门缝上看了一会儿。“小猴”正挥着两个气球,绕着新安上的秋千跑来跑去。旁边的长凳上坐着三个老太婆,她们腿上搁着编织物,一边凶狠地噘起嘴唇瞪着“小猴”,一边说着嫌弃她的话。但孩子们完全没有这些歪心思,照样跟她玩得很开心,就像她一切正常似的。他给他们造了木制滑梯、玩具屋、秋千,还有那三个老太婆坐在上面的长凳……看来这些“贿赂”还是起了作用的。“还行。”他嘴唇蠕动,自言自语,离开门缝,最后看了车库一眼,然后跑着钻进了秘密通道。

在西南郊区矿工大街尽头那座废弃的加油站旁边,有一个电话亭,估计已经很久没人用过了。周围的房子都用木板封住了,从这里往南绵延不绝的,是镇子的旧废石堆。雷德里克坐在电话亭的影子里,将手伸进它底下的空隙中。他在下面摸索着,触碰到了那张积满灰尘的蜡纸和包在里面的手枪的枪柄,外壳镀锌的子弹盒、那袋手镯和装有伪造证件的钱包也还在原处。藏在这儿的物品都完好无损。他脱下皮夹克和帽子,摸了摸衬衫下面的东西。随后,他在原地坐了整整一分钟,手里掂量着那个陶瓷容器,里面装着的东西必将导致不可阻挡的死亡。他的脸又抽搐起来。

“舒哈特,”他无声地喃喃道,“你这浑蛋在干什么啊?你这个贱货,有了这东西,他们会把我们全都压烂……”他用手指按压抽搐的脸颊,但不管用。“那些混账东西,”他指的是往货车上搬运电视机的工人,“非得挡我的道……我本来可以将这个糟糕的东西扔回造访区,这样谁都不会察觉。”

他绝望地环顾四周。热空气在开裂的人行道上方颤抖着,被木板封住的窗户阴郁地瞪着他,尘土在空地上四处飘荡。四野只有他孤身一人。

“好吧。”他下定了决心,“人人为我,但只有上帝肯为人人。如今这个时代,就得这么办……”

为了不让自己再改变主意,他连忙把容器塞到帽子里,又用皮夹克把帽子包好。他跪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推电话亭,使其稍稍倾斜。这个厚厚的包裹刚好能放进下面小坑的底部,而且仍然有很大的未用空间。接着,他小心翼翼地把电话亭放下,用双手晃了晃,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

“就这样,”他说,“放好了。”

他爬进酷热的电话亭内,投入一枚硬币,拨通电话。

“库塔,”他说,“别担心。我又被抓了。”他能听到她哆哆嗦嗦的叹息声,便连忙安慰道,“不是什么大罪,也就拘禁6到8个月……你能探监……咱们能撑过去。而且你不会因此身无分文的,他们会把钱送到你手里。”她依然没有说话。“明早他们会传唤你去司令部,咱们到时见。把‘小猴’也带过去。”他说。

“他们会来家里搜查吗?”她沉闷地说。

“他们想搜就随便搜。家里什么赃物都没有。好啦,坚强一点儿。坚持一下,别担心。既然嫁给了潜行者,就要坦然接受他被捕的事实。嗯,明天见……记住,我从来没打给你。吻你。”

他突然挂断电话,定定地站了几秒钟,紧闭双眼,用力咬紧牙关,甚至都能听到牙槽摩擦的咯咯声。然后,他又投入一枚硬币,拨通了另一个号码。

“哪位?”“刺耳”说。

“我是舒哈特。”雷德里克说,“仔细听,别打断我。”

“舒哈特?”“刺耳”用大吃一惊的语气问,“哪个舒哈特?”

“我说了别打断!我被捕了,逃了出来,现在准备去自首。他们得判我蹲上两年半或三年。那样我老婆就一贫如洗了。你得养活她,确保她不为生计发愁,明白吗?回答我,你明白吗?”

“继续。”“刺耳”说。

“在咱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附近有个电话亭。当然这儿只有一个电话亭,你肯定能找着。那个陶瓷容器就搁在它下面呢。如果你想要,就过来拿,不想要就算了。但是,一定要确保我老婆不能为生计发愁。你和我以后还要共事很多次。如果我出来之后发现你跟我耍花招……我不建议你这么做。明白吗?”

“我都明白。”“刺耳”说,“谢谢你。”他迟疑片刻,又问道:“要不给你找个律师?”

“不用。”雷德里克说,“所有的钱,一毛都不留,全给我老婆。再见。”

他挂断电话,环顾四周,将双手深深地插进口袋里,然后不慌不忙地走到被木板封住的废弃房屋之间的矿工大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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