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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桔子共和国螺丝人 作者:岛田庄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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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带着一块手肘上的骨头,划着小船离开了家。这块骨头是我从沙漠底下挖出来的,但我不知道它是谁的骨头。为了找到这块骨头的主人,我划着船踏上了旅途。 我把骨头放进口袋就出发了,小船顺流而下,我划一会儿停下来休息一会儿。河水缓缓地流着,就算我不用力划,船也能顺流而下。突然,我看见河岸上开着一朵很大的花,原来是一棵很高很高的向日葵,几乎有三层楼的房子那么高。黄色的花盘和绿色的叶子都像是玻璃纸做的,看起来似乎是半透明的。西边的太阳照在向日葵上,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我停下桨,让船缓缓地漂流,望着岸上的向日葵。这时,不知从哪儿传来一阵呼喊声:“喂,你停一停!”我专心听了听,声音离我越来越近了。我慢慢回过头一看,发现从岸上远处的道路上跑来一只棕色的小熊,它跑得很快,像是在追赶我。小熊没有脚,身子下面是两个车轮。 “太危险了!请别往前去!前面是太阳王的领地,你赶快回头吧!要不就在这里上岸!”小熊高声喊叫着。于是我划着桨掉头向岸边靠去。 我把船靠在沙滩上,抓着缆绳跳上了岸,接着把船拖上沙滩。我把缆绳系在岸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小熊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系好缆绳后也看了看它,这才看清它全身长满棕色的长毛,有一对圆圆的小眼睛,样子非常可爱,很像我所熟悉的泰迪熊。 小熊告诉我,它叫巴尔迪,并问我的名字。我告诉它我叫艾吉。它问我是从哪里来的,我告诉它我从瑞典来。虽然我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并不是很肯定,因为我记不起我是从哪儿来的了,住在瑞典像是一百年前的事了。 “咦,你从那么远的地方到这里来啊?”巴尔迪惊奇地问,“你不觉得这里很奇怪吗?来,我给你带路。” 听它这么一说,我只好跟在它后头走。道路两旁长着高高的向日葵,仿佛林荫道旁的树木般整齐。在路的尽头我看见一棵巨大的橘子树。它非常高,树干高耸入云,树梢直指天空。 我走近橘子树一看,发现树干很粗,有一座大院子那么粗,而且特别结实,像一座石头山似的,光是绕着树干走一圈就得用上半天。 树干周围有螺旋形的楼梯,一圈一圈地绕着树干、旋转着向上延展,一直通到半空中。因为楼梯太高了,从地面上根本看不清上面的模样。 树枝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上面长着茂密的树叶,因此橘子树下有些暗。树叶密密麻麻地重叠在一起,看起来就像是一大块云彩,把天空都给遮住了。仔细一看,树枝上还挂着很多橙黄色的橘子。 “喂,你快看。” 我顺着小熊手指的方向朝上望去,看见一个女孩正在树叶之间飘浮着——她正在摘橘子。我仰着头四处张望,这才发现到处都有忙碌的女孩的身影。 她们为什么能飘浮在空中?我很好奇。仔细一看,原来她们的背上都长有一对翅膀。翅膀飞快地扇动着,所以很难发觉。而且距离这么远,听不到扇动翅膀的声音。 她们把摘下来的橘子抱在怀里,怀里装不下了,她们就慢慢地落到地面上,绕到树的后头去。后面有什么呢?我十分好奇,就悄悄地跟在她们后头,我看见树荫下放着一个小房子那么大的瓶子,她们把橘子全都扔进瓶子里,再拍打着翅膀飞到树上。女孩们落下来的时候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但向上飞时会发出拍打翅膀的响声。 瓶子旁边有一张大桌子,有个女人负责把橘子从瓶子里取出来、堆放在桌子上。桌子四周还站着很多女人,她们七嘴八舌地聊着天,有的用手里的布把橘子擦得干干净净,有的用刀把橘子切成小片,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木板上。每隔一会儿,就有另一个女人走过来,把切好的橘子收进筐里,再倒进旁边的大池子。池子里有几个光着脚的女人,她们提着裙摆,边唱歌边用脚踩橘子。 “她们在做橘子酱。”巴尔迪告诉我,“这里是制造橘子酱的户外加工厂。” 池子的另一头还有几个女人,她们用勺子把踩出来的橘子汁舀上来,倒进烧热的大锅里。再用铲子把白糖加进去,用棍子使劲地搅拌着。 还有人负责把做好的橘子酱倒进大瓶子里。有几个女人一边把一种黄色的液体倒进瓶里,一边用木汤匙不停地搅拌着。 “你看,她正在对比橘子酱和晚霞的颜色。她不停地往里面添加柠檬汁,要把橘子酱调成和晚霞一样的颜色。”巴尔迪告诉我。 我抬起头一看,橘子酱一样橙黄色的晚霞成片地挂在天边。一眼望去,只能看见橘子树和橘子酱般的天空。 我们又回到河边,坐在石头上。巴尔迪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些柠檬汁给我喝,我喝了一口,觉得又酸又甜,味道特别好。 “艾吉,你为什么要出来旅行?”巴尔迪问我。 我从口袋里掏出宝贵的手肘骨,回答道:“我正在寻找这块骨头的主人,不知这是谁的手肘骨。它的主人一定正在为丢掉了它而伤心,你知道这是谁的骨头吗?” 巴尔迪说:“让我看看!”说着就把骨头拿在手上仔细地端详起来。 “啊,我也不知道这是谁的。”说完它把骨头还给我,“真对不起,我帮不上什么忙。不过我们村的戴森爷爷也许知道。” “戴森爷爷是谁?”我问它。 “他是村长,他什么都知道,世界上的事他全都知道。这个世界是怎么形成的?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不同种类的生物?这些他全知道。”巴尔迪告诉我。 “为什么?他为什么都知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在哪儿?” “他就住在刚才那棵橘子树上面的村子里。你可以去找他,把骨头给他看,和他商量商量。” “树上还有村子?”我惊奇地问道。 “有啊,那里有很多房子。但是我没上去过。” “现在去,能找到戴森爷爷吗?” “能,戴森爷爷一定在家。因为他太胖了,下不了楼,所以每天都在家。不过你也得小心,别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你能和我一起去吗?” 巴尔迪摇了摇头,说:“我爬不了螺旋梯子。因为我的脚是轮子,又没有翅膀。我在这儿等你,你一个人去吧。戴森爷爷的家在C区第十一街。” “C区第十一街?” “你去了就知道了。”它说,“只要顺着螺旋梯子往上爬,一直往上爬。你就会看到一个路标,顺着路标指的方向走就到了。” 2 我一个人又来到橘子树下,抬头仰望仿佛巨大石塔般的树干。 这棵橘子树好像《圣经》里的通天塔,树枝和树叶遮天蔽日,挡住了整个天空,宛如暴风雨来临前的满天乌云,又像是一个即将撞击地球的天体。很难相信树上居然会有村子,但站在树下一看,又让人觉得上面确实另有一个世界。总之,只要上去看看就知道了。 脚踏在螺旋形楼梯上,才发现原来楼梯是木头做的,而且好些地方已经很破旧了,踏上去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让我有些害怕。楼梯扶手上到处生长着苔藓和蘑菇,还缠绕着一股股的常春藤,可要想到上面的村庄去,只能走这条唯一的通道。 我慢慢地往上爬。树干实在太粗了,绕一圈要花好长时间。但也正因为这样,只绕一圈就能爬到很高的地方。树干黑黝黝的,而且凹凸不平,到处都长着大石块似的树瘤。楼梯有时候从树瘤下绕过去,有时候又架在树瘤上方,与其说是在爬树,更像是在爬一座休眠的火山。 我刚满十七岁,身体还很轻巧,但还是第一次爬这么长、这么高的楼梯。楼梯长得好像怎么都爬不到尽头。我爬得实在太累了,途中好几次坐下来歇脚。 随着高度的慢慢上升,空气也变得新鲜起来了。当感觉到空气里充满了水果的芳香时,我已经爬到最矮的一丛树枝上了。这儿长着很多橘子,旋梯旁边不时飞过几个长翅膀的女孩,她们怀里都抱着一大堆橘子。 刚走进树枝丛,就有一位少女出现在我眼前。她停在高空中,专心致志地摘着橘子。她的翅膀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仔细一看,原来她背上的翅膀是静止的。我正想凑近一点看清楚时,她却扇动着翅膀飞走了。原来她们在摘橘子时,会时而扇动翅膀,时而停下来。女孩们全都在很认真地摘橘子。 有几个从上面下来的人和我擦身而过。他们刚看到我时,都露出了一丝惊慌的神色,也许是因为我的头发颜色和长相与他们不一样吧。不过他们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微笑着冲我点了点头,默默地走过。我当然也对他们回以微笑。 我又走过好几丛大树枝,终于看到树干上钉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第一街区。这时我脚下的已经不再是楼梯,而是一片平地。树干周围有一圈房子,都是背靠树干建的。前面还有一片圆弧形的广场。说是广场,其实就是在屋子外面钉了一圈木板,充其量不过是一条宽一些的通道而已。不过,以这里为中心,沿着树枝又向外伸出好几条放射形的道路。这些树枝很粗,道路和楼梯的两侧还装有扶手,因此还是把这里叫做广场更好些。 沿着树枝上的道路往前走,两边还有许多房子,看起来可能还有别的村庄。道路都建在水平的树枝上,往上长的树枝则保持原状。我抓住路边的扶手胆战心惊地往下看,地面上的橘子酱工厂看起来非常小。 这里的房子是用木头、砖瓦和泥灰盖成的,大都很破旧了。脱落的泥灰下露出里面老旧的黑色柱子。虽然看不见小鸟的踪影,但能听到树叶间鸟儿的鸣叫声,还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我甚至不觉得自己是站在高高的树枝上,而像是在树林间漫步。 穿过房屋前的广场,旋转楼梯又出现了。还得继续爬楼梯,这让我感觉有些扫兴。又爬了一会儿后,来到了另一块平地。树干上挂着的牌子上写着“第二街区”。这里也有一个由许多旧房子围成的广场,或者该把它叫做回廊。据说要到达目的地,我还得再爬过九个这样的“楼层”。 走过广场后,眼前出现几个分别写着A、B、C、D的路标,路标上还画着箭头,标明A、B往这边走,C、D往那边走。树干也在这里分岔,相应的,螺旋楼梯也分为两个,分别通往两边。我要去的地方是C区第十一街区,所以我选择了标注着C、D方向的那条路。 不久,我就到了C、D的第三街区,再往上爬就是C、D的第四街区了。就这样,我一直爬到了第八街区。C和D在这里分开了,树干也有了更小的分岔,螺旋楼梯继续随着道路分成两条。我当然选择了通往C方向的路,又走过C区第九街区和第十街区。 越往上爬,树枝越倾斜,但楼梯还是平的。就在我累得再也走不动路的时候,终于到了C区的第十一街区。这里也有一个由木板铺成的广场,房子也都靠着树干围成一圈。但房子的外观和其他地方的不一样,每间房子前面都有一排木头柱子,柱子之间有一个用木板铺成的露台,露台周围架着充满东方风情的栏杆。 柱子和栏杆大都被漆成红色,每间房子的屋檐下都挂着许多灯笼,门口还垂挂着细竹子编成的门帘。有几家看起来像是餐厅,但好像都还没开门,里头似乎都还没有客人。 其中一户的露台地板上放着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位胖胖的老人。这户看起来像是民宅。老人面前的竹帘垂下一半,屋檐下还并排挂着几个小小的金属做的风钤。 我站在屋檐下,把头伸进竹帘里,问道:“您好,请问戴森爷爷家在哪儿?” 这时刚好刮来一阵风,风钤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老人好像没听清我的话,默不做声。我又问了一遍,老人的身子依旧一动不动,只是微微动了动肥胖的下巴和嘴唇,说:“这儿就是。” “您就是戴森爷爷吗?”我问道。 “是的。是谁让你来的?”他说。 我告诉他是巴尔迪让我来的。于是戴森爷爷让我进屋。我从木头柱子中间穿过去,穿着鞋子想走上铺着木板的露台。爷爷让我把鞋脱了,我连忙照做了。 戴森爷爷斜躺在床上,我双手抱膝坐在他旁边的地板上。爬了这么久楼梯,此时双腿才觉得舒服些了。从树枝间刮来的风吹得屋檐下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远处飘来阵阵水果的清香,不知从哪里传来此起彼伏的虫鸣,几乎让我忘了自己正远离地面、置身于高高的树上。 戴森爷爷问我找他有什么事,我从口袋里拿出肘骨给他看。 “我来找这块骨头的主人。你知道这是谁的吗?” 戴森爷爷接过骨头,放到眼前仔细端详着,骨头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了。 “大概是芮娜丝的。”他说,“她最近一直因为失去右臂而心情不好。如果能把这块骨头装回去,也许还可以长出来。尽管还缺了一部分骨头,但她看到这个一定会很高兴。” “芮娜丝在哪里?我现在可以见见她吗?”我着急地问道。没想到这么快就找到了骨头的主人。 戴森爷爷咧着嘴想了想说:“很难,这孩子现在谁也不相信,最害怕遇见陌生人。你不是本地人,大概还不知道这里的习惯吧?” “不知道。”我说。 “芮娜丝是芒扬族出身,芒扬人不是在这里摘橘子,就是到河对岸太阳王住的城里找活做。芮娜丝没有父母,家里还有个上了年纪的祖父要赡养,所以她出去工作了。船大概快回来了,但是——” “可以的话,我去码头等她,不就能见到她了?” 戴森爷爷过了一会儿才回答说:“如果只是看看她应该没问题。她没有右手,眼睛里有台放映机,一到晚上,眼珠子就会像钻石一样发光。凭这两个特征你应该能认出她来。在这个村子里,只有她一个人长成这样。但是,这孩子自从到太阳王的城里工作后,就变得越来越不愿与人接近了。” “她会跟我说话吗?” “可能不会。按规定,芒扬族的女孩子不能和外人说话。你要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就好了。” “怎样才能成为这个村子的人?” “只能和这里的人结婚,拿到绿卡才行。”老人告诉我。 “结婚……” “对,结婚。” 我考虑了一下说:“戴森爷爷,你认识芮娜丝吧?” “当然认识了,她就住在上面的村子里,是我看着长大的。” “那么,能请您把这块骨头交给她吗?” 戴森爷爷马上回答说:“那可不行。” “为什么?” “有几个理由。首先,按规定不能这么做。” 我吓了一跳说:“怎么会有这么多规定?” “是啊,这个村子的确很无聊。其次,只有这块骨头还不够。按照村里的规定,如果发生什么事或提出要做什么事,当事人就必须负责到底。” 我歪了歪脑袋,表示听不懂他的意思。 “啊?为什么?” “我已经老了,负不起这个责任了。所以不行!” 戴森爷爷边说边把骨头丢还给我,我连忙用双手接住。 “可是戴森爷爷,我也负不起这个责任啊。” “还是你去交给她吧。你还年轻,为了换回她的手,值得冒一回险。” “啊……” 我考虑了一会儿说:“但是,她不是不肯见我吗?就算我找到她,她也不肯跟我说话。我可怎么把骨头交给她?” “这事你得自己想办法。”老人回答道。 “听你刚才说的话,好像我对这件事负有责任。真不知道我的责任在哪儿,无论怎么说,这都不是我的事呀。” “这样吧,我把芮娜丝的秘密告诉你,但你决不能把它用在干坏事上。” “啊……” 我怎么可能用它做坏事呢? “而且,只能冲着芮娜丝,不能用在别的女孩身上。现在,我告诉你,秘密就在她左脚的小趾上。” “什么?” “那里是她的要害。” “你的意思是……” “她小趾的指甲是按钮,用力摁一下,她就会听你的话。” “啊?这是真的吗?” 听起来真叫人难以置信。 “真是这样的。但这孩子从小吃了很多苦,很难绝对听从你,不过只要摁下她的脚趾,她的态度还是会有所变化。沿河岸往东走一百多码就是码头了。年轻人,再见了,祝你好运。希望你把那姑娘的幸福放在心上。” 戴森爷爷口气严厉地对我说。 3 下楼梯虽不如爬楼梯辛苦,但螺旋梯实在太长,还是花了很长时间。好不容易到达地面时,太阳已经下山了,四周慢慢暗了起来,附近的橘子酱工厂也看不见了。幸好巴尔迪熊还在等我,我和它一起往码头走去。 “听说这块肘骨是一位叫芮娜丝的女孩的。你认识芮娜丝吗?她好像缺了一只右手。” 巴尔迪一边滚动车轮前进,一边认真回忆着。 “我不认识。”他说,“我好像见过没有右手的女孩,但也没太注意。”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路旁的向日葵上亮起灯,虽然光线很昏暗,但能看清路。 很快就到码头了。这里行人稀少,非常寂静。疏疏落落的街灯立在路边,把岸边照得通明。栈桥前有个闸门,周围亮着许多小灯。 我在码头边的长椅上坐下来,巴尔迪停在我身边。天空上挂着一轮圆月,月亮周围闪烁着无数的星星。 “最近月亮总是圆的。”巴尔迪告诉我。 “哦?真的吗?”我很吃惊。 “嗯,大家都在抱怨,说好久没见到弯弯的月亮了。会不会是月亮出问题了?” “啊……” 这时候,河对岸的下游方向出现了一团亮光,远远地看不清是什么。光亮越来越近,仿佛一个大烛台正在向我们靠拢。我吓了一跳,原来那是一艘渡轮。 渡轮慢慢驶近,轮廓也越来越清晰了。船上有三层舱房,都亮着灯。船慢慢向岸边靠过来,就像一盏巨大的水晶灯浮在水面上。船体看起来越来越大,这一带没有比它更亮的东西了。我看得目瞪口呆,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渡轮无声无息地靠近,只能听见海浪和一阵阵风吹过的响声。船上的灯把码头照得如同白昼,连站在远处堤岸上的人影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船。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的船?这里的人口并不多啊。 我带着这个疑问请教巴尔迪。 “因为有些人得住在船上。”巴尔迪说,“而且太阳王的工厂规模特别大,必须用大船接送工人。太阳王为了便于管理,不准大家使用别的工具上下班,规定所有人都得坐这艘船。在他眼里工人还不如一个小齿轮。” 大船停靠在栈桥上,发出一阵沉闷的响声。接着,砰砰两声,从船旁边伸出一块木头跳板架在栈桥上。一群脚下装着车轮的熊从船上拥了出来,大声喧哗着来到栈桥上。它们飞快地驶过栈桥,穿过闸门上了岸。 这时,巴尔迪对我说:“我的家人回来了,我得先告辞了。如果你有时间,明天我们再见吧!” 说完,它就汇入那群装车轮的熊里了。 任何装车轮的动物,只要愿意,就能移动得很快。我有些不安,急忙站起来想挽留它再陪陪我,但巴尔迪的动作非常快,一转眼就融进熊群中了。看着一群一模一样的熊,我也认不出哪个是我刚认识的朋友。 装车轮的熊后面,是一群用双脚行走的人。他们慢慢走到闸门,一穿过闸门,就连蹦带跳地往家走。 我心想,这下糟了,人这么多,根本无法从里面找出一个女孩来。我赶快跑到闸门旁,靠在柱子上,睁大眼睛在人群中搜寻那位没有右手的女孩。 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每个人都有两只手。但人们的身子挨得很紧,我很难保证不会看漏。时间一点点过去,我也越来越没把握,船上只剩最后一批人了,或许女孩早就过去了。 码头上的人越来越少。最终木头跳板被收回,大船悄无声息地驶离栈桥。我想今晚没希望了,肯定找不到她了。我绝望地往栈桥望了一眼,却发现一个瘦小的女孩正慢慢地往这边走着。她右边的袖子空荡荡的,被风吹得飘来飘去。她没有右手!找到她了! 她的左手提着一个小包。我背对街灯站着,当她从我面前经过时,灯光正照在她的脸上,我几乎惊呆了。因为我看得很清楚,她长得实在太美了。 她有满头乌黑秀丽的卷发,和我的发色完全不同。她温顺可人的脸庞,就像刚做好的人偶。她穿着一条短裙,从裙子下露出白皙匀称的双腿,看起来既漂亮又性感。这位异国美人芮娜丝所拥有的独特的美,是我从来没见过的。 我迈开双腿跟在她身后。她走出码头后向左转,朝我刚才来的方向——也就是朝橘子树——走去。 戴森爷爷住在第十一街区,据他说女孩的家更高一层,看来她是要回到那棵橘子树上去。 当她离开人群,只身一人走在路上时,我走近她身边,打了个招呼:“请问,芮娜丝……你是芮娜丝吧?” 她猛地回过头,惊恐地看着我。那双瞪得大大的眼睛,深深地吸引了我。她的脸庞是那样的端庄,身材娇小而妩媚,仿佛是画家用细致的工笔细细描绘出的一般。她吓了一跳,而我却更为吃惊。 我呆呆地愣在那里,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我叫艾吉,有东西要交给你。” 我刚说完,她就转身跑开了,确切地说,是边跑边跳,速度快得惊人。我连忙紧追了上去,但与她的距离越拉越远。 她沿着河畔跑了好久,来到一座石桥边。我追到桥头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了。前方的她已经跑进了广场,并渐渐放慢了脚步,快步行走着,最后身子靠在旁边的石头上喘息。被我追赶了半天,想必她也累坏了。我也不再奔跑,气喘吁吁地走近她。她可能是实在跑不动了,最后终于被我追上了。 “芮娜丝,你别跑,我有东西要交给你。完全没有什么敌意……” 突然,她“刷”的一声飞快地脱掉上衣。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见啪嗒啪嗒拍打翅膀的声音。等我回过神来,她整个身子已经腾空而起了。 我想糟了,飞奔过去想抓住她,可已经来不及了。我伸直手臂跳了起来,指尖却只能轻轻触摸到她的鞋子。 我抬头一看,原本近在眼前的芮娜丝如今只剩下剪影般的轮廓,漂浮在挂着月亮和星星的夜空。 “芮娜丝,我把你的肘骨带来了。我是问过戴森爷爷才来找你的,他说你缺了右手很不方便,我没有要害你的意思!” 我对着影子大声喊,拍动翅膀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她的剪影无声地飘向东方,消失了。 我非常沮丧,重重地跌坐在泉水边的石头上。我已经尽了力,看来只有放弃了。虽然她并没有完全不理我,但还不愿意跟我说话。 再仔细想想,这块肘骨未必就是她的。戴森爷爷只说有可能,并没有肯定就是芮娜丝的。 做事要有分寸,没必要让她讨厌。我转念一想,干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我起身站了起来,朝下午停船的河边慢慢走去。月光照亮了广场上的石板地,我发现角落里站着几个男人。夜已经深了,他们还骑在木马上玩耍,嘴里吃着馅饼,身子得意地摇晃着。我经过他们跟前时,他们微笑着向我致意。 我离开广场继续向前走去,又来到路旁种满向日葵的林荫道上。这里有很多人在散步,还有人跳着前进。走过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会对我友善地微笑,看来这个村子的人大都非常和气。 我来到河边的沙滩上,突然听见有人在叫我。 “艾吉!你等等!” 我回过头,声音好像是从向日葵后面传来的,但没有看见人影。我刚转过身来,芮娜丝已经带着一阵风落在我面前了,我大吃一惊。接着她又腾空飞了起来,在半空中俯视着我说:“艾吉,请把骨头让我看看。” 我从口袋里掏出骨头,放在右掌心上伸到她眼前。突然有一束白色的光射了过来。我定睛一看,原来这道光是从她的眼睛里射出来的。我想起她的眼睛里有一部放映机。强光直射着我的脸,她的瞳人如同万花筒般闪亮。她慢慢地绕着我仔细观察了一圈。 “让我看清楚点儿。” 说着,她双脚落地,飘然站在我的眼前。 她把手提包和上衣夹在左边腋下,在地上站稳后从我手中拿过骨头,又拍拍翅膀飞上了天空。 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我却没有放过这个机会。我用力抱住她的左腿,迅速脱掉她的鞋。她吓得尖声大叫,在半空中拼命地挣扎,上衣和提包都掉到了地上,她也浑然不觉。我看到了她左脚的小趾,于是左手紧紧抓住她的双腿,右手抓住她的脚趾,用拇指按在她的小脚趾上,剩下的四根手指抵住脚心。然后一用力,重重地按下她的趾头。 她“啊”地大叫一声,接着不知从哪儿发出巨大的响声,同时她的身体失去了平衡,重重地跌到了地面。她的身子僵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才硬邦邦地慢慢缩成一团。我想她一定摔伤了,害怕得不知道该怎么办,罪恶感油然而生,呆呆地愣着没了主意。 过了很久,我才回过神来,赶紧上前抱起她。 “对不起,你摔疼了吧?”我问。 她疼得紧咬着嘴唇,但仍从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按她的小脚趾竟有这么大的作用,连我自己也吓坏了。我在心里暗暗做好准备,已经把她伤害成这样,她很可能永远都不肯理我了。 她僵硬的身体慢慢缓了过来,已经可以开口说话了。 “没事,”她说,“现在好多了。” “太好了。”我说。 我摊开她的左手,发现那块骨头还被她紧紧地抓在手里。 “你还抓着它,实在是太好了,我以为弄丢了。刚才对不起,我太粗鲁了。但是我听说,不这么做你根本不会理我。你看看,这是你的骨头吗?” “对,是我的。谢谢你还给我。” 她说话时的态度是那么的温柔,真是出乎我的意料。此时的她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强硬和冷漠,声音细声细气的,听起来非常悦耳。 正如戴森爷爷告诉我的那样,她的态度完全改变了。我赶紧把掉在地上的上衣和提包捡起来,递到她的手里。 “好了,骨头还给你了。” 说完,我站起了身。 “你要去哪儿?” 芮娜丝坐在地上问我。 “把骨头还给你了,我已经没有别的事了。” “不,骨头还缺几块,光有肘骨还不够。”她说。 我惊讶得呆住了。芮娜丝慢慢站起来,走到我身旁。我仔细打量着她,发现她的身材十分娇小。 “我只有这块骨头,不知道另外的骨头在哪儿。” “我知道在哪儿。”芮娜丝说。 “啊,你知道?” 虽然我对此并不特别感兴趣,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在太阳王的博物馆里,这我早就知道了。但因为之前没有肘骨,偷出来也没用。不过现在有了肘骨,一切就不同了,只要把其他的骨头偷回来,我的右手就能恢复了。”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说:“对呀,那太好了!你去向博物馆的人说清楚,把骨头要回来不就行了?” “不行。就算我向他们说清楚,那些人也不会老老实实地把骨头还给我的。要跟他们搏斗才能夺回来。”她说。 “报警不行吗?”我出了个主意。 “不行,警察和太阳王是一伙的。”芮娜丝摇摇头说。 “总之,你自己想办法吧。这不关我的事。” 我刚说完,芮娜丝马上说:“这件事已经和你有关系了!是你把这块骨头送来的,对吗?所以你不能不帮我。” 她说的话和戴森爷爷说的一样没道理。让我心情很不愉快,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我认为自己是个局外人,是出于善意才把那块骨头送还给她的。 这时,从空中传来低沉的嗡嗡声,旁边的树木和草丛也在飒飒作响。河滩上一下子亮了起来,风吹起的涟漪也显出白色。原来头顶上有盏探照灯,光线慢慢移动着,已经接近我了。 “快跑,艾吉!到这里来!” 芮娜丝突然冲我大喊,同时自己也跑了起来。我急忙跟着她跑。 芮娜丝跑进向日葵丛里,我也跟着跑了进去。 “把身体放低,趴在草丛里!” 就在她说话时,四周突然亮得如同白昼,探照灯在我们头顶上晃动着。我抬头看了看,魔鬼般巨大的飞机影子黑压压地停在我们上方,近得能看见机翼上红色的太阳旗标志。轰隆隆的巨响笼罩着四周,草丛被风吹得飒飒作响,连头发都感觉到了强烈的气压。 虽然被探照灯直直地照着,但我们趴在向日葵下,身子一动也不动,加上四周的草丛茂密,所以没被发现。不久后灯光消失了,嗡嗡声也逐渐远去。 “那是太阳王的巡逻机。你的小船被发现了,你已经被他们盯上了,很难逃得了。所以你得帮我。”芮娜丝看着我说。 4 芮娜丝叫我到她家去,说要做晚饭请我一起吃。我正好肚子饿了,于是马上就接受了她的邀请。 芮娜丝并不需要走楼梯,在我爬橘子树的楼梯时,她只需轻轻地纵身一跃,就从我旁边直接飞上去了。也许是因为夜深了,一路上没有碰到任何人。从第一街区起,村里的家家户户都亮着灯。第十一街区的餐厅还在营业,经过店门口时,可以听见店内客人们热烈的谈笑声。戴森爷爷已经不在阳台的床上躺着了,大概是睡了。我悄悄地走过住户们的窗前。 突然,芮娜丝穿过枝叶,匆忙飞下来停在我面前。 “艾吉,快躲起来!千万别动!”她落在楼梯上,压低声音对我说,“太阳王的巡逻机又来了。” 说着,她把我的身子紧紧地按在树干上。 我又听见了低沉的嗡嗡声,巨大的机影遮住了月亮。尤其让我不快的是,它居然没有飞走,而是在橘子树边停住了。月光被完全挡住,四周一片漆黑,只听得见橘子树叶被风吹动的声响。巡逻机的探照灯又照下来了,瞄着楼梯从下往上仔细搜寻着。 “你一定是被盯上了。”芮娜丝在我耳边小声说道,“要不就是注意到我了……” 我们俩一动也不敢动。过了一会儿,树叶的沙沙声渐渐消失了,四周又亮了起来。 “飞走了。我们继续往上吧。” 于是我们又开始走。芮娜丝这次也和我一起爬楼梯。 芮娜丝会飞还无所谓,不会飞的我已经累坏了。爬楼梯就像是在爬山,要是每天都这么爬,我肯定受不了。 芮娜丝的家接近大橘子树的树顶,几乎已经是最高处了,路牌上写着“第二十街区”。附近只有两幢房子孤零零地立着,周围枝叶稀疏,几乎没有什么遮挡,站在房子门口就能望到美丽的星空。芮娜丝打开破旧的家门,在烛光照明下,我看见了一位拄着拐杖的瘦小老人。 “爷爷,您怎么还没睡呢?”芮娜丝略带责怪地对老人说。 “我没关系。这个年轻人是谁?”老人看到我后转身问道。 我连忙回答:“我叫艾吉。” “快请进来吧,艾吉。”老人对我说。 “他是我爷爷,叫荷西。”芮娜丝说。我和老人握了握手,荷西爷爷的手瘦得只剩皮包骨了。 我们走进屋,关上了门。我又仔细打量了一番老人,刚才光线太暗没看清楚,现在才发现面前的老人十分奇怪。三根蜡烛的光照着老人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面居然没有鼻子!鼻孔里露出许多鼻毛,在两眼间形成两道沟。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脸。 “艾吉,你坐到厨房那边吧,随便哪个椅子都行。爷爷,请您到沙发或床上躺着,我马上去做晚饭。” 芮娜丝说完打开身旁的一扇门,左手伸进门内,把上衣和提包挂在里面墙上的什么地方,然后急忙穿上了围裙。荷西爷爷则打开另一扇房门,慢慢地走了进去。看来这个房子虽然小,但除了厨房,爷爷和芮娜丝还各有一个房间。 从这里到厨房还要走三级台阶,我跟在芮娜丝身后进了厨房,在餐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我望着窗外的月亮,明月又大又圆,低垂在窗口的上方,它离我是那么的近,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摘到似的。从远处吹来的风穿透微启的窗,掀起了麻布窗帘,窗帘不停地在风中飘荡。今晚的气温宜人,既不热也不冷,是个让人心情舒畅的夜晚。 芮娜丝做的豆子汤中加了很多橘子和火腿,味道很好,我非常喜欢。她虽然年轻,烹饪和家务却都十分拿手。只要看她熟练地使用炊具的样子,就可以清楚地知道她很能干。 荷西爷爷把面包切成两半,大口地吃起来,又用汤匙把豆子汤里的豆子舀出来,吃得津津有味。他不时问几句芮娜丝工作上的事,不过芮娜丝总是回答得含含糊糊,似乎不想多说。 荷西爷爷虽然不太和我讲话,但看得出来他并不讨厌我,一直让我多吃菜和水果。餐桌上就放着像是树下那家工厂加工的橘子酱。 饭后的茶也是橘子茶。芮娜丝把橘子酱加进茶里调开了喝,我也学着这么做。荷西爷爷仰头把最后一口茶倒进嘴里,跟我们道了声晚安,就回房间休息了。 “艾吉,真不好意思,我们家只有我和爷爷的两个房间……”芮娜丝边喝茶边对我说。 “没关系,我就睡那张沙发上。”我说。反正我本来就做好了今晚睡河滩的准备。 我看到沙发旁的墙上挂着一把旧小提琴,问道:“芮娜丝,你让我留在这儿要干些什么?” 芮娜丝把茶杯放在桌上,回答道:“我要把右手其余的骨头也弄回来,你得帮我。” 虽然我想到了她会这么说,但还是吃了一惊:“你要我怎么帮?” “我们偷偷潜入博物馆去。” “什么时候?” “明天。明晚前我们得做些准备,还要想办法弄到那儿的钥匙。” “能弄得到吗?” “应该没问题。因为我认识太阳王手下一位有身份的人。” “要和他们搏斗吗?” “应该不用,但我们还是要带上武器。必要的时候就用麻醉枪对付他们,因为我不愿意杀人。” “能行吗……” “我一个人肯定不行,但有你帮忙应该能成功。”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她说得对,可是我一点儿与人搏斗的经验都没有。 芮娜丝往自己的杯子里又倒了些橘子茶,接着又给我倒了些。 “谢谢。拿到骨头后你打算怎么办?” “和你给我的肘骨凑在一起,拼出我的右手。然后,可能的话,我想改变我身上的扎泽茨基结构。”她一边把茶杯送到嘴边,一边说。 “扎泽茨基结构?” “对。” 这是一个我从来没听过的词。 “那是什么?” “我的身体构造。我和别人有些不一样。” 我点了点头,我已经感觉到了。 “你的眼睛里有台放映机,对吧?” “对。我大脑的一部分和中央管制室的超级电脑连在一起,所以我进行计算时可以用超级电脑。只要是允许公开的材料,我都能用自己的意念来读取,就像这样。” 芮娜丝手上端着茶杯,眼睛看着墙上,一幢河边建筑物的画面映在了墙壁上。 “这是什么?”我问道。 “这就是那家博物馆,我的肘骨就藏在里面。我们可以这样从河面上飞进去。” 画面随着芮娜丝的声音移动了起来,我的身体也仿佛跟着滑过水面,慢慢接近那幢建筑。眼前出现了一条大型隧道,离那家博物馆越来越接近,终于飞进去了。接下来是一段黑洞洞的下水道,不久就到了一处三面有台阶、像是码头的地方。 “这里警戒比较松,如果速度够快,雷达也追踪不到。平常我都是走台阶进去的,但这次我们不能从大门走,而要从这边的侧门进去。” 画面上了台阶、穿过大厅,一直绕到侧面,在一个员工通道的小门前停了下来。 “从这里,或者从那个通风口进去。” 画面往上移动到天花板附近,那里有一个有很多缝隙的通风口。 “你能飞当然无所谓,可是我不行,那里太高了。” “你也没问题。” 她说话时,墙上的画面一下子不见了。芮娜丝转过身来,放下了茶杯。 “你是机器人吗?”我问。 “不,我是由蛋白质和氨基酸构成的普通生物。” “哦。” “但我的关节是螺丝式的,用螺丝或合页固定,都是老古董啦。” “螺丝式的关节?”我吃了一惊。 “是的,式样很旧了,所以才想改造一番。” 我把她的话思考了好久。真不敢相信,怎么会有这种事? “这种机械结构就叫做扎泽茨基?” “这种结构的身体叫做扎泽茨基。” “为什么要叫扎泽茨基,是发明这种结构的人的名字吗?” 芮娜丝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不过这里的人都这么叫。” “这里的人都这么叫……对了,这里是什么地方?” “橘子共和国。” “橘子共和国里的男人和女人都能在天上飞吗?” “只有女人能飞。” “啊!是必须得身体轻才能飞起来吗?太胖的就不行?” “具体原因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看我们背上的翅膀,不是都很小吗?” “嗯,对。” 我觉得这件事真不可思议。 “这翅膀只是用来抵消引力的。其实你也能飞。” 听芮娜丝这么说,我又吃了一惊,“你是在开玩笑吧?” 但芮娜丝的表情十分认真。 “我说的是真的。很简单,只要有点勇气就行。只是大家不知道怎么抵消引力而已,其实每个人都能飞。” “别开玩笑了。”我说,“如果能像你一样飞,一定很有意思。但是不行,我没长翅膀。” 芮娜丝笑了:“真的很有意思啊。” 说着,她站了起来。我突然觉得有些害怕。 果然,她把厨房的大玻璃窗打开了,对我说:“你想不想试试看?” “啊,不,我害怕。算了吧。” “到这儿来,快点!”芮娜丝说。没办法,我只好战战兢兢地走近她。 “你害怕吗?” “有点儿。” “别怕。抱住我的腰,抱紧点儿。” 没办法,我只好照做。 “注意别碰到我的翅膀!” 芮娜丝左臂揽着我的背,站在窗台上。 眼前是一些树枝和树叶,再往上就是天空。这里离地面很远,处在半空中。芮娜丝只有一只手,我觉得很不安全。 我对她说:“不行,太可怕了。如果我松开手,就会掉下去摔死吧?” 芮娜丝在我耳边笑着说:“你真是个胆小鬼。” 我有点不高兴,这哪里是胆子大不大的问题,谁不怕死? “不会掉下去的,你马上就知道了。包在我身上,相信我,好吗?” 说着,芮娜丝挥起了翅膀。她挥动翅膀的声音越来越大,渐渐变得像金属碰撞一样尖厉。 “好了!我们出发吧!” 芮娜丝用力抓住我的后背,双脚蹬了一下窗台。我赶紧抱住她纤细的腰。 我们飞到了半空中。我心里想着,不好,要掉下去了!害怕得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但我发现自己并没有掉下去。我慢慢睁开眼,发现橘子树巨大的树冠就在我的脚下。树顶的枝叶在慢慢地转着——其实旋转的是我们。 呼呼的风声一直在耳边回响,也只听得见风声。我真的在空中飞了!由于太紧张,有好一阵子我什么都没看见。尤其是地面上的东西,完全看不清楚。 过了一会儿,月亮进入了我的眼帘,在朦胧的雾里若隐若现。我盯着月亮看,又发现了不可思议的事情,月亮表面居然有不少洞。而且,每个洞口都露出一根黑黑的小棍子,向上伸着,不知道指向何方。 “啊!”我想起来了。 “什么事?” 芮娜丝的声音就在我耳边,我甚至能闻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甜甜的香味。 “你背上的翅膀停住了!” 她的翅膀静止着,但我们的身体却还浮在空中,这太令人难以置信了!为什么?芮娜丝偷偷笑了。 “好了,我要放开了啊。”她说。 她的声音很小,但因为四周除了风声之外,没有别的声音,因此我听得很清楚。 “别!”我大声叫着。她要是松手,我必死无疑。 “别害怕,有我在呢!快拉住我的手!” 说完,芮娜丝使劲甩开我抱住她的右手,左手拉着我,并迅速推开我的身体。 “哇!”我大声尖叫。可接下来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依旧安然无恙地在黑暗的夜空中飘浮着。 “怎么样?会飞了吧?” 我惊讶地点点头,“我会飞了,我飞起来了。” “明白了吧?其实所有人都会飞,只是人们大都没有勇气,才没发现自己能飞。”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接着问道:“是因为在这么高的地方,所以才能飞吗?如果下降到低一点的地方,就会掉下去吧……” “那我们来试试看吧!”芮娜丝说着再次拍动背上的翅膀。我们开始向前飞,从雾里冲了出来。 我倒吸一口气。大地仿佛撒了发光粉末似的闪着光,瞬间映入了我的眼帘。视野中间是一条蜿蜒曲折的黑色小河,河道在月光下就像老旧的玻璃板,发出朦胧的光。沿着河岸,有一条同样散发着朦胧光亮的路。这条路在某一处又分出几条岔道,岔道上有许多房子,每幢房子里都透出灯光。 从高空俯瞰下去,大地仿若一片灯海,比从地面仰望星空还要美丽,仿佛铺满了无数的钻石。 “太漂亮了!”我大叫。 “很漂亮吧?”芮娜丝说。她已经收起了翅膀,我们在离地面不远的地方,近距离欣赏着这片美丽的土地。 突然,芮娜丝的手放开了。“啊!”我又忍不住叫出声来,但再次发现身体没有任何变化。我依然在空中飘浮着,无声地向前移动。 “明白了吧?艾吉,和高度没有关系。” 我点点头问:“为什么会这样?” “如果从地面往上看的话,我们其实是在旋转。但从宇宙的高度看下来,我们就是静止的,所以不会掉下去。” 我思考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但没想明白。于是我老实说:“我听不明白。” “艾吉,我们在飞的时候,不能碰地上的东西。比如说不能碰橘子树的树枝,否则就会掉下去。” “为什么?” “原因我也不知道,但事实就是这样。” “嗯……” 我心想,算了,能飞我就心满意足了。我好像变成了一只大鸟,和芮娜丝并肩飞行,我的心情非常愉快。熟练了之后,我便一点也不在乎高度了,只是觉得很舒服。甚至有种只要能感受到这种体验,就算摔死了也无所谓的心理。 唯一遗憾的是,我并没有飞翔的感觉。连头发都没有飘动,只是身体浮在空中而已,仅仅如此,完全无法前进。就算像游泳那样双手划动周围的空气,也没有任何效果。不过我能原地扭转身子,也可以翻筋斗,但也只能做到这些。要想前进,还是需要翅膀。 “好漂亮啊。从这里看地面,简直美得像梦境。”我又赞美了一遍。 “是啊,非常漂亮。”芮娜丝说。我看着她,她的眼睛如同钻石一般闪着白光。在月亮的衬托下,她飘浮在星空下的样子简直美得像教堂墙壁上的画。 “那个月亮,怎么像是假的?”我说。 “月亮?” “是啊,月亮。就是那个。” “那个是茂朗杭金。”芮娜丝说。 这又是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名词。 “不能碰它,那是很重要的东西,是我们生活中绝对不可缺少的。它能制造风和雨,万一坏了,这个世界就毁了,你懂吗?” “嗯。”我回答。 但就在这时,我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像这样往下看,地面上的道路可真有趣。这个方向的路都是直的,而这个方向的却不是。” 芮娜丝点了点头,说:“是的。东西方向的道路都是笔直的,而南北向的不是,都是弯弯曲曲的。” “为什么?” “明天再告诉你。走吧,我们该回家了。这里禁止夜间飞行,虽然像我们这样单独飞雷达应该测不到,但要是巡逻机飞来就麻烦了。”芮娜丝说。 5 第二天早晨,芮娜丝做早饭前给了我一个奇妙的小盒子,那是一个可以放在掌心的小小的灰色盒子,透明的盖子上有弹簧装置,可一直保持半开状态。盖子上持续播放着卓别林的滑稽电影,但听不到对白,应该是无声电影。若用手压下盖子,画面就会立刻停止,可一旦松开手,弹簧装置就会弹回半开状态,卓别林也会继续动起来。芮娜丝告诉我,只要这只盒子发出声音,就说明我可以看到她。我想,这应该是一种用于私人联络的设备。 我们三个人一起吃完早餐,芮娜丝就从厨房的大窗户飞出去上班了。但听爷爷说她只能飞到橘子树底下,然后就必须步行了。从港口离开也只能坐渡轮。这地方似乎限制非常多。 芮娜丝晚上回家之前,家里就只剩荷西爷爷和我两个人。我原想从橘子树上下去,看看小熊巴尔迪在不在。但又不愿意在高高的树上和地面之间来回跑,因此只好作罢。最后,我就和荷西爷爷一起喝茶聊天。 荷西爷爷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在餐桌上和我面对面坐着时就不怎么说话。不过他看起来也很无聊,或许愿意和我交谈。他只要往下走到第十一街区,应该就能找到人和他聊天。但老人的腿似乎没什么力气,很难走到那里。 我问荷西爷爷,靠墙放着的小提琴是谁的?他说那是芮娜丝的朋友的,还说对方是个小提琴高手。那位朋友还曾教过芮娜丝,所以她也会拉一点儿小提琴。 接着,我们两个人又聊了一些闲话,荷西爷爷跟我说起他童年时玩的游戏。还不到中午时,他站起身,从架子上把装酒的瓷瓶拿了下来,开始给自己倒酒喝。三杯酒下肚后他就开始说起自己的不幸遭遇。他的父亲体弱多病,因此他从年轻时起就一直在太阳王的工厂里干活。他很早就结婚了,婚后很快就当了爸爸,所以只有更努力地工作才能养活得了一家人。 “你一定想问我鼻子的事,对不对?”他说。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荷西爷爷悲伤地告诉我,和他一样没鼻子的人还有好几个。大家都一样,没有鼻子很痛苦,连擤鼻涕都不行。空气中的飘浮物和尘土会直接进入嘴里,还很容易感冒,感冒时还必须时刻注意鼻涕有没有流出来。 他把装了酒的瓷碗放在桌子上,仿佛下定决心似的说:“这一切都是太阳王害的。” “啊?为什么?”我吓了一跳,问道。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他们做坏事从来不需要理由。不,他们是想威胁我们族人,逼我们屈服于他。于是把我这个最老实的人挑出来,杀鸡给猴看。只是因为我个子最小,也最好欺负。” 我吓得屏住呼吸,说不出话来。荷西爷爷又往碗里添了些酒,继续说道:“他们简直就是疯子,心狠手辣。他们在众多族人面前反绑住我的双手,把我按倒在地,再用刀把我的鼻子削掉。太狠毒了!大家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们怎么下得了手?我怀疑他们根本就是野兽。我亲眼看到鲜血从我的鼻子里喷出来,那一幕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当时我惨叫一声昏了过去,但至今我还记得削掉我鼻子的凶手的长相!他戴着一副眼镜,长得就像世界上最丑陋的猴子。亲眼见到自己的血从眼皮底下喷出去,你应该很难想象这个场面吧?这根本就是不该发生在人类社会的事,那简直是地狱! “然后我被丢在村口的马路上。幸好太阳王他们很快离开了,村民们这才敢解开我身上的绳子,搀扶着我回家疗伤。我的妻子好几天不休不眠地照顾我。原以为我会因失血过多而死去,但在鬼门关徘徊了几天后,我总算捡回了一条命。我的朋友们给我输了很多血。” 我吓得半天说不出话,身体在不停地颤抖。心想怎么会有人做出如此残忍的事来?能想出割掉别人鼻子这种酷刑的人,本身就不是正常人。 “也有人被割掉了耳朵。”荷西爷爷说,“太阳王的手下说:‘因为你对我们说了谎,所以我们要替地狱的魔鬼来惩罚你,让你好好反省。’还有人就这样被他们的人按住割掉了舌头。太阳王他们面对这种暴行还觉得很开心,他们看见我们痛不欲生,一个个居然哈哈大笑。他们以此为乐,只要是看不顺眼的,尤其是那些身份低贱的人,就随意伤害。他们以看着我们痛苦来获得满足。” “太过分了……简直是食人族。”我说,我记得曾在书上看到过这种人。 “唉,我不知道他们吃不吃人,但我觉得他们比食人族更可怕。”老人说。 听了这番话,太阳王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变得越来越可恨了。 “他们信奉的宗教崇拜太阳,因此把圆形的红太阳当做图腾。” 我想起昨天晚上见过的巡逻机,并把这件事告诉了荷西爷爷。 爷爷说:“太阳王想要统治我们,不知道为什么,很早以前就这样。他们相信只要让我们害怕他们,就会乖乖听话,做他们的奴隶。所以他们经常来恐吓我们,这是他们的一贯伎俩。他们毫无理由地认为自己的种族对外族人握有生杀大权,可以残暴地对待外族人。而我们都是爱好和平的人,手中没有任何武器,因此他们就更加肆无忌惮地藐视我们。他们一向认为,只有飞扬跋扈、敢打骂别人、欺负别人,才算有本事。他们的族人中要是有人同情我们,不跟着作恶,也会受到指责,被说成胆小鬼、软柿子,还会遭到他们的毒打。” 我心想,怎么会有这么不讲理的人?他们越是这么做,越会令人讨厌、让人看不起,太阳王他们难道笨得不懂这个道理吗? “不过,他们民族的科学技术真的很进步。虽然我不太清楚其中的原因,但似乎这个世界的形成也和他们有关系。”荷西爷爷无奈地说,“不管怎么说,就是由于他们的残暴,我才变成了这副模样。没了鼻子,我不敢站在别人面前,日子过得很悲惨。我连工作时都戴着口罩,工友们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可太阳王他们居然说,戴口罩是对他们的不尊敬,每天都逼我取下口罩,好好向他们鞠躬行礼。他们总是教训我们说:‘我们最了不起,你们得尊敬我们,否则就是不礼貌,是没教养。’没事儿还会找个理由毒打我们,所以我不得不忍着屈辱取下口罩。可他们看到我这副样子又会骂:‘蠢东西,滚一边儿去!’” 我听了气得全身发抖。 “我这张脸变成这样,都是他们害的。可是……所以,如果你见到太阳王的人,最好还是小心点,他们都是禽兽。他们欺负男人,调戏年轻女孩,简直无法无天、无恶不作。他们年轻时并不是都这样,是被那些年长的恶棍们教的,长大以后就全学坏了,变成傲慢、爱欺负人的坏蛋。这全是他们一代一代教出来的。” 老人叹了一口气。我突然想到,芮娜丝在太阳王的工厂里干活,他能放心吗?我都有些担心她在那里不安全了。于是我向老人说出了疑虑。老人回答说,实在没有办法。我们芒扬族出身的人按规定必须在太阳王的工厂里干活,况且这个村子里也没有别的工作机会。芮娜丝没有父母,不干活就不能养活自己。她有很多不如意的事,自己又给她添了很多麻烦。太阳王工厂的工资还说得过去。 我问她的父母怎么了?老人说,都病死了。还说他自己也活不了多少年了。这么一来,芮娜丝就变得无依无靠了,他说这是他最放心不下的事。 尽管自己的脸被太阳王毁成这样,可因为怕惹事,荷西爷爷还是很小心地不让芮娜丝怨恨太阳王。但似乎没有用,芮娜丝还是对太阳王抱有强烈的憎恨,爷爷怕她反抗太阳王,希望我能劝阻她。 说到这里,老人似乎突然犯了酒劲,倒在厨房的沙发上睡着了。我本来还想接着向他打听芮娜丝身体结构的事,问问他芮娜丝怎么会有扎泽茨基结构。这下子可就问不成了。 我看到一条小毛毯,就拿来盖在老人身上。然后独自坐在厨房的椅子上,透过大窗户向外看,从这里看得到的只有湛蓝的天空。此刻我又想起了昨天晚上的事,很难相信自己曾经在空中自由飞翔过。我想那一定是在做梦。 这时,耳边传来了铃声。我一看盒子,发现盒盖上出现了芮娜丝的脸。她让我在太阳下山时到橘子树下等她回来。“嗯,知道了。”我这样回答她。 我想,离太阳下山还有一段时间,不如现在下去找巴尔迪,反正时间还早。于是我出了门,花了很长时间慢慢走下楼梯,到处转了转,最后在河边找到了脚上装着轮子的小熊。 “喂,巴尔迪!”我叫住它,它朝我挥了一下手,神情愉快地朝我挪来。我们坐在岸边的石头上聊了一会儿。 我告诉它昨晚我是在芮娜丝家的沙发上过的夜,它听了似乎有些惊奇。我还说刚才跟芮娜丝的爷爷聊过天,他没有鼻子。巴尔迪说它知道,大概是以前被太阳王割掉的,这件事好像村子里的人都知道。 我说太阳王他们都是很残忍的家伙。它说是啊,那些家伙根本不是人,伤害别人的身体、割掉别人的器官,甚至把人大卸八块,做这些事他们都觉得无所谓,他们根本就是怪物。巴尔迪说它也有好几个朋友被太阳王分尸了。我问巴尔迪为什么不反抗,它说反抗没用,是绝对打不过他们的。 我告诉它芮娜丝想跟他们拼,而且那块肘骨确实是她的,她还要去博物馆把剩余的骨头取回来。巴尔迪听了,惊讶地瞪大眼睛看着我。 “她叫你帮忙了吗?”巴尔迪问。 “是的。”我点点头,巴尔迪却立刻低下了头。 沉默了一会儿后,他小声对我说:“也许这会发展成村民与太阳王之间的战争。太阳王是可怕的对手,最好别惹他们。” 他看起来好像真的很担心,于是我赶忙向他道了谢。巴尔迪接着说:“哦,芮娜丝!我记起来了。我听到过她的传闻,听说她和一位太阳王工厂的管理人很亲近。” “亲近?什么意思?” 巴尔迪摇摇头说:“我也不清楚。我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不过大家都说她似乎想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你最好别被牵扯进去。” 我说我知道了。其实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我换了个话题,对它说昨晚我和芮娜丝一起在天上飞过,那是我从来没有过的经历。巴尔迪边笑边看着我说,那是你在做梦。除了背上长翅膀的女孩子之外,没有人能在天上飞。在芮娜丝家过夜,也是你在厨房里做的梦。你是因为看到芮娜丝在天上飞,心里太羡慕了,才会做这样的梦。 我坚称自己不是在做梦。那种在夜空中飘浮的独特感觉非常真实,绝对不是梦境。头发被风吹动、打到额头上的感觉我现在都还记得很清楚。我还记得从空中俯瞰这条河时见到的情景。小河弯弯曲曲,在月光下像盖着一层凹凸不平的厚玻璃,反射出微微的光亮。 我还看到了月亮,因为飞得很近,可以看到月亮表面有很多小洞,每个洞口都有一根细细的棍子支撑着。 听我这么一说,巴尔迪终于放声大笑起来。 “你说月亮表面有很多小洞?还有棍子支撑着?如果没有棍子就会掉到地上?棍子固定在哪里?艾吉,你在做梦!看见这么匪夷所思的东西,就说明你在做梦呢。” 他讲得似乎有道理。连我自己也渐渐怀疑起来。我想了想后又提出一个问题。 “巴尔迪,我看见这里东西方向的路都是笔直的,而南北方向的路却全是弯弯曲曲的,是这样吗?” 巴尔迪听了点点头说:“啊,是的。真是这样。” “没错吧?这是我在天上发现的,这证明我真的飞过。”我说。 “这件事也许是你听芮娜丝说的,她天天在天上飞,经常能看到。” 巴尔迪还是不肯相信我的话。 我干脆不再解释,和他聊起别的话题。“巴尔迪,你知道什么是扎泽茨基结构吗?” 巴尔迪点了点头说:“嗯,是指身体上装着螺丝或合页的关节,对吗?” “是的。芮娜丝告诉我,她的身体就是扎泽茨基结构。”我说。 “哦,是吗?”巴尔迪似乎一点儿都不惊奇,“我也是扎泽茨基结构。你看!这里,这里,都是螺丝式的。”它边说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和肩膀。 “原来是这样……” 我看向西方的天空。此时的天空已经变成了橘色,很像橘子酱的颜色。 “艾吉。”巴尔迪在叫我。 “什么事?”我把视线转回来,看到巴尔迪卷曲的毛发下,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正紧紧地盯着我。 “大家都说要提醒芮娜丝,她已经被人盯上了。那些人认为她是危险分子,很有可能会随便找个借口把她清除掉。” 清除掉?清除掉!我马上想起可能发生的一切,真是太可怕了。我顿时对她充满了担心。 不行,不能只告诉她有危险,快逃!而是要尽力帮她。对我来说,她已经不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了。 6 我在橘子树下等着。太阳下山时,芮娜丝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大纸袋,我不记得她早晨出门时拿着这个东西。一见到我,她就愉快地大声叫起来:“艾吉!”然后向我跑了过来。 我也举起手大喊:“芮娜丝!” 再次看到芮娜丝美丽的脸庞,我感到很高兴。 芮娜丝一跑过来就紧紧地抱住我。我们的身子刚分开,她便笑容满面地抬头看着我。 “我问你,艾吉。”芮娜丝说。 “什么事?” “你今天都在做什么?” “和爷爷聊天。”我回答。 “聊得开心吗?” “嗯,不过他后来喝醉了,睡着了。” “是吗?他很爱喝酒。”芮娜丝面带愁容,接着说,“艾吉,你有什么打算?” 被她这么一问,我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你问这个干什么?” “你打算坐船到什么地方去吗?” 这个问题我还是答不出来。我努力想了半天,不知为什么,就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你要去哪儿?”芮娜丝又问了。 “不知道。”我摇摇头,然后说,“我想待在你身边。” 这时,刚才巴尔迪的忠告在我耳边回响了起来——你得提醒芮娜丝,她已经被人盯上了。 “可是艾吉,你五天后就得离开这里了。”芮娜丝说。 “五天?” “对,外来人只能在这里待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我小声嘟囔着。 “你真的想待在我身边吗?”芮娜丝问。 “是的。”我点了点头说。 “那你就成为这里的人吧。”她说。 “我要怎么做?” 我听见低沉的拍打翅膀的声音。 “太阳王的巡逻机又来了!”芮娜丝压低声音告诉我。 但今晚巡逻机没往这边飞,只是在远处盘旋。 “拿着!”芮娜丝把纸袋塞给我,我接过来拿在手里。 “跟我来!”等巡逻机的声音稍微远去后,芮娜丝马上催促我。说完便拉住我的右手跑起来。 我们一直跑到附近橘子酱工厂的阴影里。芮娜丝躲在工厂的角落,查看四周的动静。 我走到她旁边。抬头仰望夜空,圆月今晚还高高地挂着。正如巴尔迪所说,确实没有一点儿变弯的迹象。 “跟我来!”芮娜丝说完又开始跑起来,跑了三十码,冲进了山毛榉树丛里,这才放慢了脚步。 “我们要上哪儿去?”我问。 “前面有个秘密山洞,现在暂时用来作为橘子酱工厂的仓库。” 刚走出树丛,芮娜丝又开始跑了起来,我也跟在她后面跑。正当我们并肩在草地上奔跑时,突然又传来撼动地面的隆隆声。 “是太阳王!快,我们到那边去。” 芮娜丝喊着,狂奔起来,我也加快了速度。回头一看,一个怪物似的巨大黑色机影像乌云一般遮蔽了天空,并渐渐朝我们逼近,显得越来越大。飞机的声音震撼着大地,强劲的风吹得脚下的草丛东倒西歪。 我朝芮娜丝手指的方向望去,只看到山和树,没看到洞穴。四周被月光照得很亮,再仔细一看,原来真有个山洞,只是洞口被树挡住了。浓密的树叶后面,真有一个隧道似的黑洞。 “是那儿吗?” “对!” 我们拼命朝那个方向跑去。身体刚刚冲进洞穴,就有一束探照灯的白光照在洞口,紧紧追随着我们。 芮娜丝一跑进山洞,就把背紧贴着洞壁,一面大口喘气,一面探头窥视外面的动静。透过摇晃着的树叶的缝隙往外看,强风依旧刮得很猛,探照灯照得外头如同白昼,耳边充满轰隆隆的拍打翅膀的声音。 我们屏住呼吸,静待巡逻机和探照灯离开。他们发现我们了吗?是因为发现了我们才迟迟不动的吗?我越想心中越觉得不安。 飞机的声音又持续了好久,探照灯也一直照着洞口。不久后,周围又有了些动静。 “他们发现我们了。”芮娜丝小声地说。 “不是我们,是你。你早就被盯上了。”我告诉她。 “他们盯上我了?” “是的,盯上你了。”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大家都这么说。” 听到我这么说,芮娜丝沉默了。这时外面突然暗了下来,螺旋桨的声音也慢慢远去了。 芮娜丝这才松了一口气。她思索了一下,弓身看着我的手说:“我的纸袋还在吗?” 我举起袋子给她看。 “太好了,来帮我一把吧。到这里来。” 芮娜丝说完朝洞里走去,我也跟着往里走。 洞壁边有很多木箱,都堆到洞顶了,里头装的应该都是橘子酱。走过木箱堆成的小山,后面还堆放着许多废弃的机器和杂物。芮娜丝蹲了下来,不知从哪里拖出一台奇怪的机器,它前后都有椅子,看样子像个小型的交通工具。 “艾吉,你先把这个东西拖到外面去,我去拿工具箱,随后就到。” 于是我后退着把这个“交通工具”拖到了外面。因为下面装有轮子,所以拖起来并不太吃力。 我刚把它拖到洞口,芮娜丝就拿着工具箱和纸袋从后面追了上来,她说:“再往外拖一些,这里太窄了。” 我先把机器放下,走到外面确认没有巡逻机和其他人后,再回到洞里把“交通工具”拖到了外面的草地上。芮娜丝紧跟上来,打亮手电筒,又拿出扳手,蹲在机器旁。她把贴在机身上的半透明翅膀拉成直角,然后用螺丝紧紧固定住。翅膀左右各有两片,一共四片。 干完这些后,她又把翅膀下面的主翼拉了出来,也紧紧固定住。最后绕到后面,拉出垂直的尾翼,再固定住。 “这是飞行器?”我问。 芮娜丝点点头说:“这是扑翼飞机。以前是太阳王的。坠落在附近后被我拖回来偷偷藏在这里,再把它修理好。这些人工肌肉可以通过邮购买到,我买的是力气最大的,没有比这更大的了。可即使这样,仅凭我自己的力量它还是飞不上去。” 我很吃惊,问道:“那可怎么办?” “没关系,我有办法。这是燃料胶囊,我今天从太阳王工厂偷来的。”芮娜丝从纸袋里拿出胶囊,打开侧面的机身,装在人工肌肉旁边。 所谓扑翼飞机,就是翅膀能拍打的飞机,它利用高速振翅产生的能量飞行。使用经操控DNA制成的人工肌肉的扑翼飞机,比起使用内燃动力或者马达的金属机器,不但重量要轻得多,动力也更强劲。这里的飞机全都是扑翼式的,就连太阳王的巡逻机也是大型扑翼飞机。 “等一下。”芮娜丝说完,把工具箱和照明灯拿回山洞放好,然后又返回来,“我想把它拖到山上去,这件事无论如何都需要你的帮助,因为我只有一只手,又是个女孩子,没那么大的力气。” “好。但拖到山上之后怎么办?不是飞不了吗?”我说。 “到了山上就有办法了。”芮娜丝说。 “好吧。” 我们选择了一个没有树、长满草的斜坡,把这台小型扑翼飞机推了上去。 足足推了一个小时,一路上我一直在担心巡逻机会再次出现,在焦虑中终于把它推到了山顶。这时芮娜丝又示意我将机身做些调整。我依照她的吩咐,把扑翼飞机推到了指定位置。 “到这里就行了,艾吉。谢谢你。”芮娜丝说。此时,我们正站在一个很陡的斜坡的坡顶。 “到这里了,现在你想怎么办?”我惊讶地问她。莫非她想利用这个斜坡? “昨天你不是看到了吗?这个村子的南北方向没有笔直的道路,一条都没有,是特意做成这样的,因为在南北方向走直线道路很危险。” “为什么?” “因为引力会消失。”芮娜丝的话听起来很奇怪。 “引力会消失?”我问。 “对,你等会儿就知道了。南北向的直线道路,只有这一条。现在我们不是面朝北方吗?你看这里,朝北有一条大概一百一十码长的直线道路。” 确实如此。这个方向没有一条路是直的,但没有道路的空地上却有一条直线。 “我准备让机体滑下这条下坡路。因为坡很陡,所以速度会很快,我还会在后面推。你坐在前面的驾驶座上,只要时速表的指针达到二十英里,就拉这支操纵杆。翅膀已经调成全速,应该可以立刻飞起来。可如果时速没有达到二十英里就不行了,因为只靠翅膀的力量是飞不起来的。” “你呢?” “我要在后面推,所以没办法操纵。” “我从来没操作过这种扑翼机,不知道会不会。”我说。 “没问题。只要时速表的指针指向二十英里,你就猛拉操纵杆,就这么简单。你要做的事就只有这一件,其他的都由我来做,怎么样?” “嗯……”我有些犹豫。 “抓紧点儿,没时间了。巡逻机也许就快回来了。” “好吧。”我下了决心。 “你坐到前面的位子上,扣紧安全带,然后盯着时速表。能做到吗?” “可以。” 没办法,我只得坐到狭窄的驾驶座上。前座和后座其实都是驾驶座,两个座位边都有各种仪表、风门、操纵杆等装置。我在位子上坐好,系紧安全带,确认过时速表的位置后,手握操纵杆对芮娜丝说:“好了,我准备好了……” 我刚说到一半,就听到一阵呼啦呼啦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原来是芮娜丝打开了扑翼装置的开关,人工肌肉已经带动翅膀开始拍动了。她大声问我:“准备好了吗?” 我点点头,心想,决不能失败,要是弄坏飞机就完了。就算没弄坏,要再把它推到坡顶也很吃力。 芮娜丝开始慢慢推动机体。我觉得很紧张。突然,机体猛地向前方倾斜,顺着斜坡冲下去。我向后一看,发现芮娜丝正扇动着翅膀,飞起来推动飞机。 伴随着刺耳的翅膀震动声,飞机就像公园里的滑车一样开始快速滑行。我差点叫出声来,可还是拼命忍住了。我的眼睛紧盯着时速表。 指针在慢慢往上升,不过要达到每小时二十英里的速度还需要一点时间。机体震动得很厉害,我抬起头,发现一棵柊树近在眼前,再这么滑下去一定会撞到,但又不能刹车。 “还不行!艾吉!”芮娜丝边推边叫,我也一直对自己说着还不行、还不行。可眼看着就要撞上柊树了,我十分害怕。速度还不够,而且斜坡已快到尽头,下面就是平地了。机体剧烈地震动着,我紧盯着指针。指针也在剧烈地抖动,终于指到了二十这个数字。 “行了,快拉!”芮娜丝大喊。我猛地拉起了操纵杆。 震动突然停止了,整个机体浮了起来。 “打向左边!”芮娜丝在后面喊着。 我连忙把操纵杆打向左边,机体大幅度左倾,擦着柊树的树梢飞了起来。 “啊!”我不由得大声叫起来。 飞起来了,飞起来了,扑翼机顺利飞起来了。我再回头一看,柊树已经在我的脚下了。 扇动翅膀的声音渐渐平稳了下来。我看了一眼后面的驾驶座,芮娜丝已经坐进去了,正在猛踩油门。 扑翼机慢慢向左飞去。我往下看,昨晚看到的景色又出现在眼前。月光下隐约可见的发光的河流,宛如无数钻石的万家灯火,好美的夜景啊。 “好漂亮!”我大叫着,“我们再飞高一点吧。” “不行!”芮娜丝在我耳边大声说道。 由于扑翼机扇动翅膀的声音很响,我不大声说对方就听不到。 “太阳王的雷达能侦测到飞机。我们必须下降,贴着河面飞行,不然太危险了。” “贴着河面飞?” “对,这样雷达才不容易侦测到。”芮娜丝说完,就操纵飞机往河流的方向俯冲过去。 机体再次大幅度向左倾斜,疾速往下冲向河面,越来越接近水面了。 “啊!”我吓得大叫。 “没事儿!有我呢!”芮娜丝大声说。 当机体下降到翅膀几乎就要碰到水面的高度时,芮娜丝突然把机身拉平,进入水平飞行状态。我们以漂亮的姿势贴着水面前进,感觉就像坐上了超高速快艇。 “哇!”我大声赞叹着。芮娜丝实在是太棒了。可能是因为她每天都在天上飞,所以能够准确地把握飞行的高度。 “你真厉害!” “是吗?”芮娜丝说。 接着她把加速器开到最大,扇动翅膀的声音再次高亢起来,机体猛然开始加速。 “速度太快了!”我又害怕得大叫起来。 机体后方升起白色的烟雾。由于贴着水面飞行的缘故,猛烈的风把我的头发吹得乱蓬蓬的,橘子树已被我们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我们必须全速前进。这里已经是太阳王的领地了,速度快不容易被雷达侦测到。”芮娜丝大声说。 “我们要上哪儿去啊?”我问。 “博物馆啊。” 芮娜丝回答得若无其事,我却吓了一大跳。我以为今晚只是试飞而已,没想到居然是来真的。 “今天晚上!现在就要去吗?”我大声问。 “是啊!没时间拖拖拉拉的。这架飞机的飞行记录到不了明天就会被送到太阳王手上,所以起飞以后必须马上到目的地去。一方面是因为燃料不够,另一方面是因为如果今晚去,对方的戒备会松一些。” “钥匙呢?” “拿到了。给你。” 可她从后面递给我的东西是一把枪。 “这是枪,不是钥匙!”我吓得大叫。 “枪给你。钥匙在我这里,别担心。” 我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真没想到会这样。 “听我说,艾吉,虽然现在说这些不合适……”芮娜丝说。 “什么事?” “等事情办完,我取回右手后,我们结婚好吗?” “你说什么?”我又被她吓了一大跳。 “要是不跟我结婚,你就得离开这个村子。跟我结婚,你就可以拿到‘绿卡’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因为我从没考虑过这种事。 “可是,我还只有十七岁啊。”我头也没回地大叫。 “那不是正好吗!我也十七岁。”芮娜丝也大喊。 这时,前方出现了一片高楼。这些伸向天际的建筑群,像昨晚看到的渡轮一样闪闪发光。我倒吸了一口气,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壮观的城市街景。它就像一座“光明之城”,似乎夜晚永远不会到来。 扑翼机如同在水面滑行般飞着,快速接近城市的中心。一个半圆形的港湾映入眼帘,旁边还停着好几艘小船。我们向它飞了过去。 就在这时,我又禁不住发出“啊”的一声惊叫。正前方的建筑物正是芮娜丝用眼睛里的放映机让我看的那幢低矮的圆顶建筑。此刻它正变得越来越大。 “博物馆。”我大声喊道。 靠近之后我才发现,这幢看似低矮的建筑其实非常高大,上面有一个四角形隧道,仿佛大张着的嘴巴。随着飞机慢慢靠近,隧道的入口也越来越大。 突然,机体亮起了光,是芮娜丝点的。同时,我们飞进了隧道。机体在发出一阵轰隆隆的巨响后完全安静了下来,原来是芮娜丝踩了刹车。猛然减速导致我们俩的身体剧烈前倾。我注意到扑翼机的翅膀在逆向转动。 终于,我看到了码头和楼梯,就是昨晚在墙上看到过的地方。机体已经在减速了,接着飘浮起来,最后无声地降落在楼梯前的地面上。 “解开安全带,下去吧!”芮娜丝说着自己也站起来下了飞机。 下飞机后我问:“飞机停在这里没问题吗?回程时我们还要坐吗?” 芮娜丝摇摇头说:“不,它已经不能飞了。它靠自己的力量飞不起来,况且刚刚全速飞行过,已经没有燃料了,只能扔在这里。回程我们自己飞回去。” “啊!我不会飞呀……” “艾吉,你昨晚不是飞过了吗?你忘啦?” 我顿时哑口无言。 “只不过要多花点时间。快,到这边来!” 说完芮娜丝左手拿起麻醉枪,先冲到了前面,我也连忙跟了上去。 我紧张得心脏都快蹦出嗓子眼了。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这也是无法逃避的。 芮娜丝走到员工专用通道出入口,拿出钥匙插进锁孔。门开了。我设想过开门的那一剎那会警铃大作,但实际并没有发生。 进门之后是条走廊。 “走这边,跟我来。”芮娜丝说完在走廊上小跑起来,我只好跟着她跑。 这是一条很长很长的走廊,不仅笔直,而且左右两边一扇门窗都没有。走廊尽头连接着楼梯,芮娜丝跑了上去,一口气爬了两层楼。进入建筑物主体后,又是一条阴暗的走廊,芮娜丝跑在前面,我们就这么跑了很久。这条走廊里同样没有门。跑到尽头后,我们躲在墙角、探出脑袋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情况,前面还有一条很长很长的走廊。于是我们右转,继续往前走。我觉得这个建筑物实在是奇怪。 不久,两边出现了好几扇并排的门,不过四周还是空无一人,这是幢空荡荡的大房子。这时,正前方出现了一道白墙,走近之后才发现其实不是墙,而是一扇两边推开、高度直达天花板的大门。芮娜丝扭开门把手,轻轻地把门推开。 两扇门慢慢打开之后,眼前又出现了一个空荡荡的奇妙空间。整个屋子呈圆形,铺着木地板,如同大剧院般宽阔。抬头一看,天花板上吊着许多圆形的白灯,环绕房间一圈。墙边立着一排奇怪的东西,仔细一看,原来是许多猿人。 毛色极深的半裸猿人并排站着,正好位于从天花板投射下来的细细的聚光灯光束下。 他们从远古时代苏醒,如今全都站在白色的台子上。有的个子高,也有的个子矮,高个子的外观和人类很接近。有的身子前倾,指尖几乎碰到了台子,矮小的身体长满黑色毛发,看起来更像猴子。 大部分猿人都瞪大眼睛直视前方,默默地站着。可当我一靠近,他们就稍微转动脖子和乌黑的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好像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只能像在看什么罕见的东西似的盯着我。 这个宽敞的房间里除了这些整齐地站在墙边台子上的猿人外,就没有别的东西了。我慢慢地从他们面前走过,一个一个轮流看着他们的脸。他们也纷纷微微转动脖子,视线全都跟着我移动。没有人开口说话,或许他们根本就不会说话。 猿人队伍里还夹杂着一个全身覆满青白色羽毛、长相像鸟的两脚生物。小小的脸上有尖尖的喙,眼睛很大,且目光犀利,表情和感觉就像某些严肃的人类。他的黑眼珠滴溜溜地转个不停,用充满敌意的眼神望着我,似乎想表达自己站在台上动弹不得的愤怒。 猿人前方的地上有几个玻璃柜,同样围成圆形排列着,整体看来就像巨大的甜甜圈。柜子里打着白色的灯光,摆着数不清的骨头,都是从地底下挖出来的褐色化石。 “咦?”边走边寻找自己骨头的芮娜丝突然叫出声来。我走近她,发现她正望着一个柜子里面的东西。 这个柜子里没有骨头,只放了一张写着字的纸。 “这块骨头已经还给芮娜丝了。” 芮娜丝抬起头呆立着,按住右手上臂的地方,衣袖里空荡荡的。 7 荷西爷爷醉倒在第十一街区的店里,这已经是他喝过的第四家了。荷西爷爷很久没下到第十一街区来了,于是很高兴地一家一家喝,根本不打算回去。我搀着他,陪他一家一家地喝,终于体会到芮娜丝皱着眉头抱怨爷爷又喝醉酒时的心情了。 在这家店里,我第一次坐到酒吧吧台前的位子上。由于我未成年,不能喝酒,也一直不敢喝、不敢坐在吧台前。我在这里第一次喝了酒精含量百分之二的橘子酒。橘子酒喝起来像果汁,比想象中好喝得多。 这是间狭窄、破旧又黑暗的店,外面天还亮着时,就亮起了吧台和酒架的灯。店里充溢着浓浓的酒味,天花板和地板都是斜的,吧台是唯一平坦的地方。入口很狭窄,门边还堆满杂物,必须侧着身子才能勉强进入店内。 吧台里有一位看起来和荷西爷爷同龄、名叫范恩的老人,还有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是范恩老人的女儿。 范恩老人的两只耳朵都没有了,据说也是以前被太阳王割掉的。虽然荷西爷爷这么说,但我不敢问详细的情形,范恩老人也不想提。后来不知说到什么,范恩老人才吞吞吐吐地提起有关太阳王的事,然而他说的却是:“我们多亏太阳王才能过活……”接着谈到别的话题时,他又说:“因为创造这个世界的,就是太阳王。” 我实在听不懂他的意思。 “小伙子,你要跟芮娜丝结婚吗?” 荷西爷爷问得很突然,吓了我一跳。 “是的。”我说。因为有点儿不好意思,所以我没再多说什么。 “你喜欢她吗?” 被他这么一问,我只得点点头。 “但她很要强,连男人都敢揍。驯服她需要技巧。” 说完后,荷西爷爷沙哑地笑了起来,接着“咚”的一声,额头碰到吧台,就这么趴着不动了。过了一阵子,才慢慢抬起头说:“这样也好,可要是换做我,才不会这么干呢。不过如果你愿意,我就同意。你们结婚以后,芮娜丝就不必去太阳王的工厂工作,在橘子酱工厂干就行了。” “可这样日子过得下去吗?”我问。 “你也到工厂工作,两个人一起工作就没问题了。”接着他又补充道,“而且,很快家里就要少一张嘴吃饭了。” “爷爷,您可别这么说……” 我正想说下去,荷西爷爷用力摆了摆右手,大声说:“好了!好了!你不必顾虑那么多,我一点儿也不怕死,都活到这把年纪了。对不对,范恩?” 荷西爷爷冲着吧台里面的朋友说,里面的老人笑着点了点头。 “死就跟睡着了一样,只是明天早上不再醒来而已。最近每天早上醒来时我都在想,怎么又醒来了?已经可以不必再醒来了呀,我到底要继续醒到什么时候啊?想看的东西都看过了,想做的事也都做完了,已经没什么牵挂了。我问你,干活干了一天以后,晚上会睡得很香,对吧?” “对。”我说。 “一样的道理。我辛辛苦苦活了一辈子,一辈子都在很努力地工作,尤其是年轻的时候,很能吃苦,所以现在我很想好好地睡过去。真想就这么喝醉,然后一直睡下去,不再醒来。真想就这么上天堂。”烂醉如泥的荷西爷爷说。 我觉得要赶快把他带回家,再这么让他喝下去,荷西爷爷或许真的会升上天堂去。而且看起来荷西爷爷就是这么想的。 但要把烂醉如泥的荷西爷爷带回广场可实在不容易。别说带到广场,就连把他弄到店外都挺费劲的。他的腰和腿都伸不直,得先想办法让他通过狭窄的门。可就算出了门,还必须走过一条狭窄的小巷才能到达广场。那条小巷两边都有店面,窄得根本不能两人并肩通过,必须一前一后才行。没办法,我只好转过身,拖着醉醺醺的荷西爷爷倒退着慢慢走。 没想到小巷子里还站着几个女人,这就更狭窄了。空气中还飘着一股腐败水果的臭味,熏得我使不上力——这是醉汉所特有的气味。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荷西爷爷身上也散发着同样的气味。拖着爷爷,让我想起昨晚从洞穴里往外拖扑翼机的事,现在想来,当时可比现在轻松多了。 一到广场就听到了夜鸟的啼叫,四周一片漆黑。芮娜丝马上就要回来了,我得快一点。刚才那家店没有窗户,看不到外面的天色。 然而,现在才是艰难路途的起点。要拖着烂醉如泥的荷西爷爷爬好几层楼高的阶梯,实在是非常吃力的事。如果是在平地,也许他还能勉强行走,但遇到楼梯,爷爷根本连腿都抬不起来。我只能先爬上去,再把他拖上来。爷爷的身体很轻,我还可以应付,只是他会时不时地故意踩空或干脆坐下去,似乎想要加重我的负担。在这个过程中,嘴里还大声唱着难听且语意不明的外国歌曲。 突然,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停止唱歌,盯着汗如雨下的我看了看,说道:“喂,小伙子,原来是你啊,我还以为是谁呢。给你添麻烦了。” 接着又仿佛自言自语地说:“要努力啊。” 然后又说:“艾吉,我是不是说过,想看的东西都看过了,已经没什么牵挂了?” 我点点头,应道:“是的。” “错,大错特错!”荷西爷爷大声嚷嚷着。 “怎么错了?” “我还想看一个人,那就是芮娜丝的丈夫。我想看我的孙女当新娘,更想看我的孙女婿。”说完荷西爷爷纵声大笑,“我一直在想到底谁敢爱我那个任性的孙女,原来是你!好啊,也好,你这个外地人。同村的没人敢要啊!” 说完他又唱起歌来,边唱边躺在了楼梯上,还要我跟他一起躺下。我不答应,他就火冒三丈,威胁说如果不听他的话,就不把孙女嫁给我。 拖着荷西爷爷爬了四层楼后,我已经觉得相当厌烦了。我在心中暗暗发誓,以后绝不跟他一起出门。然后就这样拖着他又往上爬了四层。回到芮娜丝家附近时,夜已经深了,我也累得动不了了。 刚到家门口,荷西爷爷突然说要让我见识一下他的小提琴功底。“进门后我就拉给你听,我那小提琴可不是捡来的,是流浪者的很棒的小提琴。”他说。 我打开房门,屋里一片漆黑,荷西爷爷一边唱着歌一边跟我进了屋。我赶紧先进厨房找到火柴,点燃了厨房里的三根蜡烛。 “啊!”背后传来荷西爷爷的惊叫。 我回头一看,发现他正僵在那里,凝视着房间的一个角落。我急忙追随他的视线,但还没看清有什么,就看见爷爷跑向了沙发。仔细一看,原来芮娜丝躺在沙发上。她闭着眼睛,看起来像是在睡觉。 “芮娜丝!”我大叫。 “怎么了?你还好吧?”荷西爷爷靠近她问道。 芮娜丝微微睁开眼睛看着我,然后用沙哑的声音说:“艾吉,你得回来呀,一定得回来。” 我也跑到她身边,说:“当然,我当然会回来。如果你等我,我就回来。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等你,”芮娜丝说,“我会一直等你的。” 蹲在芮娜丝面前的荷西爷爷用手指摸了摸芮娜丝的前胸,缩回手看了看自己的指头。他的手指头上沾了一些黑色的东西,虽然房间太暗看不清楚,但沾的应该是红色的鲜血。她中弹了,芮娜丝中弹了…… 我惊恐着大声叫喊着:“芮娜丝,你中弹了?是谁开的枪?” 就在这时,我发现了更惊人的事。是右手,芮娜丝有右手了! “芮娜丝!芮娜丝!” 荷西爷爷一边大声叫喊着她的名字,一边拍打着芮娜丝柔嫩的脸颊,因为她已经不说话了。我看到芮娜丝的脸被拍得微微颤动,还看到她的胸前有一个小孔。 “啊,怎么会这样……这还有什么心思拉小提琴啊……”荷西爷爷说。 我向墙边望去,小提琴依然挂在那里。 这时,不知道从哪儿传来一声巨响,我觉得身体都好像被弹了起来。接着屋子也开始剧烈摇晃。轰然巨响从地下传来,瞬间便充满四周。我还听见到处传来的各种惨叫声,以及东西掉到地上的声音。放在厨房架子上的杯盘碗碟像瀑布般落下,砸在地上摔得粉碎,发出很大的声音。 我有些站不稳,只好摇摇晃晃地蹲下来。原本就蹲着的荷西爷爷也吓得用一只手撑在地上。 “芮娜丝!”我又大喊了一声。 我看着芮娜丝的脸,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在剧烈的震动下,芮娜丝的脑袋慢慢朝后转去。躯体明明还躺在沙发上没动,只有脑袋慢慢旋转着,长满头发的后脑勺已经转到前面来了。 然后啪嗒一声,脑袋离开了肩膀。咚!她的脑袋掉在了地上,慢慢滚到了我面前。 我定睛一看,芮娜丝的脖子里有一枚刻着深刻沟纹的大螺丝。芮娜丝的脑袋是用螺丝固定在身体上的。 我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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