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刚·玛卡特

螺丝人  作者:岛田庄司

C

我站在走廊上,计算着时间。想找出离开艾刚后经过的时间长短和他的记忆缺失程度之间的关系。上次是五分钟,这次我打算把它缩短成一分钟试试。

整整一分钟后,我推门回到自己屋里。和海因里希坐在一起的艾刚·马卡特马上站起身来,伸出手想和我握手,同时表情爽朗地对我说道:“医生,你是医生吧?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情况还是没有任何改变。这已经是他第三次对我说初次见面了。我不免有些懊恼,只冷冷地应了一声,就直接请他坐下。

“你为什么管我叫医生?”

我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同时第三次问了这个问题,感觉自己像个蹩脚的演员,因为演技不过关,而一再被导演要求重拍。

“因为你穿着白大褂。”艾刚还是笑着回答。旁边的海因里希则拼命把已经到嘴边的哈欠忍了回去。

“你是不是问过海因里希先生了?”我问。

“海因里希?不,没有。”他带着诚挚的表情否认。但我知道,海因里希不可能没向他提过我。

“你叫什么名字?”我一边问,一边小心避免自己的口气太生硬。

“艾刚·马卡特。你呢?”

“御手洗洁。”

“你是从东方来的吗?”

“从日本来的。”我觉得很无聊,心里不免有些焦急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对日本这个词和太阳旗怀有深深的恐惧,但他也知道日本是个科技进步的国家。他隐约觉得自己就是因为得到了日本的帮助才能活下来。然后怀疑墙上那幅奇怪的画是毕加索画的。这些事我全都知道,对于这出乡巴佬演的蹩脚戏,我已经感到厌烦了。

“你想问墙上那幅画,是吧?那是康丁斯基的。”我随着他的视线,抢先一步说道。

“哦,是吗?我还以为是毕加索的呢。”艾刚说。

“马卡特先生,你喜欢看电影吗?”我突然问道。我唯一感兴趣的是他这次是喜欢希区柯克还是塔科夫斯基的电影。

“我很喜欢看电影啊。可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艾刚似乎平生第一次被人这么问,他一脸天真地反问我。

“希区柯克和塔科夫斯基这两位导演中,你更喜欢哪一位?”

他听后搓了搓双手,露出欣喜的表情回答道:“医生,你可真了不起,简直可以看穿我的心思,这两位导演我都特别喜欢。问我更喜欢哪个,实在很难回答,因为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风格。就像被问到是更喜欢勃拉姆斯[约翰内斯·勃拉姆斯(Johannes Brahms,1833—1897),浪漫主义中期德国作曲家。一些评论家将其与巴赫(Bach)和贝多芬(Beethoven)合称为三B。]还是滚石乐队一样,真的很难回答。在不同的情况下,需求也会不一样,比如和朋友喝酒聚会时,就不想听勃拉姆斯的曲子了。”

我点了点头,觉得这个回答非常准确,可以肯定,他把握重点和回答问题的能力都是一流的。

“你能说出《鸟》以后,希区柯克的所有作品吗?”接下来我想知道的就是这个。

“完全没问题。他后期的作品我全都看过。是在哥德堡的首轮影院里看的。分别是《鸟》、《玛尔妮》、《破碎的幕布》、《黄玉》和《狂凶记》。”

“就这些吗?”

“他到美国后拍的片子我都看过,就这几部。”他很确定地回答。

“马卡特先生,我们以前见过面吗?”我问。

他盯着我的脸看了好久,然后说:“不,医生,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

“哦,是吗?”我追问。

“这里是医学院吧?”艾刚问。

“是研究所。”我回答。

“不是差不多吗?医生,你是研究什么的?”

“人的大脑。”

“啊,难怪!”艾刚突然大声叫起来,还用力拍了一下沙发的扶手。我缓缓地靠上椅背,等他提出他的脑子是否需要做胰岛素休克或电击疗法的问题。没想到结果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艾刚是这么问的:“医生,今天我来找你是有个特别的请求。”

“哦?”我连忙直起身子问道,“是什么?”

“其实,也许你会觉得奇怪……是关于我想回去的地方。”他说。

过程被大幅度地缩短了,我心里很高兴。但艾刚的话说到这里又打住了。

“不过……这很难向你解释。”

接着是一阵沉默。为了避免他再提到自己的脑子有多不正常,或是又聊到什么胰岛素休克疗法,我连忙往下说:“你每天都感到很迷惘,好像身在虚幻的梦境里,茫然而不真实,没有具体的生活感受。你觉得自己要回到一个地方,却不知道是哪里。”

听我这么一说,艾刚瞪大了双眼。

我接着说道:“你想知道自己要回去的地方在哪里,所以才来这里找我的。对吧?”

艾刚的眼神里一度现出畏惧,接着又开心地对我说:“医生,你太了不起了!对,就是这样的。可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心里暗暗觉得好笑,如果我到了一个全是这种人的国度,就简直是预言家甚至上帝了。

“如果只是想知道你要回去的地方,也许我可以告诉你。”

听我这么一说,不仅艾刚,连他旁边的海因里希也紧张起来。

“不过,需要得到你的全力协助才行,马卡特先生。”

“洁,你该不会要把他送回精神病院去吧?”海因里希问。

我摇摇头说:“普通医生也许会这么做,但我不会。或许我甚至能指着地图上的某个地点告诉他,就是这里。”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同时“哦”了一声。

“如果真能做到,那就太神奇了。”海因里希说,“只凭这么一点有限的材料,而且你所知道的跟我们差不多。”

“甚至还不如你们。事实上,前往梦幻国度的一切线索都在你的脑子里,马卡特先生。”

“啊?”

“现在,我们来做几个实验。请你用这支绘图铅笔在这张纸上写下英文字母的反写字,好吗?”

“反写字?”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字眼,艾刚显得有些困惑。

“是的。就像照镜子一样,看起来和普通文字一样,但其实是左右相反的文字。”

“反写字……我没写过反写字,不知道会不会写……”

但笔一接触纸张,艾刚就写得很流畅。我要求他再写一张,于是他用刚写好的那张做样本,很快就又写好了。

“马卡特先生,你写这样的字写得很快,你认为原因是什么?”

我想弄清他自己都知道哪些故事情节,所以这样问道。除了相当特殊的人之外,一般人是不会正视对自己不利的事实的,碰到事,就去寻找各种理由,试图编出一套能使自身行为正当化的情节。或者使用手边可以抓到的一切材料,急忙编造一些借口。这种虚构的故事,只会使真实的记忆更加模糊不清。

“我小时候曾经是个左撇子,长大后改过来了。这也许和会写这种字有关系吧。”艾刚说。

“我看完全没有关系。”我语气冷淡地告诉他,“原因是刚才你刚做过反写字练习。只不过,什么时候做的、在哪里、练习时旁边还有谁、为什么要做这样的练习、做练习时的心情又是如何,这些细节你已经彻底忘记了。你的大脑里只留下了反写字的写法。从专业角度来说,你只留下了所谓的‘内容记忆’而已。”

海因里希探出身子,认真听我解释。

我接着说道:“目前我已经了解到了一项重要的事实,你的大脑在把记忆内容印在脑皮层上时出现了困难。除了被你大脑里的海马体判定为重要事项,并加以反复回忆的内容之外,你对其他记忆都没有任何印象。也就是说,对于与事件有关的其他细节,你的大脑只能留下极为模糊的印象。而真正的事件记忆,是能将事件发生时的所有细节都完整记录下来的,这就自然少不了时间和地点等印象的补充。

“换句话说,关于一件事的完整记忆,必须要有时间和地点等信息作为辅助依据。有时候还需要有‘当时我确实在那儿’,这种当事人的自我印象才够完整,要靠这些内容来使记忆更加充实。通常,一个人在回忆一件事时,当时的心理状态也会被重新唤醒,而你现在缺乏的就是这种能力。

“所谓心理状态,也就是对世界的全方位认识,把感知、思考、感情、记忆……这些内容毫无缺失地连成一个整体。为了在大脑里留下‘心理状态’,数百万个神经元会协调一致地活跃起来,排列出新的模式,以便适应接踵而来的新情况,并不断作出调整。它们会对事件的核心内容随时进行关注,而对那些次要的神经元反应则渐渐忽略。

“由于相关神经元的刺激,曾经剧烈反应过的神经元会再次发生化学反应,使其今后在接收相同来源的刺激时能更灵敏,从而更容易喷发,这个过程叫做长期加强反应。这种更灵敏的状态一旦被保留下来,就产生了所谓的记忆。如果事情发生时当事人情绪激动,兴奋性神经传导物质分泌旺盛的话,就容易形成长期的记忆。

“这类记忆可能被分解成非常细小的记忆片段,并被安上触手,存放在大脑这个容量极大的储藏室的不同位置。在这个人今后漫长的人生历程中,如果需要这段记忆,随时都可以触碰触手,把记忆内容提取出来加以使用。”

说完之后,我站起身来,走到书桌前。

“然而你目前的状况是,触手没有被顺利地安在记忆片段上,所以也无法提取出来。你的大脑本身不知道这些片段被保存在储存室的哪个位置,因此才会误以为储存室里并没有这些记忆片段,就像这条手帕下面的东西一样……”我指着黄色手帕对艾刚说,“记忆的回放出现问题了。”

“手帕下面的东西?”艾刚说。

“马卡特先生,这条手帕下面有什么?”

他马上摇了摇头,笑着回答:“我怎么会知道?”

我也摇了摇头,说:“不,你知道。只是无法将有关它的记忆调取出来而已。”

艾刚皱了皱眉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样的表情,或许他记忆故事的大脑组织开始发挥作用了。

我说:“把这条黄手帕看做土地,手帕下面就是地底下。”

“埋在下面的是猿人化石……”艾刚喃喃地说。

“正确!”我说,并很快地揭开手帕,露出那本《重返橘子共和国》,我把书拿起,举在头顶。

“这就是猿人化石,马卡特先生。”

接着我把书递给艾刚。

“你知道这块土地在哪里吗,马卡特先生?”

艾刚思考了一会儿,无力地摇了摇头。

我告诉他:“在埃塞俄比亚。”

说话时我的眼睛一直盯着艾刚,但他的表情并没有出现任何变化。接着,我又把他画的画——包括我的头部素描、精灵和缺鼻子的老人——全部递给了他。

“哦,我画的画。是医生的头部素描,哦,这里还有我的签名!”艾刚十分惊讶。

“还有,这是你练习写反写字时用过的纸。”我把那张纸也递给他,艾刚露出无法置信的表情。我把手帕叠好,放进口袋,又重新坐回到座位上。

“咦!洁,你刚才提到的埃塞俄比亚是怎么回事儿?”海因里希问,“只是随便说说的吗?”

我摇摇头说:“不是随便说的,是真的。”

“真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推理。”

“推理?就靠那么少的一点材料?”

“是的,就靠那么一点。”

听到我的回答,海因里希笑了。

“这样就能知道?材料就那么一点……”

我也笑了,对海因里希说:“那么一点?明明有这么多。”

我又把《重返橘子共和国》拿在手上,举了起来。

“读读这个就知道了。只是需要一点专业知识,生物学方面的。”我说。

“换句话说,艾刚一心想回去的地方在埃塞俄比亚?”

“不,埃塞俄比亚只是所有事情的起点。虽然我们三个人的邂逅是一个无意的偶然,但艾刚事件背后,似乎隐藏着不少惊人的秘密。”

“惊人的秘密?能有什么秘密?”海因里希脸色突变,向我问道。

“现在还不知道,才刚开始探索。也许是桩全世界一直无人知晓的事情。按目前的情况来看,结果很可能会是那样。这太让人惊奇了!至今我都不敢相信。”

海因里希听了只是呆呆地看着我,一言不发。

“马卡特先生,你想回去的那个地方,你觉得会是在瑞典的什么地方吗?”我问艾刚。

他思考了一会儿,回答道:“不,我想大概不是。”

“是在国外吧?”

“嗯,我想可能吧。”

“你为什么这么想?”

“这……我不知道,只是这么觉得。”艾刚说。

“刚才你听到我说埃塞俄比亚时,没有什么感觉吗?”我问。

这对艾刚来说,应该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但他好像什么也没想起来。

他抬起头,说:“没有,没什么感觉。”

“哦?”

这下轮到我去深思了,也许是因为事情过去太久了吧。

“那么,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的?”我问。

“什么时候?”

“对,什么时候开始产生那种感觉的?”

“那种感觉……”

“想回到一个地方的感觉。觉得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才是你真正的归属,所以想回去,是这样吧?”

“啊,是的。”艾刚表示同意。

“那么,这种感觉是什么时候开始产生的?”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不知道,只是觉得非回去不可。”

“你的职业是什么?”

“我在海洋微生物考察船上工作过。后来还上过普通货船。所以……”

“是船员?”

“是的。”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到这里来了。”

“下了船以后,马上就来这里了吗?”

艾刚笑了:“医生,我可不是刚下船。”

“那么,是昨天吗?”

“昨天……不是昨天,但是最近的事。”

“什么时候呢?”

“你问具体什么时候,这我不知道。医生,不管是谁,都不会连这种小事都记得清清楚楚的,不是这样吗?每天都在做事,具体几月几号做了什么,没人可以记住这些琐事。”

“确实如此。但你不是因为患有重度酒精依赖症而一直住在康复中心吗?”

艾刚听了,突然有些怅然若失。他沉默不语。显然,这个问题是他事先没有料到的。

“不……不是这样的。”艾刚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你不喜欢喝酒吗,马卡特先生?”

他的声音越来越含糊:“不,我不喜欢喝酒。不过……”

“不过什么?”

“有时候无论如何都想喝,不喝几口就难过得不行。医生,你没有过那样的经历吧?”

“有,偶尔。”我老实告诉他。

“医生,看来你的意志力很强。”

“是吗?只要有了目标,意志就能持久。可是马卡特先生,你不是忘了自己过去待在哪里、又是怎样生活的吗?”

艾刚听了立即否认:“不,没有那回事儿。”

我点点头说:“哦?这样啊。”

“我是瑞典人,在哥德堡出生长大,在哥德堡读完小学、初中和高中,后来进入哥德堡大学生物系学习。毕业后在海洋微生物考察船上工作,但觉得这个工作和我的个性不太相符,于是辞职到斯堪的纳维亚轮船公司的货船上工作。从初级船员做起……就这样干了好多年,船上的活儿没有一件我不懂的。”

“然后,就到这里来了?”

“是的。”

“那你怎么会有机会在你所说的那个梦幻国度里生活呢?”我说。

艾刚不说话。

“那么,那些吸引你热切盼望回去的美好经历是在什么时候发生的?”

“那是……”

“接着说。”我鼓励他说下去。

“那是……对了,是我在货船上工作的时候。我换乘小艇,离开了那艘船。然后……”

“马卡特先生,你今年多大?”

我问了一个一直没有问过的问题。

“多大?年龄吗?”

“是的。”

他听了后不知为什么竟笑出声来。笑的原因着实令人费解。

然后他挠了挠头说:“我想应该有二十八了吧。”

他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大概是觉得自己已经不小了。

“二十八岁,你能肯定吗?”

我追问道。没想到他的自信很快就消失了。

“不,也许是二十七岁吧。我没有记自己岁数的习惯,也许才刚二十七岁。你也知道,离开学校后,大家就不再在意自己的年龄了。”

“是啊,因为没人会问了。”我帮他打了个圆场。

“就是啊!我今年读高三,所以是十七岁,人们都是这样记自己年龄的。而且,从学校毕业后,周围就几乎没有和自己同龄的人了。”

“这样就更不记得自己多少岁了,是吧?那么,马卡特先生,今年是公元哪一年呢?”我换了个问题。

“公元哪一年?哦,这个……不是一九七四年吗?不,应该是七五年吧……”

我站起来,从抽屉里拿出一面小镜子。

“请你照照镜子,马卡特先生,请看一下你的脸。”

头发半白的马卡特不安地接过镜子,提心吊胆地瞧了一眼。

在这一天我给他的众多打击中,这次大概是最严重的。他显然受到了很大的冲击,手里的小镜子差点掉到了地上。他一脸沮丧,看着他落寞的样子,让人不禁担心他与生俱来的开朗会就此永远消失。

“哎呀,这是谁?!”

他的声音听起来仿佛是从心底挤出来的,说完他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坐在面前的我。这一刻,他似乎才真心求我救他。

“这是谁呀?这个老头……我……这是我吗?我到底怎么了?医生,我究竟……”

必须对他继续施加压力才能让他认清现实,一直坚持的这个想法瞬间被彻底动摇了。如果此时放弃对他施压,转而和他随便闲聊,心情或许会比较轻松吧。但是这么一来,情况就无法取得任何进展了,我不甘心。他有一段很想寻找到的回忆,有一个想彻底查清位于何处的地方。他来找我就是为了寻求解答。而要想找到解答,就必须让他认清现实。

“现在是公元二○○三年,马卡特先生。”我告诉他。

“二○○三年?”他用沙哑的声音重复道,听得出来,他吃了一惊。

“所以,你今年应该五十六岁了。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某个时候开始,你的人生就停止了。那时你在哪里?过着怎样的生活?没人知道。”

“二○○三年……好遥远的未来……”

他缓缓地吐出这句话。这句感叹,说明他的精神也还停留在那个他记忆戛然而止的地方。我不忍心继续给他更为强烈的精神打击,伸手把小镜子拿了回来。

“我……唉,现在,也许在时间上糊涂了。”艾刚说道。

这大概是他的真实感受。

“可是,医生,我在哪里待过,这……这个只要调查一下不就知道了?如果我出过国,看看我的护照就能知道我去过哪里,上面应该有我去过的那个国家的记录。”他说。

这番话说明他原本的思路是十分清晰的。海因里希告诉我艾刚的情况时,我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一点。

“可是你遗失了你的瑞典护照。而且你持有护照的时候,世界各国都还未开始采用电脑管理模式,因此你的出国记录已经查不到了,甚至不知道你的护照是在多少年前失效的。你从货船上下来后,已经又过去了将近三十年,可你的这部分人生完全消失了。由于你本身没有记忆,也就没人能帮你把那段记忆找回来。”

“真的没有人吗………”他小声嘟囔着。

“是的,谁也没有办法,没有任何线索。或许你通过结婚,已经取得了某个国家的国籍,但那个国家在哪里,没有人知道。”

艾刚因为太受打击而沉默不语。

“我们查问了全欧洲各国的移民局,但还没得到回复。”海因里希说。

“也许不在欧洲。”我说。

“嗯。”

“美洲呢?”

“我们最先查问的就是美洲。好像也不是。”

“日本呢?”

“查过了,但很遗憾。几乎全世界都查过了,但都没有得到回复。也许他真的是到哪个存在于另一个时空的国家去了?”海因里希说,“或者,那只是他脑子里幻想出来的国家。”

我当然也考虑过这种可能,但显然有些问题还无法得到合理的解释。

“你离开货船后,曾在一个不知存在于哪里的奇妙国家生活过,而且时间还不算短。这个国家的名字叫做‘橘子共和国’,现在你希望能回到那个国家去,意志还非常强烈,可是你自己也不知道那个国家在哪儿。”

短暂的沉默后,艾刚说话了:“所以我才到这里来找你寻求帮助?”

我点点头说:“是的。你说希望我帮你解开这个不可思议的谜,希望我帮你寻找到‘橘子共和国’的所在地。”

“唉……”他长叹一声。又沉默了一阵后,好像下定决心似的问:“那么,到现在为止,我都在做什么?”

“生活在那个叫做‘橘子共和国’的梦幻国度里……”

“一直待到昨天吗?应该不会吧……”

“当然不是。”

“我是什么时候来瑞典的?待了多久?过得怎么样?”

没有人想回答。屋子里一片沉默。

“你以一个重度酒精依赖症患者的身份待在瑞典赫尔辛堡市的疗养院里。”最后海因里希告诉他。

“待了多久?”

“在疗养院的时间……差不多两年吧。”

“两年……”艾刚喃喃自语道。

“在这之前,你好像在赫尔辛堡过着相当困顿的生活。很有可能住过贫民窟,夏天就在公园里过夜。这种日子大概过了三年左右。”

“三年?”

“确切的时间我不清楚。是一个照顾过你的男人提出申请,才把你送到国立疗养院治疗的。后来赫尔辛堡市方面不愿继续接收你了,当时正好斯德哥尔摩新设立了一家专门接收重度酒精依赖症患者的康复中心,所以你才被送到那里。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

“啊,怎么会这样!”艾刚说。

“人哪,凡事都记得清清楚楚,不见得就会幸福。”海因里希说。

“这么算来,你在那个梦幻国度生活,至少是六年前的事了。马卡特先生。”我说,“因为你在斯德哥尔摩也生活了快一年了。”

“我是瑞典人吧?幸亏我是瑞典人,万一我生在其他国家,也许就进不了疗养院了。我哪有钱住啊。”

“事情就是这样。六年前的事,即使是正常人,记忆也已经十分模糊了。你的大脑里一定存有暂时提取不出来的事件记忆,虽然它的真实形态已经完全改变了。”

艾刚大概又一次受到了打击,迟迟没有回答。

“这就是你在橘子共和国的经历。你记得吗,马卡特先生?”我问。

“哦,这我记得。”艾刚说。

“但正如海因里希刚才所说,无论我们怎么寻找,都找不出橘子共和国这个国家。它不在欧洲、美洲,也不在日本。”

艾刚摇摇头:“不可能找得到的。”

“也不在火星上?”

“不可能在火星上,因为那是虚构的。”

“你自己也承认那是虚构的?”

“因为那种事情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发生。”艾刚说,还抬头看了看我。

“那么,你的意思是,你寻找的地方不是橘子共和国?”

艾刚摇摇头说:“嗯,是另一个地方。”

“但是,这个故事是我们手头唯一的线索,马卡特先生。我们的眼睛唯一能见到的,就只有这本《重返橘子共和国》而已。你懂吗?其他所有东西,全都记在你大脑内的沟回里。”

艾刚没有点头或摇头,也没有说话。

“现在我们手上没有别的东西。我们只能利用这本书,挖掘你的记忆,然后探索出这个国家究竟在哪里。”

听到我这么说,艾刚不由得苦笑起来。

“你怎么进入我的脑子挖掘记忆?医生,这是不可能的。这只是你的幻想,实际上不可行。”

“海因里希,你也这么认为吗?”我问海因里希。

他有所顾忌似的点了点头,说:“这一点上我赞成艾刚的说法。洁,像帝国大厦那么高的橘子树、背上长着翅膀的女孩、有三层楼高的向日葵,还有没有鼻子的老人?地球上不可能有这种地方。”

“海因里希,那棵橘子树,并不是普通的橘子树。而且,那个村子里只有东西方向才有笔直的道路,南北方向没有。如果面向北方、以时速超过二十英里的速度行驶,飞行器就会腾空飞起来。你不觉得这些都很有趣吗?这些事情听来荒谬,却都巧妙、合理,而且具备理论上的条理性,不像是凭空乱想出来的。这里有完整的科学逻辑,我至今还没看过这么有趣的童话。”

我一口气说完,艾刚和海因里希都愕然地望着我。

“你试着想想我刚才说过的话,马卡特先生。你的大脑错误地以为,没有触手的那些记忆片段不存在于储存室里。因此只能通过你自己的力量回忆。这些记忆片段肯定是存在的,当你强迫相关神经元喷发时,因为它们没有安装触手,所以被随便取出、加以组合排列,想方设法拼凑出一个看似合理的奇怪东西给你看,就像这个。”

我再次将手按在《重返橘子共和国》的封面上。

“你认为‘橘子共和国’完全是我想象出来的?[原文为英语,下同。]”艾刚问。

“不,马卡特先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橘子共和国’确实存在。’”我纠正道。

“你说什么?”

“还记得《重返橘子共和国》里的某些情节吗?比如……”我说着把书翻到开头几页,找了找。

“在这里。你听听这部分。是一个追逐精灵的场景,你是这么写的:‘我追到泉水旁的桥头’,对吧?

“后来她飞走了,你只好死心,掉头往回走。在回去的路上,你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人,怎么个奇怪法呢?你说‘他们还骑在木马上玩耍,嘴里吃着馅饼,身子得意地摇晃着’,对吧?”

艾刚不安地点了点头。

“你继续走着,与许多人擦身而过,书上写道:‘我离开广场继续向前走去,又来到路旁种满向日葵的林荫道上。这里有很多人在散步,还有人跳着前进。走过我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会对我友善地微笑,看来这个村子的人大都非常和气。’你还说,那些向日葵有三层楼高。

“你是这么描写向日葵的:‘黄色的花盘和绿色的叶子都像是玻璃纸做的,看起来似乎是半透明的。西边的太阳照在向日葵上,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海因里希仔细听着。然后,他好像开始注意到什么了——我的朗读声伴随着某种节奏,开始抑扬顿挫起来。

“当太阳西下时,你的故事里写着,那是‘如同橘子酱般的天空’。”

艾刚没有说话。

“这里还有更有趣的描写:‘她的瞳人如同万花筒般闪亮。’”

我盯着艾刚,然后说:“这些词句让我想起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以前和同学一起唱过这些句子。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吗?”

旁边的海因里希慢慢地点了点头,好像已经知道了答案。

艾刚也不安地点了点头。

“你们已经知道了吧?这些句子是一首歌的歌词,就是披头士乐队的著名歌曲,歌名叫做《钻石天空中的露西》[原名为Lucy in the Sky With Diamonds,出自披头士乐队一九六七年发行的专辑Sgt. Pepper's Lonely Hearts Club Band。]。”

D

“原来如此,这个故事是来自于《钻石天空中的露西》这首歌的歌词。”海因里希说。

“很显然,叶子和花盘都像玻璃纸一样半透明、有三层楼那么高的巨型向日葵树,都是从这首歌的歌词里来的。而《钻石天空中的露西》的歌词,又让他联想出了眼睛像钻石、背上长着翅膀的芮娜丝。”

“我年轻时虽然不是披头士乐队的忠实歌迷,但我听过这首歌。的确,艾刚写的故事开头的场景,和这首歌歌词中的意境十分相像,还都提到坐着船行驶在河上。”

“这真是个奇妙的谜题。马卡特先生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这首曲子这么熟悉的?这首歌的第一句歌词是——‘想象你在河上泛舟’,然后是‘你懒洋洋地回答他人的呼唤’。这和《重返橘子共和国》开头的情景一样,区别只是书里是小熊在呼唤艾吉。”

“我真没注意到。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马卡特先生,你爱听披头士乐队的歌曲吗?”我问。

艾刚慢慢地点了点头,但他的样子看起来并不十分确定。

“我也许听过他们的歌,因为我知道‘披头士乐队’这个名字……”他说。

“那你知道《钻石天空中的露西》这首歌吗?”

艾刚想了很久,最终回答道:“不知道。”

我确定,他不可能不知道。

“你的大脑没有给《钻石天空中的露西》这首歌的记忆片段安上正确的触手,因此无法提取完整的记忆,你才会觉得不熟悉这首歌。然而,当你强迫自己回忆芮娜丝和她所在的国家时,引起了大脑内记忆的混乱,最终在储存室里随便抓取了一些也许能派得上用场的记忆片段,勉强拼凑出一个故事。这些记忆片段的触手也不完整,才被大脑误认为是正确的记忆而提取出来、胡乱套用。于是,你在构思故事情节的时候,原本隐藏在你脑子里的真实记忆和这些被提取的错误片段互相混淆了,纠缠在一起无法分离,至少你自己无法把它们区分清楚。从技术上来说,也需要一些相关的准备。”

艾刚一直认真地听着,但似乎并没有完全把我的解释听进去。

“洁,这番话是什么意思?”海因里希问。

“他把对曾经待过的那个地方有关的记忆,和《钻石天空中的露西》这首歌的歌词混在一起了,组成了一个新故事。”

海因里希点点头,想了想说:“怎么会有这种事?”

“因为这首曲子在他失去的记忆里占据着十分重要的位置。”

“为什么会占据重要的位置?为什么是披头士乐队而不是别的什么?”

海因里希表现得十分惊讶,大概在他的人生中,摇滚乐从没占据过那么重要的地位。我瞧了一眼艾刚,发现他还在沉思。

“为什么不是勃拉姆斯?不是塔科夫斯基?也不是希区柯克?”海因里希问道。

的确,对现在的艾刚和海因里希而言,这些人或许更熟悉些。

“这正是我们接下来要研究的。”

听我这么一说,海因里希开始咬起食指关节附近的皮肤,思索起来。

“但是,海因里希,这一点真的相当重要。”我说完后站了起来,一边走一边思考着。

“洁,你的意思是,艾刚其实记得《钻石天空中的露西》这首歌的歌词?至少以前记得。”

我点点头,说:“是的,海因里希。他对这首歌所表达的意境,曾经有过相当清楚的记忆。不,其实现在也还有。”

“只是记不起来了?”

“是的。”

“为什么他记不起来了?哦,是因为触手不完整,对吧。可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他会有披头士乐队的记忆?”

“海因里希,他现在是摇滚乐或流行乐乐迷吗?”

“完全不是!”海因里希马上摇头说道,“他大概连瑞典著名的阿巴乐队[阿巴乐队(ABBA),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瑞典最出名的流行乐乐队,乐队名源自于四名成员的姓名首字母。该乐队已于一九八二年解散。]都不知道。他只听莫扎特、勃拉姆斯、西贝柳斯[让·西贝柳斯(Jean Sibelius,1865—1957),芬兰音乐家,民族主义音乐和浪漫主义音乐晚期的重要代表。]和马勒[古斯塔夫·马勒(Gustav Mahler,1860—1911),奥地利晚期浪漫主义作曲家,也是当时领先的指挥家之一。]这些人的音乐。”

“马卡特先生,你在学生时代有没有参加过摇滚或爵士乐队?”

艾刚马上摇头说:“没有。”

“那你曾经是流行乐迷吗?”

“也不是。”

“有没有哪首热门流行歌曲,你还记得歌词,甚至现在还会唱的?”

“大概阿巴乐队演唱的《小女孩》或《夏夜的城市》还能记得吧,但是我不会唱。”

“你曾经买过披头士乐队的唱片吗?”

“我想应该没有。”

“你知道一张叫做《帕伯军士孤独之心俱乐部乐队》的唱片吗?”

“不知道。”

“那是一九六七年发行的,当时你多大?”

“二十岁,还是学生。那时我最爱看的是《科学杂志》和《恐龙月刊》,像《默西之声》[《默西之声》(Mersey Beat),是一份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早期在英国利物浦创办的音乐杂志。创办人比尔·哈利是约翰·列侬的大学同学,因此披头士与这份杂志的关系十分密切,常常提供珍贵的新闻和照片。]这样的流行音乐杂志我不怎么看。”

“洁,你是怎么知道的?”海因里希说。

“因为以前我爱看《默西之声》。你会演奏什么乐器吗?”

“不会。”

“觉得生物学比摇滚乐有意思?”

“是的。”

他点点头,我也点点头。换句话说,艾刚根本不喜欢披头士乐队。这方面的记忆不是被隐藏了,而是真的没有。那么,他怎么会对这首歌如此熟悉?歌词表现的情景还能出现在他的大脑里?

“你刚才提到的那个名字很长的唱片是什么?”海因里希问。

“是收录了《钻石天空中的露西》这首歌的披头士乐队的专辑。看起来马卡特先生对披头士和这首曲子都一无所知,可是却将这首歌的歌词准确地反映到了他的故事里,简直就像披头士乐队的歌迷写的一样。这是为什么呢?马卡特先生,是有人帮你写了这个故事吗?”

“没有。”他立即否认。

“在你构思故事时,有没有从电影、电视剧、书籍或与谁的对话中得到灵感?”

“完全没有。”艾刚说。

“哦。”我点点头。

“可是,洁,他能记得这种事吗?有没有人帮助过他这件事本身就需要记忆,可他没办法记住。”海因里希说。

“这么长的故事,不会是一下子突然冒出来吧?马卡特先生,这个故事的情节肯定经常出现在你的脑海里,你会不会把它记在了哪儿?”

“有可能。但并没有做记录,记录是后来才做的。”

我点点头。“换句话说,你将自己大脑里的记忆慢慢发掘了出来,就像把化石从地下挖出来一样。”我说,“但你只会把已经成型的记忆挖出来,所以内容不会变化。你应该还记得自己如何坐着小船来到这个国家的吧?”

“对,我记得。”

“他的记忆其实很稳定。船是出自于歌词,因此我想这个故事的背景也是他从大脑里提取出来的。”

“也就是说,他并没有实过际到这个橘子共和国去?”海因里希问。

“可以说对,也可以说错。海因里希,他的确去过某地,遇到了某些人。只是这个某地变成了橘子共和国,而某些人则成为芮娜丝、爷爷,以及那只熊。为什么会这样呢?原因是他受了《钻石天空中的露西》这首歌歌词的影响,这首歌严重扭曲了他的记忆。”

“所以,是由歌词引出了故事的背景。而在艾刚的生活中,存在着另一个场景?”

“你说得对,海因里希。《重返橘子共和国》里所写的事,包括那个国家,都确实存在。只不过对他而言,这一切都不在地图上,而是在流行音乐的世界里。”

“嗯,那实际是怎样的呢?”

“我想实际上也存在,它就在地图上的某个地方,否则艾刚不可能对一个离开了六年的地方还如此念念不忘。只是,人和精灵应该并不是住在树上,那是受了歌词的影响,和真正的记忆重叠、糅合后产生的新景象。虽然和真实的记忆十分类似,但又不完全一样。”

“因为真实的景象已经被替换了?”

“某些部分确实如此,被歌词里描述的景象替换了。”

“某些部分?其他的呢?”

“我想,应该还是有真实部分存在的。”

“哦,那要怎么区分哪些是真实的呢?”

“很难吧,因为没有参照物,不过应该还是可以区分出来的。”

“总之,这个地点和《钻石天空中的露西》这首歌有关系?”

“一定有关系,这是肯定的。”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对他来说,《钻石天空中的露西》这首歌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对一个完全不知道披头士的年轻生物学研究者吗?”

“是的,海因里希。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这是极为重要的问题。”我边踱步边说。

“这是个重要却难以解决的问题。既然歌词如此准确地印在了他的大脑里,那这首歌他一定反复听过无数次。”海因里希说。

“最难解决的问题,往往就是事情的关键。”

“但是,洁,我看他对流行歌曲并没有多大兴趣啊。”

“是吗,马卡特先生?”

“是的。”艾刚点了点头。

“我不认为他热衷于听披头士的歌,可是不听又不可能记住。”

“对,这一点很确定。就算大脑这台机器再怎么神奇,也无外乎就是一台转换器之类的东西,没有原料就什么也做不出来。除非给它完整的材料,否则编不出轮廓这么清晰的故事。”

“换句话说,对这首歌必须要熟悉到能唱出来的程度才行。可艾刚连一首流行歌曲都不会唱啊。”

“恰恰相反,这更能说明两者之间有紧密的关联性。既然他从来都没有和朋友边弹吉他边唱《钻石天空中的露西》这首歌,就表示他记得这首歌和音乐兴趣无关,而是我们所探寻的事件中的某个场景和这首歌有着极紧密的联系。”我说。

“如果和音乐兴趣无关,又会和什么有关呢?”

“不清楚。无论多么不可思议的事都有可能。他曾经反复听过这首歌,或者是在某个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的背景下听到了这首歌,总之他获得了深刻而重要的记忆。我可以肯定这和兴趣没有关系,这一点毋庸置疑,海因里希。”

海因里希双臂交抱在胸前,说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个恐怖的故事。这是我采访一位精神科医生时听到的,是发生在美国西海岸的真实案例。有一名年轻的女精神病患者,能准确背诵一首爱尔兰民谣的歌词,但那首歌不是什么名曲,而是在爱尔兰乡下传唱、不为外人所知的古老曲子。这件事一直是一个谜,后来经过调查发现,她在幼儿时期曾经亲眼目睹母亲被强盗杀害的场景。强盗偷偷潜到她母亲背后,用铁锤杀死了她的母亲。母亲死之前,嘴里哼唱的就是这首爱尔兰民谣。这名女患者对其他事情的记忆都很模糊,唯独对这首歌记得特别清楚。”

“哦。”我点点头,“原来还有如此震撼而悲惨的解释。”

“艾刚的状况也许不至于那么悲惨,但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儿。问题是,他是在什么时候,又是在什么情况下听到那首歌的?”

海因里希说完,扭头问艾刚:“艾刚,你还记得吗?”

艾刚只是摇了摇头。如果他记得,就不会写出这个故事了。这个故事相当于他的大脑因无法运作而发出的惨叫声。

“他好像不记得了。洁,没有办法的,不管你是个多么优秀的脑科专家,对于艾刚来说,终究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的人。即使如你这般聪明,应该也不知道我家书桌抽屉里放了什么东西吧。被隐藏起来的事实在你的学识范围之外,我们这些局外人是不可能了解的。”海因里希说。

我摇摇头说:“我不这么认为。通过推理,应该可以查找到。”我把我的想法据实告诉他。

“推理?”

“是的,推理。”

听我这么一说,海因里希不禁笑了出来。

“连我抽屉里的东西也能知道?”

“如果你希望的话。”

海因里希笑着说道:“这简直是神话。根本不可能。”

“我不这么认为。只要合理利用目前掌握的材料,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要真能做得到,我就太佩服你了。”

“首先要查明的是时间段。他一定在某个时候遇到了什么事,接下来又被卷入到什么事件中,而且,这件事还使他出现了记忆障碍。我说的这些你都同意吧,海因里希?”

海因里希想了一下,点点头说:“嗯,是的。我同意。”

“那段时间,极有可能就是他记忆开始消失的时段,也就是他回忆不起来的那段空白。我想,要找出这个时间段,应该不算太难。”

海因里希望向空中,眼神中带着怀疑。

“我和他今天见了三次面,他都以为是初次见面。还反复说了好几次听起来十分古怪的话,就像公演前的彩排似的,不过,起码通过这些对话,我明白了好几个问题。这些材料我们要灵活运用起来。”

“嗯,你说得很有意思。”

“在和他的几次对话中,有些内容他每次说的不一样,有的却几次都相同,比如希区柯克的电影。尽管他在是喜欢希区柯克还是塔科夫斯基这个问题上的答案有所改变,但希区柯克在《鸟》之后的作品他每部都看过这个回答却一直没有变。也就是说,我们可以把希区柯克电影的上映年份作为一个参照标准。”

“有道理。”

“希区柯克的电影他都看过,而且认为希区柯克的最后一部电影是《狂凶记》。对《狂凶记》之后上映的《家庭密谋》这部片子,他完全没有印象。”

“确实如此。”

“《家庭密谋》是一九七六年上映的,《狂凶记》是一九七二年。因此,他所经历的那件目前还不清楚的事情,应当是在一九七二年到一九七六年间发生的。”

“是吗?嗯,这没问题。”

“除此之外,通过对话,我们还知道了哪些事实?首先,我认为马卡特先生的科学知识相当全面。”

“嗯,是这样的。”

“他的知识范围包括天文学、生物学、恐龙及原始人类,内容十分丰富。但有些方面的知识他又相当欠缺,比如抽象画和流行音乐。”

“嗯,是的。”

“物理学中重力和质量方面的学识也不够,脑科学方面好像也没掌握多少,天文学的知识也很有限。最了解的应该是恐龙学,因为他曾经是《恐龙月刊》的忠实读者。”

“嗯,说得对。”

“可即使如此,他对曾撼动世界的科学发现,即巨大陨石撞击地球导致恐龙灭绝的著名学说却一无所知,也不知道在尤卡坦半岛上发现巨大陨石坑的事。这也难怪,那是一九九一年才发现的。他没见过伽利略太空探测船拍摄的欧罗巴的照片,因为这也是最近几年的事情。这些事实都和我们的推理结果相一致,即他缺乏一九七六年以后的记忆。”

我走到柜子旁,拿起地震龙模型,说道:“他也不知道这种地震龙的发现。这也正常,因为它的化石最早是在一九七九年发现的。对洛基山脉的正式调查是从一九八五年开始的,论文的正式发表和把此种恐龙命名为地震龙,则是在一九九一年。”

我把模型放回到柜子上。

“所以他不知道很正常。他知道超龙和阿根廷龙,这两者的发现,曾让全世界的恐龙迷都异常兴奋,他应该也是其中之一。当初宣布它全长可能超过三十米,但其实这个数字有所夸大……”

“是吗?”

“恐龙学这种东西,其实跟好莱坞拍摄的电影《侏罗纪公园》和《怪兽哥斯拉》差不多,学者们都热衷于寻找最大的恐龙,因此世界最大恐龙的名字,每年都在变化。”

“嗯,是的。”

“有时是宣布发现某种恐龙的脊椎骨节的数量增多了,有时是尾骨多了一截。超龙是在一九七二年发现的,而阿根廷龙则是次年发现的,马卡特先生知道这两件事,这么一来,时间就更明确了。那件我们还不清楚的事件发生的年份,应当可以确定在一九七四年至一九七五年间。”

“嗯。”海因里希点点头。

“另外,一九七五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有学者宣称所谓的雷龙其实根本不存在。”

“是吗?”

“对,最后结论是稍后才被证实的。但在一九七五年初,就有研究者发表论文,主张被称为雷龙的恐龙骨骼化石,其实是已知的迷惑龙骨骼的一部分。而马卡特先生完全不知道这个结论。也就是说,已经可以大致确定,那件事是在一九七四年发生的。”

“嗯,有道理。”

“这也和马卡特先生认为自己现在的年龄是二十七或二十八岁相符。二十七岁的话是一九七四年,二十八岁则是一九七五年。”

“嗯。”海因里希低声应道。

“这么一来,事件发生的时间就知道了。可是,一九七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接下来就需要我们的分析了。”

“没错。”海因里希又重新坐回到沙发上。

“这件事,或许和马卡特先生的兴趣无关,却和《钻石天空中的露西》这首歌有着紧密的关系。对吧?”

海因里希点点头说:“应该是,这就是你总提到的所谓理论上的推演结果。”

“我们已知的众多信息里隐藏着很多暗示,可也有很多不合常理之处,会混淆我们的视听,因此我们必须慎重选择,去伪存真,才能找出正确无误的加以使用。”

“哦,这太难了。如果这么想的话,材料确实太多了。”

“怎么会太难呢?从这些材料中能发现路标啊!可以帮助我们确定大致的方向。马卡特先生是从哥德堡大学的生物系毕业的,然后上了海洋微生物的考察船,对吧?”

“对。”

“但他比较喜欢陆地上的生物,所以后来上岸了。”

“他确实说过比较喜欢陆地上的古生物。”

“对,是古生物。”我点了点头,“而且他尤其向往挖掘恐龙化石,还想把它当做一辈子的事业。”

“这么说,他上岸后就去挖掘恐龙化石了吗?我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

“一九七四年,这个领域最吸引人的地区应该是南美和北美大陆。如果他去了美国,就会获得许多其他领域的知识,无论是地理环境还是实际出土的化石,都与他之前接触的不同,这些都会改变他当初的专业方向。这么一来,吸引他的就不再是恐龙了。”

“那会是什么呢,洁?”

“对他来说,熟悉程度超过恐龙、需要具备更深入的古生物学知识,同时又要进行挖掘作业的,显然就只有人类学了。他参与了寻找所谓人类进化史上‘缺失的环节’,他自己也说对这方面十分热衷。”

“哦。”

“我之所以能把推理朝这个方向推进,是因为这些暗示都有迹可循,也很合乎逻辑,很多片段都往这个方向集中,仔细找的话需要多少资料都能找到。比方说,有关人类祖先的化石,他可以准确无误地说出尼安德特人、爪哇猿人和克罗马侬人化石的发现年份。在两次询问中,他都回答得非常准确,而且数字和内容完全没有改变。再者,他对一九○九年在英国发生的皮尔当人造假案,也有非常准确的了解,这些都能证明他对这个研究领域有着非比寻常的兴趣。”

“嗯。”

我把艾刚画的精灵素描拿起来,递给海因里希。

“这张图也能说明一些问题。他画的这个精灵的脸,显然是猿人的脸,而不是现代人。他画的其实就是他自己心中留存的那个所谓的‘缺失的环节’。”

“嗯,换句话说,故事中的精灵其实就是猿人?”

“是的。暗示这件事的话,马卡特先生说过许多次。例如,精灵被埋在地底下。”

“嗯。”

“他说过,在被他挖出来之前,精灵一直都在地底下休息。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说明了精灵对他而言指的是什么。”

“嗯。”

“还有,当我告诉他黄色手帕就是地面,并询问他下面有什么东西时,他马上不假思索地给出了答复:‘埋在地下的是猿人的化石。’这也说明他与猿人,以及参与挖掘所谓的‘缺失的环节’有联系。”

“原来如此。”

“更多的依据也在这本《重返橘子共和国》里。”

“你所说的‘更多的依据’是指什么?”

“比如说书中的主人公艾吉带着一块肘骨坐上船,然后开始寻找这块骨头的主人。”

“嗯。”

“所以我想,这块猿人的化石,也许是胳膊肘部分最先出土。”

“肘骨……”

“然后他遇见了肘骨的主人。骨头是一位精灵的,精灵也就是猿人,而且主人公为了让对方的手恢复完整,还潜入到展出大量猿人的博物馆里去寻找整只手臂的骨头。”

“对。”

“这可以解释为:得到了肘骨化石的考古挖掘队,先去寻找整只手臂的化石,再继续寻找全身的骨骼化石。这项行动在他的大脑里转化为了这段故事。”

“嗯。”

“这么一来,只要将我们目前所知的事实和时间进行交叉比对,就可以推断出事件发生的地点了。时间是一九七四年,事件是挖掘猿人的化石。那一年,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是否有什么划时代的猿人化石被发现呢?”

说完,我面对电脑坐了下来。“我们来查查看吧。有一个由英国人制作的,有关‘发掘缺失的环节’的数据库,就在这个数据库里找找看吧。首先输入年代,这个现在已经弄清楚了,是一九七四年。地点?还不知道,就在全世界范围搜索吧。发现的化石部位?哪儿都行,但以肘骨为中心。”

我把这些资料依次输入电脑。

“接下来开始搜索……”

海因里希等不及了,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找到什么了吗?”

“有了!”我说,“是埃塞俄比亚,东非阿法尔地区的沙漠。你看……首先发现了肘骨的化石碎片,外形与狒狒及羚羊的骨头有着明显的差别。考古队又花费数周时间制定了周密的挖掘计划,结果找到了大腿骨。不久后,全身的化石几乎全部完整出土了。身高大约一米,由于身材矮小,考古队原本认为可能是类似一九二四年出土于南非的‘唐宁婴儿化石’那样的儿童化石。但检查了化石的牙齿后发现,智齿已经长齐了,可以确定是个成年人。化石头骨的脑容量也明显和猿类不同,最后由脚部和脚后跟的骨骼结构判断,这是个用两脚直立行走的女性原始人类。

“这个大约三百万年前的原始人类化石,就‘缺失的环节’来说,是有史以来最完整的。全身的骨头都很齐全,因此被视为史上最大的考古发现,在学界引起极大的震撼。由于当天晚上考古队的帐篷里、收音机正好在播放披头士乐队的歌曲,所以就把这个女性原始人命名为‘露西’。从出土骨骼的完整性来看,‘露西’已被视为目前寻找‘缺失的环节’中最具代表性的发现。”

我把视线从电脑显示屏上移开,正好看到海因里希脸上失魂落魄的茫然表情。

E

“你说的就是这件事!”海因里希说,“这太惊人了,怎么会有这种可能……”

“当时考古队帐篷里收音机播放的歌曲,无疑就是披头士乐队的这首《钻石天空中的露西》。”

“是的,”海因里希点了点头,“的确如此。”

“在埃塞俄比亚夜晚的沙漠里,印象一定格外深刻。”

海因里希一直将双手交抱在胸前,大概是在想象当时的情景。

“沙漠确实会让音乐听起来更感人。洁,是否因为那一晚的体验太非同一般了,这首曲子的歌词才会深深地印在艾刚的脑子里?”

我点了点头。

“他记住了《钻石天空中的露西》这首歌,应该就是在那天晚上吧?”海因里希说。

“你觉得,马卡特先生就只在那天晚上听到过这首曲子,只此一次?”

海因里希又点了点头,但我摇摇头对他说:“我不这么认为,海因里希。这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你说不可能?为什么不可能?”

“你看,《重返橘子共和国》只反映了《钻石天空中的露西》这首歌的前半部分歌词,后半部分被忽略掉了。歌词的后半部分出现了报纸出租车、领带上镶玻璃的站台服务员和十字转门,但这些东西都没有出现在马卡特先生的故事里。这表示,刻在马卡特先生大脑里的《钻石天空中的露西》的歌词,顶多是从开头到三分之二的地方,后面的三分之一他并没有记住。”

“嗯,所以我才说他只听过一次。”

“海因里希,这样反而更不可能。”我说。

“为什么?”

“你根本不知道,‘缺失的环节’的发现,尤其是全身完整化石的发现,对这个领域来说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大家一百年来都在拼命寻找这位‘露西’,‘露西’的发现创造了历史。所有人类学和考古学领域的人都因此聚集在一起;古生物学、灵长类研究、古代文明研究、化石学、恐龙学,甚至连动物园、出版社和电影公司都举办了大量宴会,邀请这支考古队的成员出席。当然,他们还召开了记者会,上电视接受采访,同时成为晚会、音乐会和慈善晚宴的座上宾。甚至连政治家的候选演说和百货公司的开业典礼都会请他们去。”

“啊!”

“你大概知道当初道森宣布发现所谓的‘皮尔当人’时,英国人有多么疯狂吧?连续几天几夜无休无止的晚会、体育表演、慈善音乐会、戴原始人面具的化装舞会……更不要说演讲会这类的了。百货公司还举办优惠大酬宾、葡萄酒商宣布无限供应葡萄酒、流浪汉可以免费享用最上等的面包和浓汤,业余考古学家查尔斯·道森甚至还被王室隆重地授予爵士头衔。”

“啊!业余考古学家一夜之间成为贵族?”

“那段时间人们真是忘乎所以地狂欢,因此在发现这件事是作假之后,你可以想象他们有多么失望吧。虽然时代不同了,但他们所起的‘露西’这个昵称仍十分吸引人。所以马卡特先生一行人,应该也参加过类似的活动吧。连续几天几夜的晚会、餐会、演讲会,还有化石展示活动,大概比《侏罗纪公园》开拍典礼或公开纪念活动还要盛大。海因里希,我问你,这种时候,晚会的主办单位会想到什么?”

“不知道,什么?”

“会在会场反复播放《钻石天空中的露西》这首歌。”

“嗯,有道理。”

“发现‘露西’的考古队一行所到之处,《钻石天空中的露西》这首歌大概都会响彻会场的各个角落吧。谁都会想起这首歌,这个行为无人可以阻挡。”

“原来如此。所以艾刚才会记得这首流行歌曲的歌词?”

“现场演奏或业余的妈妈合唱团,都在忘情地演唱《钻石天空中的露西》。可能只要考古队成员受到邀请,刚到车站,主妇们就会在月台列队欢迎,开始合唱起来。”

“这简直是活受罪呀。”

“处于这样的环境,他不可能记不住歌词。”

“这么说,他们不管到哪儿都要受到《钻石天空中的露西》这首歌的疲劳轰炸。”

“我想,就算是只听马勒曲子的狗,大概也能背诵这首歌的歌词了吧。”

“原来如此,很有可能……总之,艾刚当年确实参加了这支发现‘露西’的考古队。”

我点点头说:“网站上的资料里并没有他的名字,可能因为他不是关键人物。但毫无疑问,我想他就是考古队的成员之一。”

“你是说,他是寻找‘缺失的环节’这一史上最著名发现的参与者之一?这个……我还真不知道呢。我连猿人‘露西’这个名字都没听说过,亏我还曾经打算当一名科学记者呢……”

“因为这和你的兴趣不在同一个领域。不是研究考古学或人类学的人,是不会知道的。”

“艾刚究竟是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加入考古队的?他是研究生物学的,专业也有些不同吧?”

“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挖掘化石和挖掘古陶器不一样,当然两者都需要放大镜和细针,还需要小心翼翼地挪动石头。但在这之前,要先做挖洞、用筐搬运泥土、用筛子筛土等体力的工作。这些工作都需要大批人手。”

“嗯,也就是说……”

“因为他想挖掘化石,大概就在离开货船后,去应聘了这种工作。”

海因里希又点点头,说道:“即使这样也很让人吃惊啊。艾刚,你对参与发掘‘缺失的环节’里那个‘露西’还有印象吗?”

艾刚听到这个问题,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想不起来了吗?”

“想不起来了。”艾刚回答。

“被扭曲了的形象记忆往往更加牢固。”我解释道。

低着头的海因里希竖起食指说:“但是,等等,洁,有件事还是有些奇怪。”

“什么事?”

“发现‘露西’这件轰动全世界的大事到底发生在哪儿?时间是一九七四年,对吧?如果是在瑞典,我应该会知道啊。”

“所以应该不是发生在瑞典。”我说。

“如果是英国或者美国,我也会听说。”

“那就也不是英国或者美国。”

“德国国内的资讯我也会知道。有可能是领域不同所致,但如果真有这么轰动,我一无所知就太奇怪了。至少我会听说才对呀。”

“那就也不是发生在德国。”

“波兰的情况我也知道一些。一九七四年的事就更不在话下了,因为当时的波兰报纸和杂志我都看过。”

“那么,大概也不是波兰了。”

“那到底是哪里呢?”

“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呢?”

“怎么?洁,连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到目前为止,我所说的都是想象。”

“啊?真的吗?”

“我知道‘露西’这个名字,是因为这个事件很有名,加上马卡特先生有这种症状,所以我才说如此轰动的大事一定发生在世界的某个地方。这都是逻辑推演的结论。啊!”

我大叫一声,海因里希好像被我吓了一跳。停下了正要走回沙发去的脚步,回到我身边。

“你看!海因里希!这个资料库里还有另外一份令人惊讶的资料。队长的名字!因为写在另外一页,刚才没有注意到。这也太巧了!”

“队长?”

“队长的名字!”

“队长的名字?怎么了?怎么巧了?”

“你知道队长叫什么名字吗?他叫卡尔·扎泽茨基。”

我刚一说出口,海因里希就又被吓了一大跳。沙发上的艾刚却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似的一语不发。

“卡尔·扎泽茨基?”

“是的。扎泽茨基这个名字居然出现在这里。”

我双手抱胸。从没想过会有这种事。

“扎泽茨基、扎泽茨基,我完全没想过。这是什么?在故事里,他是以化名出现的。其实它是一个人的名字,而且出现在这个地方……”

“洁,这是人名吗?”海因里希问。

“对。卡尔·扎泽茨基,捷克人。”

“是他组织了考古队?”

“是的。”

“他是谁呀?”

“这里介绍说,他是马拉加大学的教授。”

“马拉加大学?在葡萄牙吗?”

“不,是西班牙。”

“扎泽茨基教授,我没听过。他有名吗?”

我摇摇头:“在人类学和考古学领域或许有些名气吧,毕竟他有过那么重大的发现。但并没有世界范围的知名度,我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他的生卒年份、生平经历,这里都没有介绍。”

“为什么?在‘缺失的环节’的探索史上,这也算是重大发现之一了吧?”

“正因为这样‘露西’这个名字才变得十分有名。”我不置可否地回答道。

“‘露西’啊……是吗?所以你早就知道了?”

“对,我知道。我之前就听说过‘露西’这个名字。”我回答,“所以当我看到《重返橘子共和国》这本书时心里就有数了,我想也许就是那件事。今天,这样推理得出的结论让我更加确信,这起案件和在埃塞俄比亚发现的‘露西’有联系。”

“你说案件……”海因里希问。

但目前我还无法回应什么,因为我想起了一件更离奇的事情。

“洁,你这个人可真狡猾。”海因里希说。

我用力摇摇头说:“现在还不能告诉你,是因为我还不能十分肯定,但事情的方向大概已经清楚了。目前为止我的推理都与事实相符,这点我很确定。不过下面的事我就不清楚了——和你们一样。接下来就只能靠推理和思考,一步一步地向前推进了。扎泽茨基的事,我当初完全没有想到过。当我看到他在书中提到住在橘子树上的芮娜丝说自己的身体是扎泽茨基式结构时,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现在这里又出现了新的未解之谜,那就是扎泽茨基这个名字,为什么扎泽茨基这个名字会出现在这里……”

我用食指和大拇指分别按住额头和太阳穴。

“扎泽茨基……洁,这个人你也没听说过吗?”海因里希问。

我说:“刚才不记得,但现在我记起来了。我听说他好像是名实业家,也是个充满谜团的人物,在学术界之外的领域倒很有名。他从哪里来,又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有一段时间好像有人认真寻找过他的下落。详细情形我忘记了,只听说他的失踪好像和比利时还是哪个国家著名教堂的祭坛画失窃案有关。”

“那又是怎么回事?”

“详细的情形我记不清了,不过我存有相关资料,应该可以查到。当地现在也许还在寻找那批祭坛画的下落。那起事件已经成为有名的悬案,盗贼是怎么偷的画?怎么藏起来的?目前都还没有查清。警察已经束手无策,陷入了困境。我曾想过,若有时间就去调查此事,所以才记住了扎泽茨基这个名字,他是这宗祭坛画窃案的重要嫌犯之一。

“对了!他是西班牙的实业家扎泽茨基!对了,就是他,捷克裔的西班牙人。所谓扎泽茨基结构指的是螺丝组装式,那就是指他。意思就是他!书里的螺丝组装式就是指他,或者说他就是书里的螺丝组装式结构。可恶!我之前居然没注意到,真是太粗心了,想起了‘露西’,却忘了这位发现者。”

听我说完,海因里希神色大变,对我说:“等一下,洁,他不是个有名的人啊,这可就怪了,发现‘露西’的事不是大肆宣传过吗?为什么发现者却在学术界默默无闻?而且,你说这是桩案件,你的意思是,艾刚曾经经历过什么案件吗?”

“发现者失踪了。”

“失踪了?”

我点点头,终于想起来了。

“对,我记起来了。扎泽茨基失踪了,他突然消失了,从学术界、从人间蒸发了,就连警察也不知其下落。慢慢地,连他的名字也被人彻底遗忘了。”

“他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应该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吧?我已经记不太清了。”

“在哪里失踪的?”

“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具体的情况。”

“在西班牙失踪的吗?”

“也许是吧,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行踪。”

“嗯……看起来此人有点儿意思。”

“他的身世足够写成一本书了,海因里希。这是包括学术界在内、多个领域的多年悬案之一。现在我记起来了,发现人类起源的‘缺失的环节’的人,不久之后自己居然也‘缺失’了。”

“哦。”

“不仅如此,此人身上还发生过许多故事。听说这位老兄十分多情。卡尔·扎泽茨基是个谜一样的人物,他的生和死都是一个谜——如果他已经死了的话。他的国籍、年龄均不清楚,没有亲友也没有妻子。据说他是个非常善于欺骗的人,还很会赚钱。”

“怪盗亚森·罗宾式的人物。”

“差不多吧。所以也挺招人恨的。当然,传言未必都那么准确,就算是我,也有人在背后说一些类似的话。对于不太合群的人,大家都会说他们的闲话。”

“你是说,也有人说你是骗子,还很会赚钱吗?”

“哦,也许关于我的坏话不是这么说的,而是其他方面。比如,说我自负、特立独行或者缺乏协调性吧。”

“可能吧。”

“总之,你不觉得事情的发展越来越有趣了吗,海因里希?马卡特先生带来的难题,也许和卡尔·扎泽茨基的失踪有关。我觉得,这肯定和扎泽茨基有关,发现‘露西’不可能不引起轰动,而这个发现必定会为他带来巨额的金钱收益。”

“因此,你觉得事情出在西班牙?所以才会出现荷西爷爷这个名字?”海因里希大声说道,“荷西和范恩,这都是西班牙人爱用的名字。洁,也就是说,这起轰动事件就发生在西班牙了?”

我点点头:“多半如此吧。”

“多半?”

我又点点头。

“那剩下的一小半呢?”

“那就是发生在这里。”我拿起艾刚写的书说,“在橘子共和国里。”

海因里希不耐烦地追问道:“又是那里!那里到底是哪儿?不会就是西班牙吧?”

我摇了摇头。

“既不是埃塞俄比亚,也不是西班牙?”

“没那么简单。那大概也是扎泽茨基目前所在的地方。”

海因里希听了,有点着急地说:“洁,马拉加大学的教授如果逃到那里,不就很容易找到了吗?你到马拉加大学的网站上看看好不好?那上面应该有教授的名单,也许就写着他现在在哪里,或是他辞掉教职后去了哪个国家的消息。”

“也许吧。不过,我想事情未必那么简单……”

我转向电脑显示屏,开始搜索西班牙马拉加大学的网站。进入后调出该大学所有教授的名单,并输入卡尔·扎泽茨基教授的名字开始检索。

然而,并没有找到关于他的任何材料。

“没有。会不会是字母拼错了……”

我换了个拼法重新查找,结果还是一样。

“去人类学系和考古学系试试看。”

我尝试了各种方法,但结果都一样。

“还是找不到。那么,别在马拉加大学的网站找了,我们在人类学和考古学领域搜索这个名字试试看。”

然而,结果还是一样。

“还是没有,哪里都没有。和这个名字或该事件相关的材料,通通找不到。”

“不知道他跑到哪儿去了……难道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要不直接去找当年他在马拉加大学的同事……”

“这可不大容易,况且那所学校又不像牛津或巴黎大学那么有名。”

“这倒也是。而且我想,既然有传言说扎泽茨基是个不爱与人打交道的怪人,那么,如果他想刻意隐瞒行踪、独自到哪里去,事前就根本不会对周围的人说。”

“这么说,我们毫无办法了?真的没有其他办法了?”

“办法只有一个。”

“什么?”

我指着艾刚说道:“办法就在他身上。”

海因里希听了没有说话,只是点了几下头。

“他,还有这本《重返橘子共和国》。”

海因里希抬起头,看着天花板说:“这……就靠他?这也太困难了吧?”

“总比什么都没有强,况且,他见过扎泽茨基本人。”我说。

“真的吗?你这么认为?”

“对,一定是这样的。”我语气肯定地说道。

“你认为艾刚的过去和这家伙有联系?”

“对。不过我还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联系。”

“洁,扎泽茨基这个名字,在艾刚写的故事里,指的是身体各部分由螺丝组装起来的人……不,不对,是这种螺丝式结构本身的名称。这个名字是用在这里的,对吧?”

“对。在马卡特先生的脑子里,人类学学者的名字转变成了螺丝式结构的名称。这究竟是为什么?其中必然存在一个非常奇妙而有趣的谜。”

“究竟是为什么呢?”海因里希双手一摊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所以我们现在才要开始破解这个谜呀!唯一清楚的是,包括这个问题在内,书里的每个情节,都是解开这个谜的钥匙。”

F

我请正好要开车到镇上去的一位学生把艾刚·马卡特送回康复中心。

送走艾刚后,我转向海因里希说道:“那么,现在我们就来分析马卡特先生的故事,试着找出橘子共和国的所在吧。”

“找得到吗?”海因里希问。

“应该没问题。”我肯定地说,“我一定可以把你带到这个共和国去,但是中途会不会迷路,那可就说不准了。”

说完,我想了一下,考虑该如何向他说明,确定之后才继续说道:“在他的大脑里,这个故事已经完全取代了记忆。因此,通过仔细解读这个故事,就可以找到通往橘子共和国的途径。按照我的理解,基本想法是,这个相当于记忆替代品的故事,可以大致分为三个层面。”

“分为三个层面?”

“是的,三个层面。根据书中的内容混淆进真正的记忆中,并与之产生矛盾的因果关系来分析,可以很自然地分为三个层面。”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混淆进去的内容有三个层面。”海因里希说。

我思考了一下,否定了他的理解,纠正道:“不,不是这样的。如果逐一分析混淆进去的内容本身的话,就有好几层。我想先按性质来分,这样看,混入的内容只有两个,哦,不,是两种。”

“两种?那么另一种呢?”

“另一种就是事实。”

“事实?哦……”

“最上层、最表面的,不用说,就是《钻石天空中的露西》这首歌。”

“嗯,这我知道。”

“而最深层的内容,是摆脱矛盾冲突后遗留下来的事实。也就是说,真正的记忆片段,原封不动地沉淀在这个故事的最底层。”

“这部分内容应该不多吧?”

“嗯,对,不多。”我边想边说道。

“那中间的部分呢?”

“中间那一层,是马卡特先生身为科学工作者的感受,是大量混入他自身掌握的科学知识——尤其是那些让他印象深刻的信息——而形成的。”

“让他印象深刻的信息?他是怎么得到这些信息的?”

“应该是从其他科学工作者的口中直接听到的。”

“为什么?”

“因为这些信息并没有写在任何一本书上。”

“嗯,也许吧……”

“换句话说,马卡特先生在橘子共和国时,曾长期处在这样的环境里。”

“怎样的环境?”

“身边有最优秀的科学家。这也是我推测他曾经待在扎泽茨基教授身边一段时间的理由之一。”

“洁,这么说来,那不就是美国的某地了吗?”

“不是,并不需要十几个顶级科学家,有一两位就足够了,所以未必是美国。由这些知识和信息形成的介入物,借着一股让他兴奋、感动的力量,以穿刺的方式侵入这个故事最深处,变成故事的主体架构,同时也把事实排挤出了记忆之外。”

“嗯。”

“这和真实记忆层面的道理一样。由于兴奋而使神经传达物质分泌增多,在两种相互矛盾的内容的冲撞和重压下,这种经历被留存在了故事的各个角落。”

“有道理。”

“处于中间科学层的科学信息肯定都是最新的。从小听到大的基础性、常识性知识,并不会让马卡特先生特别兴奋,能够产生刺激的应该是足以让他惊讶、感到耳目一新的新构想才对。所以,我想肯定是最先进的科学构想。”

“嗯。还没有印刷成书本的知识,对吧?”

我点了一下头,说:“嗯,大致是这样,但并不是说这些想法当时还没有被公之于众。可能在大学课堂上被提过几次,也可能在研究这个主题的同伴之间已被视为既成事实,他们这些学者在聊天时可能经常提及,一部分可能还被写成了论文。或许有一部分早已在网络世界里流传,但还没有成为普通出版物。我的意思是这样。”

“换句话说,像著名的《自然》、《科学》、《细胞》这些杂志——”

“也许发表过。”

“嗯。那么,我们整理一下目前为止的推论。最下面一层,是没有经过任何质变的真实记忆。中间一层,是记忆受到最新科学发现的冲击,改变内容而形成的故事。而最上面那一层,则是记忆受《钻石天空中的露西》这首歌的影响后,发生质变而产生的东西。是这样的吧?”

“是的。从外到内,依次是‘披头士乐队层面’、‘科学层面’和‘事实层面’。我们姑且把它们称为‘B层’、‘S层’和‘T层’[B、S、T分别是“披头士”(Beatles)、“科学”(Science)和“事实”(Turth)英文的首写字母。]吧。我还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那就是B层和S层的特征非常相似。”

“是吗?”

“嗯,这也许只是个巧合。它们的性质十分相似,简直就像同胞兄弟……哦,不,还不只如此,应该说就像同一张脸的左半边和右半边。”

“啊!”

“并且互相补充、呼应。从S层可以提取B层的内容,从B层也可以很容易地提取S层的内容,两者非常和谐地共存共生着。也许S层渗入了B层的某个部分,B层也从S层汲取自己所需要的信息。它们就这样互取所需,完成了这个故事。

“所以也可以说,马卡特先生的整个大脑结构是由B+S层和T层,这两个层次所构成的。而B+S层的影响力非常大。马卡特先生毕竟是有科学素养的人,他被披头士乐队的歌词所引导,然后又接触到最新、最珍贵的科学信息,由此决定了故事的脉络。就这样,不必要的部分被删除了,只剩下寥寥无几的真相。”

“换句话说,S层和B层把T层给掩盖起来了?”

“确实如此。”

“也就是说,如果艾刚没有那么多科学知识,T层的内容或许能露出更多。对吧?”

“不。如果马卡特先生没有那么多科学知识的话,这个故事本身就不存在了。因为S层能引导整体。”

“是吗?”

“如果他不具备科学素养,我们就无法获得任何信息。马卡特先生的脑袋里会什么也没留下,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失忆者而已。”

“有道理。”

“那么,我们来试试吧。”

我把《重返橘子共和国》拿在手中,坐到沙发上。

“故事一开头就提到了一小块肘骨,这是T层。”我说。

“嗯,明白。这是T层,属于事实。”海因里希说。

“他把肘骨从沙漠里挖出来,但不知道是谁的。这段情节完全是事实,因此全都属于T层。坐着小船、划着桨顺流而下,不用说这属于最上面的B层。三层楼高的巨大向日葵、叶子和花瓣都像是用玻璃纸似的东西做成的,这也属于B层。不过,刚才我说过,属于B层也就属于S层。

“有人对艾吉‘喂!喂!’地大声呼喊,这也属于B层。但这里出现的熊有问题。这只熊浑身长满卷毛、很像泰迪熊、用车轮代替腿、名字叫巴尔迪。这究竟属于哪一层?”

“这属于哪一层?也属于S层吧?”

“不,不,我看这应该属于T层。”

“T层?怎么会呢?”海因里希大叫着反驳道。

“是的,应当属于T层。我看只能这么划分。”

“这种熊,实际上真的有吗?”

“这个以后再说吧。他说他的名字叫艾吉,是从瑞典来的,这些应该都属于T层。橘子树,不用说这当然是属于B层的了。它长得太大了,因此和巨大的向日葵一样,这棵橘子树也同时属于S层。树干周围有街道,树枝顶端盖着房子,真是一棵脱离实际的树啊。这部分属于哪儿呢?有点儿意思。

“我觉得,这部分B层的内容,可能与S层部分的信息交叉得相当深。而《钻石天空中的露西》这首歌凑巧和S层的特点非常吻合,尤其是这个部分,几乎可以说两者没有任何差别。关于这个问题,我以后再做说明吧。

“背上长着翅膀、停在空中采摘橘子的女孩。这些是从歌词中‘飞翔在空中的露西’这里得到的启发,当然是属于B层了,但同时又可以属于S层。也就是说,这里的B层也是S层,这部分是被S层选中的B层。同时,这部分内容又隐隐折射出猿人的影子,因此可以说也受了T层某些内容的影响。”

“这么一来,所有事物都不单只属于一个层面了?”

“有些内容是这样的。《钻石天空中的露西》这首歌所描述的景象,恰巧反映了某些科学景观,而且这三个层面都具备对马卡特先生的神经传导起到刺激作用的条件。也就是说,很多内容都通过了‘他的兴趣’这个过滤网。”

“哦,好吧,对此所做的具体说明也留待以后再说?”

“以后再说吧,海因里希。橘子酱工厂,这当然属于B层。”

“这很显然。”

“橘子树上位于C区第十一街类似唐人街的地方,以及住在这里的一位名叫戴森的老头。”

“嗯。”

“这属于T层。”

“为什么属于T层?”

“这一点毫无疑问。下面是高挂在空中的月亮。”

“这个呢?”

“书中的巴尔迪熊说过,最近几乎没有见过弯弯的月亮,所以我看,这个可以属于S层。”

“许多人从船上下来。熊先下船,然后才是人。这些人一穿过闸门,就全都跳跃着赶路回家。这简直就是噩梦中的场景啊!”

“这很关键。”我说,“很壮观的场面。毫无疑问这又是S层的。”

“这也属于S层?跳跃着走路的人?简直就像费里尼[费德里柯·费里尼(Federico Fellini,1920—1993),意大利著名电影导演,同时也是演员及作家。他的作品多混合梦境,带有强烈的巴洛克艺术特征,代表作有《大路》、《八部半》等。他曾五次获得奥斯卡奖,对伍迪·艾伦、库布里克等著名导演产生巨大影响,被誉为二十世纪影响最广泛的导演之一。]电影里的东西。”

“跳跃着走路的人在以后还会出现。接下来就是芮娜丝了,她一蹦一蹦地飞也似的跑着。”

“因为她会飞嘛。那么,芮娜丝属于哪一层呢?”

“当然是T层了。因为她正是艾刚久久不忘,渴望回到橘子共和国去的原因。”

“你说她也属于T层?可是,艾刚真的见过这个女孩子吗?”

“必须这么认为,因为她明白无误地就是属于T层。”

“T层……可是,洁,你不是说,划分规律是T层的内容是实际发生过的事实吗?”

“不,海因里希,事情并不是这样。这里提及的所有内容全都是真实的。”

“全都是真实的?”

海因里希的脸几乎变了形。

我接着说道:“是的。马卡特先生并没有说谎,他是一位精神正常的科学家。只要没被逼到相当的程度,他是不会说谎、也不会乱编故事的,他天生就是这种性格的人。所以这里提到的一切奇妙情景,都有其出现的理由,这在他描绘出的世界里都是正常的景象。”

“嗯,巨大的向日葵、橘子树、眼睛像万花筒的女孩儿……这些都是吗?”

“应该都在现实中出现过吧?当然了,是出现在披头士乐队演唱的歌曲的世界里。”

“是吗?这样啊……”

“但这里也有恰好属于S层的东西。所以说B层和S层非常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两者几乎合而为一,甚至可以说是同一个层面。因此这个让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故事才会写得如此流畅,因为它所有情节的构思都很完整。”

“嗯。那么,一按芮娜丝的小脚趾,她就会变得顺从这一点呢?”

“哦,那只是个小问题。”我回答道。

“啊?是吗?”

“它大概只是想表现女性的某一方面而已,对于整体的把握并没什么重要的意义,是细枝末节的问题。”

“是吗……还有一件事,她缺了右手。”

“这很重要。”

“艾刚遇见过的女孩里,会不会有人真的缺了右手?”

我想了好久,然后说道:“这个,我还不清楚。”

“可是,你不是说芮娜丝这个人物属于T层吗?”

“不错。猿人‘露西’的发掘,最先出土的的确是右手的肘骨。然后开始寻找这只右手的主人。大概在挖掘现场,扎泽茨基队长或其他挖掘人员随口说出了类似这个意思的话,当时的这段经历就影射到这里了。这点很难下结论。”

“嗯,太阳王这个人物呢?”

“这也十分重要。显然他属于T层。”

“T层?”

“对,T层,这不会有错。确切地说,是由B层诱导出的T层。因为在马卡特的大脑里,还残留着对太阳王的恐惧感。

“也许你不知道,海因里希,在披头士乐队的《艾比路》这张唱片里,有一首歌中出现过‘太阳王来到这里’的歌词。歌名是英文,但歌曲大半是用语意不明的西班牙语演唱的[这里是指收录于Abbey Road的Sun King这首歌。]。扎泽茨基教授应该会说西班牙语。有人说这首歌是将二次大战中日军偷袭珍珠港的史实故意反着说而编写出来的。由此来看,太阳王这个名字,应该是代表日本和日本人。”

“嗯,所以它属于B层诱导出的T层内容。然后呢?这又能说明什么?”

“很显然,这个橘子共和国是一个和日本有关的地方。而且当地人对日本这个国家怀有极端的恐惧。”

“那个地方还有博物馆?”

“应该有。”

“书里提到的太阳王的巡逻机呢?”

“这个属于S层吧?因为它不是真实存在的。”“荷西爷爷这个人物呢?”

“属于T层。”

“等等,洁,荷西爷爷可没有鼻子啊!”

“这正是他属于T层的依据。”我回答道。

“也就是说,这种人在现实中真的存在?”

“和芮娜丝有关的人全都真的存在。她没有右手这件事也极有可能是事实。”

“所以荷西也真的存在?”

“是的。”

“这么说,这位老人的鼻子是被太阳王,也就是日本人割掉的?”

“身为日本人,我也觉得很惭愧。但不管多么难以置信,这些内容都属于T层,这是逻辑推演的结果。”

“在众人面前竟能下得了这样的毒手?”

“事实就是如此。”

“太残忍了!简直让人无法相信!”

“是啊,我也不愿相信这是真的,可又不得不承认。”

“芮娜丝的那所房子呢?”

“当然真的存在,不过应该不是在树上。”

“她偷偷潜入博物馆的冒险经历呢?”

“大概有过类似的事情吧,但我认为不一定完全一样。实际发生过什么样的事,在目前这个阶段,我们还无法了解。”

“芮娜丝的眼睛里有放映机,她的大脑还可以和一部分超级电脑相连,能自由读取中央管制室内的信息,并把影像投射到墙上。这些是属于……”

“也属于S层。”

“S层?哦,也许吧……两个人在空中飞翔……”

“这也属于S层。”

“书里还提到了一次月亮。月亮上开有小小的洞,还被棍子支撑着……”

“这当然也属于S层。到这个阶段,B层的影响已经完全没有了。他们把这个月亮叫做茂朗杭金,这些都很合理,这部分简直就像科学杂志里的论文。

“海因里希,其实这部分极有意思。包括这个月亮在内,全都很合理。不仅如此,月亮周围总有雾霭笼罩,这是为什么呢?一飞到空中,芮娜丝背上的翅膀就会停止扇动,她还告诉书中的‘我’,要是不小心碰到地面上的物体他们就会掉下去,这又是为什么?

“难道是说……这可写得太棒了!而且东西向有笔直的道路,但南北向没有,为什么呢?海因里希,读到这里你不觉得激动吗?感觉这里隐藏着什么我们不知道的逻辑?你看这一段,只要朝着北方、以时速超过二十英里的速度助跑,即使翅膀的动力不够,也可以飞起来,这简直难以置信!

“把通过操控DNA制造出来的人工肌肉放在扑翼机上使用,这些都属于S层,和刚才提到的在地面上跳跃前进的人群完全可以互相呼应。它们都具有完美的科学依据,十分合理且有一定目的。但这些都只是马卡特先生凭记忆创造出来的故事情节。因此我认为,这些内容应该是相关领域的科学研究者直接告诉马卡特先生的,而且他曾为此兴奋过。”

“嗯。”海因里希应了一声,随即便陷入了沉思。过了一小会儿,他说:“这些我还是不太懂,被你这么一说……”

“嗯……我想只要稍微有些科学知识的人都会觉得这些就像小学教科书里的内容一样,这么描写理所应当。”

“哦,是吗?我以为自己了解的科学知识不算少呢……”海因里希有些遗憾地说。接着,他又问:“但是,洁,我看也不能说这么描写是理所应当的吧?”

“你指什么?”

“我的意思是,这属于S层?即使你这么说我还是觉得有点奇怪。你不是说,他这个故事描写的全是真实的东西吗?”

“是的,全都是真的。”我很肯定地回答道。

“在故事的结尾,提到一个芮娜丝的螺丝式脖子因地震时的震动而脱落了的情节,那简直是场噩梦啊。这段吓人的描述难道也属于S层?就算是S层,内容也太耸人听闻了吧?这显然不是科学,难道不是吗?人的脖子包含无数完成特定生理功能的管道,把这些管道全部切断,变成螺丝式的,这种结构根本不可能存在。”

“你说得对。”我点了点头。

“尤其书中还提到遇到地震就会脱落,这怎么可能呢?这是恐怖的幻想,是非常可怕的恐怖幻想。披头士乐队的歌曲里不会又有类似的歌词吧?如果是这样,它就不属于任何层面,而是一种特殊的内容。你说,这个到底属于哪一层?”

“所以它才属于T层啊。”我回答道。

“你说什么!?你竟然说这部分也属于T层?”海因里希几乎是在尖叫。

“不错,属于T层。”

海因里希目瞪口呆地愣了整整十秒,接着问道:“你凭什么说它属于T层?”

“是T层。”我再次确认道。

“你为什么会把它归在T层啊?什么意思?这一层的划分应该到哪儿为止?”

“全部都是。书中所写的一切都真实发生过。这是逻辑推演的结论。”

海因里希又愣了好久,终于说道:“你说的真实的部分,到哪儿为止?”

“一直到故事的结尾。发生了大地震、芮娜丝螺丝式的脖子慢慢转动,然后整颗脑袋突然掉落到艾吉面前。我认为这一切都曾经发生过。”

“活人的脑袋也能突然整个儿掉下来?”

“是的,确实如此。”

“这一幕在现实中也能发生?”

“是的,在现实中确实发生了。”

“怎么会这样?”

“目前我还不知道。”我回答道。

“洁,你不会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很遗憾,我是认真的。”我告诉他,“看到这里时我也吓了一大跳,但这些内容都是属于T层的,应当是实际发生过的事。书中这部分情节,我们必须认为是完全按照实际发生的情况写出的。无论觉得多么荒唐,我都认为这部分情节是真实的。”

“这根本不可能!”海因里希终于忍不住大声叫了起来。

G

“的确,芮娜丝螺丝式的脖子突然松动,脑袋掉下来,这段话目前还是个难解的谜题,但对于我们来说,也是一个强有力的暗示。”

“暗示?”

“是的,带给我们一个带有规律性的启示,这对揭开整个事件的真相十分重要。”

“整个事件?你指什么?”

“简单地说,就是这本《重返橘子共和国》的童话中所提到的整个秘密。这一点,我暂且先不谈。我们继续推演吧,这个问题留待以后再说。”

“向前推演?”海因里希问道,他似乎已经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了。

“我们的目的是揭开橘子共和国的秘密,这一点你可别忘了,海因里希。要达到这个目的,眼下要讨论的事情还很多,你不这么认为吗?”

海因里希点点头,说:“是的,我当然明白,而且也是这么想的。可是,我认为至今还未解决、看不懂的地方太多了。如果你能解答,我希望你能逐一告诉我。”

“你认为还未解决、看不懂的问题有什么?”

“实在太多了,数不过来。真没想到艾刚的事能引出这么复杂的问题,简直做梦都无法想象,我根本没想过背后居然隐藏着这么多东西。比如,你提出的属于S层的各个部分我都无法理解。属于T层的那部分内容,我倒大概都能明白,因为那是事实嘛,当然,螺丝式的脖子除外。我最难理解的是,从码头上往家赶的人群,为什么像跳集体舞似的跳跃着奔跑。这听起来就像是凭空想象出来的东西,你竟然说也属于S层?”

我点点头,说:“这正是典型的S层内容。我就是凭着这部分,才最终揭开这个故事背后到底隐藏着些什么的。”

听我这么一说,海因里希歪着脑袋认真地想了半天。

我接着说道:“这部分内容才是构筑书中所有神秘现象的骨架。你看,三层楼高的向日葵、建在大树顶端的村庄、月亮周围常年笼罩着的雾霭、飞上天后就停止拍打翅膀的精灵,还有精灵所说的,飞行时一旦触碰到地上的东西就会坠落的警示。”

“你的意思是,这些内容其实都可以用同一个理由来解释?”

“是的,完全可以用同一个道理来解释。”我肯定地答道。

“那么,你的这个解释合乎道理吗?”

“没有比这个更合理、更科学的解释了,海因里希。”

“如果你做得到,那简直就是魔术了,洁。”海因里希苦笑着说道,“赶快说来听听,我正想知道呢。”

“你还记得阿波罗十一号月球飞船吗?”我开始解释。

海因里希点了点头说:“阿波罗十一号?你怎么突然提到阿波罗?这次换成阿波罗十一号啦……这我当然知道,当时我也很兴奋,那是一九六九年的事了吧。‘我迈出一小步,就是人类迈出的一大步’这句名言,是那个十一号飞船的宇航员说过的吧?”

“是的,就是第一次登上月球的美国宇航员说的。”

“我记得。这件事和宇航员之间又有什么关系?”

“海因里希,我问你,宇航员在月球的砂地上是怎么走路的?”

“怎么走路?不就像平常人一样吗?”他说。

“那是走得慢的时候,如果想走快点儿的话怎么办?”

海因里希陷入了沉思,一时没有回答。

于是我说:“他不是可以跳着走吗?”

海因里希听了,低声惊叫了一声,说:“确实!确实可以那样走……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想要走得快,自然就会变成跳跃式行走,因为跳着走会比较快。‘橘子共和国’里发生的事道理也是一样的。”

海因里希张大嘴巴,惊讶地说道:“什么……你说什么?这句话什么意思?”

“听着,海因里希,我问你,阿波罗十一号的宇航员在月球上为什么会跳跃着行走?”

“因为没有重力……也就是说处于无重力状态……”

“说得对,不过准确来说是因为重力过小,人在无重力的情况下根本走不了路。月球表面的引力只有地球的六分之一,非常非常小,所以如果想快点儿走,用跳跃的方式更好。因为当人处于失重状况时,引力就无法发挥作用了。当初阿波罗十一号的宇航员们一开始大概是采取三级跳那样的跑法,但很快他们就发现不必那么夸张,一步一步跳跃着前进反而比较省力。他们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学会了这种最有效的移动方式。”

“哦,原来如此……所以……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这说明橘子共和国里的引力要比这里小。如果这么想的话,所有事情就都有最合理的解释了。比如,在高大的树木上搭建村庄,这样做既不好实施,又十分危险。就算是建在非常巨大的树木上,也难免会头重脚轻,很不稳定。万一暴风雨来了怎么办?刮大风的时候往哪儿躲?就算没有大风大雨,也有可能因为承重过大而出现房屋倾斜、倒塌的现象。考虑到这些问题,再大胆的建筑师,应该也不敢设计建造树上的房子。

“但是,这是在存在地球引力的前提下才会有的问题。引力小的话,常识就会改变,这些疑虑也就不复存在,树顶上也可以盖村落了。如果引力和月球差不多小,又没有强风暴雨,的确能在树梢上建造人类的聚居地。”

海因里希喉咙里低沉地应了一声。

“而且,在这种情况下,书中提到的那种参天大树也完全有可能长出来,就连向日葵,我看也有可能长到三层楼那么高。只要人的脚部力量足够大,不仅可以跳着走,甚至能跳跃着往前跑。”

海因里希沉默了一会儿后,终于说道:“好,我知道了。你说的事实在太离奇了,我真的没想到过。这个解释不能说没有道理,可是,为什么你会突然想到引力问题?难道橘子共和国在月球上?”

我摇摇头说:“这倒不是。如果事情发生在月球上,就有更多问题无法解释了。”

“无法解释?是吗?事到如今,哪怕你说出更不可思议的事,我也不会感到奇怪了……”

“海因里希,你还是觉得这个故事是幻想出来的,是吗?”

“说实话,我的确是这么认为的。你提起《钻石天空中的露西》后,我就更这么认为了。”

“哦,那只是巧合。”

“巧合?”

“是的,正因为如此我才说那部分内容属于被S层选中的B层。那首歌歌词描述的情景是有理可循,完全合乎科学的。”

“你刚才说,如果事情是发生在月球上,就有更多问题无法解释了?”

“是的,有些方面无法用科学作出解释。”

“哦,比如哪些方面?”

“比如说,月球上没有空气,就算在月球上建造一个密闭式的圆顶建筑,再在里头充满空气也一样。虽然那里只有相当于地球六分之一的引力,但精灵背上的翅膀一旦停止扇动,就必然会掉下来。而且,书中说东西方向有笔直的道路,南北向却没有,这种描述也完全无法解释。”

海因里希使劲点了点头,说:“是的!那这个故事到底是在哪儿发生的?还有,只要朝北方以时速二十英里的速度前进,扑翼机就能飞起来,这怎么解释?”

我点了点头,说道:“嗯,有扑翼机这种东西,也能说明那个地方虽然引力很小,却存在充足的空气。今年刚好距离莱特兄弟飞上天空一百年,但如果处在那样的环境里,我看连达·芬奇都能飞得起来。”

“是啊!那里既有空气,引力又小……”

“说得对,这就是那种环境的特殊性。如果是在普通天体上,引力过小的话,空气便会逃逸。”

“是的。”

“因为有足够的空气,即便不使用螺旋桨或喷气引擎作动力,只要有昆虫式的翅膀,就完全可能飞起来。”我说。

“昆虫式?”

“嗯,我想应该不是鸟式的。”

“那些精灵也是?”

“是的,精灵们也是。书中提到她们背上的翅膀出人意料的小。就算翅膀小,只要拍打翅膀的肌肉足够有力,在那个环境下也能飞起来。”

“书中的男主角艾吉也被精灵带着在天上飞过,对吧?”海因里希说。

“对,他也飞过。而且精灵只要飞上天空,背上的翅膀就会停止挥动。这意味着什么呢?”

“这个……你觉得意味着什么呢?”

“说明在那个环境里,本来就没有重力。”

“没有重力?”海因里希叫了出来。

“对,那是一个失重的世界。”

“我全弄乱了。你刚才不是说有吗?只是比较小。”

“这是一个人工制造出来的环境,如果一直处于失重状态就麻烦了。你也知道,人在失重状态下不仅无法行走,还会给身体带来很多障碍。比如,如果空气没有因冷热不同而产生重量差,就不会产生对流,二氧化碳会残留在嘴巴周围。一旦四周全被二氧化碳包裹住,人就有可能窒息而亡。我们能在地球上生存,是因为呼出来的气体温度较高,会向上方移动,含氧较多的冷空气则会补充它的位置,来到口鼻旁边。可以说,是地球上的空气引力帮助了我们。

“然而,在那种人工制造出来的特殊环境下,即使在每个人身边配备一台不停转动的送风机也不能解决问题。长时间处在这样的环境下,人们将无法避免肌肉的退化。这种情况在很短的时间内就会发生,人只需在失重状态下生活几周,就几乎完全无法正常行走了。”

“是啊,所以在太空站,宇航员必须常常使用运动器材锻炼身体,比如通过模拟骑自行车或跑步来维持肌肉的力量。”海因里希也赞同道。

“的确如此。此外,在这种环境下心脏也会迅速衰弱。在地球上,人体可以通过心脏的挤压,不断地把脚底的血液抽上来。可一旦没有这个需要,心脏的工作量大大减少,就会变得越来越衰弱。据说人如果躺在床上一个月不动,心脏的肌肉量便会减少一半。”

“嗯,我也听过这种说法。”海因里希说。

“因此,在地球上孕育、进化,且从未离开过地球的人类,一旦进入无重力环境,身体就会因为不适应而出现许多问题,这是可以想象到的。当然,经过几代遗传、变异后也许能变得适应那种环境,但如果要完全适应,则可能需要从尼安德特人进化到现代人这么久的年头了。那么该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呢?可以采用人工制造重力的方式来弥补这个不足。具体要怎么做呢?其中最简便、最可靠,且最不容易出现故障的方法就是让这个环境旋转起来。采用这种方法,就可以在圆周壁上制造重力,使人能够站在上面生活。”

“哈哈,我终于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这个橘子共和国是一个类似于太空站的地方?”

“规模应该远比太空站大得多。这不是处于小型试验阶段的模型,而是配备有河流和建筑,一种类似于太空居住区的地方。”

海因里希思考了许久,才好像理解了似的说道:“太空居住区?听起来像是个巨大的圆球形环境,是吗?”

我点了点头:“你说得对,确实是个圆球形的人工地球。它能一边旋转,一边利用离心力制造人造重力。”

“为什么需要这种东西?”

“当然是为了迟早有一天地球不能住人而准备的。剑桥的史蒂芬·霍金曾经预言,地球将在一千年内变得无法居住。原因是全球温室化进程和人口爆炸性增长。全球温室化会使极地的冰雪融化,要是所有的冰雪都融化了,人类的一大半文明就将被水淹没。二十世纪末,人口已经出现过一次爆炸性增长,而气温则在这一百年内上升了六摄氏度。如果以这种速度持续恶化下去,也许用不了一千年,人类就无法在地球上生存了。

“就算躲避得了这些,太阳的寿命也总有一天会终结。它会逐渐膨胀,使海水沸腾,并从离它最近的水星开始逐一吞噬太阳系里的其他星球,最后收缩成和地球差不多大的白色恒星。如果人类还能生存到那个时候,也必须离开地球。”

“那搬到火星去住,有没有可能呢?”

“是的,我们都知道,人类目前有一个叫做‘外星环境地球化’的计划,就是出于这一担忧而制定的。简单来说,就是把使全球温室化的元凶——氟利昂、甲烷等物质转移到火星上去,使火星极地的大量干冰溶化,让整个火星变得更温暖。再从地球把各种植物移植到火星上去,让它们制造二氧化碳。目的是希望火星上有一天能充满植物释放出来的氧气。那样,人就能在那里生存了。”

“对,这么一来,在火星的赤道附近好像不必穿着宇宙服就能生活下去了。而且似乎实现这个计划不必花费太久的时间。”

“有人说只要一百五十年左右就可以实现了。经过如此改造后的火星,因为距离太阳比较远,大概可以比地球存在得久一些。不过一旦太阳的寿命终结,火星的灭亡也就不远了。一开始,我也以为书中的这个橘子共和国或许是地球化之后的火星,因为火星上的重力仅是地球的三分之一。但事情并不是这样,很多证据表明,它只是一个圆球形的人工环境。

“例如,书上提到,在空中飞行时,如果触碰到生长在地面上的树木等物体,就会坠落下来。这是因为一旦飞在空中,人就不受旋转产生的离心力影响了。再说,空中原本就是一个无重力作用的环境,所以在那里可以一直飘浮着不动。可一旦参与了圆球的自转运动,身体就会随之产生重力。也就是说,飞在空中的人只要碰到圆球表面的东西,他的身体就会和这个圆球一起旋转,从而受到离心力作用,产生重力,开始往圆球的表面掉下去。但如果是在火星上,则不必碰到树木,只要背上的翅膀停止不动,瞬间就会以更快的速度掉下来。

“另外,书中还提到,月亮周围总是有一层雾气笼罩着。那是因为如果没有雾气,就看得见遥远上空、球体另一面的地表了。雾气能遮蔽视线,起到类似帷幕的作用,所以才要不断地制造雾气。”

“原来是这样啊。所以艾吉在飞起来后,即使没有翅膀,也能一直飘浮在天上……”

“是的,就是这样,这都是因为那个环境里不存在重力的缘故。精灵们只是在脱离旋转着的地面,以及想改变飞行方向或加速时才必须使用翅膀。她们在离开地面以后,就可以停止拍打翅膀了。”

“有道理!那么,书中说的向北边方向跑,扑翼机就能飞起来又是怎么回事?”

“从这段情节的描述来看,这个太空居住区大概是南北向旋转的,而且是从北往南转,所以南北方向没有直线道路。”

“之所以要朝北方以时速二十英里的速度跑,原因是……”

“这说明这个太空居住区的旋转速度是时速二十英里,圆球形表面在以时速二十英里的速度从北向南不停地旋转。所以只要以相同的速度反方向运动,也就是说,从南往北以时速二十英里的速度跑起来的话,就可以抵消旋转产生的人工重力,从而飞离地面。”

“啊!原来如此。”

“因此只需通过邮购买到力量足以扇动翅膀的人工肌肉,在重力为零的条件下,就可以飘离地面飞起来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东西方向有直线道路,南北向却没有的道理啊。”

“就是这么回事儿。在笔直的道路上很容易就能达到二十英里的速度,参加奥运会的短跑选手全力奔跑时就能达到这个速度。正是为了避免这种情形的发生,才故意把道路弄成弯曲的。在弯曲的道路上,就很难达到这个速度了。

“而且那里应该没有汽车。燃烧不充分产生的废气会污染宝贵的空气,采用把葡萄糖转换成能量的生物运动设备则要清洁得多。

“在那里驾驶汽车,只要在南北方向达到时速二十英里,在任何地方都有重力被抵消的危险。那样不仅会引起汽车在空中飘浮的严重问题,还有可能使搭乘汽车的人也在空中飘来荡去,既危险又容易引发混乱。对于管理层来说,他们当然希望所有居民都老老实实地在地面上生活,因此太阳王的巡逻机才有必要经常出来巡逻。”

“原来如此,的确从道理上都可以解释得通了。我想,这些都绝对不能让这片太空居住区里的居民知道吧?”

“应该是故意不告诉他们。不过,我想芮娜丝应该知道一些。”

“那么,这个太空居住区是为了逃离地球而建立的吗?”

“与其说逃离,不如说是为人类探索一片新天地。荷西爷爷不是说过吗?这个先进太空居住区的形成,与太阳王所拥有的技术和力量有着直接的关系。”

“嗯。”

“所以他们才能位居管理者之位,因为这个世界就是他们建造的。”

“嗯。也就是说,是出于人类探索新居住地的目的……”

“可以说,这是为了使人类的生命延续而必须面对的难题。化石‘露西’的发现就很能说明问题。从她身上我们可以知道,人类在遥远的太古时代生活在非洲大陆。‘露西’的族人如果全都安于现状,不想离开已经适应了的非洲大陆迁往其他陆地的话,只要遇上一次偶然的天灾人祸,人类就很有可能灭绝了。”

“是啊!”

“那样一来,人类的历史便完全终结,不会有我们了。幸运的是,从那时起,人类中就有些爱好冒险、不受束缚的人,他们不听所谓有识之士的忠告而离开家乡,向地球的各个角落迁徙,甚至还有人千里迢迢跑到严寒的西伯利亚去。那种气候严寒、终年冰天雪地,又食物匮乏的地方,到底有哪一点吸引了他们?”

“嗯。但我们人类的起源,难道就仅限于非洲大陆一地吗?”

“这一点还未彻底弄清,不过至少根据目前的发现,结论确实如此。总之,正因为人类不安于现状的天性,才有了今天。从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人类勇敢和不受约束的本性救了我们。当然,自打出现人类以来,巨大灾难发生的次数相对较少,而使人类得以进化的稳定的自然环境持续的时间较长也是一个重要的外部原因。如果在这段时期连续发生大型自然灾害,那人类的进化史就有可能再次回到单细胞生物,重新开始了。”

“不是说天体的冲撞也有可能给地球带来新生命吗?”

“是的。目前科学界的理论是,远古时代,地表大气是以二氧化碳为主的,如果没有从外界进入的氨基酸,生命就无法形成。而且,如果无法持续补充,还会因为现有氨基酸不够供应那么多种生命活动而使发展中断。如果地球上的生命原本就是从外星来的,那么一旦地球面临灭绝,生命也必须回到地球以外去。因此,为了使生命长久地延续下去,总有一天人类要离开地球,在宇宙空间寻找其他适合居住的星球,并移居到那里。这不是娱乐大众的科幻小说,而是迟早要面对的科学探索。”

“可是,据说人类也有可能是从其他星球移居来的,这种说法是否有根据?”

“什么?”

“我听说,人类是在远古时代,坐着类似这样的巨大宇宙飞船来到地球的。”

“嗯,这种说法我也听说过。他们还说,当时宇宙飞船降落失败了,人类的祖先失去了火箭和电脑,只好抢夺当地尼安德特人用来蔽体的毛皮来穿,并占住了他们的洞穴。不久后,他们连这部分记忆也丢失了,于是只好从原始人开始进化。”

“对,对,是这样的。”

“海因里希,你还不赶紧动手写一本有关这个故事的书?可以从挖掘出远古时代的火箭说起,发现地点是隐藏在地表之下一千米处的一座火山口,那里还有几处油田,呈环状连接在一起。”

“哇,我简直迫不及待了。”

“我们还是继续说正经事吧。由于宇宙空洞的巨大力量,以及各个星系体积的膨胀,各星系现在都是孤立存在的,恒星的数量也减少了许多。我们所处的银河系直径就有十万光年[一光年约为九万四千六百亿千米。],地球距离最近的恒星起码也有四点二光年吧?”

“你说的是比邻星吧?”

“是的,半人马座的比邻星。其他星球就远得不用说了。据说如果想去比邻星,使用现有的化学火箭推进器,要花上十三万年;使用太阳能火箭推进器则需要一万年;使用离子推进器需要五千年;使用原子能反应堆式火箭推进器需要一百年;使用反物质火箭推进器需要十年;即使使用激光火箭推进器也需要六年。”

“反物质?”

“嗯,科学家们声称一定能制造出一种被称为‘反物质’的东西并加以使用。据说制造出百万分之一克的反物质,需要花费的成本高达一千亿日元。目前那还是一种仅存在于理论中的物质,无法实际运用。激光推进器的实用性可能稍大一些,但也要等到遥远的未来,才能被人类所用。原子能反应堆式火箭推进器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就能实现,但使用这种推进器到达比邻星也要花上一百年,比人类的平均寿命还长。况且到了以后,也不能保证那里就一定有适合人类居住的行星。这样,人类只能在宇宙飞船内度过一生,留下遗嘱,交代后代子孙接着去寻找新的生活环境。太空居住区就是出于这个目的建造出来的。所以可以说太空居住区既是一个人造地球,同时也是一个巨大的宇宙飞船。”

“可以乘坐这个庞然大物在宇宙中飞行?”

“地球不就是这样吗?地球也是一艘宇宙飞船哪。”

“处于太空居住区里,引力会变小吗?”

“这倒不一定,内部引力可以根据自身旋转速度的快慢来调节,既可以和地球的一样大,也可以比地球的更大。但是,我觉得设定得小一些可能比较方便。”

“这又是为什么?”

“理由有很多。从居住环境来说,人口的增加可以很容易地把人类的居住空间向空中延伸,这符合所谓的结构力学。就像莱特兄弟的飞行试验一样,是人类和引力之间的斗争。引力小的话,就可以像这个故事中所描述的那样,在树上搭建村庄给人住。而且,如果永远没有强风暴雨,就算在树枝顶端盖房子也不成问题了。这些事在地球环境下是根本无法想象的。”

“原来如此。引力小的情况下,想要移动或在空中飘浮,也只要很少的能量就够了。对吧?”

“是的。这样可以降低运行成本,何况空间站内所需的能源都必须取自宇宙空间。就算使用原子能火箭推进器,也会存在无法从周围环境中获得燃料的危险。因为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必须尽可能地将运行成本控制在最低水平。”

“那芮娜丝眼睛里的放映机又怎么解释呢?”

“这就是引力小的第二个好处,可以在人体内植入机械。”

“形成机器人体化?”

“是的。被植入大脑内的微电脑,可以连接到中央管制中心的超级电脑上,还能把内部资料直接输入自己的脑子里。这样,就不必像我刚才那样用手指逐个敲击键盘,使用传统方式费心费力地工作了。同时,只要眼睛里有放映机,就不必像我刚刚那样,从架子上匆忙抽照片了。

“如果真能这样做的话,当然引力小会比较有利。不,应该说,如果不能把引力变小,就无法实现这些操作。因为在体内植入机械后,身体多少都会变得笨重,实际操作时或许会采用轻金属,但即使这样,身体会比原来笨重这一点还是无法改变的。”

“嗯。”

“故事里并没有提到芮娜丝服用了免疫抑制剂,但在把机械植入人体后,依照部位不同,可能会引发不同的超急性排斥反应而使受体猝死。所以我想,她可能一开始就被切除了可能会产生排斥反应物质的细胞了。细胞表面有能制造这种酶的基因,所以必须操控DNA,一开始就把这些细胞切除掉。

“科学如果持续的发展和进步,最终应该可以采用与动物细胞相同的物质为材料,或许还可以找到让人拥有和电脑或放映机相同功能的方法。如果植入的不是其他物质,人体就不会出现排异反应,这样可以省掉处理免疫抗体这个步骤。同样采用操控DNA的方法,效率会更高些。”

“嗯。”

“虽然还有电源的问题有待解决,不过总的来说,利用DNA技术人工制造出像芮娜丝这样的人类,已经不是什么难题了。而这种制造出来的生物,既可以认为是电脑的一部分,也可以说她本身就是一台机器。在未来世界里,人和电脑之间的差别会变得越来越模糊。”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人类的进化反而是在往机械化方向演变?”

“可以这么说。人类已经寻找到了进化的捷径,并掌握了方法。”

“就是所谓的扎泽茨基结构吧。”

“不,不对,据我观察,所谓的扎泽茨基结构,还处于操控DNA的初期,可以说,这一时期的产品还比较类似于机器人。这就是我刚才提到的,从中发现的规律性启示。

“利用控制DNA技术,并采用人体材料制造新人类的工程如果得以普遍推行,就必须把利用这项技术制造出的人类,与通过旧式机器组装式人体改造、或接受过这种改造的人类区别开来。因此才会把后者称为有扎泽茨基结构的人。从艾刚的故事里也可以看出这样的规则,他称之为螺丝式人类。”

“已经达到这种程度了吗?在他故事中的世界里?”

“也许吧,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是吗?”

“不过,扎泽茨基结构的技术还未完全成熟,是一种还处于研究阶段的科学。就像我们目前毫无计划地大量生产金属和塑料一样,反而让自己吃尽苦头。因为这些东西无法自然分解,也不能还原到自然中去,最终成为大批废物。因此,制造这种生物所使用的材料,还是采用构成这种生物本身的物质更为合理。我想我们迟早也会这么做的,因为这些物质最终都能回归到自然中去。”

“原来如此。是不是可以说这种技术能制造人为的、有目的的基因突变?”

“确实是这样。如果把扎泽茨基结构理解为人为变异的话,就是更领先一步的技术。实际上,如果在婴儿胚胎阶段就采用这种技术的话,就能制造出这种人类来。”

海因里希一直在思考,然后他说道:“可芮娜丝能在空中飞呀!”

“是的,她背上长有翅膀,也许是在她体内植入了增强翅膀扇动功能的肌肉吧。”

“这种功能的肌肉也能用控制DNA的技术制造吗?”

“我想也许不能,否则就达到所谓的‘凯米拉’[凯米拉(Chimera),是动物学的一种特殊现象,指不同动物的两颗受精卵融合在一起,成为一个个体并成长。英文名源自于希腊神话中一种狮头、羊身、蛇尾的吐火女怪凯米拉。]技术阶段了。我认为,芮娜丝的情况是,就算扇动翅膀是靠人工肌肉来完成的,大概也是运用机械方式组装进体内去的。

“在引力不大的太空居住区里生活了不知多少代后,一些具有创造发明意识的人产生了这种设想,并不断进行实际实验和改良。我想最终占有此项技术的人,可能就是太阳王了。最初他们采用的是机械式的添加技术,这项技术成熟后,又探索出通过控制DNA或利用凯米拉技术来彻底进行人体改造的方法。这些已经被写进一些具有一定科学根据的科幻小说里了,并不是什么毫无依据的猜想。”

“原来如此,所谓的凯米拉技术是指什么?”

“指提取出不同动物的遗传物质,然后进行基因组合。”

“比如把人类和鸟类的遗传基因在胚胎阶段混合在一起?”

“就是这个意思。”

海因里希又双手交抱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他说道:“不过,洁,我还想问问,你为什么会突然想到太空居住区?难道艾刚去过那里?”

“不。”我笑着回答。

“那么,这部分不属于他记忆的内容了?”

“我认为这些并不是他亲身体验过的事,这是他在橘子共和国里获取到的知识,但在他的大脑里留下了和亲身体验同样深刻的印象。太空居住区,以及它所带来的发生在新型社会中的虚拟故事,在马卡特先生的大脑里和他亲身体验的记忆混淆在一起了,于是这部分记忆变成了奇妙的怪物,形成像凯米拉那样、由不同内容构成的组装体了。”

“是吗?”

“是的。马卡特先生的这个故事,简直就是凯米拉式的记忆混合体。头像狮子,身体是山羊,尾巴又变成了蛇。”

“哦,这个我知道。可他是怎么得到这些知识的?为什么艾刚能掌握如此复杂丰富的知识?他是生物学家,但并不是研究宇宙的,不是吗?”

“我想,可能是因为他遇见了一位宇宙生物学家。”我说。

“你说什么?”

“对生物学家而言,宇宙生物学这门学科很有吸引力,是最让他们惊奇,也是他们最容易掌握的新知识。因为马卡特先生具有生物学的基础,所以他把这位学者的话当做亲身体验准确地记下来了。”

“宇宙生物学……你说他碰到了宇宙生物学家?”

“是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知道,关于这一点我可以和你打赌。至于理由嘛,就是……在T层出现的那些专用名词。通过我们目前的讨论,至少能明白一件事,那就是所有的专用名词一定有其特殊的含义。其中最重要的一个词是扎泽茨基,这是马拉加大学一名教授的名字,这名教授发现了完整的所谓‘缺失的环节’的化石。同时他也是著名的祭坛画失窃案的嫌疑犯,上世纪七十年代时神秘失踪了,至今下落不明。这是位能引起人们兴趣的重要人物,他的名字进入到了这个故事里。”

“上世纪七十年代……那时越南战争已经结束了。”

“可是柬埔寨还在打仗,某些国家还在探索那种愚蠢透顶却自以为光彩的撤军方式。他们不仅浪费了大量金钱,白白消耗掉许多时间,还害死了无数无辜的生命。有人说扎泽茨基是在被卷入越战后失踪的,还有人说他在某个密林深处建立了一个自己的王国。但这些我全不相信。”

“为什么?”

“他的事和这个故事无关。橘子树不过是一个普通名词,但如果一直追究橘子树故事的来历,则可以追寻到那个名叫露西的猿人化石身上。故事里的艾吉当然就是艾刚本人的化身。至于荷西爷爷,我认为也确有其人。这些专用名词都有特殊的含义,而且都属于T层的记忆内容。我得出的结论是、凡是出现在这个故事里的专用名词都归属于T层,属于S层和B层的一个也没有。也就是说,出现在这个故事里的专用名词,有可能全都是反映事实的。

“现在,我们试着选几个例子看看。首先出现的是熊,一只卷毛的、长得像泰迪、下身装有车轮的熊,名字叫巴尔迪;其次是长老,即村长戴森;然后是精灵芮娜丝和她的祖父荷西爷爷;另外还有荷西的朋友,范恩老人。故事里的专用名词大概就这些了吧?

“其中芮娜丝、荷西和范恩,现实情况可能和书中描写的差不多。比较奇怪的是小熊巴尔迪和戴森,这两个名字中至少有一个可能是宇宙生物学家。这我可以和你打赌。”

“你的意思是,叫巴尔迪这个名字的不是熊,而是确有其人,还很有可能是宇宙生物学家?”

我点点头说:“是的,这两个人还把新的太空印象和关于太空居住区计划的设想告诉了马卡特先生。我觉得这种可能性极大。”

“啊!两个人?”

“是两个人。”

“你确定?”

我站起来说:“要证明这件事很简单,只要在宇宙生物学范畴里检索一下就知道了。”

于是我又坐回到显示屏前,输入巴尔迪这个名字进行检索。结果马上就出来了。

“果然找到了!皮埃尔·巴尔迪,加州理工大学教授,以《破碎的自我》这本著作而闻名于世,是当前宇宙生物学的头号权威。”我说。

“哦!”

“这里还有他的照片。戴着眼镜,一头卷发,的确有点像泰迪熊。而且他和霍金一样,也坐着轮椅。”

海因里希听了,吓了一大跳。“嘿,你也太了不起了,洁,居然真的找到了。原来小熊脚上的轮子是从轮椅上得来的呀!”

“是的,进展相当顺利吧?”

“嗯,我们已经达到第一个目的了。洁,你干得太漂亮了。艾刚在某个地方碰到了这位学者,是吧?”

“是这样的,这我可以保证。”

“那么,接下来只要打电话给这位巴尔迪教授,问问他艾刚的事不就清楚了?只要知道他是在哪里和艾刚见过面,再问问他是不是说过背上长有翅膀的女孩的事就行了。”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他前年逝世了。”我看着巴尔迪教授的生平介绍说道。

刚才还满脸期待的海因里希听到后双手一摊,无可奈何地望着天花板说道:“这么不凑巧啊!他死了……那戴森这个人呢?”

我又开始在网上检索起戴森这个名字,但在这个领域找不着。

我说:“宇宙生物学这个领域里没有,我再试试宇宙物理学这方面吧。”

说着,我又在宇宙物理学领域再次检索戴森这个名字,这次找到了。

“有了!克里斯托弗·戴森,普林斯顿大学教授。此人是宇宙理论物理学界的权威,是这门学科的精神领袖,对促进这门学科的发展有相当大的贡献。可是,这位教授的情况更糟,他一九九四年就逝世了。”

“哦,我的上帝!我还以为终于找到答案了……”

“戴森教授写过很多有关太空居住区的论文。另外,他对宇宙生物学领域也十分感兴趣,他所撰写的《电磁性生物》这篇论文在世界范围内受到了广泛的关注。文章主要介绍一种由带电荷的灰尘聚积后产生的、拥有思考能力并能飘浮在太空中的新生物。这种生物拥有类似于人类的神经和肌肉组织,也可以繁殖后代。

“看了这些资料后,海因里希,我记得好像曾经听说过戴森教授这个名字。虽然印象很模糊,但我记得读过他的论文。巴尔迪教授我倒是没听说过。总之我对上述这个推论的准确性非常自信。”

“嗯。”

“不过,海因里希,这些问题的探讨现在才刚刚开始。只找到宇宙生物学家和太空物理学家的名字,这一点还远远不够。凭借手头这点信息我们或许可以找到橘子共和国的位置,但目前还只是站在解决这个艰难问题的起点而已。”

听了我的这番话,海因里希的表情变得不耐烦起来,这让我感到十分过意不去。我这么说并不是有意扫他的兴,这一切都是不争的事实。

H

“你是说,普林斯顿大学和加州理工大学的这两位教授告诉艾刚这些知识时,艾刚不是在美国?”海因里希说。

“不是。”我说。

“为什么?”

“你不是已经通过美国移民署查询过他的签证记录了吗?”

“哦,对,他确实没去过美国。”海因里希想了想,然后问道,“洁,还有一个问题,我怎么都想不明白。”

“什么问题?”

“你认为,这个乍看之下如同纯粹是幻想出来的童话故事,其实背后有正确的科学理论为依据,对吧?”

“是的。”

“也就是说,这些事情将来都有可能发生,对吧?”

“是的。”我说。

“但唯独有一件事除外,不是吗?”

“你说的那件事是什么?”

“芮娜丝那用螺丝固定住的脑袋就在艾刚眼前掉落到地上的那段描述,我看这完全没有科学依据。就算机器人科学在理论上能站得住脚,他们的脖子也不是用螺丝钉装配起来的呀。全世界都在努力开发机器人,在研发可双脚直立行走的机器人方面,目前技术最先进的国家应该是日本。除了这种类型以外,还有很多各种各样模式的机器人。比如迪斯尼乐园里很早就有虽然不会行走,却能与人交流的具有声音和面部表情的精巧机器人了。”

“是的,上世纪八十年代时就有了。”

“但不管哪种机器人,脑袋都不是用螺丝拧上去的,不是吗?”

“好像是吧。”

“螺丝式的脖子,这种说法简直太荒唐了。为什么一定要做成螺丝式的?做成螺丝式的,是因为经常要卸下来吧。”

“我也这么认为。”我表示同意。

“这是一般人偶的制作方法……不,即使是人偶也不会采用这么奇怪的结构。”

“是的。”

“所以我就不明白了,我看这段描写根本不是科学,而是一场噩梦。虽然还不到疯狂的程度,却一定是精神不正常的人所看到的幻象。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不可能发生的。洁,你真的认为这本《重返橘子共和国》里的一切都很合理,连细节描写都无懈可击吗?”

“是的,我是这样认为的,海因里希。”

“你认为螺丝式的脖子和跳步行走一样有科学依据吗?我觉得怎么看都像费德里柯·费里尼导演的电影《爱情神话》,纯粹是一种恐怖幻想。难道其背后也有合乎逻辑的解释吗?”

我摇摇头说:“这很难解释,海因里希。”

“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这种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无法解释的恐怖描写,你却认为是科学——”

“海因里希,我并没有这么说。只是因为它是T层的记忆。”

话音刚落,海因里希马上接着说道:“T层?这是你说的?难道这也是事实吗?”

“是的。”

“这么说我就更不明白了!事实?这么荒唐的事情根本不可能发生吧?说它是幻想也好,是披头士乐队的歌词也罢,你甚至可以说它是科学,那样你或许可以用我听不懂的什么知识诡辩过去。但你却说它是事实?这我就无法理解了,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海因里希激动地说。

“通常意义上来说,的确不可能发生。”我笑着说。

“这就对了嘛,洁。但即使这样,你还一口咬定说它是T层的?”

“是的。”我肯定地答道。

“理由呢?”

“理由就是到目前为止得出的规律。至今出现的专用名词中,所有和此人有关的背景资料、身份和对从事过的各种活动的描述,全部属于T层的内容。所描述的事情已经基本得到证实了,即使不完全一致,起码有与之相似的活动或事实存在。所以,如果这些不是事实,道理上说不通,前后不可能不一致。”

“胡说!你刚才不是还承认这种事不可能发生吗?”

“我说的是通常意义上不可能发生。它就像马卡特先生的大脑一样,这样的大脑,也是通常意义上不会有的。”

“那么,这种解释你认为怎么样?有个药瓶子摆在他面前,这个瓶子对他来说十分重要,但这个瓶子的盖子掉到地上了,艾刚则把这个盖子和芮娜丝的脑袋混为一谈了。”

我摇摇头说:“这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为什么?”

“这种形式的混淆,在艾刚身上绝不可能发生。瓶子和盖子,性质上与人的身体和脖子根本不一样。而且瓶盖掉到地上,谁也不会觉得吃惊吧?”

“嗯……”

“盖子掉到地上和长有五官的人的脑袋掉到地上,对一个旁观者而言,其大脑受到的刺激强度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如果两者都是瓶盖,只是记错了具体是哪个瓶盖的话,则另当别论。可即使如此,这种程度的混淆很快就会被遗忘掉,况且弄错了瓶盖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你说对吧?”

“所以你认为他不会把瓶盖掉下错记成——”

“绝对不会。”

“那么,这种可能呢?芮娜丝撞车了。车祸中有人——也许是芮娜丝,也有可能是其他人——脖子被撞断了。这个事实在艾刚的记忆里被混淆了,就变成这个故事。”

“这也不可能。”我肯定地说,“绝不可能。”

“不可能?”

“是的,不可能。别忘了螺丝这种特殊物品在这里所起的作用,不可能是这种情况。”

“那会不会是他目睹了杀人分尸?”

“同样不可能。如果是分尸案,故事中就只会写脖子被砍断的过程,关键是提到了螺丝。螺丝是一种极为具体、完全人工制造出来的物品,在自然界里根本不存在。其外观和功能都很特殊。可以通过旋转螺丝来固定东西,它很难受到其他外来力量的作用。也正因为具备这种功能,它才被设计成机械的一个组成部分。这样的东西不会自然出现,你见过身体的某一部分拧着螺丝的动物,或是树杈上拧着螺丝的树木吗?世界上哪有这种东西?”

“的确没有。”

“螺丝,只有在机械里才会出现,螺丝就是螺丝,不是什么别的,世界上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取代它的功能。如果说螺丝的记忆是影射了某个物品,那这个原本的物品也只能是螺丝。这么一来,不管看起来有多么不可能,都只能把那一部分情节设想成确实发生过的事情。”

“你说螺丝就是螺丝……那么,会不会还有另一种可能?比如说洋娃娃的脑袋被人拧掉了?那种差不多这么高、女孩子常常拿来给它们换衣服的洋娃娃,脑袋被弄掉了……”

“你见过脑袋是用螺丝拧起来的、衣服可以更换的洋娃娃吗?海因里希?”

“确实没有,不过……”

“而且,一个常常用来玩的洋娃娃,就算把它看得和自己的命差不多重要,你觉得马卡特先生会因为看到它的脑袋掉下来就受到如此强烈的刺激吗?”

“这个……说得也对。他已经是个中年人了,不是十几岁的女孩子,早就过了玩洋娃娃的年纪了。”

“就算他是十几岁的小女孩这也不可能。海因里希,我看你有些搞错了,这个案件不是那种无关紧要的小事情,而是足以毁坏马卡特先生大脑记忆的大事件。这一点你可得记住了。”

“你说什么?事情有那么严重吗?”

“是的,你想,一个用来玩换衣服游戏的洋娃娃坏了,怎么可能造成足以损坏他大脑的刺激?”

“你是说,正是因为这件事情,他的大脑才受了损坏吗?”

“至少可以肯定这件事在损坏他的大脑中起了相当大的作用。但如果说是不是仅仅因为这件事就导致他的大脑损毁,答案也许是NO。”

“哦。”

“我也不希望这是真的,但事实确实是这样。他的大脑原本是健全而稳定的,精神状态也很正常。他上过哥德堡大学,从那里的生物系毕业,还以生物学学者的身份生活过一段时间。很难设想他会仅仅因为遇到一件事,就彻底被摧毁得如同病弱的少女般状况一塌糊涂。”

“对啊,照这么说,他见到的应该不会只是洋娃娃的脑袋掉到地上这么简单。”

“看到洋娃娃的脑袋掉到地上就大脑受损的人,根本不可能参与挖掘猿人化石的活动。”

“是的,那样看到化石出土也许他就能昏过去。”

“我想肯定有比这个更严重的原因,具体说来,比如他受到什么外力的打击而造成了损害,还有就是酒精。”

“什么叫外力造成了损害?”

“是指因意外事故或受伤而造成大脑功能严重受损。”

“你说的意外事故是指——”

“车祸或剧烈碰撞,或是遭到暴力袭击等类似情况。”

听我这么一说,海因里希想了想后说道:“你这么猜测的理由是什么?”

“理由是马卡特先生身上的翅膀痕迹。”

“什么?你说什么?”

“就是他的肩胛骨啊。你也知道,他的肩胛骨中间不是有块隆起吗?那应该代表着什么意思才对。”

“那能代表什么意思?请你说说看。”

“我目前手头没有任何资料,纯粹是凭一个医生的经验下结论。我既没有他的脑部核磁共振成像图,也没有他的全身透视片。如果让他照一次全身透视,做一个彻底检查,一定会发现他身上有好几处地方有骨骼异常现象,这一点我也敢和你打赌。也就是说——”

“就是说什么?”

“马卡特先生的肩胛骨过去曾遭受过严重损坏。不只是骨头裂开这种程度,我想甚至有一部分,也许是中间部分吧,曾经整个粉碎过且无法复原。中间那块隆起就是修补过的痕迹,隆起得那么高,说明手术后已经过了许多年。”

海因里希听了,默默地想了想,然后说:“可是,洁……”

“嗯,你想问他有没有使用人造骨骼,对吧?”

“是的。”

“我想他的皮肤上一定留有手术的疤痕,见到那块痕迹,他是否做过手术就一目了然了。关于你问的问题,所谓人造骨骼,简单地说,就是磷灰石凝固后形成的,在X光片下它会显现出白色。而金属制作的增强材料,不用说也会显现出白色来。”

“嗯。”

“但是,海因里希,人类的骨骼,是由许多直径三十纳米的磷灰石和直径三百纳米的胶原蛋白组合而成的,这两种物质的分子混合排列后形成的结构被称为骨骼。因此,只要混合这两种物质,并给予适当条件,就可以人工制作出类似于人类骨骼的物体。”

“嗯。”

“所谓适当的条件,就是容器内压为九个大气压,温度为摄氏三十九度的环境下。”

“是这样啊。”

“在这种条件下把两者均匀混合,两种物质的分子就会开始重新排列,形成一种白色纤维状物体。再把它放在模具中固定成型,就能形成成分与真骨骼非常相近的人造骨骼了。”

“原来如此。你的意思是艾刚身上就用了这种东西?”

“就是这样。”

“可如果使用了这种骨骼,在X光片上不会显现出白色吗?”

“不,不会。”

“啊?那么……”

“海因里希,这种新型人造骨骼的优点就在于此。人身上的骨骼,基本平均两年半就要全部更换一遍。”

“嗯,我听过这种说法。”

“首先,由一种叫做蚀骨细胞的物质来溶解老化了的骨质,接着成骨细胞会附着在旧骨质被溶解后留下的位置上,形成新的骨质。经过这样的转换,全身的骨骼得以更新换代。不这么做的话,人的骨骼就会迅速老化,人也将在数年内死亡。能进行这样的更新,代表这个人的身体状况正常。结构精密的人体之所以能比汽车保持得更久,也得益于这种功能。”

“确实如此。”

“但植入人体内的人造骨骼或金属却会被蚀骨细胞当做异物忽略,这也难怪。因此,被人造骨骼取代的部分会永远保持不变,它触碰到神经时还会产生痛感。”

“嗯。”

“之所以会被当做异物,是因为其成分和真正的骨骼不同。但这种新型人造骨骼的成分却和真骨骼极为相近,甚至会被蚀骨细胞误认为是真的。所以它也能被蚀骨细胞溶化,和真的骨骼一样,被溶化后会有成骨细胞附着在上面,然后长出真正的骨头来。”

“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以人造骨骼作为过渡,把真正的骨质吸引到这个地方来。如此一来,不就可以完美地修复伤处了吗?”

“是啊。嗯,艾刚使用的就是这种材料吧?”

“是的,这种新型人造骨骼的设想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论文中就有提到了。我认为马卡特先生的肩膀上装的很有可能是试验品。”

“所以那根本就不是翅膀退化后留下的痕迹。”

“至少马卡特先生的肩胛骨不是。最早提出新型人造骨骼设想的是一位日本医生,所以如果马卡特先生接受治疗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那手术的执刀医生应该是位日本人,地点也可能是在和日本有关的医院,至少是有日本医生工作的医院,这样他才有可能使用日本制造的人造骨骼试验品。”

“嗯,你说得很有道理。”

“之所以会有很大的隆起,可不是接骨时留下的痕迹,而是因为这项技术在当时还处于临床应用初期,大多是实验性手术。因为没有相关的手术数据作参考,所以植入的人造骨骼的形状、大小等都还不清楚。因此我推测,为了保险起见,很可能给艾刚植入了一个比较大的人造骨骼。日本有句俗话,说‘傻子娶媳妇,个儿大的总比个儿小的好’。”

“嗯,他们主要考虑到了手术失败的风险。”

“是的,一般术后重新开刀,都是植入得太小的情况居多吧。”

“嗯,也对。”

“这说明马卡特先生曾经遇到过重大事故,造成他两边的肩胛骨粉碎性骨折。我认为他的脑功能障碍很可能和这次意外事故有关。”

“这么说,跟什么翅膀啦、酒精上瘾啦,没什么关系了……”

“不,还是和酒精上瘾有关。他这种情况必须考虑因酒精上瘾而使乳头体受损,受损严重导致目前状态的可能。不过过度饮酒对他大脑所起的作用,充其量也就是压垮了他身边最后的几根稻草而已,就像从背后把一个想投河自尽的人推下水一样。”

“嗯。”

“而且,如果是受到猛烈撞击导致肩胛骨粉碎性骨折,很难想象他的头盖骨会毫发无损。从这里也可以推测出,他遭遇过一次重大意外事故,这一点应该不会有错。这次意外事故极有可能给他的大脑造成了巨大的伤害,这个结论是我们一步步推理得来的。问题是,这次事故究竟发生在什么地方?”

“发生在什么地方,也可以通过推理得知吗?”

“是的,靠推理可以找到。揭示事故发生地点的关键就隐藏在这些已知材料里,我想就算是缺乏经验的推理者,也应该可以找得到。”

“真的吗?我怎么就发现不了……那个地方不但有日本医生工作的医院,而且日本对当地的影响力也很强。其他……还有什么条件?对了,那位太阳王又是什么人?”

“太阳王,大概是象征驻扎在当地的日本军队或战后日本企业,它们限制了该地的经济往来。至于其他条件,海因里希,我想那里还应该有戴森教授和巴尔迪教授的别墅。”

“啊!别墅?对,有道理。”

“他们并不是什么有钱人,因此我想那里应该有一个外国人聚居的社区。从英语国家过来的人可以以较便宜的价格在这个社区购置房屋居住。”

“嗯,是的。”

“而且,如果扎泽茨基也在那里的话,这个社区应该不是专供有钱人居住的高级住宅,而是一个知识分子聚集地。虽然扎泽茨基或许很有钱,但其他人顶多是手头还算宽裕罢了。这些人希望一年可以聚几次,在这里避避暑之类的。社区内不仅通用英语,也通用西班牙语。我想那些人就算不会说西班牙语,也至少能勉强听懂吧。”

“听起来好像洛杉矶。”

“那里可不是洛杉矶,别忘了还有缺鼻子和缺耳朵的老人呢。”

“真有这种人?”

“我想应该有吧。虽然并没有多得满街都是,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时应该还有一两个活着。”

“这种地方,真的存在吗……”

“还有一个条件,就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当地曾发生过大地震。”

“地震?”

“是的,发生过地震。因为地震,芮娜丝的头才会脱落下来的,对吧?这是T层的记忆。这样的话,它肯定实际发生过才对。那里一定发生过地震,海因里希,这是确定无疑的。”

“那么,艾刚受伤也是因为地震吗?”

我点了点头。

“这很有可能。我们再来找找看吧。”

我又开始在网上搜寻起地震的相关资料,找到了世界范围内历年大型地震发生的图表,还顺便调出了标有地震多发点的世界地图。

“找到了,这里有一份图表,一九七四年以前的可以不看,我们看看一九七四年以后,尤其是那以后三年以内的。”

“等等,洁,为什么你要关注之后一两年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不行吗?”

“也行。不过,如果扎泽茨基教授和这个事件有关,并且又在事件中死亡了的话,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这个时间段在各个方面都更符合。如果他是在使用假名的情况下死于大地震,就再没有比这更完美的消失方式了。像他这种不甘寂寞的人,要是从地震中幸存,一定还会弄出点儿新闻。要是以后什么消息都没有,就表示他已经死了。瞧,还真有!海因里希,一九七六年一月二十四日曾发生过里氏六到七级的大地震,震源位于民都洛岛附近的海沟。八打雁、海豚湾和葛拉潘等地都受到了严重的损害。”

“八打雁?海豚湾?那是哪儿?是西班牙的属地吗?”

“据说马尼拉也受灾严重。这两处地方都在菲律宾。海因里希,菲律宾发生过大地震。”

“菲律宾?”

“是的,菲律宾。”

“你好像早就知道似的,洁。”

“是的,我早就猜到了。因为在我们讨论巴尔迪教授他们的别墅、太阳王和西班牙属地这些事以前,书里还提到过一个词,叫‘茂朗杭金’,你还记得吗?”

“‘茂朗杭金’?那是什么?我好像听到过。”

“是出现在‘橘子共和国’里的人造月亮,芮娜丝把它叫做‘茂朗杭金’,是菲律宾语里‘雨和风’的意思。可能是在太空居住区上空的人工月亮上开了一个小洞,使雨滴可以顺着小洞落下来,风也能用人工方式从这个人工月亮里刮出来。也就是说,这个圆球不仅是月亮,同时还能制造风雨,所以芮娜丝把它叫做‘雨和风’。”

“哦。”

“其实‘茂朗杭金’这个名字并不是她起的,而是居住在菲律宾的巴尔迪教授或戴森教授起的。名字是谁起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他加禄语,‘芮娜丝’这个名字也是,是他加禄语里‘星期一’的意思,也许芮娜丝是星期一出生的。你知道他加禄语吧?那是菲律宾本土语言的一种。要说它是菲律宾的通用语言吧,又有点儿不像。

“后来政府以他加禄语为基础创造出一种菲律宾标准文字,并在全国大力推广,希望能在菲律宾普及。据说菲律宾共有一百多种方言,所以需要一种通用语言来统一。而这个国家的英语普及度恐怕也是亚洲第一。

“总之,这种语言让我猜测橘子共和国就在菲律宾,都不需要调查地震发生地,就可以断定。所以地震发生在菲律宾在我的意料之中。”

“哦……”

“书中还提到芮娜丝是芒扬族人。芒扬族其实是民都洛岛上原住民的后代,而菲律宾曾是西班牙殖民地。当地人会说西班牙语的已经不多了,但棉兰老岛上还在说西班牙语,至少岛上的人都听得懂。对在西班牙长期生活过的扎泽茨基教授而言,应该是个不错的地方。

“还有,那里有许多日本企业,常住的日本人也很多,所以应该能接触到日本医生和日本的医疗技术。

“菲律宾和夏威夷一样,很早以前就设有美军的海军基地。太平洋战争中日军攻占那里,把美军赶了出去,曾经短暂占领过一段时间。当时部分菲律宾人组织成游击队,以山区为根据地,经常突袭日军,给日军带来了很大的困扰。因此,日军曾对为游击队提供食物等援助的当地人施以严厉的惩罚,惩罚的方式之一就是劓刑。”

“劓刑?”

“是的。就是割掉鼻子的野蛮刑罚。这是从封建时代的日本武士中流传下来的一种极其残酷的刑罚,他们在受刑者的众多同伴面前割下他的鼻子或耳朵。为了让百姓心存恐惧、乖乖顺从,日军处心积虑地设计出这种野蛮刑罚。更惨的是,当时被他们割掉鼻子或耳朵的菲律宾人中,有许多是无辜的。因为日军的这种暴行,当地人彻底恨透了日本人,并从心底里蔑视他们。”

“啊!不只日本人,俄国的彼得大帝也干过这种缺德事。”

“战后进驻菲律宾的日本企业,对菲律宾的自然环境造成了严重的污染。但是自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起,日本人渐渐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一部分日本企业开始协助菲律宾开展保护自然运动,划出一些度假区来扶持当地的旅游业,还建了一些专门给外国人居住的别墅。”

“哦。”

“一九七六年一月当地发生大地震。这么看来,菲律宾完全符合所有条件,到这里,我们已经可以毫无疑问地得出结论:橘子共和国就在菲律宾。”

海因里希似乎听得有些出神,叹道:“啊……真让人吃惊!”

“我们终于抵达目的地了,海因里希,欢迎你到橘子共和国来。”

海因里希露出一脸苦笑。

“但是,这里其实是座地狱。”我说。

海因里希听了,惊讶地说:“真的吗?”

“是的,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菲律宾,正是坏人当道的最黑暗的年代。”

“哦……但是……你怎么连那里的情况都知道,洁?”

“我当然知道得很清楚,我连那里一般的家庭电压有一百一十伏和二百二十伏两种都知道,因为当时我就待在那个国家附近,听说了很多从那里传来的消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菲律宾,哎!那是个多么悲惨的时代啊。”

“真的?”

“整个国家都处于动荡和不安之中。当时马科斯总统还没被驱逐,周边各国都陷于漫长的内乱中,美国则面临恐怖活动猖獗和毒品泛滥等问题。这个国家就是亚洲的地狱。当时整个世界都在经历最糟糕的年代,菲律宾更是成了各国犯罪分子最理想的藏身之处。”

“真的吗?”

“是真的,它因此变成亚洲数一数二的穷国。”我说,“那里简直就是恶棍们的天堂,是各国强盗和骗子们最好的藏匿地。恶人们在这里不仅不受惩罚,还可以终日弹冠相庆。当时在那个国家里,螺丝式脖子的人被杀,这样的事一点儿也不稀奇。”

海因里希好像在猜测我真正的意思。他静静地看着我,过了一小会儿,说:“洁,你是很认真地说这些话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那是个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年代。”我笑着说。

“你刚才是不是说,一个活生生的人,脖子是螺丝式的,然后被杀了?”

“是的。”

“这也许只是吸毒的人产生的幻觉吧……”

我摇摇头说:“不,那是事实。”

“也就是说,艾刚小说里的那件事……”

“当然可能发生了,而且我敢说一定发生过。”

“就像书中描写的那样?真的发生过?”

“真的发生过。”我肯定地回答。

“洁,我们打个赌吧,就赌我们的晚餐好了。”海因里希说。

“行啊。”

“我认为那件事没有发生,而你认为发生过。我说得没错吧?”

“是这样的。我作为一名研究大脑的学者,得为自己的理论殉道,不是吗?这件事没有发生过,这从道理上说不通,所以我只能推测它确实发生过,这是研究者必须遵守的逻辑。我们就用事实来做检验吧,看看事实到底是会违反脑科学理论,还是会证实理论的正确性。”

“我知道一家很棒的餐厅,洁,不过价格有些贵。所以,我劝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现在还来得及。”

“不,我怎么能打消呢。”

“哦,还是算了吧,这样有些不太好。”海因里希说。

“这么说你服输了?”

“喂,这句话该我说吧?我只是觉得明知是你输的赌局,我还坚持,这样对你有些不公平,好像我欺负朋友似的。”

“别介意,海因里希。那家餐厅有什么好菜?”

“有腌鲱鱼和鹿肉,还有奶油面包……”

“不错!能再来点儿葡萄酒就更好了。那我们早点儿揭晓答案,赶快上那儿去吧。”

“注定是你请客,洁,这点你要先弄清楚哦。”

“是你请客。”

“好吧,既然你这么想请客我也不拦你。洁,我们怎么揭晓答案?”

“我想,警方那里应该留有记录吧?”

海因里希点点头说:“如果案件确实不同寻常,就应该会有记录,但前提是这件事真的发生过。不过,去问哪里的警察?”

“先问马尼拉的,没有的话,再去查八打雁。我想肯定能查到。”

“用电脑可以检索到吗?”

“先检索一下试试看好了。日期很清楚,一九七六年一月二十四日,这一点不会错。如果能发现什么头绪,再打电话问问就行了。”我面对着电脑说道。

“洁,你到底在想什么呀?真要这么做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边敲击键盘边反问道。

“检索一桩根本不存在的案子,开什么玩笑?你这种举动也太无聊了吧。”

“那么,你怎么解释马卡特先生故事里的最后那一段?”

海因里希满脸不屑地笑了笑,然后说:“喂喂!你就别演戏了,洁,你到底想干什么?还想怎么捉弄我?看看你那张紧绷着的脸,还在那里一本正经地敲键盘,还真想在我面前装到底啊?是想让我看看掉脑袋的米老鼠长什么样吗?”

“好啊,那就看看吧!”

“书中的描述也不必全都是事实吧?他就不能只写这么一段属于他自己的、大胆的、艺术家式的情节吗?这难道不行吗?”

“不,这不是那种性质的内容。既然他能写出来,那件事就必定确实发生过。不管看起来有多么不可能,它都肯定存在。人脑就是这样一种机器。”

海因里希双手一摊,叹了一口气说道:“唉,看来你是要来真的了!如果真的发生过那种事,就不能只赌腌鲱鱼和鹿肉这点小玩意儿了,我会带你吃遍乌普萨拉市的每家餐厅。还有葡萄酒,我会把乌普萨拉所有的葡萄酒都买下来,带到你家,倒在浴缸里,然后我一个猛子扎进去,把酒喝干了让你看。”

我听了哈哈大笑,笑完之后我说:“先摸摸你的钱包看钱够不够再说吧。海因里希!你看,有了!”

我指着电脑液晶屏幕上的某一处,上面写着:

一九七六年一月二十四日,弗朗哥·V.塞拉诺螺丝杀人案。

在八打雁市皮拉尔大道的一幢办公楼里,发现了弗朗哥·塞拉诺(五十六岁)的尸体,死于枪击。弗朗哥的脖子被切断,连着头部的断面上,能看到一个直径九厘米左右的大型螺丝,连着躯体的颈部断面上则开了一个刚好可以容纳螺丝的洞,看得到洞壁上的螺母沟纹。

我瞄了一眼海因里希,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脑屏幕上的英文。看完之后,他带着一脸复杂的表情仰头望天,接着视线对着我的脸,说道:“把乌普萨拉的葡萄酒全买下来,我的钱估计不够。”

我慷慨地对他说道:“没关系,葡萄酒下次再买好了,今晚先请我吃顿鹿肉吧。”

I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桩案子……”海因里希嘟囔道,“这种事居然都能发生!洁,你早就知道了吧?”

我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不,我以前并不知道。”想了想,我又接着说,“其证据在于……”

刚说到一半,又突然觉得真的无法清楚地回答这个问题,于是我又踱起步来。海因里希忍不住问道:“你说的证据到底是什么?”

“海因里希,我刚才说要你请客,但今天的晚饭我们还是各付各的吧。因为我也弄错了。”我说。

“弄错了?你说你弄错了?”海因里希似乎有些吃惊,他很想搞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

“弗朗哥·塞拉诺这个人,毫无疑问,应该就是卡尔·扎泽茨基,年龄也相符。可死的人不是芮娜丝,而是扎泽茨基,这和马卡特先生的小说不一样,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

“啊,原来如此。”海因里希说。

“所以今天的晚饭你就不必请了,也不用喝光乌普萨拉市的葡萄酒了。”

海因里希听了点点头,小声地说:“那太好了。”但他的表情看起来却并不高兴。

他追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洁,这位被害者真的就是扎泽茨基吗?”

“起码不是马卡特,因为他还活在这个城市里。”

他点了点头说:“对,这么简单的事我还是知道的。那为什么扎泽茨基的脖子上有螺丝呢?”

“这个问题我正在考虑。”我说。

“连你也没想到?”

“是的,我一点儿也没想到。”我回答。

合理的解释有好几种,但每种我都无法完全认同。我最不愿意的是用精神病所致来作解释。

“这样不行,手头的材料太少了。至今还没找到与芮娜丝有什么关系,马卡特本人的消息也还没出现。”

我又坐回到电脑前,打开八打雁警署的网站,但网站上并没有弗朗哥·塞拉诺螺丝人杀人事件的资料。于是我给菲律宾查号台打了电话,问出八打雁警署的电话号码。

然后我直接把电话打了过去,找刑事科。接电话的是一名叫做尼可的警官。我向他打听一九七六年一月弗朗哥·塞拉诺螺丝人杀人案的细节,并说如果警署还保留着当年的破案资料,请他寄来让我看看。

我告诉他,这个电话是从瑞典乌普萨拉大学的医学研究中心打去的,这里有位患者由于大脑受过创伤正在接受治疗,该患者可能正是当年这起案件的目击者。而分析弗朗哥·塞拉诺案的资料,可能会对他的治疗有所帮助。

尼可告诉我,这是将近三十年前的旧案了,资料没有放在他们办公室。因为这桩案件的特殊性,已经作为典型案例被编入警察学校的教科书,资料库里也许有存档。原始档案可能也保管在那儿,不过需要几天时间才能找到。他还说由于他们人手不够,如果我们一定想要的话,只能他亲自过去查找,但能找到的概率很低,他本人并不主张这么做。

我问他能否让我看看那本教科书,他告诉我可以,而且很可能有英文和西班牙文两种语言的电子文档。如果需要的话,他待会儿就可以去找来发给我,并向我要了电子邮箱地址。为了避免出错,我慢慢告诉他我的信箱地址,又把尼可的电子信箱地址也记了下来。

接着,我问他当年承办这桩案子的警察是哪一位,他说因为事隔太久,无法马上查到,但这个问题短时间内就能查清。当事警官可能已经退休了,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我请他去查明,然后把对方的电话和住址告诉我。

我又问他是否也从教科书上学习过这个案件,他说学过,于是我请他把他所知道的情况告诉我。以下就是他告诉我的大致内容:

八打雁市最热闹的皮拉尔大道上,有一幢名为杰森的办公楼,弗朗哥·塞拉诺的办公室就设在这幢大楼里。弗朗哥当时刚通过婚姻取得菲律宾国籍,但很快又与菲律宾籍妻子分居。他是一名相当能干的企业家,成功收购了八打雁和葛拉潘两地规模最大的巴拉旺百货公司的几家连锁店。

这家百货公司是从店面加工开始做起的。后来慢慢发展成设有餐厅的兼售服装和食品的商店,最后成为拥有四家分店的大型百货公司。社长名叫劳鲁·里格尔,他凭一己之力把公司扩大到这种规模。他和弗朗哥·塞拉诺是交情很好的老朋友,大概正是因为这层关系,他才会生出把百货公司整个卖给弗朗哥,自己退休去养老的念头。

劳鲁的办公室也在皮拉尔大道上的这幢杰森大楼里。一月二十四日晚上,劳鲁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时,发现弗朗哥已经中弹身亡,尸体倒在沙发上。他十分惊恐,上前摇晃尸体,结果弗朗哥的头竟与肩膀分开掉到了地上。仔细一看,死者与头部相连的脖子断面下方有一根螺丝,而躯体上本来应该连接脖子的地方却有一个洞,从洞口往里看,可以看到螺母的沟纹。

劳鲁当时吓坏了。而此时又正好发生了大地震,整条街一片混乱,电话也打不通。因此等他到警署报案时,已经过了相当长的时间。接到报案的八打雁警署刑事科迅速出动,当晚就逮捕了有重大嫌疑的人。

案情大致就是如此。

之后,这件案子成为精神病患者以异常方式损毁尸体的典型案例。它在菲律宾犯罪分子中十分有名,警方和司法机构也对这起前所未见的案子百思不得其解。另外,此案还引起心理学家们的广泛关注,提出了很多解释和见解。他们指出,凶手除了可能先天精神异常之外,还极有可能是生活在幻觉中的瘾君子,或是参加过越战的军人,因心理变态而犯下案子。据说由于此案实在特殊,还被菲律宾警察学校拿来放进教科书,作为精神病患者犯罪的实例,与美国的查尔斯·曼森[查尔森·曼森(Charles Manson,1934— ),美国杀人犯,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在加州带领一群仰慕他的追随者,组成一个杀人集团,起名为“曼森家庭”(Manson family)。他们疯狂作案,其中最有名的是在一九六九年残杀了导演罗曼·波兰斯基有八个月身孕的妻子沙伦·泰特。“曼森家庭”一九七一年在加州受审,曼森与他手下的三名女性被判死刑。翌年,加州通过法案废除死刑,对他们四人的判决也自动改为终身监禁。]一案同时作为标准案例。然而,实际上这起案件中罪犯的作案动机至今仍未查明。

我又问尼可,凶手是否已被逮捕归案,他给了我一个肯定的答复。他说案件发生时自己还不是警察,因此事件的经过并不十分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这起案件已经结案,凶手在司法审判中被判处无期徒刑,目前还在服刑中。

我问他,凶手有什么理由非要故意割断尸体的脖子,再把螺丝塞进去?尼可说完全没有。我又问,有没有发现死者身上有某部分被挖走或藏起来了?尼可也肯定地说没有。我的想法是,为了塞进螺丝和螺母,多少都要挖出些肌肉和骨头,于是才问他有没有发现这些东西,但他说应该也没有。

我进一步问,内脏都还在吗?他说全都在。我原本以为,或许螺丝只是幌子,其实凶手的真正目的是想取走死者的某部分肉体。可即使以这个为目的,也还是想不出凶手非得这么做的理由。这一目的完全可以通过剖开身体来实现,那样尸体上就很可能会留下刀口。同时,如果想从身体里取走什么,最有可能的就是内脏。既然内脏都保持完好,要塞进螺母,就必须掏出一部分肌肉和骨头。

我问尼可,对于为什么要在脖子和躯体里塞进螺丝和螺母,凶手自己是怎么说的?他说这些事他一概不知,法庭怀疑凶手可能有精神障碍,所以叫来了许多精神科及相关学科的医生和专家出庭。由于案情过于离奇,据说审判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又问,凶手的犯罪动机是什么?尼可说他也说不清,找到教科书后他会马上寄给我,让我自己看看里头是怎么说的。综合别人的说法,尼可认为这件凶杀案不过是一个先天性精神病患者制造出来的,并没有什么明确的动机或隐情。

这个结果在我的意料之中,但这种解释极可能是错误的。所谓精神失常这种说法,往往是警察或司法机构在面对无法解释的案子时的最佳托词。甚至连毒品和受战争影响的理由都搬了出来,这样就可以检方先下结论,然后再找证据定罪。我认为凶手有精神疾病的可能固然存在,但作案时如此大费周章,还用上了螺丝这种不常在凶案现场见到的东西,就不大合乎常理了。

我问了问巴拉旺百货公司后来的状况,尼可说现在已经倒闭了。在被马尼拉的一家大型百货公司收购后,改造成现代化的百货公司了。

尼可叙述的整个案件中,还是没有出现艾刚·马卡特。因此我对他说,弗朗哥的尸体被发现时,现场可能出现过一个叫艾刚·马卡特的瑞典人,不知他有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尼可说自己不记得听说过这个名字,教科书上好像也没有相关记述。如果这是真的,就非常让人怀疑了。明明当时有艾刚·马卡特这么一位重要人物在场,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没有人意识到他的存在。这是为什么?

我又问了劳鲁·里格尔后来的情况,尼可说他完全不知道。接着说当年劳鲁都已经是要退休的人了,现在应该已经不在了。

我告诉尼可,我认为弗朗哥的本名叫做卡尔·扎泽茨基,曾任西班牙马拉加大学的教授,是位人类学家,问他知不知道这件事。尼可回答说他不知道。进一步问他名叫‘露西’的猿人化石一事,他也一无所知。这是否意味着这块名为‘露西’的化石现在并不在菲律宾,而是在西班牙?

我又问,八打雁是否有美国教授聚居的度假村或者别墅区?他说八打雁没有,但在从八打雁乘渡轮四十五分钟可到达的民都洛岛上,靠近瑙汉湖边有个叫做‘向日葵养老村’的地方,里面住着许多美国人。他还说,听说以前那里住过几位大学教授。我觉得从这个名字看来,应该不会错。虽然还不清楚扎泽茨基和艾刚有没有在那里住过,但巴尔迪和戴森这两位教授肯定住过。艾刚也许就是在那里和他们认识的。

我又问,那位被捕正在服刑的凶手,是不是个独臂的女性?尼可说没错。我又问他,她的名字是不是叫芮娜丝?他说是的,全名叫芮娜丝·席皮特。这下总算找到芮娜丝了,而且她确实少了一只胳膊。

我估计尼可知道的大概也就这么多了,于是我请他把教科书寄给我,又请他查查当年承办此案的警察是不是还活着。如果还活着,请他告诉我该警官的电话号码和地址,然后才挂上了电话。我不知道尼可是否肯帮我做这些事,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立刻动手,不过从电话里的声音听来,他似乎是个诚实可靠的年轻人。

我刚放下话筒,海因里希就咄咄逼人地问我:“他说芮娜丝被逮捕了?”

“是的。”我一边站起身来一边回答道。

“这么说芮娜丝是凶手了?”他的声音很大,“真是太出乎意料了!那么,掉下来的就不是芮娜丝的脑袋,而是扎泽茨基的了!是这样吧?洁!”

“对,这一点毫无疑问。”我向他保证道。这样,卡尔·扎泽茨基的失踪之谜就完全解开了。一九七六年,他就长眠在菲律宾的某个墓地里了。

“芮娜丝是凶手?这么看来,艾刚的故事还是把有些事弄混淆了。”海因里希开始发表看法,“那是艾刚的愿望吧?实际上,芮娜丝是名精神病患者,还是凶手。艾刚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宁愿把她想象成受害者……我的这个看法有道理吧,洁?”

“这是个不错的想法,海因里希。但我觉得,还有另一种可能……”

我刚开了个头,海因里希就僵住了,呆呆地等我说下去。

“另一种可能是什么?”他急切地问道,但这个问题目前还很难回答。

“海因里希,马卡特先生为什么至今还没出现?”我说,“到处都找不到他的踪影。”

然而他似乎并不想进一步思考我所提出的问题,说道:“对艾刚来说,芮娜丝不是非常重要的女性吗?在故事里,她聪明活泼,孝敬年老的爷爷,是个非常有魅力的女孩。但在现实中她却是一名杀手,而且是个连查尔斯·曼森都不如的精神病患者,对吧?”

“她现在正以一名精神病患者的身份一边接受治疗,一边在监狱里服刑。悲惨哪,这太悲惨了。”我边说边踱着步,在脑子里把所有的可能性逐一做着推敲。

“为什么你说她悲惨?洁,难道会像艾刚说的那样,要被电击或者被迫接受胰岛素休克治疗?”

我微微点了几下头说:“既然成了凶手,他们应该会毫无顾忌地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嗯……她现在一定惨极了。”海因里希说,“我想这是肯定的。”接着他双手交抱在胸前,考虑了许久后接着说,“可是,不简单,真不简单哪。你能把我引到如此遥远的地方,洁,你真了不起,居然只靠这么一点点材料,就把我们带到这么远的一个世界去了。”

“现在她应该已经变成一个真正的精神病患者了吧。”我说。

“真正的?你的意思是说,她本来不是吗?”海因里希问。

“所以我才说她惨哪,海因里希。”

“啊?”

“因为她并不是凶手。”我说。

“啊?真的吗?”海因里希又大声叫道。

“真的,她被误认为是凶手了。他们居然说什么是毒品的作用,还说什么受了越南战争的影响。芮娜丝明明是个女人啊!”

“嗯,你说得对。说什么她是受了越南战争的影响,又说她天生就是精神病,这总让人觉得好像是为了给案件一个交代,随便编个理由信口开河罢了。”

“说得对,海因里希。遇到棘手案件便时常出现这种事。但在这个案子里,也许是尼可的记忆不准确,或者是他的理解不够充分,他说的都只是最普通的案情而已。因为案子不是他承办的,这也没办法,但凶手的做法也太离奇了。”

“的确是这样。”

“不,我要强调的并不是凶手的手法太残酷或太离奇。凶手在作案时带着一根很大的螺丝,那肯定是金属做的吧?为了把它插进脖子里,自然要先掏出一部分肉。但首先还需要切断这根金属。螺丝钉中间也许是空的,但即使这样也需要足够的力气甚至工具。不但要把脖子切成两段,还得使劲把螺丝钉和螺母塞进去,干这些活都需要相当大的力气。

“要把螺母塞进躯干,其实更加不容易。为了把它插进体内,必须先把相当部分的肉和骨头掏出来才行。这和开膛手杰克以及强奸犯的行为不一样。它就像制作一张桌子或一把椅子,要达到目的不但需要耐心细致的专业技术,还需要坚强的意志与冷静的头脑。精神病患者作案大都不是这样,否则就不会去杀人了。他们只是想搞搞破坏,并非是要创作什么工艺品。因此,我很难想象患有精神病的凶手会如此有毅力。”

“嗯。”

“进行这些作业还需要空间,凶手是在哪里进行的?干这种技术活儿还需要力气,单就把尸体搬过来,也不是一个女人能轻易做到的。最后收拾现场还会更麻烦。另外,干吗非得把脖子切成两段?明明在肚子的位置把尸体切成两段搬起来会更省力。总之,这些愚蠢的麻烦事全是一个女精神病患者做的?我实在不敢相信。”

“说得对。需要气力,是体力活,连男人也……”

“是的,即使是男性精神病患者也不可能做到。”

“那么,不是精神病患者就更不会……”

听海因里希这么一说,我也忍不住笑了出来。这才发现自己刚才的反驳的确有问题。

“是的,海因里希,确实如此。不是精神病患者,就更不会想做这种事情了。首先,这种对尸体的加工行为,并非出于人类本能的冲动。谁会想到要在别人身上装螺丝?又有谁会因为这么做而感觉神经兴奋呢?

“通常精神病患者会从杀人行为本身感到愉悦。他们喜欢用刀捅人、把人劈开、把人吊起来、逼人求饶、脱光对方的衣服、给对方穿上奇装异服,或在身体上涂抹什么东西等。也有用枪抵着被害人,逼对方吃东西,一直吃到把胃撑破为止的例子。

“有的则不是这样,而是表现在性方面的冲动上。性侵害当然是最典型的,如果没有这种能力,这类案犯就会破坏对方的性器官,用异物插入或割断性器官等。女性罪犯也可能犯下这种罪行。这种情况下,大部分凶手都会选择花费力气最少的方式完成。凶手通常都很傲慢、懒散,而且大多数内心十分胆怯,不喜欢在被害者身上花费太多时间。

“问题是螺丝。螺丝和精神病患者的冲动相差十万八千里,这种东西根本不合他们的胃口。况且干这些事对他们来说也太勤快、太费劲也太费时间了。他们会选择更省力的方式来满足冲动。如果过程很长,就要求在过程中也能不断获得本能的愉悦,这才是他们的动力。脑子不正常的人如果持续干这种枯燥的事,会感觉很扫兴的。”

“嗯。”海因里希一直在思考。

我接着说:“总而言之,问题在于为什么她会被人当做凶手,这得等资料收到后再讨论了。太阳下山了,我们吃饭去吧,今天我看还是各付各的吧。”

但是海因里希还在思考,一直没有动。过了一会儿他才说道:“被当做……但是,已经过了三十年了。”

我点点头说:“所以我才说她太惨了。三十年来没人管她,也没有人能帮她。她是被冤枉的,被逮捕后已经在监狱里关了将近三十年。太惨了,我们必须为她做点什么才行。”

上一章:重返桔... 下一章:弗朗哥...
网站所有作品均由网友搜集共同更新,仅供读者预览,如果喜欢请购买正版图书!如有侵犯版权,请来信告知,本站立即予以处理。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