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络新妇之理  作者:京极夏彦

学校是石制的,冰冷无比。每一处都是平滑、笔直的,而且坚硬。

所以,学校不会吸收任何东西,全都会反弹回来。不管是笑声还是哭声,所有的声音都会被反弹。学校也不会吸收冲击,所以不管是跑、是走还是跌倒,力道全都会反弹到自己身上;不管是打、是踢,痛的也只有自己;不管是悲伤、快乐、忧愁或好笑,全都得自己承受——学校这么说,使尽全力推开所有人。学校,一点都不温柔。

吴美由纪虽然不知牢狱和监狱是什么样的地方,有时却感觉它们一定和学校非常相似。

她这么说,朋友便笑她。进了监狱就没办法离开,但学校是会赶人出去的。放学后还待在校舍里的话,不是会被骂吗?而且,囚犯一定好几年都晒不到太阳,好几年无法欢笑,好几年见不到任何人,就这样度过每一天。但是学校和监狱不同,有许多好玩的事啊。

朋友们清脆的笑声滑过地板,四处反弹,然后消失了。

那种事——那种事美由纪也知道。美由纪想的不是这个。

只是,说到有哪个建筑物拥有和学校相同的坚固牢靠的构造,美由纪只想得到监狱而已。只是这样而已。对美由纪来说,不管是建筑物还是戒律或概念,无论是什么,只要拥有坚牢的构造,全都让她联想到拒绝与绝望。由这层意义来说,它们是同义的。

不,她甚至认为坚牢的构造本身就包含了拒绝与绝望。所以……

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

说起来,就算离开校舍,能够回去的地方也只有宿舍,与监狱也不能说不无相似。

因为这里是寄宿制,而且是基督教体系 [本书中的基督教指的是广义的基督教——信奉耶稣基督的宗教,而非单指狭义的基督新教。]的女校。

所以,原本笑也是禁忌之一。那么不就和监狱更加没有两样了吗?

美由纪并不是基督徒。暑假回去的老家里有着巨大的佛坛,盂兰盆节 [日本民间重要的传统节日,原是祭祖的日子,现成为合家团圆的节日。约在八月十五左右,全国均有连续假期。]时会有僧侣到家里诵经,美由纪也会一起跟着烧香礼拜。虽然她也不晓得究竟是在拜些什么,但至少从没想过什么圣父圣子圣灵。

这才教人发噱。

老师吩咐在学校里不可以笑,所以她尽可能不笑,但是好笑的时候还是会笑,就算叫她不可以觉得好笑,她也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说起来,学校里没有一个朋友是不笑的,每个人都天真无邪地笑着。

即使如此,待在这座坚牢的建筑物当中时,她们仍是虔诚的基督徒。

这种态度就叫做背德吗?

那么,美由纪距离神明相当遥远。

所以有时候她发现自己不经意地在哼唱着赞美歌,会感到极为沮丧。因为她认为赞美歌是只有心灵清净的时候才能够唱诵的,不可以拿来像小调般随口吟唱。

这是认识了信仰,才会显露出来的邪恶吗?

邪恶——这个概念,也是在学校里学到的。

美由纪虽然可以判断是非,但是她幼小的时候,从未想过竟然会有绝对恶这种坏到不能再坏的邪恶。她也觉得如果邪恶的事物一定是邪恶的,良善的事物也一定是良善的,那么不管再怎么努力,也都是邪恶的那一方吧。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绝对不会原谅这样的美由纪。那么,这简直就像是为了下地狱而去信仰一样。

图书室旁边的墙上装饰了一幅巨大的油画。

听说是提香 [提香(Tiziano Vecellio,约一四九〇~一五七六),文艺复兴后期的画家,威尼斯画派的代表画家。]的复制画,但美由纪不懂。她觉得这幅画很漂亮。只是就算美由纪这样一个外邦 [圣经用语,指犹太人以外的民族,或是未信基督的人。]的小姑娘来称赞构图很棒、色彩如何也没有意义,随口称赞画得好棒,对画家好像也很失礼。

听说这幅画里的基督在哭。

美由纪没有认真看过,不过仔细一瞧,基督眼睛底下的确有一条线延伸到脸颊,看起来是有点像在哭泣。像是像,可是美由纪觉得那只是附着在绘画表面的灰尘吸收了空气中的水分流下来罢了。

——也难怪他会想哭。

不止是这幅画,这座学校处处充满了深具意义的设计,但整个学校里究竟有几个人理解它全部的意义呢?——不,真的有人知道吗?美由纪非常怀疑。搞不好根本没有半个人知道。

因为美由纪深深觉得,包括教师在内,校内所有的人都像美由纪一样,只是为了堕落而信仰的。

这也是她为什么觉得基督会想哭的原因。

原本这所学校里既没有真正的修士,也没有修女。大家虽然聚集在学习信仰之地,但心中想法各异。被雇用的教师是为了钱,学生则是由于他人的意志而待在这栋坚牢的建筑物里,心中根本没有信仰。每个人都摆出一脸虔诚的表情,却没有半个人拥有真正的信仰。距离神明遥远的不止美由纪一个人,只是每个人都比美由纪更加厚颜无耻罢了。

真正认识神的,是不是只有这栋建筑物呢?

所以,束缚美由纪的既非教师也非罚则,而是拥有坚牢构造的这栋建筑物本身,以及与建筑物同样拥有坚牢构造的戒律——信仰——原理本身。

“美由纪,你在想什么?”渡边小夜子站在图书室门口。“你又在想什么无聊事了吗?”

“嗯,无聊事。”

“我们去庭院吧。”

两人踩着“喀、喀”的脚步声,并肩走在一起。

小夜子和美由纪感情要好。小夜子说:“黑圣母的传闻……”

“太可笑了。”

“对,听说那是骗人的。”

“不用想也知道嘛。”

就像每一所学校一样,这所学校也未能免俗,有着无聊的学校怪谈——也就是所谓的七不可思议。刚才哭泣的基督的油画,以及黑圣母的传闻,都是这七不可思议的其中之一。

大部分的意义都已经失去,留下来的只有低俗的传闻。

每一个都是常见的无聊怪谈。

“可是……”小夜子转过身子,走到美由纪前面。“……山本会死掉的原因,你听说了吗?”

“没有。”

“听说是诅咒。”

“太可笑了。”

“一点都不可笑,是真的嘛。”

“什么东西是真的?”

去年年底,有一名教师死了。

因为时值寒假假期,并没有造成多大的骚动,不过一时之间也成了校园热门话题。这也是当然的吧。

过世的是教授世界史和道德课的女教师,名叫山本纯子。

山本女士也是舍监,出了名地严格——换言之,学生对她评价不佳,所以流言几乎都是些嘲笑或诽谤、中伤之类。美由纪也不喜欢山本,但是她不是那种会跟着起哄、侮辱死者的人,所以总是装作没听见。

据说,山本是个女巫。

据说,山本是个性变态。

据说,山本是个恶魔崇拜者。

说穿了根本没什么,只是中伤罢了。但由于她的死法非比寻常,使得这些中伤听来仿佛真有其事。没错,山本是被杀死的。这件事在校外似乎也闹得满城风雨。

听说山本纯子是被挖穿双眼而死,是猎奇杀人。

若是无凭无据的中伤,不久后自然就会消失,但是只要套上煞有介事的说法,状况就不同了。

山本纯子的眼睛会被捣烂,是在暗示她看不见正途……

刺穿她的眼睛的,就是魔咒之钉……

她是个拥有邪眼的女巫……

如此一来,学校方面也不能坐视不管了。既然校方标榜的教育理念是以信仰为背景和基础,就不能够默许这类流言横行。所有的教职员都急忙灭火。

山本老师不是什么女巫,不可以被愚昧的流言飞语给迷惑了——教师们如此谆谆告诫,但校方愈是严正否定,羔羊们就愈是冷眼看待。

最后连校长都亲自出马,警告这是迷信,有人听了甚至忍不住失笑出声。只承认神明存在,却否定恶魔,徒然教人感到困惑。要学生视情况承认或否定恶魔,也太强人所难,而且迷信与信仰并不是那么容易区分的。

结果,后来查出杀害山本老师的是一个叫“溃眼魔”的变态杀人魔,事情就这么告一段落。

以相同的手法遭到杀害的似乎不止山本老师一人,那么就算附加多么煞有介事的说法,也没有意义。

“可是凶手是溃眼魔吧?”

“对,是变态杀人。”

“那……”

“所以说,为什么山本会被溃眼魔杀掉呢?不管是谁都有可能被杀吧?”

“因为凶手是随机下手的啊。”

“是随机下手没错,可是偏偏山本被杀了。”

“是她运气太差了吧?”

“可是不是哦,她是被诅咒而死的。”

“诅咒……为什么会是诅咒?”

“下手的是溃眼魔。但是山本会遇到溃眼魔,是因为诅咒。就是这么回事。”

“哦……”

不管是意外死亡或是自杀,什么原因都好。她会死掉,是因为某人的意志使她……

——死了。

“怎么可能嘛?”

“是真的。”

两人走下庭院。庭院十分人工,平滑笔直,由于铺满了石板,就算步出庭院,美由纪依然无法置身于泥土的宽容。

小夜子环顾四周,没有人影。

虽然学校教导“就算没有旁人,神明也总是看顾着我们”,却还是会在意有没有他人在场,实在可笑。

“麻田夕子。”

“二班的那一个?”

“那个女生就是事情的源头,这是秘密哟……”小夜子再一次东张西望,“……她被山本逮到了,那个女生在冒渎。”

“冒渎?……你是说传闻中的……”

“传闻?你在说什么啊?干吗装出一副不知道的样子?”

“我是真的不知道啊。”

所谓冒渎,指的就是卖春。美由纪不知道详情,但是从相当久以前开始,就煞有其事地流传着校内有个卖春集团。事到如今,美由纪也不好问人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所以装出一副知情的模样蒙混,但是她认为小夜子大概也半斤八两。

每个人都一副知道的样子,实际上什么都不知道。那种传闻就算骨子里空空如也,讲起来也煞有其事。所以美由纪虽然没有说出口,但她认为根本就没有什么卖春集团。

难道传闻是真的吗?

“第二学期的学期末时,她好像被山本强加逼问。麻田同学寒假的时候不是都留在宿舍没有回家吗?”

“这样吗?”

“对,所以山本好像对她做了很过分的事,像是惩罚之类的。听说山本想要逼麻田同学招出其他的同伙。”

“对她体罚吗?”

“应该是吧,不过麻田同学好像没有说出来。但是山本好像也没有吐露给其他的老师知道,因为这件事关系重大嘛,而且这也是舍监的责任。”

“所以……怎么样呢?”

“听说山本以不说出这件事为条件,要求麻田同学主动退学。”

“什么啊?好卑鄙啊。”

“就是吧?这就是所谓的面子问题吗?真是过分。可是如果事情被公开的话,麻田同学也会很困扰吧。那样一来,她肯定会被强迫退学的。而且麻田同学是个千金小姐嘛。”

“是……吗?”

“对啊,她是特待生,听说家里非常有钱,不过没织姬小姐家那么厉害啦。听说麻田同学的父亲好像是个政治家。”

“哦……”

“要是被退学的话,不是很糟糕吗?被父母知道了也一样。”

“可是,那也是她自作自受啊。”

“不过总是会想法子挽救吧?知道的只有山本一个人,而且其他冒渎的人也不会视而不见。虽然不知道事情怎么会被山本知道,可是不可能就这样了结。对麻田同学来说,是生死攸关的事吧,于是……”

“于是怎么样?”

“听说她向第十三个星座石许愿了。”

“什么跟什么啊?”

“就是那个……”小夜子笔直地伸出手指。“……礼拜堂后面,第二个牡羊宫。”

“你是说石板?”

那也是七不可思议之一。

所谓星座石,指的是嵌在校地里约一尺平方大小的石板。它们围绕着礼拜堂,略呈圆形排列,每一块石板上都有着象征十二星座的刻印。

虽然如此,但不知道为什么,石板总共有十三块。

因为没有经过精密的测量,无法断定,不过有些石板之间的距离特别宽,所以或许原本的数量更多。如果有些石板已经遗失,当然也不可能知道上头到底刻了些什么,不过目前重复的只有牡羊宫,第二块牡羊宫的石板就在礼拜堂的后面。

小夜子说的就是那块石板吧。

“没错。站在那块石板上,然后许愿。”

“等一下,那是在祠堂正前方吗?”

礼拜堂正后方有一座老朽的小祠堂。

里面安置了一样东西,貌似漆黑的神像,就是所谓的黑圣母。

虽然称为圣母,但那怎么看都不是圣母像,而且从它的形状来看,感觉上也与基督教毫无关系。尽管脖子上戴着玫瑰念珠,胸前挂着十字架,却也显得格格不入,一定是后来有人放上去的。而且它所安置的祠堂根本是日式风格,若是加个鸟居 [设在神社参拜道路入口,以区隔神域的门坊。],就成了稻荷神社 [稻荷神为日本神明之一,现今作为各产业的守护神,广受一般人信仰。],摆个五轮塔,就成了寺院的祠堂。木制的圣母像光滑无比,一张脸就像涂了好几层墨汁似的,一片漆黑,充满了东洋风味,实在是说不上来的诡异。

没有人知道它实际上到底是什么,只是它代代都被称做“黑圣母”。校方当然不承认这种称呼,但是黑圣母的祠堂建在稍微偏离校地的地方,所以校方顽固地对它视而不见,意思是它在管辖之外吧。教师们也不晓得它的真面目。

就像一般的怪谈情节,那个黑圣母每晚都会现身徘徊。

听说若是碰上她,就会被吸血。

据说四处徘徊的圣母或黑衣修女这类怪谈并不稀奇,在国外的教会等地方,是常见的传说。

这类怪谈在日本的确是很新奇,不过那只是因为日本没有那类神像,现在这所学校恰好就有一尊,所以它会走来走去,似乎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但是美由纪实在不认为异国的教会里会有这么奇怪的神像,所以也不能断定是相同的妖怪。美由纪不知道其他国家的黑圣母会做出什么事来,但是这里的圣母不但会游荡,撞见人类还会吸血。

圣母为什么会做出这种事?这种追问太不识趣,其他还有会自己弹奏的钢琴、打不开的告解室、滴血的厕所等等,虽说这里是圣域,卑俗的怪谈却一应俱全,黑圣母只是这类传说当中的一个罢了。

小夜子接着说:“所以说,这只是我的想像,不过那个黑圣母应该会实现祈求者的愿望。那一定是诅咒的神明,一定是的。”

基督教的神明是独一无二的,不能有什么诅咒的神、作祟的神。至少在这里,那类东西应该称为恶魔吧?

美由纪纳闷地偏了偏头说:“太可笑了啦。说起来,小夜子你刚才不是说黑圣母是骗人的吗?”

“会走路是骗人的,那种东西不可能走来走去嘛。可是诅咒不一样。”

“哎哟,我不懂你要说什么啦。”

“谁教你不听到最后。所以说,满月的夜晚,在那块石板上进行仪式,愿望就会实现。”

“仪式?”

“对。好像要进行某种仪式,然后说出想要咒杀的对象的名字。听说想杀的是女人的话,就面向礼拜堂,是男人的话,就面向祠堂。这么一来,在下一个满月之前,那个人就一定会死。”

“听起来还是很假哎。”

“是真的啦……”小夜子再次走到美由纪前头说,“……山本老师不是第一个哟。在那之前也有人进行仪式,那个时候被诅咒的人也死掉了。”

“所以说,到底是谁什么时候诅咒了谁、谁又什么时候死掉了?一定是有某人诅咒了某人,对吧?”

“是……这样没错啦……”

“那是骗人的啦。”

包括卖春的传闻在内,全都是假的。一定是这样的,美由纪无法相信那种事。小夜子突然变得无精打采,寂寞地望着礼拜堂屋顶上的十字架。

“真的是……假的吗?……”

小夜子无趣地垂下视线。

美由纪觉得小夜子的脸垂得非常妩媚。事实上,小夜子的一举一动都非常可爱,至少美由纪这么觉得。这并没有贬义,小夜子应该是在不知不觉当中学到了那种女人味吧。美由纪的个子瘦瘦高高的,她觉得自己只是长得健康,一点女人味也没有。

美由纪不懂标准在哪里。

这种时候,不知道为什么,美由纪总会想对小夜子特别温柔。

“那种传闻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很多地方,也有听到一年级的在谈这件事。”

“这件事传得这么厉害吗?”

“也没有,几乎没有传闻。一定是……只有相关者才知道吧。”

“相关者?你是说那些冒渎的女生吗?”

“不是,我想应该是仪式的相关者吧。”

“仪式还有相关者吗?”

仪式相关者——听起来好奇怪。

“那太奇怪了啦,一定是骗人的。”

小夜子的表情变得更加悲伤,闹别扭地说:“是啦,一定是骗人的。”

一旦如此,美由纪就更没办法抛下她不管了。美由纪就是这种性子。

“小夜子,你是怎么了?为什么这么执着于这件事?”

“也不是啦……”小夜子含糊其辞、不干不脆地说,垂下头来。

美由纪自以为在安抚对方,感觉却好像她在欺负人一样。这也难怪,安抚和欺侮,根本上的感情是一样的。

“你怎么了嘛?哪里怪怪的。”

“一点都不怪啊,跟平常一样啊。”

果然不对劲,她在烦恼些什么。

美由纪不擅长处理这种细腻的感情。她有时极为敏感,有时又迟钝到家,感受不定。所以她认为自己根本就是迟钝。

小夜子难以启齿地小声说道:“我说啊,我想要……直接去问麻田同学。”

“问?你要问她什么?”

“把人咒死的……仪式的方法。”

“小夜子……难道你想那么做?”

“……嗯,我有一半是认真的。”

小夜子的脸颊罩上一片阴影。

“你是说……本田?”

“对。那种男人,我要杀了他。”

——原来如此。

美由纪说不出话来了。

她没能体察朋友的辛酸,为自己的糊涂感到羞耻。因为姑且不论其他人,知道那件事的,全世界就只有美由纪一个人。

小夜子有个就算千刀万剐也不足消心头之恨的对象。

如果美由纪站在小夜子的立场,或许也会有同样的念头。就算是骗小孩的诅咒,或许也会想要相信。

小夜子怀抱着杀意的对象,是一名教师。

小夜子入学以后,就被那名教师给盯上了。教师动辄拿一些小事当借口,把小夜子叫过去,不断地强迫她接受个人指导。小夜子一直说那个老师很讨厌,美由纪也这么觉得。可是,小夜子并不是因为这样就想杀了他。

记得是……去年九月的事。

小夜子……被那名级任导师凌辱了。

严格的圣职者,在虔诚的信仰园地中,做出了连恶魔都感到畏惧的残酷兽行。

这所学校——圣伯纳德女学院创立在大正时期,也算是一所名门学校。之所以说“算是”,是因为这里的地理位置偏僻,所以没有什么知名度。孤伶伶地建在房总半岛 [日本关东地方东南部,面向太平洋的一个半岛,占千叶县大部分地区。]边缘且远离人烟的边境地方,就算自诩为名门,还是有它的极限。

即使如此,这所学校还是有它作为名门的自尊与体面,大部分的学生都是社会地位崇高的——也就是有钱人的——大家闺秀。就算没有财力,只要家世良好,也还是会受到校方礼遇,因此也有许多旧华族与士族 [明治以后,曾将旧有的武士阶级重编为华族、士族、卒族。一九四七年新宪法实行时废止。]的千金就读。

所以没有地位与名声的一般家庭的女儿很难入校。这种时候,最有效果的方法就是捐款。只要拿出钱来,就不怕被刁难。

美由纪和小夜子都是出身渔夫家庭。

她们没有地位和名声,家世也不好,称不上大家闺秀。只是美由纪的父亲虽然是渔夫,却也是个水产公司的社长,而小夜子家则是船东,所以拥有一些财力。话虽如此,还是与地道的千金小姐有些不同。

并不是说人品如何。美由纪很明白门第不同只是借口,一个人的家世与为人几乎没有关系。好女孩就是好女孩,坏女孩就是坏女孩。说穿了,和血统、教养都没有关系。

但是,周围的人看待的眼神不同,受到的待遇也不同。在学校,就是教师的态度不同。

或许也有偏见在里面,但不同就是不同。老师斥责的方法不同、同学欺负的程度不同。学生由于自己无能为力的因素受到差别待遇,而他们也敏感地察觉此事。

就算原本没有差别,一旦受人歧视,就会产生隔阂。美由纪之所以会和小夜子变得要好,不是因为两个人性情投合,而是因为家里的经济状况类似。

但是从去年夏天开始,小夜子的家境急遽恶化了。似乎起因于家里的船发生意外,但美由纪不知道详情,也没有必要知道。因为事情还没有严重到家破人亡或全家自杀的地步。话虽如此,小夜子家捐款的金额似乎因此大幅减少了。

小夜子在学校变得难以立足。

但是再怎么样,校方也不会因为捐款减少就把学生赶出校园。学校没有那么势利,而且如果真的那么做,岂止是势利,简直是泯灭人性了。即使如此,小夜子的待遇在无形之中确实变得相当糟糕。

那件事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的。

美由纪觉得实在太过分了。

她记得起因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由于太微不足道,美由纪甚至忘记了。好像是违反校规,还是成绩退步,或者是和老师顶嘴——总之就是这类微不足道的小事。

小夜子被狠狠地骂了一顿之后,遭到侵犯。

“我是可怜你才放你一马的,照我的话做!”听说那个教师这么说。

“明明没钱,还进这种学校,是你自作自受!”听说他还这么说。

然后他一面凌辱小夜子一面说:“女人就算受教育,对社会也没半点屁用!”

他还说:“反正你们这些女人生来就是卖淫的,是原罪!”

最后他威胁小夜子,若是不想被父母和大家知道,就不许声张,往后仍强迫小夜子与他发生关系。

这种事不可能见容于世上。

这里是信仰的场所。教师不仅是一名圣职者,更应该是一名信徒,不是吗?美由纪看到哭泣的小夜子,愤怒得眼前发黑,真的是一片漆黑。

小夜子叫着要寻死,美由纪劝阻了她。

因为,自杀是不被允许的。

若是违犯戒律,连小夜子都会堕入地狱。该下地狱的是对方才对。

但是美由纪和小夜子都太势单力薄了。

她们没有对抗邪恶的方法。

最令人悲伤的是,即使如此日子仍一天天过去的现实。两人无计可施,一个月过去,两个月过去,小夜子恢复了稳定。她为了不让旁人看出,表面上佯装无事,就在这当中,表层仿佛变质成本质,又或者日常原本就只是表层,就在随波逐流的日子当中,连那么悲惨的状况也宛若变得理所当然了。

也不过如此嘛——美由纪也会这么想。

她特意什么也不说。

小夜子甚至还说,现在变得不像以前那么容易被欺负,反倒比较好。

即使如此,小夜子每个月还是会被迫发生几次关系,每当那种时候,小夜子就会向美由纪哭诉。美由纪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才好。

小夜子终于想要咒死那个老师——本田幸三了。

美由纪不能用一句“可笑”来阻止。

毋宁说,就算可笑,也该让她去做。

因为她觉得就算没有效果,那种男人也应该被诅咒。

诅咒这种东西,光是心想是没有用的。必须遵循某种方式进行,诅咒才能够成立。美由纪认真地想,就算诅咒是假的、是闹剧也无妨,若是有什么合适的仪式,她也要陪着小夜子一起虔诚地诅咒那个男的。

“小夜子,你要去找麻田同学吗?”

“美由纪,你愿意陪我一起去吗?”

“我们是朋友呀。”

而且或许明天就换成我自身难保了——美由纪心想。

忽地,透骨的寒风扑上脸颊。

两人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四处彷徨。这里的景观与其说是学校,不如说更像修道院。中庭正中央有个圆形的水池,虽然看得到像是喷泉的装置,但是美由纪从来没看过它喷水。冬天看起来格外冷清。

果园,温室,菜园,厨房与餐厅。

古老而巨大的圣堂,右手边是礼拜堂。

礼拜堂的右侧并列着三栋宿舍。

圣堂左边是特待生专用的单人房宿舍。

虽说是单人房宿舍,建筑物也并不特别豪华,外观与其他建筑物差不了多少,相当老旧。

这栋建筑物原本似乎另有其他用途,但说穿了也没什么,只是有钱人和家世较好的家长想要夸耀与一般庶民不同,要求让自己的千金拥有异于一般学生的待遇,才会安排这样的设施。所以才会称做“特别待遇学生”,形容得妙极了。

圣堂的正对面是更为古老的校舍。

因为很冷,两人走进校舍。

中庭里看不见人影,似乎是因为天寒,校内还有许多放学未归的女学生四处徘徊。

但是这所学校还没有小到随便晃晃就能碰到想要寻找的人物。她们抓住两三个和麻田夕子同班的学生打听,却没有人知道她现在人在何处。

一个女生故作高傲地说:“……她最近很少来上课,或许是身体不适吧?不过我不太清楚呢。用餐时间她好像会去餐厅,但是我不常和她说话。”

听她回答的口吻像是不想扯上关系,十分冷淡。姑且不论诅咒或仪式,麻田夕子似乎捅出娄子的事,好像已经人尽皆知了。就算美由纪再怎么迟钝,也感觉得出来。

“……什么不知道,我看一定是事情曝光了。麻田同学真的冒渎了吗……”

美由纪怎么样都无法相信。

从美由纪的角度来看,比起卖春,诅咒更要现实多了。

“还是不要找她好了……”小夜子说,“……仔细想想,就算见到麻田同学,也不晓得该问她什么才好呀。”

说得也是,美由纪也正在想这个问题。总不好问人家:“你在卖春吗?”可是因为先有卖春曝光这个事实,诅咒和仪式的事才有可信度,总不能不确认卖春是真是假,就去询问诅咒的事。

“在传这件事的是一年级的吗?”

“我在图书室听到的,我不知道她们的名字。”

美由纪提议从她们那里打听比较妥当,小夜子轻轻点头。

两人绕过布满诡异浮雕的石柱,走过充满压迫感的走廊。虽然天花板高得莫名其妙,但是材质坚硬的墙壁增添了压迫感,一点开放感也没有。

两人经过流泪的基督像,进入图书室。

图书室的规模几可媲美圣堂。

当然,里面是完全无声的状态。

就算角落掉了一根针,入口处也听得到它的声响吧。细微的呼吸声、翻页的摩擦声、胆战心惊地行走的脚步声等等,勉强低调地嗡嗡回响。

美由纪每次来到这里,总会感觉到一股冲动,想要从肚子里大声吼叫出来。

去圣堂的时候也一样,那里声音似乎会更响,所以大叫的冲动也更强烈。每当这么感觉,美由纪就心想自己虽然不邪恶,但是一生大概都无法成为一个虔诚的信徒。

远比个子高瘦的美由纪更高的书架上,密密麻麻地排满了数不清的书籍,里面还包括了根本没有人看得懂的洋文书。巨大的书架形成队列,一字排开,壮观极了。尽管连一本有趣的书都没有——美由纪是这么认为——但是在毫无娱乐的校内,来图书室看书的人相当多。

“就是那个女生。”小夜子张嘴不出声地说。

放眼望去,一个脸上有雀斑的娇小女生正站在脚架上,准备把皮革装订的大部头书本放回书架里。

看起来非常危险。

美由纪小心不出声,走近少女。两人距离很远,但是不能用跑的。有图书室管理员在现场,所以美由纪表面上装作没看到少女。但是美由纪还来不及赶到,少女的手臂似乎已经撑不住了。

不出所料,少女虽然伸长了纤细的手臂,但是前方小巧的手掌似乎已经支撑不住沉重的皮革洋文书了。

巨大的书本徐徐往下滑,不仅如此,连少女都失去了平衡,前后摇晃了起来。书本掉下来了。

“啊!危险!”

美由纪大叫,声音几乎盖过掉落的书本,接着她跑了过去,机敏地撑住脚架与少女。静谧一瞬间被打破了,图书室管理员一脸凶悍地站起来。就算动作静止下来,大叫的回音也在室内回响了好久。美由纪故意字正腔圆且清晰地说:“真是千钧一发,你要不要紧?”

少女微微点头。图书室管理员吞回责骂,坐了回去。美由纪捡起掉在坚硬地板上的书本,放回原来的位置,顺势悄声呢喃:“我有事想问你,方便吗?”

雀斑少女吃惊地睁圆了眼睛,再一次——这次用力地点了点头。

小夜子正茫茫然地站在入口,美由纪悠然转向她,露出一个远远地几乎看不出来的浅浅笑容。她认为死脑筋的图书室管理员应该看不出来,但小夜子一定明白。

爽快极了,她的愿望成真了。

竟然能在图书室发出那样的大叫,简直就像做梦。

三个人窥看时机,一起来到走廊。

她们移动到没有人影的餐厅后面。

少女真的好娇小。

眼睛、鼻子、嘴巴、手脚都很小巧,与手脚都很修长的美由纪大不相同。与其说是个少女,不如说更像个孩子,有种不同于小夜子的可爱。

美由纪自我介绍,少女彬彬有礼地鞠躬说:“刚才真是谢谢你。”然后自我介绍说她叫坂本百合子。

“我们想问你关于那个第十三个星座石的事。你曾经和别人谈论这件事吧?”

“我并没有……”

“不要怕。我们完全不晓得那件事,可是又不好意思去问同学,只是这样而已。”

“学姐……不知道吗?真的?”

“我们真的不知道呀。难道那是不可以对别人说的事吗?还是告诉别人的话,会遭到欺负?”

百合子的表情显露不安,这是当然的。

“不要紧,我们绝对不会说出是从你这里听到的,我向神明发誓。”

多么格格不入的话啊。

百合子沉思了一会儿,不久后说:“我相信你们。”可能是刚才图书室的那件事奏效了。如果没有美由纪夸张的举动,百合子一定会挨骂的。出人意表的混乱场面,反而让大事化小,不了了之了。

美由纪暂时不提麻田夕子,只询问诅咒仪式的事。百合子这样的孩子,可不能和她谈论卖春。

“那是要一边进行某种仪式,一边向礼拜堂后面的那个黑圣母祈祷,对吧?然后会怎么样呢?”

“不是的,学姐真的不知道呢。黑圣母是女的,所以只有诅咒男人的时候要请求她。”

“男人?欸,说清楚一点嘛。”

“学姐知道七不可思议吧?”

“知道。”美由纪屈指算起来,“……吸血的黑圣母、十三块星座石、流泪的基督画像、打不开的告解室、滴血的厕所、自己弹奏的钢琴,还有……”

“十字架后面的大蜘蛛。”

小夜子补充说。这么说来,好像有这么一个东西。十字架后面的话,有蜘蛛居住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哪里算得上什么不可思议?美由纪完全不当一回事,所以忘得一干二净了。

“没错,那个大蜘蛛就是溃眼魔。”

“什么?”

哪有这种事?——美由纪想要反驳,但是百合子看起来实在太娇弱、口气也太认真了。真的有那种蜘蛛吗?——别说是如此基本的疑问,连蜘蛛是现实的猎奇杀人魔的真面目这种荒唐无稽的说法,百合子似乎也深信不疑。

“可……可是,那是蜘蛛吧?”

“是蜘蛛呀,是有着蜘蛛外表的恶魔。可是那个恶魔是善良的恶魔,住在礼拜堂的十字架后面。”

“善良的恶魔?”

如果善良的话,就不叫做恶魔了吧?善良的话,就应该叫做善魔之类——不过善字底下接个魔也很奇怪,这种称呼还是太荒谬了。

姑且这么称之好了,但恶魔有可能住在十字架后面吗?而且美由纪虽然能够理解概念上的恶魔,却无法想像拥有实体的恶魔。

既然说恶魔住在那里,就表示恶魔在那里生活起居,不管怎么样,美由纪就是无法摆脱滑稽的印象。

可是这么挑语病也没有意义,而且认真地谈论用诅咒杀人这种事,本身就已经够滑稽了。

“大蜘蛛是男的恶魔,会咒杀女人。男人的话,是由黑圣母来杀。黑圣母也是善良的恶魔。”

“善良……的恶魔啊……”美由纪总觉得这个称呼很刺耳,“那些善良的恶魔会实现人们的愿望是吗?”

“不是任何愿望都可以实现,他们只会聆听咒杀别人的愿望而已,因为他们是恶魔嘛。可是,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也不行。像是遭到残忍的对待,或是痛苦得想死,伤心欲绝之类……”

小夜子抬起头来,她现在完全就是这样的处境。一想到此,美由纪的胸口就隐隐作痛。

“……恶魔会为人们报仇雪恨,不是什么人都会杀。所以虽然是恶魔,也是善良的恶魔。”

“换句话说,恶魔会替人惩罚为害社会的坏蛋是吗?”

总觉得好笑极了,这个恶魔简直就像鞍马天狗 [日本作家大佛次郎(一八九七~一九七三)以日本鞍马山妖怪天狗的传说为本,所写的一部时代小说《鞍马天狗》,主角的外号即是“鞍马天狗”,家喻户晓,成为劝善惩恶、扶弱抑强的侠客代名词。]。

“可是如果要制裁坏人,用不着去拜托恶魔吧?神明很严格,对世人是公平的呀。”

“咒杀别人这种野蛮的愿望,神明……不会答应的吧?”

“不是有天谴吗?神明总是看顾着我们这群迷途羔羊……”

美由纪这样想着突然感觉到背后一阵恶寒。

超越者总是监视着每个人——这种想法,有时候想想实在非常恐怖。

“……所以坏家伙迟早有一天……”

“可是那也要等到死后,坏人才会被制裁吧?得等到最后的审判才行。要是等那么久,好人也都死了,而且要是怀恨而死,好人反而会下地狱……”

道理还真多。

“……所以恶魔才会代替神明玷污他的双手,我是这么听说的。”

“玷污他的双手……”

不管怎么听,都是骗小孩的讲法。美由纪偷偷窥看小夜子,朋友寂寞地望着墙壁。她的肩膀线条浑圆柔和,让美由纪有些羡慕。

“那么,那个咒法要怎么做呢?”

“不是咒法,是仪式。”

“哦,仪式。”

“在满月之夜的夜半时分,站在那里的星座石上,说出想要咒杀对象的名字,还有想要杀他的理由。”

“这部分我听说了一点,想知道更详细的内容。像是说,那个仪式是自己一个人进行吗?需要什么道具吗?”

“一个人……我想不行。”

“这样啊,那是需要两个人或三个人一起吗?”

“不是,唔……要很多人一起……”

“很多人?很多人一起诅咒吗?大家一起祈祷吗?那样子岂不是像弥撒一样吗?好奇怪啊。”

“原来有那种团体呀?”小夜子说道。百合子揉着手,偏着头,露出困惑的表情。

“这……我不知道,我不清楚细节。”

“很清楚啊,我觉得你知道得非常清楚了。”

“但是我并没有亲眼看过。”

“那你怎么会知道?”

“有一个朋友看过。”

原来如此,有目击者。

“可以告诉我她叫什么名字吗?”

“这……我不能说。要是被别人知道她看到了,那个女生还有说出去的我……”百合子垂下头去,“……都会被杀掉。”

“被杀掉?为什么?”

“因为……那是秘密的仪式。”

——以秘密而言,你也说得太多了吧?

美由纪心想,煞有介事地说得天花乱坠,事到如今还有什么秘密可言?泄露到什么程度没问题,哪些部分又是秘密,她不知道基准在哪里,而且如果这是说出来就会招来杀身之祸的重大秘密,一般来说,打一开始就根本不会泄露出去。

“可是,那个大蜘蛛和黑圣母都是善良的恶魔吧?那么你们为什么会被杀呢?难道是那些进行仪式的人会来杀你们吗?”

“是的。”

“那些人是谁?”

“我不知道。”

她在害怕。

小夜子默默地注视着百合子,说:“我说啊,那个看到仪式的女生……难道是刚才在图书室角落跟你窃窃私语的那个人?是不是她?我听到你们在说话。对吧?是不是?”

听到这番话,百合子不以话语,而是以态度回答。少女转眼间脸色苍白,双肩颤抖,最后激烈地摇头。

“这……这我不能说。不,不是那个女生,绝对不是,你搞错人了。”

这跟承认了没有两样。再这样下去没有结果,美由纪改变策略。

“那好吧,我明白了,不是那个女生是吧?我知道了,你别那么激动,我不会再问你是谁看到了。可是,你能不能帮我们问问那个看到的人?”

“……问……什么?”

“问问她进行仪式的那些人当中,有没有认识的人。那些人一定是这所学院的学生吧?虽然学生很多,但都是同校学生,总有一两个认识的面孔才对。要是有认识的人,能不能请她告诉我们是谁?”

“为什么……”

“我们想要联络进行仪式的人。”

百合子露出诧异的表情。

美由纪向小夜子使了个眼色,然后问道:

“我希望你对这件事绝对保密,你能够守口如瓶吗……”

接着她不等百合子回答,径自说下去:

“……其实,我们想要咒杀一个人,不管怎么样都想杀了他,所以想知道对他下诅咒的方法。我们有正当的理由,不管是圣母还是蜘蛛都可以,他们要是知道我们的理由,绝对会答应的。或者是,恶魔只会实现那些参加仪式的人的愿望?”

“我想……应该没有那种事……”

“那么你能帮我们问问吗?对了,和那些人碰头的时候,就说目击到仪式的是我们好了。我们不会说出你朋友的名字。”

百合子想了一会儿,说:“那样的话,我可以答应。”美由纪单方面地说出秘密、强迫缔结信赖关系的策略好像奏效了。

“……里面有一个人……我并不直接认识,好像是二年级的,是叫做麻田……夕子的学姐。”

“哦,麻田夕子同学。”

美由纪姑且装作不认识。

话说回来,百合子也坦白得太快了。

这个娇小的少女尽管胆小,却似乎意外地大嘴巴。

或许她是想要早点脱身,才会这么多嘴吗?

“下诅咒的时候,诅咒的人好像要报出自己的名字才行。我朋友看到的时候,那位麻田学姐好像就是诅咒的人,诅咒的对象是——山本老师。”

“哎呀,那个老师?这么说来,那个老师是被溃眼魔给杀死的呢。”

我也太会装了吧——美由纪连自己都这么觉得。

“是的,所以山本老师一定是被蜘蛛给杀掉的。因为我朋友看到仪式的时候,山本老师还没有过世,后来老师真的死掉了,我们怕得要命……”

她的表情真的很害怕。美由纪注视着她,心头一片冷静。山本会死,一定只是碰巧。老实说,美由纪一点儿都不相信诅咒。她认为诅咒的意义在于诅咒这个行为本身,至于效果如何,就不必追究了。说穿了只是心情的问题,她觉得如果小夜子能够因此而舒坦些,陪她下咒也无所谓。

不过即使山本不是因为诅咒而死,其实杀人犯就是蜘蛛——虽然这绝对不可能——那也真的很恐怖,就算这只是单纯的巧合,还是教人毛骨悚然吧。美由纪最后转念如是想。

“……听说麻田学姐冒渎的事被山本老师发现,吃足了苦头,所以她才向恶魔求救。冒渎虽然是件坏事,但是她好像真的被山本老师整得很惨。”

卖春流言的出处原来是麻田夕子本人,她对恶魔的表白被目击者听见了。

——麻田夕子。

她真的在卖春吗?

比起诅咒成真,同学卖春曝光一事,更让美由纪大受打击。山本的死能够以偶然解释,但是卖春却不能够用一句偶然带过。而且怨恨他人、诅咒他人的心情——例如小夜子的心情——美由纪还能够了解,但是卖春的人的想法,就算再怎么故作老成,美由纪依然完全不懂。

这个一年级生——百合子和她的朋友,难道完全没有这类感想吗?

卖春的事曝光了——既然百合子可以蛮不在乎地说出口,就表示她对这件事没有什么想法吧。

这种毫不怀疑地相信有蜘蛛恶魔的纯真——单纯,实在不是成熟大人的感性,然而那种幼稚的感性,却不知为何对卖春这件事完全没有反应。

话说回来——这真是自私自利的愿望。

如果卖春是事实,就算遭到斥责,也没有道理抱怨。犯错的是麻田夕子,山本舍监只因为责备她就惨遭杀害,实在太倒霉了。这根本是挟怨报复,而且山本死后还被说成女巫。就算她是个讨人厌的老师,美由纪也觉得这太过分了。

说起来,就算请求的对象是恶魔,诅咒的理由是因为坏事曝光而想要善后,这实在太说不过去了。和麻田夕子的动机相比,小夜子的理由名正言顺多了。不过美由纪也觉得,正因为是恶魔,所以才连那种岂有此理的愿望都能够实现吧。就算被称做善良的恶魔,恶魔再怎么说都还是恶魔。

——怎么搞的?我竟然习惯这种称呼了。

美由纪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对善良的恶魔这种词汇不感到怪异,也完全不怀疑恶魔的存在了。她被百合子的感性给传染了。

她决定暂时不理会这些琐事。

“说到麻田同学,她最近好像身体不舒服,很难找到她。除了麻田同学以外,还有没有其他认识的人?”

百合子面露困惑。“这个……呃,我会去问问……对,还有那个织……不,我去问问,所以……”

织?

就在这个时候。

百合子“咿”的轻声尖叫。

她的视线盯着美由纪肩膀后头,而且定住了。

——被看见了?

神……在看我们……

美由纪敏捷地回头。

不是神在那里,只有一名男子茫然伫立着。作业服上绑着围裙,手里拿着沾满了煤灰的大锅和刷子。

煮饭的大叔——是负责炊事和杂务的厨房职员。那是一个年过三十、无精打采的男子,记得是去年秋天起在这里工作的,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他在听我们说话?

美由纪心生戒备。男子注意到美由纪等人的视线,害羞似地背过脸去,慢吞吞地往厨房移动,不久后从她们的视野中消失了。

小夜子瞪着厨房说:“那个人……感觉有点恐怖。”

小夜子充满嫌恶,不屑地说。

如果那个男的真的在偷听,那真的很令人不舒服。

可是,美由纪认为就算被那种人听见,也不会有什么影响。小夜子从以前就常说那个大叔很奇怪、不对劲、很讨厌,但是美由纪从来不觉得他让人讨厌到那种地步,需要刻意拿出来说。这么一说,美由纪也觉得那个人有点怪,但总之就是没兴趣。

百合子站着动也不动地好一会儿,然后小声地说“那我失陪了”,逃也似的匆匆跑掉了。小夜子一直目送着她娇小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然后说:“简直像个小孩子呢。”

美由纪不懂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织。

百合子确实这么说了,美由纪感到在意。

织,牢狱吗? [日文里“织”与牢狱之意的“槛”同音。]

牢狱。这座学院,这坚牢的建筑物是一座牢狱——她是这个意思吗?不可能。在美由纪看来,百合子并没有感受到那么深刻的闭塞感。那么她是说知吗?还是织?织,在这所学院里,说到织……

小夜子开口了:“她说的是织姬吗?”

“怎么可能?不是啦。”

不可能,应该没关系。

那个像天使般纯洁无垢的少女织姬,与诅咒、卖春这种忌讳的话题是最沾不上边的。

织姬品学兼优,是个出类拔萃的才女。她是学院中最美丽的女孩,大财阀的千金,同时也是学院创立者的孙女,现任理事长则是她的姐夫。

这样一个女孩,通常都会引来反感。

在封闭的社会里,成员的水平半斤八两,彼此互相抗衡,优秀、杰出的人通常都会受到排挤。而且这所学院里的学生每一个都娇生惯养,认为自己才是最优秀的。稍微漂亮一点、聪明一点的人,全都会被讨厌、被欺负、受到孤立。为了避免如此,每一个人都致力于变得与他人相同。

但是,织姬例外。

织姬在学校里极受欢迎,没有一个人讨厌她,连教师都对她唯命是从。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即使拿掉家世的光环,织姬也完美得无可挑剔。每个人都羡慕她、憧憬她,甚至有人崇拜她。

因为相差太过悬殊,根本成不了比较的对象。鳖会嘲笑乌龟的弱小,嫉妒玳瑁的亮丽,却没办法顶撞月亮。

“织姬……会诅咒人吗?”

“就是啊,她的话,根本没必要诅咒别人嘛。”

在这所学院里,织姬没有“不可能”这三个字。织姬就算不必特意去诅咒什么人,只要她希望,别说是学生了,就算是老师,她也能够轻易地将之解雇吧。

不,别说是诅咒了,美由纪不认为织姬会憎恨别人,或怨恨别人。

因为织姬比别人优秀太多,根本不需要拿自己和别人比较。织姬虽然不会感到自卑,但似乎也没有任何优越感。听说织姬还继承了创校者的遗志,是个虔诚的基督徒。这样一个女孩,不可能会诅咒别人。她的身上完全找不到一丝那种愚昧的感情——看起来。

那种纯洁无瑕的灵魂深深地吸引了众人。

所以要批评她是件难事。

因为去贬低纯洁无瑕的事物,也只会让毁谤的人感到罪恶罢了。到了这种地步,织姬或许该说是个神圣无法侵犯的存在了。

所以……对美由纪来说,织姬令人敬畏,无法亲近。

她们就读的班级不同,也从来没有热络地交谈过。

美由纪不知道织姬实际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只是这么听说而已。

“为什么……可以相差这么多呢?”小夜子好像也在想织姬的事,“总觉得……好傻。”

两人回到中庭。

仰望庄严的圣堂。

“就去看看吧,牡羊宫。”

美由纪这么说,邀小夜子一起去,但小夜子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嗯”了一声。

两人穿过圣堂前面,走进礼拜堂旁边的小径。

石板地仍绵延不断。

入学的时候,美由纪听说原本应该是回廊的地上铺的都是石板。

上面排列了几块星座石。

天蝎宫,金牛宫,天秤宫。

一走到外面,石板地就结束了。前方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杂草遍布。第十三块石板约在礼拜堂的正后方,而更过去的树林前面,则是一座倾颓的木造祠堂。

那就是黑圣母的祠堂。

木制格子门上面的铰链坏了,里头的黑暗透出来。虽然看不到,但是形状特异的神像在黑暗当中一定更显得漆黑,有如染满了黑暗一般,监视着礼拜堂似地坐镇在内。

美由纪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但是重新审视,这真是个慑人的景象。

礼拜堂背面的墙壁是一片黝黑而且坚硬的石墙,只有一道采光用的小窗开在不自然的地方。墙壁上方由于长期曝露在风雪当中而变色,下方则被复杂纠结攀爬上去的红褐色藤蔓覆盖,即使奉承也称不上漂亮。尽管如此,它的威严却未被风化或隐蔽,与其他建筑物相同,仍旧充满了威风凛凛的压迫感。

真是讨人厌的地方,美由纪心想。

这里很不吉祥,是个非常可厌的场所。

明明这么冷,空气却腐败了,沉淀了。冷空气从后颈溜进身体,土和草这类有机质的味道刺激着鼻腔。明明不是夏天,却处处腐败。

美由纪平常明明对人工且无机质的空间无比反感,然而才踏出去一步,却感到如此地不安,为什么呢?

是因为坚牢的构造物虽然拒绝一切,但是只要待在里头,它便能够抵御一切外敌吗?

美由纪瑟缩起来。

小夜子一点都不怯懦,小跑步跑向星座石,跳到上头,短短地吸了一口气之后大叫:“不管是谁都好,请杀了本田幸三!”

“小夜子,笨蛋,会被听见的……”

小夜子不听美由纪制止,说道,“不要紧”,更拉大了嗓门接下去,“本田幸三是个坏蛋!我,渡边小夜子,被他侵犯了!被他玷污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那家伙根本不是人!”

语尾在空气中回响着。

“因为我家捐款捐得少,因为我家不是有钱人,他就凌虐我,说女人全都是卖淫的,玷污我!”

沙沙。

树林里的枯树作响。

美由纪急忙全身戒备了起来。

声响很快就停了。

——有人在吗?

视线。

有人在看吗?

即使只是被学生听见——老师当然也一样——不管被谁听见了都很糟糕。

但是小夜子却不肯罢休。“请杀了那个男的!”

语尾再次回响。

当回声完全消失之后,小夜子回过头来。

“啊,爽快多了。如果这样就可以了的话……”小夜子说到这里,硬是挤出笑容,“……就太好了。”

小夜子脸上带着笑——在哭。

不可能这样就好。这么简单的行动,根本称不上仪式。如果这样对方就会死掉,大多数的坏人早就死光了。但是美由纪心想,如果小夜子这样就满足的话,这样就好了。

可是……

美由纪“沙沙”地踩响枯草,往刚才传出声音的方向走去。

应该不可能有老师在那里,但可能是学生,那么得要对方保密才行……

黑圣母的祠堂。

没有人的气息。

声音也歇止了。

——在看的……

是神吗……

如果是神明在看,他会怎么做呢?他会惩罚诅咒他人、口出恶言的小夜子吗?

——不会那样吧。

如果有天谴,那么第一个应该被惩罚的是本田才对。

小夜子是受害者。如果全知全能的神明总是在看顾着世人,那么他不应该放过本田才对。既然本田逍遥自在地活着,那么神明监视着众人这种话,果然还是骗人的。

美由纪略微屈身,窥看祠堂。

诡异的异形神像一如往常地坐镇在那里。

——如果你是善良的恶魔,请实现小夜子的愿望吧。

美由纪不认为小夜子这样就满足了。如果想要再进一步,就只能真的执行那个仪式,那么接下来就只好去找麻田夕子本人了。美由纪回头看小夜子。

小夜子说:“大叫出来就好多了呢,美由纪。”用手背擦了擦眼泪。

美由纪说:“是啊,大叫一下就爽快多了呢。”站了起来。

——什么?

祠堂旁边的墙上沾上了什么。

——手指的痕迹。

四根手指的痕迹漆黑地附着在上头,就像用墨汁盖了手印之后,再去抹墙壁似的,痕迹一清二楚。美由纪再次屈身,把自己的右手手指重叠上去。

——是左手。

换另一只手,果然是左手的样子。

如果是这样,那姿势恰好是躲在祠堂后面,偷看站在石板上的小夜子。

——刚才有人在这里吗?

不寒而栗。

两人再也没有其他事可做,就这么回到宿舍。“以后的事明天再想吧。”美由纪在临别之际说道。

与真正的修女相比,美由纪等人的生活逍遥多了。只是虽然逍遥,生活上的基本作息什么的都是一样的,所以时间算是相当紧迫。当然,与修女相比,她们严重缺乏觉悟与自觉,不过宽松的规律背后,有着作为典范的严格戒律,虽然有强弱之差,生活体制还是相同。学生们严格遵守时间,一起用餐,不管是就寝还是起床都在一起。不管心里头在想些什么,祈祷都不能够缺席。

晚餐的时候,全员集合在餐厅里用餐。

除非有特别重大的理由,否则不能够在餐厅以外的地方用餐。美由纪在餐厅里寻找麻田夕子的身影,却没有看到她的人影。每个人都穿着相同的衣服,以相同的方式吃着相同的食物,所有的人都是同一个样子,所以麻田夕子也埋没在这众多的脸孔当中了吗?还是因为美由纪靠的是暧昧记忆中的朦胧容貌来寻找,才会找不到?如果麻田夕子真的不在,那她就是连饭也不吃,关在房间里了。

美由纪念诵着祈祷文,不知为何想起了祖父。美由纪的祖父是个渔夫。就算没有心不在焉,美由纪也几乎吃不出简素的晚餐有什么味道。

夜晚来临了。

听说宿舍大楼是模仿热内亚的市府大楼(Palazzo Municipio)外观兴建的。为什么要模仿它?模仿它的外观又有什么意义?美由纪无法理解。不过美由纪连那是什么建筑物都不晓得,所以无所谓。她觉得建筑物只要舒适便利就行了,而这栋建筑物对美由纪来说,住起来一点都不舒适。

房间很简陋,只有两组床铺与书桌。

和她同寝室的女生已经睡了,室友是个守规矩的女孩。

山本舍监过世以后,宿舍的风纪可以说是变得一团乱。接任的舍监绰号叫做“老太婆”,是个真的很老的老师,看她工作的态度,除了公事公办地处理分内工作之外,其他事情根本毫不关心。

所以像是有些学生过了就寝时间还不睡觉,她好像也毫不知情。她的上班时间只到熄灯时间为止,对她而言,晚上就是用来睡觉的。她肯定认为自己睡着的时候,全世界也跟着睡觉,所以压根儿就想像不到会有不良学生在晚间四处活动。而她的工作手册里,也一定没有记载任何处理意外状况的应对方法。

但是美由纪觉得如果说老太婆玩忽职守,也有些过分。

圣伯纳德学院地处偏僻的乡间山中,与世隔绝。

所以就算晚上溜出宿舍,想要干什么坏事,也是不可能的。就算千辛万苦走过险恶的山路,能够到达的只有荒凉的渔村,能够做的顶多只有钓鱼,而在美由纪所知的范围内,没有半个女学生会违反戒律,甘冒危险,只为了出去钓鱼。

美由纪会怀疑卖春的真实性,也是这个缘故。

在这所学校里,金钱不太可能成为卖春的动机。每个学生都是千金小姐,出身富裕的家庭。那么是出于好奇吗?或者是不纯真而且扭曲的恋爱替代行为?就这种理由来说——这场所也太不合适了。

从宿舍那过度装饰的窗户望出去,仲春的月亮皓白皎洁,被照亮的校舍却宛如铜墙铁壁,反射出硬质的光辉,让人感觉变得更加坚硬了。

阴历十四的明月转眼间就要盈满了。

望月——仪式的夜晚或许就是明晚。

冒渎,卖春,猎奇杀人,蜘蛛恶魔,黑圣母,诅咒,怨恨,仪式——这些词汇应该与清净的圣域格格不入。

——不过却很适合这个风景呢。

为什么会觉得融洽协调呢?

美由纪想着理由,睡着了。

寒冷的早晨很快就来临了。

微明的天空已不见月亮的踪迹,夜里看不到的群山残雪,在微弱的阳光中暴露出悲惨的形姿。春天,就快到了。

一到春天,美由纪就要升上三年级了。就算升级,也不会有什么变化,所以她既不开心,也不寂寞或悲伤。

无聊的课程和说教、礼拜,她都心不在焉地混了过去。一样不好玩、不快乐也不难过。每天都是这样,美由纪觉得成天都在浪费时间,不过她也认为无谓的累积才是最重要的。只是,她觉得今天特别漫长。这无疑是讨厌的一天,仿佛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心底。

放学后,处理完杂事,美由纪总算能够与小夜子两个人独处了。

要不要去找麻田夕子?美由纪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但是小夜子似乎不太舒服,看起来相当消沉。

她们并坐在中庭的泉水边,石缘长满了青苔,非常冰冷。美由纪正想开口,小夜子却制止她,半带叹息地开口了。

她的呼吸变白了。

“还是不要好了。”

“不要?”

“我想了一个晚上。美由纪说的没错,那一定是骗人的。好傻……”她的口气像在嘲笑自己。“……什么大蜘蛛嘛。如果那是真的,那么其他被溃眼魔杀掉的人,也都是被这所学校的秘密仪式的成员给诅咒的。那不是太奇怪了吗?”

的确是这样没错。

“谢谢你。昨天大叫之后,心情爽快多了。”

既然小夜子都这么说了,美由纪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有种失落的感觉。

“什么卖春、诅咒的……已经受够了是吗?”

“那些主动和男人上床的家伙,我才不可能了解她们的心情呢。”

美由纪心头一惊。

美由纪虽然也有同样的想法,但是说出口来,意思就有些不同了。

特别是从小夜子的口中说出来,分量完全不同。美由纪思索着该如何接话,但她不晓得该说些什么。小夜子无力地望着礼拜堂的方向,简短地说:“我等一下要去找本田。”

“咦?”

去找他做什么——美由纪吞回原本想说的话,总不可能是要去杀他。

“去见他,和他谈。还是可以谈吧。”

不懂她的意思。

“不用担心。托你的福,我才能下定决心。”

更不懂了。美由纪可能露出非常讶异的表情吧,小夜子笑着说:“不必担心,我今晚会跟他好好谈谈的。”作势起身。她一站起来就出声道:“啊,是坂本学妹……”

美由纪望向小夜子指示的方向,娇小的坂本百合子正无精打采地踩着石板地走过来。

“她怎么了?好像要往这里走来,难道……”

“她帮我们问了昨天的事——问了目击者吗?”

因为负责炊事的男子出现,最后变得不了了之,不过该拜托的事都拜托了。或许百合子忠实地遵守了约定。

“……咦?她怎么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

她走路的样子的确有些不自然。

百合子好像注意到美由纪和小夜子发现自己,生硬地屈身行礼。

“她是不是受伤了?”

“受伤?”

的确,她好像有点拖着脚走路。

百合子一副好不容易才走到的样子,在两人面前停步。定睛一看,她小巧的眼睛底下出现青色的淤伤,长着雀斑的脸颊上也有擦伤。美由纪涌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呃……”

“百合子,难道你被人欺负了?”

“啊?不,这是跌倒弄伤的。”

“骗人,是我们害的吗?”

“不……不是的,不管那个,关于昨天的事,呃……”

“那件事已经不用了,我们放弃了,忘掉它吧。”

小夜子说,但是百合子不理会,泫然欲泣地开口了。状况似乎很紧迫。

“可是,那个,有人想要见两位……”

“想见我们?谁?”

“蜘蛛的仆人……的一些人。”

“蜘蛛的仆人?那是什么?”

“进行仪式的……人。”

“为什么?你昨天不是说不知道……”

“我朋友看到仪式的事情曝光了。所以……”

“所以你被逼问告诉了谁,被教训一番,然后接下来轮到我们了是吗?”

美由纪站了起来。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她都最痛恨这种阴险的暴力行为了。

“百合子,如果你是因为我们才遭到这种事,我向你道歉。可是,这实在太过分了,不能原谅。”

“不是的。我没有被人欺负,真的是跌倒的。她们全都是好人,是真的。她们想要见学姐,也不是想要把学姐怎么样……”

“什么?”

“就是说,如果学姐有那么憎恨的人的话……”

百合子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然后用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声音继续说:“……她们会……杀了那个人。”

“等一下!什么跟什么啊?”

“是真的。只是如果学姐们是认真的,就必须成为她们的同伴才行。只要成为她们的同志……”

百合子说到这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些颤抖地说:“……蜘蛛就一定会实现你们的愿望。”

美由纪有些愣住,看着小夜子。

小夜子望着眉头紧蹙、一脸愁容的百合子,不高兴地说:“不好意思,可是老实说,这教人难以置信。昨天我还强烈地想要相信,但是今天早上一醒来,热度已经消退。虽然对你过意不去,不过还是算了。”

就像在开导小孩子般。

小夜子说得简单明了。但是百合子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反复地说“不可以那样,不可以那样”,热泪盈眶。她的处境就是如此迫切危险。不管她怎么否认,但显而易见地,她被那些来历不明的人施加了某种肉体上的痛苦。美由纪推测,除了恐怖的拷问以外,没有其他手段能够如此迅速、有效率地逼迫一个人。

可想而知——这是个圈套。若是呆头呆脑地跟过去,两人肯定会重蹈百合子的覆辙,搞得遍体鳞伤地回来。但如果就这么拒绝,这个孱弱的领航员不晓得会遭到什么样恐怖的报复。这个可怜的小女孩,说起来只是被无端卷入罢了。一想到此,美由纪就不由自主地感到自责。

美由纪下定决心。

“好吧,我去见她们。但是只有我一个,她接下来还有事要办。”

“美由纪……这……”

“没关系,小夜子你回宿舍去。我去会会那个蜘蛛还是蜈蚣,不必担心。”

百合子一副就要哭出来的模样。美由纪依偎在她身边似地站着,说:“喏,带路吧。”百合子仰望美由纪,眼神像是在倾诉着什么。美由纪无言地催促:没关系,走吧。不管发生什么事,这个女孩都没有责任。

小夜子想说话,但美由纪在背后伸手制止,踏出脚步。目的地应该是第十三个星座石——礼拜堂后面吧。百合子抓住美由纪的衣袖,似乎想阻止她,但很快地跟上走了出去。这下子根本不晓得是谁在带路了。

不出所料。

两人绕过圣堂,走上礼拜堂旁边的石板地。星座石。天蝎宫,金牛宫,天秤宫。

来到后面。

石板地只铺到这里。茂密的树林,杂草,这里已经不是学校的校地了。百合子更加用力地抓住美由纪的袖子,她紧紧地依附在美由纪身边,早已不是向导了。

牡羊宫,它的另一头就是黑圣母的祠堂。

礼拜堂那黯淡的墙壁里潜藏着蜘蛛吗?

美由纪咽下唾液。

昨天来的时候也这么觉得,但今天感觉更强烈了。

——这里是不好的地方。

美由纪双脚用力。这里与石制地板或石板地不同,注入的力量完全不被反弹,全都给地面吸收了。就像在白费工夫,没完没了。

凝目细看,只能依靠视线的攻击力了。

有人的气息残留。不止一个人,是好几个,许多人曾经待在这个地方——泥土和草都记得。与人工物不同,这些东西会渗入曾经待在此处的人的意念。人的残渣飘荡着。

当然,这只是美由纪这么觉得而已。

没有任何根据,只是心理作用。

有声音。

“怀有邪恶念头的人就是你吗?”

声音回响。

清澈而高亢。

——在哪里?

草丛里吗?腐朽的祠堂里吗?声音被礼拜堂坚硬的墙壁反射回来,听不出是从哪里发出的。

“哪里邪恶了?很健全啊,虽然并不虔诚。”美由纪尽可能地虚张声势。

人声响起:“想要杀人、诅咒人的念头,无论理由是什么,都是邪恶的。这种思想无疑地违反了神明的意志。”

“这种解释太自私了。说起来,邪恶的是你们才对吧?出来!躲着不现身,太卑鄙了!”

有人笑了。笑声是复数的,有好几个人。

“谢谢。卑鄙、邪恶,这都是好话。借用古老的诺斯替派 [诺斯替派(Gnosticism),也称灵知派、灵智派,主要盛行于二世纪的一种融合多种信仰的通神学和哲学的宗教。]的话来说,人原本就是邪恶的。善即恶,信仰即是堕落。那么耶稣才是真正的邪恶,耶和华才是恶魔。”

“那种事……”

根本无所谓,和美由纪无关。

美由纪本来信的是净土宗还是净土真宗——她连这都搞不清楚了,根本不在乎。

“……无所谓,反正你们出来。这样根本不能谈。”

“如果你愿意与我们共同进退,我们就见你。若是你不打算成为我们的同志,那么我们无法见你。”

“我可是像这样露脸了!这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这是两码子事,这个世界原本就不可能公平。比起这个,你应该先承认心中的邪恶。那么一来……你就是我们的同志了。”

“同志同志,到底是什么同志?”

“呵呵呵呵呵,信仰蜘蛛的伙伴呀。”

“蜘蛛?就是那个蜘蛛恶魔吗?笑死人了。说起来,我连神都不是真心相信了,恶魔更不可能相信!”

“哎呀,你不信神吗?”

百合子用力拉扯美由纪的袖子。

她是在制止吗?美由纪连转头看她都没有。

“如果有恶魔的话,就拿出证据来啊!”

“哎呀,你想要证据吗?”

“多么贪心呀。”

“疑神疑鬼呢。”

“罪孽深重呀。”

“呵呵呵呵。”

话声笑声自四面八方传来。是被包围了,还是回音四处反弹呢?

或者是美由纪被氛围给吞没了呢?

“好呀,就让你看看证据吧。”

那说话声听起来很愉快,很兴奋。

“喏,去吧……”

一名学生被推出来似地从树林里跑了出来,倒在地面。

“干吗!”

美由纪踏出前去,声音立刻厉声制止:“不许动!就算你想过来我们这里也没用。听好了,那个女孩就是证据。那个女孩会引导你……”

女孩无力地瘫坐在地面。

“……接下来就由那个女孩回答你的问题。速速离开这里。”

美由纪吃了一惊,略微踌躇了一下,马上走近女孩扶起她。

这个女孩一定和百合子一样受到了制裁。而且她遭受的虐待似乎远比百合子严重,不能丢下她不管。

制服处处脏污破裂,胸前的白色缎带也松开来垂到地面,沾上了泥土。

女孩缓慢地,如同幽魂似地站起来。

她的脸庞消瘦,绑成辫子的头发右侧松了开来,嘴角还渗出血来。

女孩叹息道:“快点……走吧,不能忤逆她们。”

“你是……”

憔悴的那张脸,是朦胧记忆中的脸。

“什么跟什么啊,真是的,你们自以为是忍者吗?”美由纪大声叫道。虽然语尾拖出了一点回声,却无人回答。她觉得临走前撂下的这句话实在很可笑。

声音戛然停止,人的气息也消失了。

百合子已经泪如雨下,颤抖地说“我要走了”,就这么连滚带爬地逃掉了。

就算对方叫她们离开,她们也无处可去。女孩的模样悲惨极了,实在不能让人看到。如果被人看到,遭到追问,那可就无从答起了。美由纪暂且搀扶女孩,回到礼拜堂旁边石板地尽头。女孩似乎非常虚弱。

她踉跄了好几次。

小夜子正担心地站在小径入口处,她好像在等美由纪。她一看到美由纪,立刻慌忙跑过来。

小夜子极为憔悴。她去见了本田吗?那么……发生了什么事吗?

“小夜子。”

“美由纪,你没事吗?”

“你才是,没事吗?”

“我……不要紧。那个人是?”

“麻田……夕子同学。”

“咦……”

小夜子瞬间露出凄惨的表情。

在短短的时间内,她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受了伤的女孩,望着同样受了伤的女孩。夕子靠在美由纪身上,无力地望着小夜子。

“你就是……夕子同学?”

夕子点头,她筋疲力尽。不晓得是烫伤还是被用力拧抓的伤痕,她苍白的皮肤烙下了许多小伤口和紫色的淤青。

美由纪用手帕把夕子脸上的血和泥土擦拭干净,重新编好她散开的头发。笔直的发丝很柔很滑,不好编。夕子的长相有点成熟,也很有气质。实在看不出……

——她会卖春。

夕子开口道:“我不晓得你们在调查些什么……”

上气不接下气。

“……但是你们正要触碰不可以触碰的东西。”

根本话不成声,而是喘息。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我想也是。你们应该知道,这个世上是有邪恶的事物的。一本正经的圣职者愈是述说良善的伟大,与它对立的概念——邪恶也就愈加牢不可破。我……还有你们……都将无法逃脱。”

听起来像是呓语。

“你也是……同志吗?”

“同志……是啊,是同志。”

夕子这么说,但她的口气有点含糊。美由纪重新编好她的黑发后,也为她绑上蝴蝶结,问她要不要紧。

夕子总算发出像样的声音,说了声“谢谢”。

美由纪问道:“那些人是什么人?”

“我不能说。”

“为什么?”

“要是你们知道了,你们也……”

“太奇怪了,刚才那些人不是叫我成为同志吗?”

“没错,每个人都想拉拢你们成为同志。你们就快知道秘密了,但要是知道了秘密,那就完了。”

“太奇怪了。夕子同学,如果你真的是那些人的同志,为什么会被整得这么惨呢?到底是怎么回事?”

夕子微微牵动嘴角笑了。“因为我再也无法相信了,所以才受到了制裁,只是这样而已。流言四起,我的名字也曝光了……是我自作自受。”

“相信?相信那个蜘蛛吗?你说你无法相信蜘蛛了,是吗?”

“没错。”夕子说。

“以同志的角度来看,这么说的我是个叛徒,我再也无法相信了。不对,我不想相信了。”

“因为很可笑吗?”

“不是……”

夕子眯起眼睛。

“这一点都不可笑。因为……”

“是真的……对吧?”小夜子问道。

“因为……诅咒真的有效,对吧?所以你害怕了,对吧?”

夕子眼神变得阴惨。她低声呢喃“我怕,我好怕”,接着粗声粗气地大叫起来,“我怕!真的很可怕啊!不行吗?”

然后她粗鲁地背过脸去。小夜子抓住她的肩膀,从正面望向她的脸。小夜子的眼睛布满血丝,不管怎么看都不寻常。

“告诉我!诅咒真的有用吗?”

“你还不懂吗?不可以问,不可以!现在还来得及。不要和那些人扯上关系……”

“如果那是假的,我会照你说的做。可是如果是真的,那就不行了。我怎么样都要下诅咒!告诉我,求你告诉我!”

小夜子使劲摇晃夕子的肩膀。

“小夜子!”

美由纪按住小夜子。

“不要这样!你刚才不是说算了吗?怎么突然……”

“不能就这么算了,美由纪!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那个男的……放开我!”

小夜子左右扭动身体,甩开美由纪,再次抓住夕子的肩膀。

“不要不吭声,告诉我啊!你用诅咒杀了人吧?我都知道,快给我说!”

“什么嘛!那可不是游戏!我警告你,要是用好玩的心态去做那种事,会不可收拾的!”

“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我才不是抱着好玩的心态,我才不会因为好玩就想杀人。什么嘛!不管和谁都可以上床的女人,怎么可能了解我的心情!”小夜子吐口水似地说。

“……你这个妓女!”

“……啰嗦!”

夕子浑身哆嗦,举起手来。小夜子有了心理准备,背过脸去,缩起了脖子。但是夕子抬起来的手只是颤抖,并没有挥下来。

麻田夕子隐忍着,眼眶中的泪水随时都会流下来。

小夜子战战兢兢地把头转回来,说了声“对不起”。

“今晚……”

是哭声。

“……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明天就是满月了,如果是真的,我……就再也无法回头了。你们……”

夕子勉强说完这些,深深地垂下头。

总觉得不忍卒睹。美由纪没有资格对小夜子和夕子说些什么,她的视线转向中庭。

——视线。

喷泉旁边有人,正面对这里。

美由纪察觉到来自远方的视线,忍不住张开双手,想要护住两人。

“不要在这里说,到其他地方去吧。不,不行,时间已经差不多……啊,已经太晚了……今晚到别处再……”

美由纪再一次回头,注视她们的似乎是老太婆。老太婆不仅近视,还有散光,这样的距离应该无法识别她们是谁,现在离开还来得及。老妇人动作特异地朝她们走来。在现阶段惹出麻烦不是个好主意,美由纪做出决定:“夕子同学,你住的是单人房吧?我们晚上过去你房间。你一个人……回得去吗?”

夕子说“不要紧”,有些蹒跚地站起来,扶着墙壁往礼拜堂方向离开了。

美由纪伴同安静但情绪激昂的小夜子急忙离去,必须在老太婆赶到之前离开才行。

美由纪牵着小夜子的手,绕过圣堂后面跑走。老太婆似乎口中念念有词。学生的背影看起来都一样,反正她也看不出是谁。两人在厨房后面暂时歇了一口气。

小夜子的脸色苍白无比,额头也渗出汗珠来,是发烧了吗?她急促呼出的气息好白。不过有可能只是因为气温太低,美由纪想到这里,不知为何,突然有种误闯异国的奇妙感觉。

“发生了什么事,小夜子?”

没有回答。

“你……见到本田了吗?”

她只是低头。

一定是见到了吧。

然后原本就快消失的杀意又重新燃起了吗?

麻田夕子最后说了:

——今晚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明天就是满月了。

这是什么意思?美由纪思索着。不,根本用不着想。

那表示她又诅咒了一个人。

如果诅咒实现的话——如果那个人死掉的话——就足以相信诅咒是真的。

——我不想相信了。

——如果是真的,我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不想相信,希望这是假的。希望这只是一场愚蠢的游戏。可是这好像是真的——如果这是真的,而它被证明是真的的话,我就成了杀人凶手——所谓再也无法回头,是这个意思吗?

——夕子的内心纠葛是源自于此吗?

想到这里,美由纪的心跳开始加速。

夕子的意思是,诅咒和卖春都是真的吗?

小夜子的态度为什么会突然丕变?

美由纪说道:“如果你不想说,我不会追问。只是,回答我一个问题……”

小夜子缓缓抬头。

“……小夜子,你是真心要杀掉本田吗?”

“我想杀了他。”

空虚的眼神,没有抑扬顿挫的语调。

“我要杀了他,如果诅咒没有用……我要亲手杀了他。”

“我知道了。”

只要听到这些就足够了。

既然如此,已经没有退路了。

不管诅咒是真的还是骗人的,

都只能做到小夜子满意为止了。

“那么今晚……在麻田同学的房间见。”

美由纪尽可能毅然决然地说道,最后留下小夜子离开了。她在用餐前还有事。就算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也是每日必行公事。

也算是为了再次确认这一连串非日常的事件全都是日常的延续,美由纪不能够马虎省略。

仿佛被白昼的漫长压倒似的,夜晚很快地来临了。美由纪等待室友睡着后,离开房间。她不晓得室友是不是真的睡着了。不过室友虽然守规矩,却也知道通融,就算人醒着,应该也不会说什么。至于小夜子,只要继续用她被老师找去之类的借口蒙混就行了。美由纪悄悄溜出宿舍,前往礼拜堂前面,她和小夜子约在那里。

吐出的气息好白,气温相当低。

月光皎洁,接近满月。

制服上披着斗篷。

每个人的服装都相同。

小夜子已经先到了,她看起来还是很不舒服。或许是因为还苦恼着,才会看起来如此。

“美由纪……”小夜子在背后说了声“谢谢你”。

不客气——美由纪在心中回道。

这已经不是别人的问题了,这也是美由纪的问题。

两人在石板地上踩出脚步声,并肩走着。

看见一枚星座石板。

上面是双鱼宫的刻印。

单人房宿舍的石柱上雕刻着莫名其妙的花纹,看起来像文字,但没有人会念。

美由纪堂而皇之地推开了门。

硬质的中庭冰冻而且寂静,“叽”地响起轻微声响。

用不着在意。

小夜子说她记得夕子的房间在二楼尽头处,在用餐的时候打听到的。美由纪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走,跟在小夜子后面。

走了一会儿,小夜子不安地回头,小声地说:“我们还是回去吧。”美由纪摇摇头。小夜子想了一下,说:“就是这一间。”

美由纪轻轻敲门。

房门随即开启,夕子的脸从门缝间探了出来。

她解开辫子,穿着长袍,可能已经沐浴过了。即使如此,她看起来依然憔悴万分。好阴沉。这不寻常,她看起来比白天还要憔悴。

“请进……”

夕子毫不排拒。这个时候美由纪才想到,单人房宿舍里,这类晚间的拜访或许是很常见的。如果美由纪住的是单人房,也会欢迎访客吧。

房间里也很暗。

“开灯的话……教职员宿舍可以一清二楚地看到这里,所以……”

“有月光就够了。白天的时候真是对不起,连名字都没告诉你。我叫吴美由纪,她是渡边小夜子。虽然状况变得怪怪的……”

“……我叫麻田。”

夕子请她们在椅子坐下,自己在床铺坐了下来。

小夜子找不到开口的契机,于是美由纪打破沉默。

“开门见山,我们先发问。请你不要觉得不舒服,我们没有恶意。呃……”

想问、想说的事都多得数不清。

但是首先……

“……冒渎……是真的吗?”

美由纪无论如何都想问清楚这件事。她觉得如果这是假的,一切都只是空谈。因为难以启齿,她原本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但不管了,只要说出口就是了。

“真的是……开门见山呢。”夕子的表情变得严肃,“装傻也没用是吗?”

“你不想说吗?”

“是不想说,但是你们已经知道了吧?”

“……嗯。”

“传得有多厉害?”

“是没有传开,但是我想大家都知道。”

夕子仿佛很冷似地拉紧长袍衣襟。

“你们知道详情吗,还是……”

“我不知道细节。小夜子呢?”

“我也……不清楚,只听说好像有这么一群人。不过夕子同学,我们听说了你的事,你……”

“原来如此,那么你们也不必知道更多了,不知道才是对你们好。可是关于我的传闻——卖春是事实,你们会唾弃我吗?”

“这……是不会啦……”

小夜子含糊其辞,美由纪哑然失声。

原来是真的。

“没关系,唾弃我吧。就像你黄昏时说的,我是个肮脏的妓女。”

“不是的,那是……”

“不用勉强,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这件事……不用再提了吧。”

美由纪不想从夕子的口中听到更多了。她不想知道夕子卖春的理由,光是知道这是事实,就已经够她受的了。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感到同情,当然也无法像夕子说的去唾弃她。

“言归正传。我和小夜子并不是在调查你或你的同志,我们连有什么同志还是团体都不晓得。”

“我想也是。”

“直截了当地说,我们想知道小夜子黄昏时问你的问题,也就是说,我们想知道把人咒死的方法。你说那不是好玩的,叫我们别问,但是我们也是很急迫……”

小夜子从窗户看着满月。

夕子望着桌上的书本——八成是《圣经》——的书背。

“……所以,你的事我们并不在乎,只要告诉我们诅咒的方法……”

夕子突然变得心慌意乱,“这……这不行。绝对不行。不是我要隐瞒,这绝对不行。你们不能够想要知道这种事,这才是冒渎。我刚才说过了,请你们就这么收手吧!”

“事到如今再说这些也没用了。我们从一年级的坂本学妹那里听说了一些,觉得诅咒是骗人的。所以我们原本打算就这么停止追究,可是你的同志却把我们给叫去了。你的同志说诅咒是真的,只要成为你们的同志,就会帮我们诅咒杀人,又叫我们跟你谈,可是你却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们。”

“就跟你们说我……”

“是真的吗?”

“这……”

“你之前说今晚就知道了。真的有诅咒吗?人真的会因为诅咒而死掉吗?”

“诅咒……”

夕子咬紧嘴唇,思忖起来。然后她说:“我刚才也说过了,同志们打算拉拢你们加入。她们命令我拉拢你们,因为她们认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们所说的诅咒效果。只要你们加入,同志们就会原谅我。”

“原谅你?什么意思?”

“我对同志们的想法存疑,然后又捅出了许多娄子,而且我还想脱离同志,所以才遭受惩罚。可是我慢了一步,恐怕无法脱身了。但我不打算把你们也拖下水,这是我最后的……”

“等一下,夕子同学,你先听我们说。”

美由纪得到小夜子的同意后,说明事情的经过。

“太过分了……”夕子极其缓慢地说。接着她将凌乱的头发束起并拨到后面,露出痛苦的神情,不久后还是放开了。

在月光照耀下,乌黑的发丝轻柔散落。

夕子沉默了半晌,像在忍耐着什么,接着她望向小夜子,询问这段话的真伪。小夜子点了点头,夕子说了声“好可怜”,热泪盈眶,又说“你可能也不想被我这种妓女同情吧”。小夜子只是低头,说了声“谢谢”。

夕子似乎下了决心。

“听好了,接下来我所说的话,你们最好能够忘掉。我了解你们的心情,所以我才告诉你们,但是你们真的最好把它忘掉。”

然后夕子望向美由纪说:“听好了,我的同志组织了一个叫做‘蜘蛛仆役’的团体……”

这个名字,美由纪从坂本百合子那里听说过。

“……以某位大人为中心,总共有十四个人。那就是你们所说的进行诅咒仪式的团体。而它与卖春的团体,是同一个团体。”

“啊?”

“卖春……”

“同一个?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诅咒别人,和男人上床,这些对我们来说是一样的。你们明白吗?”

完全不明白。

美由纪迅速地整合听到的情报,然后以几乎相同的速度改写脑中的认知。

“所以如果你们要加入同志——就是这么回事。你们得先明白这一点。”

“必须要卖春……是吗?”

“等一下、等等,夕子同学,我不懂。”

“我们之所以卖春,不是因为想要钱,或是出于好玩。这完全是冒渎,是为了……冒渎天主、冒渎基督。”

“冒渎天主?”

“没错,所谓的仪式——就是黑弥撒。”

“黑弥撒!”

原来如此……所谓的恶魔崇拜者,不折不扣指的就是字面上所说的意思啊。

若是照她们的逻辑来看,卖春与咒杀在根本上是相同的。

“对,我们是令人忌讳的反抗者。信仰说穿了是属于男人的,不是吗?本田对渡边同学说的话,或多或少都是男人的真心话。基督教虽然提倡慈爱,但是这个宗教直到不久以前,还正经八百地议论着女人到底有没有灵魂。女人天生就是妓女——本田是不是这么说?”

小夜子一语不发,别过脸去。

“女人是恶魔的陷阱、女人没有理性、女人是人类的瑕疵品——这些话现在虽然不再有人说了,但是基督教是在这样的历史当中形成的宗教,对吧?圣父、圣子、圣灵,那么母亲在哪里?根本就不存在。所以我们……”

美由纪有些吃惊,她突然觉得与自己同龄的夕子变得好老成。美由纪活到这个岁数,从来没有意识过自己是个女人——不是个男人。

“可是……”

因为这样就卖春,又能怎样?

完全算不上抗议,也成不了反抗。

“我明白。你是想说就算卖春、和男人上床,又能够怎么样对吧?我也这么想。可是所谓黑弥撒,就是要做完全相反的事。基督教的仪式你们也知道,要做和它完全相反的事。因为这是反圣餐式,浸淫在下流龌龊的话语中,耽溺在肉欲里,冒渎身为天父的神。”

“这……”

“听我说,一开始……只是单纯的好玩。光是在深夜的礼拜堂后面吐出冒渎的话语,就已经够刺激的了。可是,没有多久大家就认真起来了。大人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魔法书,说要照着上面说的做……”

——大人指的是谁?

“……可是,这里没有男人。所以我们拜托某个人,以满足肉欲。这是自然而然的发展,我们起初虽然很犹豫,但是很快就习惯了。可是,没多久就碰上了问题。”

“问题?”

“发生了一点纠纷。那时候我惊恐万分,可是这个问题也由那位大人解决了。那位大人拥有魔力,她和恶魔缔结了契约。大人她可以召灵呢。”

“那位大人指的是谁?”

“这我不能说。可是只要照着大人说的做,一切都很顺利。就算每天守着虔诚的信仰,奇迹也不会发生,但是只要照着大人吩咐的做,地狱的精灵就会帮助我们。那个毒辣的妓女死了。”

“死了……被诅咒杀死的吗?”

“那个时候,我相信是精灵借给我们力量。可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便害怕起来……”

也难怪会害怕吧,美由纪光是听她说,就忍不住浑身哆嗦。不是因为寒冷,而是一股寒意从底下贯穿身体似地涌了上来。

“所以我……说要退出。”

脱离不道德的同伴,脱离黑暗少女的集团。

夕子在床上抱住双膝。“可是没那么容易。我没办法退出,已经永远不可能退出了,因为我已经出卖了灵魂。”

“为什么?为什么没办法退出?”

“卖春的事被山本舍监发现了,只有要退出的我卖春的事……败露了,真讽刺。”

“然后呢……”

“我无法说出真相,我实在是说不出口。所以我一直坚守沉默,可是情况愈来愈糟。山本舍监拼命地劝我,用道德劝说我。我都想要退出了,所以她的话实在让我刻骨铭心,可是我还是说不出口。最后山本舍监说要通知我的父母,我无计可施,只好去找那位大人商量。”

——又是那个大人。

“然后我扛起了责任。不能因为我一个人而把大家拖下水,而且当时我也只顾着保身,所以,所以我……向地狱的精灵……”

小夜子按住嘴巴。

美由纪的背后窜过一阵冰一般的恶寒。

“我把灵魂出卖给恶魔,请恶魔夺走山本舍监的性命。就如同我所祈求的,山本死了,所以这不是游戏,因为山本真的就像我所祈祷的死了。我以为她不可能会死,可是又没有其他办法,可是她真的死掉了。也就是我……我真的……”

夕子扯开长袍,露出肌肤。“……把自己卖给恶魔了!”

她的左肩有一点鲜红色的印记。“……这是……女巫的刻印。我已经无法回头了,明白吗?”

夕子的泪水夺眶而出,流下脸颊。

就像基督的画像一般。

可是那不是灰尘,是真的泪水。

“渡边同学,如果你有这样的觉悟……我会转告那位大人。若是没有,就忘掉我刚才的话吧。”

美由纪哑然失声。

“我是个女巫。你也想变成女巫吗?”

夕子站起来,逼近小夜子。她憔悴无比,因而看起来更加骇人。因为悲伤无比,所以更形坚强。小夜子捂着嘴巴,凝视着夕子鲜红的刻印,开口说:“没关系……我要变成女巫。”

“小夜子……”

“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女巫可不是人啊!女巫是污蔑正道、为邪恶欢喜的生物啊!要全身涂满香油,在魔宴 [魔宴(sabbath),原文为安息日之意,中世纪欧洲相传女巫会在星期六夜晚聚集于野外,举办崇拜恶魔的集会。]尽其所能地做出淫行啊!信仰恶魔,就是……”

“没关系,不管是女巫还是什么我都愿意!只要能够杀了本田……只要真的能够杀掉本田……”

“要杀掉本田绝对不是件难事,可是……”夕子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呢喃似地说道,“……礼拜恶魔,就是否定清净的生命、肯定邪恶的生命呀。也就是……”

“无所谓,那种事我不在乎。”

“那我问你,你……为什么那么想杀掉本田?”

“因为……我恨他,我恨他恨得想杀掉他。他害我痛苦得想死,他害我痛苦、悲伤……”

“悲伤、痛苦、憎恨——这些对那些人来说,都是值得赞扬的事啊。”

“值得赞扬……”

“如果你变成同志的一分子,现在的痛苦和悲哀也会增加为数倍、数十倍。更别说被烙下刻印,变成女巫,这是一生都不会消失的。”

“不可能比现在更苦了。”

“是吗?她们顺从情欲,耽溺于所有不会怀孕的堕落行为啊!她们进行耻辱的接吻,做出同性恋、兽奸、自慰,所有一切不洁的行为,同时还唾弃婚姻。因为对恶魔来说,生孩子是最大的冒渎行为。因为这种荒唐的丑行只会增加人类的数目。在淫交下怀孕生出的婴儿,女巫会怎么处理,你知道吗?”

“婴儿……”

瞬间,小夜子显然大受震惊。

她睁大的眼睛一片干涸。

“……怎……怎么样?”

夕子嗜虐地、慢慢地说道:“她们会杀掉婴儿,烤得焦黑,然后吃掉。”

“这……”

小夜子哑然失声,这根本不是能发生在现实中的事。灼热的胃液从喉咙底下涌了上来,美由纪强自忍住。夕子也开始错乱了。

“还要把婴儿的脖子切开,把婴儿的血淋在身上。”

“住口……”

“鲜红的血会从婴儿娇嫩的脖子泉涌而出,源源不绝、源源不绝地,要把这些血浇满全身……”

“住口……”

“即使如此……即使如此你还是不在乎吗?”

夕子大叫。小夜子捂住耳朵,蹲了下去。

“你……不觉得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吗?”

小夜子在发抖,美由纪在思考。

仔细想想,这是要取人性命的咒术,这样的代价或许是理所当然的。诅咒人的一方,也得赌上自己的一生吧。但以小夜子的例子来说,这种代价当然太大了。谁要为了那种男人堕入那种境地?美由纪觉得根本是亏大了。

夕子说:“……渡边同学,你离开这种学校,好不好?只要转学就行了。离开学校,忘掉一切是最好的。还是你想变得跟我一样?一生都是个妓女,是个杀人凶手,你能够背负着女巫的烙印活下去吗?怎么样?”

她在哭。

“我……已经没办法退出了,可是你还不要紧。所以……”

“太傻了……”

“咦?”

“……太傻了,夕子同学。”

美由纪站了起来。

然后她尽可能以开朗的声音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的迷惘,你的痛苦,还有你不愿意告诉我们的理由,我们都明白了,还有你不愿意把我们拖下水的心意,我们也十分清楚了。谢谢你。可是就算是这样,你也太傻了。夕子同学,那根本就只是颗痣嘛,才不是什么女巫的印记呢。那就像刺青一样吧?跟女巫才没关系呢。被一颗痣左右一生,这不是太荒谬了吗?你不觉得吗?”

“吴同学……”

“实在太可笑了嘛。什么诅咒,什么恶魔?别说得那么一本正经的好不好?我们只是中学生,说这什么话呢?把出生的婴儿杀掉再吃掉?哪来的婴儿呢?那是骗人的。是信口胡诌、胡言乱语。就算是刚出生的婴儿,杀人还是杀人啊。要是真的做出那种事,那可是杀人罪,警察马上就会来的,会被关进监狱的。日本是个法治国家,占领也解除了,这个世界如此和平,我们也是健全的女学生呀!”

美由纪滔滔不绝地说,无法自已。

“说是诅咒,也是碰巧罢了。山本不是被你诅咒才死掉的,不可能有那种事。那只是个不幸的意外,一定是的。小夜子,你也别那样一脸严肃了。夕子同学也是,你还是应该脱离那些什么蜘蛛的怪同伴才对。”

“如果就像你说的……那就好了。”

夕子摇摇晃晃地起身,手撑在床铺旁边的桌子上,摇了摇头。长长的发丝晃动着。

“如果只有两次……还可以说是碰巧吧。事实上,我也像你那样想了不晓得多少次。可是……”

——今晚,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上一个满月的夜晚,我那样说了,我说了和你刚才一样的话。我再也无法承受了,我说我再也不相信了,诅咒只是碰巧的。结果那位大人这么说了:‘如果你这么说,就再诅咒一个人吧……如果诅咒是假的,那么再咒杀一个人也不会怎么样吧?’”

她果然——下了诅咒。

“然后,第三个女人成了祭品,听说她是第一个被杀的女人的同伙。我吐出诅咒的话语:贝拉多、贝洛阿多、巴尔宾、嗄布、嗄波尔、阿嗄巴,起来,站起来,我命令汝……那个女的成了目标。”

“结果……今晚就会知道?”

“对。我诅咒的女人,名叫前岛八千代,住在东京。所以如果她真的死掉的话……”

“她不会死的。”美由纪断言说,“她不会死的。怎么可能死嘛!开什么玩笑。要是她没死的话,夕子同学,你到底打算怎么样?那表示恶魔什么的根本就是假的。还是你打算一生就这样不停地干这种蠢事?”

“咦?”

“那个时候……”

“砰”的一声,门开了。

美由纪一个箭步挡到前面,保护小夜子。夕子转向打开的房门,眼睛张到不能再张的地步,愣在原地。

房门另一头发出一片不可思议的光明。

轻飘飘的,宛若有光,又像黑暗般……

声音响起。

“你们在做什么?”

好纤细、好清脆的声音——美由纪忍不住赞叹。

烛台伸了进来,萤火般微弱而柔和的灯光照亮了来访者的脸庞。

天使就站在那里。

笔直的漆黑秀发,如同瓷器般光滑的雪白肌肤。

大大的瞳眸倒映出柔和的灯光。

点缀着那双眼睛的,是黑得发亮的修长睫毛。

那是个连同性都为之神夺的美少女。

校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她就是这所学院创立者的孙女——织姬。不,织作碧。

“我听见争吵的声音,有点担心,所以过来看看。麻田同学,这两位是?……我记得好像是三班的同学?呃,很特别的姓氏——吴同学,还有渡边同学,是吗?一般宿舍的。”

“是的……宿舍长,她、她们是……”

“对、对不起,我们马上回去。”

“不必那么慌张。”

“咦……”

织姬亲和地微笑。

事实上,在美由纪的眼中看来,那张脸就如同天使一般,完全与污秽沾不上边。刚才在谈论的那些肮脏、悲伤、忌讳的内容,一下子都变得像是假的。纤细悦耳的声音说:“这是常有的事。同学之间增进情谊是件好事,我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在这所学院里,也不能做什么坏事嘛。只是,饶舌和激昂是一种罪恶……”

夕子默不作声。

“……而且,不可以熬到太晚,会妨碍到早上的礼拜的。你们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们……会的。”

织姬说“那么请安静些”,就要回去,却又回过头来说:“啊,麻田同学,我都忘了,你的房门底下夹着这个。这是你的东西吗?”

“……什么……”

“这是什么呢?好像是报纸。这所学院并没有订报呢,是什么呢?哎呀,我不该问这么多的。来……请拿去。”

织姬将手中的纸片递了过来。

夕子极为缓慢地接下它。织姬看着美由纪,说:“回去时请务必放轻脚步,轻声细语。”轻轻点了点头,静静地关上房门。

柔和的灯光被遮蔽,室内再度变回月光支配下的苍白世界。

“夕子同学……”

夕子目不转睛地瞪着纸片,接着贫血似的身子一晃,倒向床铺。小夜子从椅子起身,靠了上去。纸片从夕子手中落下,美由纪把它捡了起来。

是剪报。

“骗……骗人的吧?”

一阵眩晕。

“溃眼魔暗夜肆虐出现第四名牺牲者”。

照片底下,被害人的姓名。

“前岛八千代惨遭毒手”。

“前岛……八千代……这……”

诅咒——成真了。

“不!”小夜子像小孩子一样尖叫出声,站起来往后退去,害怕地贴在门上。

“真的吗?那个人真的死了吗,美由纪?”

“小夜子,冷静点!”

“真的有诅咒对吧?那个人真的死了,对吧?”

“这……”

“这不可能是碰巧!真的有,真的有!”

小夜子歇斯底里地摇了两三次头,背贴着门,就这么滑坐到地上,眼神涣散地注视着远方,全身无力地开口道:“怎么办?我在那里……”

“什么?”

“我在那里下了诅咒啊,美由纪。”

昨天那……骗小孩似的……

“那只是好玩的,诅咒才没那么简单就……”

“可是如果真的有恶魔,他一定听到了。一定听到了,被听到了……”

夕子缓缓抬头,从凌乱的发丝之间抬眼望着小夜子。“你……下了诅咒吗?”

“夕子同学,那只是闹着玩的。对吧,小夜子?对不对?”

——一开始只是好玩。

是一样的吗?是吗?夕子沉默地注视着小夜子,美由纪从她的视线中看到半带惊愕的怜悯,确信了。

小夜子说:“本田……会死掉。”

“笨蛋,怎么可能只因为那样就……就算真的有恶魔,诅咒也真的有用,小夜子也不是照着仪式做的,所以……”

——我在认真个什么劲?

连美由纪都以咒术真的有效为前提在说话了。这一定是搞错了,只是在哪里搞错了方向——美由纪这么一想,瞬间陷入混乱。想必不可解的现实,就这样照单全收比较轻松吧。

“总之,这种事……”

“我……怀孕了。”

“咦?”

唐突的一句话。美由纪直到听完接下来的一串话之后,才真正意会到其中的沉重。

“所以我去见了本田。”

“小夜子,你……”

“我告诉他,说我怀了孩子。”

原来是这么回事。所以……

“那个男的说:‘那是谁的孩子?’不敢相信。这所学院里根本没几个男人,他竟然说得出这种话。开什么玩笑……”

所以小夜子的态度才会丕变……

“那家伙叫我拿掉。我才不想要那种人的孩子……可是太奇怪了,为什么事事都要顺着那家伙的意?生孩子的也是我,要拿掉孩子的也是我,不是吗?我才不要!结果那家伙说:‘那不是我的孩子,我要把你这种妓女从学校赶出去,你这个妓女、你这个妓女……’所以……”

小夜子——萌生了新的杀意。

就在那个时候,美由纪与蜘蛛的仆人对峙的时候。

你这个妓女——小夜子在黄昏时分对夕子说的话,其实是本田对她说的话吗?

“可是……我不要,我不要。我不想生,也不想拿掉,生下来杀掉我更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小夜子说着,把背压在门上,一边慢慢地把身体推挤上来,一边大叫:“我不要变成女巫!”

“所以说,那种事已经……”

“美由纪最好了!反正都不关你的事嘛!你差不多一点!”

小夜子用力捶门,夕子坐了起来。

“渡边同学……你……”

“啰嗦!我已经下诅咒了!可是不要,我不要变成你那种女巫!”

“可是……”

“女巫,闭嘴!你们是心甘情愿的吧!不要拿我跟你们混为一谈!”

“小夜子!”

“这个女的是女巫!她杀了婴儿来吃!”

“不要胡说八道了!夕子同学是为你着想才……”

——啊,讲不通。

小夜子的眼神非比寻常,是因为在昏暗的房间里听了一大堆惨绝人寰的内容吗?还是近日来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影响了她?又或者是被再三累积的悲哀现实给压垮了?小夜子的理性似乎已经耗损殆尽了。

“你冷静一点!”

“不要、我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与其变成女巫……我宁愿去死!我要去死!”

小夜子打开门,逃出去似地飞奔而出。

“等一下……”

美由纪一瞬间望向夕子。夕子抱着头趴在床铺上,肩膀剧烈起伏。要追吗?还是留下来?

“夕子同学,不要紧的。这一切都是假的!”美由纪撇下这句话,追向小夜子。

楼梯中央浮现织作碧的身影。在一片黑暗当中,她被柔和的灯光所笼罩,宛如一个天使漂浮在那里。美由纪跑下来一看,碧正站在平台,望着楼下。

“吴同学,刚才渡边同学……”

“织作同学,她现在精神非常不安定,很危险,你能不能陪我一起去找她?”

“这……太糟糕了。我马上去找舍监……啊,没那种闲工夫了对吗?”

“对。”

美由纪往下跑。

她踏出去的长腿在坚硬的石阶上“喀喀”地回响。打开门扉,夜晚冰冷的空气一下子吹了进来。但是坚牢的建筑物连夜晚的黑暗都无法吸收,风一定也会滑过地板和墙壁的坚硬表面,吹到别处去。——混蛋!

美由纪莫名地气愤。

她的愤怒没有明确的对象。

喀喀喀,脚步声作响。

——反弹啊!我不在乎!

没有一丝生气的矿物中庭,就如同字面形容,一片死寂,尽管一点都不温润,却反射出晶莹剔透的月光。教人气愤。

——这哪里清净了!

“小夜子!”美由纪大叫。朋友的名字在圣堂、礼拜堂、校舍回响,一次又一次反复,终至消失。

“吴同学!”碧叫道。悦耳的说话声响彻四周,宛如置身梦境。烛台举了起来。

“那里、那里有人。”

美由纪转身。一道黑影窜过校舍旁边的石板地。美由纪绕过水池,跑了过去。然后她一面跑,一面后悔了。

——不可以触碰的东西。

麻田夕子说的是对的。

诅咒什么的,她应该阻止的。

小夜子确实遭遇了不幸。

但是就算这样,应该还有其他方法的。

——是我推了她一把。

“小夜子!你在哪里?”

脚步声,是美由纪的脚步声。碧没有脚步声,难道天使是用飞的吗?美由纪想着不相关的事。

可是不是这样的。美由纪总是踩踏着石头,才会发出如此巨大的脚步声。

抵达校舍了,没有人影。她们进入旁边的小径。

夜晚的世界冷冷地浮现在月光中,万籁俱寂。之所以没有声音,是因为时间冻结了;而连时间都能够冻结的冷冽,则源自于月光那苍白而色温极高的色相。

就在这个时候。

色彩。花纹。斑斓。

一晃,一晃。

鲜艳的色彩轻巧地穿过树木之间。

在月光照耀下,水鸟花纹瞬间浮现出来。

一块布匹在漆黑的树木间穿梭飞舞。

“那是……什么?”

“女……女人……在跑?”

这种时间,这种地方,怎么会有女人甩着长袍奔跑?

美由纪就像被当头浇了一盆冰水,毛骨悚然。

“不对,那是……和服。”

“和服?头上披着和服吗?”

鲜艳的水鸟花纹——那一定是和服没错。多么突兀……突兀?

美由纪跑了出去。

一晃。一晃。

“等一下!”

被风一吹,布匹高高地扬起,转过头来,里面……

一片漆黑。

是黑暗披着浪荡的女人衣物四处奔跑,黑暗睁着一双眼睛。

——有脸。

好黑。

“黑……圣母?”

站在那里的——是黑圣母。

和服披在头上,前襟合拢。

就像印度妇女或平安时代的贵族女子,不对,就像鬼一样。

那张脸的黑,不是生物的黑。

而是漆黑。

只有眼睛是白的。

“啊……”美由纪忘了该怎么尖叫。

圣母维持回头的动作,停伫原地。

若是没有和服,看起来就像一对眼珠漂浮在黑暗当中。

美由纪就像被蛇盯住的青蛙似的,完全动弹不得。

背后传来声音:“怎么了!”

是天使——织姬。

以此为契机,美由纪从束缚中逃脱,退了两三步,总算大声叫道:“黑……圣母……”

“你说什么?”

碧跑到美由纪身边,伸出烛台。

光明驱逐黑暗。圣母大大地甩了一下那身突兀的服装,如脱兔般迅速跑开来。鲜艳的和服残像在黑暗中画出一抹扭曲的涂鸦,消失了。

“怎么可能……”

碧那张美丽的脸僵住了。

黑暗消失在黑暗的彼方。

“那是、那是什么?黑圣母?……怎么可能……”

——真的有……

“美由纪同学!”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是夕子追上来了。

“夕子同学……”

“里面,校舍里面,刚才有人影从二楼的窗户跑过去。”

夕子进入校舍,美由纪也跟上去。

——真的有,真的有黑圣母。

——这真的是现实吗?

因为触碰了不能触碰的事物,所以另一个世界的门扉开启了。

美由纪奔进黑暗。

深夜的校舍像是孕育着邪恶。种种浮雕和设计,不管它们的主题是什么,看起来全都是恶心诡异的怪物。黑暗中,非比寻常的气息正蠢蠢欲动。

夕子只在长袍上披了一件斗篷。

明明憔悴成那样。

“上面……往上面去了。她想要跳楼!”

一道尖叫声传来。

“是小夜子的声音!”

美由纪跑上楼梯,夕子和碧也跟上去。

来到屋顶。

“那是什么!”

一个黝黑的有机物掉在硬质的石地上。

周围的石地全部反射出月光,惟有那团肮脏的物体吸收了一身的光芒,显得益发漆黑。

那是——本田幸三。

不,那是不久前还是本田幸三的物体。

本田已经没有气了。

不断地对小夜子投以侮蔑视线的那双眼睛完全失去了光辉,什么也看不见。不断地对小夜子口出恶言的那张嘴巴现在邋遢地张开,暴露出那条淫秽的舌头。手和脚都像被蜘蛛捕获的昆虫般萎缩而扭曲。

他的脖子被扭绞到几乎折断,转向不可能的角度。

肮脏的尸体……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渡边小夜子尖叫着,迷失了全世界,当着美由纪的面,从坚牢的建筑物上跳了下去。

仿佛被反弹出去似的,小夜子跃向空中。

女子背朝着他。

男子望着她纤细的背影。

女子只是略略弯曲脖子,男子就像头野兽般警戒,烦躁而粗暴地斥喝:“不要转过来!不许看!”

女子形状姣好的耳朵天生就听不进粗鄙的话语。她以流丽的动作回头,嘲笑似地绽出冷酷的笑容说:“你就那么讨厌……被人看吗?”

“没错。”

“连被我看……都不愿意吗?”

“你……不一样,可是……”

男子背过脸去。

女子以机械般精准的拍子笑了。

然后她绕到男子背后,轻轻地伸出纤纤玉手。

纤细而柔软的指尖碰到男子的颈项。

女子抚弄着男子的脖子,他说:“为什么……要藏匿我?”

“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呢。”

“为了唾弃我吗?为了轻视我吗?”

“是啊。你现在处境十分恶劣,我是你的庇护者,也是你的饲主。在这种情况下,你的态度倒是挺蛮横的。我喜欢你这种顽强不屈的态度,还是因为你拿着这么危险的玩意儿呢?”

女子白皙的手指从男子的脖子滑至胸口,抓住他深深藏在怀里的、不祥且尖锐的凶器。

“放手,这……”

“你都已经到这种地步了……还想保住你的男性雄风吗?”

男子垂下视线。“什么……意思?”

“你会做那种事,是因为你想当一个男人吧?无可救药的阳具崇拜者。可是那是没用的,你还是认了吧。你已经遭社会排除,是个丧家之犬,不是个男人了。”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已经从这个国家的结构中被排除,是个逃脱者。尽管如此,你却仍然想要坐镇在构造的中心,这是为什么?因为你想要当一个男人,对吧?所以你没有侵犯女人,而是……像这样……”

“住手!”

男子回头,接着用力抱住女子。

“你怕吗?”

“我怕。”

男子一次又一次紧抱住体态匀称的美丽躯体。

“有人在看我,总是在看着我。”

“是啊。你是个丢人现眼的罪犯,每个人都会看你。可是,现在看着你的只有我。”

“只有你。”

“对,只有我。所以,听我的话。”

“你的眼珠是假的,是玻璃珠。所以……”

“所以?所以你只放过我吗?”

“不是。你……”

男子闭上眼睛。

接着,他把脸颊按在女子的肌肤上,用脸颊感受着润滑的触感,慢慢地跪下。

“你不是生物。不用透过框架来看也是一样,就像假的。这双脚、这双手和脸都是……”

“你喜欢我的脚吗?还是手臂?还是这些手指?”女子以玻璃珠般的瞳孔望着男子的形姿,说道,“喏,看吧。看着我。”

男子顽固地紧闭双眼。

“你没办法好好地直视我的脸。你……没错,你只能够以部分来理解一个人。”

“就算那样也无所谓。”男子说。

刹那,他兴起一股与女子融为一体的幻想。

惟有那一瞬间,世界的视线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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