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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络新妇之理 作者:京极夏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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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通到底的道路两旁,黑白相间的鲸幕 [在日本,丧事所使用的一种黑白条纹相间的布幕。由于鲸鱼的身体也是黑白两色相间,故称鲸幕。]绵延不断,尽头处有一群人正吵吵嚷嚷地举行佛事。 ——葬礼的味道。 伊佐间一成的鼻子这么感觉到。 鲜花的鲜香、线香的清香、寺院的古香、附着在丧服上的樟脑幽香、潮湿的泥土香。一切带有佛教色彩的气味,就是所谓葬礼的味道。伊佐间闻到的似乎就是这个。然而距离会场相当遥远,其实不应该闻得到的。 一切都是风景唤起的虚假气味,是视觉的嗅觉化。 ——黑白黑白黑白。 黑与白连绵不绝的物品。仿佛连这黑与白、天空的蓝与点缀各处的佛具的金,都沾染了味道。伊佐间任意解释:因为这些物品在丧礼时几乎都是整套出现的。 “多么豪华的葬礼啊。法事办得这么盛大,跟喜事没什么两样。喏,摆了那么多的花,真是浪费哪。”吴仁吉说道,转向伊佐间,露齿而笑。 牙齿好白,或许是因为脸很黑吧,这位老人晒得相当黑。不仅如此,卷成一条绑在头上的手巾也呈现煮透般的颜色。 “谁……”伊佐间以他独特的语法问道。他总是省略大部分的语句,却依然能够准确传达意思。当然,他这是在询问刚亡故者的姓名。 “我不晓得你知不知道,不过这一带每个人都认识,是一个叫织作雄之介的大财主。” “有钱人?” “不过也不是暴发户。” “世家?” “世家嘛……说是世家也算世家,不过原本应该是渔夫吧。对哟,那么也算是暴发户吧。” 仁吉说到这里,用力吸了一口烟斗,一瞬间停止呼吸,把嘴巴嘟得圆圆的,“波”一声吐出甜甜圈状的烟来。 “天还蛮冷的呢,要进屋吗?” “不。” “这样啊。死的就是那个织作家的老爷,记得才五十多岁吧。这一带啊,都盛传老爷是被毒死的。” “毒死?那么是被杀的?” “传的啦,传闻不可能是真的啦。只是无风不起浪哪。” 仁吉的口气就像个江户人。伊佐间这么说,仁吉便抗议道“胡说八道,我可是个地地道道的安房产的乡下人”,摆了个夸张的动作,仍然充满江户风味。 “那么源头是……” “说来话长,进屋里去呗。”仁吉说道,站了起来。 仁吉个头很小,不管是坐是站都一样矮小。伊佐间则是身材高大,随随便便就高出仁吉两颗头,但是他有些驼背,看起来差不多高。 仁吉无疑已经迈入老年,而伊佐间的外表虽然老态龙钟,其实才三十出头,两个人的年纪就像父子般悬殊,看起来却没有多大差别,感觉几乎就像一对好友。有一部分是因为仁吉老人个子矮小,有时候还会流露出天真无邪的性情,不过最重要的理由,还是因为伊佐间的外貌未老先衰吧。 这里是房总,兴津町鹈原,时值春天阴历三月,吹过的风依旧寒冷的渔港早春。 实际年龄与关系都难以捉摸的两人,在刚结起花苞的樱树下,坐在路旁的木箱上,原本正在等人。 伊佐间平素的工作是经营钓鱼池,而他的兴趣也是钓鱼,是个有些奇特的人。他的服装也难说是一般,乍看之下,实在看不出他是哪国人。现在他就戴着土耳其人戴的那种无缘帽子,穿着俄国人穿的那种御寒外套。虽然乱无章法,却极为协调。 这个看不出国籍的男子,是大家口中的白昼幽灵。意思是尽管他的穿着打扮十分显眼,却不会向周遭强调自己的存在。他平时总让人摸不清楚他究竟在不在,就算他不在,也没有人会为此困扰,所以他总是利用这点,随兴所至,外出流浪。去年年底,因为发生了一些事,他暂时安分了一阵子。但是到了三月,一感觉到春意造访,他的流浪癖又发作起来,就像字面形容的蠢蠢欲动,坐立难安,终于离家外出。 他似乎是想去未曾造访过的海边,钓些莫名其妙的鱼。 于是伊佐间拜访千叶的渔港,两天前,便寄住在仁吉老人的家。 伊佐间和仁吉老人只是共乘同一班电车而已,伊佐间也不晓得怎么会发展成这样。他们几乎不了解彼此的来历底细,但伊佐间从片断听到的情报得知,仁吉老人原本是个渔夫,在战祸中伤了腿,目前隐居在家。 仁吉平常制作一些干货勉强度日,但事实上是靠着儿子寄来的生活费过日子,换言之,他根本没有必要工作。不过仁吉除了脚有些跛以外,身体健朗得很,所以整日闲得发慌,伊佐间恰好可以陪他解闷。 老人的家是独栋房子,盖着生了锈的白铁屋顶,既荒凉又简陋,真正进去里面一看,也的确不怎么温暖。不过伊佐间可能因为深信春天已经来临,并不会觉得冷。而且他穿着冬天的御寒外套,不觉得冷也是理所当然。 “织作家啊,在这胜浦一带本来就是富家望族,不过我不晓得详细的来历。听说植村将军进驻胜浦城的时候,织作家就已经在了。喏,铺块坐垫吧。” 伊佐间摆好那块分不清是坐垫还是抹布的布块,坐了下来。然后他问道: “植村是……” “植村忠朝,德川家的家臣。你不知道吗?” “不知道。” “说起来,胜浦这一带原本是安房里见氏家臣——正木氏的领地。正木氏和小田原北条家命运与共,灭亡了。代替正木氏入城的就是植村。” “什么时候的事?” “万治二年的事喽。” “好久。” “当然啦。” 难怪会鸡同鸭讲,那是相当久远的事了。 说到万治,是一六六〇年左右的年号,仁吉老人一口气讲到三百年以前的事去了。 “织作家也是武将?” “不是不是,应该不是。我觉得他们应该是农家还是渔夫,这一带每一户都是。” “可是历史悠久吧?” “是啊。不过大家都认为织作家和村里其他人家不同,打一开始就不同。关于这一点,我以前也听说过一些奇怪的传闻,但现在没怎么听说了。因为织作家是地方的名人,没有人敢公开忤逆他们哪。” “奇怪的传闻?” “哦,是故事啦。听说织作家以前做了坏事才得以致富,所以代代遭到怨灵作祟,入赘的丈夫每个都早死。不过这只是乡下人小心眼,觉得有钱人全都是做了会遭人作祟的坏事才会有钱。是穷人的自卑情结作怪啦。” “所谓……过去的坏事是……” “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啊,是故事啦。” 伊佐间更感兴趣了。 他恳求仁吉务必告诉他。 老人说“你这人也真是好奇”,露齿笑了。 “不晓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传的,真的是老祖母的故事喽。喏,天人娘子,就是那个故事。” “把羽衣藏起来的那个?” “就是那个,你知道嘛。织作的祖先啊,把天女的羽衣给藏起来了。” 那算是坏事吗? 伊佐间记忆中的天人娘子的故事是这样的: 一名男子发现天女在河边沐浴,便把挂在树枝上的羽衣给藏了起来。天女回不去天上,就这样成了男子的妻子。天女生了孩子以后,发现男子藏起来的羽衣,于是回到天上——他记得好像还有后续,有些版本的结局也不同,不过大致上应该是这样。男子利用奸计巧言骗了女子,说是坏事的确是坏事,不过最后落了个悲惨的结局,而且伊佐间觉得男子也没有坏到那种地步,必须代代遭到诅咒。他陈述了自己的感想。 仁吉答道:“这个嘛,有点不一样呗。传说织作的祖先啊,藏起了羽衣,娶了天女之后,竟然把羽衣卖给了诸侯还是大财主。” “卖掉了……” “卖掉了,而且还卖了个好价钱,所以天女永远回不去了。织作的祖先得到了财富和绝世美女,成了个大富翁。所以呀,没办法像故事一样幸福快乐啊。” “那么诅咒是……” “当然是妻子的诅咒。天女后来发现秘密,知道自己被骗,气得发狂,但羽衣已经没有了,就算想回也回不去了。就是这个地方和其他故事不一样。天女——也就是娘子,非常不甘心。因为不甘心,想让骗了自己的织作家绝子绝孙,所以把入赘的女婿都给咒死了。生出来的孩子全都是女的,是天女的血脉。然后每一个入赘的女婿都两三下就给杀死了。换句话说,诅咒织作家的就是织作家的女人,结局就是这样。无聊。” “可是……织作家没有断后。” “那当然啦。不就跟你说了吗?这是故事嘛,肯定是编出来的。说起来,说是早死,但雄之介先生也活了五十好几吧?上一代也活了六十二岁。所以那个传说啊,与其说是故事,根本就是中伤。没凭没据的,现在已经没有人会说了。不过织作家确实不是船东,也不是富农,但从老早以前就是个豪门,这是真的。” “真是奇妙。” “奇猫?哪来的猫?我不晓得织作家的祖先是怎么样,不过上一代和上上一代,就像他们的姓,是靠着纺织致富的。” 老人说,织作家似乎是在明治到大正年间,靠着生产动力织布机而致富的。所谓动力织布机,指的是靠动力运转的织布机器。伊佐间不太清楚,不过听说国产的动力织布机在明治三十年(一八九七)前后完成,而织作家参与了动力织布机的大量生产。 “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胜浦的乡下人会去投资那种东西。织作纺织机——这是公司的名字——经营上了轨道,大赚了一笔。然后大概是明治三十五年吧,甚至盖了座宫殿。” “宫殿?” “咱们从小时候就这么叫了,一些没口德的人把它叫做‘蜘蛛网公馆’。蜘蛛不是像这样,从屁股吐丝吗?因为织作家靠纺织机致富,人家才会这么叫吧。就是那栋盖在明神岬尖端,断崖那边的洋馆,是栋大得吓死人的宅子。” “吓死人?” “大得吓死人哟。” “这样啊。” 伊佐间突然很想看看那栋宅子。 “那么豪华的建筑物,这一带很难看到吧,真的是发了哪。所以说,刚才的故事也不是从以前就有的,而是宅子盖起来以后才流传起来的吧。我是这么想的。” 确实,祖先靠着卖掉羽衣致富的轶事,也可以说是反映了织作家从事纺织机制作而致富的事实——不过这简直就像是在玩谐音游戏。那么这也不会是什么古老的传说吧,一定是在织作家致富之后——明治后期以后才编造出来的。伊佐间这么说,仁吉便“是啊是啊”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又说:“可是如果要和织布机的故事穿凿附会在一起,白鹤报恩应该也可以吧?”就算问伊佐间可以不可以,他也无从答起。 “所以呀,那个时候啊,整个村子都感到相当疑惑。不过织作上一代的当家乐善好施,发财之后,一有机会就报答乡里。你知道隔壁城镇山里的那个女校吗?” “不知道。” “我孙女就读那个学校。那个学校是寄宿制的,很有名气哟。盖了那所学校的,就是上一代的织作家老爷。听说上一代的老爷是信耶稣教的。” “耶稣?……” 是指基督教吧。只有上一代是基督教徒吗? 总觉得很奇怪。 “也因为那样,织作家本来老是被人用有色眼光看待,但是直到上一代,完全赢得了当地村民的信任。” 不断地捐赠、捐款,甚至盖了学校,共同体似乎也无法不予以认同了。 当地的居民从事第一级产业,生活踏实,从他们的角度来看,靠着投资事业一举致富的暴发户肯定十足可疑。会捏造出玄奇的传说由来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置当地的利益于不顾,而要持续传播那种风闻的话,只能说是一种愚蠢的行为了。所以传闻才会自然而然地销声匿迹吧。这显示现在这个时代,比起迷信,经济更具有影响力吧。 “然后,接下来到了现在的雄之介老爷这一代……”仁吉说到这里,盘起胳膊,歪了歪脖子。“呃,那个了不起的大财阀,叫什么来着?不是有个原本做丝线买卖的大人物去年过世了吗?叫柴、柴……” “柴田耀弘?” “就是他,你知道嘛。那个柴田啊,就像是给织田家撑腰的后盾,所以……” 为什么会冒出柴田的名字来? 伊佐间寻思着。 柴田财阀之首——柴田耀弘是个巨擘,坊间甚至传说他是财经界的幕后黑手。就连区区一个钓鱼池老板都知道他的名号,可见柴田耀弘是个多么响叮当的大人物。 不过这位大人物在去年夏天突然过世了。听说他的猝逝对各界造成种种冲击,连伊佐间的周遭都受到此事余波牵连,柴田的影响力可以说是难以估计。伊佐间本人一如往例,在穷乡僻壤逍遥游荡,所以得以幸免于难,但伊佐间的朋友们被卷入与那位巨擘的死相关的事件,左右两难。 ——这个人死后依然影响着后世哪。 伊佐间心想,柴田耀弘是个大人物,这也难怪。 只是这种话他不会说出口。 “那么,柴田为什么……” “哦,上一代的织作家老爷和那个叫柴田的人好像有什么私交,所以……” 从公司名称来看,织作似乎也在制造纺织机。织作与靠丝线买卖发迹的柴田耀弘应该也是通过纺织业认识。到了雄之介这一代,织作纺织机加入柴田集团旗下,不知道是因为柴田的经营策略,还是雄之介本人的才干,他自己也成为柴田的亲信,在组织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雄之介老爷生前甚至被称为柴田的左右手呢。” “真了不起。” 那么与其说是地方上的名士,更应该说是指挥大局、暗中操纵财经界的黑手。 “总之,雄之介老爷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哪。他好像是越后 [日本旧国名,约相当于现今的新潟县。]出生的,这也值得他翻山越岭渡过三国峡而来了。” “越后?雄之介先生是养子吗?” “是啊,他是招赘的女婿。织作家是女系。” “女系……?” “对。这也是传说,所以是迷信吧。事实上,听说几代以前也有男当家,并不是真的只生女孩。但是……” 仁吉说,织作家虽然不是采用姊家督 [由最年长的孩子来继承家业的一种习俗。即使有长子,若年纪最大的是长女,亦由长女招赘来继承家业,故日文中称“姊家督”(家督有当家之意)。此习俗过去在日本东北地方常见。]的制度,但经常招赘也是事实。上一代、上上一代的当家都是招赘女婿。听到这里,伊佐间总算明白了。 那么只有上一代当家唐突地是个基督教徒,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此外,入赘女婿会早死的故事也符合道理了。伊佐间一直觉得不是让儿子或媳妇死掉,而是让女婿早死这样的说法怪怪的。 而且仔细想想,如果不是女系家族,天女的诅咒会断绝的。 “现在的老爷入赘织作家,是大正十四年的事吧。当时婚礼办得盛大无比,连续宴客整整三天三夜呢。我啊,有那么一点……有那么一点不甘心哪。” “不甘心?” “嗯,织作家的太太当时还是个小姐,叫做真佐子。一头秀发乌黑亮丽,皮肤白皙剔透,是个大美人哪,小哥。美得让人怀疑她真的是仙女的后代。独独那个时候,我真信了那个传说哪。” 仁吉老人搔搔被太阳晒黑的褐色秃头。 “呵呵呵,我也真是癞蛤蟆妄想吃天鹅肉哪。” 他在害臊。 “她现在是寡妇了,要去追求她吗?” 伊佐间当然是说笑的,但仁吉似乎有些当真了。 他还有点难为情。 “哈哈哈,别说傻话了。她已经是个老太婆了,我也是个老头子了,没力气夜访 [日文原文作“夜這い”,指男性深夜至女性住处从事性行为之事,源于日本古时候的风俗。在日本农村地区,此习俗一直延续到明治、大正时期。]女人喽。” 仁吉为了掩饰害羞,“嘿哟”大声吆喝,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窗边,喀喀作响地打开窗户。 一阵冷风咻咻有声地吹了进来。 不过,阴历三月的风已不再寒冷彻骨。 仁吉望着窗外的景色,呢喃似地说:“战前、战时、战后,织作家不知道做了什么样的生意,赚得荷包满满。可能也是雄之介老爷这个人天生就有生意头脑吧。他与那个柴田某人联手之后啊,表面上虽然无声无息,但当地的人都知道,他是发了,或许私底下也干了许多贪得无厌的事吧。可是雄之介老爷这个人,又比上一代当家更奇怪了……” “那……”伊佐间这时候才想起来,他们原本是在谈论刚过世的老爷可能是遭到毒杀的事。“……是不是毒杀……” “对对对。织作家的传闻啊,其实去年就已经播下了种。那些长长的鲸幕啊,去年春天也同样拉在那个地方,简直是服丧中的不幸啊。” “谁……” 过世了吗?——伊佐间省略了这一部分。 “是啊,那恰好是樱花的季节哪。长女紫小姐毫无前兆地就……她才二十八呀,真是可惜。” “是意外?” “不晓得哪。当时也传出了不好的风声,可是流言都不是真的。” “但是无风不起浪。” “对啊。所以啊……噢,从这儿看得很清楚,你过来这里看看吧。” 仁吉挥着又粗又短的手掌,向伊佐间招手。伊佐间像个发条人偶似地轻巧地起身,走近老人身旁,照着指示探头从窗户望出去。 仁吉在他耳边嘀咕似地说:“怎么还不出来呢?密葬早在昨天前就结束了,照平常来讲,法事应该一下子就办完了,一定是吊唁客太多了,搞不好比这个镇的人口还要多。我看寺院也得准备满满一大桶香才够烧吧?这实在不得了哪。” 老人担心的问题还真奇怪。要是烧那么多香,肯定会烟雾弥漫,像火灾一样了。伊佐间轻笑出声。 然后伊佐间发现一件事:老人闲静居处的窗户,恰好面对直通那座寺院的道路。 直到刚才,伊佐间和老人还坐在这栋屋子正前方的樱花树底下。樱树的另一头,黑白的布幕不断反复,笔直地延伸出去,愈往远处愈显狭窄。那位紫小姐的葬礼时,盛开的樱花一定为这黑白的风景增添了柔和的色彩。 ——不过即使如此,应该还是充满了葬礼的味道吧。 或许香味会有所不同。 现在樱树仍是含苞待放,显得枯燥无味。 仁吉把右手遮在额头上说:“噢,总算烧完香了。一个接一个出来了。简直就像蚂蚁搬家。噢,在最中间。喏,你看。” 伊佐间把身子探得更出去,甚至把脸从窗户伸出去了。仁吉说道:“看到她啊,真的会觉得传说也不全然是骗人的。喏,那就是真佐子夫人……” 伊佐间凝目望去。 有葬礼的味道。 人群聚集在门前。 有一个身穿丧服的高雅妇人。 是丧主,头发好像一丝不乱地盘在头上。虽然无法清楚地看到脸孔,但是远远地也能够看出她坚毅的模样。 “怎么样?她今年已经四十七了呢,看起来一点都不是那种年纪吧?完全就像才三十出头。” 伊佐间没办法看得那么清楚。 “她旁边有个拿着牌位的女孩,那是三女葵小姐……” 仁吉的视力似乎非常好。 被这么一说,伊佐间更仔细凝视。但就算仔细凝视,也只看得出那是一个身穿洋装的女子而已。 “旁边有一个穿制服的女学生吧?那是四女碧小姐……” 这一个伊佐间很快就看出来了,因为她的颜色与其他人有若干不同,不是黑色,而是灰色。制服的胸前有一个白色的大蝴蝶结。 “比较远的地方,喏,有个女子垂着头,那是次女茜小姐……” 伊佐间完全看不出人在哪里,她被埋没在吊唁客和佣人等众多的黑色服装里头了,就像是暗夜中的乌鸦。 伊佐间说他找不到,仁吉就说:“茜小姐很没存在感呢,她是个内敛的人哪。”尽管伊佐间说他看不出是谁,仁吉却完全不理会,老王卖瓜似地夸赞起来:“她们三个人都美若天仙哪。” “有那么漂亮吗?” “是啊,她们是真佐子夫人的女儿嘛。三个人都长得不像,可是都是大美人。不过呀,她们三个都是女儿,没有男孩对吧?这就是纠纷的源头,流言的起源。” “遗产……问题?” 遗产问题算是葬礼纠纷的固定戏码吧,可是仁吉却说“不太对,硬要说的话,是继承权纠纷吧”,驳回伊佐间的话。伊佐间不懂哪里不一样。 “不是想要分财产,或是想争到多一点财产这类骨肉之争,不是这种的。遗产继承不是有顺序吗?首先是真佐子夫人,再来是女儿们,不会因为遗产分配而反目成仇的。” “所以……是权利问题吗?” 如果雄之介是位居柴田财阀中枢的大人物,那么应该也担任社长、会长或理事长之类的职务,那么他留下来的遗产也不一定全都是有形的。换言之,虽然不是为了争夺遗产而起纠纷,但众人为了谁要继承上一代、上上一代,以及雄之介所构筑起来的体系而发生争吵。伊佐间这么理解,但似乎还是有些不对。 “这个问题也是有吧,但最大的问题是当家的宝座。” “当家?” “也就是说织作家里权力最大的男人是谁。” “权力最大?男人?” “没错。家长,要继承织作家的男人。” “没有男人啊。” “是啊,这就是火种,流言飞语的源头。” 说到这里,仁吉总算将那张黝黑的脸转向伊佐间。他的眼神一本正经,只有嘴巴在微笑。仁吉浑身上下只有牙齿洁白无比,看起来真是诡异到了极点。 换言之,这是古老的制度——陋习的问题吗?从仁吉的话来看,织作家虽然是世家,却也不是身份尊贵、来历正统的人家。即使如此,还是会有这样的习俗吗?看样子确实是有的。 “女儿们……都未婚吗?” “也不是。大前年次女茜小姐招了赘,先生叫做是亮,当然是入赘女婿。没有嫡子的时候,织作家代代都由入赘女婿继承家业,而且去年过世的紫小姐未婚,所以照顺序来的话,新的织作家当家会是这个是亮吧。” “是吧。” “问题就在这里。这个是亮啊,原本是用人的儿子。这家伙被雄之介老爷给相中,从小就多方疼爱,说他将来定有作为,还让他进公司工作。然后听说是亮爱上了茜小姐,老爷就把他招赘成了女婿。不过当时真佐子夫人大加反对。” “因为身份不同?” “哈哈哈,开玩笑,夫人才不会说那种落伍的话呢,早就没有什么身份阶级之分啦。现在可是四民平等 [指皇族、华族、士族和平民。],是民主主义社会哪。这跟身份什么的无关。” “那么……” “夫人认为是亮人品有问题。” “有问题?” “是啊。不过啊,如果是亮爱上的是紫小姐,也不可能入赘吧。茜小姐是次女。要继承家业的,是长女紫小姐的女婿。也因为这样,夫人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答应了。” “茜小姐本人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决定的是雄之介老爷和真佐子夫人。可是啊,喏,那个紫小姐却一命呜呼了。” “哦。” 仁吉说“接下来就波折不断喽”,然后闭上嘴巴,用一种异样的表情看着伊佐间。 “姑且不论做生意的眼光和头脑,在识人这一点上啊,夫人远比老爷高明多了。” “老爷看走眼了?” “是啊。” 听说才刚入赘,是亮就成了个废人。 入赘之后,是亮升格为柴田集团的干部,负责集团旗下公司的经营。一开始他似乎干劲十足,但不知是本来就没有生意头脑,还是被柴田、织作这些大招牌给压垮了,又或者只是不走运——如果雄之介看重的是他在原本的公司时的才干,那么或许真的只是不走运——总之是亮的所作所为无一顺遂成功,反倒是适得其反、事与愿违。他接连失败,吃足了苦头。一旦辜负了期待,接下来就兵败如山倒,转眼间一蹶不振。经营一下子恶化,公司面临破产的危机。 是亮如同字面所形容的,成了个废人。 也因为是自己提拔的,雄之介在最初的第一年,好像还对是亮多方照应。 资金方面,似乎也挹注了相当高的金额,所以暂时是勉强撑住了,但毕竟是杯水车薪,无法克服危机,是亮的公司在第二年春天倒闭了。 就算是干部和亲人,是亮还是得以某些形式为生意失败负起责任。是亮被解除了干部的职位,并且分派到其他子公司去,但是他不愿意屈居他人底下做事,最后辞掉了工作,之后便郁郁寡欢度日。 “他总是喝得烂醉,胡作非为。赌博又玩女人,还动不动就对人拳脚相向,根本没法子应付。老爷也伤透了脑筋,去年秋天起,好像让他帮忙经营学校,不过听说那也只是因为没有工作的话,面子上不好看。” “学校?” “嗯,学校。那是份闲职,但平常过得还是一样颓废……” 是亮遭遇挫折、紫突然过世,这两件事相继发生,使得织作家面临危急存亡之秋。 如果长女发生什么万一,只要次女的女婿可以依靠,那么一家仍旧安泰。相反地,不管次女的女婿再怎么没用,只要长女还在,就不必让出当家之位,所以不是什么大问题。 但是这两个保险阀一口气脱落了。 成为织作家的男人,就等于进入柴田财阀的中枢,也意味着成为日本财经界的核心。即使不把当家之位让给是亮,他也早已没有资格作为织作家的一分子了。 雄之介对是亮绝望了。 “离婚呢?” “茜小姐这个人啊,贤惠极了。不管丈夫对她多坏,都一径忍气吞声,就算先生是那样一个窝囊废,还是不忘顾全丈夫的面子。她就是那种一旦结为夫妻,就要至死相随的女人,是妻子的典范啊。” “典范?” “是典范啊。因为她甚至还说,要是丈夫被赶出去,她也要跟着离开。做妻子的都这么说了,是亮这家伙却还是不思振作,实在是……”仁吉不悦地顿了一下,“……不配当一个男人哪。” 他唱戏似地夸张地说。 “哎,老爷和夫人会任由是亮为所欲为,也是因为疼爱女儿、看在可怜的女儿份上吧。但是现在老爷也过世了……今后会怎么样呢?” “但是还有其他女儿……” “碧小姐才十三岁,和我孙女同年级。葵小姐今年二十二左右,却是个让人伤透脑筋的姑娘,听说她宣称她不要结婚。” “这还真是……” “是啊。我不懂复杂的事,她可能是讨厌男人吧。葵小姐好像歪理很多,男人可能也都敬而远之,不敢靠近她吧。说起来,这个葵小姐和雄之介老爷处得很不好,老是顶撞老爷,所以老爷才会更加格外疼爱茜小姐吧。” “那么……” 毒杀怎么了? “那么什么?哦,毒杀是吧。老爷他啊,败战之后这四五年,心脏一直不好,常常卧病在床。唉,可能性子也变得软弱了,或许因为这样,才会错看了是亮这种人吧。紫小姐过世之后,喏,向来照顾老爷,而老爷也一向尊敬的柴田某人跟着往生了,对他打击太大了吧。于是去年秋天起,就卧病不起了。” 听说那个时候也传出是亮对岳父下毒的流言。 是亮以为雄之介是他惟一的后盾,但似乎连雄之介都放弃了他,若自己再继续这么愣头愣脑的,恐怕会遭到放逐。说不定在那之前三女会先招赘,那么,还是让雄之介早早死了好了…… “乍听之下好像有道理,事实上却说不通。” “说不通?” “是啊。喏,这太不合算了嘛。换做是我,就会乖乖地摇尾乞怜,再一次收买老爷的心。这样比较轻松,也比较有利,而且是最切实的做法。因为碍事就杀掉——如果是亮是这么有骨气的人,根本就不会落到这步田地了。事实上,老爷过世之后,是亮的立场可以说是愈来愈糟糕,而且就像我刚才说的,三女又坚持不结婚,所以这流言是胡说八道。可是还有其他的流言。另一个流言说,下毒者是三女——也就是葵小姐。” “这又是为什么?” “理由并不是父女感情不睦。葵小姐很喜欢讲些复杂的事,像是父亲的权力怎么样,老旧的思想规范怎么样的。我是不懂深奥的事啦,不过就是打倒父亲可以为女性怎么样……嗯,乡下老头子实在不懂这些呢,所以葵小姐引来了一些人的反感。虽然年轻女孩子好像很赞成葵小姐的话,可是啊……所以大家都对葵小姐退避三舍。什么家事也是一种劳动、生孩子是女人的自由——这我是懂啦,可是就算说男人不可以摆架子,可是咱们这些人除了摆摆架子以外,活着就没有其他意义啦。” “哦……” 伊佐间从来不会碰上这种事。 他总是回避着这类本质性的纷争。 “说什么这个社会是以臭男人为中心,但我们也只是捕鱼而已啊。管理这个社会的是其他人吧,可是啊,这是两码子事……” 仁吉抱起双臂。 “有人会因为这样就下毒吗?女儿会因为这样就杀掉自己的父亲吗?我是觉得不可能啦。亲子之情不可能因为这点歪理就动摇吧?所以我觉得流言终究只是流言罢了。” 伊佐间心想,这个老人很善良。 或许可以说是淳朴。 世上邪恶当道,有时候不需要歪理说动,情义也会断绝。 但是关于这块土地的传闻,老人的分析应该是正确的。 不管是文化问题或是社会问题,只要穷究深思,就一定会遭遇到性别这个壁垒。若不去想就不会碰到,就算碰到,有时候也不会注意到。只是,若要打破这道壁垒,杀人这类行为是最不适切的。杀人完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而且伊佐间认为会注意到这种问题的都是些深思熟虑之人,而深思熟虑之人竟会轻率地选择杀人这样的愚行,根本就是一种矛盾。 所以流言就像老人说的,是一种中伤吧。 ——若是反过来,还可以理解。 革新派被保守派视为眼中钉,受到打压,最后被抹杀——是有这种事的。提出新思想的总是少数派,所以只要消灭具有号召力的中心人物,就能够除掉革新的火苗。在这种情况下,杀人这种过分单纯的暴力行为有时候是有效的。相反地,想要维持旧制度的人往往都与权势挂钩,以这个层面而言,旧势力与犯罪似乎是很匹配的一对。 ——也不一定如此吧? 伊佐间很快地转念想道。 因为,有不少少数派的暴徒为了颠覆体制,不断地进行杀戮。 伊佐间非常清楚大肆宣扬一般论是多么没有意义的行为。不管怎么样,伊佐间都不会有那种彼此对立、相互颉颃的二元论价值观。问题再怎么严重,暴力解决的选项都在他的理解范畴之外。 “嗯……” 想了一堆有的没有的,结果说出口来的却是没有意义的感叹词。一方面是因为他没有明确的见解,另一方面也是有一点死心,觉得这番话说给仁吉听也没用。 仁吉盘着胳膊,仰起身子看着外面。然后他把脸皱成一团说:“负责葬礼的人一定忙翻了,跟我老母死掉的时候可不一样。町长、村长、县政府的官员,甚至连国家的大人物都来了。光是雄之介老爷事业方面的吊唁客就来了一堆。之后好像还要在神奈川那里举办公司葬礼,直接去那里就好了嘛,何必来这种乡下地方呢?快点埋了吧。” “还没下葬?” “还没呀。而且寺院里明明就有墓地,却还要搬回去宫殿埋在旁边,真会给人添麻烦,多费工夫。根本不必搬来寺院,在自己家里把丧事办一办就好了嘛。咦?” 仁吉伸出手指。“啊,那棺材简直像神轿一样,快来看。” 伊佐间照着仁吉说的,望向黑白的小径。 长长的队伍朝着伊佐间方向前进。 提灯。幡旗。龙头。火炬与钲。 牵引着灵膳绳索的人。 如神轿般的棺木。 天盖。孙杖。花笼。 后面是一个接着一个的吊唁客。 一个女孩捧着牌位跟在棺木旁边——是葵。 ——哦? 她有如蜡像一般。不,她有着陶器般的质感,就像人偶一样。说漂亮,的确是非常漂亮,却也不到惊为天人的地步。有种她会这么漂亮是理所当然的感觉。画像上的女子、做出来的人偶不管再怎么标致、美丽,因为本来就是要做成那个样子的,所以是理所当然之事。毋宁说她是活生生的这一点,才教人感到不可思议。 绝非男性,也非中性,非男也非女——那只是个美丽的事物。 短发和洋装更加深了这种印象。 有一个穿制服的少女在一旁捧着灵膳。 是个楚楚可怜的女孩,长发丝丝飘逸。 这个女孩也很美丽,但就像仁吉说的,长得和姐姐一点都不像。虽然脸色苍白,却不悲伤,而是一种心不在焉的表情。 感觉她的一双眼睛大得异样。 不是女人,而是少女。 伊佐间目不转睛地凝视,少女的脸颊忽地抽搐。 那是细微的、一点点的抽搐。 ——在笑。 这一定是错觉,但看起来如此。 她们的身后,跟着生下她们的母亲。 威严——存在感——自信——这些词汇掠过脑海。 每一个都不能正确地表达。 ——坚强……吗? 或许是难以亲近,也难怪仁吉会痴心妄想。事实上,她的容貌确实足以形容为绝世美人。 伊佐间不喜欢美人或美女这种庸俗而且不明不白的形容,但是关于她——织作真佐子——的容貌,“绝世”这个部分是毋庸置疑的。就算撇开美丑不谈,她的氛围也与这个渔村格格不入。 绝世的未亡人头发一丝不乱。 漆黑的瞳孔坚毅地注视着前方。 宛若率领着大队的将校。 葬礼大队肃穆地转弯,通过窗户前方行进。提灯。幡旗。龙头。火炬与钲。棺木。 美得不像真人的女人们默默地穿过伊佐间眼前。天盖。孙杖。花笼。 接着是众多身穿黑色丧服的士兵们。 “是……女王蜂吗?” “蜜蜂才没那么漂亮哩。” “那么……” “或许是……女郎蜘蛛吧。” “虽然漂亮……” “却难以亲近。” 仁吉说着,离开窗户,倦怠地、垂落似地独坐到地炉旁边。 伊佐间也离开窗边。 身着黑服的一行人绵延不绝,但每张脸长得都一样,伊佐间觉得再看下去也没有意思,简直就像在清点聚集到糖果旁边来的蚂蚁。 ——这么说来。 次女在吗? “那个次女……” “茜小姐吗?还是老样子,一张贞女典范的表情哪,非常含蓄。总觉得很可怜哪。” “她在吗?” “当然在啦。这是她父亲的葬礼哪,怎么可能不在?” “在队伍中?” “在真佐子夫人的斜后方。照顺序的话,应该要走在葵小姐前面才对,可能是想到自己的丈夫没出息,才躲在后面吧。她很清楚自己的立场。” 完全没看到,是埋没在人群之中了吗? “她真的在吗?” “有啦,就在队伍中央,棺材后面。” “在啊……” 那就是在吧,好像看漏了。 仁吉说着“我去泡个茶呗”,再次站了起来,又问道:“你那个朋友真的会来吗?” “哦,昨天他说会搭最早的一班车过来。” “总觉得过意不去哪,希望不会让他白跑一趟。” “没关系的。他不久前出差,结果连要鉴定的东西都没有,亏了不少,这里至少肯定有东西给他鉴定。” “不过是堆破铜烂铁啦,真令人担心。嗯?” 仁吉就要伸手拉茶柜把手时,忽地望向窗户,“噢”了一声停下手来。接着他回过头来,唐突地问:“小哥,怎么样?我很清楚织作家的内情吧?你不觉得我清楚过头了吗?” “什么?是很清楚啊。” “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清楚吗?” “不知道。是跟人家嚼舌头听来的吗?” “那是婆婆妈妈们才会做的事。我就算镇天闲着,可也是个老爷子,才不干那种事哩。说穿了很简单,织作家的内幕啊,是有出处的。消息的来源现在正往这儿走来呢。” “来源?” 仿佛说好似地,门板“喀哒喀哒”响了起来。伊佐间朝门口一看,一个大个子的老人打开了拉门。他的脸露出一半,那一半脸上的眼睛看到了伊佐间。 “噢,有客人啊……仁吉啊,现在方便吗?” 声音很浑厚。仁吉一手拿着茶壶说道:“没关系啦。外头很冷,快进来吧。” 相较之下,仁吉的声音是沙哑的。 门可能没办法打得更开,来客侧着身体,笨拙地从隙缝里挤进屋子,背着手想要关上门,却关不上,缠斗了好一会儿,总算把门关上之后,才露出整个正面,“呼”地深深吁了一口气。 “怎么?葬礼不要紧吗?” “没事。不,反倒是宅子里教人待不住哪。” 客人略垂着头,坐在入口处。他的肩膀相当宽阔,尺寸不够大的丧服穿在他身上显得很勉强,一点都不适合。俗话说人要衣装,看样子是骗人的。 男子的年纪与仁吉大约相同。不知是剃掉的还是秃头,顶上童山濯濯。 从服装和他的话来推测,男子应该与织作家的葬礼有关。仁吉一边泡茶,一边咒骂似地说道:“什么待不住,家里的事怎么办?” “宅子里有公司的人在,还有阿节和葬仪人员,他们会处理啦。我做的本来就是外头的工作,没我的事,不需要我。话说回来,仁吉啊,这位是哪位啊?” 大块头的老人狐疑地打量伊佐间。这也难怪,伊佐间的打扮就算在东京也很引人注目。 “最近认识的,叫做……” “我姓伊佐间,伊贺的伊,佐仓的佐,中间的间。” “对对对,伊佐间先生。伊佐间先生,这家伙叫出门耕作,是织作家的那个……用人。算用人吧?” “用人?” “喏,就我刚才说的,那个不配当男人的浪荡子的老爸啦。” 他就是是亮的父亲吧。耕作老人长得有点像外国人,他那张洋风的脸歪了起来。伊佐间心想:他在秃头之前肯定相当受女人欢迎吧。 “仁吉,你又口无遮拦地把家里的丑事说出去了吗?” “听你鬼扯。什么家里,那是你家,对我来说是别人家。耕作,人言可畏啊。如果你不想要人家说嘴,连对我都别说。不过就算你不说,整个村子也都知道了。” “真拿你没办法……” 耕作老人的脸又纠结了一下,接着慵懒地起身,走上客间,在伊佐间对面坐下。 “……头痛死啦,脸上无光哪。” “那是因为你香薰太多啦。伊佐间先生,这家伙和我已经是六十年的老交情了,不用在意他。他是自作自受。” 就算仁吉这么说,也不好在本人面前唾骂人家的儿子。伊佐间思忖了一会儿,只说了句“幸会”。耕作老人说:“你好,我是出门,让你见笑啦。”略略缩起了庞大的身躯。 “你那个蠢儿子怎么了?我刚才瞄了一下,也没在送葬队伍里看见他。” “他不在啦,昨天起就不见人影了。” “又窝到哪个女人家去了吗?” “我怎么知道。本来就已经够难堪的了,又来了一大堆公司的人。都市人的眼神好恐怖啊,说什么大织作家的入赘女婿把公司给搞垮,连葬礼也不参加,还说什么没办法,出身低贱就是这样。真可恶。” “混账,哪有什么低贱不低贱的。不管是织作还是出门,本来不都一样是渔夫吗?” “现在是主人和用人。” “身份……地位不同是吗?” 仁吉向老友劝茶,露出苦笑。 “可是仁吉先生,你刚才说现在已经没有身份之别了。” 仁吉的确这么说过。 “伊佐间先生啊,家世门第什么的的确已经没有了。可是……是啊,地位还是不同哪。对方是大财阀的有钱人,而咱们只是小穷人啊。”仁吉自嘲似地说道。 伊佐间有种非常复杂的感觉。 现代已经没有武士农民这种身份上下之别,拘泥于家世门第的风潮也逐渐衰退,但是不知道为何,众人似乎就是无法平等。 或许在阶级社会成长的人,若是少了阶级,就无法认识自己与对象的关系。所以就算制度崩坏了,还是会以其他的阶级替代。如果不确认自己属于哪一个阶级,就会感到不安吗?不,自己与他人的关系,早就变成了一种阶级。 在这里,经济能力的大小也轻易地取代了身份阶级。富人与穷人相比,富人比较伟大——这样的公式在大家的默认下已然成立。 富人是成功者,而成功者是了不起的,这在资本主义的自由竞争社会里是天经地义的事——若这么说也就这样了,但惟独这一点,不能完全归咎于资本主义。 因为除了经济能力以外,还有许多这类阶级主义的意识——评定优劣加以歧视的意识——存在。这在日常生活中无所不见。例如说,美丽的事物和丑陋的事物相较,美丽的事物比较优秀,或是聪明人与傻瓜相比,聪明人比较好。世人动辄就想决定高下,然后上位者瞧不起下位者,下位者羡慕上位者,理所当然似地活着。 决定等级这种行为原本就是毫无意义而且极为鄙俗的。伊佐间觉得满不在乎地接受阶级是愚蠢的,为此忽喜忽忧更是愚昧至极。 想到此,伊佐间忽地发现一件事:认为这很愚蠢的自己,不正是在瞧不起愚蠢的阶级信奉者吗? ——或许这么活着比较轻松。 伊佐间转念想道。结果他也没有强烈的主张,想到最后只会“嗯”或“哦”地应声而已。 “……说的也是呢。” 比“嗯”长了一点。 “就是啊。这个世上啊,没人赢得过有钱人的。而且我们渔夫也变了不少哪,比起观察出潮汐变化的人,现在能够多卖掉一条鱼的人更受敬重。再说只要有钱,也能够轻松地当上船东哪。” “是啊。所以咱们乡下人怎么样都赢不过都市人哪,经手的钱差多喽。织作老爷尽管和我们一样是乡下人,却胜过了都市人,出人头地,和我们地位不同。和老爷相较之下,是亮那个不成材的家伙,就算被人说是乡下土包子也没辙哪。” 耕作垂下肩膀,整个人缩得更小了。“别说这个了,仁吉,这位是怎么……” “哈哈哈,伊佐间先生是个风雅的钓客,四处漂泊哪。他从前天起就住在我这儿,他说想钓钓鲣鱼或鲔鱼之类的鱼,真是笑破我的肚皮了。” “鲣鱼和鲔鱼要是可以随便在海边钓到,那还得了。”老人们愉快地笑了。 完全是渔夫的表情。 “那你钓了些什么?” “石鲷、瓜子鱲。” “很不错嘛。怎么样?吃掉了吗?” “嗯,吃掉了。” 真的非常鲜美。 仁吉出声啜饮着茶,自豪地说:“是我告诉他哪里有好钓场的,当然钓得到了。” “茂浦那边吗?” “那是我的秘密钓场,才不告诉你。” “对了,仁吉,说到茂浦郊外那边,芳江的家……” “芳江?哦,那个上吊小屋啊。” “上吊小屋?” 又出现奇怪的东西了。 “哦,有那么一间小屋。小屋怎么了?” “昨天我有事经过那前面,结果啊,那里面竟然亮着灯哩。”耕作老人睁大一双有着两三层眼皮的眼睛,神情古怪地说。他的表情看似生气,但其实好像是在害怕。 仁吉露出他洁白的牙齿,粗鲁地说:“胡说八道。芳江死掉以后,又没有家人,那里早就成了废屋了,过去八年都在那里任由风吹雨打。你说有灯,是晚上吗?怎么可能?有谁会在晚上去那种废屋呢?毛死人了。是你的错觉吧。” “才不是错觉。” “那是芳江变鬼出来了吗?被男人抛弃,孩子被抢走,好恨哪好恨哪……笑死人了。要是她会变成鬼出来,早就该变了。事到如今,她要向谁吐露怨恨啊?” “请问……”伊佐间被这件事挑起了好奇心。 仁吉露出恶作剧孩童般的笑容说:“你真的很喜欢听这种事呢。喏,从海边一直走过去,有一座石岬叫做茂浦,以前有一个叫做芳江的女人独居在那里。” “她是外地流浪过来的,姓什么来着?” “没有人和她来往。从昭和七八年左右起定居在那里的,所以也住了十二三年吧。那是七八年前的事了,那时候她大概三十七八岁,她在小屋里头上吊自杀了。” “为什么?” “不知道。不过她的人生难说是幸福,过得好像很寂寞。起初她和一个男孩住在一起,好像是私生子。她是人家的妾,有人包养她。但是住了三年左右,那个孩子就不见了。” “那是昭和十年的事,男孩是被人家带走的。我没有看到,不过雄之介老爷说,是包养芳江的某处老爷要让那孩子继承家业的样子。” “这样啊。然后她就成了孤单一人,一直住在那里。” “她上吊自杀是战败那一年,所以住了十年吧。在她上吊之前,喏,大家不是管那里叫卖淫小屋吗?芳江不是在接客吗?” “应该不是吧?这里可是个小村子啊。光是当人家的小老婆就惹来一堆闲言闲语了。所以表面上,她和任何人都没有往来,可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都会去夜访,彼此怂恿着:去小屋吧,去小屋吧。真是任性胡来。” “哼,你也有去过吧,仁吉?” “这么说的你自己才去过吧?我有老婆孩子,才不会去那种地方哩。你那时候已经是鳏夫了吧?晚上一个人寂寞难耐,所以跑去了对吧?” “笨蛋,我还有是亮,才不会去咧。” “请问……” 这两个老人不仅记忆不真确,还会见风转舵,任意改写过去,谈论的内容离伊佐间的问题愈来愈远了。 “……那里有灯亮着?” “开得亮晃晃的。遮雨板虽然关着,不过那栋小屋很简陋,屋顶是木板盖的,屋顶和墙壁上的洞穴全都幽幽地透出光来,歪斜的门啊,也这样‘咻……’” 耕作老人睁大略带酒意而充血的眼睛,比手画脚、劲道十足地表演。 “芳江都死了八年了,怎么可能嘛。”仁吉打岔说。 大个子老人热情的演出被浇了冷水,不服地瞪住小个子老人。“就是因为不可能才奇怪啊,你这老头真是糊涂。” “那你看了屋子里面了吗?” “才没看咧,恐怖死了。” 仁吉拍膝大笑:“哈哈哈,搞不好芳江正在里头引诱你呢。令人怀念的耕作先生呀,要不要进来玩玩呀?耕作,你平白错过大好机会啦。你碰上的牡丹灯笼 [三游亭圆朝所改编的怪谈落语,叙述死去的姑娘化成幽灵,提着牡丹灯笼拜访情郎的故事。],连圆朝都会吓得屁滚尿流哪。不不不,要讲怪谈,季节还太早了。这顶多是你在吹嘘吧。” “你这个老色狼,人家可是说认真的。” “哪里认真啦?都年纪一大把了,胆子怎么小成那样?你就是没出过海,才会这么窝囊,没用。个子大成那样,胆子小也该有个限度啊。还是把我的胆子切一半分给你好了?我年轻的时候啊,可是遭遇过更多更恐怖的事哪,那种怪谈海上多得是。” “多得是吗?” “是啊。伊佐间先生,你真的很喜欢这种话题呢。” “嗯……” “这一带啊,有种叫做‘海入道’的妖怪出没。夜晚开船出海的话,就会看到一个朦胧的人影漂浮在海面,然后用恐怖的声音说着:给我勺子……给我勺子……叫你给我勺子啊……” “不要这样啦!仁吉!” “哈哈哈,你这个没胆的老头子。然后啊,如果不小心把勺子借给了他,他就会用勺子舀水到船里,把船沉了。但是如果不借的话,他就会兴风作浪,船一样会沉没。” 这是——船幽灵吧,伊佐间以前也听说过。 他有一个朋友对妖怪知之甚详,可能是从他那儿听来的。 “所以啊,这一带的船一定都会准备没底的勺子,专门借给海入道用的。” “胡说八道,现在哪里还有船会准备那种东西?” “连船都没坐过,你少在那里不懂装懂。当然有了。” “那你见过吗?” “以前我家老头子遇过。” “哼,那一定是骗人的。” “你是说我爸是骗子吗?说到海上的怪异现象,可是多得数不清。像是半夜里,海面像这样发出一整片光芒,或是明明没风,却传来隆隆声响,这种事根本是家常便饭,我也遇过好几次。像海入道,也不是遇难死掉的人的亡灵这类东西。海就是个魔物,海入道就是海化身出来作怪的。” 仁吉本来还算是在说笑,但说到这里,突然口沫横飞,大力主张起来,伊佐间感到困惑。 “有那么……恐怖吗?” “恐怖啊。要是船底破了个洞,就成了永无止境的水地狱啊。夜晚的大海深不见底,暴风雨的大海根本就是个怪物。不是渔夫,是不会了解的。渔夫等于是乘着像叶片般的小舟,光靠自己的意志根本无能为力,只能任凭大海摆布。喏,那尊佛也是,是大海把它引导到我身边来的。” “哦,那尊佛。” 耕作露出诧异的表情问道:“尸体 [日文中“佛”也是对死者、尸体的讳称,因此耕作才会误会。]?谁的尸体?” “不是人啦,是像,佛像。二十多年前不是给你看过了吗?你忘记啦?就是那尊长得很漂亮的佛像啊。” “那种垃圾你还留着啊?” “什么垃圾!我可是很爱惜东西的。” 那是仁吉的收藏品。 前天晚上——伊佐间看了仁吉的收藏品,有些吃惊。收藏品都存放在仓库里。而那些收藏品的数量之多,几乎塞满了整间仓库。 那些似乎都是在海岸捡拾搜集到的漂流物,或卡在渔网上的异物,以及在海上回收的漂流物。小的有土器、陶器碎片、珍奇的贝壳或古钱之类,大的则有铜鼎及沉船的零件,里面甚至还有看不出种类的动物骨头。 ——我从十二岁起出海,直到五十六岁因为脚伤下了船。 ——当了四十四年的渔夫。 ——就是这段期间搜集到的。 ——总觉得我和这些漂流过来的东西有缘,舍不得丢掉。 前晚仁吉这么说明。 伊佐间生来就喜欢无意义、无价值,而且奇形怪状的东西,自己也拥有创作这类塑像的艺术天分,所以兴味十足地观察着那些收藏。 当中有许多物品形状都很独特。 其中最吸引伊佐间的就是那尊佛像。那是一尊坐像,虽然历经浪涛冲刷,但涂料依然保存完整,最重要的是它形状优美,表情高雅清秀,是佛像中少见的美女……不,说佛像是美女也很奇怪。而且这不是伊佐间自己的形容词汇…… ——葵小姐。 仁吉说的就是那尊佛像。 “那尊佛像啊,本来在海上漂流,可是不是自行漂过来的。那是昭和二年还是三年吧,是神轿下滨祭前天晚上的事,所以一定是九月十二日不会错……” “下滨祭?” “是祭典,远见岬神社的。”耕作说明。 仁吉接着说:“……在祭典前晚出海的我也不对啦。当时海上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恐怖极了。我绕过明神岬,往八幡岬那里划去。我也忘了当时是去做什么的了。结果啊,我看到一个东西浮在海面上。” “哦,那件事啊。我以前听过了啦,别再说了。” 大个子的老人就像仁吉说的,似乎非常胆小,与他那健硕的体格完全相反。 “耕作,我又不是在跟你说,我在讲给伊佐间先生听啊。然后啊,漆黑的水面上漂浮着一个东西,我以为是惠比寿。” “惠比寿?” “就是溺死的尸体。传说惠比寿是大丰收的前兆,所以我想把它拉过来,可是被波浪阻挡,怎么样都弄不过来。所以我死了心,想要继续前进……” “别说了啦。” “……结果它跟了上来。溺死的尸体就像这样,从波浪里若隐若现地露出脸来,一张脸胀得鼓鼓的,一双眼睛翻得死白……” “呜哇!” 蛮恐怖的。 “我突然怕了起来,逃走了,心想这一定是妖怪。可是啊,在海上没办法随心所欲。那个溺死的人也顺着波浪和潮流跟了上来,要是不逆着海流,就甩不开它。” “这样啊。” 伊佐间觉得这不是幽灵或亡灵的恐怖,而是另一种恐怖。仁吉说死人跟在船后面过来,却没说那是幽灵。老人反倒是在主张没有幽灵,虽然没有幽灵,却是有可怕的事。 “然后啊,那张胀得快破的大脸啊,像这样漂过来贴在船边,我真是吓得快死了,我还记得那种感觉哪。于是我一心一意祈祷起来,船灵大人、八幡大人、富大明神,救救我啊……然后我大喊救命。” “向谁?” “我忘了,可能是叫了我老母的名字吧。当下我心想完了,因为船灵大人是女的。” “嗯……会嫉妒?” “对,神明大部分都嫉妒心很重啊,所以我心想完了。可是没想到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东西乘风破浪似地朝我这儿漂了过来。就在那一瞬间,尸体沉了下去。那个时候漂过来的就是那尊佛像,我把它捡了起来,感谢它保护了我。” “一呼唤就从海上漂过来的……佛陀?” 令人感激,却有又些不祥。 “对对对,神秘万分。很神秘吧?所以只是空屋亮着灯,根本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嘛。觉得奇怪的话,过去瞧瞧不就得了?……我就是这个意思啦,知道了没?” 耕作老人不耐烦地应道“知道啦、知道啦”,拍了拍光秃秃的后脑勺。 “这就先算了,应该……”仁吉说到这里,伸长身体引颈望向窗外。伊佐间和仁吉也用同样的动作看外面。 “……差不多该到了吧?鉴定师傅。” “再不到……就不对劲了吗?” 耕作老人问:“还有谁要来吗?” “这位伊佐间先生的朋友要来,是一位古董专家,要来鉴定我的宝贝。” “也不算是专家,他是个初出茅庐的古董商,不,只是个旧货商罢了……” “那种专家怎么会来这种地方?” 是伊佐间叫来的。 伊佐间昨天联络了古董商朋友,委托他鉴定仁吉收藏的破铜烂铁。 前天晚上,仁吉一边介绍他的收藏品,一边有些寂寞地说:“虽然是些破铜烂铁,但是最后能让你这样的人看看,也算是有点安慰了。” 伊佐间问仁吉是不是要把这些东西处理掉,仁吉说他最近需要一点钱,所以要拿去卖给收破烂的。伊佐间想了一下,劝阻了他。因为伊佐间认为铁制、铜制的东西姑且不论,除此之外的东西,收破烂的实在不可能会收购,总额应该没有几个钱吧。 况且收藏品当中有可能隐藏着上等货。因为看起来像废物,就不分青红皂白地全都卖给收破烂的,有可能在不知不觉间吃了大亏。当成垃圾的话,只能换个几块钱,但是当成古董来看,搞不好可以卖到惊人的价钱。 伊佐间不晓得仁吉需要多少钱,也不好意思深究理由,所以仁吉可能只是嫌这些东西占空间而想要处理掉,但伊佐间觉得值得让识货的人来鉴定一下。 伊佐间大力劝说仁吉鉴定,还说要介绍认识的古董商给他。 这是一宿一饭的恩义。 仁吉说明个中缘由,耕作笑了起来:“哈哈哈,这个死要钱的老头,老不死的家伙,都这把年纪了,还要钱做啥啊?钱又带不进坟墓里。就连雄之介老爷,死的时候也是一身干净,只带了六文钱 [日本习俗中,会在遗体旁边摆上六文钱,作为渡过冥河的船资。]走。那种连收破烂的都不要的破茶杯、臭马粪,能值几个钱?” “啰嗦!我有我的理由。”仁吉一脸严肃,沉默了。 耕作似乎吓了一跳,表情变得有些落寞,问道:“仁吉,你总是听我说东说西的,却完全不提你自己的事。你……真的缺钱吗?” “不缺啦。只是我已经六十三了,啥时翘辫子都不奇怪。我只是想说自己的后事要自己处理。我没为儿子做过什么,对村子也没啥贡献,我不想麻烦村里的人。棺材本啦。” 耕作呻吟了一声,沉默下去。灰蒙蒙、潮湿且带着海潮香味的海边空气从窗外刺骨地渗透进来,使得老渔夫和他的老友变得更加沉默了。这么一来,伊佐间也被两名老汉那倦怠的忧愁影响,不得不摆出一张怪异的表情。 仁吉昨晚也对伊佐间抱怨说他和媳妇处得并不好。 但是伊佐间实在不认为仁吉是为了筹措自己的棺材本才想要钱的。仁吉是说“最近需要一点钱”,有必须用钱的期限。而且仁吉看起来也不像死期已近,伊佐间判断,仁吉一定是有其他的苦衷。 但是伊佐间不说,不问,因为与自己无关。 仁吉说:“讲这些阴沉的话真没意思,还是怪谈比较有趣。”伸了个大懒腰。他的手很短。 “别说我了,耕作你干嘛也一脸郁闷?你比我年轻两三岁,还死不了的。除非你那个笨儿子又干出什么蠢事来。” 耕作咒骂了一声:“死老头,别给我提那个混账。”接着他望向伊佐间,看了一会儿之后说:“话说回来……那位古董商,如果那位先生过来村子的话,能不能请他顺便到织作家的宅子来一趟?” “这又是为什么?” “没什么啦,过世的雄之介老爷喜欢书画古董,收藏了一大堆。太太昨天说想要把那些东西处理掉,可是这一带又没有古董商。” “处理掉?为什么?” 总不可能是缺钱花用。 “太太讨厌那种死气沉沉的东西吧。就算价值连城,也要时时小心发霉、灰尘什么的,麻烦死了。小姐们好像也没兴趣,想要的都是公司那些人,而且是打算拿去变卖,在那儿虎视眈眈地觊觎着呢。根本没道理要送给那些人。太太说看了就烦,想要早早处理掉。” “可是,既然要卖的话,柴田那里……” 只要仰赖柴田集团的财力和组织力,根本不必去拜托什么小镇的古董商。想要卖多少应该都不成问题。 “所以说,对于公司那些人,太太既不想施恩,也不想欠任何人情。”耕作不悦地说,“而且太太本来就看不惯柴田家。太太说,柴田和织作完全是对等的,织作不是柴田的属下,也不是家臣。雄之介老爷要让织作家编入柴田旗下的时候,太太也大加反对。说织作家明明没遭遇什么困难,为什么要人家提携?就算不依靠什么丝线商,织作就是织作。公司的名称本来也是要改成柴田纺织的,但是太太坚决反对,一定要用织作纺织机这个名号。” 真佐子应该就像她的外表,是个刚毅的女子,她的确像是会说出那种话来。 只要想起她坚毅的模样,伊佐间甚至能够轻易想像出她严峻的口吻。 “所以太太虽然对去年过世的柴田耀弘老爷另眼相看,对其他人却完全不信任。耀弘老爷好像是上一代伊兵卫老爷的盟友,可是他身边的跟班实际上却是一群不能信任的家伙。如果没有五百子刀自 [刀自原意为“户主”,是日本古时对年长女性的一种尊称。]的赞同,这场提携根本不可能实现。” “五百子?刀自?” “是上上一代嘉右卫门老爷的夫人。” “曾外祖母?” “对小姐们来说是曾外祖母没错。说起来,柴田家的大少爷勇治少爷与过世的紫小姐之间的婚事,也是因为这样才告吹的。” “婚事?” “是啊。要是那个时候柴田家退让的话,我也不必落到这步田地了。” 动不动就流于抱怨。 耕作的嘴巴歪斜起来。的确,如果长女招赘的话,不管是亮再怎么无能,就算他是个无赖流氓,情况也不会糟成这样。 仁吉恨恨地说道:“笨蛋,人家可是全日本首富的继承人,而且你不是说过,勇治少爷本来就是个养子吗?柴田家就是因为没有继承人才收了养子,哪有又送给人家招赘的道理?一开始就强人所难的是织作才对吧?” 原来如此…… 在这门亲事中,织作提出的条件是要男方入赘吧,那的确是不识斤两。就像仁吉说的,没有人会把收养来当继承人的养子又送给人家入赘。而且就算不提入赘,柴田家与织作家的地位相差也太悬殊了…… ——啊,我也掉进去了。 阶级歧视的陷阱无所不在。 地位指的究竟是什么呢?——伊佐间自问。 “随便啦,那个人是来鉴定我的宝物的,等这事办完之后再说。不过织作家的东西的话,应该都是上等货吧。仔细想想,就算我这儿没有好东西,织作家的也够他充当旅费了,应该不会亏到。” 仁吉说的没错。 接着,三人聊到最近骚动不安的社会情势。 溃眼魔加上绞杀魔,弄得人心惶惶。 聊了将近一个小时后,耕作说:“今晚也好,明天也行,请那位先生到宅子一趟吧。”站了起来,嘴里嘟囔着“哎哎,没办法,得回去了”,走下泥土地,又有气无力地说了声“仁吉,拜托你啦”,拘束地缩着身体,走出嫌小的门口。 仁吉目送耕作庞大的背影,自言自语地说:“看他苦恼得很哪,一定是很在意世人的眼光吧。”伊佐间说他担心朋友是不是到了,想到车站看看,但仁吉说:“这是个小地方,要是到了,一定找得到这里,就算去看,人也不会比较早到。”伊佐间同意他的话。 接近黄昏时分,古董商总算抵达了仁吉家。 古董商名叫今川雅澄,店号是待古庵。 今川是伊佐间的战友。复员之后,伊佐间就一直没有今川的消息,也不知他是生是死,却在奇妙的因缘际会下得知了他的近况。那是上个月——也就是二月底的事。伊佐间的朋友一如往例——真的是一如往例——被卷入事件,那个时候同样被卷入而吃了大苦头的,就是今川。 后来他们见过一次,今川告诉伊佐间说他开始做起古董生意。那个时候伊佐间心想“这真是个奇怪的职业”,但他自己是钓鱼池老板,也没资格说别人什么。他们见面是一星期前的事,所以伊佐间想到要鉴定仁吉的收藏品时,马上就想到了今川。不,应该相反,因为有之前的重逢,伊佐间才会想到要鉴定吧。昨天伊佐间在车站借了电话联络今川,今川二话不说,爽快地答应了。伊佐间猜想他可能很闲。 仁吉看到今川,好像有点吓一跳。 ——这也难怪。 今川的容貌十分奇特。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都很大,嘴唇厚实,眉毛和胡须都很浓密,耳垂又大又长,只有下巴非常细尖。尽管如此,他整张脸的面积却也不是特别大,所以整体形成了一种密集而且浑厚的长相。不仅如此,今川的嘴巴还松垮垮、湿漉漉,而且油光闪闪。他虽然不胖,但身躯庞大,简直就像漫画里出现的人物。 今川用一种难以模仿的黏湿奇异口吻,正经八百、恭敬十足地招呼说:“抱歉我来晚了,敝姓今川。”仁吉也一样,莫名地紧张起来,有些结巴地说:“我姓吴,请多指教。”感觉好像掺杂了一点江户腔。 三人只喝了一杯茶,便前往仓库。与冬季相比,现在白天长了一些,所以还有一些光线。只是外头相当寒冷。 今川开口第一句话就是:“真有意思。” “有意思吗?我因为这个癖好,老是被老婆臭骂,还曾经吵到大打出手呢。” “那真是令人同情。可是有句话说:滴水穿石。这算是某一种形式的作品。对不对?” “唔……是啊。” 就算今川这么问,伊佐间也无从答起。 不过听今川这么一说,每件物品单独来看已然奇怪,如果视为整体就更形怪异,而且十分壮观。 “那么价格呢?” 今川像只球潮虫似的缩着身体,观察起整齐地摆放在草席上的陶器碎片等物品。动作很像狗在闻东西。 “哦,这可能是古唐津 [古老的唐津烧陶器,产于九州岛西北部,生产的茶碗评价甚高。]碎片。这也是……哦,蛮难的。”“难吗?” “因为是碎片啊。” 说的也是。 “如果这是古唐津的话,是有价值的。” “多少?” “没办法定出价格。虽然可以作为研究材料,却无法拿来买卖。这十分珍奇,但因为是碎片……” “哦,这样啊。” 仁吉有些失望。如果他有所期待,那么让他燃起希望的就是伊佐间,所以伊佐间也感到内疚。 “这个鼎……或许卖得掉。最近有个大趋势,就是古董要能够使用才有价值。光是稀奇或古老,并不能算古董。一个东西的保存状况愈好,价格愈高,与其说是因为它作为美术品的完成度够高,或是非常珍奇,不如说是因为它还能够拿来使用。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所以这里可以卖的,只有能够使用的东西。” 被这么一说,伊佐间更觉得不能分开来卖了。这些东西全部凑在一起,摆在这间仓库里,呈现出这种形态,才能够散发出这等妖异的魅力,不是吗?如果分成一个个来看,就像耕作老人说的,只是垃圾罢了。但是只要它们以这种形式陈列出来,那就像今川说的,这是仁吉的作品。 今川挑选出古钱及坠子等小东西,眼捷手快地估价,但都不是多大的金额。 仁吉有些沮丧地说: “那座……佛像……怎么样呢?佛像本来就不是拿来用的,那么……” “哦,那个一呼唤就从海上过来的……” 佛像是惟一的希望。昨天他们两个门外汉自己估计了一番,也认为这应该是价钱最高的一个。 “佛像?这个吗?这是……” 今川拿起不可思议的佛像。 “这……” “很特别吧?” “这不是佛像。” 天色突然暗了下来。黄昏骤然造访。 三人拿着不是佛像的佛像进入屋子里。 今川露出一张失魂落魄般——或者说像溺死的尸体般空虚无神的表情,检视着佛像。事实上,今川那奇异的长相和浮肿的体格真的让人联想到溺死的尸体。因为之前才刚听说这座像是由于溺死的尸体才捡到的,伊佐间觉得好笑。 溺死的尸体用大舌头的语调说了: “这个是……神像。没有这种佛像。佛像必须符合特定的样式才算佛像。” “神像……神的像?” “是的。原本我国的神明并没有形姿,但是伴随着佛教传入,许多佛像被引进国内,可能是受到这股风潮影响,日本也制作了一些相似的塑像。所以这座像一定是天平时代 [即奈良时代(七一〇~七九四),其间七二九~七四八年以天平为年号,此后又以天平感宝、天平胜宝、天平宝字、天平神护为年号。]以后制作的……不过,神像的样式并不一定……” 这么说来,这座像既没有莲花座也没有光背。就算那类东西是分开来的附属品,这座像的发型也是长长的垂发,手也没有结印。如果是释迦或阿弥陀,应该会是螺发,地藏的话,应该是光头。这座像不管怎么看都是个女性,所以也不是明王仁王之类,观音也不是这种长发发型。 “神像是受到佛教刺激才开始制作的,所以最先有一种叫做习合佛的折衷样式,此外多半是贵族的模样。像八幡神是僧侣外形,但大部分是平安贵族那种衣冠束带、拱手把笏的样貌。也有总角发型、童子形姿的神像。这个是女神……是啊,很像安置在宇治平等院塔头那尊来历不明的神像。呃,这一带有没有神社?” “哦,有的。远见岬神社。在八幡岬。” “祭神是八幡大人吗?” “也有八幡大人,但主神是富大明神。” “我不知道富大明神呢。那座神社从以前就一直在那里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听说它曾经在庆长年间 [一五九六~一六一五。]被海啸给卷走,现在那里的神社是植村主公大人盖的。” “植村土佐守吗?那么是……” “万治二年。” “好久。” 伊佐间心想:和我之前的反应一样。 今川好像知道那个叫植村的诸侯。 “那么,这尊原本可能是放在那座神社祭祀的神像。不过比起我来,这更属于京极堂先生的专业。” “哦,中禅寺啊。” 中禅寺是伊佐间那位对妖怪知之甚详的朋友,而今川说的京极堂,是中禅寺所经营的古书店的店号。大多数人都以店号称呼中禅寺。除了妖怪以外,他也精通各地民间信仰和神社佛阁的故事来历。 今川再次露出发呆似的怪异表情,恍神似的看着神像,最后说:“这座神像,我就以您开的价买下吧。” 仁吉惊慌失措地说:“叫我开价,我也不知道行情,这又不是鱼和干货。”但今川说:“请尽管说出您需要的金额。这种东西没有底价,也没有最高价。” “可以让我考虑一下吗?”仁吉说道,环起双臂,担心地问:“我是因为想卖才把你请来的,这时候又说这种话好像也不对,不过你买了之后,要怎么处理呢?这卖得掉吗?” “如果卖得掉,也可以卖掉,但我想应该卖不掉,视情况,或许我会把它供奉到您说的那座神社去。我是这么打算的。” “那不是亏了吗?” “我想知道这座神像的来历,这也是一种缘分。如此罢了。” 仁吉有些目瞪口呆地对伊佐间说:“你的朋友真是怪。你这个人也很怪,不过东京还真多超脱世俗的人哪。” 伊佐间只回了一声“嗯”。 仁吉虽然难掩困惑,但不久后就露出想通的表情,对今川附耳说出金额。今川拿出钱包。伊佐间不知为何装作没听见也没看见。因为他觉得探听金额对仁吉相当失礼。所以神像究竟卖了多少钱,伊佐间并不清楚。 但伊佐间认为,仁吉不再犹豫,应该是想到了织作家的古董。织作雄之介的遗物应该全都能高价出售,那么今川也不会亏损吧。 想到这里,伊佐间对今川提起这件事。 今川说他十分愿意现在就动身,但是今天天色已晚,还是暂时回去,择日再访较好。确实,现在的时间不早不晚,而且也不好在葬礼当天鉴定遗物吧。 可是今川准备要回去时,仁吉极力挽留他说“吃个饭、喝个酒再回去吧”,用完餐后,他又缠着要今川留下来过夜,结果今川回不去了。既然要在这里过夜,明早就去织作家的宫殿——蜘蛛网公馆好了。事情就这么决定了下来。 仁吉接着拿出乌贼干、炖鱼之类的当下酒菜,三人吃了个酒足饭饱,回过神时,天已经亮了。 好像不知不觉间睡着了,伊佐间是冷醒的。 长相古怪的古董商和小个子老人横七竖八地睡在木板地上打鼾。初春时节,这么随地躺着睡觉实在太冷了,伊佐间看看自己,只有他一个人身上盖着破烂的棉被。是自己在无意识中擅自从柜子里拖出来盖的吗?或许是伊佐间先睡着了,仁吉为他盖上的。 伊佐间应该是三个人当中酒量最差的,所以很可能是这么回事。而且仁吉家里只有两组寝具,有一个人会没得盖。 伊佐间把棉被像外套一样裹在身上,就这么撑起上半身。 抬头一看,窗户洞开,也难怪会冷。伊佐间狠下心来,像蛇蜕皮似地溜出棉被,前去关窗。自己姑且不论,他担心睡在地上的两人会染上风寒。 伊佐间来到窗边。 鲸幕已经撤得一干二净。 花圈也不见了,也没有穿丧服的蚂蚁送葬队伍。 葬礼的味道也消失了。 眼前所见,只有一条小径直通寺院。 平凡无奇,只是一条小径。 拂晓时分正逐渐离去,天空已经亮起来了。 伊佐间拿下顶窗棍,扶住倒下来的窗板。 ——嗯? 伊佐间的手停了下来。 有个男子头戴斗笠、身穿蓑衣,正从小径朝这儿走来。蓑衣闪闪发光。 是稻草上的水分反射出微弱的阳光吗?一闪,一闪。 ——是渔夫吗? 是要去早市吗?但时间还太早吧?还是早市都是这种时间?伊佐间不知道早市是几点开始。 ——是女人……吗? 他这么想。 这么想的瞬间,他感觉到一阵恶寒。 这不是感冒的恶寒。 不会有那种女人,那是男人。可是…… ——花纹? 蓑衣底下露出和服的花纹…… ——是我眼花了。 是眼花了。自己还没有完全清醒,知觉混乱了。从蓑衣底下露出来的脚是男人的脚。如果不是眼花,就是有个男人穿着花纹华丽的和服,折起衣摆,上面再披上蓑衣,戴上斗笠。 哪有人会做那么奇怪的打扮? 伊佐间似乎发了一会儿呆。待他回神时,穿着蓑衣斗笠的男子已经弯过前面,现在只看得到背影,再也无从确认了。男子快步行走,转眼间背影愈来愈小,从伊佐间的视野中消失了。 “怎么了?”仁吉的声音响起。伊佐间回头一看,仁吉和今川都起来了。孩子般的老人和容貌古怪的古董商盘腿并坐在木板地上,眼前景象看起来很滑稽,伊佐间的恶寒一下子就消失了。 “……嗯。” “竟然两三下就睡着了,可不准说你宿醉啊,真是逊到不行。对吧,古董商?” 仁吉亲热地叫道,今川顺从地回了一声“是”。伊佐间睡着的时候,两人情谊似乎大增。 “喏,快点吃了早饭,去蜘蛛网的宅子吧。不赶快把事情办完,也没法子去钓鱼了。” 仁吉对伊佐间的口气也变得亲热了。他的心境有了什么变化吗?或许是相识之后已经四天,老人不再对他假客气罢了。 “可是天还很暗呢。” “胡说八道,哪里暗了?在这一带啊,现在已经算大白天了。你啊,要钓鱼的时候多早都爬得起来,现在说的这是什么话?” “是吗……现在几点了?” “是五点半。”今川看着怀表回答。 那么伊佐间似乎大大地错估了时间,他以为现在才三点左右。 “今天是阴天,才会觉得暗。”仁吉说,随即煮起开水。今川说“我去洗把脸”,站了起来。伊佐间把不安收进肚子里,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女人?不,是男人。 伊佐间与今川在近七点时离开仁吉家。虽然觉得太早,但仁吉说耕作老人早上不到五点就会起床,不必担心。两人几乎是被仁吉赶出去似的出发了。 即使如此,以伊佐间的感觉而言,时间还相当早,所以他提议走去海水浴场,绕过海岸,一边悠闲地欣赏风景,一边过去。 距离樱花盛开的淡云和煦季节还早,今天的天空阴沉一片,有如梅雨季节。大海也倒映出天空的忧郁,染成了一片沉重而且黏稠的铅色,看起来实在不像液体。天空也是一样,充满了窒闷的感觉,一点都不像大气。大海与天空尽管是绝对无法兼容的异质物体,却总是像这样,犹如倒映在镜子般的同质物体,真不可思议。 伊佐间问今川:“你家……我记得是世家吧?” “是的,家兄是第十四代。” “地位……很高吧?” “地位?” “地位。” 今川的老家据说是代代相传的莳绘师 [莳绘是以漆描绘图案,再用金、银粉或色粉固定后加以研磨而成的工艺品,是日本的传统漆工艺。起源于奈良时代(七一〇~七九四)。]名门。今川好像是次男,伊佐间听他说过,如果他是长男,就会继承某个庄严的名号。 名家的次男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不可思议表情说:“为什么……突然问这种事?” “嗯……因为织作家……”伊佐间极为简短地说明他昨天所感觉到的事。身份、地位、阶级,人难道无法逃离这些事物吗……? 古董商不晓得在看哪里,“嗯、嗯”有声地专心听着这番唐突的话,然后突然说了一句比伊佐间更唐突的话:“人因为有关系才活得下去。” “什么?”伊佐间明白自己词不达意,但没想到今川的回答如此莫名其妙,让他大感困惑。 “这个说法很奇怪,但我不像京极堂先生那么能言善道,没办法解释得很清楚。也就是说,人是不能够一个人单独活下去的。” “……嗯。” 今川解释,伊佐间同意。就像今川说的,中禅寺这个人辩才无碍,黑的都能说成白的,但一般人是没办法像他那样的。就像伊佐间总是把该说完的话吞回去省略掉,今川可能也没办法挑选出最适切的词句来吧。 今川接着说:“地位这种东西,是有好几个对象,然后将某种价值观赋予这些对象,才能够成立的。换言之,若是没有比较的对象和决定价值的尺度就无法成立,不是吗?” “是……吧。” “如果只有一个人的话,也没有什么地位好说了。” “是啊。” “但是……也并非如此。人就算只有自己一人,还是会把自己和自己以外的东西——世界——区分开来。一定还是会有自己之于世界的定位——地位。所以只要人类存在于这个世界,地位这种东西就不会消失。我是这么认为的。” “哦……” 今川的意思是,这不是成长在阶级社会这类世代的问题,而是更根本的问题吧。 “可是就如同我刚才说的,人并非只有一个人,周遭有许多可以比较的对象。在意识到个人与世界这个根本的对立之前,还有更多更容易比较的数不清的对象。而可以拿来当做比较尺度的原理,也多是身边之物。” “例如说?” “例如说,我们可以在时间当中为自己定位。这种情况,是掂量历史与自己的关系。那么家系或家世就会成为尺度。有祖先,有父母,有自己。” “与过去这个藤蔓联系在一起。” 要在那条藤蔓中找出价值吗? “连绵不断的丝线的最后就是自己。但是这种情况,自己只是通往子孙的中继点而已。” “原来如此。” “相反地,如果要在社会这个平面上为自己定位,那么就是估计社会与自己的关系。这么一来,像是现在的官职或地位、财力、技术、容貌,这些东西就会成为尺度。” “然后就会有世俗的夸大渲染。” 要在夸大渲染之中找出价值吗? “这种情况,跟祖先或子孙都没有关系,一切都是现在的问题。” “……原来如此。” 伊佐间觉得今川的回答与自己的问题主旨有些微妙不同,却又觉得没什么差别。 今川用一种大舌头的、惹人心急的口吻继续说:“但是不管是哪一个,尺度和基准都与本人无关。一边是历史,一边是社会……” 这么说来,确实是与本人无关。 伊佐间觉得容姿、外貌是属于个人的,但是用来当做判断基准的美丑意识,会随着时代与社会有极大的不同。 “……所以我认为现在所说的地位,只是由这两者糅合决定的罢了。例如说,一家业绩不振但传统悠久,有着辉煌历史的公司,会以它的历史自豪。相反地,最近才刚创业,但生意大好的公司,会以它的规模或商才为傲。可是这些都与公司的业务内容或经营方针无关。” “说的也是。” “可是我也认为为了定位,而在历史和社会当中寻求价值的尺度,是没有意义的。” “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因为那种地位,只有在坚若磐石的社会、国家和民族当中才有用。” “但是个人身在社会当中,而社会则是历史的最末端吧?即使如此还是没有用吗?” “我是这么想的。而且我也认为,这类价值观现在虽然有用,但是往后将会失去意义。” “人不会再比较了?” “不是。我一开始也说过,只要人类存在,地位就不可能消失。只是迟早会有一个时代,人类将无法继续在社会和历史中寻找比较的判断基准。我是这个意思。” 实在很难懂。今川本来就口齿不清,到了需要接受发音矫正的地步,而且他说得拖泥带水,意思更不明了了。伊佐间伸长脖子,无言地表示自己无法理解。 “也就是说,”朋友尽管笨口拙舌,却滔滔雄辩,他立刻明白了伊佐间的意思,“我认为本质的时代将会来临,到时候只有个人与世界——个人的内里与外侧的世界之间的关系才值得估量,必须决定出自己之于世界的绝对寻址,才能够活下去。” 更难懂了。 “例如说,人类的历史其实也没有多长。就算回溯家系,顶多也只有数百年。就算以血统或家世为傲,也赢不过猴子。” “猴子……” “此外,社会也只是一种摇摆不定的幻觉。事实上,短短一百年前的常识,现在都无法通用了。在这样的社会里,不管确立了再怎么样坚固的自我,都只不过像是在海市蜃楼中逞威风罢了。” “海市蜃楼……” “现在人们用来决定地位的尺度,只是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是很琐碎的、相对的事物。它们既非本质,也非原理。如果要追求绝对的地位,作为基准的尺度也必须是绝对的才行。我是这么认为。” “……是这样吗?” “当然,我的想法或许是错的……”今川说到这里,露出有些腼腆的样子。 “……我认为,如果有绝对的价值观,那一定只存在于个人的内部。既然它只能够适用于个人的内部,那么能够比较的对象,也只有对立的惟一两项:个人与世界——宇宙,不是吗?” “……是吗?”伊佐间听得似懂非懂,“这两项一定得对立吗?” “就算不想,它们也是会对立的。” “这样啊……” 或许吧。 自己所体认到的这个世界,与围绕着自己的现实世界,就像天空与大海一般,尽管相似如双胞胎,却绝对无法彼此兼容。那么就算放任不管,它们也是彼此对立的吗? 而个人的内部与外部这对立的两者,若遵照今川的原理和原则来看,似乎就是比较的最小单位。朋友说,这两者才是决定地位最适当的对象。 关于这一点,虽然隐约模糊,但伊佐间也觉得可以了解。 除此之外的对象过于繁杂,而且半吊子,成不了单位,那么历史和社会顶多只能发挥参考资料这类次要的机能,不能作为判断价值的确实材料。 换言之,从相对的事物里,怎么样都无法导出绝对的真理吗? 应该是吧。 ——是吗? 正如今川所说,历史如同蜉蝣在世般短暂,社会如同雾气般虚幻。与其相比,人的内部与外部的隔绝更要确实多了。 这一点伊佐间也同意。 但是伊佐间也深深觉得,内部与外部是能够彼此调换的。不过伊佐间当然没有可以证实这一点的理论,这比较接近感觉。 伊佐间转换思考。 “男人……和女人呢?” 这也不能成为对立的两极吗? “我无法理解男女之间的差别。” “咦?” “当然,我能够区分雌雄,但我觉得除此之外的男女差异,只是以社会和历史这类不确定的尺度来区分的。若是除去这两者,再问我男女有何差别,我实在说不上来。不过我从来就不是女性,所以也不懂当女人的滋味。” ——只希望他千万不要尝试穿女装。 伊佐间想像今川穿女装的模样,在心里笑了。 然后,他在这当中也感觉到阶级意识的一鳞半爪。 听了今川的意见,伊佐间一时半刻似乎信服了,但那似乎只是心理作用。这也没办法,因为如果照今川的意见来看,会得到这样的结论:今川与伊佐间终究是不同的两个人,对伊佐间来说,今川只不过是社会的一部分。 ——男人……还是女人? 穿着蓑衣斗笠的男子。 伊佐间回想起来,为什么自己会以为那个男人是个女人? 那不外乎是因为那个男人的某些部分不符合伊佐间心中区别男女的尺度,那么它到底是什么呢? 历史的尺度吗?还是社会的尺度?抑或是伊佐间个人的尺度…… ——与其说是尺度,更应该说是道理——理吗? 那个男人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吧,所以伊佐间才会感觉到恶寒。 当然,今川并没有看到穿蓑衣斗笠的男人,而伊佐间不管是悲伤还是愤怒,几乎都不会表现在脸上,所以他那分不清是不安还是疑问的感情当然不可能传达给今川知道。 今川露出神清气爽的表情作结说:“所以我家虽然历史悠久,在社会上也是个艺术工艺世家,但是那与我并没有关系,纵然有关系,也不代表我地位很高。只是我家从以前就以莳绘为业……” “如此罢了?” “如此罢了。” “嗯……”伊佐间决定不再对这个问题深究,因为这不合他的个性。 两人循着仁吉告诉他们的路,离开海边,穿过人家,走进坡度陡急的小路。穿过稀疏的树林之后,坡道上方出现了一个庞然巨影。 那就是蜘蛛网公馆。 屋子看起来是漆黑的,背景只有不怎么明亮的铅色阴天。明明不是逆光,整幢建筑物看起来却像是黝黑地屹立在一块铅色的画布中央。从轮廓来判断,那似乎是一栋洋馆,但不管是设计或墙壁的颜色都黑得看不见,伊佐间看不出它是什么样式。洋馆的前庭生长着茂盛的树林,可能是樱树。但是通往洋馆的道路两侧十分荒凉,只有低矮的红褐色树木零星地生长着。今川说:“哦,那栋建筑物没有后面。”他的意思可能是屋子位在岬角尽头,背对断崖而建吧。 原来如此,难怪背景只有天空。 伊佐间没有具体的感想。 因为他对建筑物不感兴趣。 氛围就是一切。 两人来到门前。 伊佐间觉得自己好像一只停在画上的苍蝇。 现实的阴影,只要绕到光源那一侧就会消失,只要拿掉遮蔽物就会不见。明暗的对比也是,只要将比较的对象隐藏起来,对比就会消失。但是绘画中的阴影或明暗对比,不管采取任何手段,永远都一样黑。在时间与空间定着在表层的绘画中,阴影是有质量的。涂在画布上的影子,与光是同质的。 渗透这栋建筑物的黑暗也是,不管靠得多近,或是改变方向,黑暗都不会消失。 因为那并不是阴影。 也不是因为和天空对比才显得阴暗。 而是建筑物本身被涂成了影子的颜色。 蜘蛛网公馆真的很黑。 涂成黑色的木材,烧成黑色的砖瓦,变色成黑色的黄铜,漆黑地刻画着岁月的石头。 ——简直像舞台布景。 所以这里是画的表面,伊佐间是一只苍蝇。 他看看今川。今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表情比伊佐间更难捉摸。真是个神秘莫测的人。 古董商说:“好奇特的宅子。与其说是宅子,感觉更像城堡。” “城堡?” “不是西洋的城堡。虽然是洋馆,却有一种战国时代城池的感觉。或许是因为场所的关系——听说对面的明神岬那里,过去有一座叫做胜浦城的坚固城池,可能是这里的地势就像要抗拒外敌入侵,才会让我有这种感觉吧。” 感想人人不同。 生锈的铁门紧闭着。黑色的石造门柱上有着“织作”两个字。前庭同样被黑色砖瓦砌成的围墙所环绕,里面同样是一整片樱树。再过一些时日,黑影的绘画表面一定会被涂上大量的樱色颜料吧。 两人寻找入口,沿着围墙走了一会儿,他们不想从正门大摇大摆地走进去。至于为何不想从正门进去,伊佐间没有去想为什么。 即使绕到侧面,景观依旧没什么变化,如影子般的洋馆在茂密的樱树背后一点一点地改变形姿,却依然维持着朦胧漆黑的威容。 找到疑似入口的地方了,今川探头朝里面望去。 瞬间,古董商“咚”一声往后跌倒。 伊佐间连慌张的时间都没有,就听见大叫声:“可恶的小偷!给我乖乖束手就擒!” “我、我不是小……” “给我闭嘴!” 门里伸出耙子般的东西,捶打着今川。今川“哎呀呀”叫着,身子一个翻转,双手撑在地上,变成跪拜的姿势。他的动作很像动物。 接着一个一眼就看得出是女佣的女孩弹也似的从门里跳了出来。 “你那张脸就是小偷的脸!还给我装傻!一大清早的,跑到人家家里还能做什么?啊?啊。” 女佣发现了伊佐间。“有、有同伙!你、你是他的同伴!” “……呃,是。” 伊佐间不是小偷,却是今川的同伴。但是这种时候,省略不是小偷的说明,甚至还加以肯定,根本就像在承认自己是小偷。 女佣突然害怕起来。 她的脸上充满恐惧,面部简直就要抽搐起来。她的年纪大约十七八岁,除了有点凤眼以外,一张脸看起来十分小巧可爱。她身穿洋装,发型也像是烫过,相当时髦,整体上是西洋风格,但伊佐间一看到那个女佣,不知道为什么,却想起了瓷器上常见的中国结辫孩童的图案。 “你、你们想把我怎么样?阿、阿、阿叔!耕作叔!” 女佣瞪着伊佐间和今川,一边后退,大叫起来。接着她想要逃跑,才一转身,人就跌倒了。 女佣发出“呀!”的怪叫声。 “干吗?阿节,你又跌倒啦?” 樱树后面传来粗重的声音,一个大个子男人慢吞吞地走了出来,是出门耕作。 女佣倒在地上,支离破碎地鬼吼鬼叫着:“小偷!在偷看门里面!在偷看屋子内部!要被杀了!咿——!” “小偷?噢,你是昨天的……伊佐间先生是吧?欢迎光临。那么那位是……小偷吗?” “我不是小偷。” “你不是小偷?”女佣猛地起身。 “我是古董商,如此罢了。” “不是的话就早说嘛,真是的,害我都打下去了。” “你打了人家吗?” “打了。”女佣鼓着腮帮子,站了起来。 “哎呀,要不要紧?这个女孩叫阿节,是这里的女佣,虽然朝气十足,却粗手粗脚的,拿她没办法。要是她有什么失礼的地方,我代替她道歉。” 今川就要开口,却被阿节抢先:“什么粗手粗脚,真过分!任谁看了都会以为他们是小偷啊!谁叫他们从正门就这样一路盯着里面绕到后头来?而且打扮怪模怪样的,任谁看了都会以为他们是小偷哇。” “这、那……” “而且说什么我又跌倒,我是常常跌倒没错,可是我才不会因为跌倒就叫成那个样子哩。” “但是阿节……” “什么但是,如果你想拿去年秋天的事来反驳我,那个时候我是从楼梯正中央跌下了九阶,所以才会叫得那么大声,那可不是单纯的跌倒。而且我不是女佣,是女管家。是个年轻貌美的女管家……” 这个女孩——好聒噪。 伊佐间和今川都笨口拙舌的,所以气势完全被压倒了。只是两个人都很习惯这种莫名其妙的状况,所以并不慌张。因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朋友,老是隔三差五就闹出这类乱七八糟的状况来。 “阿节,反正是你搞错了,快跟人家道歉。” 阿节鼓起腮帮子来,说道:“可是……可是恕我失礼,你们真的不是小偷吗?你们昨天没有来偷看吗?” “昨天?昨天什么时候?” “葬礼的时候啊。几乎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所以我特别小心。而且大家回来之后,好像还是有什么人在。还有,今早我也看到了。” “葬礼的时候,这个人在仁吉家。丧事结束之后,我一直跟他在一起。这位先生那时还没有到这里。” “这样吗?那今天早上呢?” “今早起床之后,我们就直接往这里来了。” “然后……刚才就被我……” “对。” 阿节露出无趣的表情。 “什么溃眼魔啊绞杀魔的,最近这一带很不安全,所以我才会有点疑神疑鬼了。对不起!” 阿节难为情地低头鞠躬,有些垂头丧气地走进树林里。耕作目送她离去,嘟囔着说:“啊,本来要叫她给两位带路的,真是个冒失鬼。” 结果伊佐间和今川几乎都没有说过话。 耕作说他已经和夫人提过了。 但他说自己这身模样不好进去屋子里。的确,耕作戴着白色粗手套,一身农作服上穿着铺棉无袖背心,手里还拿着久留里镰刀 [久留里地方出产,特别适合用来农作除草的一种镰刀。]。老用人稍微想了一下,扔下一句“请在这里等一下”就跑掉了。他是打算去换衣服吗?他的住处在庭院某处吗? 耕作很快就回来了。没什么改变,他只是脱掉背心,拿下手套罢了。接着伊佐间与今川在耕作带领下,进入了蜘蛛网当中。 里面完全符合大多数人所想像的雅致洋馆的内部。 不过除了灰泥以外,木材的部分全都涂成了黑色。设计极为讲究而细腻,伊佐间认为那过度的纤细仿佛象征了建筑物的古老。即使造型相同,现在盖的房子风格应该会比较粗犷一些。这里虽然已经落成,却有种不安定的感觉——对伊佐间来说,这似乎是属于明治时代的氛围,所以他才有这种感觉吧。 “好特别的造型。”今川说。伊佐间不明白特别在哪里。 弯过走廊,来到一个有楼梯井、像大厅般的大房间。地板中央铺着昂贵的波斯地毯,上面摆着一张巨大的猫脚桌和八张椅子。 穿过大厅,来到螺旋楼梯。耕作说阶梯的边缘比较窄,叮咛他们小心。仔细一看,楼梯的阶梯的确是细长的扇形,宽度朝中央徐徐变窄。若是不小心踩上去,可能会滑倒。 伊佐间朝着较宽的一边慎重地踩上去,板子发出“叽叽”倾轧声。他有点不安,抓住华丽的扶手,连扶手都“叽叽”地叫了起来。 他们转过二楼环绕着大厅的回廊继续走,又弯进了走廊。因为一直转来转去,伊佐间已经搞不清楚哪边才是建筑物的正面了。走廊的左右有好几道黑色的门。途中有通往楼下的楼梯,也有通往楼上的楼梯,好像还有三楼。简直像迷宫。 耕作说:“里面很复杂,不过习惯就好了。虽然屋子是四方形的,不过只要把它想成圆形的就不会迷路了。” “房间是立体的,而且呈放射状地排列对吧?”今川说。 四方形的建筑物要怎么盖成放射状的,伊佐间完全不明白,但是他知道各楼的每个房间都以走廊和楼梯四面八方相连结。真正有如蜘蛛网。 刚才经过的地方里有蜘蛛网的中心吧。 打开黑色的门,里面是一间像小学教室的房间。 巨大的窗户外面是一片含苞待放的樱树林,绝世的未亡人背对那扇窗子伫立着。 她严厉地注视着正对面——伊佐间等人。 她的鼻梁极为高挺,肤色白得教人吃惊。从正面望去,不仅威严十足,甚至给人一种高贵的感觉。耕作不敢直视,垂下头去,以不像他的恭敬声音说:“太太,我带古董商先生来了。” 未亡人连眉毛也不动一下,说道:“知道了,你可以退下了。” 她的声调与伊佐间想像的不同。音色圆润,口吻比想像中更温柔。耕作近乎卑躬屈膝地弯下身子,低低地应了声“是”,就要退出。女主人仿佛对他的卑躬屈膝感到不悦,略略皱起眉头,静静地抬起右手说:“等一下,是亮呢……” 被这么一问,耕作屈着身子,没有回头,头垂得更低,更加无力地应了声“是”。女主人似乎从他的动作明白了一切,脸上带着忧郁,小声地说了声“这样”。 “……我明白了。耕作,你不必退下,在一旁待命吧。” 耕作尽可能将庞大的身躯缩得小小的,一样低着头,第三次说“是”。 此时,未亡人才总算看开什么似的,将视线转向伊佐间和今川。 “失礼了。幸会,我叫织作真佐子。由于正在服丧,请恕我以如此不体面的模样出来见客。承蒙两位允应我唐突的请求,至为感谢。” 仔细一看,妇人仍然穿着丧服。因为实在非常适合她,毫无不协调之处,伊佐间根本没发现。今川似乎很熟悉这种场面,他说:“感谢您如此慎重其事的接待。鄙人在青山从事古物买卖,店号待古庵,敝姓今川。虽然只是一介古董商,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以大舌头的今川来说,这番招呼倒是说得相当流畅。接着今川指着伊佐间说:“这位是介绍我来的朋友。”伊佐间只报上自己的名字,行了个礼。 真佐子深深行礼后,问道:“你知道舍下的状况吗?”今川回答:“大致明白。”未亡人幽幽地微笑,说:“那么还是先请你看看再说吧。”她把所有人请到隔壁房间去。 通往隔壁房间的漆黑门扉就在房间入口的正对面。不是在走廊,而是在室内。看样子,隔壁房间只能从这个房间过去。 打开门的刹那,今川“唔唔”低吟出声。 古纸的香味,墨水的香味,霉味,灰尘的气味。 这里同样有个可以瞭望樱树林的大窗户。那道窗户以外的墙壁挂满了挂轴和匾额。中央的大洋桌上则堆满了细长的木箱子和纸卷。 这个房间是收藏书画的房间。 今川立刻鉴定起墙上的画。 “这是雪舟 [雪舟(一四二〇~一五〇六)为室町时代的禅僧,日本水墨画的集大成者。曾经渡明学习中国水墨画。]的三幅对……不,这是描摹的,可是笔力精深,可能是某座寺院挂在佛像前的吧……哦哦,不得了。” 今川像狗一样,开始鉴定。 他原本就松垮垮的嘴巴变得更松,看起来邋遢到了极点,但是眼神异样严肃,一下子说着云谷 [云谷等颜(一五四七~一六一八),安土桃山时代的水墨画家。作品多为屏风画。]、山乐 [狩野山乐(一五五九~一六三五),安土桃山时代的画家。]、周文 [周文为室町中期的画僧,为室町幕府御用画师,生卒年未详。],一下子又呢喃着真货、赝品,似乎愈来愈兴奋,最后大大地叹了一口气。 “这幅达摩像是牧、牧溪的画。竟然不是临摹……不,粉本 [原指图画的草稿,此指画家参考所画的临摹作品。]。这是真迹。不不不,好像是真迹。” “这很厉害吗?” “牧溪是中国南宋的禅僧。如果这是真迹,我是头一次看到。这是真迹吗?” “你这样根本不是鉴定嘛。” 只是在赞佩而已。今川辩解:“这种东西可不是随随便便就看得到的。而且就算这不是真迹,这么棒的画也难得一见。” 鉴定人兴奋极了,两相对照,丧服的委托人冷静地说:“这里大部分的东西都是先夫出于兴趣搜集的,不过那幅达摩像是敝家族代代流传下来的。根据刀自的话,那原本是足利将军家赐予某人的画,由于种种因缘际会,送到了领主植村大人手中,在宝历元年(一七五一),六代恒朝大人被逐出领地时,赐给了织作家……” “哦,那就是真迹了。” 伊佐间感到一抹不安。作为朋友,他自认为非常清楚今川的人品,但是今川身为一名古董商的鉴定功力究竟如何,他完全不明白。 感觉不可靠的鉴定人接着拿起写有文字的匾额。 “那幅书法是外子入赘时从越后带来的,据说是良宽 [良宽(一七五八~一八三一),江户后期的禅僧、歌人,精通书法、汉诗、俳句及和歌。]的字迹。” “哦,良宽的作品大部分是在越后做的,这个……大概是赝品。” 马上就判断出是赝品,表示今川还是可以信任吧——伊佐间稍稍放下心来。大略看过之后,真佐子指示另一道门。这道门的造型与之前的房门完全相同。 “陶器、瓷器类的收藏在这里。” 打开一样漆黑的门之后,里面是一间构造相同的房间,摆着相同的洋桌。 不管桌上还是桌下,就连椅子和地板上都堆满了数量惊人的壶、茶碗及木箱等等,堆积如山。数量多成这样,也失去了珍奇感,虽然的确是很惊人,却是一种近似仁吉仓库里的破烂的惊人,教人啼笑皆非。 “我对这些完全不懂,不过先夫曾说,这个木箱里的花器,是以六十万圆买下的。” “恕我拜见。” 今川慎重地拿起木箱,恭恭敬敬地检视后,取下盖子,把脸凑上去。今川的动作看在伊佐间眼里,仿佛是在用鼻子鉴定。 “青瓷……凤凰耳花瓶?哦……这被骗了。青瓷的真假很难分辨,但这个再怎么样也应该看得出来。这如果是真的,就是国宝了。箱子……哦,骗人的手法也相当高明。这个嘛,卖得好顶多十圆吧。” “十圆……” 伊佐间忍不住出声,相当于六万倍。伊佐间吃惊之余,望向真佐子,但她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样。不仅如此,她还说:“那个人真是不识货,以为这些都是真的,就这么进了坟墓,也算是幸福吧。” 普通人是说不出这种话来的。 话虽如此,雄之介这个人就像妻子说的,似乎对陶瓷类毫无眼光,今川鉴定下来,有一半都是赝品。 “虽说是赝品,也是相当不错的对象。不过这下子伤脑筋了,我身上并没有那么多钱,可以买下这里全部的东西。” “无妨。” “咦?” “廉价抛售也没关系,我并不是想要钱才卖的。这些东西若是就这么搁着,绝不会有好事。我希望它们能够通过适当的途径,有个适当的归宿。” “可是……” “老实说,就算免费奉送也无妨,只是那样子情理上就说不通了。请你随意开个价吧。” 今川露出再怪异不过的表情,他现在的立场和昨晚的仁吉相同。 “恕我冒昧,您所说的不会有好事,是指……” “不会有好事的,有不肖之徒妄想拿这些东西去变换金钱。依你刚才的鉴定,这里有一半是赝品。但若是被利令智昏的人拿去抛售,连赝品都会成了真品……不是吗?” 耕作老人在角落低着头,顿时浑身一震。伊佐间马上就察觉所谓的不肖之徒,指的就是耕作的儿子。 “只要亮出织作家的名号——不,或许他会拿出柴田的名号——就算是一眼就看得出来的赝品,也会成了真品吧。织作家就算被骗,高价买到了假货也无所谓,但是从织作家流出赝品……这我绝不能忍受。” “哦……”今川似乎左右为难,睁着那双鲤鱼旗般的大眼睛望向伊佐间。 伊佐间上下动了动眉毛回应他。不过他动了眉毛之后才想到,别人可能会觉得他这个动作是在瞧不起人。 “不仅是书画古董,书房里也有许多古今书籍。有些年代久远,或许也有一些佳品。但是这些对于现在的织作家来说,皆是无用之长物。愈是珍贵的物品,就愈应该送到值得拥有它的人手中。我不打算让它们沦为无赖之徒的亵玩之物。” 毅然决然,但…… ——看起来好寂寞。 伊佐间这么感觉。虽然是慢慢地,但伊佐间慢慢欣赏起这名看起来实在不像年逾不惑的妇人了。 伊佐间就这样移动到窗边,眺望被窗户框起来的下界。庭院十分辽阔,这是建筑物哪一边的庭院?还是中庭?伊佐间完全不清楚这扇窗户面对哪个方向。樱树林绵延不绝,在树木的空隙间,树木的另一头…… ——墓地。 看得到一块墓碑。 ——那个叫雄之介的人,也埋在那底下吗? 黑色的窗框。含苞待放的樱树。墓碑。闪光。 ——闪光? 是蓑火 [一种妖怪,属于怪火的一种,雨天时蓑衣上冒出点点如萤火虫般的火光,就称蓑火。],今早看到的光。 它很快就飘进弥漫在樱树与墓碑之间的春霞中,消失了。不管再怎么极目远眺,也不晓得该往哪儿找了。窗中处处是樱树,无法确定坐标。伊佐间再次感觉到一股伴随着恶寒的预感。 “等一下、等一下、不可以!” 吵闹的,挣扎般的喧嚣声驱散了伊佐间的预感。 他游移在窗框中的视线被用力拉向声音的方向。“啊,少爷!”是之前听过的女佣的叫声。“别挡路,让开!”叫骂声跟着传来,真佐子猛地转头望去。 黑色的门被粗暴地打开了。 “是谁准许你这样为所欲为的……” 黑框中站着一名男子。 合身的丧服穿得邋遢无比。 白衬衫的纽扣一直到第三颗都没扣上,领带塞进胸前口袋,右手拿着威士忌小酒瓶。从男人的模样来看,他明显已经喝了超过小酒瓶里的液体好几倍的量。男子歪七扭八地站着,左肘靠在黑色门框上,粗暴地开口:“……丧主只要顾着服你的丧就是啦!” 这个人——应该就是是亮了。 真佐子缓慢地转动身体,与不肖的入赘女婿对峙。 伊佐间也忍不住戒备起来。 是亮的身后,刚才的阿节手足无措,露出一副“糟糕了”的困窘模样。一名和真佐子一样穿着和服丧服的妇人现身,推开女佣,抓住男子。 “老爷,请您节制……” “不要碰我!”是亮咆哮,粗鲁地推开女人。妇人蹲了下去,依然说着:“请不要这样……” “你敢对老公有什么意见!” “不是的,您酒喝多了。” “啰嗦!混账东西!”是亮怒吼,一脚踹上妇人,但妇人蜷着身子忍耐,然后低头绕到前面,朝着野蛮的入赘丈夫下跪说:“老爷,母亲她只是……” “让开!你娘把我当白痴看哪!你老公被人家当白痴耍,你难道不觉得不甘心吗?” “可是……” “不许顶嘴!”男子做势又要踢,丧服妇人抱住他的脚。真佐子或许是受不了妇人那可怜的模样,大声一喝:“茜,住手!可以了。就算是这种人,也还有辩解的余地吧。你退下。” ——茜。 伊佐间惟一没有在送葬队伍中认出来的女儿。 她的头发松开,没有化妆的脸上一片惨白。 ——这个人就是茜?这就是妻子的典范? 她确实是个罕见的美女,但是与她的妹妹们截然不同。茜没有葵那种人工美,也没有碧那种神秘的氛围,更别说具备母亲那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茜的脸还稚气未脱,感觉柔和、温顺。 一双杏眼水汪汪的。 长长的睫毛湿了。 ——不适合她。 伊佐间心想,这种状况一点都不适合这名女子。天真无邪的笑才能衬托出她的美——茜应该是这样的人才对。茜并非不显眼,也并非个性内敛,而是憔悴、垂头流泪扼杀了她原本的魅力。 那么,就像仁吉说的,从她脸上夺走了笑容的是亮不配当一个男人吧。伊佐间也同意仁吉的话。话虽如此,如果惟有遭遇这种事才能够称为妻子的典范,那么这种典范真的是去吃屎算了。 茜微微颤抖,站了起来。 是亮对妻子似乎毫不关心,一面恐吓说“岳母,你好大的胆子哪”,一面摇摇晃晃地前进,双手“砰”一声重重拍打在桌上。 “我问你一句话,你想把这些古董怎么样?你死掉的老公可是这么说过哪:‘我是家长,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连一粒灰尘都不许给我擅自拿出去。’老公一死,一切都不算数了是吗?葬礼昨天才刚结束,连遗物都还没分,你就打算把这些东西卖掉是吗?这个家的家长是谁?不是我吗?那么这个家的东西没有我的允许,谁都不许动,不是吗?你说啊!” 是亮以蛇蝎般的狰狞面孔瞪着真佐子。 耕作垂着头,挤出声音似地叫道:“是、是亮!你……” 他用力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握拳。“……你以为你是在和谁说话!” 耕作总算说完这些,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瞪住儿子。是亮瞥了他一眼,小声地说:“啰嗦。” 耕作又要发作,是亮打断他大叫:“闭嘴,叫你闭嘴……你这个下人!你以为你是在跟谁说话!你可是个下人啊!你那是下人对主子说话的口气吗?混账东西!” 是亮仿佛被自己的话给激怒,愈来愈激动,狠狠地转向耕作,挥起手来。 “说起来,都是因为你是个低贱的下人,我才会被人家看扁!这个死老太婆会瞧不起我,公司那些人会用白眼看我,全都是你害的!” “是亮!”真佐子抓住他挥起来的手。 是亮突然露出害怕的神情,望向岳母。 真佐子维持坚毅的模样,说道:“你会变成这样,全是你自己害的。” 声音很平静。 是亮僵住了。不是因为手被抓住,而仿佛是被岳母的话和锋利的视线给刺穿了。 真佐子接着说:“向你父亲道歉。” “太太……”耕作吃惊地看着真佐子。 是亮眯起眼睛,表情一歪,从真佐子身上别开视线,凝视了桌上的古董一会儿,不久后甩开被抓住的手,默默地走出房间。 就像头丧家之犬。 他输给了真佐子的威严。茜一脸担心地想要追上去,被真佐子阻止了。茜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垂下头,留在原地。 “……小、小的罪该万死……”耕作崩溃似的趴倒在地,就像刚才的茜一样跪下。 他好像在哭。 “这不是你的错。有客人在,就别这样了。” “可是……” 耕作还想说什么,真佐子不予理会,对伊佐间等人说:“不好意思,让两位见笑了。今川先生,伊佐间先生,这样两位应该了解了吧?我说的不会有好事,指的就是这么回事。那个人是小女的夫婿,这名用人的儿子,名叫是亮,是个无赖之徒。这是家丑私事,请两位不要记在心上。” 也不能说“好,我会忘记”,场面变得既尴尬又别扭。伊佐间悄悄地偷看朋友,但今川似乎不为所动,只看外表的话,和平常没有丝毫不同。真是教人摸不透。 就在伊佐间支支吾吾的时候,茜战战兢兢地开口了,她的声音很细。“真的非常抱歉,那个……” “真的是……让人笑话。” 茜好不容易开了口,却在全部说完之前就被打断了。她说到一半就沉默了。 一名身穿洋装的女孩推开茫然杵在原地的阿节,走了进来,是葵。就算来到近处一看,她也是个无懈可击的美人。只是怎么样都不像个人,那种美,是假人般的美。她端正的站姿或许是遗传自母亲,但那种威吓般的强烈视线,却是远胜过母亲。 人类的复制品以机械般的口吻说:“姐姐,请你适可而止一点。刚才那种态度像什么话?那样岂不是会让人误会我们织作家是个封建家庭,到现在都还被老旧的制度给束缚吗?你那是什么德性?” “葵……等等……”茜打断的声音听起来也虚弱极了。 “葵,你在客人面前说这什么话?”真佐子劝阻她。 “正因为是在客人面前,我才要说个清楚。那种难看的场面,简直像时光倒流一百年似的……” “葵,对不起,是我不好。” “没错,都是姐姐不好。能不能请你有尊严一点?他都那样对你了,你还对那种人……” “嗯……我会……注意。” 茜悲伤地垂下视线。逼迫她露出如此寂寞的神情的,似乎不只有浪荡的丈夫而已。葵可能是注意到伊佐间的注视,稍微压抑了语气对茜说:“不要这样,好像我在欺负姐姐似的。我并不是在责备姐姐,只是我也有我的立场。” “够了。”真佐子再次劝阻。 葵的立场——是什么样的立场呢?伊佐间难以揣测。 仁吉说,这名拥有甚至损及人性的美貌的女孩,就是提倡提升女性地位、主张打倒父权家长制,甚至拒绝婚姻的女儿。在是亮即将继承当家大位的迫切状况中,她的立场又是如何?伊佐间还是不怎么了解。 葵那双如水晶般硬质的瞳孔倒映出樱树的颜色,交互看了母亲和姐姐一会儿,忽地说道:“……午餐已经准备好了,请移步餐厅。” 说完后,她转身离开房间。 阿节急忙避向左边,让葵出去,说道“是的,午餐已经准备好了”,低头行了个礼。她本来应该只是要过来通知这件事的吧。时间过得真快,都已经中午了。 真佐子再次恭敬地为刚才的失礼致歉,说“如不嫌弃,请留下来一起用餐”,第三次打开黑色的门。 伊佐间本来以为是要掉头折返,所以有些吃惊。 出乎意料的是,门的外面并不是房间,而是走廊。伊佐间完全搞不懂这栋屋子的构造。“怎么搞的?”他问今川,却不得要领。这也难怪,只问一句“怎么搞的”,人家也不懂他到底是在问什么。 一出去走廊,就是通往一楼的楼梯,下了楼梯又是走廊。众人行经走廊,一旁是绵延不绝的窗户,望出去便看到庭院。真佐子领头,接着是今川、伊佐间,后面跟着茜与耕作。阿节似乎从其他路线过去了。 伊佐间望向庭院。 他很在意刚才的光,可是这里看不到墓地。 外面是二楼看到的庭院——应该吧。 或许从一楼看不清楚。 而且,他觉得如果这座庭院是中庭,有墓地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伊佐间的视线四处游移。 这似乎不是中庭。 建筑物的前方正好突出旁边,从这里看得见它的一部分,所以才有一种庭院被包围的错觉。 透过突出的建筑物窗户,可以看到书架。 那里应该是刚才真佐子说的书房。 窗户上有人影。 ——是亮先生? 应该不会错。是怄气而关进书房里了吗?如果书房是家长的房间,那就有可能。是亮在看庭院。 花纹。 什么? 伊佐间停下脚步,凝视窗户。 ——刚才晃了一下的……是什么? 窗户的角落有个五颜六色的东西…… 女人的……和服? 是和服的花纹。 手。 “有手。” “手?” 今川闻言,停下脚步。 “有手,手从和服袖子里伸出来。” 只能这么形容。“哪里?”今川说,踮起脚尖。 “那里,那是书房吗?那是……是亮先生吧?” 耕作也停步,茜抬起头来。 真佐子回头。 站在窗边的是是亮没错。 窗户一角,露出了鲜艳的和服袖子。 苍白的手从袖口伸了出来,抓住是亮的脖子。 是亮挣扎。 “有……有人要杀是亮先生!” “什么!” “有人……有人掐住是亮先生的脖子!” “不!”茜尖叫一声,冲了出去。耕作也跟了上去。 伊佐间和今川对看一眼,追了过去。 伊佐间完全不知道该从哪一条路、往哪里走才好。 他只是跟在茜和耕作后面,没头没脑地跑过白色墙壁与黑色柱子的走廊,转了几次弯后,视野突然变得开阔,来到了先前的大厅。 葵和碧围在正中央的桌旁坐着。 茜看也不看两个妹妹,穿过大厅,往螺旋阶梯下方的走廊跑去。两个妹妹想要问接着出现的耕作怎么回事,但用人的模样比姐姐更拼命,叫不住他,结果耕作也跑了过去,葵叫住伊佐间。 “发……发生了什么事!” “手……有手……” “咦?” “是亮先生在书房遭人袭击了。”今川代为说明。 “书房?袭击?被谁?” 葵追问,但他们也不明白。要是跟丢会迷路,伊佐间没有理会葵的问题。背后传来陌生的声音:“被父亲大人吗?还是被……绞杀魔?” 伊佐间瞬间回头一看,一个少女——碧——正在笑。 声音听来很稚嫩。 又在黑白走廊转了几次弯。 来到死巷般的走廊尽头处,茜在那里。 她激动地敲打右侧的黑色门扉,叫着:“老爷!老爷!请开门啊!”是尖叫。那里是书房的门,好像锁上了。 没看见耕作的人影。 伊佐间来到茜的身边,问了一声:“锁住了?” 茜一瞬间停下来,看着伊佐间说:“咦?嗯,从里面锁住了。” “备份钥匙呢?” “啊,备份钥匙……备份钥匙……” “钥匙在这里。不要慌,振作一点。” 真佐子推开今川,走上前来。“耕作呢?” “说要从庭院……” 是要从庭院过来吧。 茜从母亲手里接过钥匙,准备开门,但不知是吓到了还是害怕,怎么样都插不进锁孔里,好不容易插进去,手也抖个不停,迟迟没有打开。 没有多久,室内传来“锵”的一声巨响,可能是耕作打破了窗户玻璃。 伊佐间看不下去,说“我来”,几乎是用抢的拿走了茜手中的钥匙,慎重地开锁。 “喀”一声有了反应,沉重的门打开了。 门一打开,茜首先奔了进去。 葵超过挡在门口的伊佐间,接着进去,然后是真佐子。 伊佐间和今川并排在门口处,窥看似的望进室内。 这是一间很大的书房。 除了门和窗户以外,全部都是书架。 窗户在门的对面。 伊佐间看到的一定就是这扇窗户。 樱树林的另一头,看得见刚才他们待的漫长走廊。 窗玻璃破了,但耕作不在室内。 破碎的玻璃底下倒着一名身穿丧服的男子。 不…… 是亮死了。 用不着走过去检查脉搏,就算远远地看,也可以看出他确实已经断气。 脖子变成赤黑色,无力而不自然地扭曲。 弯曲的角度接近直角,还有些扭弯。 圆睁的眼珠子几乎要蹦出来,鼻孔流血,口吐白沫,指尖像在用力,像是想抓却没抓到东西,维持着奇妙的形状僵硬了。伸出去的脚也朝着不寻常的方向扭曲。 不知道是失禁还是打翻了威士忌,地板一片潮湿。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失去了正常的时间感觉。 尸骸忠贞的妻子打破了一瞬间的寂静:“老……老爷!老爷!啊!亲爱的,啊……” 茜发出微弱的尖叫,分不清是哭声还是叫声,崩溃似的双手撑地。她想要攀住尸体,伊佐间慌忙踏进房间,阻止了她。 不能碰。 ——这是…… “这、这是命案,现场要……” ——凶手呢? 他望向庭院。 一闪。 “呵呵呵呵。”稚嫩的声音。 “报应不爽呀……”稚嫩的声音在伊佐间背后说道。
男子伺候着。 坚硬的石板地冷得像冰,不管怎么焐暖它,都徒劳无功,体温从膝盖、小腿不断地流失。不久后,自己也会变成像这些石头一样的无机质吗?一想到此,男子涌上一股虚幻的、神圣的心情。 女子沐浴在月光下,静静地伫立着。 纤细、柔软的四肢沐浴在月亮的光辉下,散发出赛璐珞般苍白的磷光。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生物。 女子的声带尚未发达,声音十分稚嫩。 “你……还怕吗?” “我……不怕。” “骗人,你的肩膀在发抖。” 女子用力殴打男子。 “我……怕。” “没骨气。”女子嘲笑,“奴隶啊……” 男子垂下头来,抵在冰冷的石头上。女子把脚放在他的头顶,用力踩踏。 女子不屑地说:“你迷失了神。能够拯救你的,已经不再是天父了,只有我而已。你是我的使魔 [即familiar spirits,传说中供女巫或魔法师使唤的魔物或精灵。]。奴隶啊,照着我说的……去做。” 女子的脚用力,男子享受着痛苦。 “穿上肮脏的死人衣裳,你才能够独当一面。若非如此,你连呼吸都不能。噢,多么没用的人啊。你是人渣,垃圾。” “对……我是个没用的人。” “若不是我赐予你那件衣裳,你早就死了。有趣,真有趣。” 女子挪开脚,愉快地笑。“穿上那件衣裳的你是什么?” 男子回答:“从和服里伸出来的手,全都是来自冥界女人的手。” 这是男子所知道的惟一的真实。 “别笑死人了,真蠢。你说你那双肮脏的手会变成女人的手?很好啊,很不错嘛。那么你是什么?穿着那身衣裳的你是女人……还是男人?” “哪边都……不是。” 女子放声大笑。 “这……真是有趣呢。多么不道德啊!Devilish(恶魔的)、diabolism(魔性)、infernal(地狱般的)、abominable(可憎的)……啊,多么值得赞叹的词汇啊!非男也非女的生物——完美无缺的两性具有者——呵呵呵。你想要借着这样来赢取世界吗?” 接着她恢复严肃。“别开玩笑了,你是虫!根本没有雌雄可言!” 女子用力踢踹男子。“……你喜欢女人吗?” 男子只是发抖,他无法回答。 “讨厌是吗?害怕是吗?这样啊,那么男人呢?” 男子只是发抖,他无法回答。 “呵呵呵,你怕是吧?没骨气。那么我……我呢?你喜欢我吗?还是怕我?” “你……” 男子寻求救赎似地伸出双手。 女子踩住男子的脸。 “你喜欢我?这个自不量力的家伙!被你这种非男非女的怪物说喜欢,教人浑身发毛!崇敬我!” 女子踢开男子的脸。“畏惧我!” 再次殴打他。 接着,两个影子缓缓地重叠在一起。 邪恶的话语,回荡在圣堂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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