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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络新妇之理 作者:京极夏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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肮脏的玻璃门上,只有香烟的油脂与尘埃附着在油膜表面,在微妙的光线照射下化成了美丽的琥珀,木场趴在吧台上,朦胧地直望着它看。 店里一片昏暗,异常温暖,同时予人一种沉浸在温水中的安心感及不快感。 老板娘有着一张暹罗猫的长相,她用凌厉却又和蔼的眼神注视着木场,微微一笑后,默默地为他斟满了廉价的冷酒。 木场在吧台上拖也似的抬头,拿起酒杯问道:“你几岁啦?”老板娘这次以带着些许忧愁的视线望向木场,只在嘴角扬起一抹微笑说:“怎么可以向女人打听年纪呢?” “哈,装模作样,我第一次听说你是个女人哪,混账东西。”木场不必要地咒骂道,粗鲁地一口气喝干了酒,又趴了下去。 这是位于池袋市郊的一家酒店,客人只有木场一个人。 店名叫做“猫目洞”。如同店名中的“洞”字所示,这是一家位于地下室、不见天日的狭小酒家。从战后营业至今,已经营了七八年之久。老板是个还很年轻的女子,虽说年轻,但开店时她就已经在这里了,因此应该年过三十了,不过由于生得一张娃娃脸,表情又灵活多变,模糊了她的年龄。店名中的“猫目”两个字,就是取自于老板娘如猫眼般善变的表情。 大家都叫老板娘阿润或润子。没有人知道她的本名,也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和年龄。 木场是这家店的常客——不怎么常来的常客。 实际上木场很少来,但他每次一来,就摆出一副昨天才来过的态度。老板娘也一样,就算木场隔了一年才来,和他说话的口气也仿佛他今早才刚来过。 木场现在正迷惘着下一步该怎么走。 行动方针不确定的状态,令他痛苦万分。 木场虽然个头庞大,手却很巧;长相凶悍,脑筋却动得很快。尽管如此,他依然是个迟钝的笨蛋,没办法找人商量事情。虽然朋友会体察他的烦恼,木场却察觉不出朋友对他的体贴,老是一个人困惑不已。这种时候,木场总是会突然想起来似的拜访这家店。 ——混账东西。 他不晓得自己在骂些什么。 川岛新造成了通缉犯,被列为左门町溃眼杀人事件的重要关系人。木场因为是川岛的老朋友,所以从搜查的主力上被撤换下来了。这是没办法的事。 ——去问女人……去问蜘蛛。 这是叫我去问什么? 前岛贞辅抄下来的“蜘蛛使者”的联络方式,是骑兵队电影公司的电话。川岛在盯梢的四谷署刑警眼前勒住了女人的脖子,没有得手而逃跑了。川岛新造与前岛八千代命案九成九有关系。 ——但是。 本场总觉得不快。 问题已经不是他怀疑的对象是朋友,还是找不到杀人动机这一类的事了。不管一个人的个性再怎么温和,也不能断定他绝对不会杀人。动机也一样,只要追根究底,不一定就找不到。只是…… 川岛连自己的联络方式都说了出去,到底是要和前岛八千代交涉什么?如果目的是杀人,会那么轻率地暴露自己的身份吗?太随便了。如果川岛是凶手,只能说这是突发性的杀人。 从贞辅的证词也可以推测得出来,川岛与八千代之间似乎有什么秘密交涉。如果电话中的交谈就如同贞辅所说的,那么交涉一定是触礁了。贞辅说他们是在交涉买春卖春的金额。可是这只是贞辅的看法,一般应该推测为那是恐吓行为才对。那么即使有性交过的痕迹,两人密会也不是为了买春卖春,原本的目的应该是交涉才对吧?客人杀害娼妓令人不解,但如果是恐吓勒索,状况就不同了。交涉可能决裂,两人发生争执,然后杀人——如果经过是这样,木场也能够接受。 ——可是…… 看样子似乎不是如此。 而且不管这是冲动杀人还是预谋杀人,川岛应该都比任何人清楚,自己的身份不用多久就会被警方查出。然而川岛却没有采取任何对策,不仅如此,他还满不在乎地回到骑兵队电影公司去。 再怎么说都太奇怪了。 川岛不知道贞辅抄下了自己的联络方式——他当然不知道。可是川岛应该也不确定八千代绝对不会把号码透露给其他人。而且八千代遗留在现场的香袋里面,就装着抄写了联络方式的纸张。这已经不是粗心大意,而是愚蠢了。 四谷署那个长得像蝾螺的刑警——听说他姓七条——是在木场抵达稍早之前来到骑兵队电影公司的,他说那个时候气氛并没有任何不对劲。就在警方决定闯入时,女人——疑似娼妇的那个女人——破口大骂地闯了进去,所以七条刑警决定暂时按兵不动,观望情形。争执的声音持续了一阵子,因为情况十分不对劲,警方开门查看,结果川岛正掐住女人的脖子。 七条的报告中说,川岛看见刑警破门而入,顿时露出惊愕的表情,维持掐住女人脖子的姿势,仿佛在思考什么似的全身僵硬。 川岛不动,所以刑警们就这么瞪着他,徐徐逼近。 ——你是川岛新造吧? ——可恶的家伙,杀人未遂的现行犯! ——放开那个女人!跟我们到署里去! ——你有杀害前岛八千代的嫌疑! 听到这句话,川岛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突然推开女人,踢翻桌椅后逃跑,然后撞到了木场。木场应该是在川岛僵住不动,与刑警们对峙时进入那栋大楼的。木场所听到的女人尖叫,是川岛在杀出生路时大闹所引发的。 木场很在意刑警说的川岛瞬间露出的表情。 川岛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了什么……才会逃走? 木场感觉事有蹊跷。 ——不仅如此。 重返现场,不必要的密室,以及…… ——墨镜。 后来,木场一直将那副墨镜随身带着。 ——证据。 现场采到了多组指纹,当然也找到了许多据信为平野的指纹。 可是……平野并不在现场。 不,这绝对不代表平野有不在场证明。只是因为平野没有从现场离开,所以才判断他应该不在场罢了。于是…… 青木的意见受到瞩目。 平野会不会根本就不是溃眼事件的凶手?遗留在四个现场的指纹,会不会全部都是川岛的?既然川岛是离开现场的惟一一个人,这不就证明了川岛才是真正的溃眼魔吗? 雪上加霜的是,警方判断杀害前岛八千代的凶器与其他三件溃眼杀人的凶器相同。不是同一种形状的凶器,而是同一把凶器。 木场不知道警方这么判断的根据何在,也不打算询问。 就这样,转眼间所有证据都对川岛不利。不只是不利,左门町的事件是其他三宗命案的凶手干的,而左门町事件的凶手是川岛,所以川岛就是溃眼魔——这种可以说是粗暴草率的三段论证几乎已经变成结论深植人心了。 只是警方早就向社会大众公开了平野凶手说,事情都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如果警方现在再把之前的说法推翻,感觉实在太轻率了。而且如果平野真的是无辜的,将会演变成人权问题,显而易见地,警方将会遭到舆论大加挞伐。不知道警方是认为既然会被指责,等到逮捕凶手后再被指责比较好,还是考虑到万一川岛不是真凶的情况,新闻发布只提到除了平野以外,另有他人犯案的可能性极高,并没有公布川岛的姓名资料。为了不重蹈平野那时候的覆辙,警方不敢轻举妄动,慎重考虑之下,作出了这样的安排。 因为警方如履薄冰,更让木场感到不快。 不知道的话,老实发布说不知道不就得了? 相反,如果有根据断定是川岛干的,这么说就好了嘛。木场深切地认为,如果警察犹豫不决,民众要相信什么才好?举棋不定的,怎么能防治犯罪?他甚至有些偏激地想,负责审判的终究是法院,警官顶多是士兵,这么畏畏缩缩的,是不能维持社会秩序的。当然,这都是因为莫名其妙的挫折感所致。 ——总觉得不对劲。 木场觉得光拿指纹来说就不像话。 骑兵队电影公司里留下的许多指纹当中,没有半个符合之前采到的、据信是平野的指纹——也就是警方现在认定是川岛的指纹。不是完全采不到指纹,而是留下来的许多指纹里,惟一找不到的就是先前据信是平野的指纹。这不管怎么看都很不合理,不是吗? 相反地——说相反也蛮奇怪的——骑兵队电影公司里采到为数众多的指纹,吻合四谷命案现场的多组指纹中的一个,而警方认为那不是平野的指纹——川岛的指纹。 木场认为既然如此,照常理来想,骑兵队电影公司的指纹应该就是川岛的指纹,而以往认为属于平野的指纹,应该还是平野的指纹才对。 但警方似乎就是不这么想。 警方的理由如下: 骑兵队电影公司里之所以找不到川岛的指纹,一定是因为被川岛擦掉了。命案现场找到的另一个指纹是以前就沾上去的,换言之,应该是出入骑兵队电影公司的某某人去买春使用那家卖春宿的时候沾上去的。或者是,它暗示了可能有另一名共犯存在…… ——强词夺理嘛。 事实上,骑兵队电影公司的指纹到处都有被擦拭的痕迹,却仍然采集到相当多的指纹。木场觉得,那么应该不是故意擦掉,只是打扫时一起擦掉了才对。事实上,大楼的管理员就作证说他打扫过了。听说川岛拜托管理员每星期帮他打扫室内两次,而那天下午管理员才刚打扫过。那个时候川岛不在,房间里没有人。 管理员下午擦拭过家具以后,川岛才回来,所以不可能留下太多指纹。反倒说数目最多的指纹是属于川岛的,这样的推测才妥当。 而且粗心的凶手都在犯罪现场留下一堆指纹了,就算擦掉藏身据点的指纹又有何用?不,人有可能这么灵巧,可以在生活起居的地方只挑选出自己的指纹擦掉吗? ——这是先有结论才作出的解释。 木场认为预测是有效的。事件也有相貌,只要看到那张脸,不合适的妆容一下子就会被识破了。但是木场的预测靠的是四处查访时皮肤所感觉到的温度,以及鼻子所嗅到的气味,而不是道理。纸上谈兵的理论所导出来的与其说是预测,不如说更像是暂时性的结论。 如果拿这种结论当前提,办案是无法符合人性的。 先有一个应该如此的大框架——理论上的假设,再挑选合适的事实摆进去,不吻合的部分就套上一些歪理,予以排除,以证明假设的整合性——这种手法确实很有效率。但是木场不喜欢这种为了矫正巨大的谬误而无视于小矛盾的做法。 根据理论导出来的假设,与根据直觉导出来的预测,说是大同小异,也的确是大同小异,毋宁说后者因为不合道理,立场更为薄弱。但是木场就是固执于它立场薄弱的部分。对木场来说,预测就像是一种幌子。 木场认为,警官的信念只要到幌子这种程度就绰绰有余了。他觉得公仆最好能够诚实正直,但根本没必要是个理想主义者。因为他认为警察已经高举着社会正义这种不知是否真的存在的怪物旗帜,倚仗国家权力肆无忌惮地行动,如果再拿理论加以武装的话,就太过头了。 木场还认为,理论的背后绝对不能够有思想背景。 如果一项预测是根据某人思想的理论所做出来的,那根本没有资格称为预测。因为它就算悖于事实,也一定是某种理想的结论。木场觉得区区一介警察,没有根据的虚张声势就很足够了。 而且背后的道理愈是细密,当理论产生矛盾时,搜查就愈容易触礁。就算想要修正,一朝构筑起来的原理与原则也十分难以更动,不管是予以否定还是肯定,一开始的道理都一定会影响到最后。但是不值一提的预测就不会如此,在搜查当中随时都可以撤下来。刑警的工作不需要坚实的道理,搜查就是搜查,除了靠双腿办案,别无他法。 所以,累积琐碎的事实便格外重要。如果忘了这一点,就会忘记自己是在做什么。分散各处、微不足道的种种小事会刻画出事件的全貌,让木场作出有效的预测。 所以木场才会介意小事。 ——这是在自我辩护。 说什么都没用。 木场终究是束手无策,只能够像这样把脸贴在散发出潮湿木头味的肮脏吧台上,絮絮叨叨个没完。 “怎么这样没精打采的呢?阿修……”阿润嗲声嗲气地说,“……是女人吗?” “啰嗦啦。” 就算是女人,也是死掉的女人。 “你……又在想那个女人了吗?” “那个女人是哪个女人?” 木场抬起国字脸。阿润的眼睛闪闪发亮,说:“就那个女明星啊。”她好像是在说木场暗恋的那个电影女星。 “……她不是女明星,是女囚犯。” “真是爱说笑,都一样啦。还不都是无法实现的恋情?再也没有比你和她更不相配的一对了。” “你这个丑八怪,真的很啰嗦哪。你也算是做服务业的,就不会说点中听的话吗?” “我要是丑八怪,你就是鬼瓦 [日式房屋中,屋顶两端模仿鬼面塑形的瓦片,用以驱邪。]喽?”阿润大笑起来。 木场怄气地瞪住阿润。“我啊,是在想案子。” “哎呀,阿修也会想事情啊?” “当然会了。” “溃眼魔的案子吗?” “你安静一点啦。这家店惟一的可取之处不就只有安静吗?顺便把那个电唱机也给我关了。” 木场不知道播放的是爵士乐还是古典音乐。 “干吗这么凶?这是我自己想听的,我不关。” “我听不懂西洋音乐啦。” “不想听的话,就回去呀。” 阿润叼着香烟,撇过脸去。黑色的礼服大大地裸露出背部,醒目极了。 老板娘在自己的杯中倒满了酒,说:“你不是在想,而是迷惘吧?” “还不都一样?” “不一样。真伤脑筋哪,警察竟然会迷惘。” “为什么你会伤脑筋?” “我不会伤脑筋啦,是你搞不懂基准在哪里啊。” ——举棋不定的,怎么防治犯罪? 木场刚才也这么想。 木场一沉默,阿润就遗憾地说:“干吗不说话啦?捉弄起来真没意思。” “不许捉弄刑警,把你抓去关哟。” “可是你顶着一副庞大体格,却在这儿萎靡不振的,看了真碍眼。阿修惟一的优点不就是有男子气概、不想东想西吗?” “男人就不会想事情吗?” “因为男人是笨东西。” “……女人呢?” “女人聪明得很,因为她们会装笨。男人不就是爱假装聪明的笨蛋吗?” “是吗?” “不过这也不是男人或女人的问题啦,因人而异吧。你不是笨蛋。” “你不就一直骂我笨吗?害我都觉得变成笨蛋了,混账东西。” “我又不是东西……” “我也不是笨蛋,是条子。” “喏,条子,喝吧,这是我秘藏的美酒哟。”老板娘说道,把莫名其妙的液体倒进玻璃杯里。 手腕的角度,指尖细微的动作。 浑圆的后颈线条以及烫过的卷发尾端反射出妖异的光线,像钨丝般发光。猫一般的瞳眸也荡漾着反射出充满地窖的散漫光线,看起来格外妖艳。 房间里微温的光线将肮脏的玻璃变成琥珀,也让老板娘看起来像个陌生女人。 ——这家伙也是女人。 木场再次认清这个理所当然的事实,从女人身上别开脸去。就算别开脸去,脸颊和下巴依旧感觉到女人的视线,让木场有些坐立难安。 木场——不擅长应付女人。 他不是讨厌女人,反倒有时候会喜欢女人到一种令自己生厌的地步。 木场不是觉得女人棘手。他可以毫无问题地接受男女在生物学上的差异,在性方面也正常到了滑稽的程度,所以他也会像一般人一样玩女人,也可以轻松地与欢场女子谈笑。但是就连那种情况,木场能够自在相处的似乎也不是女人,而是娼妓。木场是与娼妇这种职业的人相处,而不是与女人相处。日常生活也完全相同,不管是蔬果店老板娘还是邮局女职员,只要有头衔或职位,木场应付起来就毫无问题。 然而一旦卸下头衔,回归本质,木场就不行了。眼前这个像猫一样的老板娘也是,把她当成酒店老板娘相处的时候都没有问题,但是一旦意识到性别,木场肯定会语无伦次起来。这么一来,他只能硬是撇开男女差异,把彼此当成人类来相处。 木场不懂女人。 ——女人。因为是女人,所以杀害。 溃眼魔的杀人动机。 “喂,你也是女的吧?” “你很啰嗦哟,想看证据是吗?” “你神经啊?付我钱我都不干……” 木场撇过脸去。“……我不是在说这个。是啊,例如说,明明有丈夫,却和其他男人上床,你懂这种女人的心情吗?” 前岛八千代——到底是在做什么? 如果同是女人,或许会了解。 “我没丈夫,不懂。” “真冷淡。” “怎么可以因为都是女人,就拿来混为一谈呢?” “这……是啊,是我问得不好。” 主妇、教师、荡妇、小姑娘…… 不能只因为是女人,就一概而论吗? 例如说…… “主妇卖春是坏事吗?” “是坏事吧?不是会被抓吗?” “不是啦,红线的女人就不会被抓啊。怎么说,我是说道德上。” “我不知道什么道德啦……” 阿润像只撒娇的猫,朝上盯着木场看。 木场若无其事地望着手上的玻璃杯。 “……不过娼妇里也有很多好女孩啊。” “这我也知道,我是说,同样身为女人,你会想叫她们不要做那种事吗?” “太自以为是了吧?我才说不出那种话呢。而且我自己做的也是这种生意啊。” “这又不是什么不正经的生意。” “可是也不是什么正当工作啊,是陪笑生意啊。就算我不觉得不好,社会也不这么看吧?就算我是靠自己养活自己,别人也不认为我是自立自强。他们认为我是依靠男人、依靠社会才能够活下来的。立场打从一开始就不平等。” “职业是不分贵贱的。” “你要修正为:职业应该是不分贵贱的。” “你的意思是有吗?” “也不是说有。不管做什么工作、和谁上床,只要是一个正正当当的人,不就没什么大问题了吗?又不是说每次和别人私通,鼻子就会像小木偶那样伸长,还是说一和别人上床,寿命就会缩短。肉体既不会出现变化,人格也不会有什么重大改变啊。” “是啊。” “所以这并不是个人的问题,而是社会啦、文化——这些字眼真讨人厌呢,我就是不想碰到这些词汇,才干起这一行的——总之,是那边的问题。” “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那无关紧要啦。” 老板娘一边微笑一边瞪着木场。 木场为了不对上她的眼神,望向远方。 “所以说,先有风俗、文化这类基准,然后才能决定是怎么样吧?是啊,例如说,如果一个女孩子在人前脱个精光,会被别人说是不知羞耻、不要脸,对吧?” “这不是废话吗?” “但如果她是绘画的模特儿呢?” “这另当别论。” “如果那里是女澡堂呢?” “更另当别论了。” “可是做的事不都一样吗?” “混账,场合不同啊。” “所以才说是环境的问题啊。在国外,他们认为澡堂是一种无耻到了极点的场所呢。有些国家光是女人露出脸来,就算不知羞耻了。” “那算特例吧?还是不算?哎哟,其他国家是其他国家。不管环境怎么样,更重要的是意志吧?进澡堂是为了洗身体,画则是那个,是为了艺术,跟单纯的脱光衣服不一样。” “那,借由裸体来自我主张或是表现思想的情况又怎么说?那些人的意志不是很令人钦佩吗?” “别胡搅蛮缠了。在人前袒胸露乳的,能主张什么?” “可以啊,我觉得可以。” “可是社会才不会理解呢,不知羞耻。” “就是吧?这跟意志什么的才没关系呢。说这种话的人意志才有问题吧?” “是啦是啦……” 关于这一点木场应该非常明白才对。 心情与行为并不一定总是吻合,如果以为通过语言和行动,就一定能够传达出什么,那就大错特错了。木场亲身体验,对此深有所感。 确实,不管是心怀高迈思想的脱衣舞,还是酒后乱脱一通,在旁人眼中看来都一样只是下流的舞蹈。那么意志再高尚也无甚屁用。 “……嗯,你说的没错哪。不管怀着什么样的志向,做的事一样的话,结果也是一样吗?” “是啊……” 阿润把手肘撑在吧台上,下巴顶在微微交叉的手指上头,以一种心怀不轨的眼神注视着木场。 “特别是你,不当成一样是不行的。” “这样吗?那,不管是有夫之妇还是泼辣的流莺,卖春就是卖春——都是一样的吧。” “当然是一样喽。” “那,主妇卖春也不是什么坏事喽?” “当然是坏事啊,你真笨。” “到底是哪边啦?” “刚才不就说了吗?你们刑警怎么可以迷惘呢?要是没有人决定基准,说明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伤脑筋的可是我们。基准这玩意儿会随着时代环境不停改变,每个时期都要好好地确定下来才行呀。防治犯罪的不是你们吗?振作一点啊。” 阿润瞪住木场说:“是好是坏,在这个节骨眼儿根本就没关系,重要的是做出来的行为与当下的社会是什么关系。你明明就是个傻瓜,不要为了这种无聊的事迷惘好吗?” “啊……” ——阿润说得没错。 木场一口气喝干了酒。 她的意思是:不要比照道德、不要比照世间的常识、不要比照自己的心情,警官只要比照法律就对了。这些事物全都会迁移改变,因此不是绝对,但警官在侦办案件的时候,如果怀疑法律,社会就无法成立了。 当然,法律也不是绝对的,但是如果要质疑法律,就去到别的地方,先卸下警官的身份再说——酒店的老板娘是这么规劝刑警。 “我明白啦……”木场的指尖放松,“……不是因为主妇卖春才是坏事。管她是贤妻良母、小姑娘还是稀世荡妇都无所谓,不管对象是谁,只要去想对方是不是做了该被取缔的行为就是了,对吧?现在法律规定私娼必须要取缔,所以……” “真是废话。实在是,像个孩子似的。”老板娘露出母亲般的表情。 在阿润千变万化的表情中,这张脸是木场最感到棘手的。 不管是妻子还是小姑娘、荡妇,都不过是个角色。 卸下这些角色的话,底下的脸就只是单纯的个人吗?还是单纯的女人?在身为女人之前,首先是个人吗?还是身为人之前,首先是个女人?木场难以衡量。 “跟卖春……没有关系吗?” “是啊。只是啊……”老板娘收起母亲的表情说道,“……不是有一种看法,把贤妻良母和荡妇都同样视为女人的敌人吗?” “这……我不懂哪。” 两者角色不同。 “娼妓把女人的性拿来当成商品贩卖,所以这种买卖对于提高女性权利是有所阻碍的。那她们会受到礼遇吗?就像我刚才说的,她们被不当地鄙视,而她们也甘于接受这样的待遇。而且买女人的是男人,男人就算玩女人,也不会被世人用鄙夷的眼光看待……” “这我懂,可是……” “贤妻良母也是一样啊。她们是父权制度这种封建社会的古老陋习的牺牲者——牺牲者也就是受害者,但是现实上她们大部分甚至没有认清这一点,换句话说,积极地支撑着男性社会的,就是这些女人当中的内贼——没有自觉的女人自己。这么一想啊……” “女人的敌人就是女人吗?” ——也有这种看法吗? “我只是说也有这种看法罢了。” “……那你怎么想?” “我?我不这么想啊。可是有人这么想吧?错不了的。” “谁这么想?” “就是女权扩张论者啊。” “那些人……对与男性关系复杂、自甘堕落的酒店老板娘,会做何想法呢?” “有言在先,我这里可没有什么男人哟。不过……嗯,女权扩张论者应该不怎么乐见吧。” “这样啊。那么一板一眼的女教师呢?” “这因人而异吧?教师里好像也有人标榜支持体制啊。” “那少不更事、热心助人的小姑娘呢?” “什么跟什么啊?你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光只有这样哪里看得出什么呢?这是猜谜吗?” “不……” 四散的点与点之间,并不完全无法连结是吗? “有可能是……肃清吗?” “肃清谁?” “女人当中的女性敌人。” “意思是杀掉她们吗?” “是啊。” 阿润板起脸来,瞧不起似地瞪了木场一眼,以充满轻蔑的口吻说:“阿修,你真的是大笨蛋一个呢。” “我哪里笨了?” “做那种事有什么意义吗?女人最大的敌人肯定是男人嘛。如果敌人都一定非杀不可,那得先把所有的男人都给杀了才行啊。若不这么做,社会就不会改变嘛。你要是说那种话,会被当成什么都不懂的歧视主义的蠢男人,第一个被杀。” “这……说的也是哪。” 但是,点与点连结起来,就会变成线。 线与线连结起来,就会变成像。变成图像的话…… ——就看得见事件的面貌。 “你……真的只是个酒家女吗?” “啊,烦死了。阿修,我记得你不是个会追究女人过去的下流胚子啊?亏我还一直觉得你虽然是个刑警,却是个没心眼的直爽汉子呢。” 阿润轻盈地走出吧台,倦怠地转动脖子,走向入口。 “干吗?打烊啦?” “反正客人也只有一个阴沉的条子,总觉得没兴致做生意了。你想待到什么时候就待吧,爱喝多少就喝吧,笨刑警。” 阿润可能挂上了午休中的牌子。大半夜的,应该不叫午休,但这家店没有黑夜,也没有白昼。 木场的想法还是一样,乱成一团。但是木场有一种预感,觉得自己千锤百炼的每一处肌肉就快要充满活力了。木场这个人只能够靠身体来掌握事物,所以这类预感也是以肉体的征兆显现出来。 ——溃眼魔不是随机杀人。 如果他有目的的话…… ——去问蜘蛛吗? 蜘蛛,看着木场的女郎蜘蛛,墨镜。 “墨镜。” “什么?” “对了,墨镜上有川岛的指纹。” “川岛是谁?” ——他说晚上戴着墨镜太危险了,然后拿下来了。 麻纪阿婆说川岛是自己拿下墨镜的。那么墨镜上当然会留下川岛的指纹。如果眼镜上的指纹只有据信是平野的指纹,那么川岛就是溃眼魔吧。但是如果上面验出任何一个符合骑兵队电影公司里的指纹——就代表平野的指纹果然还是平野的。 那么…… 木场把手按在内袋上。 ——代表平野当时人在那里。 “就是这个。” “什么?” 这才是木场所追求的预测。木场得到了这个没有根据的预测天启,接下来只要不断地累积零碎的事实就行了。道理会自动跟上来。 首先——要核对墨镜上的指纹。木场在自掘坟墓,因为他把救赎的钥匙深深地封印在自己怀里了。 “我真是个蠢蛋。” “你承认了?” “嗯,我是个笨蛋,没必要去在乎那种事。凶器是同一把吗?当然了,凶手是平野嘛。” 但是有必要确认警方断定凶器是同一把的理由吧,那么…… “只有里村了吧。” “里村先生?之前你带来的那个怪医生?说‘我爱死解剖喽’、头发有点稀疏的那个?” “对,就是那个变态。” 还有利用法医里村纮市这一手。 指纹核对也是,叫那个变态外科医师委托鉴识,或许会比木场亲自拜托还快。 里村虽然精明,却是个好好先生,而且是个好事之徒,容易受教唆。 这样可行,然后…… “剩下的就是密室了。” “完全听不懂你这块冻豆腐在说些什么呢。” “什么冻豆腐?” “穷酸穷酸的,又四四方方的,不是吗?你说的密室,是侦探小说里常有的那个?好像很有趣呢。” “一点都不有趣。听好了,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密室杀人,绝对没有。” “那机关什么的呢?” “那是在房间里杀人之后,利用机关出入或上锁,才不算什么密室。而且就算做出那种疯狂之举也没有任何好处。那种东西啊……” 想要出入那个房间,只能经过那道纸门。而要出入那栋屋子,只能经过那条小巷。纸门从内侧上了锁,小巷里有贞辅监视。 双重密室。 ——才没那种东西。 例如说,川岛与八千代为何会毫不犹豫地往那家卖春宿走去呢?那种落魄、寒酸、地点不醒目、连广告牌都没有的旅馆,若非事前就知道,是不会去的。决定密会地点的人是川岛。 那么川岛知道那家旅馆——不,不对,那里是什么人事先指定好的地点。 是谁?…… ——是蜘蛛。 “是了,把八千代叫出来的是蜘蛛的使者,背后有蜘蛛在操纵!” 阿润坐在木场旁边,听到刑警的独白,睁圆了眼睛,晃动着双腿津津有味地听着。 “听起来真的很有趣呀。阿修,你突然变得神采奕奕了呢。蜘蛛是谁?” “安静点啦,你这个半老徐娘……” 如果多田麻纪的旅馆是最初就指定好的地点,那么想要事先潜进去,应该也易如反掌。麻纪有夜盲症,如果凶手偷偷潜进去,藏在隔壁房间的话…… 然后两个人过来了。虽然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不过门应该上了锁。虽然可以拆下纸门闯进房间,但这不是个好方法。不过里面的人睡着的话,状况又不同了。如果换作木场,一定会趁着两个人刚入睡时发动攻击。于是凶手观望情形。墙壁很薄,屋子盖得也不密实,房间里的情形应该是听得一清二楚。川岛在三点离开房间,离开时打开门锁,但门无法从外面锁上,如果女人已经睡着的话…… “……这不就……可以顺利进房了吗?” “可是出不来啊。” “所以说……犯案时间是三点。” 不是川岛杀害八千代之后在三点离开,而是凶手在川岛于三点回去之后动手杀人。而川岛之所以会再度回到现场…… ——是为了这个吗? 只有木场知道的遗留品,口袋里的墨镜。 川岛是不是发现忘了墨镜而折回来拿?但是他回来一看,房门却锁上了。凶案恰好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吗?……不,还是已经结束了?不管怎么样…… ——平野就在里面。 川岛没办法进房,很快就放弃,打道回府了。一定是这样的。 “等一下……” 那么……把墨镜扔出窗户的就是平野了。这样的话,怀里的墨镜有可能也沾上了平野的指纹。如果上面验出两组指纹,警方也不会把它当成决定性的证据吧。 ——不,没这回事。 如果川岛是真凶,墨镜就不应该会验出两组指纹。而且……平野根本没有理由扔掉眼镜。 “剩下的……是怎么离开。” “喏,出不来了嘛。” “出得来的,如果他真的在里面的话。” 离开屋子的只有川岛。 所以平野不在里面——照理说是这样。 但是如果前提是平野在里面,这个道理就失效了。 要怀疑贞辅的证词很简单。可是这样做的话,就等于是把没有合理性的部分抛弃而已,这样是不行的。倒不如说,问题是要怎么瞒过监视者的耳目离开。平野一定是趁着贞辅疏忽时逃脱的。 ——等一下。 平野应该不知道贞辅在监视,那么哪有什么趁机逃脱可言? ——应该是巧合吧。 平野逃逸时最大的障碍应该是多田麻纪。麻纪阿婆的房间在玄关旁边,就算能够摸黑侵入,天亮之后想要正大光明地逃脱,也困难重重吧。那么…… ——六点半左右一个老太婆脸色大变的,不知道去了哪里。 麻纪那个时候不在家。 同时。 ——我走到玄关口看看。 ——本来想要绕到后院去…… 贞辅的监视也中断了。 ——那个时候玄关口传来声音…… 就是这个时候吗? 贞辅听到的声音,会不会是平野打开玄关的声音?贞辅听到开门声,夹在邻家的隙缝之间不敢动弹。这不就表示声音——出入的声音没有立刻停止吗? 碍事的麻纪外出了,所以平野逃脱了。平野一离开,麻纪就回来了。当然贞辅没有看到。 贞辅的证词保持一贯性,而平野出来了。 但是…… “门为什么会锁着?是怎么锁的?第一个想得到的,就是那个老太婆说谎……” 不对。应该有一个解答,没有人说谎,也没有人耍小手段。木场认为平野是直接进房的,那么他一定也是直接离开房间的。 阿润撩起头发。停滞的空气一阵流动,香水的气味飘了过来。 ——女人的香味。 娼妇般的女人,廉价白粉的…… ——有那种廉价的脂粉味。 ——就算看不见,这点事我也辨认得出来。 ——我怎么会知道?老娘有夜盲症啊。 ——穿着那种昂贵友禅的女人…… “喂,阿润。” “干吗啊?突然出声吓人。” “你懂和服吗?” “阿修,你没头没脑地问这什么问题啊?什么和服?别看我这样,我对穿着打扮可是很讲究的。” “高级和服会有味道吗?” “味道?不洗的话,什么衣服都会有味道啊。” “呆子,不是说那个味道啦。我是不太清楚那是友禅还是绸缎啦,不过那用闻的可以分辨得出来吗?” “怎么可能?用摸的话还……” “不可以摸。” “那就分不出来啦。你以为是咸竹荚鱼干 [伊豆诸岛的一种名产。将竹荚鱼泡过盐水后晒干而成,具有强烈的气味。]还是大蒜啊?不过如果有熏过香或带着香袋的话,是会有香味啦。” “她带了香袋,装白檀的。” “那不就有白檀的香味吗?” “白檀是穿友禅时用的香吗?” “没那种规定啦。” “这样啊,没办法靠嗅觉分辨和服是吧。那……那个臭老太婆……” ——看见了是吧。 多田麻纪知道八千代穿的和服是什么种类。 但是她却作证不晓得川岛穿什么衣服。 麻纪无法确认川岛穿什么衣服,当然是因为她有夜盲症,而两人造访的时间又是半夜,现场的走廊很暗。如果在路灯光线照得到的玄关都看不清楚,建筑物里头更是昏暗,麻纪当然完全看不见。 那么是在进入房间以后,打开电灯的时候看到的吗? 也不对。那样的话,麻纪应该也有看到川岛的服装才对。那是平凡无奇,现今却很罕见的军服。如果看到川岛那样的巨汉穿着军服,肯定不会忘记,而且麻纪也没有理由佯装不知情。换言之,麻纪只带领他们到房间去,既没有进房间,也没有开灯。 也就是说…… 多田麻纪是在天亮以后才看到前岛八千代的和服。 当然,也就是在发现尸体的时候看到的。 发现尸体的时候,和服…… ——命案现场。 “喂,和服脱下来以后会怎么处理?” “当然是挂起来啊,平常的话。” “挂起来啊……” 命案现场挂着和服吗? 木场不记得有看到挂起来的和服。八千代死时穿着襦袢,那么脱下来的和服应该要在现场的某处才对。木场进入时,现场应该保存得十分完整,而且那个狭小的房间里如果挂着和服,一定会看到才对。 “会不会卷起来或是折起来?” “才不会呢,又不是工作服。如果有什么重大理由或许另当别论,可是你说的是友禅吧?一定会挂起来的。不过不习惯处理和服的女人我就不知道了。最近的女孩只穿洋装,或许里头也有人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和服吧。” 前岛八千代是绸缎庄的女掌柜。 “和服一般都挂在哪里?” “一般是挂在和服衣架上啊。” “现场没那种东西。” 木场在脑中重新回忆起现场的状况。 肮脏的墙壁,褪色的窗帘,关不紧的窗户。 纹路粗糙的榻榻米,廉价的镜台,枕边散乱的草纸。 木制的垃圾桶,烟灰缸,火盆,破损的茶杯。 水壶,染血的被褥,还有…… 邋遢地挂在衣架屏风上的和服腰带绳。 “衣架屏风吗……” “不就有个很气派的衣架吗?有衣架屏风的话,当然会挂在那上面。一定会的。” “可是上面什么都没有啊,只有和服腰带的绳子而已。” “只有腰带绳?真奇怪。真的吗?” “错不了的,只看得到肮脏的墙壁。” “墙壁?” “如果上面挂着和服的话,就看不到背后的墙壁啦。” “是看不见啊。为了不让和服变皱,一般都会摊开来挂,像这样整个摊平。你应该也看过吧?” “本来……是挂着的吗?” 谜解开了。 应该没错,只剩下确认。 “现在几点?” “这里没有时间。” “告诉我啦。” “就没有钟嘛。” 阿润露出慵懒的表情,恹恹地说:“你这客人真的很失礼哪,既然有十万火急的要事在身,就该在介意起时间之前早点滚蛋呀。”木场默默地点燃香烟。 木场在晚上八点过后和长门道别,所以现在一定已经快过午夜了。没有一件事可以现在动身去办,他明白就算性急也没用。 可是木场就是静不下来。 坚硬的圆凳开始让他感到如坐针毡。他不知道自己喝的是何等佳酿,但现在这种状况,喝得再多也醉不了。 该做什么很清楚,却无法行动,虚掷光阴,比不知道该做什么而停滞不前的状况更可恨。特别是对木场这种人来说更是痛苦。他觉得屁股的肌肉正在对脑袋发送讯号,叫他“站起来、走路”。手脚指使脑袋行动,根本是本末倒置了。 “怎么又毛毛躁躁起来了?我不晓得你想到些什么,可是刚才还像块烂豆腐有气无力的,现在却又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简直像想起了女朋友似的。教人生气。” “那就好。” 木场漫不经心地应声,阿润笑了出来。 “你当真了?你这个木头人,我当然是开玩笑的嘛。你根本就没有女性朋友不是吗?带来的全都是些疯癫的怪男人。那个干侦探的小少爷还好吗?” 侦探指的当然是榎木津。 “什么小少爷,他跟我同年啊。” “哎呀,真的?阿修,那你还真是未老先衰呢。”阿润说道,大笑起来。木场觉得那只是因为榎木津这个人看不出年龄罢了,自己才是标准。 “不过话说回来,你的朋友全都是些怪人呢。像是那个你只带来过一次,穿着和服、老气横秋的——到酒馆不喝酒的朋友;还有另一个,喏,只喝了一杯就面红耳赤、像只小猴子的朋友。真好笑。” 中禅寺秋彦,关口巽,被卷入箱根事件的朋友们。木场已经两个月以上没见到他们了。 “这么说来,阿修,你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你那个时候带来的朋友……” “不记得了啦,你很烦哪。去年吗?” “不是啦,是一月,一月底的时候。你不是带了一个朋友来吗?头发乱蓬蓬的,下巴满是胡渣,冷得要命却挽起袖子,眼神涣散,看起来很神经质的人……” “你是说降旗吗……” 加门刑警在找的人——降旗弘。这么说来,木场的确在上上个月与降旗四处喝酒,最后木场带他到这家店来。阿润说:“对对对,就是那个叫什么旗的人。” “降旗怎么了吗?” 对了,降旗。他不就是为平野——凶手诊疗过的精神神经科医师吗?加门刑警向木场打听降旗的消息时,因为当时木场对平野凶手说一点兴趣也没有,所以没怎么放在心上,不过现在不同了。现在平野凶手说是木场预测的中心,支撑着他的推论,不能置之不理。木场开口之前,阿润抢先问道:“他是做哪一行的啊?” “以前是医生,现在……不晓得。” 阿润“哦”了一声,顺便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接着说:“原来是医生啊,是知识分子呢。后来啊,他又来光临了,而且还带着女人。总觉得他和带来的女人话不投机呢,气氛很僵。真不晓得是来做什么的。” “跟女人来?那个毛崽子,终于对女人感兴趣了是吗?” “‘性’致勃勃哟。他带来的啊,是以前待过玉之井 [东京都的一条私娼街。]的女人呢,不晓得是在哪里勾搭上的。” “是娼妇啊……” “那个女人叫里美,在这一带小有名气。虽然她是个不错的女孩啦。我觉得里美应该是不小心坠入风尘的,听说她以前是从军护士,所以才会跟前任医师搞在一起吗?” “搞在一起?” “就是说你那朋友成了里美的老公啦。” “老公?结婚了吗?” “才没有呢。讨厌啦,就姘居嘛。小白脸。” “小白脸?” 木场认识的降旗,远比常人更老谋深算,说难听点就是阴险。降旗总是烦恼个没完没了,看透别人,猜疑心也重。但是木场认为那是因为降旗比别人更纤细,正义感更强,却又小心谨慎,性格非常复杂,才会如此扭曲。降旗不是个坏人。只是如果以那样的态度待人处世,结果就会流于愤世嫉俗。木场曾在酒席上这么狠狠斥责过他。 那时降旗也讲了一堆歪理,搞得木场哑口无语。 话说回来,木场的印象中,降旗总是一双眼睛滴溜乱转,外表虽然是个大人,实际上却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娇弱少爷,没想到他竟然成了妓女的小白脸,真是意外的改变。该说是令人刮目相看、大吃一惊,还是……败给他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不晓得哪。上个月……对,就在溃眼魔重返四谷前,所以是半个月前,还是更早以前?” “在哪里?” “什么在哪里?” “那个女人的家在哪里?” 木场站了起来。 “你这个人也真糊涂哪。我怎么可能把流莺的住处告诉刑警呢?这太不顾道义了。” “你这女人也真糊涂。她们做的是晚上的生意,现在肯定不在家吧?我是个刑警,所以应该取缔流莺,可是人又不在,我能抓什么?快点告诉我,顺便算账。赶快。” 体量庞大的木场猛然动了起来,室内停滞的空气也一口气被搅乱了。微温的环境产生龟裂,木场想起外头干冷的风,慢慢地以刑警的铠甲武装自己。 阿润也突然恢复一张老板娘面孔,受不了地说:“听你的口气,一副现在就要过去的样子,你该不会真的要去吧?”木场说:“我的确是要去啊。不行吗?” “可是这跟案子有关吗?” “有关无关我不知道。我不是照着道理行事的,是我的手脚擅自要动的。” “阿修,你这个人也真伤脑筋哪。你那样岂不成了净瑠璃 [指人形净璃,以三味弦伴奏讲述故事,并以人偶表演的一种古典戏剧。]还是文乐 [即大阪地区的人形净璃。]的人偶了吗?那你说,在背后操纵你的又是什么?” “我才不知道哩。我是刑警,所以遵守法律。我照着你的忠告,把基准摆在这里。只是驱策我的似乎不是法律也不是社会正义,不过至少也不是道德、世间的常识或人情义理。所以你放心吧。” “说什么放心……” 阿润皱起眉头,露出难过的表情,再次显现出女人的样貌。木场拱起肩膀说: “驱策我行动的——对,就是肌肉。” “别说大话了,这我也是一样的。你再继续横冲直撞下去怎么行?那鼓励你的我岂不像个大傻瓜吗?” “你……在鼓励我吗?” 迟钝的木场完全没有发现。 阿润维持着女人的表情,闹别扭地骂道:“什么嘛,我的心意都白费了。”木场再三强迫她说出地址,阿润只好说“真的不可以查报里美哟”,不甚情愿地在纸片上写下地址,交给木场。 阿润说:“账帮你记着,快去吧。” 木场转身背对女人。 “说些有的没的,结果你自己不也爱强词夺理吗?……笨蛋!”女人小声地朝着男人的背影骂道。 木场离开猫目洞之后,走了约十五分钟。 连路灯也没了,四下一片漆黑。 漫无边际的月光诡谲地照亮了漫无边际的城镇。 眼睛习惯的话就看得见了。树林,长屋 [数户住家连结成一长栋的建筑。]中狭窄的小巷。 眼前杂乱的景观在阳光下看起来应该也是龙蛇混杂,但是木场觉得它在夜幕中反而生气勃勃地脉动着。微温的混沌尽管让人不安,对木场来说却有一种安心感。 ——淫窟。 这里适合这种称呼。事实上,这只是一栋古老的木造公寓。只是吸饱了夜晚的空气,样貌变得不祥可怖罢了。 木场打开嘎吱作响的门扉,踩着嘎吱作响的楼梯上去。 老朽得很严重,仿佛在这儿上上下下众人的思念、妄念、邪念从踏板的隙缝间嘎吱嘎吱涌出来似的。一片黑暗。 一张纸片代替门牌,用图钉钉在上面。 ——德田里美。 木场靠着幽微的月光凝目细看,总算辨认出字来。 他打开门,没有上锁。 “不好意思深夜打扰,我进去喽。” 如果被人斥责,再摆出刑警的脸孔就是了。就算木场本身没意识到,刑警生涯中学到的老奸巨猾也会自然而然地发挥作用。 没有回应。 里面有朦胧的亮光。虽然没有开灯,但窗户开着,月光照了进来。 只有两个房间的简陋住处里,隔间的纸门打开,一名男子坐在窗边,正仰望着月亮。房间里四处散落着女人的衣服、餐具和垃圾,棉被似乎也就这么铺着没收。 男人披了件女人的襦袢,蜷着背,只抬起了头眺望夜空。 “不愧是刑警,不容小觑哪……” 浓密的直发在月光下摇晃。 “降旗吗?” “阿修。”男子缓缓回头。 一脸不健康的男子——降旗弘得意地笑了。 那张脸上只有一双眼睛精亮无比,一看就知道营养不良。前任精神科医师就像个无赖汉,盘坐在散乱的和服底裙还是内衣上,伸长的脖子像乌龟似地缩了起来。 “你没被吓到吗?” “才没有呢。不,可能吓了一跳吧。阿修,你是走那条路来的吧?我看到一个庞然身躯从树后头出现,心想会不会是阿修?没想到真的是意外的稀客哪。” “黑成这样,亏你看得见。” “有月亮啊。哎,进来吧。虽然很脏……不过这也不是我家啦。” “看你,成了个大爷了。现在是妓女的小白脸是吗?” “没刑警那么了不起啦。” 木场缩起庞大的身躯,钝重地走进房里。 地板连个可以踏的地方都没有。木场用脚尖分开女人的衣服,露出榻榻米,穿着外套,就这么坐在那小小的空隙里。榻榻米湿湿凉凉的。 “降旗啊,你的心境到底有了什么转变?我记得你不是寄住在教会,做些牧师、神父之类的工作吗?怎么搬到这种满是汗臭味的地方来了?” “和住在教会的时候相比,我现在过的生活健康多了。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很神经质的人。我现在觉得非常神清气爽,仿佛身上的妖魔都给驱逐了一般。” “不是被别的玩意儿给缠上了?” “是啊,被坏东西给缠上——不,是我缠上了别人吧。”降旗这么说,默默地笑了。 “你缠上的女人……现在工作去了吗?” “正汗流浃背地努力赚钱吧。而我则像这样赏玩月亮,和老友叙旧。以这种意义来说,我的确是过得像个大爷呢。” 降旗盘着腿改变方向,背对月光。接着说:“虽然很想拿酒和小菜款待,不巧的是家里什么都没有,请别见怪。” 木场说:“我也不想让小白脸招待。公差揩妓女的油,这实在不成哪。” “话说回来,阿修,你是怎么查到这里的?” “只是碰巧的,从猫目的阿润那里逼问出来的。” “哦,那位阿润小姐是个很聪慧的人。从不炫耀自己的高学历,享受着酒馆的老板娘生活,真是潇洒。” “那算潇洒吗?应该叫古怪吧?” 阿润似乎真的不是个寻常女子。 木场仰望天花板。壁柜的拉门开了一半,里面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像山崩似地直倒向榻榻米。墙上挂着襦袢以及和服。 ——原来如此。 榻榻米上虽然乱得一塌糊涂,但散落一地的衣服中惟独不见和服。卷起来的全都是内衣和花俏的洋装。 “喂,降旗……”木场在思考八千代与贞辅的关系,“……你对于自己的女人那个……出去接客,不觉得那个……不愿意吗?” “她又不是我的东西。” “哦?那她是什么?” “她是我的红粉知己。” “我不懂你那种歪理啦。” “那么什么样的道理你才懂呢?” “我最痛恨道理这玩意儿了。”木场说道。 降旗愉快地笑了,“阿修,你这个人真的很有意思。你明明疯狂地渴望原理、原则,却又将它们全数否定——不,你自认为你想要否定。因此你总是煞费苦心地试着从非常识中导出常识、从常识中导出非常识。对于平凡无奇的命题,你期待着荒唐无稽的解答。尽管想破头挤出突兀的想法,然而结论如果不符合现实,你又完全无法接受……” 分析,听说这是前任精神科医师的癖好。 “……不过这些应该都是源自于某些自卑感吧。只是那种内部造反的感情形态,十分耐人寻味。” “莫名其妙。别说这些道理了,我连你在讲什么都听不懂。别嫌我啰嗦,我就是讨厌道理啦。” “你不是讨厌道理,只是不愿意接受别人构筑的道理罢了。你装出一副拒绝理论的模样,实际上却是在构筑着自己的理论。所以你不能说是跳脱逻辑的,而依然是符合逻辑的。” “说人话好吗?” “别扭鬼。” “呿!这不就说中了!” 木场抓过榻榻米上的布块,玩弄了几下又扔开。降旗带着一种近似哭泣的笑容。 “降旗啊,你就算分析我也没用啊。你现在已经不是医生了。我也不是来请你诊察治疗的。我要问的是平野佑吉的事。听说你去年诊疗过他,怎么样,还记得吗?” 木场问道,降旗放肆地笑了。 “呿,我记得很清楚。就是他斩断了我精神神经科医师的生命线啊。” “他是你……最后的病患吗?” “与其这么说,倒不如说都是因为遇见他——不,托他的福,我才总算下定决心辞掉精神科医师的工作。” “这么严重。” “也没有啦。” “他是什么症状?啊,我也不是很了解,不过什么都好,告诉我吧。” “如果我还是个医师,无论如何都应该保护病患的隐私,不过就像你看到的,现在的我只是个社会的人渣。如果能够对国家公务员的任务有所帮助,我就说吧。” “别卖关子了,快点说。” “平野他啊,嗯……是视线恐惧症。” “害怕视线吗?” 木场也会因为女人的视线而浑身瑟缩。 口无遮拦的朋友们似乎在暗地里笑他是女性恐惧症。 “嗯,算是强迫性神经症的一种。例如说,不是有一种尖端恐惧症吗?” “害怕尖锐的东西吗?” “对。锐利物体的尖端,就算一般人也会感到害怕。因为人会联想:碰到的话会被刺,被刺到的话会痛。但是人不会随随便便就被刺到,所以只要平常小心一点,就可以避开这种恐惧。然而患了强迫性神经症,他们警戒的程度就不同了。” “会不必要地警戒吗?” “不只是不必要地警戒。不管是铅笔、筷子,甚至是指尖,连平常人不会害怕的东西都会怕。别说是拿在手上,连摆在附近都不能忍受。因为他们会联想:东西摆在附近、会拿起来、会刺到。” “别拿不就好了?” “如果能够那么想,就不是病了。就是因为没办法那么想,所以才是病啊。” “也是。那么,这个病的问题不在于害怕的对象是什么,而是过度的警戒吗?” “对。总之,这类强迫神经症的问题就在于程度。是每个人都具备的恐惧感和嫌恶感病态的增长,并不是本来就异常。但是如果不设法,恐惧就会无可遏止地不断增长。” “治得好吗?” “治得好啊。首先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让病患在生活中远离恐惧的对象。像有惧高症的人不少,但过着一般生活的话,没有什么机会去到高处,几乎不会造成障碍,对吧?” “一般人都是在地面生活的嘛。只要不变成梁上君子的话,就不会有事吧。” “有惧高症的人才不会选择梁上君子当职业呢。” 降旗笑了。“但如果是刚才说的尖端恐惧症,尖锐的物体随处可见,想要将尖锐的物体从日常生活中排除,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这种情况治疗起来也相当困难。遇到这种病例时,不是找出病患恐惧尖锐物体的心理因素,加以排除,就是要病患理解这一点,予以容忍。这么一来,大致上都能够将恐惧减小到常识性的范围内。” “这种东西也有原因吗?” 木场不懂医学。对于精神、神经这些领域更是一窍不通。其实他连感冒的原因是什么都不太了解。降旗用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说:“当然有了。” 木场坦率地问:“原因有哪些呢?” “这个嘛……我想阿修应该不知道,我小的时候曾经患有洁癖症。所谓洁癖症,就是过度地爱干净——不,算厌恶不洁吧?——总之是这样的神经症。觉得好脏、到处都是细菌,全世界都肮脏死了。所有的东西都要经过消毒,不用双氧水擦过,我什么都不敢直接碰。” “那不就什么事都不能做了吗?” “对,我什么事都不能做。我被家母绊在身边,勉强正常地生活,但有一段时期真的非常痛苦。可是啊,家父一过世,我的洁癖症就好了。” “这跟你爸有什么关系?”木场完全无法理解。 “家父是个很严厉的人。他严格管教小孩,用餐前一定要洗手。家父是牙科医师,对他来说,消毒指尖或许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就算这样,他依然是个非常神经质的父亲。要是没有洗手,就会被他大骂‘肮脏的孩子’。我还曾经因此被揍。这造成我的心理创伤,我一直潜在性地抗拒着父亲。换言之,想要把自己搞得脏兮兮、想要变得邋邋遢遢的愿望,把我变成了一个完全相反的洁癖症病患。” “真教人不懂哪,我倒是从来没洗过手。” 降旗笑了,说:“那是因为你太懒散了。” 木场无法释然。“别瞧不起人了。降旗啊,我可是一课里最爱干净的刑警哪。我老爸也是个勤勉的人,整天老是在打扫。我小的时候要是吃饭前不洗手,也会被念说是笨蛋、呆子。可是我就是看不惯不管做什么都要先洗手这个歪理,说起来,人干吗要洗手啊?” “说什么你爱干净,真是听了教人笑话。当然是因为手很脏啊。这是为了预防食物中毒和传染病。” “就是吧?我就是看不惯这一点。我小的时候这么想过:细菌很顽强,听说有些细菌就算用热水烫也不会死掉,那种厉害的细菌,一定会引发很可怕的疾病吧。那么就算拿井水洗个两三下,根本无济于事嘛。只杀得了没用的细菌,厉害的细菌没死的话,还不是都一样?既然洗跟不洗都一样,谁还要洗啊?所以我在吃饭前绝对不洗手。” “真像是你会说的话,乱七八糟。” “可是拿来洗手的井水里搞不好就有细菌不是吗?” 降旗放声大笑,接着说:“说得也是,你的道理也说得通。所以就算和世间的道理不同,你也有你自己的道理,不是吗?你……” “别再说我啦,问题是平野吧?” 一不小心,话题就偏离了。 “平野的情况啊……首先……”降旗顿了好一会儿,“……他是个有窃视嗜好的性倒错者。” “用我也听得懂的话说啦。” “哦,也就是他有偷窥的兴趣……不过并没有显现出来。” “偷窥狂吗?” “说得真露骨。他实际上还没有偷窥,叫他偷窥狂太过分了。” “没有偷窥?可是既然没有偷窥,你怎么知道他有偷窥的兴趣?难道是他自己告白说他想偷窥吗?” “不是的。他没有发现自己的那种特质,表面上努力地想要表现得清心寡欲。想要偷窥的性冲动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一直受到压抑,这种潜在的愿望以扭曲的形态显现出来了。潜在思考的强烈愿望显现在意识表层的时候变得扭曲,化成了强烈的恐惧感。” “嗯……这样的话会怎样?” “他……平野开始认为总是有人在看着他、监视着他。” “为什么?” “所以说,这就跟我的洁癖症相同。” “噢……”木场算是明白了,“……就像想要把自己弄脏的愿望,让你变得病态地爱干净一样,想要偷窥的愿望变成了被偷窥的妄想,是吗?” “嗯,就是这样。”降旗说。但木场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他不是真的被人偷窥吗?” “唔,如果二十四小时总是受人监视的话,那真的很讨厌,也真的很恐怖吧。但是现实上不可能有那种事。” “是啊。就连监狱里的看守也不会二十四小时盯着囚犯看……不可能哪。” “不可能吧。可是平野说不论何处、不论早晚,总感觉到有视线从四面八方凝视着他。这种不愿意被人注视的心情,也就是想要注视的欲望的反动呢。” “原来如此,这就是视线恐惧症吗?” 蛮讨厌的病哪——木场心想。 “是的。这……虽然不是没有类似的病例,但像平野这么显著的例子难得一见。分裂症的病患有时候也会表现出这样的症状:有人在说自己的坏话,坏话变成电波,从收音机播放出来——不,甚至是直接传到脑中,全世界都在中伤他。到了这种地步就算很严重了,其他也会出现许多妨碍病患社会生活的症状,但平野的情况并不相同,他仅仅是感觉到视线,害怕视线。” “然后呢?” 从偷窥狂变成溃眼魔,这有关联吗? “然后……所以要找出平野为什么会有窃视嗜好……” “等一下,降旗,不是说视线恐惧症的原因是那个偷窥——窃视嗜好吗?” “是啊。” “而那个窃视还有原因吗?” “当然有啦。要像这样不断地进入意识的深层,寻找呈现在表层的现象的真面目,这就是我的工作——以前是。” “真讨厌的工作。” “所以我才不干了。” 木场无话可说。 说到这里,降旗向木场讨了根烟。 木场递给他一根压扁的香烟,降旗不知从哪儿取出火柴点燃,津津有味地抽了一口,朝着窗外的明月吐出烟来。 “至于平野……”他又抽了一口,“……根据我的分折,平野的偷窥愿望,是他与他过世的妻子之间扭曲的关系所造成的。” 降旗吹出烟,把烟灰弹出窗外。 “什么叫扭曲的关系?” “嗯,他的妻子啊,误以为他战死了,勾搭上别的男人。” “外遇吗?” “是啊。可是复员回来的平野却默许这件事。” “为什么?” “平野在从军时遭遇到不人道的体验,造成了心理性阳痿,所以……” “我听过类似的事。” “哎,愈是觉得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愈是随处可见。但是在平野的案例中,他扭曲的夫妻关系反而成了一种契机,唤醒了他潜在的某种体质。” “偷窥是一种体质吗?” 木场只是随口问问,降旗却过度反应,低吟了一声,急忙否定:“说是体质有语病呢,这并不是个人的体质。这些特质,是每一个人都潜在具备的。” “我可没有啊。” “有的,警官也会偷窥的。” “我完全不会偷窥。尤其是当上警官以后。” “那是因为在阿修的心里,伦理规范大过于情欲吧。” “我才没有什么伦理咧。” “不可能。听好了,所有的人都会对偷窥感觉到某种魅力。只是伦理观念、道德观念、社会性的他律规范、良心——要怎么称呼都行,这些内在的禁止作用——超我,压抑了那种不知廉耻的欲望罢了。阿修,你也是一样。” 降旗如此断定——他应该是故意的。 道德、常识、人情,木场心中的确是有一些没错。直到不久前,木场还因为这些事物而困惑不已。 “就算是好了。那,平野是失去了良心、道德那类东西吗?” “是内心浮动了……吧,曾经。” “容忍太太和奸夫的关系的时候吗?” “不是的,他从洞孔里偷看到妻子与奸夫偷情。” “喂喂喂,他看到喽?” “看到了。而且不只是单纯地看到,而是偷窥。那个时候,他感觉到异常强烈的性冲动。” “这……变态嘛。” “没那回事。我得重申,那种不道德的喜悦,是每个人都具备的潜在感情,并不算异常,只是人平常并不会那么频繁地意识到。以平野来说,他只是碰巧失去了平衡罢了。” “结果他就偷窥成瘾了是吗?” “没有,事情……还没完。” “还有啊?” 话题渐渐让木场觉得如坐针毡。 “还有。平野对我告白,说他感到极为痛苦。平野不认为偷窥是件好事,反倒十分清楚那是一种淫荡、不道德的行为。尽管如此,那对他而言却也是一种无限甜美、充满吸引力的行为。所以他在偷窥时并未失去超我。但超我逐渐变得不再确实,开始动摇了。而平野为了统合分裂的自我,决心对妻子隐瞒他偷窥妻子偷情的事。他想要借此重新取得内在的平衡。” “那……他取得平衡了吗?” “他借由对自己施加其他的禁忌来肯定矛盾,但是平野的妻子可能发现平野在偷窥她。然后……” 降旗捻熄抽到一半的香烟,扔进一旁的茶杯里。“……他的妻子自杀了。” “死了吗?” “对,死了。这……他的妻子之死,就是一切的原因。就算平野的妻子没有自杀,平野也对偷窥行为感到嫌恶。他原本就觉得这是不道德的行为,深感罪恶,而这下子他更认为是自己下流的情欲害死了妻子,产生了决定性的罪恶感。平野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吧。” “这……也难怪吧,自己变态的行为害死了老婆的话……” 太教人心酸了。 “是啊,所以他否定妻子是因为自己偷窥而死的想法。这么做的结果,使得他出于超我的禁止作用与压抑变得更加坚固、更牢不可破了。” “禁止的心情变得更强了吗?” “对……变得过分地强。他把从本我泛滥而出的性冲动确实地、缜密地、一层又一层地封印起来。所以尽管他拥有窃视的癖好,长期以来却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它。然而……这种冲动是愈压抑,就反抗得愈厉害的。” “嗯,这我懂。” 压下去就会弹回来。压抑的力道愈强,反弹的力道也愈大。这对木场这种人来说,不仅是道理,根本是理所当然之事。 “驱力冲破了超我的强力禁止作用,以更恐怖的形态袭击他。这就是平野的视线恐惧症的真面目。” “原来如此,解释得真妙。” 但是…… 木场觉得解释得太周全了,简直像是编出来的。 虽然说得头头是道,但人心并不是可以这么简单地被诠释——不,人总是不希望人心可以这么简单地被诠释。虽然木场不太懂,但他觉得精神分析只是把朦胧不定的人心变换成符合理论的形态或适合解释的模样,再嵌进一定的框架罢了。在木场的看法中,这说穿了也是先有理想的结论,然后才有的解释。 就算这就是真实,依然不合木场的意。 明白的事实不多。 平野在战后成了性无能。 平野容忍妻子红杏出墙。 平野偷窥妻子的闺房秘事。 平野的妻子自杀。 平野罹患视线恐惧症。 只有……这样而已。 没有任何证据能够断定这些事象是连锁的,或彼此有因果关系。连结这些点的,只是降旗所学的理论、降旗所捏造出来的道理罢了。 换言之,降旗刚才所说的故事,虽然仿佛是在描述平野佑吉的内在,但其实只是降旗自己的故事或想出降旗所学的理论的家伙的故事吧…… 木场一想到此,突然兴趣全失。 “……简直就像在讲你自己嘛。” 木场半带讽刺地说,降旗应道“是啊”,自嘲地笑了,说:“对精神科医师来说,探索病患的精神深处,就等同于回溯自己的内在。” 木场的发现,似乎是众所周知之事。 “这样啊?”木场没劲地应了一声,把手撑在身后的榻榻米上。他不经意地望向指尖碰到的布块,似乎是女人的内裤,他连忙放开手。接着他掩饰难为情似的怒声说:“所以……所以怎样啊?降旗。” “什么怎么样?” “你不是说只要了解原因就治得好吗?原因都这么有条有理地分析出来了不是吗?你当然把他治好了吧?” 降旗苦笑,晃着宽宽大大的头说:“可是啊,阿修,平野并没有被治好。” “没治好吗?” “不,不只是没治好,平野心中的空虚,把诊疗他的我都给吸进去了。” “赔了夫人又折兵啊?” 太可笑了。木场听说降旗辞掉医师的工作后,颓靡不振,形同槁木死灰。 降旗又露出自虐的笑容说:“是啊。那时自己还没有发现到,我似乎也因为小时候偷窥到的某些事物,造成了强烈的心理创伤。” “……你啊,真是个庸医哪。” “所以我辞职了,没理由听你说三道四的。” “换句话说,平野现在仍然有视线恐惧症。” 结果,木场在刑警的立场上必须留心的似乎就只有这一点。 凶嫌的视线恐惧症是否对案件发展造成了某些影响?…… 但前任精神科医师却斩钉截铁地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太可能吧。平野应该凭自力克服了他的视线恐惧症,不过应该没有完全康复。” “克服?他自己治好了吗?” “事到如今我再说这些虽然有些可笑,不过如果平野好好地接受治疗,也不会演变成这种结果了。” “降旗,说明白点啦。你指的是什么?” “你这个刑警就别再装傻了,就是溃眼事件啊。你想知道溃眼魔平野的资料才来找我的吧?因为平野就是溃眼魔啊。” “这……” 木场确信平野就是溃眼魔,不过目前只是他这么相信而已。事实上警方已经重新将川岛视为连续溃眼事件的真凶。木场只是无法接受警方的判断,结果导出了平野凶手说而已,换言之,这也难说是木场积极发现的结论。 但是…… “……你觉得平野就是凶手吗?” “是啊,难道不是吗?” “有可能……不是。” “不可能吧。我不知道平野佑吉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或许他碰上了什么非比寻常的严重事态。这我不知道,但那肯定是平野干的。” “不要随便断定。理由呢?你能说出个道理吗?” 降旗有什么根据吗? “这我也对警察说过了。平野最初下手犯案,就在他接受我的诊察之后。我虽然找出平野病症的原因,但是他没有接受任何治疗,就这么回去了。结果他的视线恐惧症一时之间到达了巅峰。他为了克服——杀人了。” “杀人就能够克服恐惧症吗?” “可以啊,在他心中。” “那个成为牺牲者的女孩……为什么会被选上?” “因为她就在附近……因为她看着平野吧。” “因为看着平野,所以被他杀了?” “应该没有其他的理由了。” “那么降旗,你的意思是房东的女儿、酒家的女人、女老师、还有绸缎庄的太太——这四名被害人都只是因为看了平野,就被杀了吗?” “是啊。” “这……那只要有眼睛,不管是男人还是狗都可以吧?为什么被杀的都是女人?” “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 “平野使用的凶器,是尖锐的凿子之类的器物吧?” “是啊。” “这个啊,阿修,是阳具的象征啊。” “什么?” “大凡这类东西……都是的。” “所以呢?” “对他而言,眼睛就是女阴。对平野佑吉而言,杀人就是性交的替代行为。所以平野他……” “以杀人……代替上女人吗……” ——有这种事吗? “……这……是因为那家伙性无能吗?” “这一点也不无关系。可是实际上是否能够进行性行为,只是细枝末节的问题罢了。总而言之,平野佑吉迷失了自身与世界的关系。他是个窃视者,无法单靠注视,直接与世界产生关系,只能透过从画框外来注视世间。他是沟通不全。对平野而言,被害人的眼睛既是性器官,也是社会。平野惟有成为溃眼魔,才能够找到自己与社会的关系吧。” “平野为了当一个男人,所以侵犯女人——杀人,你是这个意思吗?” “与其说是为了当一个男人,毋宁说是活着的证明吧。这也是一种弑父行为。” “父亲是男的吧?被杀的全都是女的。” “所谓父亲,是破坏母子一体的共生关系,逼迫孩子独立自主的角色,也是利用价值体系的权威,来维持社会秩序的角色,或者是这种机能本身——不,父亲就是权威与价值体系。换言之,平野捣烂眼睛的行为,也是在除去剥夺他与幸福世界的一体感、不断压抑他的事物——也就是杀害父亲,同时他也可以借此与世界同化——侵犯母亲。” “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把他逼迫到这种地步的,是无时无刻不在监视着他的事物——也就是他心中的伦理、道德、神性——压抑着他的驱力的超我。平野被他的超我给去势了,所以他用钢铁的阳具,去戳破他的超我——父性。借由戳破超我,平野取回了以往失去的与世界的一体感。” 降旗有些喘息不定。 降旗目前的身份,或许极少有机会像这样长篇大论。 “所以……平野他……只杀女人吗?” “应该。” “只要是女人,不管什么人都好吗?” “我想……应该也不是,没有经过诊察,我无法断定。不过只要是女人,应该都有可能成为平野下手的目标。” “这样啊。” 有杀害的理由,却没有挑选的理由。 “这……是你作为精神神经科医师的见解吗?” “是认识平野的一介个人的见解。” “喂,降旗,我再问你一次,你说溃眼魔除了平野以外,不可能是其他人对吧?” “不可能,溃眼魔就是平野。” “这样啊……” 木场涌上一股复杂的思绪。 木场的灵光一闪,意想不到地被降旗给补强了。原本是精神科医师的朋友强力支持平野凶手说,木场不应该感到复杂才对。只是…… ——不对。 应该不对。四谷署的加门刑警应该也听过降旗相同的演说,只要不是木场这种爱唱反调的人,专家滔滔不绝而且煞有其事的高见,应该会让听众感到极有说服力才对。 所以警方才会在那么早的时间点就断定平野是凶手吧。木场就是对警方那言之过早的结论感到抗拒。警方的结论仅以平野的异常性为依据,认定这是没有动机的随机猎奇杀人。 降旗现在只是对那粗略的结论加上详细的解说罢了。平野有充分的理由犯案,也有动机,被害人也不是随机挑选的,只是常人难以理解这一切罢了。 当然,降旗在最早接受警方讯问时,应该也做了同样的说明。但是出于无法理解的理由、基准、动机的杀人,不管有再充分的理由、基准和动机,对警方来说,都等于是没有理由、基准和动机的命案,这也莫可奈何。 因为怕被注视,所以杀掉注视的人。 因为没办法侵犯,所以用刺眼睛来代替侵犯。 粉碎监视自己的超我这个玩意儿。 弑父、奸母,夺回世界。 ——不是这样的,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被害人还是等于是随机挑选的,木场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这一点。 小姑娘、荡妇、教师、有夫之妇。连结这四个毫无关系的点的,是平野被压抑的潜意识这条线——木场完全无法接受这种说法。 ——拿别的道理嵌进去的话…… 会浮现不同的图像——青木这么说,画出川岛凶手说这个不同的图像来。但是听完降旗的高见,木场却完全无法想像出任何不同的画面。 “平野的行动模式背后,是他的潜意识或性冲动……是吗?喂。” “没错。与其说是背后,应该说是深层才对。” “说法怎么样都无所谓。唔,说的也是吧。但是啊,降旗,有没有可能这样呢?……唔,该怎么说……” 木场找不到恰当的说法。“……平野有没有可能是根据别的道理在行动?” 降旗当场否定:“不可能。你的意思是说,平野之所以杀人,是有所谓一般的杀人动机吧?例如怎样的?” “这我不知道。” “怨恨?复仇?利益?自保?在平野的案例里,这些动机完全是不可能的。平野不会因为这些鄙俗的动机行动。” “那我问你,为什么平野到现在都还没落网?如果他连自保的念头都没有,为什么还偷偷摸摸地四处躲藏?” “作案的时候姑且不论,但平常平野并不是处在心神丧失的状态。他具备符合一般常识的判断能力,可以明确地认识到自己犯了什么样的罪行。平野犯下第一起命案时,肯定获得了某种成就感与满足感。但是,同时他也明白自己铸下了不可挽回的大错,惊恐万状。所以……他才会逃亡。” “太方便了吧?那平野就有刑事责任能力喽?那么他为什么一再犯案?你说的那个什么弑父,不是一次就行了吗?” “那就像麻药一样啊,会上瘾的。特别是逃亡生活中,精神状态会变得极为不稳定,会在某些时候突破临界点……” “你够了没!这也太方便了吧?一下子正常一下子异常,到底是哪边!” 木场烦躁极了。降旗依然故我地说:“正常与异常不是相反的。这完全是程度的问题,如果超出平均值,就称为异常,仍然在范围内,就叫做正常。所以他……” “我知道了,够了……”愈听愈烦躁,“……对了,平野有没有可能……是被人利用的?” 平野那种特殊的性质是否遭到第三者利用?平野的背后是否有人在掌控大局? 降旗的表情沉了下来。“利用?不可能。平野毫无社会性可言,要怎么利用?谁会利用?为了什么?” “要是我知道,也不会问你了。只是啊,什么都好……” 只要有一条线能够把那些女人连结起来。 “太可笑了。平野是个神经衰弱的逃亡者,他根本没有必要听从别人的指示啊。” “他不可能收钱杀人吗?就算没有社会性,也不能光着身体住在山里吧?想要活下去的话,就需要钱。钱是会愈用愈少的,没钱的话就伤脑筋了。就算他神经衰弱,还是有判断能力吧?那么也是会起贪念的吧?” “你是说他借由杀人,收取酬劳?” “就算他没有贪念,逃亡也是要花钱的。像是有人委托他杀人,代价是资助他逃亡……” “平野与人交易?这绝对不可能。” “你怎么能断定绝对不可能?” “我就是知道。” “所以说你为什么会知道?” “我就是知道,因为我跟平野是同类,我很清楚。为钱杀人?不对,他是在寻求救赎。他绝对不会为了酬劳而杀人,苟且地做出与社会妥协的行为。他有病,他生病了。其实我没能治疗他,也有一部分责任。” “混账东西!别自以为是了……”木场敲打榻榻米,“……你的道理不管听起来再怎么头头是道,还是不能相信。你或许是这样,但平野不一定就跟你一样啊!就算他真的就是这样,也稍微想想别的动机吧!什么禁止、压抑,听了就烦。不要把所有的事都怪到驱力上头。光是听你说话,我就快烦死了。” “那是因为……” “是怎样?是因为我也构筑了我自己的道理吗?或许是这样没错,但我马上就会像这样……” 木场抓起不知道是内裤还是袜子的东西,朝着降旗扔过去。 接着哑着喉咙大叫:“……把自己构筑起来的道理也给毁掉!所以道理对我是说不通的。就算说上一堆有的没的建起什么大道理来,它还不是会在一瞬间崩溃?所以道理根本就不能相信。平野可能是烦恼很多,脑袋也失常了吧。如果那样叫做有病,他或许就是有病。可是就算这样,为什么你会知道事实以外的事?精神科医师是什么?乩童还是灵媒吗?凭着那种歪理就能知道病患的内心深处吗?那才是自命不凡吧?自以为懂一些根本不懂的事……” “阿修,你说得没错……”降旗悄声制止木场的谩骂,“……我的想法跟你一样。可是,即使如此,大部分的研究者还是带着善意不断地钻研,即使并不完美,但既然获得了一些正面的结果,就不能无视于这个领域的成果。我没办法像你这样,一刀两断地舍弃它。” 那么,木场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大吼大叫的,不好意思啊。”木场说,掏出一根烟让降旗。降旗有些低声下气地回道“没关系”,接下了烟。 降旗津津有味地抽着烟。 木场注视朋友的脸。“我说啊,降旗。你有你的真实,这没有问题。但是啊,如果平野真的就像你所诊断的那样,那么……至少最后一宗命案就不是他干的了。” “此话怎说?” “左门町的事件,不管是凶器还是手法,都与其他的溃眼事件完全相同。那么这应该也是你所说的——我不太懂的——平野自我实现的行为吧。但是警方判断这是别人干的。不,现在警方逐渐认为溃眼魔根本就不是平野。” “这……” “嗯,无法接受对吧?我也这么认为。所以我假设平野是凶手。这么一来,他就必须事先知道被害人会来到现场。不,他根本是把被害人诱骗过来,埋伏等待。他等到被害人落单之后,动手杀人,再瞒过他人的耳目逃亡。他盯上了被害人……” “这样……吗?” “是啊。如果平野真的是根据你所说的行动模式来行动,这就有些奇怪了。不过啊,听好了,重点就在这里。只有假设平野是凶手时,刚才的描述才说得通。如果把另一个嫌疑犯当成凶手,那么事件就变得毫无计划性可言了。” “阿修,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平野这个人就如同你说的,那么他就不可能是这次命案的凶手。但是凶器一样,手法也一样。如果这次命案的凶手不是平野,就只好推断其他命案的凶手也不是平野了。” “溃眼魔……就是平野。” “所以啊,降旗,你的分析结果不但证明了平野难以理解的犯罪,同时也证明了平野不是凶手。如果所有的溃眼杀人都是平野干的,而平野这个人又真的符合你的分析,那么为了除掉这个矛盾,就需要完全不同的解释。所以……” “所以你才提到第三者的介入吗……” 降旗思考着,把烟抽到只剩下烟屁股,又扔进茶杯里。 “阿修,虽然我刚才那么说,但是想要自由自在地操纵一个人,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是吗?怎么说?” “据说以前曾经有过一种实验,最近好像叫做洗脑。透过某种教育或训练,是能够制造出惟命是从的人来的。这种情况,报酬就算不是金钱也无妨,有时候是无偿地服从。如果有人……” “我觉得……不太可能是这一类啦。” 应该不是。 这一类的手法,说起来就跟密室机关一样,与这起事件不相衬。 如果有机关的话,规模应该更庞大。 降旗拉起披在身上的襦袢衣襟。虽然已经是春天,但才阴历三月,深夜里打开窗户,一身邋遢地坐在窗边,当然会觉得冷。 “先不管这个,降旗,听说把你介绍给平野的,是平野的一个朋友……” 川岛喜市。 这个人不知不觉从搜查过程中消失了,但木场有些介意。 “……那个人跟你是什么关系?” “呃……哦,你说那个印刷工厂的工人是吧?我也不是原本就认识他。我记得他是一个姓川岛的青年,是我的恩师……” “你恩师的朋友?” “不是,是我的恩师以前照顾过的一位小姐介绍的。” “一位小姐?谁啊?” “呃,叫什么来着?对了,那位小姐姓织作,是财阀织作家的人。我对政治经济毫无兴趣,说来丢脸,不是很清楚。” “织作?前阵子死掉的织作纺织机的织作雄之介吗?大柴田的左右手、柴田财阀的中枢人物、财经界的黑手——辣手雄之介是吧?” 木场对政治经济也不是那么清楚,不过织作的名气大到连木场都听说过。 “对,就是他。据说就是那个辣手什么人的女儿,教授好像也不清楚是次女还是三女。” “织作雄之介的女儿?” 为什么那种大人物的千金会认识一介印刷工人?而且竟然介绍精神科医师给人家,总觉得古怪极了。 “令人不解呢。”木场点燃一直拿在手中的香烟。 “嗯,那个时候我也觉得有些奇怪,不过那个姓川岛的青年应该和织作家有亲戚关系吧。” “一开始是怎样?” “一开始川岛找上教授,说他是织作小姐介绍的,姓川岛,他有一个朋友出现了如何如何的症状,请教授务必为他朋友看诊。但是教授十分忙碌,而我那时已经逐渐丧失当医师的自信,不太看诊了,所以……” “这样啊,川岛啊……川岛。” 会不会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布下了某种大规模的机关? ——不可能吧? 降旗默然,沉思起来。 木场不知道该把烟灰弹到哪里,正犹豫着。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烟灰掉到榻榻米上了。 “对了。” “什么?” “有个女人……被盯上了。” “被盯上了?女人?” “说到川岛,我想起来了。听说有个娼妇有生命危险。呃,名字我记得是叫……志摩子。” “川岛喜市跟娼妇有什么关系?” “我不太清楚。是里美——哦,里美是这个房间的主人,是她告诉我的。里美说,那个女孩被蜘蛛盯上了。” “蜘蛛!” “对。说什么呢……?蜘蛛和川岛是什么关系,我不太记得了……是什么时候说的呢……?” “是那个……女人吗?” 余香。 被新造掐住脖子的女人。 闯进骑兵队电影公司破口大骂的女人。 ——跟我没关系,我最讨厌警察了! 留下一件对襟毛衣,消失无踪的女人。 警方还没有查明她的身份。 “是这一带的女人吗?” “应该是吧。反正一定是站街的流莺,我想里美应该认识。听说志摩子自己进行调查,想找出盯上自己的蜘蛛的真面目,结果那就是川岛——我记得里美是这样说的,不过这件事应该没关系吧。” “大有关系啊。喂,降旗。” “什么?” “我出于刑警的立场,不能见你老婆,所以你帮我问一声,然后告诉我地址跟姓名……” “你说志摩子的吗?” “当然了,听到了没?” “阿修,难不成你想查报她?” “笨蛋!那个女的……由我来保护。” ——敌人就是蜘蛛。 木场这么认定。平野佑吉是被蜘蛛丝操纵的人偶,而川岛新造,还有川岛喜市,应该也被蜘蛛丝给缠住了。那么…… 被杀的四个女人,就是落入蜘蛛网中的猎物。 蜘蛛网的正中央盘踞着蜘蛛。 那个蜘蛛——就是元凶。 木场钝重地起身。“女人差不多该回来了吧?” “你要回去了吗?” “要回去了,不好意思打扰这么久哪。” 降旗默默地重新合拢襦袢的衣襟。 “……你帮了我一个大忙,代我向你老婆问声好。” ——刑警向私娼问好,这也太荒唐了。 木场在心底笑道。 他打消回住处的念头,折回车站附近,在小巷里一家可疑的烤鸡肉摊填饱肚子,等待天明。虽然是烤鸡肉摊,却没有半点鸡肉,烤的全是猪的内脏,还有呈现葡萄色,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的着色酒。当然老板不可能热情招呼,客人也只有一个伤残军人。木场觉得身为刑警的自己与这里非常格格不入,竖起外套领子,在墙边一把半坏的椅子上坐下。 早晨一下子就来临了,夜晚倏地隐身,同时诡异的小摊子也消失了。 木场在朝雾中飒爽地前进。 目的地是九段下,法医里村纮市在九段下开了一家外科医院。 看看车站的时钟,才五点半而已。 里村是个技术高超的外科医师,总是和蔼可亲,也很受病患爱戴,里村医院生意相当兴隆。 里村就算不当法医,生活也高枕无虞。 只是里村有个无论如何都无法辞掉法医工作的理由,他爱好解剖。 木场认为这才是一种病。平常和里村相处,根本无法想像他眼睛熠熠生辉地切割尸体的猎奇模样。不只是木场,他觉得根本就没有人能够想像。 里村是个好好先生,总是顶着佛陀般的慈祥面孔热心治疗病患。但是不管身旁有多少扭伤割伤的活生生病患在哭叫求救,只要东边发现他杀尸体,他就会飞奔而至,西边捞起溺毙尸体,他就会火速赶往,对尸体无比执着。 ——他应该去让降旗看看的。 木场不了解里村的心态。 坡道上有一家比诊疗所再大上一些的小型建筑物,那就是里村医院。尽管还不到六点,然而仔细一看,大冷天中,里村本人竟然拿着扫帚在清扫玄关。他有些稀薄的后脑勺看起来寒冷极了。木场默默地走近,但医师立刻察觉声息,回过头来。 “啊,哦,是木场老弟啊。你这个刑警起得倒是很早嘛。呜哇,好糟糕的脸色。你喝通宵吗?这样不行啊,要我帮你摘出肝脏水洗一下吗?” “啰嗦,一大清早的,讲点清爽的话题行吗?就不会说声早安吗?” “水洗肝脏很清爽啊,不过你的肝应该已经回天乏术了吧。一副身体已经烂到不能再烂的模样,感觉一切开肚子,就会让人大失所望。不过我有点想看看哪。” 里村摆出拿手术刀的手势。 “话说回来,医师起得真早哪。而且你这是在干吗?打扫什么的交代护士不就好了?” “拜托你别讲那种大逆不道的话好吗?护士得好好珍惜呀。现在护士缺得很,要是待遇不好,她们马上就会甩头走人的。而且最近上了年纪的病患增加,老头子老太婆都起得很早,受伤的时间也提早啦。” “老年人……起得早哇?” “早得很,早得很哪,”里村夸张地说,“有时候三四点就跌倒喽。像内科,早上根本就是老年人专科。所以说啊,木场老弟,今后将是成人病的时代,我想把医院改建为成人病专门医院,应该会很赚的。” “医生该有的是仁心仁术吧?你有的是算术吗?” “医生也是人啊。那,你是来做什么的?” 里村把眼镜底下的一双大眼睛弯成新月形,注视木场。他额头上的发际线退得相当靠后,与那双孩子气的眼睛一点都不搭。 “就是左门町的……” “哦,溃眼魔是吧?把黏膜噗一声戳破,尖锐的凿子像这样噗喳噗喳穿过水晶体,一路刺到视网膜……” “变态,闭嘴啦。讲这种事那么有趣吗?我不是要问这个。听说你判断凶器是同一把,这一点错不了吗?” “错不了,不会错。木场老弟也会相信科学搜查呢。” “根据呢?” “凶器是前端相当尖锐的金属制物体,而且细心保养,可能每天都会打磨。不,一定是很勤快地时时打磨吧,前端非常薄。菜刀也是,如果经常打磨,虽然会变得很锋利,但也很容易缺损吧?就像那样。” “有缺损啊……” “验出金属碎片了,是我挑出来的。人的身体有柔软的部分和坚硬的部分,熟练的人做起来很简单,但门外汉乱刺一通就不行了。刀刃要是刺到骨头或坚硬的肌肉,就会缺损。而且人体还有很多脂肪呢,意外地难切哟。溃眼魔刺的是眼珠,不会有太多障碍,可是一刺下去,肌肉就会像这样收缩不是吗?要是角度不对的话……” “知道了,我知道了,别再说了。” “我就是要说,我了解那种心情哪。” “你了解?” “说到人被刺到哪里最恐怖,那当然是眼珠了,生理上就觉得恐怖嘛。而且很有可能不会成为致命伤,那就更恐怖了。” “恐怖吗?” “就是因为恐怖才刺的吧?人体有很多像心脏或延髓之类,可以一刀毙命的要害。肚子和脖子也是,只要切断动脉,就会大量失血。可是溃眼魔却顽固地只刺眼睛。是因为杀人的意志稀薄吗?他是想要凌虐被害人呢,还是他是一个终极虐待狂?” “杀人的意志……稀薄?” “如果目的是杀人,我想应该不会刺眼睛。被害人碰巧全都死了,可是这四个人的死因里,第一个小姑娘是休克死亡,第二个是失血致死,最后那个妇人则是被凿子深深地刺进脑子里,刺得非常仔细。” “是因为凶手对被害人怨恨极深吗?” “不是。我认为这完全是行凶时的状况,以及被害人的姿势所造成的结果。最先遇害的小姑娘,是人站着的时候被这样噗喳一下……” 里村扔下扫把,袭击木场。“……刺进去的,一定是的。剩下的两个人是坐着的时候被这么噗喳……” 里村再次攻击木场。木场闪开了,但是医师仿佛跨坐在什么透明的东西上面,挥下透明的凶器。 “……最后的妇人是躺着的时候被这么骑坐上去,她吃惊地睁大眼睛的时候,就被噗喳、噗喳噗喳……” “不要模仿那种怪声音啦。可是连这种事都看得出来吗?” “看得出来啊,我用黏土之类的做过实验了,角度等细节有微妙的不同。躺着的人的眼睛最容易刺,也可以刺得非常深,同时也符合杀害状况。” “你真是个细心的变态。” “我是热心的法医。只是啊,这个情况是刺过头了,所以拔的时候很难拔。而且刺一边眼睛的时候,被害人还活着,应该挣扎得相当激烈,所以凿子前端才会破损,留在里面。这个碎片与第一个被害人身上检验出来的碎片比对之后,确定是同一把刀刃上剥落下来的铁片。” “和第一个被害人一致是吗?” “其他人身上就没有检验出碎片了。只是,伤口形状全部相同。凶器同样是二厘凿,这一点错不了。” “我知道了,谢啦。” 里村的见解值得信赖。四宗命案的凶器的确相同,除非出现特殊情形,有别人使用了同一把凶器,否则这可以说是四宗命案是连续杀人事件的一大佐证。 木场抚摸内袋。 ——要拿出来吗? 他打消念头。利用里村,私底下查验指纹并不是件难事,不过在那之前,他有几件事要确定。 ——首先来排除障碍吧。 “再见,努力去治老头子的挫伤吧,变态。”木场极尽咒骂之能事,随即转身离去。里村则开朗而诡异地应道:“放心,我不久后就会去你们那儿解剖横死尸体了。” 木场接着步行到水道桥。 青木文藏在水道桥赁屋而居。 木场出声一叫,年轻的刑警便揉着眼睛出现,像个忘了预习的学生似地说:“前辈,怎么了?发生案子了吗?” “陪我走一趟。其实也不一定要你,不过谁教你跟我是老交情了,你就认命吧。在上班前会解决的。” “要去哪里?” “左门町,现场。” 一如往常,木场完全不加说明。青木也明白他的个性,完全没有发问。 从水道桥到四谷有三站。经过四谷署前面,抵达现场时,时间还不到七点。 纷乱的街景,寂寥的小巷。古老而肮脏的人家仿佛在宣示自己是建筑法规订定前落成的似的,盖得拥挤不堪。 多田麻纪的家,不可能通过审查的卖春宿。 木场喀啦啦打开玄关门。多田麻纪小小地蜷坐在入口处,她抬起皱纹遍布的脸,因刺眼而眯起双眼,盯住魁梧的刑警。 “干吗?你这官差真是放肆。” “哟,阿婆,半天没见啦。” “是吗?你这种丑八怪,就算过一百年我也不想再见到。回去。” “这可不行哪。我请教你一下啊,阿婆,你是不是还有话忘了跟我说?” “没有,我跟那个小芥子还有你已经说得不能再多了,都说完了。而且我不是什么阿婆,我叫多田麻纪。” “麻纪阿婆,你都几点睡觉?” “八点就上床了。虽然不是马上就睡得着,不过就算晚上醒着,眼睛也看不见。客人大多都是半夜才来,要是醒着等,身子哪撑得住?有客人来,我才会起来。喏,回去吧。” “你说玄关不上锁是吗?” “没锁啦,要我说几次?老娘穷得很,来者不拒,反正也没啥好偷的。客人来的时候要是门锁着,生意不就溜了吗?” “就算有客人来,如果你睡着了,不就不知道了?” “客人来这儿都会叫人的。玄关口一有声音,我马上就醒了。” “如果没出声的话呢?不会有人默默进来,就这样默默回去吗?” “才没那种呆子呢。就算偷偷摸进来,一做了什么事,我马上就知道啦。才不会让他们白住。” “你都怎么做?” “只要老娘坐在这里,人不就回不去了?你真是个呆头鹅。” “你都会坐在入口吗?像现在这样。” “是啊,我一起来就在这儿了,反正也没其他事做。这是生意哪。喏,回去吧。” 反正麻纪也只会在口头上逞威风。 “这样啊,好吧。阿婆,麻烦你一下,借用个玄关啊。喂,青木,你假装一下那个葫芦。” “葫芦?” “前岛啦,那个没用的老公。” “哦,前岛贞辅吗?就是那边的……等一下,前辈,你有什么新发现是吗?” “知道的事都一样啦。别啰嗦了,快照我说的做。喏,是那边的电线杆吧?” 青木纳闷地歪着脖子,走到小巷对面的电线杆,蹲下身子藏起来。 “喂,葫芦藏的是那边吗?” “贞辅是这么说的啊。这里的话,喏,大马路那边不怎么看得见吧?” 木场走出小巷,往大马路方向望去。已经有行人往来了,但是大马路那边应该几乎看不见青木,不过反过来就看得一清二楚。木场大声指示青木尽量藏好,走进玄关关上门后,再次打开。 ——川岛是这样出来的。 稍微挺直腰杆子,川岛比木场还要高。 ——就在路灯正下方嘛。 看得一清二楚,不管怎么藏都看得见。木场哑着声音叫道:“藏到垃圾桶旁边怎么样?”青木移动位置。 “喂,青木,那里对吗?身体再压低一点,藏好一点!不能绕到垃圾桶后面吗?” 青木说“不行啦”。垃圾桶紧贴着围墙设置,这好像是极限了。那里再怎么说都是玄关正对面,不管藏在左边还是右边,都一样看得见。 贞辅作证说: ——他的脸被路灯照亮,我看得一清二楚。 ——我确实看到他的脸了。 这对川岛来说应该也是一样,条件相同,彼此都看到了。倒不如说,躲在路灯正下方的贞辅更加一目了然。而且从路灯的位置来看,夜半来访的客人完全是逆光,就算看得出人影的轮廓,有夜盲症的麻纪应该也看不清楚客人。 不管怎么样…… 川岛都看到在外面监视的贞辅了。 川岛曾经一度折返,所以他应该看到贞辅两次才对。 尽管如此,川岛却完全没有设法除掉贞辅这个障碍。这代表川岛根本没有任何内疚之处,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解释了。杀人犯被人看见行凶现场,应该不可能不赶紧逃走,还悠哉地走回可能已经曝光的住处。 “辛苦了。青木,可以了。接下来,你进屋子旁边的缝隙里去。” 青木默默地听从命令。木场走到旁边,确定青木侧着身体穿进狭窄的空间里。 “去到不能再进去的地方,直到尽头。到了没?” 青木说“到了”,木场吼道:“好,竖起你的耳朵!”接着回到玄关,走到脱鞋处,把门关上。麻纪在背后狐疑地看着。 数到十。 木场又开门,走出外面,反手关上门。 他窥看隙缝说:“怎么样?青木,已经可以了,出来吧。” 青木一脸莫名其妙,左胸黏着蜘蛛网,拖拖拉拉地出来了。 “怎么样?有听到什么吗?” “玄关对吧?听见了,听得到。” “听到几次?” “几次?呃,是有开关门的声音啦……喏,我的身体转不过来,听觉和建筑物的墙壁平行,往左右扩散了。声音当然是听得到,从方向来看也知道是玄关传来的,可是没办法分辨得很清楚。” “这样。就算从里面出来再进去,也不能明确地听出来吧?” “当然听不出来了,只听得出玄关门打开而已。这怎么了吗?” “没事。接下来是老太婆……” 木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回头,麻纪正气势汹汹地站在那里,一张皱巴巴的脸不高兴地瞪着他。“干吗?在别人家门口鬼鬼祟祟的,搞什么鬼啊?快点滚回去吧。” “噢,你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就走人。” “什么?” “这一带有估衣铺——不,有当铺吗?愈近愈好。” “怎么?缺钱用啊?你们这些税金小偷,过得还真爽快。” “阿婆也有缴税啊?” “谁要缴那种东西。当铺有啦,走出马路以后,往警察局反方向走,走路十分钟就到了。是一家叫中条的当铺,明治元年创业的老店啦。” “这样啊。那我等下就去那里赎回你拿去当掉的友禅,当票拿来。” 麻纪不说话了。 青木把脸探到木场面前。“前辈,这是在说什么啊?” “青木,这么一来啊,密室就不见了。” “什么?密室?哦,那个房间上了锁的事啊。那是老婆婆骗人吗?” “不是骗人的。对吧,阿婆?” “我……我才没有说谎。” 麻纪紧紧抿住嘴唇,从木场身上别开视线。她的眼睛虽然湿了起来,态度却依然刚强无比。 “阿婆啊,你的那双势利眼差点就被人给戳烂啦。” “什……什么意思?” “你踢开纸门的时候,溃眼魔还在那个房间里啊。” “你……你说什么?”大叫的反而是青木,“前辈,什么意思……?” “溃眼魔就是平野的意思。” “请、请你说明一下!那个房间里除了被害人以外,只有川岛而已。也没有其他人出入,所以……” “有人出入啊,稀松平常地。” “有人出入?可、可是就算那样,发现时间和杀害时间相差了四个小时以上,凶手没有逃走,一直待在尸体旁边做什么……?” 青木交互看着麻纪和木场,然后沉默了。 “听好了,青木。贞辅开始监视行动以后,的确没有人进入这栋屋子,确实没有。凶手是在更早以前进来的。他比被害人更早一步潜进屋里,守株待兔。” “这里这么容易就能侵入吗?” “这个阿婆不会去留意来自外面的入侵者,她可能睡着了吧。她说这里没有东西可以偷,应该是真的,所以也不会有小偷进来吧。而且玄关根本没上锁,这种房子两三下就可以溜进来了。因为没有理由侵入,所以才没有人侵入,如果有目的的话,要进来是很简单的。只要进入屋子里,接下来只要屏息潜伏,绝对不会被发现。” 麻纪愤愤不平地听着。 “青木,听好了,平野事先潜进来,藏在这栋屋子的某处。这么想就是了。” ——只有这个可能了。 “然后女人和川岛来了。这里出现了一个问题:平野似乎不杀男的。平野一直等到川岛睡着,或川岛离开。这部分是我猜想的,到底怎么样我不知道。大概是女人先睡了,川岛早一步离开房间。凌晨三点。” “然后……平野他……” “没错。在平野来看,幸亏川岛回去了。命案现场无法从外侧上锁,所以川岛离开,女人睡着的话,那个房间的门锁就是开着的,可以轻而易举地溜进去。平野偷偷摸进女人睡着的房间里,先锁上房门,好让被害人无法逃走。接着他骑坐在睡着的女人身上,待她一醒,就动手杀人。不过根据里村的说法,凶手似乎费了点工夫,好像不是一击毙命。此时,川岛折回来了。” “为什么?” “可能是……为了这个。” 木场从内袋里露出用手帕包裹的遗留品。 青木说:“哦,那个啊。” “川岛把这个忘在什么地方了,但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掉在窗户外面。川岛应该是回来拿这个的。听好了,青木,川岛离开时,九成九看到正在监视的贞辅了。如果那个时候他已经杀了人,不可能会再折返的。” “说的……也是呢。” “但是平野在房间里,川岛进不去。川岛没办法,只好又出去。他出入了两次,当然……”木场望向麻纪,“……阿婆,你被吵起来了。” 麻纪垂下嘴角。 青木不服地提出异议:“阿婆熟睡得连十一点半以前溜进来的人都没发现,为什么这时候又会被吵起来?三点是三更半夜,是一般人睡得正熟的时间啊。” “老年人起得早啊,青木。” “可是……” “凶手是特意地、不被发现地悄悄潜入,但川岛是大摇大摆地离开的。搞不好离去时,他还说了声多谢照顾哩……” ——川岛那家伙说不定真说了。 木场所认识的川岛就是这样一个人。 “……阿婆,你刚才说你来者不拒,但不会平白放客人回去,对吧?” “是啊,怎样?” “我想也是。意思也就是你对进来的人很宽松,但对于离开的人却盯得很紧,对吧?就算客人默不吭声地走进来,也不能没付钱就离开。你一大早就坐在门口监视,这样才不会漏收了事后付款的客人的住宿费。” “这是生意,说那什么废话。”麻纪小声说。 “不过……案发当天只有一对客人,而且又爽快地先付了钱,你可能也有些松懈了,但因为平日的习惯,你还是醒来了,对吧,阿婆?” “……我是醒来了。” “你以为客人已经回去了,没想到人似乎还在房间里。于是阿婆,你动了贪念。这对客人付钱付得很爽快,离开时,再跟他们捞一笔延长费吧——你这么想对吧?于是你就像那样,在那儿坐着等待。因为这样,平野他……” “想出也出不来了?然后呢?”青木总算思考起来了。 “天气很冷吧,阿婆?” “只要拿得到钱,这点小事没什么不能忍的。老娘……很穷的。” “然后呢?前辈,那个……” “哦,这个阿婆一直忍耐到早上六点半。然后她终于忍无可忍,决定诉诸行动。二月的凌晨冷得很嘛,‘喂,时间到了,付延长费!’阿婆吼着拍门,却没有反应,于是她一脚踹开纸门。里头……” “……八千代陈尸床上。” “是啊,所以状况是符合证词的。只是那个时候,平野还在里面。” “可是前辈,那个房间里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啊。前辈不也看到了吗?没有任何可供藏身之处,绝对没有。” “那个时候是有的。八千代穿的和服,还挂在那个衣架屏风上。对吧,阿婆?” 若非如此,麻纪就无法确认和服的种类了。 如果里面没有半个人,也没办法从里面上锁了。 “只有骨架的衣架屏风,只要放张皮上去,就成了不折不扣的屏风。那个屏风的背后啊,溃眼魔正握着满是鲜血的凿子,战战兢兢地警戒着哪。喂,阿婆,要是你当时就起了贪念,抓起和服,看到凶手的脸,到时候就是你跟前岛八千代手牵着手一起被门板抬出来了。” “等一下,前辈,那么平野他……” “就算阿婆再怎么天不怕地不怕,看到那样的尸体,也是会着慌的。阿婆她脸色大变,跑去报警了。平野就是趁着这个机会逃脱的。” “可是贞辅并没有看到平野啊?” “贞辅也没看到这个阿婆回来啊。那个葫芦,那个时候正卡在你刚才卡住的地方。你也没办法区分那是人出去还是进来的声音吧?平野前脚刚离开,这个阿婆后脚就折回来了。” 青木低着头寻思,似乎马上理解了。这名年轻部下惟一让木场赏识的地方,就是他的聪明。 “这样啊,有可能。话说回来……这位阿婆为什么甚至打消报警的念头,都要赶回来呢?” “她改变主意了吧。一冷静下来,贪念就涌了上来。她想到一个点子,但如果叫了警察,就没办法动手了。对吧,阿婆?” 麻纪别开脸去。 “这个阿婆啊,被死者的和服搞得利欲熏心了。” “啊……这样啊,她偷了和服……嗯?所以……” “是啊。这个阿婆决定暂时不报警,回来后,取下和服折起来,用布巾包了,拿去当铺换了钱,再顺道悠哉地走去警局。这个阿婆实在是胆大包天哪。” “真的吗?呃……” “我叫多田麻纪……是真的。” 青木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接着他用充满正义感的口吻责备麻纪说:“你、你为什么不说出来?阿婆,你这再怎么说都太荒唐了!这可是命案啊!” “啰嗦啦,这有什么不对?你要逮捕我吗?抓啊,抓啊!” 麻纪朝青木伸出双手。 青木不知为何,慌忙地望向木场。 木场抓住麻纪伸出来的手:“阿婆,不要这样,我们已经明白了。青木啊,你这样是不行的。这个阿婆没有恶意,她觉得只是做了该做的事。这与命案无关。对吧,阿婆?” “这还用说吗……”麻纪甩开木场的手。 接着她尽其所能地逞强说:“……管他什么人在哪里被杀,都不关老娘的事。可是这事发生在老娘家里,当然要照老娘的规矩来。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那是延长费嘛!” “延长费?”青木发出愣住般的声音,“……尸体的住宿费吗?” 麻纪听到青木的话,满是白发的头点了两三次。 “你这小鬼真够惹人嫌的。管她是死是活,那个女的都用了老娘的房间啊。你们把那个女的搬走的时候,都已经下午了,那是延长费跟补偿费。就算拿走钱包里的钱,都还不够哩。管他是死人还是幽灵,该付的钱就是要付。” 青木目瞪口呆地张着嘴说:“连钱都偷啦?” 麻纪朝屋子墙壁踢了一脚,啐道:“你这个死小鬼,别装什么乖宝宝啦!怎样?老娘又不是偷活人的东西。人都死了,还管他什么道义?而且她死在老娘家里,只拿她一件友禅,算是便宜她了。空袭之后,我可是从满地的尸体身上剥衣服穿,一路这么撑过来的。老娘过了几十年苦日子,一个人活到现在,一文钱也不多花,跌倒了也不空手爬起来……” 麻纪滔滔不绝,尽可能地虚张声势。“……这不就是穷人的道理吗!” “是啊,阿婆有阿婆自己的道理哪。有问题的反而是警察吧?难道完全没有人发现被害人身上的钱不见了,还有现场找不到和服吗?” “呃,这件事我记得会议中也有提到。” 反正一定是被当成小事,置之不理。木场根本不记得有提起。 岂止是小事一桩,根本事关重大。 青木深深地感觉到一股莫须有的罪恶感及毫无意义的挫败感,接着虚弱地说:“会议上,结论不是说和服应该是川岛拿走了吗?” “哪有那么随便的结论。” 这个结论实在太投机取巧了,木场应该是感到哑口无言,才会没放在心上。 ——这里就这样了吧。 木场大声说:“回去了。” “你要回去了?不抓我吗?” 麻纪这么说,看起来有些灰心丧气,木场觉得她整个人似乎小了一圈。 ——这个老太婆…… 木场心想,这个老太婆的人生应该是不怎么值得受人称道。就像猫目洞的老板娘说的,世人看待她的眼光一定十分严苛。麻纪一直抵抗着这些批评活过来,然而,岁月似乎也不肯饶过这名女豪杰。 木场对麻纪有些感到共鸣,慌忙甩开这个念头。自己是警官——是守法者。 “我不会抓你啦,只是其他刑警可能还会过来问话吧。虽然连一文钱也拿不到,说愈多可能损失愈多,不过你就当成是放你一马的代价吧,麻纪阿婆。” 麻纪默默地用鼻子哼了一声,弓着背走进屋里,粗鲁地关上玄关门。木场望了玄关一会儿,叫住正一脸疑惑地思考的部下。 “喂,青木。” “什么……” “我今天请假。” “啊?为什么?” “我说要请假就是要请假。你去跟课长说我感冒,什么都好。” “可是……前辈从来不感冒吧?” “会啦,我发烧快死啦。汗水跟鼻涕流得跟瀑布一样,你没看见吗?” 木场恐吓说。 青木低喊着“知道了,我知道了”,后退两三步说:“那……现在这件事怎么办?我觉得这件事非常重要。” “由你去转告课长。辖区应该不会立刻接受这个说法,搜查方针也不会改变吧。不管怎么样,川岛跟这件事并非完全无关,只要逮到他,案情应该会更明朗吧。”木场说道,走了出去。 青木低着头,跟着木场走了一会儿,到了大马路时,他赶到木场前面,回头就说:“可是……前辈,如果照着刚才的事实来想,不就会得出川岛不可能是凶手的结论吗?那么凶手就是平野了。平野现在正逍遥法外。” “就算假设平野是凶手,还是有一堆问题得解决。没那么简单。” “是吗?” “听好了,刚才的说法是解决了一些小矛盾,事实也变得通顺合理了。但是完全没有一个道理可以联系这些小事实,或是解释刚才的说法。” “道理……吗?” “对。听好了,我刚才去见了那个医师——降旗,根据他的看法,平野的精神非常不稳定,非常有可能继续犯案。但是他会杀人,似乎就像是一种发作,他不可能会计划性地杀人。” “报告书上也写了类似的事呢,只是没有人能够理解。” “我也不懂啊。只是如果照单全收,全盘相信的话,那么盯上特定猎物,诱骗被害人出来,使其落入陷阱这种计划性的杀人,就不符合平野的行动模式了。” “原来如此。” “可是就这次的命案来说,只能说那家伙这次采取了不符合他行动模式的行动。犯案前后发生的事,应该就像刚才说的吧。如果不这么想,就无法除掉小矛盾。只是啊……” 青木问:“只是什么?” “……在平野背后操纵的家伙……”木场说到这里,含糊其辞。 ——问题是背后的蜘蛛。 木场抚摸内袋。 ——要交给青木吗? 采验、核对指纹。 ——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吗? 就算只检验出据信是平野的指纹,事实也不会改变。 木场打消念头。不管这些,最重要的是…… ——在思考之前先行动吧。 木场顽强的肌肉这么吩咐他散漫的脑袋。 青木呢喃着什么,一脸严肃地走在木场旁边。 “喂,青木,你走的方向反了。” 木场正往车站的反方向走去,他打算去麻纪说的那家当铺。 从诱导侦讯麻纪时的情况来看,八千代的友禅一定是被当到那家当铺——中条当铺去了。 木场吼着:“快点去,要迟到了。”但青木笑着说:“前辈要去当铺对吧?让我陪你到那里吧。” 木场的行动完全被看透了。 就像麻纪说的,走不到十分钟,就看到那家当铺了。老旧的广告牌上写着“中当铺创业明治元年” [“”为日本汉字“条”的旧体字,中当铺因为创业早,招牌上使用的是创业当时通用的旧字体。],是古董了。但是店铺本身实在不像是明治元年的建筑物。可能是空袭中烧毁,战后改建的吧。 玻璃门开着,木场穿过门帘。 一个身穿和服的细眼男子不可一世地坐在柜台内,专心致志地看着账簿。 “真早哪。客人,店还没开啊。” 口气很粗鲁,连头都不抬一下。木场想起了朋友中禅寺。 “门不就开着吗?” “就算门开着,也不代表店开了。晚点再来。” “那可不行哪……”木场冷不防地把警察手册伸到男人的鼻尖前,“……我说老板哪,这玩意儿可以当多少呀?” 男子缩起下巴,朝上窥看木场。“大、大爷人也真坏哪。有、有何贵干呀?” “哼。这样就能吓倒你,打一开始就别拽嘛……” 这要是中禅寺,一定马上就对警察手册估起价来了吧。 “……你是这里的老板吗?” “啊,是的,小的名叫中条高,是小店的第四代当家。请、请问有何贵干?” “柜台一向是你在负责吗?” “是,大部分都是小的看店。有何贵干呀?” “贵干贵干的,我又不是什么大官。不过不管啦。我说你啊,你认识那边那间卖春宿的多田老太婆吗?” “咦?您说有溃眼魔出现的那一家的麻纪婆吗?” “对,就是那个阿婆。” “小店是正当经营的当铺,与非法之事完全没有瓜葛……当然,小的也不会去玩女人。其实小的是这家当铺掌柜的招赘女婿,对老婆那个……抬不起头来……” “没人在问你这些,呆头鹅。”木场蛮横地说道,在柜台旁边的入口处坐下。 “那个阿婆常来吗?” “偶尔,但可能没什么东西好当吧。” “我说啊,溃眼魔出现的那一天,阿婆拿了件和服来当,对吧?你记得吗?” “什么时候?溃眼魔……哦,那一天吗?可是她会在出那种大事的日子拿东西来当吗?” “是我在问话。那是半个月前的事,看你的账簿。” “啊……对了,警察来过,过来问话,是那天哪。错不了,原来如此。” “我叫你看账簿。上面不是写着吗?是几点的时候?” “几点哪,大概这个时间吧。还是要更早一点?蛮早的,不……” “给我说清楚点。” “大、大概现在这时间……还不到八点,七点半过后。” 木场追问:“真的吗?”中条回答说:“小店七点半开门,八点才营业。”他说店门开得早,是代代传下来的习惯。 “她拿什么来当?” “女人的和服,很稀罕的水鸟花样……可能是鸳鸯吧?我记得很清楚,是加贺友禅,很高级。其他还有和服外套、披肩和和服腰带。” 青木向木场使眼色,没有错。 “东西在哪里?” “不在这里了。”中条挑起有些上扬的眉毛,眯起眼睛。 “没有被赎走吧?流当了吗?” “卖掉了。不,应该说是被赎走了。” “说清楚点,到底是怎样?叫你看账簿啦。” “我是说,那天有另外一个人……” “喂,等一下,当到你这里的当天就流当了吗?” “不是的,那件和服打从一开始就……麻纪婆一开始就说她不打算赎回去了,我也没有给她当票。这也是当然的,那种和服,那个老太婆就算想穿也穿不了嘛。真恶心,留在她手上真是平白糟蹋。” “然后你把衣服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大爷……那、那是赃物吗?哎呀呀呀,这下糟了。老太婆也真是罪过哪,真过分。这种情况小的也算是有罪吗?” “叫你闭嘴看你的账簿!是谁赎出去的?” “咦?呃,小的并不是在隐瞒什么啊,小的丝毫没有隐瞒。那个时候过来的警察,一开口就问说有没有看到可疑的男子,他是一个怎么样怎么样的人,说那个人就是溃眼魔——姓平野是吗?净是打听那个人的事。那种野蛮人,小的一点儿都不清楚啊,所以小的就说不知道。警察问的问题,小的都有问必答了。哦……啊,有了,在这里。” 中条翻着账簿,睁大眼睛,他可能近视。 木场也凑过去看,中条立刻合上账簿。 “干吗藏起来?” “呃,没有,只是那个,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全部想起来了。那个人一下子就过来了。感觉麻纪婆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跟着来了。” “前脚出后脚进?” 这太快了。 “欸,那个人一进店里,就对我说:‘冒昧请教一下。’嗯,我就心想,怎么,不是客人啊?嗯,我这么怀疑,想说他是不是要来问路的。结果那个人就说了……” ——刚才的老婆婆是不是拿了一件和服来典当? “我也没必要隐瞒,就说:‘是的,没错。’结果啊……” ——是不是一件水鸟花纹的华丽和服? “那个人这么问,这我也没有必要隐瞒吧?我就说:‘是的,没错。’结果……” ——这样啊。我想那一定是我女伴的和服,不小心忘在那边的旅馆了。能不能让我稍微看一下呢? “他这么说。我觉得奇怪,想说忘记和服,那不就成了裸女了?可是我也没理由不给人家看,而且东西根本还没收起来,所以我就让他看了。结果啊……” ——哦,这的确是我女伴的衣服。啊,太好了。老婆婆那里我会去说一声,我可以把这个赎回来吗? “就是这么回事。啊,那个男的是小偷吗?没那回事吧?这件事很蹊跷吧?这真的很奇怪呢,怪事一桩。” 如果说是女伴的衣服的话……那么那个人是川岛新造吗? 或者也有可能是平野。考虑时间等条件,平野的可能性很高。 当铺老板频频晃着脖子,又悄悄翻开账簿。 “然后啊,那个人虽然说要赎回去,可是他又不是典当的本人,所以我就想说,得先把和服当成流当品处理才行。” “怎么,你就只想着赚钱吗?” “可是大爷,要不然账目就不对啦。照道理说,要写成麻纪婆典当,然后流当,再卖掉这样才行。” “你不是说连当票都没给人家吗?” “呃,那是、所以说……” “所以你上头写的人是谁?这应该要留下姓名地址吧?还是只是买走的话,不会留下数据?到底是怎样?让我看账簿!” “呃,小的也不敢做那样的事,所以账簿上就当成是那个人拿来典当的……咦,还是抹消了?所以……那个人……哦,在这里。” 木场再次望过去。当铺老板扭过身子,让账簿远离刑警。 “有了有了,因为很麻烦,所以我把它当成特例处理了。只多收了二十圆手续费,当做是被赎回去了。呃,赎回去的是川岛先生。” “川岛?川岛什么?” “川岛……喜市先生。” “喂,你再说一次!” “川岛喜市先生,地址是千叶县……好远哪,千叶县的兴津町茂浦……这是哪里啊?” 木场望向青木,青木有些激动地问:“老板,那个人……长得怎样?” “什么?一个很普通的人啊。好像戴着眼镜。” “不是光头、穿军服吧?” “光头?那个人好像没秃吧。衣服的话,是普通的开襟外套,就像大爷们穿的那种,似乎没戴帽子。很年轻,还不到三十。” “前辈……” 川岛喜市只是平野佑吉的朋友,他只是把降旗介绍给平野,角色仅止于此,与本案并无太大关系。从降旗的话听来,虽然川岛喜市有些可疑,但木场之所以会在意这个人,只是因为他与川岛新造同姓,以及他目前行踪不明,仅此而已。 然而…… 为什么这个喜市会在这个节骨眼突然冒出来,赎回前岛八千代的和服?而且多田麻纪会把八千代的和服拿来这家当铺典当,不管对谁来说,应该都是意料之外的事才对。 “喂,青木,川岛喜市这个人后来……” “没有线索。川岛喜市似乎是个假名——或者是因为战后的混乱,使得住民票等数据散失了,他的出生地以及正确的经历都不清楚,当然目前的行踪也不明。” “青木。” “是,我了解。虽然一样是川岛,但是川岛喜市……有可能是溃眼魔对吧?” “噢,你的意见……说平野原本就不是凶手的那个意见,这下子就说得通了。我对川岛新造是凶手的说法无法接受,但如果说平野是凶手,也无法释然。但是……” “川岛喜市和平野很要好。如果有人假冒平野的名号,川岛喜市也比川岛新造更有可能。这……” 中条睁大了细长的眼睛,“咦”了一声。“那个人是、溃、溃眼魔……” “混账东西,还不一定是。老板,这事不许泄露出去。要是你敢吐露半个字,就没收你的执照——不,把你逮捕。你的那场交易……违反了法规对吧?” 虽然木场不知道这抵触了什么法令,但他感觉似乎是违法行为。木场自己都觉得这话说得太随便,但当铺做的也不完全是清白生意,这种威胁似乎格外有效。四代当家再次“咦”了一声。 “再说清楚一点,把你记得的全部说出来。你知不知道全日本有几万个戴眼镜、穿开襟外套、不到三十岁的男人啊?” “呃,说、说的也是呢,啊啊啊,淤伤,那个人的脸上有淤伤,在左脸颊这里,有一块像被打过的淤伤。嗯,的确有淤伤。还、还有,是啊,他的声音很尖,啊,不是大爷这种粗哑的声音,而是细细的……啊啊、失礼、失礼。” 当铺老板吓得魂飞魄散。一夜未眠的剽悍刑警,相貌似乎相当吓人。 “还有呢?” “哦,出手很大方。” “你这家伙,揩了人家的油是吧?” “呀!大爷饶命!”当铺老板缩起脖子。 “川岛……喜市啊……” “这……初期搜查完全失败了呢,前辈。”青木僵着一张表情说,“我们犯了不可原谅的过错。可是这么一来的话,平野他……到底怎么了呢?前辈……” 然而木场仍旧无法信服,就算川岛喜市是凶手,他也…… ——只是个被操纵的人偶罢了。 青木说“我不能默不吭声”,快步移动。木场告诫当铺“不许违法交易啊”,离开店里。青木快步走着,频频斥责自己:“不行,真的不行。” “什么东西不行?” “不行,我赶不上前辈。我连看清真相都办不到,只知道急功近利,被蒙蔽了眼睛。不,我一心只想要以自己的方式找出真相……” “混账,什么真相?根本什么都还没有确定啊,我们依然什么都不明白。你冷静点,听什么就信什么,所以你才没有长进。” 该冷静脑袋的是自己——木场心想。 青木说:“我才没听什么信什么呢。只是我不固执己见,对于合乎道理的意见坦率地佩服而已。” 两人经过麻纪家前面的小巷,来到四谷警察署前。几名制服警官正聚集在入口附近。 “啊,是警视厅的……木场兄和青木!” 突然被人叫住,木场有点吃惊,不高兴地转过头去。青木说:“哦,七条兄。” 四谷署前面,蝾螺——七条刑警四周站着数名警官。 “我不知道你们是来做什么的,不过来得正好。木场兄,你看过这个女人吧?她之前人在现场对吧?” 警官让到一旁,女子现出身影。 她的双臂被制服警官抓住。 妆化得很浓,服装花哨,是娼妓。 记忆在鼻腔苏醒,女人的味道。 ——志摩子……吗? “你们很烦欸,跟我没关系啦!放开我啦!” 女人和那天晚上一样,厉声尖叫,拼命挣扎。 “这个女的怎么了?” “哦,她是曾和川岛接触过的证人,是重要关系人。她逃走以后,我们一直监视着池袋车站一带,却怎么样都逮不到她。当然逮不到,因为这家伙把地盘移到淀桥去了。” “怎么移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 “是啊。那边是别人的地盘,结果起了争执,还上演了全武行。” “全武行?娼妇与娼妇吗?” “不是,对手是流氓。新宿那一带啊,不管是通过拉皮条的还是跑单帮的,都需要大姐头的许可,因为背后有黑道在控制。这家伙差点被流氓用草席卷起来扔进河里的时候,被淀桥署的人给救了。由于我们把她列为关系人,发出肖像画,所以收到了淀桥署的联络。认得她的只有我,所以我一大早就去把她给领过来了。” “你们搞错人了啦!不是我啦!我才没看过你这种肥河豚哩!讨厌啦,放开我啦!” “你啊,差点就要被人家给了结了,那边是黑道的势力范围,像你这种跑单帮的流莺,是不能随便做买卖的。” “那你们去抓他们啊!干什么抓我嘛!比起我这种靠身体赚钱的底层女人,在红线另一头操纵女人、剥削女人、凌虐女人,只顾着自己赚大钱的黑市商人更坏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但问题是青线 [相对于可以合法买春卖春的红线地区,非法进行买春卖春的私娼地带称为“青线地带”。源自于警方在地图上以红线、青线标志出该区域。]卖春啊。不过我们不是抓你,是保护你、救了你,所以你合作一点吧。你差点在骑兵队电影公司被掐死的时候,救了你的不就是我吗?喂,木场兄,你也帮我说几句吧。” “这女的……” 木场用那双小眼睛仔细凝视女人涂满了眼线的眼睛。女子察觉他的视线,瞪了回去。看这情况……她什么都不会说的。 “……搞错人了吧,七条。” 七条惊愕地“咦”了一声。 “是吗?不会错的啦。木场兄,就是这家伙啦。你是怎么了?喂,你们几个也记得吧?”七条质问制服警官们。 木场大声喝道:“不是她啦!你们就放了她吧。现行的法律就算可以保护、指导流莺,也不能逮捕她们吧?” “喏,看吧?你这个死脑袋,眼睛长在哪里啊?叫你们放开啦!” 女人粗鲁地甩开制服警官的手,就像那天晚上,身子一翻,往后一跳,在木场前面背着身子说:“不要小看我红蜘蛛志摩子!竟然把人拖来这种怪地方,搞什么嘛!至少也该付我回去的车钱吧!” 她气势汹汹地对着七条等人破口大骂。 木场用力抓住她的手一扯,低吼道:“喂,你适可而止一点,再骂下去对你也没有好处。” 志摩子默默地,以一种像是瞪视、又有些害怕的眼神仰望木场。 木场将脸凑近她戴了耳饰的耳朵,压低声音,不让七条等人听见地说: “你的绰号叫红蜘蛛吗?那么盯上你这只红蜘蛛的蜘蛛……又是什么颜色?” 与那天晚上相同的香味。 志摩子瞬间沉默,说道:“哼,我才不买你的账!不劳官差操心!”说完后,她动作敏捷地奔离现场。
男子抱着双肩,静静地颤抖。 女子以温柔的眼神望着他的背影。 隙缝间吹进来的风抚过男子的后颈,男子更感不安,双手更加用力。 他想起母亲。母亲一定也曾经在这栋破屋里,害怕着空隙吹进来的冷风,像这样抱着身子承受着——一想到这里,男子悲伤不已。 “你……什么都没有做。”女子的声音好温柔,“你只是想要雪清令堂的遗恨。” “可是……可是那个女的死了。” “那是溃眼魔干的,不是你害的。” 女子柔软至极的手呵护似的放上男子的肩膀,她的肌肤感觉到男子的心跳。女子呢喃似地说:“要放弃了吗?” 此话让男子僵住了。“这……办不到。” “另一个女人……在哪里?” “我已经知道了,我见过她好几次,错不了。她和那个女的不同,现在一样在当妓女……” “还在……当妓女。” “对,肮脏的妓女。杀了我母亲的妓女。”男子愤恨地说,闭上眼睛。 “停手吧。”女子悲伤地蹙眉,接着虚弱地、叹息般地说,“再继续下去,对你没有好处。已经够了吧?我不想看到你这样了。再继续下去,你一定会恨我的。” 男子抬头,僵硬的脸转向女子。“不会那样的,你告诉了我真相。如果没有你告诉我,我连母亲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只是……” “你并不打算杀她们的……对吧?” 男子再次垂头,视线落向昏暗的地板木纹。 女子在背后望着男子的侧脸。“会不会是你的朋友……在某处监视你的行动,然后……想要向你报恩呢?” “报恩?因为我……帮助他逃走吗?” “我这么感觉。” “这……” “那么,另一个女人迟早也……” “换句话说,就算置之不理,那个女的也……”女子垂下长长的睫毛,“……你的愿望即将实现。” “住口!我、我快要疯了!” 男子用力捶了地板三下。女子用力抱住男子肩膀,镇住他的激情。女子虚幻的声音取代空隙吹进来的风,抚过男子的后颈:“所以说……这与你无关。我说的停手,指的是这件事。” “不要、不要!我已经受够了!” 男子抱住头,捶打地板,恸哭不止。 女子以悲伤而虚幻的声音,不断地向男子的背后倾吐:“你……不愿意让你的朋友继续犯下滔天大罪……对吧?” 男子浑身一震。 “真可怜……但是事到如今,已经束手无策了。” “他是个好人,他真的是个好人。而我……把你卷进来,连他都卷进来……然后……” “这不是你的错。所以,你就收手,逃得远远的吧。” “你也……跟我一起……” “这……我做不到……” 女子温柔地抚摸抱住她的男子脸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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