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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络新妇之理 作者:京极夏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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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心理作用,樱花蓓蕾似乎变得比昨日更加饱满了些。 生苔的墓碑周围散发出潮湿的泥土气味,与依稀隐含春天预兆的草木香味糅合在一起,仿佛在昭告世人,现在正处于不上不下的季节。 伊佐间在墓前合掌膜拜,他完全不晓得里面埋了什么人。 一旁的今川一样合掌拜着,姿势还是有点像动物。伊佐间看起来毫无信仰,感觉像是会做起神道教的拍手祈祷,而今川与其说是在膜拜,更像在默祷着什么,感觉有点诡异。 这里是织作家的墓地。 两人自从是亮遭到杀害那天起,就一直逗留在织作家。说逗留是好听,但说穿了只是被警察限制行动罢了。 伊佐间和今川只是单纯的目击者,织作家的人也证实了这一点,他们完全没有理由遭到怀疑。不过织作家似乎不是个寻常家族,命案发生已经过了四天,事情却没有对外公开,不仅所有的相关人等被下达严厉的封口令,而且未经许可,还禁止外出。 既然扯上关系,也只能自认倒霉,早早认命——今川说得十分达观,但他与闲闲没事的伊佐间不同,有生意要照顾,应该感到很为难才是。只是今川上个月好像也碰上相同的状况,或许他已经习惯了。 伊佐间环顾庭院。 放眼所及,皆是樱树。 伊佐间想要数一数究竟种了几棵树,但他数到第八十二棵时放弃了。 “两位……还在这里吗?”宛如凉风的声音。 茜在墓碑后面。 表情很柔和,但她并不是在笑。 “嗯……哦。” 这也不是什么需要回答的问题。 “真的……万分抱歉,竟然把客人卷进这样的麻烦里。” 这句话从昨天起,已经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 “有难……”伊佐间说道,点了两次头。 今川说:“伊佐间,你省略‘同当’两个字,人家会听不懂的。” 虽然几乎看不出来,但茜笑了。 她的嘴角虽然在微笑,眼睛却满是悲伤。 ——总比哭泣好呢。 伊佐间这么想道。自从邂逅以来,茜不是在哭就是在道歉,总是受人欺侮。 现在要好多了。 应该是极为不堪的浪荡丈夫死了,年轻的未亡人却仍然哭了三天三夜。她失魂落魄,不管是母亲刚强的言语、妹妹鞭策的话语、旁人安慰的词语,她都完全听不进去。 伊佐间有些惊奇,纳闷这个世上真有值得如此悲伤的事吗?他了解悲伤、难过这种心情,但一辈子都不可能哭成那样吧。 不知道是被“丧主不振作怎么行”这句话给激励,还是深深明白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人会为那个窝囊废送葬,又或者是把一生的眼泪都给哭干了,茜总算恢复了自我。其实到了昨天,她才恢复到可以像这样普通交谈的状态。 “今天……很温暖。” 没有意义的寒暄。 身为闯入者的伊佐间不好过问人家太私密的问题,却也不能随便说些有的没的安慰,简直像体现了目前的季节,只能表现出尴尬的态度。 这种尴尬的状态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伊佐间毫无头绪。 当然,案子一旦解决,他们应该就可以重获自由,就算没有解决,不久后警方应该也会释放他们,但伊佐间完全不晓得那会是什么时候。遗体被送交解剖,还没有送回来,也不能办丧事。警察每天过来询问同样的问题,相同的时间一再重复。就像昨天如此,今天应该也将如此,一想到此,伊佐间有种错觉,仿佛这怪异的生活将永远持续下去。 织作家的五名女子、两名佣人,以及两名闯入者的共同生活。 ——完全是苍蝇。 伊佐间这种感觉更深了。苍蝇飞过来停下,应该立刻就飞走,不会产生深刻的关联,然而这只苍蝇却被抹进了绘画里头。 伊佐间想起了仁吉的话。 如果借用那些没口德的家伙的说法,这栋宅子确实是蜘蛛网洋馆。 ——掉进蜘蛛网的苍蝇。 那么蜘蛛就是真佐子吗?或者是…… “警察先生请两位到大厅去……” “又……” “嗯,是的。”茜说道,又幽幽地——真的是幽幽地——笑了。 昨天和前天,警方的侦讯从上午开始,快到中午时轮到伊佐间和今川,然后一直持续到下午三四点,阿节特地为他们准备的午餐全都凉掉了。伊佐间心想今天八成也会如此。 ——那个时候…… 总共有五个人——伊佐间、今川、茜、真佐子以及耕作——目击到苍白的手掐住了织作是亮的脖子。依常识判断,这五个人绝对不是凶手。在赶往现场的途中,他们与葵、碧会合,耕作则绕到庭院去。所有的人都进入书房以后,耕作才再度现身。 关于这一点,警方严厉地追问耕作。为什么他会一个人绕到庭院去?太可疑了,抵达得太晚这一点也启人疑窦。 耕作供称,因为他当下认为凶手会从庭院逃走。事实上,犯罪现场从内侧上了锁,凶手就像耕作预测的,破窗而逃。然而遗憾的是,耕作并没有看见凶手的影子,因为他到得太晚了。 之所以花了那么久才到,是因为路径太遥远了。 要从大厅走出庭院,再前往书房,似乎必须绕上一大段路,比从邸内的走廊过去更遥远。这栋屋子构造复杂,难怪无法直接出去庭院。警方再三勘验过耕作行走的路线以后,得到了一个结论:虽然绕了一大段路,但已经是最短的一条路线了。 换言之,建筑物的设计如此复杂奇怪,对凶手来说是侥幸的。 屋子里也有人没有不在场证明。 那就是女佣阿节,以及五百子刀自两个人。 阿节当时正单独行动。至于她在做什么,其实也没在做什么,她想要抄近路从别的楼梯走下去,却滑下两阶,重重地撞到小腿,痛得鬼哭神号、满地打滚。她说她只是想要比主人和客人更早一步赶到大厅而已。就算阿节说谎,是亮的喉咙也是被一双大手几乎扭断地掐住,而阿节的手腕很细,手掌又很小巧,即使她是个怪力女,也不可能是凶手。 至于五百子刀自,当时她正在房间用午餐。平常是茜服侍她一起用餐,但那时茜与伊佐间等人在一起,所以没有任何人陪伴,她独自一人吃饭。刀自的房间虽然不能直接从大厅过去,却与大厅相邻。 伊佐间只瞄见过一眼,五百子是个年过九十的银发老媪。 她的脚和腰都不太行了,大部分时间似乎都坐着不动,所以根本不必考虑。 那么,邸内的九个人都不可能行凶了。 这种情况,自然应该视为是外人下的手。 但是……如果这是一个细致的,或大胆的诡计,情况就不同了。例如说,这是不是整个家族联手进行的犯罪计划呢?仔细想想,被杀害的是一族的污点、家名之耻——是亮,这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过…… 如果是为了制造家人的不在场证明而做的手脚,先决条件是必须让伊佐间和今川等外人目击到凶手行凶的一瞬间。 但是应该没有人能够预测被害人的行动——除非是亮自己也是共犯,但不可能有这种荒唐事。关于这点,虽然也可以把被害人引诱到书房,但伊佐间会不会望向书房,就完全是运气了。就算不管伊佐间会不会望向书房,家里的任何一名成员都会想办法要他看那里,但是如果书房与走廊上的人无法沟通联络,就很难像那样合作无间了。不得不说时机太巧妙了。 而且应该没有人料得到伊佐间和今川会在那个时间拜访织作家。虽然他们是由耕作请过来的,但并没有约好哪一天几点到。 如果这一连串事件是设计好的,就必须把仁吉也当成共犯,但即使如此,没有今川来估古董,伊佐间也不可能造访这里,所以凶手必须先料到伊佐间会把今川找来,计划才有可能成立。再说,伊佐间与仁吉的邂逅…… 伊佐间觉得荒谬,不再想下去。 这一切都只是偶然的集聚罢了。如果这个状况是某人的意志所造成的,那么那个人肯定是巧妙地编织不断发生的未知状况,并临机应变,随时设下机关。但这么一来,需要事前缜密准备的精密犯罪就不可能成立了。 所以凶手才会来自外面,逃向外面。 ——蓑衣斗笠的男人……女人。 伊佐间怎么样就是无法释怀。 他一开门就听见有人说话。 “……我说啊。”大个子刑警。与其说是个子高,更应该说是尺寸大。那个刑警的体格就像常人的比例再扩大一般,他的脸上戴着度数很深的眼镜。伊佐间记得他姓矶部。 “你啊,凶手是从庭院逃走的,你人在庭院却没有看到,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我说没看见就是没看见。” “真的假的?” 矶部刑警旁边站着一个长得像石鱼的刑警,一脸不悦。伊佐间记得他叫津畠。 耕作正遭到他们逼问。 “是亮是我儿子,我干吗要杀自己的儿子?” “又没人说是你杀的,只说你没看见凶手很奇怪啊。因为你可能协助凶手逃逸,或视而不见、知情不报……” “我干吗要那么做?” “可能是为了包庇什么人,原因很多啊。而且你因为你儿子的关系,受尽屈辱不是吗?” “我才不会因为那样就杀了儿子!” “没人说是你杀的啦……哦?” 矶部刑警似乎总算发现伊佐间和今川进房了。 “喂,你们过来。出门先生,你这边已经好了,晚点再继续。” 耕作庞大的身躯慢吞吞地站起来。 接着他那双肖似外国人的眼睛望向伊佐间,表情悲伤地纠结在一起。 伊佐间也垂下嘴角,他只能露出这种程度的表情。耕作摸着光头,咽下应该是无处排遣的感情,起身离开椅子。 “快点过来,快点!”被催促了好几次后,伊佐间伴同今川,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两人一坐下,矶部就“喂”了一声。“我们跟东京警视厅还有神奈川本部照会过了。你们……到底是在干什么啊?啊?” 矶部接着这么说,用中指敲打桌子。“你们两个是全国漫游,到处参观命案吗?啊?” “不知不觉就变成那样了。”今川语气诚恳地说道。 矶部骂了一声:“开什么玩笑!”换成用手掌拍打桌子。 “算了,反正逗子跟箱根的案子不可能跟这次的事件有关。先不管这个,伊、佐……” “伊佐间。” “伊佐间先生,你说你看到奇怪的光线,那是类似手电筒的光吗?” “不,就是闪光……” “闪光也有很多种啊。” 墓场与樱树之间的——蓑火。 伊佐间没办法恰当地形容。他是看见了,但那或许只是草露反射阳光,也有可能是玻璃碎片。 这与早晨目击到的蓑衣斗笠男子的关联性相当薄弱而且毫无根据。伊佐间虽然姑且向警方报告这件事,却完全不被当做一回事。 “就是不懂你说的什么蓑衣发光。蓑衣是稻草编的吧?稻草哪里会发光啊?只是啊,现场……” 矶部正想说什么,却被津畠制止了。 此时两名警官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差点撞上桌角,总算刹住脚步,行了个最敬礼。 “呃、那个、刚才接到联络,不、不得了了!那个,在此报告!” 津畠慵懒地鼓起脸颊。“每边都很不得了好不好?到底怎么了?” “木更津的绞杀魔被逮捕了!” “什么?那……事情一口气解决了吗?” “绞杀魔是五天前遭到逮捕的,好像是在茨城白吃白喝……” 空欢喜一场。 津畠才刚睁大的眼睛闭了起来,一面吐气一面脱力。“五天前?啊,果然。白吃白喝?” “是的,刚才接获通知,说凶手已经自首,所以要把人交给我们。” “我马上过去。喂,矶部,这里交给你了。” 说完后,津畠刑警浑身脱力,以全身表现出他意志消沉的心情,无精打采地带着警官退出了。 矶部茫然地望着他的身影,不服地说:“这早就知道了嘛,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失望的?而且……什么交给我?这叫我怎么办才好嘛!” 尽管伊佐间和今川在场,矶部却骂着同僚“王八蛋”,噘起嘴巴。 “早就……知道了?” “绞杀魔是木更津的一个土木工人,欠了一屁股债,女儿又遭到讨债的凌辱,一气之下动手杀人,然后逃亡,连债主都给杀了。那起案子本来就只有这样,最初就知道跟胜浦的案子无关嘛,真是的。早就知道了,没关系的啦。” “那……” “所以说……是拖延时间,因为柴田家。” “哦。”虽然不太了解,但伊佐间明白了。 “可是或许有那么一点可能性——本来我们是抱着这种希望啦。可是这下子完全明白了。五天前就逮捕的话,没办法拿来搪塞,也不能用来拖延时间了。几乎已经可以确定这次的是亮命案和上次的教师命案是同一名凶手所为了。这应该是怨恨柴田或织作,又或者是那所女校的什么人干的好事吧,啧!” 矶部频频用他粗壮的手指抚摸小巧的眼镜。 毛毛躁躁的,看得人都烦躁起来了。 “刚才的……” 伊佐间很在意矶部刚才说到一半的话。不必多说,矶部也明白他的意思。 “哦,遗体的衣服上验检出几根稻草屑来。你不是提过吗?所以凶手一定是那个穿蓑衣斗笠的男人,绝对不会错。” ——男人……吗?还是女人? 一片沉默。 到了第四天,该讯问的问题也问得差不多了吧。矶部喃喃自语地独白起来。 竖起耳朵一听,似乎是在抱怨津畠刑警对他的态度。没有多久,矶部就又呢喃起莫名其妙的话来:“……说起来,我在千叶本部是射击技术最好的一个。手枪的种类、还有从零件到性能,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而且我可是靠着射击本领当上警察的,竟然小看我。从军时代也是,结果当的是机关兵,连一次枪都没开到,真的是……” 今川看到他这个样子,对伊佐间耳语说“这个人有点危险”,但矶部似乎连这句话都没听到。他似乎累积了相当大的压力,这也不是不能理解。 原因大概是织作家的女人们。 首先是三女——葵。 刑警们连日受到这位才女的舌锋折磨,连自尊心都被粉碎到体无完肤的地步。警察在摆出高压的态度上向来所向无敌,这次却尝到了无比的屈辱。 光是问个几点几分她人在哪里,就得花上一个小时。有时候还会落得什么都问不出来的下场。 这要说是当然,也是理所当然。 就算站在一旁听,葵所说的也全是正论。 刑警总是对自己的立场深信不疑,所以态度十分强硬。但是站在葵的角度来看,她是被害人的家属,没理由要对警察低声下气。葵首先便滔滔不绝地教训警方,说他们那种“喂,快给我招”的口气根本是莫名其妙。她的饶舌让刑警感到厌恶。他们摆出一副女人就不该多嘴的态度,继续不讲道理地重新挑战。但这个做法错了。说起来,大部分的刑警都词不达意,不仅如此,他们贫乏的语汇大部分都带有歧视女性和弱者的色彩。就算说者没那个意思,听的人也一定会气得怒火中烧。警方因此更加受到抨击,连一声也吭不出来。 葵顽强得教人拍案叫绝。 说到顽强,真佐子也相当顽强。 真佐子并不会像葵那样有条有理地加以抗辩,她只是表现得十分刚强。这招用在警察身上似乎意外地有效。如果警察一吼就随即没来由地道歉,那就输了。但是如果对警察的咆哮毅然地回道:“做什么?”刑警也会迎头受挫。若是果决地反驳说“我一概不知”、“我完全不知情”,刑警除了“这样啊”以外,也无话可说了。 这个贵人身上完全看不出任何愧疚不安,固若金汤。真佐子的话没有半点迟疑,散发出来的威严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伊佐间觉得就算真佐子有所隐瞒,只要像这样表现出堂堂正正的态度,也绝对不会被拆穿。 另一方面,次女——茜则是完全相反。 茜原本就已经哭得不成人形,错乱平复后,她也毫无自信,警方强硬地逼问,她的意见就动摇,更进一步威吓,她就撤回前言,搞到最后还哭着谢罪。没有人认为她有过错,更何况完全没必要向警方道歉,但是总之茜就是道歉个不停。 不管怎么样,外子肯定都给世人造成了麻烦,对不起,我罪该万死——她就像这样道歉个没完。 这个样子,警方也束手无策。 茜的态度与其说是惹人同情,不如说更形同卑贱;与其说是坚忍不拔,不如说更让人觉得难看;在感到怜悯之前,更教人不耐烦——或许的确是如此吧。只是伊佐间很了解茜为何会表现出这种态度和心情。人本来就不可能每件事都记得一清二楚,也不是每件事都照道理来思考行动。很多事常常分不清左右,也有许多时候不明白究竟是高兴还是难过。只要被有权、有理的人强烈地质疑,就会动摇、转向。 所以伊佐间很同情茜,也觉得责备她太残酷了。或许也因为和茜交谈后,伊佐间发现她是个聪明而且相当有主见的人,所以才更这么想。 还有四女——碧。 听说碧也是先前发生的教师绞杀事件的目击者。 这名伶俐的少女在接受讯问时,以一个中学生而言,应答得远比姐姐和母亲更平常。 但是就混淆警方视听的观点来看,也没有什么差异。 她似乎是基于信仰作证的。 不是“是这样”,而是“应当这样”。 先前的事件里似乎也出现了同样的问题:目击者是否看到疑似凶手的可疑人物——似乎是妖怪……?听说碧的回答是:“那种东西不能够存在,所以不可能看见。”不是“没看见”,而是“不应该看见”。 这种情况,究竟是否该全盘相信她的话?肯定相当难以判断吧。之前的案子里,可能是妖怪本来就不存在这样的常理判断占了优势,所以碧的证词顺理成章地被采用了,但是这次的情况却教人无法释然。 对于“有没有人能够证明你不在场”的问题,得到的回答如果是“神总是在看着我”,没有任何刑警会欣然接受。 可是碧又太过于年幼,不好对她大吼:“你开什么玩笑!”而且她的态度诚恳,容貌又娇弱可爱。 最重要的是,碰上信仰问题,没有一个警察能够正常应对。 伊佐间觉得这个问题一定也让警方头痛无比。伊佐间对宗教毫不执着,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应付碧这种女孩。在织作家的女性当中,碧也是感觉距离最遥远的一个。完全不了解她在想些什么、期望什么。 如此这般,警方被平常根本没必要操心的问题搞得焦头烂额。 矶部发了好一阵子牢骚以后,突然想起来似地说:“……啊,真是的,喂,对了,去那个老太婆那里吧。喂,那边的,那个老太太脚不方便是吗?一定要去她房间吗?这样啊,知道了。嗯,没你们的事了。那个老太婆是惟一一个目击者哪。好,走吧。” 矶部摇晃着庞然巨躯,站了起来。 “目击?” 伊佐间姑且探问。他当然知道可能得不到回答,但说不定矶部会在发完牢骚后嘴巴变松一些,泄露一点情报。 不出所料,矶部侃侃而谈:“老太婆的房间看得到庭院,她看到……有个女人逃走了。” “女人?” “不晓得。老太婆是这么说的,不过我看她都那把年纪了……” ——女人。 伊佐间感到一阵恶寒,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 矶部嘴里嘀咕个没完,打开黑色的房门走了出去,伊佐间看着他庞大的背影,逐渐被一股难以形容的倦怠感所笼罩。这对于总是悠然自得的钓鱼池老板来说,是件很难得的事。 警方一离开,今川就站了起来说“啊,肩膀僵掉了”,大大地转动头部,接着又像闻味道似地把鼻子凑近椅子,以古怪的语调说:“啊,好棒的椅子。” 此时,阿节踩着震天响的脚步进来了。 “哎哟,讨厌死了,那个刑警真够恶心的,真希望他们赶快滚回去。哎呀,客人,肚子饿了吗?不可以吃椅子呀!” “我不会吃的。” “随便啦。我可以坐这边吗?” “呃,这里不是我家。” “应该可以吧?”伊佐间说,阿节便说“这椅子平常是不能坐的哟”,她笑盈盈、喜孜孜、蹦蹦跳跳地坐了上去。 这个女孩开朗活泼,相当讨喜,却一点也不紧张。伊佐间对她说:“小节人好开朗呢。”阿节便一脸严肃地说:“不好意思,可是我一点都不伤心。”接着她急促地说道:“我真的一点都不难过嘛。明明死的是很熟悉的人,可是跟大老爷那不一样嘛。虽然对小姐过意不去,可是我真的不伤心。” 今川闻言再次回座,大舌头地问道:“阿节小姐,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这里工作的?” 阿节依旧急匆匆地回答:“前年,代替之前的睦子姐。” “睦子姐?” “你不认识?一样是女管家啊。” “完全不认识。” 伊佐间不可能认识。 “睦子姐被过世的少爷看上,觉得害怕,所以辞职了。听说少爷一直向她求爱。” “少爷指的是是亮先生吗?” “是啊,还有其他人吗?” “可是你说前年,是亮先生入赘不是大前年的事吗?刚结婚就花心?” “刚新婚就花心啊。好像啊——啊,这话不能传出去哟——小姐跟少爷啊,床笫之事好像不太顺利。这话只能在这里说。” “床笫……” “就床笫之事嘛,好像一直被拒绝哟。” 阿节不知为何,蹙起眉头,频频摇手。 “拒绝?谁拒绝什么?”伊佐间追问。 阿节露出更恐怖的表情来。“爱上人家,好不容易成婚的男人,会拒绝女方吗?拒绝的是小姐啊。她拒绝自己的老公,所以少爷才会花心。才刚新婚呢,是亮少爷也真惨哪。” “惨的是茜小姐吧?” “这也是啦,可是这该怎么说呢……”阿节话中有话,“……少爷那个人虽然是很差劲,可是我觉得那多少是茜小姐害的……” 阿节换过交叠的两条腿,明明没有人要求,她却以广播里的人生咨询节目般的口吻说了起来。 这话似乎在她心底积压很久了。“……怎么说……我虽然不讨厌茜小姐,可是也喜欢不起来呢,虽然我觉得过意不去啦,真的很过意不去啦。” 这个女佣意见还真多。 “那不就叫讨厌吗?” “不是啦。茜小姐是个非常好的人不是吗?因为人好,怎么说,就不好说她的坏话了啊!” “可是她总是在向别人道歉。” “所以说,被她道歉说都是她不好,那被道歉的人是怎样?大部分的人都比她差劲,那不就变得差劲到不能再差劲了吗?被那么谦虚、那么内敛又能干的老婆低声下气地道歉个没完,那不成材的人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去死吗?尤其那个是亮少爷差劲成那样,根本就没救了嘛。” “你这是鸡蛋里挑骨头吧?” “是鸡蛋里挑骨头啊。可是就算没有恶意,有时候谦虚也是会伤人的。那种卑躬屈膝,反而会伤到别人的自尊心。而且茜小姐完全不反抗,要是她会自我主张、会反抗或是会骂人,男方也才知道要怎么应付啊。” “这个嘛……” 伊佐间是没有想过,不过或许也有这种看法的。 茜那种过度谦逊的态度,不仅是自己的立场,甚至可能把对方的立场都毁掉。 今川开口道:“绝对服从是一种问题。因为服从的一方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对方身上,就算失败,也不会被责备,对于下令服从的一方来说,反倒是非常棘手的。” 这道理听起来让人似懂非懂,但阿节似乎听懂了。 小姑娘用力点头说:“就是啊!对了,那会不会是故意的啊?虽然这有点想太多啦。” “故意的?” “对,为了让老公变成废人……” “为什么要把老公弄成废人?” “这我怎么知道?可是少爷自从入赘以后,一天比一天糟,糟到不能再糟的时候,就被杀掉了呢。起初他好像人还不错。” “可是茜小姐不是备受赞誉,大家都说她是个贞女吗?” 那是仁吉说的——世人的评价。 “这、很、难、说吧……”阿节用一种奇怪的音调说,抱住了头。 这并不是需要女佣抱头苦思的问题。 “……贞女是指对男人来说吗?那根本不对吧?因为老公是每况愈下啊。还是说,是应当如此——是一种典范的意思吗?那是以什么为根据的典范?不是吧?哦,好难哟!” “需要这么烦恼吗?” “当然啦,难道所谓贞女是……” “所谓贞女,指的是坚守贞操的女子,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所以并没有好坏之分,如此罢了。”今川淡淡地解说。 阿节妄下论断:“贞操,噢,小姐的确是坚守贞操。就连对老公也是,喏,她不肯让人家碰嘛。” “不是那种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所谓贞操,指的是从一而终。原本的意思是指超越时代、永恒美丽的事物。” “不懂。是顽固的意思吗?” “换言之,就是不可能的事物,是一种幻想。所谓贞女,就是坚守这种不可能的事物的人。” “哦?那说得没错,茜小姐是贞女。”阿节漫不经心地说。 今川可能因为出身名门,知道一些奇怪的知识。 “话说回来,小节你真是观察入微呢。” 这名年轻女佣对织作家的女性抱有什么样的感想,伊佐间很有兴趣。阿节这个女孩在长达两年之间,一直观察着织作一家人。虽然免不了有些说长道短之感,但她看到的角度一定不同于伊佐间等人。 阿节说:“这还用说吗?女管家的工作,自古以来管的就是家务事。是深入家庭的工作,当然会看到、听到许许多多的事喽,也知道一些秘密呀。我的一双眼睛总是在看的,但是这一行的规矩是,不可以把家务事说出口。” “你不是正在说吗?” 饶舌的女佣一本正经地说:“咦,我真的在说哪,真伤脑筋。” “唔,小节,那葵小姐你怎么想呢?” “怎么想?什么怎么想?哦……葵小姐啊,我不喜欢,可是没有理由讨厌。” “这不就是讨厌……” “不一样啦。葵小姐头脑很好,说话总是头头是道,合情合理。可是啊,一般人没办法整天都想着那种高尚的事过活吧?” “高尚?” “是啊。像是甘薯皮好难削、鼻子好痒、天气真糟、心情好差、好想发财——一般人脑子里想的总是这种事嘛,一定是的。” 不守行规的女佣大力主张。“削甘薯皮的时候会去想——是怎么说的——这是从外侧支持经济社会的地下劳动力,这类无偿劳动与资本之间的矛盾如何如何……啊,烦死了!会吗?会去想这种事吗?但是葵小姐会。每天每天,时时刻刻。” 原来如此,应该是吧。 葵这个人就如同她宛如精巧假人般的外表吧。 茜是不讨厌,却喜欢不起来;葵是不喜欢,但没有理由讨厌。虽然有些微妙的不同,但也不是不能理解。不过或许是年龄和性别不同,阿节的看法与伊佐间对她们的感觉有若干差距。 “碧小姐呢?” “小孩子。” 简单明了。 “碧小姐才十三岁嘛,是太太三十四岁时生的孩子吧,和葵小姐差了九岁。可是……虽然这样,却好像不怎么受到疼爱呢。平常那种上了年纪才生的孩子,不是特别得宠吗?这是为什么呢……” 阿节别具深意地拖长语尾,就在快要没气时,用一句“肯定有什么”作结。 “有什么是指什么?” 阿节打马虎眼说:“是什么呢?” 伊佐间停止追问,也停止思考。因为阿节的口气和态度,暗示着碧不是真佐子的亲生女儿或她是妾生的女儿这类伊佐间不怎么想知道的结论。 “那过世的……紫小姐呢?” “我来没多久就死了,大概半年左右吧。” “也一样……呃……漂亮吗?”伊佐间想了很多种形容,却找不到其他问法。 阿节说:“没有我漂亮啦。紫小姐长得很像大老爷,应该很受宠吧?紫小姐过世时,大老爷伤心欲绝哪。” “死因呢?” “毒杀。” “咦?” 阿节转动食指说:“……我觉得是中毒猝死。” “那么不是自然死亡喽?” “表面上说是病死。警察没有来,死亡诊断书根本是随便写写,柴田财阀有一大堆御用医师嘛。可是,前一天人都还活蹦乱跳。” “真可疑。” “很可疑啊,大老爷也是。大老爷后来虽然是体弱多病,可是没有人想到他竟然会说走就走。过世的前天还大吼大叫地发飙呢。” “发飙?” “害我都吓得从楼梯上摔下来了。” 伊佐间觉得那应该不是被吼声吓的。 “……大老爷为什么生气?” “大老爷不满葵小姐举办的读书会,所以吼她。说什么:‘女人不许把那些不三不四的话挂在嘴边,你这个织作家丢人现眼的东西!’” “不三不四?” “葵小姐好像在杂志上写文章,讲什么性方面的事。大老爷对妇女争取权利——获得人权?我不太懂啦,大老爷容忍这些,算是个明理人,可是一提到性解放之类的话题就……不分青红皂白地骂。光是嘴上提,就会让大老爷暴跳如雷……” 葵似乎相当热衷妇女运动。 阿节说:“大老爷发飙的原因还有其他哟,就是那个少爷。少爷他啊,好像花了很多学校——圣伯纳德女学院的钱。结果曝光了,那个侵、侵……” “侵占公款。” “对,不过不是很大的一笔钱啦。只是啊,两位客人也知道绞杀魔出没的事吧?杀了老师的那个。那个丑闻泄露给某些人,事情闹大了。少爷是理事长,指示处理失当,正为了那件事被骂得惨兮兮的。结果柴田家的大少爷亲自出马,闹得满城风雨……” 阿节双手一摊。“……就在这个节骨眼,少爷侵占公款的事曝光了。大老爷咆哮说:‘你这个混账东西,想要把我父亲创立的神圣学校给搞垮吗?可恶!’结果少爷目中无人地回骂说:‘你想杀就杀了我啊!’然后狗急跳墙似地,说了些不堪入耳的话。” “什么话?” “他说:‘卖春的学校哪里神圣了?’” “卖春?那是女校吧?” “是女校啊。少爷豁出去地说:‘我已经掌握到事实了,干脆公之于世怎么样?’对少爷来说,可能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了吧。而大老爷有太多东西不能失去了。” “卖春啊……” 那所学校,是碧就读的学校。 记得仁吉说他的孙女也是那里的学生。伊佐间很难从碧那天真无邪的形象中导出卖春这两个字,只是…… ——那个女孩…… 碧在父亲葬礼的时候笑了。 或许只是自己多心。但在伊佐间看来,她的确是在笑。 伊佐间回想起碧的笑容——想起送葬队伍中的织作家的女儿们。 现在想想,虔诚的基督徒在佛教的葬礼中捧丧膳,是有些奇怪。对碧来说,信仰宗派不同。她之所以看起来心不在焉,或许就是这个缘故。 “……所以啊,大老爷遭到意外的反击,突然变得一脸苍白,沉默了,把少爷拖进房间里,两个人谈了好一阵子。后来碧小姐也被叫去了,好像吵得很厉害。因为这样,葵小姐的事就不了了之了。” “碧小姐平常是住在宿舍吗?” “绞杀魔出现后,就回到家里来了。警察也来了,而且还有面子问题。不管怎么说,老爷前天还骂得那么凶、吵得那么厉害,隔天早上竟然一命呜呼。这太奇怪了。” “太太醒来的时候,大吃一惊吗?” “发现的是茜小姐,太太的寝室在别处。” “分床睡?” “分床睡。” “他们吵架了吗?” “怎么可能吵架?大老爷是入赘女婿。夫妇分床睡,好像是以前就有的惯例。感觉他们的感情也不是特别坏,只是我到这里工作以后,连一次都没有看到大老爷和太太说过话。” “你是女管家,却没有看过?” “没看过。可是太太那副模样,或许这很平常的吧?” “这样平常吗?连话都不讲,晚上也分开睡?” “很平常啊。在这个织作家,男人本来就只是道具罢了。大老爷相当于是他的生意头脑被相中,被雇来这里而已。” “……没有爱?” 伊佐间一问,阿节就说:“什么叫爱?”然后说,“可是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啊。” 这也不是不懂。虽然不是不懂,但是这一家人——就阿节的话听来,感觉冰冷到了极点。她说得实在太生动了。 从耕作和仁吉的话来看,也可轻易想像出织作一族有着不少争执与纠纷,但伊佐间完全没有想到竟是如此血淋淋。从织作家富裕而且来历正派的优雅资本家外貌,很难看出内部竟是这种家庭关系。话说回来…… ——情况真是棘手。 伊佐间这么想。葵好像坚持不结婚,只要茜不再婚,织作家就要断绝了。伊佐间这么说,阿节便低声说道:“织作家的血脉早就断了。” “这话又怎么说?” “这话可不能说出去哟。上一代的太太——也就是真佐子太太的母亲,五百子老太太的女儿——贞子大太太这个人,听说是上上一代喜右卫门老爷和一个女工生下来的孩子。五百子老太太真正的孩子好像已经过世了。所以现在的织作家的人,全都是入赘女婿和女工的子孙哟。然后啊……” 阿节的话突然中断了。 她露出一副咬到涩柿子的表情,偷偷摸摸地放下交叠的双腿,轻轻地在地上摆正,静静地站起来。她僵住了。 伊佐间望向她僵硬的视线前方。 黑色的门扉前,站着一个天使。 几近黑色的灰色制服,白色的大蝴蝶结。 硕大的眼睛,水灵灵的瞳孔,仿佛仔细地涂上白色颜料般的细致肌肤。 未发达的声带振动了:“阿节……” 是织作碧。 阿节用高八度的声音尖叫了一声“是”,询问:“小姐什么时候来的?” “我才刚来而已……”碧天真烂漫地笑着,“……但是神总是在你身边哟。阿节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吗?” “没、没那回事!对,我、我只是一直想坐这张漂亮的椅子,对、对不对,客人?” 今川闻言,没用地说了句:“这把椅子很棒。” 一点解围的功用都没有。 “你想要的话,我可以去帮你跟母亲说说。阿节,门口有客人,可以请你去看一下吗?” “我去我去,我立刻去!”阿节慌乱得近乎滑稽,差点跌倒,她重新站定,向碧行礼之后离开了。碧朝着她的背影说:“……阿节,饶舌是一种罪过哟。” 没有多久,就传来一道巨响。 阿节摔倒了吧。 碧似乎完全不放在心上,宛如漫步在云端,轻飘飘地走到伊佐间身旁。 接着她看也不看伊佐间,而是望着楼梯的方向说:“叔叔们最好不要对我们家太感兴趣哟,因为这个家……并不受到祝福。大家似乎都在传说,如果随便与织作家牵扯上关系,会发生不幸呢。” 她的声音稚气未脱,是少女的声音。 在伊佐间看来,她似乎在笑。 今川睁圆了一双大眼,问道:“你刚才的话,指的是府上受到诅咒或遭到作祟吗?” 伊佐间想起了故事。“难道是……天女的诅咒?” “天女?天女的什么呢?” “诅咒。织作家的传闻……或者说,故事。” 伊佐间说道,碧露出高兴的表情,愉快地说:“诅咒……哎呀,诅咒啊,我从未听说过什么天女的诅咒呢。有这种传闻吗?可是这也难免吧。这个家是冒渎的家呀,报应不爽嘛。” 碧用玩笑般的口吻说道,轻轻地笑了。伊佐间穷于回答。 总觉得碧的内在与外表——说的话与嘴巴完全不相称。 听说这女孩说妖怪是不应该存在的事物,所以不存在。尽管如此,她的口吻却像在肯定诅咒这回事。那么她的意思是,诅咒是应该存在的吗? 伊佐间的脑海里浮现仁吉老人的话。 ——诅咒的是织作家的女人。 ——换言之,下诅咒的就是这个女孩。 不被祝福的家,一旦牵扯上,就会发生不幸。 冒渎的家,这是什么意思? 天女的后裔——织作家的四女双手合拢,双眼闪烁,一副就要进行什么好玩的恶作剧似的接着说道:“……叔叔们知道这里有那种传闻,竟然还敢来呢。叔叔们天不怕地不怕吗?” ——小孩子。 就像阿节说的,这个女孩还只是个孩子。不管她信仰再怎么虔诚,要求她的言行一致的道理或哲理,是太过分了些。 即使年幼,她也努力忠实于教义,所以她的行动应该是出于信仰,但是再怎么说,她也只是根据她小孩子稚拙的道理来发言、行动罢了。 伊佐间这么认为。 但是……要光靠这样来分辨人的表里,是很困难的。 今川听到碧的话,指着伊佐间说:“这个人不怕幽灵也不怕妖怪,也完全感觉不到不好的预感或不祥的气息。” 这是事实。不管是妖怪、幽灵还是灵异、异常现象,伊佐间从来不曾感到害怕过。不过如果碰到危险,他会畏惧,受到惊吓,也会吃惊,而且伊佐间讨厌暴力,当然也遇到过一些讨厌的事,却从来没有碰上让他吓得毛骨悚然的遭遇。只是这几天伊佐间不断地感觉到恶寒。那不是预感也不是气息,完全就是寒意,和感冒时感觉到的寒意没有什么两样。就算是这样…… ——那究竟是什么呢? 伊佐间也不太了解恶寒的真面目。 今川接着说“而我比他更迟钝”,这也是事实吧。今川的容貌比一般妖怪还要吓人。碧听到他的话,说道“哎呀,真靠得住”,被逗笑了。 “现今的社会迷信横行,教人忧心。如果注视着正确的道路,世上就没有任何可怕的事物了。叔叔们的态度非常正确,我……放心了。” 伊佐间和今川——似乎被试探了。 ——她有多认真? 把她当成孩子是不对的吗?少女的表情笑容不绝、惹人怜爱,但那或许只是个面具罢了。伊佐间感到困惑。 “那么,叔叔们是站在我这边的呢。那样的话,灾祸就不会降临在叔叔们身上了。叔叔们可以放心。” 碧说道,就像电影中登场的外国女孩,偏着头轻弯膝盖,行礼之后,又轻飘飘地移动,走上螺旋阶梯,穿过楼上的回廊,消失在尽头的走廊。是没有体重,还是重力影响不到她? 这个女孩令人无法捉摸。 “啊,有别的刑警来了。”今川说。 的确,能够满不在乎地在居丧的屋子里粗鲁地踩着脚步移动的人种,大概也只有刑警了。他们身上似乎背负了多余的重力。 一阵喧嚷声之后,黑色的门打开了。 首先——有着一张松弛马脸的男子走了进来。 稍长的头发平贴在头上。 接着一脸严厉的男子不悦地走进房间。 这名男子远远地就看得出他长相凶悍、体格强健,看他那副凶相,仿佛随时都会抬脚到处乱踹似的。男子用小而锐利的眼睛打量建筑物的每一处,视线紧咬住墙壁和柱子。那凶暴的视线不久后扫向呆站在中央的伊佐间,男子看到伊佐间,用高亢得异样的声音怒骂:“喂!这不是钓鱼的吗?你在这种地方搞什么鬼?” 下巴开阔的国字脸,感觉很熟悉…… 是伊佐间熟识的一张脸。 “木场修……”伊佐间扬声叫道。 来人是隶属于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木场修太郎巡查部长。 今川露出诧异的表情。 “是你认识的人吗?” “嗯,是榎兄的……”伊佐间的说明只到这里,今川也不再继续追问。 榎兄指的是榎木津礼二郎。 榎木津是伊佐间与今川军旅时代的长官,他是一个难以用言语形容的荒唐男子。 而木场刑警与榎木津是竹马之友。 换句话说,木场是伊佐间通过榎木津认识的朋友,而这个事实意味着那并不是什么好关系。对伊佐间来说,木场与其说是刑警,不如说是一名令人头痛的朋友。 今川也认识榎木津,所以只要说出榎木津的名字,他应该就了然于心了。 伊佐间有点担心起来。既然木场闯入辖区外的千叶县,就必须觉悟到即将有一场风波来袭。行事莽撞的朋友去年也闯进辖区外的神奈川找碴,引发了一场大混乱。 “我问你在这里干什么!没听见吗?喂,钓鱼的,你脸上两边贴的那两片东西不是耳朵,是饺子还是什么吗?” 怒气冲天。 搞不好相反,是兴头十足。 “哦……池鱼之殃。”除此之外,没别的说明了。 “池鱼之殃?呿,你这个王八蛋,闲闲没事也该有个限度。混账东西,去做点对社会有贡献的事吧。喂,你旁边那头怪脸兽是什么?这家人养的畜生吗?” “这个?待古庵,古董商。” 木场扬起眉毛,露出厉鬼般的表情说:“待古庵?哦,你就是那个在箱根被卷进命案的旧货商啊。我听说过你。” 就算被人当面说成畜生,今川也面不改色,他恭敬有礼地招呼道:“是的,敝姓今川,请多指教。”木场说:“我是警视厅的刑警,我姓木场,多指教啊。” “倒是……” 伊佐间省略了“你大老远跑来辖区外的千叶县做什么”。木场搞错意思,介绍说:“这是四谷署的加门刑警。” “我不是问这个。” “嗯?工作啦。把这家的人叫来。” “叫来?可是现在千叶的警方正……” “哦,我听说了。是别的案子啦,叫家里的人来。” “别的案子?哦,别的案子。” 既然是和辖区的刑警两个人搭档一起来,应该是正式的公务吧。伊佐间稍稍放下心来。 这个放荡不羁的刑警总是因为横冲直撞、鲁莽行事、单独行动而受罚。 可能是阿节去通报了。不一会儿,矶部刑警摇晃着庞大的身躯回来了。他汗流浃背。 “干吗?我们正在忙,没空理你们。” “我知道你们忙,但这里也很急。” “你是东京的?……在搜查什么案子?” “溃眼魔,帮你们收拾烂摊子。” “溃眼魔?那跟织作家有什么关系?出现在这里的是绞杀魔,不一样。” “这我已经在千叶本部听说了……”木场大声威吓说,“……总之,我们查到了重要的新事证,所以才大老远出差到安房这儿来。事情两三下就可以办好,你们站一边去吧。” 木场的个子比矶部矮,肩膀也比他小,密度却大许多,所以虚张声势吓唬人时,整个人看起来大了两三倍。 矶部则是肚子里塞满了压力,像纸老虎般空空如也,承受不住威吓。 “等一下,什么新事证?我们没接到通知啊。” “啰嗦。说什么共同搜查,结果你们还不是早早就投奔绞杀魔的案子去了?用不着你们担心,本部长那边都已经谈好了。退一边去吧。” 矶部喃喃嘀咕了一阵他擅长的独白,慵懒地摇晃着庞然巨躯,说道:“那你们是要找谁?”木场说:“次女还是三女都可以。” ——茜或葵。 她们之中的哪一个与溃眼魔事件有关吗?这突如其来的发展让伊佐间有些慌乱。不过一如往常,他的表情看起来只是一副茫茫然。他望向今川,古董商睁圆了眼睛,嘴巴半开。不过这也是老样子,完全看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矶部眨着圆滚滚的脸中央的小眼睛说:“哦,那很棘手哟,不关我的事。” “喂,什么东西棘手?” “等一下你就知道了,我去帮你叫三女。”矶部坏心眼地说道,踩出脚步声消失在门外。 他打算让葵和木场杠上。 因为没有人叫他们离开,伊佐间就这样坐在椅子上,静观其变。 今川小声地对伊佐间说:“这下子又不用吃饭了。” 被介绍姓加门的刑警疲惫地摇晃着身体,在伊佐间旁边坐下,木场则在伊佐间对面安顿下来。 木场一坐好,加门便用一种抑扬顿挫、高低起伏的口吻说:“木场兄,我还是不懂,川岛喜市为什么会赎出多田麻纪拿去当铺典当的和服呢?而且还老老实实地写了下地址。赎出东西就已经令人不解了,还写下自己的地址,简直是疯了。川岛新造的住址会曝光,是因为贞辅抄写下来,这是不可抗力,但喜市却主动写下自己的住址,这太奇怪了。” “是很奇怪。” “木场兄不是一向都很介意这类小矛盾吗?” “就是因为介意,才过来调查不是吗?事实就是事实啊。” 加门刑警撩起紧贴在头皮上的头发。“也是。如果高桥志摩子的证词是真的,那么诱出前岛八千代的也不是川岛新造,而是川岛喜市了吧。可是木场兄,亏你能从那个泼辣女口中问出证词呢,七条对你佩服不已哟。你年轻的部下说,你对于获得欢场女子的信赖很有一手,这是真的吗?” “才没那种事。我认真问话,她自己就开口了。”木场冷冷地说。 伊佐间认为这个豪杰是害臊了,木场不擅长应付女性。虽然不擅长应付,但木场出于职业关系,经常必须与娼妇、酒家女等打交道,而他个性认真,总是诚恳对待那些女子。正因为木场不擅长应付,所以那些女人误以为他这个人坦率诚实,结果木场反而大受欢迎。 话说回来——伊佐间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谈论些什么。 加门一面苦笑,一面说:“我很不会讯问女人哪,这里就交给木场兄吧。”木场没有回话,瞪住伊佐间,小声地问:“喂,这边的女人……是怎样?很难搞吗?” “嗯……” 伊佐间没有亲身体验,但从矶部等人的样子来看,说难搞应该是难搞吧。他就像平常一样暧昧地回话,木场闭口不语,盘起胳膊。 伊佐间忽地抬起视线。 午后的阳光从四面八方的采光小窗照射进来,在围绕着楼梯井的回廊黑与白的部分或反射或吸收,交织出微妙的色泽。 仿佛在看一幅油画。 就在这幅幽景之中,螺旋阶梯的顶端,一个犹如陶制赝品的——完美无缺的人体,沐浴在天窗落下的格外闪耀的一道光芒中,静静地、优雅地伫立着。 太过完美的演出。 “有事找我的……”清亮的金属质嗓音,织作葵。 陶瓷人偶仿佛主张着正确的人体运动就该如此,以无懈可击的动作环绕着螺旋阶梯,来到下界。 和妹妹截然不同,她的脚踩在地面。 木场默默无语地表达意志。 “……有何贵干?” “你是……?” “我是织作葵。” “我说啊……哎,算了。” “多么蛮横的口气啊。” “不好意思,出身下流就是这样。要是让你觉得不舒服,我道歉。” “这倒不必,我已经习惯他人高压的态度了。如你所见,家里现在不方便,有事请长话短说。” 葵散发出一种伴随着紧张感的冷冽气息,以一定的速度走向中央,在可以扫视全员的位置坐了下来。 就算近看,印象也完全不变。 即使近看,葵的肌肤依然细致无比,充满紧密粒子构成的无机质感。左右对称的脸就像精确设计出来的一般,瞳孔就像两颗水晶球…… 葵的瞳孔颜色很独特。 具有透明感的灰色——不,那只是反射出这个房间的黑与白罢了。因为伊佐间在瞭望樱树的窗边看到她时,她的眼睛染成了樱色…… 好像连木场都有点为她的美貌吃惊。 “我……我想问的只有一件事,关于川岛喜市这个人,请你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 “川岛喜市?” “喜悦的喜,市场的市。” “他怎么了吗?” “你是老几?” “我是三女。” 木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回廊角落,可以看到身躯庞大的矶部刑警正躲在那里。他是打算坐山观虎斗,观赏强壮的本厅刑警被搞得窘态毕露的模样吧。 但是木场并没有矶部所想的那么简单。 伊佐间知道木场拥有锲而不舍的精神,以及强得不可思议的反抗力。木场很快就重整旗鼓。 “那,可以把你姐姐也叫来吗?” “叫家姐吗?要找家姐是无妨,但是她甫遭丧夫之痛,正处于极端混乱的状态,我不能保证她能够冷静应对。更重要的是,请你先告诉我你们的身份,来访的意图……以及这是什么搜查,为何来找我们。如果理由能够让人信服,我会尽我身为国民的义务,倾力协助搜查。” 木场重新振作后,对这番话既不感到吃惊,也没有退缩,他报上姓名及身份后,向她介绍加门。 “……还有到这里的理由是吗?这件事有点复杂,你知道平野佑吉这个名字吗?” “我听说过,听说他是一个杀人犯。” “还不确定。平野佑吉在犯下第一起案子以前,曾经给精神神经科的医师诊疗。介绍那个医师给平野的人,就是川岛喜市。这家伙是平野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川岛带了一封介绍信去找医师,那封介绍信现在虽然已经不在了,但是介绍人似乎是府上的人,姓织作。” “你是说,已经不在了的介绍信上有我的署名?” “我没这么说。因为东西已经不在了,也无法确认那到底是书信还是什么,或许只是口头上介绍的。可是,织作并不是常见的姓氏。” “但也不是只有我们一家。” “是财经界要人,又有次女和三女的织作家,我想只有这里吧。” “是吗?” “是啊。我得到一份证词,说介绍医师的是织作家的次女或三女,但不清楚到底是哪一个。” “的确,我姓织作,而且是三女。这个家里也有次女,符合大部分的条件。可是那样的话,应该先去请教那位神经科医师才对吧?也比较确实。” “这行不通啊。川岛拜访的医师是帝都大学的教授,但那位教授年事已高,一月时因为脑溢血而病倒,一直处在昏迷状态,现在连对话都没有办法。直接诊疗平野的是他的弟子,我刚才说的,就是那个弟子告诉我的。” 葵笑了:“……那个人病倒啦?一定是讲了太多歧视女性的话了。” “喂,你认识他吗?”木场压低了声音吼道,却被金属般的笑声给制止了。 葵面露笑容,若无其事地回答说:“我认识那位教授,他是我的论敌。” “你的论敌?精神科医师吗?” “我们曾经在书简中辩论过几次。我认为在审视今后的一切医疗行为上,精神神经科是一个十分值得瞩目的领域。但是它的先驱弗洛伊德的思想实在太过于粗糙而且偏颇,当前的研究者以及临床人员却毫无批判意识,将弗洛伊德的思想照单全收,我认为这是相当大的问题。于是我针对这个问题,写信向一名权威人士讨教。” “哦……”木场发出分不清是在恐吓还是佩服的声音。 “我对本国精神神经科的现状抱持着相当大的疑问。” “疑问?” “是的。弗洛伊德的理论根本是愚劣的歧视女性者所捏造出来的,在性方面充满了极为偏颇的妄想,而毫不批判地接受这样的理论,是一种不可原谅的愚行。许多女性病患因为这些名为治疗的愚蠢虐待行为,不管在社会或是个人方面,在许多层面,尊严都遭到了践踏。” “弗洛伊……什么的是谁啊?” “精神分析的创始人。在我的看法中,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男性至上主义者、抑郁的主观观念论者。只为了榨取女性的人性、不当地贬低女性而写下庞大著作的一个性妄想狂。”葵如此断定。 伊佐间想起了降旗。 降旗这个人被弗洛伊德附身,厌恶弗洛伊德,想要超越弗洛伊德,最后迷失了自我。 如果他听到葵的发言,会作何感想?会大喊快哉?还是感到羞愧?或是激愤难平? 然后伊佐间想到了木场和降旗应该是旧识,那么木场所说的帝大教授的弟子,会不会就是降旗? 木场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是不太懂啦,不过看你把人家说得这么糟。那么,那个精神分析是不能相信吗?” 木场并未修正几乎已经偏离的话题,听他的口气,反倒像是想再听葵多说一些。伊佐间感到意外。 葵当场回答:“问题在于分析者以及分析者所根据的理论是否真正客观。我们不能忘记,许多看似普遍的原理与原则,其实是在极为偏颇的意识形态下所产生的支持体制的装置。我们必须总是置身其外,持续地认清它、对抗它、批判它才行。” “听不懂。” “是……不想懂吗?” “是听不懂,我脑筋不好。” “看起来并不会……” 葵看透了木场。事实上,伊佐间也认为木场虽然笨拙,但绝不是脑筋不好。 “……那么,那位精神科医师怎么说明杀人犯平野的行为?” “哦,我用我自己方式去理解,所以可能搞错了也说不定,我记得他是说什么……平野硬是压抑扭曲的性冲动什么的,结果才怎样……”木场结结巴巴、难以启齿似地说。 伊佐间对这个领域也相当陌生。但是他认识降旗,因此有一些预备知识。所以虽然大部分还是莫名其妙,但一想起降旗讲话的口气,他也能够稍微理解了。 ——感觉上。 “……什么取代性交、什么与世界一体化……” “他说凶器是阳具的象征对吧?” “喂!那不是年轻女孩该挂在嘴边说的字眼!” 木场慌得手足无措,葵完全不为所动。“没道理男人能说,女人就不能说。” “呃……没错,他的确是说阳具。” 木场很干脆地罢休了,和伊佐间认识的平常的他好像不太一样。伊佐间擅自揣测起,木场是否有了什么心境上的变化? 葵漂亮的弓型眉毛左右对称地蹙起。“不管碰上什么问题,都这么解释。实在是太投机取巧了。他们借由抹煞我们女性的性愉悦,将男性中心的性予以制度化。为了这个目的,他们将一切不利于此的事实全部加以隐蔽。他们对于俄狄浦斯情结是那么滔滔雄辩,然而除此以外的事,却含糊其辞。” “恕我再三声明,我听不懂。” 伊佐间也几乎完全不懂。 葵用绽放出不可思议色彩的眼睛凝视木场说:“对了,那个医师是不是说,平野杀人,是为了做一个男人?” “他是这么说,你知道啊?” “这是陈腔滥调了。”葵回答说。 “原来如此。哦,我追问他,他就说:与其说是为了做一个男人,不如说更接近为了证明自己活着。” 葵面无表情地吃了一惊,毫不感动地发出感叹:“哎呀,原来那句话的背后隐藏着这种意思。活着就是做一个男人——只有男人才是人……” “是吗?” “愚蠢的是,这种诉诸暴力的性支配,往往被视为男性雄风的象征。父权家长制里有个默契,承认性暴力是获得男性雄风的有效手段。那个医师对平野的罪行作出那样的解释,代表他内心主张这个世界完全是属于男性的。” “但是他并不认同杀人啊。” “平野的行为是否违法,又是另一个问题了。分析的目的,是要从平野的行为里找出意义对吧?但是在分析之前,医师就只能够以支配和隶属、榨取者与被榨取者这样的关系来看待男女关系。这并非差异性的认识,而是阶级性的认识。正因为他们的思想根本中有着支配等同于男性这种愚不可及的认识,才会作出那样的解释。” 木场交抱双臂,粗犷的一团肌肉陷入沉思。他或许原本就是容易陷入烦恼的性格。 “原来如此,我好像有点懂了……”木场说道,放开双手,“……老实说,虽然我不太懂那个解释,可是总觉得不中意。” “不中意?不中意什么?” “就是什么压抑啊、弑父啊,那类精神科医师的歪理。” “真是卓见。”葵说,“只能够、只想将父亲定义为权力,这就是他们的现状,也是他们的极限。” 葵有些满意地接着说“因为那些研究者大半都是男性呢”。木场露出有些在意加门刑警的样子。加门好像跟不上两人的对话,拼命地咀嚼内容。木场确认加门的状况后,问道:“如果是你的话,会怎么解释平野的行为?” “对女性事物的……憎恶。” “憎恶?” “还是追求起源于此的暴力性支配欲的满足。” “支配欲?” “到此都和一般常见的性暴力犯罪相同。但是,我认为平野还有更扭曲的地方。” “是什么?” “对于不抵抗男性的支配,甘于受到支配的女性的——更强烈的憎恶。” “因为是女人……所以杀害?” “因为女人对男人来说只是女人……所以杀害。” “换句话说,是这么回事吗?……首先,男人憎恨女人,所以想要用暴力支配女人,这不是好事。但是,有些女人接受这种暴力的支配。平野因为自己被女人接受,所以更加憎恨女人——不只是被欺负也不反抗,而是‘快来欺负我、把我欺负得愈惨愈好’——这种卑贱的家伙教他看了更想凌虐……” “是的。” “容我问一句,你是女权扩张论者吗?” “这种称呼和看法并不正确。” “不好意思,我不晓得还能怎么叫。就连这个称呼,都是我两三天前才学到的。” “你这个人很老实,不故作聪明,很令人欣赏。嗯,若把它当成一个极为概略的称呼,也不能说完全是错的,如果不知道其他说法,你要这么称呼也无妨。” ——我也有我的立场。 葵这时说的好像不是织作家三女的立场。 女权扩张论者——这就是葵的立场。所谓甘愿受到暴力支配的女人,指的应该就是茜,如果自己的姐姐是那副德性,葵的立场的确是站不住吧。但是…… ——她拒绝自己的老公哟。 茜似乎不光只是受到支配而已。 伊佐间的思绪一团混乱,这一方面也起因于他本来就没有问题意识,只是漠然地感到不安。 木场又沉默了半晌,然后说:“你说的对男人来说只是女人的女人,对你们来说,是女人中的敌人吗?” “这个说法不对。目前国内大部分女性都对这一点毫无自觉,这是事实,但是现在日本的社会状况让女性无法去自觉到这一点,也是个事实。大部分的女性惟有接受男性的支配,才能够实现自我。理论与现实不断地乖离。我们所从事的运动,基本上就是要把现实导向理论。所以我们并不会把这些女性视为敌人。” “果然是这样。我之前也听过类似的话,不过说法更低俗一点啦……谢啦,我上了一课。可是啊……” 木场的眼神突然变得生气勃勃。“……你知道得也太清楚了吧?” “知道什么?” “平野佑吉啊,简直就像认识他一样。” “我……怎么可能认识他?” 葵头一遭脸色微变了,仿佛肖像画出现了裂痕,感觉很不可思议。 “也是,你不可能认识他嘛。可是,你认识川岛喜市吧?我们就是为了这件事来的。你为什么要把你的论敌介绍给川岛?你为什么会认识一介小镇印刷工人?” “请不要妄下论断。我认识那位教授,但我并不认识那位川岛先生。” “什么?” 的确,别说是态度上像是知道川岛这个人,葵完全没说过她认识川岛,也没有提到川岛。 “可是你……”加门刑警发出错愕的声音,“……这是诈欺嘛!” “你们警方为什么在找那位川岛先生?” “这种事你没……” 加门还想说下去,木场打断他,说道:“因为川岛喜市有可能以平野佑吉作为掩护,不断地犯下杀人罪行。” “咦?”葵一瞬间又露出不像她的表情。 窝囊的同事一脸困窘地想要再次抗议,却被魁梧的刑警强硬地用手势制止。 接着木场又压低了嗓音说:“当然,还没有得到证据,无法断定,而且这种事也不应该告诉你这个一般民众。可是你说如果不告诉你真相,你就不肯合作,所以没办法。只是啊,这……” “我明白,事关人权问题,我了解了,我绝对不会泄露出去。请各位稍待,我去……请家姐来。” 葵无声无息地站起来。“家姐……应该认识那个人,是我把帝大的教授介绍给家姐的。” 人偶再次走向螺旋阶梯,然后说:“木场先生,以一个刑警来说……你很令人赏识。” 木场别过脸去。 葵登上螺旋阶梯尽头前,除了木场以外的三个男人,全都直盯着她的背影看。葵一消失在走廊,矶部就跟着软趴趴地冒了出来。他没有要下楼的样子。阴谋落空,他一定很不甘心吧。就伊佐间所知,能够与葵如此对等交谈的,这个肉体派的不良刑警是第一个。 “喂,钓鱼的。” “嗯?” 木场粗鲁地叫住伊佐间,问道:“那个女孩总是那样吗?”伊佐间答道:“嗯,大概吧。”结果木场狠狠地责骂:“蠢蛋,给点有用的回答吧!”伊佐间只“嗯”了一声。不一会儿…… 茜与葵一起从楼梯底下出现了。 是通往那间书房的走廊入口。 伊佐间等四人都只注意着楼梯上方,这会儿被吓了一大跳。 织作茜在走廊入口深深鞠躬:“让各位久等了。我是织作家次女,织作茜。” 长长的行礼,迫使两名刑警不得不站起来。 “……虽说是执行公务,但劳烦两位特地来到如此偏远的地方……真的……” 茜的声音有如微风,柔和得几乎一碰就会消失,清亮的金属质声音却打断了它。“姐姐,人家公务员是为了公事而来,你那么慎重其事地招呼也没用。反倒是直截了当地回答人家的问题才是礼数吧?” “嗯,可是……” 木场看不下去,换成他打断了茜的话:“噢,你妹妹说得没错,不用对我们客气,而且听说你好像才刚丧夫哪。我们是想来请教……” “川岛……喜市先生的事吗?”茜略垂着头,但开门见山地说。 “你……你认识他吗?” “嗯……” 加门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坐了回去。 “……但我与那位先生并无往来。我想认识那位先生的,应该是去年过世的……家姐。” “你姐姐?什么时候过世的?” “去年四月,突然就……” “等一下……喂,平野是什么时候看医生的?”木场问。加门回答“是五月”。 “请问,是五月的什么时候呢?” “上旬的时候。但是不晓得川岛是什么时候带着介绍信拜访的哪,或许是更早以前。” “那么应该没错,写下介绍信的人是我。” “你?为什么?” “虽然我完全不认识那位先生,但是……记得是家姐过世后的半个月左右,约四月下旬时,家里收到一封寄给家姐的信。” “原来如此,信啊……然后呢?” “嗯,因为家姐人已亡故,所以我代为阅读,写了回信……” “内容呢?” “大约是说……寄信者有一位朋友神经患病,希望能够让专门的医师诊疗,但是他既没有门路,也没有好主意,又找不到人商量,希望家姐能够提供一些意见。” “然后你怎么做?” “因为内容关系重大,我不忍心就这么置之不理,但是我也没有能力帮忙,又没有好法子,于是……我去找家父商量了。” “你父亲?你父亲是织作雄之介……先生吗?” “是的。我和家父商量,没想到家父似乎认识这位先生。” “织作雄之介认识川岛喜市!”木场吃了一惊,但立刻露出苦涩的表情,“可是你的父亲也已经……” 茜垂下视线,寂寞地说:“是的。” 那个雄之介现在也已经是彼岸的居民了。 加门呻吟了一声,木场搔着后脑勺喃喃地说:“认识川岛喜市的人,两个都已经成佛啦……” 的确,两个人都已经死了。 而这两个人的死法都极不寻常,刑警并不晓得这件事。但是,这也不是现在可以说出来的事。 “死无对证。”伊佐间极小声地、自言自语般地悄悄说,却被木场耳尖地听见,一脸凶相地瞪了他一眼。 “钓鱼的,你给我闭嘴。说起来,你在这里干什么?没人理你,你就抖起来啦?去死吧!你就死在那里吧!然后……你父亲说了什么?” “嗯,家父说:‘我没办法公开为他做什么,但他与我关系匪浅,就劳你尽可能帮忙他吧……’” “关系匪浅?你父亲这么说吗?” “家父是……这么说的。” “什么关系?” “这我就不清楚了……” 茜低头,谢罪说“对不起”。木场的眉间浮现困惑之色,不悦地说“你没必要道歉”。茜听到这句话,再次道歉说“对不起”。 “然后你怎么做?” “……家父虽然要我尽可能帮助川岛先生,但是我既没有能力,也不晓得该怎么做,所以……” 茜战战兢兢地望向葵。 那是仆人窥看主人脸色的眼神。 “……不得已,我去找家妹商量,幸好家妹认识精神神经科——是这么称呼吗?——的医师,所以我请教家妹以后,写下了医师的联络方式以及简单的介绍信。” “原来如此。川岛寄来的信呢?” “我想应该和遗物一起处理掉了,不过住址抄写了下来。” “等一下让我们抄回去。那,川岛后来呢?” “毫无音讯,我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 “你过世的姐姐和川岛是什么关系……也不知道吗?” 茜说不知道,她漆黑湿润的眼睛倾诉着什么似地看着葵。葵始终默默无语地聆听姐姐与刑警对话,她察觉茜求救的眼神,反弹似地,以意志坚强的视线望向姐姐,接着转向刑警说:“紫——也就是我过世的姐姐,她对社会没有什么兴趣。以某种意义来说,她可能比在此的次女——茜更缺乏社会性。虽说是时势造成的,但紫姐姐从未想过要参与社会,表现自我。” “什么意思啊?” “别看茜姐姐这样,她也是上过药学学校的,在外头还有一些熟人朋友……对吧,姐姐?” 茜微微点头,伊佐间感到意外。 茜曾经想要自立吗? “……封建时代的男性中心社会,要求女人要顾家,认为女人没必要接受高等教育,紫这个人,就完全符合这种女性形象。她嵌在有如父权制度化身的织作雄之介所希望的铸型里头,长大成人。” “所以怎么样?” “换句话说,紫姐姐所认识的,应该只有这个小地方的居民而已。” “早说嘛,也就是说川岛喜市应该是本地人吗?” “除此之外别无可能了。” 木场抬头,叫住靠在回廊扶手上的矶部说:“喂!那边的大块头!你,就是你。混蛋,扶手要被你压垮啦。喂,现在这屋子里有没有这一带辖区的——对,有没有派出所警察之类的?” 矶部没有回话,用手指比出手枪的形状,朝木场开了一枪,嘴里嘟囔着,消失在走廊。木场瞪着伊佐间问:“那个刑警怎么搞的?神经有问题吗?” 伊佐间才想问这个问题。 没有多久,一个身穿制服、毫无生气的男子走进房间。 好像是这个村子的派出所警察。 木场以充满刑警风范的——也就是恫吓般的粗暴口吻,严厉地询问那名中年警官。“喂,这个村子里有没有姓川岛的人家?” “是!这里没有姓川岛的人家!” “你应得也太快了吧?” “小官把全村居民的姓名和家庭成员都背起来了!” “真优秀。那村子附近的人家怎么样?你知道吗?” “村子附近没有姓川岛的人家!” “答得太快了吧?你的话可靠吗?” “是!家兄在町公所担任户籍股职员!两名弟弟都是渔夫,大弟媳是从滋贺嫁过来的,旧姓川嶋,嫁过来的时候,家兄曾说这一带没有这个姓氏 [“川岛”与“川”的日文发音相同。]。啊,难道是弟媳她……” “什么难道,没人以为你弟媳跟事件有关,放心啦。这样啊,我明白了,你可以回去了。” 警官行了个最敬礼,举手礼,又敬礼之后才离开。 木场和加门对望一眼,叹了口气。“我说啊,这一家的太太——你们的母亲,会不会知道些什么?” 茜显得困惑,葵在她后面回答说:“家母应该不知道。家母她……对家父个人应该是毫无兴趣。过世的家姐与家父很亲,那如果是家父与家姐共同的朋友,那么应该与家母没有什么关系。” “能不能还是请她出来一下?她应该比你们知道更早以前的事才对。你们是代代住在这里吧?就算现在没有,或许是已经搬走了,或者是以前曾经有,但后来一家死绝了……” ——一家死绝…… “一家死绝?”伊佐间说出口来。 这在说什么?是谁说过的话? 木场狐疑地看着伊佐间,追问他:“什么一家死绝?” 伊佐间想起来了,死绝的一家人——是什么时候听说的? “嗯……” 那是——仁吉说过的话,死掉的是…… “上吊小屋。” “什么?上吊小屋?” “你是说茂浦的废屋吗?”葵有了反应,她好像知道。 “对。茂浦的……芳江……是吗?” ——在茂浦郊外,芳江的家。 “你是……伊佐间先生,你知道的真清楚。就算是当地人,最近年轻人都不知道这件事了。” “嗯……” 因为是在茜的面前,伊佐间不敢说是从耕作那里听来的。 木场可能是听到上吊这两个字,紧张起来:“等一下……钓鱼的,你刚才说茂浦?还有小姐,你刚才也说了对吧?” 即使被木场逼问,葵也不为所动,淡淡地回答:“茂浦是一个地名。” “这听了就知道了。喂,加门兄,你还没想到吗?” “啊……对了,是中条当铺的账簿上的地址!千叶县兴津町茂浦……” “对,是川岛喜市写下的地址。早上照会时,千叶本部的人不是说那个地方没有吻合的人家吗?喂,那家人怎么了?全都死光了吗?” 葵感到不耐烦,草率地答道:“也不算是一家死绝,那里本来就只住了一名女子,在昭和二十年——八年前自杀了。应该没关系吧?” 说法和仁吉的话一致。 “不一定没有关系啊,而且……你知道得很清楚嘛。你也算是当地的年轻人吧?” “那里不一样。那里发生过关乎女性尊严的事件,不管是作为当地居民,或是妇女与社会关系思考会的成员,我都不能坐视不管。” “关于女性的事件?怎样的事件?” “姐姐也知道吧?不过那个人……我记得是姓石田,并不是川岛。” “没关系,告诉我。在听完之前谁知道有没有关系。”木场说。 葵微微眯起眼睛说:“住在那栋废屋里的女子……不断地受到村人在性方面的凌辱。” “啊……”伊佐间出声。如果仁吉和耕作所说的那名叫芳江的女子的一生属实,那么对于葵这种立场的女性来说,应该是难以承受的事实吧。 木场不了解内情,诧异地问:“那是什么意思?” “是夜访。” “夜访啊……最近很少听说了呢。”木场抚摸着方形的下巴。 “这一带现在也听不到这个字眼了。只是放眼全国,这个习俗依然根深蒂固地残留在某些地区。这实在不是一个文明国家该有的野蛮风俗。” “因为有人夜访,所以死了吗?” “只能这么推测了。” “根据呢?” “前些年,我们读书会进行了一项访查。” “又不是刑警,干吗做那种事?” “关于那栋废屋,有一些不太好的传闻。传说那里曾经以陋习作为掩饰,有过强制买春的行为。我认为那如果是事实,应该把它视为整个地区的问题,加以重视才对,若非如此,就必须洗刷死者的污名,恢复她身为女性的尊严才行。如果那些流言只是空穴来风,为何要在死者身后这样污辱她的名声?拆解这类流言飞语的构造,也是分析蔑视女性的……” “我知道了,知道了,赶快进入正题吧。” 木场好像已经习惯葵的作风了。 “因为事情发生在战前及战时,调查费了一番工夫。当然,完全没有文献记录,只能够仰赖证人。” “大家都忘记了吗?” “不。不完全是因为时日已久,而是当事人不愿透露。每个男人都一样,当夜访时,他们一定是意气风发地过去,但是事后一问,却又含糊其辞,默不吭声,因为他们感到内疚吧。每个人都异口同声地说,不知道,没有那种事,也没有那种风俗……” 伊佐间认为男人们之所以不愿意多说,不是因为罪恶感,而是因为问的人是葵。这要是木场之类的男人去问,他们一定会兴高采烈地炫耀过去的风流韵事吧。葵不可能了解男人的心理。 “……若更进一步追问,他们就辩称是邻村的年轻人干的,说别的村子没节操、没道德,把别人贬得一无是处。然而一到邻村去查访,他们说的也是同样一套。真是肤浅。结果摊开来一看,这一带几乎所有的男人——包括相当远的村落的男人——都可能曾经去过。” ——大家都管那里叫卖淫小屋。 ——不是在接客吗? ——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都会去夜访。 仁吉和耕作也这么说。 这应该是事实吧。 “……我不知道那位姓石田的女子究竟陪过多少男人,而且她甚至没有办法拒绝。” “为什么不能?” “为了活下去。” “为了钱而卖春吗?” “不是的,那名女性似乎并不穷困,但是她——石田芳江女士并非当地人。她过世好几年了,所以也无法查出她的来历,以及她为何会搬到这里。但是尽管她在这里住了几十年,本地的居民似乎依然不接纳她为村里的一员,她直到最后都是个外来者。理由很简单,因为石田芳江女士……” ——只因为是人家的妾,就被闲言闲语。 “……为特定的人物提供性服务,以换得生活的保障。” “真是拐弯抹角,小老婆是吗?” “那是侮蔑的称呼。” 葵瞪住木场,木场反瞪回去:“我不知道还能怎么叫,反正不也通了吗?可是她是人家的小老婆,所以没办法拒绝夜访,这我不懂哪。” 木场问这是什么道理。 “她受到歧视,被世人不当地鄙弃。” “因为她不正派吗?这我倒懂。”木场难得地以有些感慨的口吻说道,“可是……人家的小老婆会因为有人夜访就去死吗?”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葵紧蹙起眉头,“就算石田女士是你所说的小老婆,但是认为那种身份的女人在性方面就一定不检点,这是严重的偏见!小老婆不是身份也不是阶级,只是她与特定的男性缔结接近婚姻的关系,却没有结婚而已——只是这样而已不是吗?而且之所以如此,根本都是因为男人自私。她根本就没有理由要受到不特定多数的男人凌辱!” “这我知道。”木场说,脸颊僵硬,“有这种想法的男人卑劣愚蠢,这我非常明白。不管是小妾还是正室,不论是什么职业身份,不愿意的事就是不愿意。只是啊,唔,你或许会反对,可是怎么说,如果说,连男人的男字都不认得的小姑娘被那种混账东西给蹂躏,上吊自杀的话,我还可以理解,但是……” 葵原本站着,此时她拉过椅子,坐了下来。茜仍然站着。 “不论有没有性经验,强奸就是强奸,蹂躏就是蹂躏。说起来,什么女人有被强奸的愿望,只要霸王硬上弓,事后总有办法哄女人欢心——这些全都是男人的幻想。这种事绝对不可能,不管是什么身世的女人……” 葵发挥了本领,而矶部应该会对这个发展感到欣喜。木场搔了搔头说:“你说的是没错,但我的意思是……对,是程度的问题。那是需要去死的……该怎么说……” “这并不是程度的问题。而且就算以程度来看,在她的案例中,规模……完全不同。” “容我说得粗俗一点,你是说……上过她的男人的数目吗?” “没有什么粗俗不粗俗的,就是如此。”葵的声音更添威严,“她是外来者,除了以这种形式与共同社会维持关系以外,她不被承认是共同体的一员,没有存在价值。对她来说,想要活下去,除了接受男人的暴力行为以外,没有其他选择。这完全是强奸。到了最后,她选择了死亡。她是被时代与陋习强奸而死的。石田芳江女士是贫穷的时代与这个国家淫荡的陋习和男人的自私之下的……牺牲者。”葵那陶器般的肌肤微微泛红,说完了这段话。 加门说:“木场兄,这跟案子无关吧?”望向木场。 木场敷衍地“唔”了一声。 “哎,办案就是这样的啦。你想说要是什么事都能够一气呵成,那就太简单了,这要是有关系的话,就太凑巧了,对吧?可是啊……” 木场不服地把脸背向姐妹俩。“……拿开屏风一看,没有半个人,所以以为那里从一开始就没有人,没想到凶手在拿开屏风之前都待在那儿——这次的案子是这样的事件啊,所以刚才的话也不无关系。” 加门歪起那张长脸说:“就算扯上一堆似懂非懂的大道理也没用吧,木场兄,你一贯的论调不是要靠脚走、用手摸吗?就算继续听这个人讲女权怎么样,听她上课也没有用啊。走了吧。” “去哪里?回东京吗?” “那当然是……” “容我打断一下……” 两名刑警端正姿势答“是”。葵突然生气地说道,站了起来。她原本瞥着两名公仆内,但是他们没有建设性的对话似乎激怒了她。 “如果没有其他问题,恕我就此告退。我已经没有任何情报可以提供警方,而且我和家姐也很忙碌。喏,姐姐,我们走吧。” 葵催促茜,背过身去。 茜交互望着伊佐间、木场和妹妹,仓皇失措了好一阵子。 “孩子……”她接着说,“……她有孩子。” 葵闻言埋怨了一声:“什么?”回过头来。 “葵,喏,石田女士家不是有个男孩吗?我记得……” “姐姐,孩子又怎么了?”葵露出相当不耐的表情,好像在抱怨好不容易可以走了,何必又来瞎搅和。 “你说的孩子是……” “我也不太清楚……我想应该与过世的家姐同龄。那个孩子就读寻常小学 [日本旧制的小学,一八八六年起设置的义务教育学校,原本修业年限为四年,一九〇七年起改为六年。]的男生班,总是被人欺负。” “你姐姐几岁?” “得年二十八。” 木场干劲十足地说了声:“很好!”然后望向加门说,“看,只要追查,不就会有线索吗?喂,根据调查报告,川岛喜市也自称今年二十九哪。那么……那个孩子后来怎么了?” “这……”茜吞吞吐吐,她可能不知道吧。 伊佐间眼见葵可能就要说出侮蔑姐姐的话来,伸出援手说:“是不是被收养了?” 木场横眉竖目,像厉鬼般恐怖地望向伊佐间说:“喂,钓鱼的,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哦……我借住的人家……” “啊,出处就先不管了。怎么说是被收养的?” 伊佐间把从仁吉和耕作那里听来的话连接在一起,将上吊小屋的灯亮着的怪谈也一并说了出来。 木场的眼睛闪闪发亮。“你说灯亮着吗?喂!” “我没有看到。” “看到的是这家的用人吧?” “……对。” 木场吼道:“喂,加门,怎么样?” “光是这样很难说什么哪。川岛的确很像个假名,不过地址又吻合。是啊,先跟辖区照会一下好了……” “没时间在那里磨蹭啦!混账东西,这种时候才要行动啊。我看辖区连这件事都不知道吧。我才不想浪费宝贵的时间,去听他们说什么‘不知道’、‘没听说’咧。总之先把那个用人叫来!” “看样子也不必叫了。”葵说道,往上一指,冷冷地说了声“恕我告退”,消失在螺旋阶梯底下。众人仰望她所指的地方,耕作正绕过回廊,来到螺旋阶梯。 汗流浃背,他很急吗? “两位是东京来的警察先生吗?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不过不好了。有、有电话找两位。” 加门制止木场站起来:“电话在哪里?” “电话在上面,这边请。” “我去听。” 加门跑向螺旋阶梯,和耕作一起消失在楼上。 只剩下伊佐间、今川和木场留在宽广的大厅里。 伊佐间两个人都认识,他觉得眼前的状况很奇妙。木场托着腮帮子,正在怄气。伊佐间无法判断他的状况是好还是坏。 “木场修……” “嗯?” 木场瞪了伊佐间一眼,狞笑了一下。接着他不晓得是从伊佐间只呼唤他名字的声音里察觉到了什么,从刑警的面貌变换成恶友的表情,简单扼要地说明了事件的梗概。 溃眼魔这个恐怖的称号,在伊佐间等人不知情的情况下,似乎从平野佑吉转到川岛新造身上,再换到川岛喜市头上来了。 木场说明:“川岛新造就是榎木津口中的川新哟。”这个名字伊佐间确实听说过。榎木津就是不肯记住别人的名字,不是把人家的名字缩短,就是乱取绰号,乱七八糟的,常常不知道他是在说谁。 话说回来,连门外汉的伊佐间也觉得这三个人虽然都很可疑,却也都没有决定性的证据。 “目前……是喜市?”他问,木场“噢”了一声。 “……有一个叫志摩子的娼妇作证,喜市的嫌疑更深了。志摩子是个跑单帮的流莺,曾经差点被川新掐死。据她供称,有个相貌疑似川岛喜市的人——从年龄外貌来看,这个人绝对不是川新也不是平野——这个人从好几个月以前,就在夜晚的市区里徘徊,四处寻找志摩子。私娼都很胆小,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马上警戒,若是不撒大钱,是很难找到的。” “可是他找到了。” “是志摩子碰上了。乱枪打鸟,总有打中的一天哪。喜市一发现对方就是志摩子,就变得相当热衷,一直问她过去的事。” “过去的事?” “好像是战后不久的事吧,喜市一直追问那时候的事。志摩子说,要是不买,她就要回去了,喜市便立刻掏出钱来,也不跟志摩子睡,一直问她的地址,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志摩子好像没有告诉他,一般也不可能讲出来嘛。志摩子是个泼辣货,她好像骂喜市说:‘买了女人又不睡,这个没种的臭男人,给我滚!’把钱给砸回去了。” “好凶。” “就是啊。但是喜市后来仍对志摩子纠缠不休,最后住的地方曝光了。志摩子觉得既恐怖又生气,为了报一箭之仇,偷偷跟踪喜市,找到了他住的地方。那里……” “是川新的家?” “对,喜市的老窝是骑兵队电影公司。所以喜市和川新……一定有什么关系。” “应该吧。” “志摩子不肯善罢甘休。她盘算后,闯进了骑兵队电影公司。那就是发生左门町命案的那天晚上。” “但是喜市不在里面?” “是啊,在里面的是新造。志摩子怒气冲冲地一路叫骂进来,结果川新大叫:‘你就是蜘蛛吗?’扑了上来。志摩子的外号叫做红蜘蛛,她的大腿内侧好像有个刺青。” “可是川岛喜市也是蜘蛛吧?” “没错。喜市在寻找志摩子的时候,自称蜘蛛。打电话给前岛八千代的,也说是蜘蛛的使者。而新造留下来的话也是……” “去问蜘蛛?” “嗯。所以啊,川岛喜市与川岛新造共谋犯案的看法,是目前最让人信服的推测,但是这两个人做的事又实在破绽百出。不过或许只是看起来这样而已,而平野的行踪依然是谜。” 木场说“真是太奇怪了”,沉默不语。于是原本不知道是睡是醒的今川突然说了声“容我僭越”,不清不楚地陈述感想说:“那些人……会不会只是完成各自负责的任务而已呢?” “什么叫各自负责的任务?” “例如说,把人诱骗出来的任务、夺取和服的任务,还有……杀害的任务。” “任务?” “每个人负责的任务是一定的,而每个人各自执行自己的任务。若是这样的话,你们看呢?” 伊佐间一瞬间无法理解,但他很快就领会过来了。 今川与他的容貌和说话口气相反,脑筋转得意外地快,动作也很灵敏,只是那奇妙的外表让周遭的人误以为他很愚钝罢了。 而那样的落差似乎让木场感到困惑,他花了点时间才明白。“嗯……原来如此,那川岛喜市只负责把人诱出来和偷和服……等一下,为什么需要做这种事?和服里有什么秘密吗?你该不会想说偷和服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吧?” 今川将两道浓眉皱成奇妙的形状说:“我想……应该不是,应该没有说书故事中的那种秘密。只是我认为如果妇人在睡着时被人偷走衣服,应该会进退不得,回不去了。” “的确,大商家的女掌柜也不能穿着襦袢就这么回家哪。嗯,说的也是。但是……嗯?喂,什么进退不得,被害人都死了啊,你胡说些什么啊!” “喜市不知道人会被杀吧。”伊佐间说。 木场无法理解。“不知道会被杀?可是,咦?什么意思?喜市他……” 今川补充自己的看法说:“那个叫喜市的人可能不知道计划的全貌——他可能不知道杀人这件事。除了自己的任务以外,他不知道其他人会做些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的任务是拿走和服,只为了这个目的而行动。” “所以……人已经死了,其实已经没有必要偷走和服了,他却还是大老远跟踪老太婆去确定,完成了这件事?” “如此罢了。” “什么如此罢了……可是老太婆只拿了一个包袱出来,一般人会想到里头装的是被害人的衣服吗?” “不会,这是个难题。只是……喜市先生是情报人员,负责确定被害人的身份和住址,同时绊住她,而新造先生负责把被害人带去那里,另一个人则是下手杀人的实行犯——如果任务是这么分配的,每个人的行动就不能说是破绽百出了。因为每个人都完成了任务。” “因为不知道杀害计划,所以喜市和川新也没必要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啊……原来如此,很有道理。不过我觉得川新的角色有点太半吊子了。把人带到卖春宿的任务,让喜市来就够了吧?只让川新负责那点任务,太大材小用了。” “或许有什么理由。” “当然有理由了,问题在于是什么理由啊,笨蛋!”木场呵斥似地说。 伊佐间并没有深思太多,说出他临时想到的看法:“或许是因为认识。” “有人认得他的脸?谁?那个……老太婆吗?喜市被多田麻纪看过,所以不适合当客人是吗?老太婆怎么会认识他?” 伊佐间只是随便想到的,木场却穷追猛打。 今川说道:“会不会是喜市先生事前委托了老婆婆呢?例如说,虽然我也不是很明白,但喜市有可能事先拜托老婆婆拿出和服。” “喜市拜托老太婆?”木场那张凶猛的脸紧绷起来,“这个嘛,那个老太婆的确是个女豪杰,看准有钱拿的话,确实有可能会答应拿出客人的衣服。那么……” 木场感觉到背脊正逐渐涨满力道。“……原来如此。那么那个老太婆打一开始就和这件事有关系喽?或许不只是看到昂贵的友禅,一时冲昏头而已。这么一来的话……” 这个粗鲁的朋友现在应该正全力思考着。 “……假设说,虽然不知道是为了绊住女人还是什么目的,喜市事前委托老太婆拿出和服。老太婆会怎么做?门上了锁哪……对了,只要一个人睡着,另一个人出去,因为门没办法从外头上锁,绝对是开着的。所以川新才会提早回去嘛!” 今川说:“就是这样。新造这个人被吩咐的任务,是佯装成客人去到指定的地点,不被怀疑地带被害人进去,被害人一睡着,立刻回去——会不会是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 “只有这样,所以……” “所以川新不管是被人看见还是做什么,都毫无防备是吗?原来如此。这其实是为了让平野——不是平野也行——让杀手侵入的准备工作。原来如此。如果杀手来得太晚,偷走和服,就可以绊住被害人了!” “是的。但是杀人执行得意外地早——是不是这样呢?” “噢,老太婆或许打算等川新一回去,就马上进去夺走和服,但是杀手紧接着溜进房间,上了门锁,老太婆想进也进不去了。里头的人也……” “想出也出不来了。” “是啊。结果老太婆等不下去,踢破纸门,吓得魂飞魄散。她不知道会发生命案,看到尸体大吃一惊,夺门而出,想要报警。但是她途中改变主意,决定完成约定,回到现场……以那个老太婆的行动来说,这样才合理。哎呀,原来还有这种看法……” “那,会拿去当铺也是……”伊佐间说,木场拍打膝盖说:“……原来如此,或许连拿去典当也是事先说好的。这样就能解释喜市为什么会知道典当的是什么东西了。就是这样!” 木场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 虽然伊佐间莫名其妙,但木场似乎很兴奋。 伊佐间为了串场而随便说说的话,似乎让事情完满地解决了。 恶友恢复刑警的表情,他好像下了什么决心。这么一来,他将会超越善恶,变得无比强大。往好的方面发挥的话,是所向无敌,不过一旦失败,将演变成不可收拾的状况。 木场站了起来。“每个人都毫无脉络地各做各的事,结果却描绘出一幅无人知晓的画是吗?这一连串的事件全都是已经预定好的结果吗?喂,古董商,你虽然长得一脸古怪,倒是很让人赞叹。你的智慧我拜借了!” 今川睁着圆滚滚的眼睛“哦”了一声。他还是老样子,完全看不出心思。尽管被人说长得古怪,但在伊佐间看来,今川像是在害羞。 此时楼上传来怪叫声。 几乎就在伊佐间抬头的同时,加门刑警从螺旋阶梯上跳了出来。加门一边用小丑般好笑的动作绕着螺旋阶梯下来——其实他非常正经,而且惊慌失措——一边变了调地粗声大叫:“不、不好了木场兄!不晓得怎么着,电话杂音干扰,花了很多时间。可是为什么只是跨个县,电话声音就变得这么不清楚?一问之下……” “别慌啊,大叔,快点说吧!我也有别的问题要询问本部!” “高、高桥志摩子……被绑走了!” “你说什么!” 加门摇摇晃晃地绕过螺旋楼梯,来到底下,头晕目眩似的蹒跚不稳。 “她在大白天被人带出公寓!光天化日之下被绑走了!” “那个女的被人盯上了啊!这事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不是再三要求派人监视吗?结果竟然没有半个人看着她?混账!” 木场大步走到加门前面。 加门双手撑在膝盖上,气喘如牛地说:“哦……四谷署的七条和你那边的木下老弟看着,但两三下就被突破了,溜得很快。嫌犯好像开了车子。警方虽然在都内设点盘查,却晚了一步。现在正在追踪,嫌犯人似乎朝着千叶这里过来。” 木场大骂:“那些没用的饭桶!”用力跺脚。 “嫌犯是川岛——川岛喜市吗?” “不,好像是……新造。” “这样啊……” 木场回头,望向伊佐间和今川。“……新造果然是负责带出被害人的角色。” 加门问:“什么意思?” “不管如何,那名小姐现在很危险。”今川说道。 耕作从回廊走了出来。接着黑色的门扉打开,矶部领着几个警官闹哄哄地走了进来。门的后面是一身丧服的…… ——茜? 她从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她一直在那里吗? 她看起来非常悲伤,这也是常态吗? 此时木场叫住加门:“喂,大叔,我们……去上吊小屋等他们!”他宣告说。“我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但可不许你们在千叶的辖区乱来!”矶部叫道。 “不劳帮忙,你们找你们的绞杀魔去吧!”木场吼回去。吼完之后,他顺便叫住伊佐间说:“喂!钓鱼的,你大致认得这里的路吧?带我去上吊小屋,你知道在哪里吧?” “呃……大概。” 伊佐间晓得大致上的方位,但不知道小屋正确位置。 加门那张松弛的脸拉得更长了,他好像难掩内心的困惑。“木场兄,为什么非去那里不可?有什么根据吗?” “混蛋,直觉啦,直觉。这次的事件啊,如果不吻合,就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一旦吻合,就绝对错不了。不管是偶然还是什么……”木场断定似地说,“那里是事先准备好的地方!” 加门更加一头雾水,像个文乐人偶似地扬起眉毛,垂下嘴角。 木场用下巴比比伊佐间,不明所以地叫骂:“快点准备啊,笨章鱼!” 伊佐间…… 正看着不安地望着这片嘈杂的茜。 ——她不喜欢这样吗? 她应该很讨厌吵闹吧——伊佐间心想。 茜一定希望能够极为平凡地过着俭朴安稳的平静生活。 只是从这阵子的状况来看,那是近乎奢求的愿望。 矶部好像已经忍无可忍,蛮横无理地宣告:“千叶本部全面禁止所有关系人外出!”不过警察应该没有权限拘留伊佐间和今川,他们两个会逗留在这里,完全是出于主动配合。木场当然反咬回去。 正当木场、加门、矶部三人僵持不下时,碧领着提了大皮包的阿节,从茜的背后出现。 少女仰望年纪相差甚远的姐姐说:“那我走了,姐姐。”茜露出有些寂寞的表情说:“你要走了吗?”片刻之后又接着说:“碧,路上小心。” 矶部耳尖地听见,转过庞然身躯,用刚才射杀木场的粗短手指指着少女说:“喂!你!要去哪里!” 茜庇护妹妹说:“家妹要回圣伯纳德学院的宿舍。今早校方联络,要家妹尽速返校,她已经休息半个月了……” “不、不许任意妄为……”矶部颤动着颊肉说。 茜露出困惑的表情说:“……这件事已经知会本部长先生了,刑警先生没有听说吗?” “没有。啊?刚才津畠接的电话吗?可是是谁跟本部长说的?” 碧从姐姐背后发出稚气未脱的声音:“一定是柴田叔叔。叔叔今早打电话来,说他已经处理好了,叫我不必担心。” “咦?柴田叔叔?……是那个柴田勇治吗?” 矶部嘀咕着说“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不关我的事了”,望向木场。 木场狂妄地笑了:“你该不会说那个小姐可以离开,这家伙就不行吧?喏,钓鱼的……你还在发什么呆!快走啊,这个糊涂鬼!你给我差不多一点!” 就算赶时间,这也骂得太过分了一点。 对伊佐间来说,木场的确是朋友。如果木场有困难,伊佐间也会伸出援手。身为日本国民,他也会不遗余力协助办案。但是不管任何事,伊佐间都没有理由受到强制,更不了解自己为什么会被骂得狗血淋头。这根本是公私不分、滥用职权。 说起来,警官根本不应该把一般民众带去危险地点。 ——他完全不这么想吧。 肌肉刑警丝毫没有那种意识。 不过伊佐间之所以拖拖拉拉,并不是因为他感觉到危险,而是没有自信带路。因为仁吉只带他去过那附近一次而已。看木场那气势汹汹的模样,要是伊佐间走错路,肯定不会有好下场,很可能会被打断门牙。伊佐间默默地向今川送上求救的视线,但是今川似乎丝毫没有察觉伊佐间的心情,说道:“伊佐间,快走吧。” 仔细想想,今川也不可能知道路。 这时,送碧出门的茜回来,或许是看到伊佐间犹豫不决的模样,为他解围说:“恕我僭越,如果不妨,能否让家里的用人出门陪同呢?他经常到那里去。” 木场说:“很好,麻烦你赶快。” 结果矶部上前插嘴说:“不行,这绝对不行!那、那、那个老头子是嫌犯,他有逃亡之虞,上头吩吩要好好监视他!” “你说什么……” 木场就要出言顶撞,茜急中生智说:“那么……请出门说明详细的路线好了。那里距离有些远,而且不太好找,伊佐间先生看起来好像不太知道路。” ——她明白。 该说是被看出来了吗? 人在回廊的耕作被叫过来,已经有点预备知识的伊佐间向他问路。 “那里位在村与村的交界上,地势不是很好,没事的话,没有人会过去,除非有急事想抄近路,才会经过那里。” 那里是个不吉利的地方——耕作阴沉地说。 结果伊佐间、木场以及心不甘情不愿的加门,不知道为什么还有今川都同行了。 不过以此为契机,拘留暂时解除了,相比于留下来,说不定一起外出才是上策。 通往玄关的走廊上,可以透过黑框窗户看到构造复杂的建筑物一角,那里一样有着黑框窗户,葵正从那儿俯视着伊佐间等人。 不知道是不是茜通知的,真佐子在玄关等着。 真佐子表示希望今川日后能够再次到访,一次又一次为失礼道歉,接着说“这是一点心意”,拿出一只信封。两个人费了好大一番工夫,今川坚决辞退了。 走过樱树重重的前庭,穿过坚固的大门,眼前是一条直通底下的道路,两旁稀疏地生长着低矮的褐色树木。来到门前,可以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正慢吞吞地驶过那条通往城镇的荒凉道路。今川说:“啊,碧小姐要去学校。”车子看起来就像只黑色的大甲虫在爬行。这一带再过去,还有能供那样的轿车行驶的道路吗?伊佐间有些担心。就在他想着这事时,甲虫载着少女,已经完全从视野中消失了。 回头一看,蜘蛛网洋馆还是一片漆黑。 涂装成黑色的木材,烧成黑色的砖瓦,变色成黑色的黄铜,漆黑地刻画着岁月的石头。 时间与空间固定住的油画。 苍蝇总算能够从充满黏性的绘画表面逃走了。 一行人走下道路,穿过荒凉的森林,来到坡度陡急的岔路。 经过民家,来到海边。 木场开口道:“要你作陪,真是不好意思啊。” “嗯。” “钓鱼的,我啊……” “嗯?” “……我啊,怎么样都想救那个被拐走的妓女志摩子。” “嗯?”海风吹上脸颊,伊佐间的胡子颤动着。 越海而来的风与温度和风速无关,相当刺人。 “她啊,是个不幸的女人。” “你同情她?” “混账东西,咱们彼此都没有富足到可以同情他人的地步吧?而且不幸的女人可是满坑满谷,多得数不清哪。要是见一个就同情一个,谁受得了啊。” 木场粗鲁地说完后,撒了个谎说:“我也不太懂,不过是警官的性子使然吧。” 应该是被志摩子的身世给感动了吧。木场虽然不讲理,但容易为情所动。虽然不知道他的基准何在,但就算是为了无聊小事,一旦钻起牛角尖,就会横冲直撞。木场就是这种人。另外,木场还有一项特质,他为了实现、成全自己的一厢情愿,甚至会舍弃自己的意见、撤回前言,不惜自我破坏。 木场继续说道:“听说志摩子战后很快就结婚了,当时她十九岁。老公在镇公所工作,染上肺病,弱不禁风,连征兵都没通过,在当地抬不起头来。她的老公赚的钱也不多,却死要面子,所以志摩子逼不得已,只好兼差做缝纫。” “你打听得还真清楚。”加门说。 木场答道:“废话。你们就是只问自己想听的事,他们才什么都不说。刑警需要的情报,对他们来说大部分是无关紧要的事。所以如果想问出他们认为无关紧要的事,就要设身处地连一些不必要的事也聆听。先不管这个了,结果啊……” “结果呢?” “结果啊,志摩子新婚不久,就在老公外出时,被蛮横的进驻军给强暴了。老公回来后,志摩子向他哭诉,没想到反被老公斥责,说她就算咬舌自尽,也应该保住贞操,说这不是道歉就可以了结的事。最后老公甚至还说她丢人现眼,跟她离婚了。志摩子结婚连一个月都不到哪,这老公真是太王八了。这怎么能责怪伤心欲绝的老婆呢?有哪个女人被洋鬼子按住了还能反抗得了?” 伊佐间也听说过类似的事。 不只是对妇女施暴,驻留美军的犯罪事件层出不穷。即使到了现在,依然时有所闻。但是这并不是说美军就是坏人。伊佐间认为本国人也是一样,若要说的话,是时势逼人。美军里也有好人,就算同是日本人,坏人就是坏人。因为把美军不分青红皂白地全都混为一谈,所以感觉他们特别引人瞩目,但是这里是日本,犯罪者里头当然是日本人占了绝大多数。 这种时候,遭殃的总是弱者,无法保护自己的人只能等着吃苦头。像之前提到的女人受到凌辱而自杀的事,有一段时期屡见不鲜。 木场接着说:“但是志摩子这个女人十分坚强,她没有哭闹,也没有上吊,而是很干脆地看开,去了R.A.A。” “哎呀?” 株式会社R.A.A协会 [R.A.A为Recreation and Amusement Association之缩写,特殊慰安设施协会。]——简称AS(Amusement Service),是出于东京警视厅的请求,政府召集花柳界的代表,援助设立的所谓进驻军的特殊慰安设施。换言之,就是驻防美军专用的花街。虽然规划了诸如舞厅、咖啡厅、桌球场、射击场、撞球场、电影院等场所,但伊佐间认为一般来说,它只被视为为外国人提供性服务的机关。 伊佐间刚听到这个设施成立的消息时,怎么样都想不通。 AS设立的说辞是这样的:压抑着欲望,成天进行杀戮的外国军人以占领进驻的名义登陆了。他们一定会袭击妇女——事实上的确真的有人袭击妇女——所以我们要防患于未然,建造一道性的防波堤——说白一点,就是把特种行业的女人塞给他们,以保护一般妇女的贞操。 伊佐间觉得这个道理很奇怪。 他觉得这简直是把美国人当成白痴看,把人家当成天灾。而且还说娼妓是防波堤,根本是把她们拿来当沙包用了。 可是。听说AS在皇居前举行落成典礼时,宣言的内容是:我们自觉此一事业是重建新日本的开始,同时也是守护全日本女性纯洁之基础事业,我们立下觉悟,克己奉公。 这就是战败后的日本国防。但是即使战败、即使标榜民主主义,仍然高喊着要为国家克己奉公,伊佐间觉得这时代委实错乱得太严重了。 因为大帽子这种东西,惟有拒绝正视现实,才能够高挂在嘴边。 错得太离谱了。 不可能行得通的。 一开始的方针似乎是优先采用艺妓、娼妓、酒家女以及卖淫惯犯——这个称呼真的很过分——这类特种行业的女性,但是就算是风尘女子,也没有人愿意委身外国人。不管对象是什么国籍,做的事还不是都一样?反正你们都是些肮脏的女人嘛——当事人敏感地察觉到这种歧视的眼光,而且慰安这种想法本身就很侮辱人。就算他们说之前都是男人上战场,这次该轮到女人效力了,但是站在女人的角度来看,那根本是男人自己要打的仗,关她们何事?事到如今,根本不可能有人肯为了国家踊跃参加。只靠特种行业的女人,完全不敷应付。于是AS决定招募一般妇女。 招募接客妇:通告新日本女性,此为国家战后处理的紧急设施之一,为进驻军慰安之一大事业,务求诸位率先协助。全面提供宿舍、服装、膳食。 伊佐间心想:什么叫新日本女性? 那种大帽子虽然没用,但是提供宿舍、衣物和饮食这招倒是奏效了。在那个时代,许多人被迫在一片焦土的城镇过着有一餐没一餐的生活。能够穿着漂亮的衣服,过着受保障的生活,是非常有吸引力的。 为了活下去,许多平民女孩舍弃了身为一个人的尊严。过去的娼妓们也不得不抛弃她们视为职业一直坚守的自尊。良家妇女与妓女的界限变得暧昧,两方都受到了伤害。听说刚设立时,不断地有人哭泣、逃亡,甚至昏厥。但是官兵们蜂拥而至,涌向这家异国的娼馆。 这不是慰安也不是提供娱乐,只是单纯的性欲发泄地。 驻留军士兵常常因为过度放纵而引发争执,伤害事件频传。不仅如此,性病也蔓延开来。占领军当局对此大感忧虑,派遣宪兵常驻,要求日本政府设置简易治疗所等等,想尽办法,结果还是缓不济急,最后占领军全面禁止将校进出设施。 R. A.A短短半年就崩坏了。 只留下红线青线。 俗称的“洋妓 [日文原文为“洋パン”(yohpan)。一般称”パンパン”(panpan),指的是战后专以西洋人为对象的妓女,是一种歧视的称呼。]”之所以激增,以及红线那类卖春地区的重建,全都是R.A.A的遗祸。 R. A.A制造出拥护公娼制度的借口,产生出大量的私娼与公娼。不仅如此,别说是国防,连众多一般女性的道德观也给破坏了。 而且,日本还被烙下了这样的印象:日本没有女性人权,毫无道德观念,日本人连预防性病都做不到,是个肮脏、没有文化的民族。 这也理所当然。美国是女权扩张论的发源地,肯定不乐见这种状况。 ——做错了。 伊佐间这么认为。 “AS好像是个不得了的地方哪。我复员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可是那里比起真的妓女,老公战死的寡妇和乡下姑娘好像还比较多哪。一定也有不少女人因为这样而毁了一生吧。”加门感慨万千地说。 “是啊,可是设立的是警视厅哪……” 伊佐间觉得木场应该是感到自责。当然,木场没有任何责任,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不过,听说里头也有一些雄心万丈的姑娘,是真心为了国防而志愿加入的哪。” “有那么奇特的妇女吗?” “……听说有。志摩子可能是因为长得标致,没多久就被调到隅田川的大仓别邸了。” “哦,将校专用的……” 伊佐间听说政府接管了一栋私人别墅,作为高级将校专用的高级青楼。应该就是那里吧。 “没错。志摩子在那里结交了一个酒女朋友,好像就是个志愿军——不对,志愿酒女。那个朋友既不是为钱所困,本来也不是个妓女。但是不管心中怀着什么样的大志,被逼着做的事也都一样。忧国之士终究也只能沦落成卖淫的——志摩子这么说。” “为什么说终究?” “也不是对男人上瘾了——志摩子说世上没那种女人。而是更迫切的现实问题。AS崩溃以后,女人们失去了工作。能够找到正业的人还算是幸运的,但大部分几乎都留下来在红线工作,要不然就成了流莺。原本就是欢场女子的人好像继续留在店里,但原本是良家妇女的人待不惯妓院,但也回不去原本的生活了。就算胸怀大志和美军上床,世人看待她们的眼光也是一样的。” “然后呢……” “嗯,那个女孩献身报国,志愿加入R.A.A后,无法回到原本的生活,尽管衣食无缺,却成了个娼妇。志摩子原本也是良家妇女,又和那个女孩年纪相近,两个人意气相投。结果后来两个人生活都没了着落,和另一个女孩——这个女孩年纪也相同,本来是个学生——三个人一起租了房间,自食其力。说是自食其力,干的当然也是洋妓。真是造孽啊。” 本场盘起胳膊。“只是,志摩子很快就成了将校的ONLY,脱离了共同生活。但是那个将校没几年就抛弃志摩子回国了。之后志摩子就成了BUTTERFLY。那时,两个同伴好像已经行踪不明了。美日议和以后,志摩子就成了跑单帮的散娼了。” 所谓ONLY,指的是美军在当地的老婆。说老婆是好听,但说穿了就是小妾,根本不是能奢想结婚的关系。 而BUTTERFLY一样是以美军为对象的流莺,但没有固定对象。BUTTERFLY常常可以找到不错的老公,成为ONLY,听说只要成了ONLY,有时候还可能从对方手中获赠独栋房舍,过着奢华的日子。 志摩子这个人却是反其道而行。 “志摩子大腿内侧的蜘蛛刺青,好像是她最初的将校老公刺的哪。”木场说,“志摩子已经二十八了,过了三十岁的话,继续干这一行太辛苦了。不过我认识的流莺里头,年纪最大的是六十一哪,那是例外。这不是能够永远干下去的行业。” 木场望着远方水平线,伊佐间也跟着望去。 “死掉的前岛八千代也是二十八,我老妹也是二十八。但我妹已经有孩子了,过着普通的生活。万一哪里搞错了,她可能也变得跟志摩子一样——不,像八千代那样。一想到这里啊……”木场说道。 “那位……”今川被海风吹得屈起了身子说,“……八千代女士是不是也曾经待过AS?” 木场露出意外的表情说:“八千代吗?不,我们调查过她的经历,并没有查到那样的事实。听说八千代的父母死在空袭中,举目无亲。但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生活衣食无缺。父母过世后,她从就读的护士还是药剂师学校退学,靠着开布袜店的远亲说媒,嫁进了绸缎庄……” “木场兄,一般人会隐瞒不光彩的往事。”加门说,“……你刚才不也说了吗?不是成为不见天日的女人,就是另谋营生,如果另谋营生的话,就会隐瞒到底。两条路只能选一条。虽然那是政府主持建立的设施,但是加入AS,在过去就等于是卖到南蛮 [日文原文为“唐行き”(karayuki),指的是江户时代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间,去(或被卖到)南方等国外谋生赚钱(大部分是妓院)的女性。]去,是被人瞧不起的。一方面戴高帽子说她们是新日本女性,一方面又好似理解地说什么娼妇也有人权,最后却说她们干的事都一样,把她们全部加以取缔哪……” 既然侥幸嫁进了大商家,一定会想要抹除那样的过去。伊佐间也这么想。 “这样啊……可是我一开始就再三追问志摩子,问她知不知道一个姓前岛的女人,她却说不知道啊。” “前岛不是夫姓吗?”今川指出。 “什么?我记得她的旧姓是……” “金井,金井八千代吧。”加门回答。 “是吗……等一下,蜘蛛的使者在电话里确定过八千代的旧姓是不是金井对吧?大叔?” 加门点头,木场停下脚步。 “但是就算姓不同,名字一样的话,应该也会发现吧?我可是好好地说出了前岛八千代这个全名呢。” 加门也暂时停步。 “名字是可以改的啊,木场兄。总之,刚才这位先生说的话,或许有必要再调查一下。之前完全找不到被害人之间的共同点,只要找到连结志摩子与八千代的线索,或许其他的被害人也……” “是啊。可是……川野弓荣和山本纯子姑且不论,但最初遇害的女孩不是吧?AS是昭和二十年成立的,那时候那女孩才十岁左右哩。” “也……是哪。” 两名刑警有些沮丧地再次迈开步伐。 一行人经过仁吉家前面,好像没人在。 屋子前面的樱花还没有开。 ——那道漫长的鲸幕又要拉起来了。 伊佐间心想,是是亮的丧礼。 众人快步穿过小镇。 小屋就在听得见澎湃海潮的山丘上。 那是一栋比仓库好上一点的破败小屋,小得完全如同字面形容。 天色已经逐渐转暗,伊佐间突然感到饥肠辘辘。 ——结果还是没吃到午饭。 其实这不是一般所说的饥饿感,而是不祥的预感,但是伊佐间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发现这件事。 尽管已经到了春天,枯野上却没有半点草木萌芽的迹象,在海上吸饱了冷气的风猛烈地刮着。倾泻在小屋上的光线也极为奇特,朦胧的影子朝四面八方投射。 气温也十分暧昧,令人无法判断是寒冷还是温暖。被风吹到的部分觉得非常冰冷,但其他地方又暖暖的。 这种景色就叫做不祥的情景,这种状态就叫做诡异,但伊佐间恐怕同样是一辈子都不会发觉。 “喂,钓鱼的,还有古董商……”木场看也不看伊佐间及今川,瞪着建筑物,压低了身体说,“你们两个到这边就好了,谢啦……” “好了?” “接下来一般老百姓只会碍事,趁着还没受伤快回去吧。不要再被卷进杀人事件里了,蠢蛋。” 人都来到这里了,事到如今才说这种官腔,也太荒谬了吧? 而且叫他们在这里打道回府,也有点伤脑筋。 伊佐间看看今川。 今川无论何时何地,摆出的表情都一样莫名其妙,简直就像戴了个面具。伊佐间还是完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加门开口了:“要闯进去吗?” “还没,没有人的气息。” “的确是没有哪……唔,虽然人都到了这里还说这种话很怪,但是木场兄,我不认为这栋小屋有问题,没有任何人住在里面的迹象。” “灯不是亮过?那么一定有人在。刚才问话的时候,那个大个子老头也说他确实看见了。” “那已经是好几天以前的事了。” “至少不是好几十年前。” “唔……就算灯真的有亮过,也不太可能跟本案有关吧?关系太薄弱了。” “川岛喜市的年龄与过去住在这栋小屋的女人的孩子几乎一样,而且喜市留在中条当铺的地址是这一带。” “是这样没错……但是反过来说,也只有这样吧?” “这样不就很够了吗?”木场说,“总比什么都没有好吧?” “但是拐走高桥志摩子的不是川岛喜市,而是川岛新造啊。” “新造只是带她过来而已,他的任务就只有这样。”木场说。 加门露出苦涩的表情。“不过就算新造把女人带来了,之后又会怎么样?难道他会把女人交给喜市吗?那收下女人后,喜市又会怎么做?而且这两个川岛的关系还不明朗,新造并没有兄弟或亲戚年纪与喜市相当的啊。” “这我怎么知道?” “啊……” 黄昏中浮现人影。 木场厉声指示众人趴下。 一行人躲进草丛里。 就在两名刑警争执时,伊佐间和今川错失离去的机会了。 有两道影子。一个大得异样,还是因为另一个影子很娇小,所以看起来才显得巨大? ——那是川新。 木场与榎木津的朋友,通缉犯。 ——另一个是志摩子。 不幸的卖春妇,红蜘蛛志摩子。 她看起来并不像被绑架。 她既没有被抓住,也没有被绑住,感觉上只要她想逃,随时都能逃走。看不出志摩子行动遭到限制,也没有要逃跑的样子。 岂止没有逃跑,两个影子根本是依偎在一起。 疑似川新的影子确实是在警戒着四周,慎重地前进,但是那与其说是在提防人质逃亡,看起来更像是保护同伴免受外敌侵扰。而疑似志摩子的影子就像信赖着川新、依靠着川新似的。 “木、木场兄!”加门撩起长发,他很紧张。 “是他。他突破了封锁线,真、真的……” ——竟然跑到这种地方。 木场把细小的眼睛眯得更细,在厚实的胸膛中吸满了沉淀的空气,伸手制止性急的加门。 “……我去。” “但是……” “我去和他作个了结。”木场回过头来,表情难得一脸精悍,“如果那家伙对女人动手,就麻烦大叔上场。还有……老百姓躲一边去。” 木场站起来了。 他朝着影子高声喊道:“川岛!” 两道影子停下来了。 一阵风吹起。 声音传来。“修……是木场修吗?” “我有话想问蜘蛛,所以才大老远跑来这儿。” 一步,再一步。木场逼近川岛。 川岛撇下女人,横向大步地慢慢靠近小屋。 夕阳幽微地射入,在他的眼鼻投下阴影。 川岛比大个子的木场更庞大,手脚也很长,精实的身体没有多余的赘肉。他身上穿着军服和绑腿,鞋子好像也是军靴,上头则披了一件年代久远的皮革短外套。眼睛很小,表情精悍。应该剃光的头上冒出一些掺杂着白发的头发,可能是逃亡中一直没去整理吧。川岛修长的双手朝下方四十五度伸开,张开五指,瞪着木场,慢慢地横向移动,没有破绽。川岛开口道:“你怎么……查到的?” “我可是个刑警啊。逃走的家伙就追,这是我的工作。只是……我不认为你是凶手。” 木场继续缩短两人的距离。 “我……就是凶手……修。” “你太不会说谎了。你在包庇谁?这屋子里的人吗?” “这……”川岛突然撞向小屋,撞破了门。“喜市!快逃!” 接着他迅速地翻过身子,抓住木场。“快走!有警察!” 木场很顽强。他抓住川岛的腰,把他翻倒。 志摩子陷入一阵慌乱,加门想要保护她而冲了出来。川岛甩开木场的手,扑向加门。加门没抓到志摩子,扑倒时抓住了她的脚,志摩子尖叫。川岛大叫:“跟她没关系!你快逃!” 志摩子溜出加门的手。 加门被揍飞,木场抱住川岛。 伊佐间按捺不住,站了起来。今川跑向加门。 木场和川岛扭打在一起,志摩子避开他们似的逃进小屋。伊佐间想要追她,但靠近时被卷入混战,跌倒了。 木场揍了川岛两拳,抓住他的衣襟。 “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木场大吼,“根本没有人出来!你看清楚点!你想要包庇的喜市早就不知去向了!” 川岛慢慢地望向小屋,坏掉的门里一片漆黑。没有半点人的气息。 川岛确认状况后,好像死了心,膝盖一沉,整个人颓然坐地。 木场看着他的脸。 木场好强。 “给我说明理由,你已经没办法再逃躲了。” “修……” “喜市是你的谁?” “我同父异母的弟弟……是我爸的……妾生的儿子。” “这样啊。那不是他的本名吧?他的本名叫石田喜市吗?” 川岛抚摸着被揍的脸颊,点点头说:“没错,弟弟他……被人陷害了。” “被人陷害?” “被一个自称蜘蛛的女人……” 今川扶起加门。 加门的伤似乎颇为严重,昏了过去。 “我发现喜市被卷进了某些事,想要叫他收手,但是……事情却演变成那样。我以为弟弟就是凶手,我无论如何都想知道真相,所以逃走,寻找他的踪迹,然后……我找到了这里。” 川岛用目光指向小屋。“……弟弟是无辜的,他对我坦承一切了。所以我想揪出真凶,洗清他的嫌疑。” “结果让你自己变成凶手又有什么用?你这个蠢蛋!” 木场说道,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川新,你忘的东西。” 木场交给他的似乎是一副墨镜。 川岛默默地收下。 ——嗯? 有种……奇怪的感觉。 伊佐间不经意地走近小屋,朝里头窥看。 里面有个男人。 “你看见我了。” “咦?” 伊佐间无法掌握状况。 这是谁? 咻——一道划破空气的声响。 “哇!”伊佐间向后跳开三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有个尖锐的东西从小屋毁坏的门口刺了出来。 鲜血从伊佐间的左手指尖泉涌而出。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木场回头。“钓鱼的,喂、怎么?你怎么了!”木场慌张地大叫。他看到伊佐间在流血,吓了一大跳。伊佐间自己也吓呆了,他不懂发生了什么事。是痛吗?还是恐怖?对了…… ——会被杀…… 瞬间,一个黑色物体从小屋里蹦了出来。是人的形状,动作有如黑豹。木场和伊佐间冲了过去,川岛站起来。 男子手中拿着凿子。 他穿着像是江湖艺人穿的黑衬衫、黑长裤以及胶底鞋。苍白的脸上眼神锐利。 “你……你是……” 木场想要行动,但男子察觉他细微的肌肉收缩,将凶器尖端转向木场。川岛立刻阻断他的退路,与其对峙。 “不要看、不要看、不要看我!” “你……” “不要看不要看!” “你是……平野佑吉!” “不要看我啊——!” 男子挥舞凿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动作刺向川岛的脸,接着强行突破加门与今川形成的人墙,跑了出去。 “加门!追!喂,伊佐间!喂……” 木场的动作一瞬间停住了。 他凝视小屋里面。 “……可恶啊——!”木场大声咆哮,如脱兔般追向男子。 上吊小屋的泥地上——高桥志摩子的双眼被残忍地捣穿,凄惨的尸骸倒卧在地。 夜夜现于乡径之火 多为狐火也。 古有雨中田蓑之岛 [田蓑之岛为大阪附近的地名,战国时代曾经发生过一向一揆(信仰一向宗的百姓暴动),被织田信长所镇压。“雨中田蓑之岛”是取自谣曲《芦刈》中的句子。] 此蓑所生之火 为阴中之阳气乎? 或苦于岁荒之民怨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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