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络新妇之理  作者:京极夏彦

忍受不了的人,连五分钟都待不住。这不是压迫感,也不能称为紧迫感。由书本形成的高墙,书本虽然整齐排放着,却有种骚然嘈杂之感,是由于被封在每本书里的妄执与道理透过书背争相声张之故吗?

益田望着京极堂的客厅书架。

布面书、皮面书、箱装书、圆本 [关东大地震之后,日本出版界为了挽救低迷的书市,由改造社于一九二六年开始推出定价一圆一本的丛书,称为圆本。一时之间,各出版社竞相出版这类书籍,但很快就由于读者厌倦而退烧。]、线装书。

尘埃与墨水融合在一起,形成古书独特的香气。

益田不讨厌这种气味,所以相当惬意。

主人单肘撑在矮桌上,一脸不悦地抽着烟。

益田跪坐在他对面,毕恭毕敬。

“益田,”中禅寺叫道,“就算你坐得那么僵也不能怎么样。放轻松。”

“那你是愿意……”

“不愿意。”

好快。

“为什么我非得收拾榎木津的烂摊子不可?我很忙的。”

“榎木津先生说你在箱根山的事件中欠了他一份人情……”

“才没有。要是把借的跟欠的相抵消,他欠我的还比较多。从学生时代开始,那家伙惹出来的麻烦就几乎都是我在善后。我绝对没有欠他。”

“请别这么说,至少听一下来龙去脉嘛,中禅寺先生。”

“我在电话里听过了。”

“你不是当场回绝了吗?快得要命。”

“这就表示我完全无意答应。最近身边老是吵吵闹闹的,搞得我都没办法看书了。”中禅寺说道,将手中的书本翻页。

——他在读。

益田来到这里以后,这已经是第二本书了。尽管益田气喘吁吁地赶来,中禅寺却完全不予理会。

“我打电话时,还相当惊慌失措。再怎么说,都才经历了一场全武行嘛。而且……”

“你说过世的女孩吗?”

“是的。太悲惨了,太遗憾了。”

“益田,你……比较适合当警官哟。”

“呃?是吗?”

“你这个样子是做不来侦探的,益田。”中禅寺说道,又看也不看益田地说,“只是……你最好珍惜这种心情。这是我苦口婆心的忠告,侦探这门行业可不值得你抛弃这种心情执意去做。”

益田十分明白中禅寺的意思。

侦探很容易变成当事人。不,一旦参与事件,即使不愿意也会变成当事人。当事人绝对看不见事件的全貌,会不想看。若是没有直到最后一刻都要置身事外的坚持与觉悟,是做不来侦探的。

中禅寺似乎立时察觉了益田的脸色。

“是啊。客体不管以什么样的形式与主体发生关系,都会失去客观性。侦探只能够避免与主体发生关系,来寻得真理。榎木津因为在不自觉当中与事件发生了关系,所以为此生气。”

——我不要再继续被小角色当成棋子耍弄了!

榎木津确实这么说过。

“……他当然会回绝这个委托,他父亲的面子也会被他给丢光吧。不过榎木津的父亲是个难得一见的俊杰,柴田财阀对他来说,只不过是个做丝线买卖的。不会怎么样的。”

“可是中禅寺先生,要是再继续出现牺牲者……”

“益田,这起事件根本的原理与法则,与你所知道的众多事件完全不同。不管什么人以什么样的形式参与事件,结果应该……”中禅寺说到这里,头一次望向益田,然后作结道,“……都是一样的。”

“什么意思?”

“没有我出场的余地——不对——不是这样,应该说就算我出场,情况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要是上了棋盘,也会变成棋子吗?

榎木津也这么说过。益田不懂这段话的意思,所以询问中禅寺。

中禅寺回答:“例如说……嗯,益田,你觉得如果你没有来东京的话,这起事件会怎么发展?”

“什么?”

会变成……怎么样呢?

首先,美江的委托应该会由榎木津亲自应对。紧接着增冈来访,委托榎木津圣伯纳德学院的事。如果榎木津不在,增冈应该会单独拜访中禅寺。接下来都一样。或许时机会有些不同,但迟早都会从职员名簿里查出杉浦的下落。然后榎木津受父命进入学院。

一点改变……都没有。

“我……一点用场都没派上吗?”

“益田,不是的。”中禅寺说道,把正在读的书合上,“的确,就算没有你——虽然会晚上许多——但是以状况来看,应该还是会朝相同的方向发展。榎木津那人应该不会认真地聆听杉浦美江女士说话,增冈先生的说明他肯定也完全听不进去。所以榎木津多半也不会看名簿,再说,他根本就记不住杉浦这个姓。但是榎木津就算不看职员名簿,当他前往学院时,就会发现杉浦隆夫,并当场断定他是凶手……”

事实上,榎木津几乎就是这么断定了。

“……从这一点来看,你也不是真凶计划中绝对不可或缺的棋子。嗯,这是当然的。希望当上侦探的前任刑警正巧拜访榎木津,这不是旁人能够料想得到的事。就算是真凶,也不例外,这是当然的。可是……”

中禅寺说到这里,扬起一边的眉毛,“……多亏了你在巧妙的时机巧妙地行动,所以找到杉浦隆夫的过程应该被缩到最短了。这一点是事实。”

益田接受侦探工作委托,碰到增冈并拜访中禅寺,所以没有关系的两件委托才能够马上连结在一起,短短数小时之内就找到了杉浦隆夫——这虽然是偶然,却也是事实。

“唔,我也稍微派上了一点用场……”

“没错,为真凶派上了用场。”

“什么?”

——敌人是事件的作者。

榎木津这么说。

“你以为你是依照自己的意志行动,却在不知不觉间为真凶完成了计划的一部分。你为真凶派上用场了。”

“咦?”益田不太懂意思。

“如果真凶的意图是发现以及告发杉浦隆夫,那么你意外的加入,完全发挥了绝妙的效果,迅速地推动了真凶的计划。”

换言之,益田所采取的行动并未帮助事件解决,而是协助犯罪计划达成吗?

“可是……”

“哦,当然,就算没有你,也会有一样的结果吧。不过如果换做别人,也可能采取不同的行动。只是虽说不同,人类所做的事和想的事并不会相去太远。只是迟早之别,结果都是一样的。”

“这……”益田思考着不同的选项。

然后他发现原本自以为应该有无限多的行动选项,在这起事件里竟然格外地稀少。

话说回来,真凶为什么要做出解决事件的布局呢?

捕获杉浦的意义是什么?……

“换句话说,杉浦不是真凶——他只是个代罪羔羊吗?”

“不是的。”中禅寺以不带感情的口吻干脆地否定后,又毫无抑扬顿挫地断定说,“杉浦隆夫九成九就是连续绞杀犯。”

“那……”

“所以事情解决了,这不是很好吗?”

“一点都不好,因为根本不明白真凶的意图啊。真凶觉得杉浦碍事了吗?我记得前些日子中禅寺先生说过,杉浦被逮捕之后,舞台就会转换,那么第二幕究竟会变成怎么样呢?”

“杉浦是个引子,真凶借由告发杉浦……暗中指明了下一个凶手。”

“下一个凶手?”

——织作碧,蜘蛛的仆人。

益田认为吴美由纪的推论是正确的。

那么下一个凶手就是碧。

如果凶手是碧,杉浦被举发一事,对她来说肯定是莫大的打击。如果美由纪的推测正确,杉浦应该目击到碧推下麻田夕子的一幕,而且杉浦还是卖春疑云的关键人物。

就像中禅寺说的,杉浦遭到逮捕一事,成为一个明确的坐标,点出了碧。那么,真凶是为了揭发碧的罪行,才让杉浦的存在浮上台面吗?

——这种变态抓再多也没用!

——你也是……棋子啊。

榎木津曾对碧这么说。

——那是什么意思?

还没有结束的意思吗?

——溃眼魔。

溃眼魔与黑弥撒应该有密切关联。换言之,碧遭到揭发——卖春组织的实情一经查明,有可能连带解决连续溃眼杀人事件。

那么中禅寺所说的下一个凶手,指的或许是溃眼魔。不管怎么样,以少女卖春为中心,杉浦杀了三个人,而溃眼魔已经杀了四个人。益田这么说,中禅寺便微微抬头说:“溃眼魔又杀了一个人。恰好在榎木津与绞杀魔格斗时,就在附近。”

“真的吗……”

“是今川联络我的。”

“今川先生?那个古董商?”

今川曾经是箱根山僧侣命案的嫌疑犯。

益田回想起他独特的风貌。

“为什么今川先生会……”

“他有事前往织作家,被卷入是亮命案,困在那里,最后被莽撞的刑警拖到危险的地方去,遭到了池鱼之殃。他真是个典型的遭殃型关系人哪。我另一个熟人也被卷入受了伤,莽撞的刑警则是我和榎木津的朋友。”

“这……没想到这么多人都有关系呢,这简直就像在敦促中禅寺先生出马嘛。”

“别说蠢话了。我说过很多次了,愈多人扯上关系,就愈称了敌人的意。”

“所以说,敌人究竟是谁呢?”

“蜘蛛吧。”

坐镇于网中央的——果然是蜘蛛吗?

“那个蜘蛛的目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中禅寺当场回答。那么他一定是充满了不知道的自信。“……情报太少了。不……追根究底,流通的情报全都是蜘蛛所操纵的。所以不管第三者如何判断、如何行动,事情全都会照着蜘蛛勾勒的蓝图进行。”

“所以你才不愿意行动吗?”

中禅寺没有回答。

小鸟啼叫。

益田思考。

所有事件都归结到织作碧一个人身上。

益田实在不认为她背后还有别人。

实际上,巧合过头的偶然再三出现了好几次。

但益田无论如何都不觉得那是在某人的意图下编织出来的必然。他不是不了解中禅寺说的道理,只是没有真实感。

益田很难去假设事件的中心有一个中禅寺所说的真凶——蜘蛛。就算如此假设,真凶的意图也完全不明,就连中禅寺也说他不知道。那么如此假设不是毫无意义吗?位于事件中心的不止织作碧一个人吗?那么……

他还是觉得就这么袖手旁观并不是上策。

若问为什么……

因为即使杉浦遭到逮捕,织作碧依然安然无事。

就像中禅寺说的,杉浦落网这件事,从许多角度指出碧就是下一个凶手。

但是被指名的凶手本人——碧依旧稳如泰山。碧有可能不被怀疑,就这样安然逃脱。

益田说出自己的想法,中禅寺露出极为讶异的表情问:“你说的是织作家的四女吗?”

“是的。杉浦和蜘蛛的仆人,搞不好连溃眼魔也是碧所指挥、操纵的。而且……杀害麻田夕子的就是碧本人。”

“这不一定啊。只是依你的话来看,情势的确对织作家的四女有利呢。只是,虽然我不知道她有多聪明,如果她与事件的关系真的就像你所说的那样,用不了多久,她一定会被捕的。实行犯一定会被逮捕的。杉浦隆夫已经自白了吧?”

“他认罪了。他一脱下和服,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温驯无比,老实地招认自己杀害了本田幸三、织作是亮、渡边小夜子,并袭击海棠卓……”

益田回想起来。

妖怪放弃抵抗后,虚脱无力。

尽管没有被绑住,他却温顺地服从,被柴田带到会议室。

用手巾拭去黑暗之后,底下是一张肮脏且平凡的三十多岁男子的脸。

不待警方抵达,也没有人逼问,杉浦就滔滔不绝地开始述说起自己的罪状。

“我是个没用的人,我没有资格当一个人。”

“我是社会的败类,是个犯罪者、刽子手。”

“请判我死刑……”

接着他指着同席的美江,跪下来哀求说:“这个女人和我没有关系,我们早就断绝关系了,请放过她。”

然而当时并没有半个人有权限答应他的请求。

“他承认自己和川野弓荣的关系吗?”

“这一点也承认了。姑且不论与织作碧有没有关系,学院里确实存在着卖春组织。这对校方是一个相当大的打击,校长几乎都快昏倒了。只是……”

“只是什么?”

“他不肯说出学生的名字。”

“他不是自白说他参与了卖春行为吗?”

“嗯,他承认自己负责斡旋卖春,可是没有说出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他说就算打死也不能说。杉浦继承川野的位置,继续拉皮条,所以他应该也知道顾客的名字等资料,但是这部分他也不肯说……”

校方现在依然以杉浦不肯吐实作为挡箭牌,主张他关于卖春的供述全属虚构。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益田觉得不论事情公不公开,他们都应该快点死心,早早承认才是。

所以……织作碧的嫌疑仍然是暧昧的。

“再这样下去,事情有可能以杉浦隆夫单独犯案作结而落幕。不,这种可能性比较大。我不认为会像中禅寺先生说的,会出现下一个舞台。杉浦隆夫遭到逮捕,极有可能就此结束。”

“我不这么想哪……”

中禅寺望着半空想了一会儿,不久后视线转向益田,慢慢地说道:“……日本的警察很优秀。就算杉浦不吐实,也找得到状况证据,如果那个女孩参与了犯罪,就一定会浮上搜查线。既然如此,无论如何都希望警察多加把劲哪。”

接着他的视线又落向手边的铅字。

益田像要把他的视线拉回来似的说:“不可能啦。”

中禅寺不悦地说:“你直到上个月都还是警官吧?不可以小看警察机构啊。”

“不是的,我不是在说警察无能。只是现在因为某些缘故,让事情无法这么顺利……现在啊,警察的行动几乎完全停摆了。”

“什么意思?”中禅寺瞪住益田,益田吓得缩起身子。对于不习惯的人来说,中禅寺的表情非常恐怖。

“……学院不肯把杉浦交出来,说是在确定真的有卖春一事之前,不能把他交出来。”

“哪有那种蠢事?这是杀人命案哪。”

“学院也是拼了老命啊。如果完全相信杉浦的供述,就等于承认学生卖春的事实。学院方面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校方坚持如果有指纹等证据,就会立刻把杉浦交给警方,但是既然杉浦的动机基础是建立在学生卖春之上,就不能轻易把人交出来。

杉浦袭击海棠,发生在众目睽睽之下,所以无法免去对海棠的伤害及杀人未遂嫌疑。

但是关于其他案件——三宗杀人命案,只有榎木津说杉浦是凶手,并没有任何物证,只有自白而已。不管杉浦有何供词,现阶段都不能断定杉浦就是杀害本田及是亮的凶手。小夜子命案也是一样,榎木津只是看见杉浦躲在小夜子尸体旁,并没有当场看到他掐死小夜子。

说白一点,在小夜子命案当中,榎木津也是不折不扣的嫌疑犯。学院方面如此主张。

就算是这样,拒绝交出嫌疑犯,简直是岂有此理。

晚了许多才来到现场勘验的千叶本部警察当然是气得怒发冲冠,大加抗议。但是不管他们说什么都没有用。不要心怀任何成见,先搜查再说,如果查出什么,到时候我们再予以配合——校长像鹦鹉般这么不断重复。

“学生们的父母来头都不小,也有政治考虑吧。校方现在正在讨论善后对策,打算暂时先让学生们回家。”

柴田勇治似乎感到十分为难,但死守学院派的人冥顽不灵,柴田财阀的老狐狸们似乎也狡猾地在背后下指导棋,柴田逼不得已才采取了这种立场。

现在财阀的律师团一定大举进驻学院,与千叶警方吵得不可开交吧。

增冈非常忙碌,所以很有可能坚决辞退,但鼎鼎大名的柴田财阀光是御用律师似乎就有三十名以上,少了一个增冈也没有影响吧。

“……所以如果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杉浦被逮捕以后,会揭发下一个凶手,那么现况没办法那么顺利。不,就算今后警方顺利介入,还是很困难。下一个凶手十分难缠。”

“你是说织作碧吗?”

“是的。柴田勇治先生尽管站在一群贪婪丑怪废物的顶点,却是个相当公正明理的人。然而这样的他也认为碧与事件无关,那个女孩有一种深不可测的魔力。校长和其他的大人,每一个都对她深信不疑。”

“真伤脑筋,应是有识之士者却是这种态度,陷入这种状况,这才是个问题。”中禅寺抱怨似的说,把手揣进怀里。

“中禅寺先生,你没有见过她,所以才能够这么说。而且……”

“而且什么?”

“黑魔法……不是警察能够处理的。”

“黑魔法?”

“对,那是黑魔法。”

“中学生不可能使什么黑魔法。”

“我当然也不认为有什么神秘不可思议的力量在发挥作用,但是再这样下去,事情根本不会解决。碧稳如泰山,我不懂她的自信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但是那种诡异的状况,若要形容的话,我真的很想称之为黑魔法,像我这种小角色根本是束手无策。所以……中禅寺先生,请你去学院吧。榎木津先生退出的话,惟一的希望就只剩下中禅寺先生了。”

“你也真是啰嗦,你说我去了又能怎么样?杀人犯只是没被交给警方,但是已经被逮捕了吧?你是叫我去说服警方跟学院吗?我又不是调停人。”

“这……”益田支吾其词。

中禅寺抱住胳膊说:“益田,我也不是不了解你的忧虑。只是,我认为织作碧并没有你所想像的那么坚强。嗯……是啊……”

中禅寺顿了一下,缓缓地说:“……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就听你说说好了。对了,你会把杉浦证词中提到的新事实告诉我吧?”

“是的。”

只要他愿意听就算是得手了——益田心想。所以他注意措辞,尽可能详尽地说明杉浦自白的内容。

杉浦说,川野弓荣从一年前就利用学院的女学生大量敛财。

她们都是良家千金,而且是才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卖的价钱高得吓人哪——弓荣向杉浦这么吹嘘。最重要的是少女们连一毛钱酬劳都不要,嫖资全都留在弓荣手中,让弓荣大赚了一笔。

“再怎么说都是买的人不对。”中禅寺鄙夷地说,益田也这么想。

不管怎么说,买的都绝不是普通老百姓。

“关于这一点,杉浦怎么说?”

“他说他听到之后非常愤慨。”

“愤慨?”

“是的,杉浦隆夫似乎曾经被女学生救过一命。我不太清楚,不过他说因为这样,他对少女有种特别深厚的情感。啊,他好像不是对少女感到性方面的兴趣,反倒给人一种崇拜少女的感觉。利用那些应该崇拜的少女来卖春,对杉浦来说,是不可饶恕的事吧。”

“崇拜?”

“是的,他一直重复着纯洁无垢、崇高这类字眼。还说与少女相比,自己简直是肮脏的猪、无能的蝼蚁。美江女士看到丈夫那卑贱的模样,都哭出来了。”

中禅寺“哦”了一声,作出有如榎木津的反应,接着问:“然后怎么了?”

“可是杉浦没有反抗弓荣。”

“为什么?他不是气得几乎无法忍耐吗?”

“他是一条狗啊。”

中禅寺说“不懂”。

只有这件事,不加以说明,中禅寺也不会懂吧——益田心想。

“听说杉浦和弓荣是在浅草一家俱乐部认识的,那是去年九月的事。”

“什么俱乐部?”

“是好事者聚集在一起,谈论低劣兴趣、情色怪奇的秘密俱乐部。杉浦在八月底离家后,过了几天近似流浪汉的生活,然后在那家俱乐部洗盘子打扫,赚钱过日子。弓荣和那里的老板也有一腿,看到杉浦,就把他要回去了。”

中禅寺皱起眉头:“什么叫要回去了?”

“就像字面上说的,就像要小狗一样要回去了。弓荣这个女人似乎是个虐待狂。而杉浦这个人,依我所见,是个被虐待狂,这就叫做臭味相投吧。弓荣一眼就看穿了杉浦这个人的本性,把他当成宠物要回去了。总觉得听了教人不舒服。”

“不是什么温馨的故事。”中禅寺的表情更厌恶了。“虐待狂配被虐狂,这是破锅配烂盖吧。于是杉浦的第二段人生就在酒吧‘渚’展开了,不过这只是表面上。弓荣的住处不例外地,有许多男人进出。她光是情夫就同时有五个人,所以要是家里老是有人待着,非常碍事。弓荣一开始好像就打算把杉浦当成拉皮条用的手下。弓荣不晓得对杉浦做了什么,可能也用了麻药希洛苯吧,没有多久,杉浦就完全被调教成一条狗了。”

“益田,你的形容还真是没品哪。”

“这事本来就没什么品嘛。杉浦完全对弓荣唯命是从了,他在精神不稳定的时期碰上这种事,真的很糟糕。结果调教一结束,杉浦九月下旬就被派去学院了。”

少女们所在的地方是远离人居的寄宿制学院。别说是带出来,连自由联络都很困难。杉浦每个星期假称采买,外出前往城镇,与弓荣联系,得到指令,在几日几点要带谁到哪里,然后回去,趁着黑夜将少女们诱至下界——听说做法是这样的。

“在那之前——也就是杉浦进学校任职以前,是少女们每个月一次,在弓荣指定的日子下去卖春。中禅寺先生,听说初夜的少女竟然要价六万圆,第二次以后的少女每次则要价一半——三万圆。六万圆啊,五十圆的天妇罗荞麦面都可以吃上一千两百碗了。”

“不要拿那种东西作比较。”

“哦,我太轻浮了。总之,弓荣是利欲熏心吧。她想要把每个月一次的频率增加到每周一次,这就是她派遣杉浦过去的理由。把手下安插在少女身边监视,近乎恐吓地加以威胁,让少女们乖乖听话……”

“原来如此。”

“但是……意外呀意外,没想到杉浦隆夫竟是站在少女这边的。弓荣被自己的狗给反咬了一口。弓荣因为企图落空,勃然大怒,为这件事与少女起了摩擦。这个事实,与吴美由纪从过世的麻田夕子那里听来的话完全吻合。”

“你说诅咒的事吗?”中禅寺极其厌恶地说。

“对,发生了某些纠纷,那个卖淫的被诅咒了——夕子这名女孩是这么说的。然后啊,榨取少女的川野弓荣真的受到诅咒,十月中旬时被杀了。”

“杉浦怎么做?”

“很简单,杉浦背叛了。他的主人从虐待狂的女王换成恶魔崇拜主义的少女,成了少女们的狗。少女们咒杀碍事的弓荣,得到了杉浦这条忠犬,可以自由自在地像以往一样出于自己的意志来卖春——借用夕子的说法,是进行黑弥撒。”

中禅寺盘起胳膊,瞪着半空说:“太可笑了。”

“很可笑吗?”

“很可笑啊。什么黑弥撒,别开玩笑了,小孩子胡闹也该有个限度。”中禅寺不服地说。

接着他以凶狠的眼神瞪住益田:“那么,杉浦对于自己杀人的事怎么说?”

“他说是为了赎罪。”

“什么赎罪?”

“就是……”

杉浦追忆说,虽说是少女主动要求的,但是他仍然觉得帮助少女们卖春的自己简直就是个人渣。而他知道小夜子明明不愿意,却遭受到性方面的虐待后,决心设法解救她。

“他说他是偶然得知的吗?”

“应该是偶然的吧,他听见女孩们在玩诅咒游戏。”

“是……吗?但是这么一来,被杀害的渡边小夜子遭到本田幸三凌辱的事,就是事实喽?”

“是的,本田幸三好像真的把渡边小夜子给……呃,强奸了。杉浦说他有次目击到疑似的场面,一直很挂心。”

“根据你刚才的报告,柴田勇治先生说,过世的山本老师也认为本田幸三有问题?”

益田说明时,中禅寺看起来一副心不在焉、完全没在听的模样,其实他一字不漏地全听进去了。虽然和榎木津有些不同,但中禅寺也不是个易与的人物。

“他是这么说过。呃,本田不只是对学生这样,对女教师的态度似乎也很不三不四。山本老师认为有问题的好像是这一点。去年夏天开始,本田的行为似乎就很不对劲。嗯,这一点先姑且不论。杉浦说他一直挂记着小夜子,就在这个时候……”

“杉浦偷听到小夜子恨本田恨到想杀了他,是吧?”

“好像是的。唔,从吴同学的语气听来,小夜子好像只是诅咒着玩的,但杉浦好像不这么想,因为他当场目击过。不久后,杉浦发现她——渡边小夜子想要接近蜘蛛的仆人——自己的主人,他深感烦恼。他说他觉得不能让小夜子也去卖春。”

“所以他趁着渡边小夜子与恶魔崇拜者的关系还有没那么深的时候,尽早实现小夜子的心愿,杀了本田老师,对吧?”

“是的。他对本田说,想要谈谈渡边小夜子的事,把他叫到屋顶上,掐死了他。把脸涂黑好像是为了预防被人看到,至于那身怪模怪样的打扮,用意不明……”

还不明白他披着女人和服的理由。

“总之,杉浦杀了本田,但他晚了一步。或者说,那根本是最糟糕的时机……”

小夜子通过夕子,被蜘蛛的毒给侵蚀,完全失去了平常心,她一看到本田的尸体,就跳楼自杀了。杉浦供称说是他在地上接住小夜子的,他身上还留有当时造成的伤,益田也看到了。

中禅寺一脸无法信服的表情。“那么关于麻田夕子的死呢?”

“他没有说,只说麻田夕子掉了下来。”

“总觉得……太凑巧了。他的证词——或者说追忆,应该几乎都是事实吧。虽然是事实……对,里头还有一条线。”

“还有一条线?唔,总之,那个时候杉浦好像对小夜子说:‘不可以死,什么都不要说,全都是我一个人干的。’”

“这应该是真的吧。是偷听的杉浦擅自杀人的,并不是小夜子教唆的。”

“一开始是,但是小夜子发现了。她发现把脸涂得漆黑,穿着作业服——虽然上面披着奇怪的和服——的人是谁了。”

是亮开始恐吓小夜子之后,她便偷偷去找救了自己的黑圣母——杉浦。小夜子虽然没有说什么,但应该是极具说服力地请求杉浦杀人。

“杉浦说他受小夜子之托,所以把新的恐吓者织作是亮也杀了,为了……小夜子。”

“为了小夜子。”

当时是亮为什么急需要钱?理由也已经明朗了。

是亮似乎侵占了学校的营运资金,这件事曝光,他被追究责任。柴田前来处理本田遇害事件后,是亮侵占公款的事立刻被揭露。雪上加霜的是,雄之介猝死了。虽说雄之介早已放弃了是亮,但他仍然是是亮惟一的靠山,现在却一命呜呼,是亮似乎因此变得自暴自弃了。

“雄之介先生的葬礼当天早上,是亮对吴同学以及渡边小夜子动粗,杉浦撞见了这一幕……”

于是杉浦在门口埋伏,跟踪是亮回家。

他穿着那件和服——虽然不知道理由,但杉浦说当时无论如何都需要它。因为这样太醒目,所以杉浦又在上面穿了一件下田工作时穿的蓑衣,跟着是亮离开校门。

是亮是偷偷溜出葬礼来学校的,因此没办法开轿车来,是徒步走来的,所以杉浦计划在森林里抓住他,把他杀掉。但是是亮的脚程比想像中快,加上杉浦对地理环境不熟,在途中追丢了目标。

那一天,是亮好像是搭电车来的。

距离学院最近的车站是兴津站。织作家的宅子在明神岬,那里位于兴津站与次站鹈原站的中间,略靠近鹈原。

虽然算是坐过头,但是从鹈原站过去比较近。要回织作家的话,搭电车比较快。但是那个时候,是亮似乎往较远的胜浦去了。

杉浦说他没有去兴津站,而是直接往明神岬走去。

他抵达织作家时,正好碰上棺木入土。

据说织作家在自有地上就有墓地。

人非常多,杉浦感到害怕,逃走了。

杉浦原本就有社交恐惧症。

杉浦没办法,只好到寺院看看。这边治丧人员正在收拾鲸幕,依然没见到是亮的人影。杉浦不得已,在寺院里住了一晚,翌日天还没亮就前往织作家,趁着女佣和仆人不注意时,溜进庭院里。

中午时分,是亮从胜浦回家了。

然后,杉浦杀了是亮。

这么一来,美由纪的推理几乎都被证明了。

除了一点——织作碧的嫌疑以外。

中禅寺沉思着。

他总算提起干劲来了吗?

“杉浦为了小夜子杀了两个人……然后把小夜子也给杀了?”

“就是这里不明白啊。”

一提到这件事,杉浦就号啕大哭,完全不得其门而入。关于海棠,杉浦似乎是出于和是亮相同的理由欲加以杀害,但仔细想想很奇怪。如果理由和是亮相同的话,也就是受小夜子所托——是为了小夜子而杀人。

是为了小夜子……

但杉浦却先亲手杀了小夜子……

然后再为了小夜子……

“这是个难题。可能的推测有几个,例如说,吴美由纪的证词全都是骗人的。”

“益田,我可以猜到你想说什么。你是说,吴美由纪和渡边小夜子的立场是可以掉换的,对吧?操纵杉浦的其实是美由纪。”

“是的,被本田侵犯、怨恨本田的其实是吴美由纪……可是,这不可能。”

“为什么?”

“那个女孩不是那种人。”

“哦?你有什么根据?印象吗?还是人不可貌相,其实你对女人了如指掌?”

“根据吗?是榎木津先生说的。他说,那个女孩不是那样的……”

中禅寺说“原来如此”,接着说:“我想吴这名少女被分派的角色,就跟你和我被分派的角色相同,所以应该是不会有那种事的。”

“不管怎么样,杉浦都完全没有理由杀害小夜子。杉浦不是恶魔崇拜者,而是少女崇拜者。而且他杀人的动机是为了小夜子着想。”

“可是他实际上杀了小夜子,一定有理由吧。”

“是这样没错……”

中禅寺抚摸了下巴一阵子之后说:“从你的话听来,就像你所想像的一样。被指明为下一个凶手的是织作碧吧……”

接着他这么作结:“……没有我出场的必要,碧迟早会被捕。”

“咦?是吗?”

益田完全不这么想。就这样置之不理的话,碧不可能会轻易露出马脚。

尽管如此,中禅寺却冷静地说:“是啊。益田,杉浦的供词破绽百出嘛,根本用不着直接去听。”

“哦……不过那也不是警方的侦讯,全都是杉浦的独白。”

“所以才有问题。如果是被警方讯问,遇到不利的问题而保持沉默,那还可以理解,但是自发性地说上一大串,却出现那么多矛盾,是怎么回事?”

被中禅寺这么一问,益田也无话可答。

“感觉不像全是假的,他应该有什么不能说的理由吧。”中禅寺说着,托着腮帮子沉默了。

“你说的矛盾,是怎样的矛盾?”

“很多啊。例如说……杉浦潜进织作家的庭院后,又怎么侵入屋内?”

“门没上锁吧?”

“碰巧没锁吗?今川说过,织作邸内部非常广阔,复杂得像迷宫一样,连去隔壁房间都需要上下楼梯。杉浦在这栋如同迷宫般的宅子内,竟然能够直接抵达不晓得人在哪里的是亮的所在处,而不被任何人发现,他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这……”

益田本来想说“是碰巧的”,但他住口了。

只有这一次,碰巧似乎不是碰巧。那么……

——会不会是碧带他去的?

益田就要开口之前,中禅寺接着说:“还有,问题是……杉浦为什么要在那一天杀掉本田幸三?”

“那一天?”

“你刚才不也说了吗?杉浦杀害本田的时机是最糟糕不过的,对吧?如果杉浦不希望小夜子与蜘蛛的仆人接触,赶快把本田杀掉不就得了?等到隐身不见的麻田夕子被拖到吴同学和小夜子面前,说出恶魔崇拜者的真相之后再动手,不就太迟了吗?可是杉浦却一直拖延到最后一刻还不行动。很奇怪吧?”

“是……很奇怪呢。”

“很奇怪啊。这与其说是拖拖拉拉而慢了一步,更像是在等待时机吧。有种事先说好的感觉。”

“和谁说好?”

“那天晚上,就会知道第三个诅咒是否会成真吧?”

“是啊,但是……”

“杉浦是恶魔崇拜者的手下吧?他当然知道她们某些程度的动向吧?像是她们什么时候诅咒了谁……对吧?”

“这……应该是吧。”

“杉浦是在前天下午偷听的,而小夜子她们积极地行动,想要与恶魔崇拜者接触。如果杉浦真的害怕两方接触,应该会立刻想别的办法,或是当天就完成行动。”

“不,杉浦他……正因为他知道蜘蛛仆人的动向,所以才觉得已经来不及了不是吗?再怎么说这都是杀人,就算是杉浦,也不得不犹豫再三,就在他踌躇不决时,小夜子她们突然与蜘蛛的仆人接触了。杉浦认为再这样下去,不出多久,小夜子就会被拉进蜘蛛的仆人当中,所以下定决心动手杀人……”

“原来如此,这样倒也说得通。可是……麻田夕子会在那天被拖出来,应该不是偶然。我认为就是因为拿到了报纸,蜘蛛的仆人才会让夕子和小夜子她们会面。而弄到报纸的人,当然就是杉浦。”

“是……啊。”益田暧昧地应声,实际上他并不了解这有什么意义。

“说起来,恶魔崇拜少女怎么会知道小夜子她们在调查自己的事?”

“那是因为一年级的——叫坂本吗?那个女孩……”

“遭到拷问而招出来的吗?那么那个叫坂本的女孩的事,又怎么会被恶魔崇拜少女知道?”

“这……”

“不可能是那个叫坂本的女孩主动告的密吧。没有人明知道会吃苦头还去做那种事,她目击仪式的朋友立场也相同吧。”

“那么……其实坂本原本就是蜘蛛仆人的同志,这样如何?”

“怎么可能?同志会在不晓得有谁在偷听的图书室里讲自己的事吗?”

“这……假设说,那些传闻原本就是要陷害小夜子的陷阱,怎么样呢?”

“不可能。”

当场驳回。

“小夜子她们主动接触,所以才被当成问题。如果蜘蛛的仆人不晓得小夜子等人的事,应该就不会加以理会,而且在初期阶段绝对无法预测到她们会主动接触。如果这是个陷阱,就是自掘坟墓的陷阱了。故意宣传自己的事,然后再对听到的人施加制裁吗?这有什么意义?”

“对呀……”

那是个会施法诅咒的恶魔集团,就算会看穿一切也不足为奇——好像连益田都这么认定了。他被氛围给迷惑了。

这只不过是个幼稚的先入为主观罢了。

如果冷静地来看——蜘蛛的仆人在短短一天之内就发现了吴美由纪和渡边小夜子在打听组织的事。

就像中禅寺说的,一定有情报来源。

“那么,她们是怎么知道的?”

“很简单,有人听到了。”

“除了杉浦以外……还有其他人在窃听吗?”

“不,就是杉浦。”

“啊……”

“如果杉浦的证词是真的,那么他确实听见了小夜子的诅咒。如果他真的不愿意小夜子与恶魔崇拜者接触,当然会保持沉默。但是如果他真的保持沉默,情报应该就不会那么快泄露出去,不是吗?而且以你的说法形容,他不是一条狗吗?是狗的话,一定会……摇着尾巴抢先向主人报告。”

“杉浦把小夜子她们的事……告密出去了?”

那么一来,光是这样,事件的样貌就完全不同了。

中禅寺没有停顿太久,接着说道:“还有……小夜子为什么会去屋顶?”

他问了个意外的问题。

“这……是为了自杀吧?”

“是吗?”中禅寺说,若有所思地抚摸下巴。连这种事都要怀疑吗?

“她陷入错乱应该是事实,那种情况,人大多都会叫着要去死,可是如果是真心想死,是不会说出来的。因为说要去死的人,通常都是希望有人阻止的。”

“可是她真的跳楼了。”

“是啊。但是那应该是她看到本田的尸体,冲动之下才会跳楼吧。”

“啊……”

因为益田知道小夜子跳楼的事实,所以完全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是如果小夜子的自杀未遂是突发性的行为,状况就不同了。那么一来,小夜子是在跑上屋顶以后,才选择了死亡的。

“是啊,中禅寺先生说的没错。如果她打一开始就想寻死,那就没有什么不自然的,但是如果撇开跳楼这件事,小夜子没有任何人引导,就被本田的尸体给吸引过去似的跑上屋顶,的确是有些不寻常。”

中禅寺换另一只手托腮:“益田,你的意思是……如果想要自杀的话,那里是最适合的场所吗?”

正是如此。

校园里有许多高楼建筑物,但是如果想要跳楼,除了校舍以外,别无选择。宿舍总是有人,也没有适合跳楼的地方。礼拜堂和圣堂无法爬到屋顶上,有楼顶的建筑物就只有校舍。而且听说通往楼顶的门并未上锁。

益田这么说明。

“这样啊。正因为如此,本田才会在校舍的屋顶被杀。”中禅寺说。“其实不管是后庭还是校庭都可以吧。不,既然要把人叫出来,叫到森林里更方便。因为马上就可以埋起来了。然而杉浦却特意在屋顶杀害本田。他是为了让人看到,才选择了那个地点。选择那里的理由,是因为那里是适合跳楼的地点……吧。”

“请等一下,中禅寺先生刚才不是才说小夜子的自杀是突发性的吗?连小夜子会不会陷入错乱,冲出房间,都没有人知道了,又有谁能够预测到她会跳楼自杀?那么谁又会想到她会到屋顶……”

“不是,那是为了杀害夕子的陷阱。”

“什么……”

想都没想到。就算夕子真的是被杀的——益田认为她是被杀的,但他一直认为这宗命案应该是突发性的。

中禅寺说:“我想,这起事件原本并不是杉浦为了小夜子杀害本田,然后夕子也突发性地在同一个现场遭到杀害,而是蜘蛛的仆人设下陷阱,想要杀害夕子来笼络小夜子等人,却因为小夜子突发性的自杀而失败。原本预定要伪装成自杀的只有夕子一个人——应该是这样的。”

“可是……如果想要杀害夕子,她们随时都可以轻易办到不是吗?”

蜘蛛的仆人已经咒杀了好几个人。

中禅寺皱起眉头,表情苦涩地说:“益田,事情没那么简单。小夜子她们知道麻田夕子是恶魔崇拜少女的叛徒吧?要是随便杀掉夕子,被小夜子她们四处造谣生事就糟了。得先堵住她们的嘴巴才行。”

“可是……小夜子和吴同学也一样,只要想要收拾,就可以轻易地收拾掉啊。杀一个和杀三个都一样……”

“不一样。杀害麻田夕子,然后为了封口,在封闭的学院里再杀掉两名成员,这再怎么说都太糟糕了。她们没有笨到那种地步。要是尸体这样接二连三地出现,会引起轩然大波的。”

如果连续三个人死亡,想要伪装成自杀的确很困难。

“益田,你觉得这种时候,最有效的手段是什么?”

“……拉拢对方加入同伴吗?”

“是啊。吴这个女孩似乎相当有骨气,蜘蛛的仆人可能认为只是威胁她,她也不会闭嘴。”

“所以呢?”

“所以蜘蛛的仆人不直接对她们施加制裁,而是先让她们和麻田夕子见面。从已经接受过制裁的人那里直接听到体验,比随便暴力相向更恐怖。事实上效果也的确非凡,小夜子都吓得六神无主而错乱了。”

“然后……再以某种形式让她们看到本田的尸体。诅咒本田去死的人是小夜子,所以小夜子会感到罪恶——会认定本田形同是自己杀的?”

“是啊。这个时候再杀掉叛徒夕子,表示要是泄露秘密,下场就是这样……论效果,的确是非常有效。”

中禅寺说到此,又说“可是哪里不对劲”,之后陷入沉思。

益田思忖。

被隐蔽的众多事实依然指向织作碧。那么杉浦并不是为了小夜子而玷污双手,而是为了蜘蛛的仆人——碧在行动。

如果这么想,无法理解的小夜子命案也符合道理了。

活下来的小夜子终究没有屈服于蜘蛛的仆人。

不仅如此,她还得知了某些秘密,不但没有成为同志,甚至想要造反。

只有杀了她。

另一方面,小夜子等于是把敌人的心腹当成自己惟一的手下挑战这场斗争。会失败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么杉浦他……其实一点都没有变得温顺……是吗?”

“是啊。”中禅寺自言自语似的接着说,“我想杉浦隆夫在心情上几乎没有说谎吧,但是他还是主动隐瞒了某些事实。这么说来,被他袭击的海棠这个人怎么样?”

“那个人实在糟糕……”

海棠这么供述:他想去找渡边小夜子,但小夜子不在房间,于是他在学院里到处寻找,结果一名女学生过来,说是小夜子托她转交的,把一张纸交给海棠。纸上写着小夜子在礼拜堂后面等他……

“所以他就呆呆地去了?”

“是的,他呆呆地过去一看,结果突然被怪物给掐住脖子……”

柴田质问海棠为什么甚至在会议中离席,也要去见渡边同学,但海棠含糊其辞,只是傻笑着打马虎眼。感觉无可救药。

“拿那张纸过来的女学生是……”

“海棠不是学院的人,所以不知道学生的名字。他说如果看到,可以认得出来,可是总觉得太凑巧了,那是蜘蛛的仆人的同志吗?”

中禅寺装傻说了声“不晓得”,然后明白似的点了点头说:“原来如此,也就是破绽百出,总而言之,这是小孩子画的图哪。”

“什么意思?”

“益田,蜘蛛的仆人不足为惧。”

“是吗?”

“你仔细想想。她们的计划一个接一个失败了不是吗?说穿了只不过是基于幼稚的思想做出来的粗糙计划啊。现况会如此混乱,是因为对手画的图太糟糕才引发的混乱。所以用不着那么担心。警方不用多久就会查到织作碧,碧会因为杀害麻田夕子的嫌疑遭到逮捕,卖春组织也会被揭发吧……”中禅寺断言道,“……所以没有我出面的必要。”

“可是中禅寺先生,就连刚才说的那些只要稍微冷静想想,任谁都明白的事,却连警方在内,没有任何一名当事者发现啊。”

“确实就像你说的,警方和学院似乎都被那个女孩玩弄在股掌之中。由我这样的第三者出面了结或许比较快,可是啊,益田……”

中禅寺探出身体。“……就算我出面做了什么好了。你觉得结果会怎么样?”声音压低了。

益田也探出身体。“这……继杉浦之后,下一个凶手——织作碧会被告发……不是吗?”

店主把声音压得更低了,益田将身体探得更出去。“是啊,只是织作碧被告发的时期提早了一些罢了。换言之……”

“换言之?”

“你是在叫我……扮演你发现杉浦隆夫时扮演的角色吗?”

“咦?”

“我才不要为真凶效力。”中禅寺说道,拉回了身子。

——你也是棋子啊。

——原来是这么回事。

意思是说,碧和杉浦都是一样的吗?

那么无论提早或延迟,那都不是终点,只是个中继点罢了。尽快通过那里,也只是加快计划整体进行罢了。

在这个计划里,无论关系人选择了哪一个选项,都只有快慢之分,而不会对结果造成任何影响……

益田思考着。

这种计划真的有可能吗?

假设杉浦没有被捕。

就算在那种状况下无法逃亡,但是如果榎木津没有撞见杉浦掐住海棠,想要逮住杉浦,或许不是件易事。杀人所需的时间不多,如果榎木津不在,益田等人赶到现场之前,海棠肯定已经死了。

那么……如果不管怎么发展,对结果都没有影响的话,海棠这个人不管是死是活都无所谓。

海棠会死,杉浦会逃亡。

那么将会如何呢?

下一个有危险的……

——八成是吴美由纪……吗?

但是这个时候杉浦已经遭到怀疑了。

无论有没有在现场逮住他,迟早还是会捉到他,就算他销声匿迹,也只会徒增嫌疑。再加上小夜子、海棠连续遇害,校内应该会有大批警力进驻,搜查也会更加严密吧。不管怎么样,校内都会变成不适合杀人的环境。

——那么……

不管杉浦有没有落网,美由纪都不会有危险吗?

如果美由纪获救,聪明的她依然会发现真相,和现在一样,高声质疑碧吧。

即使杉浦一直没有遭到逮捕,碧的立场的确也和现在差不了多少。难以说是高枕无忧。

就算自以为计划得很巧妙,但本田、夕子、是亮、小夜子接连遭到杀害,这要说是粗糙也的确粗糙,结果碧被逼到了绝境。

——如果没有任何人被杀的话,会怎么样?

卖春的事很有可能已经曝光了。

碧还是会遭到怀疑。不管怎么发展,织作碧迟早都会成为俎上肉。

而现状对她来说,绝非好的状况。感觉更像是危如累卵、如临深渊。

乍看之下她似乎非常机灵地处理,但像这样一想,她的行动简直就像在自掘坟墓。

只是,即使如此,碧依然处之泰然。

如果中禅寺出马,她那种处在生死关头的安泰一定也会急速动摇。但是……

如果事情真的就像中禅寺说的,那么这也只是如了真凶的意。所以中禅寺才会推测就算不予理会也不会有任何差别。

——结果只是让发展提早罢了。

——没有我出面的必要。

——结果应该是相同的。

一切都如同中禅寺一开始所断言的,这是在绕圈子。他在听到详情之前,在非常早的阶段就已经识破事件的构造了吧。

“请问……真凶的最终目的到底是什么?”

“我最初也说过了吧,我不知道。要是知道的话,还有法子可以想。”

这也是——中禅寺一开始就说过的话。

可是这样子根本就无计可施。

“例如说,真凶会不会是企图想要摧毁圣伯纳德学院?”

如果搜查就这样继续进行下去,碧真的被逮捕的话,那所学院的信用将会扫地。如此一来,经营肯定会出问题,甚至不难想像它会被迫废校。

“不是的。”中禅寺说,“如果目的只是这样,根本不需要这么复杂的发展。那种私立学校靠的是校誉,只要散播一两个负面流言就成了,根本没必要杀人。”

“那么……是仇视织作家的人的复仇吗?”

“这也不太可能。操纵幺女让她做些怪事,有这种复仇吗?的确,入赘女婿被杀,而且女儿也跟命案有关,织作家被逼入了进退维谷的状况,不过……”中禅寺露出严肃的表情说,“现阶段果然还是无法下判断,也无法出手哪……”

——登场人物没办法指挥作者。

榎木津也这么说,这次中禅寺和榎木津说的话都一样。

益田说出自己的想法,中禅寺便说:“别看他那样,他好歹也是个侦探。如果和他意见相左,就代表错了。”

“那么中禅寺先生的意思是,现阶段无法阻止真凶的计划成功吗?”

“现阶段……几乎不可能吧,因为根本就不知道要阻止什么才好。”

“例如说,协助织作碧让她不会被逮捕如何?”

“你说要帮助她吗?不行的,犯罪总是会被揭露的。临阵磨枪地维护即将瓦解的犯罪,也只是让崩坏更加提早罢了。而且我觉得真凶早已将这一点也计算在内了。规模变大的话,也只是增加那个女孩的罪状而已。没有意义的。”

“那、那……我知道了,我们做出意想不到的破天荒行动怎么样?像是荒唐地加以干涉,或是鲁莽地行动。”

“全世界最荒唐的侦探和全日本最鲁莽的警官都没能发挥任何遏止的作用了。连意料之外的行动都已经计算在里面了,就算胡搞一通也是没用的。”

“啊……”

——不行啊。

的确,要做出完全无法预测的行动,或许意外地困难。平凡的益田连榎木津的半点行动都无法预测到,根本不可能想出什么破天荒的点子来,就算绞尽脑汁想到了,也早就全都被人猜透了吧。

“就连那个乱七八糟的榎木津都无法置身事外,被牵扯进来了。这个事件是没有外侧的。”

“没有外侧?”

“如果想要待在外侧,只有完全不扯上关系——不,只得连事件本身都不知道。这一点不管是任何事件,或多或少都是一样的,但是在这次的事件里,显得更为明确。”

“与事件相关的人绝对无法阻止真凶——蜘蛛的企图吗?”

“没错。织作碧这个女孩的确很聪明,但是真凶的才智远远凌驾其上。我认为真凶已经做好准备,就算一切曝光,计划受挫,自己也绝对不会受到牵连。当然,真凶也没有做出任何抵触法律的行为……”

“那么……”

意思是要我闭嘴乖乖当个观众吗?

中禅寺有些悲伤地看着益田。“哎,益田,先等一下,不要冲动。舍妹很快就会过来了。我托她调查一些资料。就这样放任不管,的确是教人有些……不爽快哪。”中禅寺说道,隐隐地笑了。

接着中禅寺唤来妻子,要求送茶。

夫人前来倒茶,益田看着她那楚楚动人的侧脸,想起中禅寺的妹妹。他觉得敦子比起有血缘关系的亲哥哥,长得更像她的嫂子。

中禅寺的妹妹——敦子,年龄与中禅寺相差颇多,是个杂志编辑。益田是在箱根山的事件中认识她的。

敦子与乖僻而且阴沉的哥哥不同,是个开朗活泼、性情直爽的女孩。听说她已经二十二三岁了,但是不管怎么看都像才十七八岁而已,是个外貌有如少年般的才女。益田非常欣赏她。

鸟儿又啼叫起来。

愈来愈有春天的气息了。

益田突兀地感觉到。

中禅寺一手拿着茶杯,一手拿着书本,再次埋首其中。益田闻着古书的香味,眺望满是春意的庭院,短短的一段时间里,暌违已久地放松了。

话说回来,敦子去调查什么呢?

中禅寺说他事先委托妹妹调查,表示他对这次的事件已经自行采取行动了吗?

益田观察店主。

中禅寺看起来非常不高兴,但这是常态,其实他并没有不高兴——对中禅寺知之甚详的小说家关口曾经这么说明。仔细想想,应该也没有人会边看书边笑,而且在这种状况下笑眯眯的反而奇怪。拜访他的人应该大多都处于益田的这种状况下,中禅寺会感到厌倦也是当然的。

埋首在书海中生活,镇日只顾着读书,却依然读不够,这与其说是爱书成痴,更像是一种病。

壁龛里放的也不是摆饰物或花瓶之类,而是成堆的书籍。

但是大小类别都分得很清楚,这部分反映出主人的性格。

书痴的房间大部分都乱无章法。因为他们把书本当成信息来源看待,这是当然的,光是处理信息就已经竭尽全力了,对于作为容器的书本,当然就草率以对了。益田了解那种心情,他也喜欢书,但一样是把书胡乱堆放着。那种漫无秩序、灰尘遍布的混沌反倒让他感觉舒服。但是这里的主人没有这么做,他把信息连同容器整理起来。

益田自言自语地这么说,主人便说:“如果只是当做信息来处理,连一本书都不需要。”

说的也是——益田感到信服。

如果只想要信息,去请教别人,或是去图书馆查书、借书就够了。没必要将用过的信息一直摆着,珍惜地收藏。书籍一定不等于数据吧。那么书籍是什么?就算这么问,益田也答不上来。

因为无事可做,益田伸手拿起放在矮桌底下的一本线装书。

——《画图百鬼夜行》前篇·阳。

益田曾经听说过这本书,记得是讲妖怪的书。

翻开封面,上面印着“阳”的异体字。

再翻开一页,就是目次。

女郎蜘蛛、鼬游火、丛原火、火车、钓瓶火、晃火、姥火、逆柱、反枕……

上面列举了一连串妖怪的名字。

——女郎蜘蛛。

益田被吸引了。但是目次上虽然这么写,记载在目次下一页的第一幅妖怪画,左上角写的却是“络新妇”三个字。益田正奇怪名字怎么不一样,但仔细一看,络新妇旁边标注了假名,念做“jorohgumo” [“女郎蜘蛛”与“络新妇”的发音同为“jorohgumo”。]。

汉字是“络新妇”,却念做“女郎蜘蛛”,太莫名其妙了。

这是一幅不可思议的画。

画面的左下角生长着一棵老树。

是梅树吗?还是樱树?

老树上结了一张蜘蛛网。

蜘蛛网从中央部分变成了女人的黑发。

仔细一看,蜘蛛网本身就是模拟女人的背影。

头发中伸出六只昆虫的触手,触手的尖端各连接了一条丝线,前端各有一只小蜘蛛。

小蜘蛛喷出火来,在空中飞舞。

搞不懂哪一个才是妖怪。

不管怎么看,小蜘蛛都像是妖怪的手下。

那么妖怪的本体就是蜘蛛网了。

“中禅寺先生,这是……”

“斑蜘蛛,一名女郎蜘蛛,中国名叫做络新妇——《和汉三才图会》里这么记载。画这幅图的石燕经常引用《和汉三才图会》的资料。”

“你没看我这里,竟然知道我在看什么呢。不管这个,这幅画里,哪个才是妖怪呢?”

“蜘蛛网。”

“是蜘蛛网吗?”

“女郎蜘蛛是一种会伴随孩童出现的女怪。只要冷静应对,就不会遇害,若是惊慌失措,就会毙命。它的真面目只是蜘蛛,没什么大不了的。《和汉三才图会》里记载,它艳丽的斑纹虽然很美,但那反倒显得丑陋,是因为毒性甚剧才会如此。事实上,女郎蜘蛛是没有毒的。”

“哦,真是暧昧不明呢。”

到底是强还是弱,是恐怖还是不恐怖?

“这是个令人费解的妖怪。蜘蛛因为诡异的外形和习性,经常被比拟为妖怪,但是流传下来的蜘蛛妖怪意外地少。或许因为它是益虫,所以反而被视为神圣的。不是有句俗话说‘朝蜘蛛见了就放,夜蜘蛛见了就杀’吗?”

“听说过呢。”

“根据时刻不同,神性会转换为魔性呢。有些地区,早上和夜晚的说法是相反的。有些地方说‘夜蜘蛛就算是父母也要杀’。蜘蛛不可能是父母,为什么会这样说呢?总之蜘蛛不是等闲之辈。”

“不是等闲之辈?”

——蜘蛛不能以寻常方法看待。

“不是等闲之辈。蜘蛛妖怪可以大致分类为土蜘蛛系和水神系,所谓土蜘蛛,是对不服从朝廷的顽民的蔑称,女郎蜘蛛则是水神系的。”

“水神指的是水的神明吧?为什么蜘蛛会是水神?是水蜘蛛吗?”

“不是,是因为蜘蛛会结网。”

“我不懂哪。”

“因为蜘蛛会吐丝,让人联想到纺织。”

“还是不懂。”

“纺织和水神联系在一起,因为水神与七夕有关。你知道七夕吧?”

“当然知道啦,小的时候我还装饰过竹叶呢。长大一点之后,碰到七夕下雨,就会心想牛郎和织女见不到面了。”

“织女在天河的对岸织布。”

“是啊,外层空间的浪漫呢。”

“说这什么蠢话?所谓的七夕(tanabata),指的是田端(tanobata),或者是播种(tanebata),也就是水口。此外,神所穿的斋戒布称为手巾(tana)。这是因为有个风俗是在水边设置小屋‘汤河板举’(yukadana),在里面织布,织布的女孩就称做‘棚机津女’(tanabatatume)。这跟外层空间无关。”

“哦,全部都是tanabata呢。”

——这……

为什么会和蜘蛛有关系?

“在过去,织布与生活关系密切。家家户户都有织布机,女孩一到十岁,就学习纺纱,到了十五六岁,就开始织布。此外,织布也是祭祀水神的仪式。在栈桥上纺织覆盖全身最肮脏部位的布——这是从古老迎水神的祭神仪式变化而来的,原本是在通往海边或大海的河川、湖沼等斋河上,建造一栋浮于水面的小棚屋,被挑选嫁给神明的美丽处女就关在里面,为了即将造访的神明织布,并等待神明来访。这个织布女成为织女的雏形之一,造访的神明就是彦星 [牛郎星的日文名称为“彦星”。],所谓‘彦’,指的就是男神。”

“哦……”

“这棚机津女的祭神仪式,一方面与祭祀星辰的信仰相融合,成为七夕传说,另一方面则转化成活人献祭给水神的传说等等。神的妻子居住在穷乡僻壤的水边织布,逐渐妖怪化,转变成在水底织布的女人的传说。瀑布底下传来机杼声,水底有个女人永远不断地织布——这类织机渊的传说很多。”

在水底织布的女人,织女的另一面。

“深渊的女人没有多久就从水面伸出丝线。你听过贤渊这个故事吗?”

“啊,这我知道。是不是有一个人在钓鱼时,出现一只蜘蛛,把丝吐在他的脚上?他心想不过是只蜘蛛,不当一回事,结果蜘蛛又出来吐丝在他脚上,还吐了好几次。那个人终于介意起来,拿了一根木头把丝改缠在上面。没有多久,那根木头就突然被狠狠地拉进水里,接着水里传来声音说‘聪明、聪明’……是这个故事吧?”

“对,你也很聪明。这就是棚机津女与蜘蛛联系在一起的传说,你很清楚呢。看这样子,你也知道天人娘子的故事喽?”

“我知道我知道,就像白鹤报恩一样……”

“对,但是白鹤报恩是白鹤主动过来的,而天女则是羽衣被偷了回不去,才嫁给男人的。虽然这一点不同,但这也是异类婚姻谭的一种。这些异类婚姻谭不知道为什么,都与纺织有关。”

“是吗?”

“是啊。白鹤也会织布,天女里面有一些也是靠着织布致富。还有蜘蛛娘子的故事,里面的妻子当然也会织布。”

“蜘蛛娘子?鹤或鸟的话,还有天女的感觉,可是蜘蛛老婆,光听就觉得毛呢。”

“嗯,这应该以织布统合在一起才对。”中禅寺兀自同意说,“与天人娘子——或者说与羽衣传说相似的故事,世界各地都有。在白鸟飞渡的北国,女人的真面目大多都被视为白鸟。但是在白鸟不会经过的南方,女人的真面目则被视为天人或海女……”

说到这里,中禅寺说道:“这样啊,是相反的啊。”

他可能在说明当中,想到了新的解释。

“由于羽衣传说的传播与铁矿产地大致符合,我原本就认为铁矿与天女降临传说之间一定有某种关联,不过或许应该把制铁与花街的关联性放在一起思考才对哪……”

“铁与花街?”

“铁与妓女,产铁地一定都有花街。然后是……妓女与织女,花街一定都位在边境——水边。织女是神的妻子,也就是神圣的妓女——巫女。在古代,无论地位多崇高的巫女,都必须织布。偷看巫女织布被视为大忌。所以不管是白鹤还是天女,一旦被看到织布的模样,就必须离开。天人娘子的故事,其实是人娶神为妻的故事。”

“什么意思?”

“有趣。和你一聊,我得到了天启哪。近代化以及货币制度的导入破坏了民俗社会的规范,而天人娘子的故事,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形成的故事。若是再进一步深究,这些故事是以男性观点对民俗社会的买春卖春所包含的矛盾作出来的假性解决。”

“完全听不懂。”

“我也不打算详细说明。只是,天人娘子的故事形成,肯定与货币流通所造成的价值观转换有关。那么这与近代买卖春的发生原理相同……”

中禅寺说他不打算说明,却又说个不停。

“然后……如果要探讨性的问题,与姑获鸟的传承相同,还是必须把生殖与性冲动的乖离这个根源问题放在根本思考才行吧……这样啊,我记得有的姑获鸟外形是蜘蛛呢……原来如此,女郎蜘蛛经常吐火,但《三才图会》也写到这与五位鹭之火 [一种怪火。]是似是而非之物哪……”

与其说是在述说,似乎更接近思考。

“……所以女郎蜘蛛才会带着孩子出现吗?那是在呈现女郎蜘蛛当中姑获鸟的部分啊……益田,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我依稀看见女郎蜘蛛的真面目了,女郎蜘蛛在古代是棚机津女——巫女。追本溯源,是木花佐久夜毗卖与石长比卖这两名神女。巫女从神的身边降临到人的身边。民俗社会由于近代化而缓慢地崩坏,巫女变成了妓女……”

的确,白拍子 [表演平安末期兴起的一种歌舞的游女。据说这种歌舞的起源是古代的巫女舞,巫女在传教表演歌舞当中,逐渐转化为以表演为主的游女。]——巫女,是妓女的别称。

“任何人都无法估量的神性,被置换为每个人都可以计算的货币。然后买春卖春诞生了,她们被剥夺了神性,取而代之地被赋予了屈辱,巫女成了女郎 [在日文中,“女郎”有“妓女”之意。]。买春卖春并不单纯地只是经济榨取的问题,而是男人们榨取了女性身上的神性。近代化的过程中,男人不由自主萌生的性幻想所绽放出来的谎花 [不结果实的花。如南瓜、西瓜等的雄花。]——那就是络新妇。所以女郎蜘蛛只袭击男人。”

——只袭击男人?

“仔细想想,工业革命是纺织机的开发所带来的,这实在是个讽刺的吻合。近代男性社会是借由榨取女性的神性而成立的,而女性依然只能够靠着纺织来加入这个社会。在本国,也是女工在纺织。结合女郎与蜘蛛,妓女与女工……女郎蜘蛛这个妖怪简直就像预言了近代女性史的黑暗面。”

中禅寺在怀里盘起胳膊。“而这次的事件也有卖春与纺织点缀呢。再加上女性解放论者也参与其中,这……是络新妇的事件哪。”中禅寺说道,一脸悲伤地沉默了。

约摸十五分钟,他一直维持这个样子。

不久后,檐廊响起轻巧的脚步声,敦子从纸门后面探出头来。

敦子一开口就开朗地说:“哎呀,益田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在益田回答之前,除了翻页以外动也不动的冷漠哥哥看也不看妹妹的脸,以一种带刺的口吻说:“没礼貌的家伙,好好打招呼。”

敦子睁圆了眼睛,露出受不了的表情,像个孩子般用力鞠躬说:“欢迎光临!”然后头还没完全抬起来就抢着说:“听说你辞掉警察的工作了?”

她跨过门槛,在益田旁边一屁股坐下。

哥哥用死神吃坏肚子般的凶恶眼神瞪住妹妹说:“你这个疯婆娘,有规矩一点。”好恐怖。益田觉得好像自己挨了骂似的,但是敦子嘟起嘴唇回嘴说:“不知道是哪里的谁把那个疯婆娘当成奴隶使唤,才能坐在客厅里一步都不用出去呀?”

不愧是亲妹妹,好像已经习惯了。

益田重新望向敦子。

在箱根山时短得有如男孩般的短发留长了一些,但眉毛上剪齐的刘海感觉清纯极了。

益田的年纪和敦子相去不远,有这种感觉也很奇怪,但他觉得敦子在这短短一个月之间成长了许多。敦子的动作完全像个孩子,但后颈一带让人感觉格外冶艳。可能是因为和山里见到的时候不同,她现在穿着裙子的缘故吧。

“喂,重点是东西到手了吗?”

“有啦有啦。真是的,以为我是你妹妹,就把麻烦事全推到我头上,任意免费使唤,真是会给人添麻烦。我也是个职业妇女,忙得很的。”

“那是青木想要的,有什么办法?你不愿意的话,拒绝就好了啊。是谁说既然是青木先生拜托的,只好答应的?”

“哥真是有够讨厌的。”敦子说着,从皮包里取出几本杂志。

益田不认识那个姓青木的人。从中禅寺刚才的口气来看,敦子所进行的调查似乎与这次的事件有关,那么是其他人找这对兄妹商量这件事吗?

敦子把杂志摆到矮桌上。

“这是去年春天出版的《近代妇女》三月号。这是敝社的杂志,所以很容易就拿到了,问题是这边——《社会与女性》。出版这本杂志的是一家小出版社,出版书籍数量很少,内容也相当偏颇,所以固定陈列的地方不多,我花了好大的工夫才找到。可是上面登了。还有……这个是去年十一月由吉原女儿保险工会出版的《明朗的山谷》。”

“《社会与女性》?原来登在那种东西上吗?”

“哥哥,你连那种东西都读了,还记下来了呢。”

“唔,是啊。《明朗的山谷》……是这本吗?”

“遗憾的是,这里面并没有。”

“这样啊,那只有高桥志摩子一个人与众不同了呢。”

“放心吧,我好好地帮你找到了。”

敦子又拿出一本杂志。

“啊?志摩子也登在《近代妇女》上吗?亏你找得到,等于是预测成真了呢,这下子全员都凑齐了。川野弓荣呢?”

“川、川野?”

“益田,先别管那多,安静一下。川野弓荣没有登在哪本杂志吗?”

“我当然找到了,是这个。”

“糟粕杂志 [日本战后一时蔚为风潮的三流杂志类型,内容多以腥膻八卦的不实报道为主。由于杂志社经常遭取缔而倒闭,如同用糟粕酿造的劣酒般,几杯下肚即倒,故而名之。]?哪一本?……哦,原来是这个啊。”

“我请鸟口先生帮忙的,哥哥要记得向他道个谢呀。”

“鸟口,是那个鸟口守彦吗?”益田问道,敦子点点头。

那么就是那个三流杂志编辑兼照片摄影的轻佻青年,也是益田认识的人。

“中禅寺先生,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嗯,这是从另一个角度观察这次事件的道具。敦子,你联络青木了吗?”

“我和他约在这里了,他应该来了吧。”

“喂,干吗约在这里?”

“人家不想把哥的话咀嚼过再说明给别人听嘛,请他直接听你说比较快吧?而且人家好歹也是个花样年华的女孩,怎么好跟男士单独两个人见面呢?”

敦子的话还没说完,中禅寺就说:“好笑,像你这种疯婆娘,就算穿上长袖和服也不像个女的。”益田对中禅寺的话大有意见,但有件事让他更为在意,所以他在唱反调之前先问道:“不好意思,请问青木是谁?”

那似乎是一个年轻男子。

中禅寺翻着杂志,冷漠地回答:“是刑警。”

“刑、刑警?”

好像不是什么有浪漫色彩的内容。

中禅寺眼睛盯着杂志,继续说道:“你或许不认识,对了,山下先生的话应该认识。青木说他在去年相模湖畔大搜索时赶去支持,那个时候被那个警部补折腾得蛮惨的哪。”

中禅寺说的是武藏野连续分尸杀人事件的遗体搜索吧。

山下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的精英刑警,曾经是益田的上司,但他在箱根山中丑态百出,被左迁到地方辖区去了。

“哦,山下先生已经不再是警部补了,他被降级了。话说回来,刑警为什么会来找中禅寺先生呢?”

“嗯,上次你和增冈先生来过之后,我突然在意起来,重读了一遍溃眼魔的新闻报道,结果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想起一件事?”

不是发现或是推理,而是想起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对,我想起来了。所以我联络认识的刑警,但是他好像很忙,找不到人。青木是我那个朋友的部下,我前天才总算联络到他。我告诉他这件事,他表示非常有兴趣。”

“哦……”总觉得不得要领,“……你想起了什么呢?”

“被害人的名字。”

“名字?”

想起被害人的名字?更让人不解了。

“哦,前岛八千代、山本纯子、川野弓荣。这三个名字,我记得曾经在哪里看过。如果只有一个人,我也不会注意到,但是三个人都有印象的话,就不太寻常了。哦……有了。”

中禅寺翻开第三本杂志。

“那是……”

中禅寺翻开杂志,拿给益田看。

“这是舍妹任职的稀谭舍出版的妇女杂志。这里头有一个叫做《贞女典范》的照片企划单元连载,不过因为接到读者抗议,改变路线,现在已经没有了。这个单元原本是报道大商家或老字号的老板娘,或代议士夫人、社长夫人,称颂她们内助有功。这里……”中禅寺指道,“……报道了前岛八千代。”

往杂志一看,上面刊登了几张穿和服的女性照片。

一张是跪坐在疑似绸缎庄柜台的地方,向客人介绍布匹的场面。还有以店家布招为背景站着微笑的模样。篇幅最大的一张是以拇指、食指、中指三根手指撑地,正要鞠躬的姿势。不知道是在迎接还是恭送顾客,表情柔和,看起来就像个女明星。

中禅寺看着这些照片说:“这些照片拍得真糟哪。”

敦子接着说明:“里面有刊登访谈,上面这么写着:呃……最近有许多妇人和先生一样忙于外务,但是这么一来,就容易疏于家中事务。我认为守护家庭,敬重丈夫,在背后支持丈夫,才是做妻子的本分……是在礼赞贤内助呢。其实就是这篇报道被人批评了。”

“果然如此,所以我才会记得吗?”

“被批评是什么意思呢?”

“它引来妇女团体的反感,说这是违反时代潮流的行为。说战后民主主义标榜的是男女平等,在这样的时代,竟然刊登这种落伍而且屈辱的报道,到底是什么心态?不,说起来,贞女这种称呼就是一种歧视。是这样的吧?”

“出版的稀谭舍收到了气势汹汹的抗议,说稀谭舍理想中的社会,难道就是女性隶属于男性的不平等封建社会吗?起初好像是收到投诉。”

“是个人投诉吗?”

“不清楚,应该是团体吧。可是事情很快就闹大,恰好碰上地妇连 [“全国地域妇人联络协议会”的简称,成立于一九五二年。]成立,妇人会也判断这对于提升妇女地位有不良影响——不过这也难说是地妇连全体的统一见解,只是觉得就算遭到抨击也无可奈何。我隶属的部门不同,不知道详情,不过最后应该是道了歉,保留原来的单元名称,改成了介绍职业妇女的报道。可是好像还是行不通,后来只撑了两三回就撤掉了。”

“原来如此。那么抨击的对象并不是针对前岛八千代个人喽?”

敦子说:“我也有听到那样的风声。”

中禅寺接着拿起第二本杂志。

这本杂志的封面是单色印刷,纸质和印刷、装订都很粗糙。与其说是商业志,感觉更像同人志或会讯。

“这个……杂志名称我不记得了,不过刊登的全都是妇女解放的论文……”

中禅寺一脸严肃地翻页说。

“……在这里,登着山本纯子署名的原稿,《阶级压抑与女性压抑——根基于科学社会主义的多重歧视之解析》这篇论文。她似乎是承袭‘世界妇女’流派的社会主义妇女论者,而且非常先进。”

“可是没有造成话题吧?”

“是啊,杂志本身不是主流。但是她立足于她所理解的马克思及恩格斯的思想,跳脱既有的男性中心主义,试图分析资本主义体制中的压榨构造以及结构性歧视,考虑到今后的妇女解放运动发展,我认为这样的尝试十分值得重视。不过这样的内容在现今社会应该很难获得共鸣,论调也非常偏激,弄得不好会被查禁。这要是战前,肯定会被当成危险思想。”

益田试着阅读开头的部分,但是不仅铅字难读,印刷也很模糊,再加上文章难以理解,他马上就放弃了。

敦子说“关于这个”,从皮包里拿出几本相同杂志的不同期数。“哥,你看这个。是这本杂志的下一期,喏,上面有对这篇论文的反驳。你读过这篇吗?”

“反驳?这我就不知道了呢。我并没有每一期都订阅,山本小姐的论文我是偶然读到的。可是目前本国有哪位能够正面迎战这篇论文吗?”

“好像有一个。喏,在这里。《客体与主体的觉醒——分析更根本的歧视》,作者是……织作葵。”

“织、织作?”

葵……记得她是碧的姐姐。

“原来如此,我看看……”

中禅寺从妹妹手中接过杂志,微微皱起鼻子,读了起来。不愧是中禅寺,读得很快。

“这……更难通了,感觉超越了时代三十年。可是……嗯,了不起。”

中禅寺这么说,看了妹妹的脸一下,很快又读起铅字来。

敦子加以说明:“之后论争愈演愈烈,以交互刊登反驳的形式,一直持续到山本女士过世为止。两人的论争后来开始批评起战前的《青鞜》 [一九一一年由平冢らいてう主持成立的青社所发行的会刊,是日本第一本女性文艺杂志,也是女性问题的启蒙杂志,对日本的女性主义有很大的贡献。一九一六年停刊。]起始的母性主义、无政府女性主义,并把联合国军总司令部提升女性地位的启蒙式政策之空洞拿来当主题,似乎引发了议论。那也是去年的事对吧?虽说占领已经解除,但也太偏激了。”

“原来如此。”

“织作小姐的论点最后逐渐转移到性解放的主题,变得更加激烈。像她在山本女士过世后所发表的论文,简直是惊世骇俗。”

中禅寺已经读完第一本论文,开始看第二册了。益田心想他这样边读边听,看得懂吗?

“还有,这本《猎奇实话》报道了川野弓荣的事。这本……”

封面上画着刺眼的裸体画,是典型的糟粕杂志。这种杂志在战后非常流行,但最近已经看不到了。中禅寺再次抬头,瞄了一眼那本杂志说:“哦,是刊登久远寺家事件的那一期,去年夏天读到的。”

“是潜入采访秘密俱乐部的形式。这本杂志在下一期就被查禁了,出版社好像也已经倒闭了。啊,这里,《浅草高级秘密俱乐部——花园潜入记》。”

中禅寺说“这样啊,是浅草啊”,接着抬头转向益田问道:“益田,是不是那里,杉浦曾经工作过一阵子的变态俱乐部?”

“店名我是不知道……”

旧书商自己发问,却在益田还没有回答完毕之前,就伸手拿起糟粕杂志了。

“哦,没错呢。可是那个姓川野的女人实在太大胆了,那是她的本名吧?而且连照片都刊登了。这是本人吧?”

中禅寺把摊开的杂志交给益田。

小标题上写着“虐待狂女子的告白”。就像中禅寺说的,上面明确记载着川野弓荣的姓名,报道中更刊登了应该是弓荣的半裸照片。照片颗粒很粗,拍得不是很清楚,而且女人戴着妖异的面具,更难看出是谁,但是如果认识照片中的人,肯定看得出那是谁吧。

中禅寺说:“这个人没有一般世人说的羞耻心呢,她可能觉得这样可以替自己的店宣传吧。”

仔细一看,上面确实写着“我在千叶县经营一家叫做‘渚’的酒店”,这显然是宣传。益田随意浏览,但内容实在是不堪入目,他合上杂志。

中禅寺再次读起《社会与女性》,敦子完全不理会哥哥,径自说下去:“最后是高桥志摩子女士。哥好像猜是登在《明朗的山谷》上,但是志摩子女士似乎没有待过吉原的花街。”

中禅寺边读边应声。对他来说,阅读铅字的行为,似乎等于什么都没在做。

“唔,娼妇没什么机会出现在公开场合哪。我只是想说大概只有这本杂志了,难道是《近代妇女》吗?”

“对,是这个。《近代妇女》在去年夏天针对废娼论进行了访问调查。公娼制度已经废止,同时政府在和约成立时,将一直悬而未决、不断议论的取缔娼妓、全面禁止卖春等议题全数通过,《近代妇女》针对这一点,询问专家学者以及民众的意见,特别是聆听在红线工作的妇女意见,刊登在杂志上。”

敦子翻开杂志,出示那一页。

“在红线工作的妇女几乎都使用假名或花名,好像只有高桥小姐一个人堂堂正正地使用本名。她力陈废止公娼制度将有百害而无一利。这篇文章好像也引来大量的抗议信件。高桥小姐的论点非常简单明了:既然是公娼,卖春就是正当的职业,换言之,妓女是劳工,不是什么卑贱的人种。但是如果废止公娼,把妓女赶出店里,她们马上就成了罪犯。如果买春卖春能够完全消失,那还另当别论,但是政府台面上不许可,私底下却许可,然后又加以取缔,这种模棱两可的态度,会使得众多贫穷的卖春妇失去工作,徒然扰乱社会风纪……”

“为了同时顾及国际观瞻和国家主义这两者,才会出现这种模棱两可的决议。如果这是靠虚假的解放就能够解决的问题,谁都不会呐喊要求解放了。高桥小姐的意见非常正确。”

“可是……行不通吧?废娼运动家总是大义凛然的。”

“娼妓有基于生活需要的劳工意识。”

敦子说:“是没错,可是这道理在社会上行不通啊。”中禅寺哼笑一声,把杂志陈列在矮桌上,向益田问道:“喏,益田,你怎么看这些?”

“什么怎么看……”

益田不太懂,他顶多是对织作葵和川野弓荣的名字出现而感到在意。

“……要怎么看才好?”

“很简单。这些女子,全都死在溃眼魔的毒爪下。”

“哦,的确是这样呢。”

“你……曾经上过杂志吗?”

“没有。”

“是啊,杂志不是说想上就可以上的。但是虽然种类不同,被害女子全都上过杂志,而且全都集中在去年春天以后。这……不是偶然。”

“可是……就算不是偶然,要怎么样才能办到这种事?在杀害之前,推荐杂志采访她们吗?”

“相反。”

“相反?”

“不是杀害之前让她们上杂志,而是因为她们上了杂志,所以被杀。我是这么想的。”

“这……什么意思?”

“换言之,这就是警察无法掌握的被害人的共通点。有没有上过杂志,一般人并不会想到,所以也不会去查。被杀的女人全都上过杂志。”

——哪有这种事?

她们的共通点是与蜘蛛的仆人有利害关系才对……

“请、请等一下,被害人的共通点,是与圣伯纳德学院的蜘蛛仆人的卖春有关……”

“所以我不是说过了吗?现在在说的是不同舞台的事。”

“咦?”

“在你所知道的现实以外,还有另一个你完全不知道的现实。在那里,完全相同的事件是因为完全不同的动机所引起的。”

“我不懂,我完全听不懂!”

益田一点都不像他自己,陷入混乱中。

突然,纸门轻轻拉开了。

夫人跪坐在门外,一旁站着一名青年。

“中禅寺先生,敦子小姐,近来疏于问候,我又来……讨教了。”

青年鞠躬,在夫人引导下,毕恭毕敬地来到益田旁边坐下。夫人环顾众人,说道:“哎呀,怎么连个茶点都没有。”青年便更加惶恐地说:“请不必麻烦了,我还在执勤中。”

“益田,这位是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的青木巡查。青木,这位是前任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的益田。”

青木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益田说“幸会”。这名青年看起来十分耿直,年龄可能比益田稍长些,只是头有点大,给人一种年纪很轻的印象。中禅寺一本正经地说“这位益田目前是榎木津的弟子”,娃娃脸刑警便夸张地吃惊说:“那真是不得了。”

接着青木扫视矮桌上的一堆杂志,说道:“看这样子,你所说的那些杂志真的找齐了。”

中禅寺淡淡地说:“是找齐了。该说是不期然,还是不出所料呢?令人吃惊的是,连高桥志摩子的部分都找得到刊登她的杂志,益发不能忽视了。”

青木有些遗憾地说:“这样啊,推测获得印证了呢。”

中禅寺似乎敏感地察觉了青木不寻常的态度,以有些坏心眼的口吻问:“怎么了?”

“哦,劳烦敦子小姐这么卖力地寻找,可是……”

“青木,让我来猜猜吧。你已经不必再搜集这些东西了是吗?已经找到联系被害人的线索了对吧?”

青木大感意外地睁圆了单眼皮的眼睛。就像他的娃娃脸一样,连反应都像个学生。

“中禅寺先生也知道了吗?”

“我不知道,只是听说川岛新造已经被逮捕了。我推测那边应该也进展到下一个局面了。”

青木露出益发惊愕的表情。

益田推测,那个姓川岛的男子可能相当于这边的事件里杉浦隆夫的角色。从中禅寺的口吻推测,那名男子被捕后,将会暗示下一个局面展开。

“青木先生……”益田询问。

益田认为,不管被多少遮蔽物阻挡、身陷多么精巧的陷阱,真相总是只有一个。所以如果这名刑警找到了真相,那么即使所循的路线不同,也应该会得到相同的结论。不,如果那是正确答案,就一定得相同。连结被害人的线索只有一条,除了圣伯纳德学院的蜘蛛仆人以外,别无其他。

“请问,你所找到的连结被害人的线索,是少女卖春对吧?”益田说。

但是青木似乎感到困惑:“少女卖春?这是在说什么?益田,你跟这起案子有关吗?少女卖春是在说什么?八千代和志摩子都不是少女啊。”

“呃,就是……”益田突然感到不安。

因为他开始感觉自己所见闻的那场现实,似乎全都只是一场幻影。那么自己就像个看了电影而感动,却把它当成亲身经历大肆向人吹嘘的小丑一般。

益田不安地望向中禅寺,至少这个人直到刚才都还正经八百地和益田讨论那场幻影。

中禅寺嘴角浮现一抹微笑说:“不用担心。青木,你说一下搜查溃眼魔的经过吧。”

青木端正坐姿,说了声“是”。

这次换益田感到困惑了。

青木所说的连续溃眼魔事件的状况,与益田所预期的大相径庭。里头完全没有黑圣母、诅咒、黑弥撒、恶魔崇拜主义者或少女卖春,丝毫感觉不到益田在学院里所体验到的忌讳而且黑暗潮湿的封闭感。相反地,呈现的是都会一角干涸、幽暗、充满不安的随机猎奇杀人事件。

青木说:“川岛喜市还没有寻获,平野也依然在逃,所以事件没有完全解决,但是关于前岛八千代命案,真相几乎已经厘清了。川岛喜市调查八千代的生活状况,把她约出来,然后川岛新造把她诱进多田麻纪的旅馆,最后事先侵入的平野佑吉杀了她。木场前辈的推理几乎都说中了。”

看样子,那个姓木场的是青木的上司、中禅寺的朋友,也是在千叶擅自行动的刑警。

中禅寺语带讽刺说:“青木,这件事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吧?长门先生不是早就说过,凶手是平野,现场还有另一个人吗?”

“是这样没错……”

敦子纳闷地歪着脖子说:“等一下,青木先生,我不太了解。这……是什么构造?”

“是的。这要说单纯是很单纯,说复杂也算复杂。多田麻纪还有川岛新造,每个人都凭着自己的意志擅自行动。所以分开聆听每一个人的话,事情一点都不复杂,但是综合在一起,真相就变得模糊了。”

“青木,告诉我那位姓多田的老妇人的供述。虽然我大致能够猜到,但是……”

中禅寺说到这里,望向益田,“……为了让这位益田理解事件的构造,我想这是个最恰当的例子。”

“我明白了,恰好我也还不是很明白整个构造……”

在来到这里之前,青木似乎去了那位叫多田麻纪的老太婆那里一趟。那个老太婆是个很难应付的对手,青木似乎历经了一番苦战。

年轻刑警说,他一开口就被吼了。

——干吗?你还有什么事?还是你是来抓老娘的?

——偷窃?好哇!

——老娘已经受够在这种到处漏风漏水的破烂屋子里过着有一餐没一餐的日子啦。

——倒不如去附三餐的牢房里住,还要爽快得多了。喏,来绑我啊,快绑我啊!

——什么?不是来抓我的?那就快滚!

——你这种一脸警察样的臭小鬼站在玄关,客人都不敢进来了。咦?

不能用一句“她的人生观扭曲”来一语概括。老太婆有老太婆自己的正义,也有基于她的正义的道理。若说那是弱者竭尽全力的虚张声势,那也就如此了,不过也教人感觉到一种豪气。

青木将木场这位刑警得到的结论——也就是麻纪可能事先和川岛喜市说好要偷走和服,并拿去典当一事询问麻纪。麻纪不为所动,说:

——哼,怎样,这是那个木屐脸的刑警说的吗?

——我就知道,你这个小芥子才没那种脑袋。

看样子,当天晚上要夺走来访客人的和服一事,确实是事先说好的。但是在麻纪的心中,这件事与那件事——偷和服和溃眼魔杀人——是完全无关的两码子事,在她的理解中,两者完全是两码子事。

——我没说谎啊,老娘打从一开始就没说谎啊!

——我只是没说而已,也没有隐瞒。

——这跟溃眼魔又没有关系,根本无关不是吗?

——而且老娘偷友禅,是在凶手干掉那个女的之后啊。

——我才不晓得什么姓平野的人哩。

命案几天前,似乎有个陌生的访客拜访麻纪。

——什么时候?我哪记得啊?我可是老年人啊。

——咦?是啦,是前天还是大前天左右来的啦。

——那人说有外快可以赚,问我要不要合作。

——名字?我才没问呢。咦?

——年纪和你差不多吧,戴着眼镜。

访客的年纪外貌,和从当铺赎走和服的男子容貌几乎一致。

所以几乎可以确定那就是川岛喜市——青木说。

不过当铺老板中条高作证说男子的左脸有瘀伤,但拜访麻纪的男子脸上却没有。

——那个男的这么对我说,

——听说有个大商号的女掌柜背着老公在外面偷汉子。

——那个老公是个老好人,完全没发现。我跟那个人说,

——真不得了哪,可是这跟老娘无关。

——结果男人就说了,

——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我想要好好地整一整那个太太。

——一点都不麻烦的,你也不会吃亏。

——咦?哦,那个男的就说,明晚左右,那个女的一定会过来这里。

——还说她穿着很贵的和服,应该一下子就可以看出来。

喜市对麻纪提出的计划如下:

女人过来的话,就立刻带她去房间,然后送茶壶和茶杯过去。客人应该会在女人睡着之后立刻回去,要是客人离开房间,你就偷偷把女人的上下衣物全给剥光……

这么一来,女人就算醒了,想回也回不去,她一定会拜托你借她外衣,但是绝对不可以借给她。不要借她任何东西,立刻把她撵出门……

女人逼不得已,一定会联络店里,这么一来,即使不愿意,她偷汉子的事也会曝光。就算她老公人再好,看到太太穿着襦袢待在卖春宿的包厢里,也会发现真相,而女人也百口莫辩……

麻纪起初拒绝了,说她不想干这种麻烦事。

可是男人很顽固。他叫麻纪把偷来的和服立刻拿去当铺换钱,说虽然不晓得能当多少,但那笔钱就当成是麻纪的跑腿费。

——那样根本就是小偷。

——咦?才不是,老娘才不觉得良心不安哩。

——我只是不想被卷进麻烦事罢了。

——结果男人夸口说不必担心。

——他说他会马上赎出和服,物归原主。

那样的话……或许不会形成什么大纠纷。当然,麻纪并没有那么老实,会全盘听信陌生男子的甜言蜜语。她没有当真,随便敷衍了几句,把男人赶回去了。

——没想到真的来了。

女人来了。不便宜的香水味和白檀的香味,让麻纪很快地看出她不是流莺。

——到底要不要偷?老娘犹豫了好久。

——因为客人虽然回去了,房门却打不开。

——我也曾经想要罢手,真的啦。

——咦?为什么没有罢手?那当然是改变主意啦。

麻纪说她瞻前顾后了很久。但是仔细想想,这也不是要害人,而且如果男人真的照约定把和服赎出来,也不算是强盗。这只是在惩罚不忠的妻子罢了。

——男人都回去了,房里只剩下一个女人家,还呼呼大睡,一想到这里,老娘就感到一股无名火。

——怎样?反正她一定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吧。

——到处吃香喝辣,还玩男人,这臭婊子也太过分了些吧?老娘这么想。

——知道吗?到老娘这儿来的妓女啊,全都是为了活下去而出卖灵肉的。

——那简直是活地狱哪,这里才不是有闲太太偷情约会的地方!

——所以啊……

——所以老娘才想在她睡觉的时候把她打起来,剥掉她的和服!

——老娘哪里不对了?

“……所以老婆婆踢开纸门了。”青木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查看反应似的环视众人。

“结果那个老婆婆相信陌生男子的话,决定偷走和服是吧?可是一般来说,多少还是会起疑吧?对不对,中禅寺先生?”

“益田,不是的。多田麻纪女士相当怀疑,并且观察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最后决定不偷和服,打开了纸门。她的判断非常符合常识。”

“可是……和服……”

“麻纪女士踢开了纸门。要是这么做,在里面睡觉的人一定会被吓醒。人一醒来,就偷不成和服了,那样就成了强盗。我想麻纪女士应该是气不过吧,明知道会吵醒里面的人,却还是踹开纸门,我想她本来是想对里面的不检点女人说教个一两句吧。”

“可能是这样吧。可是放荡的有闲太太眼睛早已被刺穿,一命呜呼……”青木说。

益田望向在桌上微笑的被害人——前岛八千代。“可是,这个人是贞女典范吧?”

过世后,却得到了完全相反的评价。

中禅寺也一样看着杂志说:“多田麻纪女士并不知道这种事。她不太可能读这种杂志,也得不到这种消息。对她而言,前岛八千代只是个偷汉子的淫妇,这是她所知道的事实。而这个淫妇碰巧在她家被杀了,她一定觉得非常困扰,肯定气坏了。”

青木点头道:“麻纪老婆婆好像真的很生气。所以她虽然一时想要去报警,却又觉得不甘心,才折回来偷走了和服和现金。”

敦子说:“可是……总觉得无法释然呢,不是麻纪女士,而是……那个叫新造的人的行动。”

“川岛新造已经在前天被警方拘捕了。若是心不在焉地听,新造的行动听起来一点逻辑也没有,但是如果了解新造的理由,就明白其实并非如此。这件事很复杂,首先要从新造与喜市的关系说起……”

青木再次开口述说。

川岛喜市户籍上的姓名是石田喜市,他是川岛新造的父亲川岛大作与小老婆石田芳江所生的孩子。当时正值大正与昭和的交接时期。川岛大作的正室——新造的生母在大正十二年过世,当时喜市尚未出生,换言之,芳江与其说是小老婆,不如说是没有正式结婚的继室还比较正确。

芳江不被川岛家接受的理由有几个,但听说最主要的理由是因为大作是入赘女婿。川岛家是个古老的世族,连结婚都需要获得族人的允许。此外,大作这个人本身也很忠实,认为妾就是妾,如果扶正为继室,就太乱来了。

而且还有继承人的问题。

川岛一族认为继承人只需要新造一个就够了。

芳江生下喜市后,族人对她的批判日渐严苛。

即使如此,芳江是个保守内敛的人,从来不会大声捍卫自己的立场。然而也因为这样,她坚守的立场日益艰难。

但是川岛大作这个人也十分重情义。他无法离弃百般忍让的情妇,最后决定在遥远的房总买下一块土地,每个月送钱照顾芳江母子。大作虽然是川岛家当家,但毕竟是入赘女婿,这是他能够为芳江母子做到的最高限度了。

就这样,喜市在兴津町茂浦的小屋与母亲相依为命,度过了少年时期。

然后……到了昭和十年,川岛大作猝死了。

“问题在这个时候浮现了。其实当时,川岛新造离家出走了。他从十五岁起就不学好,就此离家,下落不明……”

川岛家经过协议,决定收养喜市,让他继承川岛家。虽说喜市是妾生的孩子,没有川岛家的血统,但至少是朴实刚健的大作的孩子,总比收养来历不明的别人家小孩要来得好——川岛家的人可能是如此判断吧。

当然,这部分的情形完全是川岛新造基于推测的陈述。知道当时详情的人几乎都在大战中悉数亡故了。

喜市不容分说地被带回了川岛家。

芳江被塞了一点分手费,独自一个人被丢弃在房总。

“然后……就像刚才说的,呃……”

“你说夜访吗?”

“嗯。芳江是那种境遇,所以……不过十年之间,石田芳江还是在那里忍耐着孤独,一个人活下来。可是……”

昭和二十年,石田芳江不幸的一生闭幕了。喜市被带走后,十年之间,芳江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儿子。

“另一方面,喜市健全地长大成人了。成人是成人了,但是他的哥哥新造却在某一天突然回家了。”

世事总是坎坷的——益田心想。

“那应该是开战的时候吧?”中禅寺说。

青木很吃惊,问道:“好像是的,中禅寺先生知道吗?”

“我听说榎木津、木场修和川岛新造结识,是在昭和十三年左右的事。我还是学生时,曾与川岛新造见过几次。我最后见到他,是在昭和十六年十月十八日,当时他说要回老家。”

“你记得真清楚呢。”

青木目瞪口呆,中禅寺满不在乎地说:“没什么,当天正好是东条内阁组成的日子。”

益田连东条内阁在那一年组阁的事都快忘记了。

既然新造回来,喜市就变得多余了。但是他没有被逐出家门,因为如果战争爆发,新造也会被征召,不能保证一定能够活着回来。

而且新造好死不死,竟然说他要去中国。喜市被当做继承人的预备品,几乎是白养在家里。关于这件事,新造表情十分凝重地如此说道:

——是我毁了弟弟的人生。

——就算贫穷,但是与母亲两人住在一起,以石田喜市的身份活下去的话,对弟弟来说不知道该有多好。我一直为所欲为、我行我素地活到现在,但是遭殃的全是弟弟,而我对这件事一直不得而知。直到战争结束后,我才知道这件事。但是弟弟却没有半句怨言,每次见面,就哥哥、哥哥的叫我,仰慕着我。我一想到这件事,就心痛极了。

兄弟各自奔赴死地,各自生还了。新造听说喜市一复员,第一件事就是回到房总的家——母亲身边。但是母亲不在,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搬走了,没有一个人肯告诉喜市母亲的行踪。

喜市只能看着废屋,然后离开。

后来喜市不愿意接受川岛家照顾,搬到别处,工作也一再更换。

只是,那个时候川岛家啰嗦的亲戚全都死光了,所以也没有什么好继承的了。实在讽刺。

不过喜市与哥哥新造非常亲近,兄弟俩经常见面。

然而喜市每次一换工作就会搬家,所以新造好像也不太清楚喜市的住处。新造说,大部分都是喜市单方面联络的。

就在去年——昭和二十七年五月,喜市的联络断绝了。

“……那是信浓町发生最初的溃眼魔事件的时期。新造供称,他完全不晓得喜市与什么人往来,所以也一直不知道报纸上吵得沸沸扬扬的溃眼魔平野佑吉惟一的朋友就是自己的弟弟……”

直到今年一月,喜市又现身了。

新造说,暌违许久的喜市,不知为何看起来十分苦恼。

“……那个时候,喜市搬出原本居住的公寓,辞掉印刷厂的工作。然后他搬进新造生活起居的骑兵队电影公司,寄住在那里……”

然后,这次的事件开始了。

“喜市几乎每天出门,好像打探着什么,还有许多电话打来找他。新造也接过几次,受托传话。那个时候打电话来的女人——自称蜘蛛。”

“蜘蛛?”

“蜘蛛。新造猜想,喜市是被一个叫蜘蛛的女人给玩弄指使,扯进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里。”

“原来如此。”

“然后到了事发当晚,新造在前天偷听到喜市和八千代讲了很久的电话……”

“请等一下,青木先生……”原本默默聆听的敦子打断青木,“……关于那通电话,喜市是以什么理由把八千代女士找出来,八千代女士又为何答应他呢?”

青木想了一下说:“因为八千代有着不可告人的过去。”

“是卖春吗?”

中禅寺不带抑扬顿挫地问,青木“嗯”了一声肯定后,沉默了一下说:“这件事还没有确认,找不到任何证据,只是新造曾经从喜市那里这么听说,喜市似乎以此为把柄威胁八千代。既然八千代答应喜市的要求,就表示她过去真的卖过春,那样的话,也难怪八千代会拼命想要隐瞒自己的过去吧。可是……”

青木说到这里,顿了一下,然后说:“……如果目的是恐吓的话……”

接着他又沉默了。

青木烦恼了好一阵子,这么作结:“……目的好像不是钱呢。”

“那么是肉体吗?”益田问。青木当场否定说:“不是的。不过喜市的确威胁八千代说,如果不想让过去的秘密曝光,就照我说的做……”

“那就是一般的恐吓吧?”

青木说:“唔,也算是。”

“难道跟一般的恐吓不同吗?”

“有一点不一样。如果是拿这种事当把柄恐吓,通常会说‘如果想要我保密,就拿出钱来’,或者是‘乖乖听我的命令’,对吧?但是喜市却是这么说的:‘要不要像以前一样接客?价钱由你自己决定’……”

“什么跟什么啊?”

“很奇怪吧?我一开始说过,八千代和喜市在电话里起了争执,这就像贞辅想像的,是在交涉卖春的金额。而且根据新造听到的,喜市在砍八千代定出来的价。很奇怪对吧?”

“他……没钱吗?”

青木说:“喜市很有钱,而且喜市并没有说他要买。他逼迫八千代收钱,和陌生男子上床。然后也没有明示金额,就对她杀价。照这样看,也不像是逼人卖春,榨取佣金。”

可是,做这种事有什么好处?

不是为了钱,也不是想要身体,同时也不是逼对方卖身,大捞一笔。

青木开口道:“这一点先暂且不管,新造偷听到喜市与八千代漫长的密谈后,担心弟弟会不会参与了什么坏事。隔天黄昏,不出所料,喜市一脸紧张地准备出门。于是新造抓住他……”

——我逼问弟弟出门要做什么,但是不管我怎么逼问,弟弟就是不肯说。

——不仅如此,他还拼命想甩开我,怎么样都要外出。

——我心想弟弟肯定是要去干什么坏事。

——我不想让弟弟误入歧途。

——所以我狠狠地揍了他好几下。

——但是他还是一个劲儿地忍耐,默不作声。

“当铺老板看到喜市脸上的瘀伤,应该就是那时被新造打的。新造从喜市那非比寻常的模样,敏感地察觉到犯罪的气息,他觉得这样子不行。喜市终究不肯吐露,因此最后新造狠狠地撞昏了他,然后急忙上街。”

“为什么要上街?”

“新造知道喜市前一天在街上雇了一个地痞流氓。新造因为生意上的关系,好像对黑社会知之甚详。新造逮住那个家伙教训了一顿,问出了详情……”

听说喜市找那个地痞商量说:

——有个淫荡的女人,我想教训教训她。

“喜市付了那个男人一笔钱,而且多达一万圆。刚才我说喜市很有钱,也是因为有这段证词。不过不晓得他那笔钱是哪里来的。然后喜市这么拜托那个男的:明晚——十点三十分,四谷的暗坂的入口会有一个女人,你就用我给的钱买下她。我不能告诉你她的身份,但她是个良家妇女,没有什么病,这也不是仙人跳,不必担心。”

的确,目的不是为了钱。而且喜市把最重要的部分让给了别人,所以也不是为了肉体。

可是,一般人会答应这种要求吗?有利可图的事总是有陷阱的。这事未免好过头了,普通人不会相信这种可疑的委托的。如果益田是那个人,一定会拒绝。

益田说出自己的感想,青木便说“没有仙人跳会先给钱的”。被这么一说,仔细想想,骗那种地痞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如果是诈欺,应该会找更有钱的人吧。

青木继续说道:“再怎么说,对方都是地痞流氓,如果有钱拿,多少坏事都肯做。只要看到现金,大部分都会相信的。地痞听到有钱拿又有女人可以上,二话不说就答应了。因为喜市告诉那个人说,那个女的应该只会用几百块的价钱卖身,剩下的钱全都给他当跑腿钱。”

几百块……

这是电话里交涉出来的结果——八千代的价格吧。益田不晓得流莺的行情,不过这表示喜市和八千代讲好只付这点钱吧。

喜市对那名男子提出了几个条件。

首先,一定要跟女人上床。

还有,交易要在指定的地点进行。

最后,要想办法让女人睡着,再先行离开旅馆。

“让她睡着?要怎么样才能让她睡着?”

敦子提出疑问,益田觉得这是个理所当然的疑问。难道要唱摇篮曲吗?而且那种情况,女人会睡着吗?益田没有经验,完全不明白。尤其是八千代的情况特殊,不管再怎么晚,她应该都会赶回家吧。

益田这么说,青木便说:“益田说的没错。没有流莺会跟客人上床之后睡着,而且八千代的立场也不能够外宿。所以,喜市给了那个男人安眠药。虽然不晓得喜市到底是打算怎么让八千代喝下,但他对男人说,总之就是要让女人睡着,再让她出尽洋相,多多拜托……”

“原来如此,所以喜市才会叫那个老婆婆事先准备水壶和茶杯是吧?”

益田也一直很在意为什么要准备水壶和茶杯。

“我也这么想。不过到底是打算怎么让她喝?就算喝了,是否会立刻见效?我感到非常怀疑。”

新造问出一切后,骗男人说自己是喜市的代理人。

然后他对男人说计划中止了,没必要买女人了。

“男人听到计划中止,起先非常不服气,说:‘都已经说好了,不能反悔,事到如今说这算什么话。’纠缠不清。但新造说:‘只是稍微威胁你一下,你就全招出来了,这种人根本不能相信,约定作废。’不再理他。两个人好像吵到差点就要打起来了。但是新造一说钱不必还,男人便干脆地罢休了。那个男的好像本来就是为了钱,女人只当成是附带的吧。”

这下子,男人等于什么都没做,就平白拿到了一大笔钱,不可能会有怨言。

“安眠药呢?”益田问。青木回答说没有回收。

“新造为了预防地痞到处吹嘘,说给他的钱就当做封口费。结果男人便问:‘那药怎么办?’新造回答说不需要了,所以安眠药是男人拿走了。那个男的——因为有新造作证,昨天已经发出通缉,不过男人虽然答应了这件事,但很难说他到底有几分认真,会不会真的实行。只是新造说那个男的好像不打算带钱逃走,而是预定要去见女人。然后……”

然后新造代替那个男的去了四谷。

暗坂前,前岛八千代一个人孤伶伶地等着。

“新造并不是色性大发,只是他听了地痞的话,还是不懂喜市到底计划要做什么。所以他见了八千代,说出了实情,并询问事情的真相——问弟弟究竟想要做什么。但是八千代似乎打定了主意,叫新造依照约定带她去旅馆。新造好像反而吃了一惊。”

“前岛八千代知道自己的老公跟踪过来了吧?”中禅寺意外地指出这一点。

但青木也肯定这件事:“好像就是这样。那个叫贞辅的家伙真的是呆到家了,他根本被看得一清二楚。川岛新造连他的脸都记住了。”

“跟踪需要非常熟练的技术,绸缎庄的窝囊老板不可能做得到。这简直是落语中的笑话嘛。”

“就是啊。八千代离开家门时,好像就已经有所觉悟了,她对新造暗示了这一类的事。八千代好像还对新造说:‘只要走出这里一步,我就完了。’”

——那个女的好像已经死心了。

——不管问她什么,都闪闪躲躲,不得要领。

——她看起来虽然不是娼妓,但也不完全像个良家妇女。

——我一直以为因为工作和男人上床的女人,和因为动情而和男人上床的女人不同,是把这件事当成工作来看的,但是那个女的说不是。

——她竟然说,她是因为迷上了我,才和我睡的。

新造这么说。

“……后来就如同木场前辈的推测。新造顺着邀约,和八千代上床,感到空虚,先一步离开了旅馆,那个时候他忘了墨镜。离开时,他在电线杆后面看到贞辅的脸。新造走了一会儿,发现自己忘了眼镜,所以又折回来。当时,他确实目击到躲在垃圾桶旁边监视的贞辅。”

但是……

新造回来一看,房间从里面上了锁,纸门打不开了。于是新造敲了几下纸门,对里面说:“外头有人在监视哟。”

然而……

听到这个亲切忠告的,不是八千代,而是杀人凶手。

“新造说,可能是那个时候他吵吵闹闹的,把老婆婆给吵醒了。不过多田麻纪好像在新造离开房间时就已经醒了。那个老婆婆对离去的客人非常敏感,所以麻纪暂时静观其变,她可能还在犹豫吧……”

新造就这样回去骑兵队电影公司了。

但是,昏倒在事务所的喜市已经不见踪影。

新造就这样在外头徘徊了整整一天,寻找弟弟,然而回家一看,仿佛埋伏着等他似的,高桥志摩子闯进来大骂。

——我以为志摩子就是玩弄弟弟的蜘蛛。

——所以我问:“你就是蜘蛛吗?”志摩子应道:“是又怎么样?”

——我以为这女人在耍我,气得脑门充血,扑向志摩子。

“哦,志摩子这个人也叫那个……红蜘蛛?”

“是红蜘蛛。哎,就是这样,这是个微不足道的巧合。然后,正巧当时四谷署的刑警破门而入,新造一阵莫名其妙,但是刑警大叫:‘你有杀害八千代的嫌疑!’他一瞬间就明白了。昨晚的女人被杀了……凶手一定是弟弟喜市……”

然后川岛新造逃走了。

他说他打算抢先警方一步,找到弟弟,问出真相。

新造一面躲过司法追兵,一面四处查访,寻找喜市的下落。然后他避开搜索网,终于找到位于房总的芳江的家——上吊小屋。不出所料,喜市躲藏在这里。此时,新造总算从喜市那里问出了缘由。

“据说新造找到小屋时,喜市害怕得要命……”

喜市完全没料到那天晚上去找八千代的竟然不是地痞,而是自己的哥哥。不仅如此,当他知道新造背负了杀害八千代的嫌疑后,惊慌失措。

然后,新造从喜市口中听到了来龙去脉。

“……根据新造问出来的事实,喜市在骑兵队电影公司昏倒后,在将近午夜时恢复了意识。喜市立刻前往四谷,但是那时已经没有电车,结果他抵达时已经是早上了。当喜市抵达卖春宿,看见麻纪走在路上,于是尾随其后,麻纪走进了当铺。喜市不知道哥哥的事,看到这一幕,以为事情全都照着计划进行。于是虽然历经几番波折,但他还是赎出了和服,去到卖春宿一看……”

“警察已经赶到了吧?”

“是的。喜市当下察觉状况有变,当下直接逃往千叶……”

新造本来认定杀人犯就是弟弟。所以他半带威胁地逼问害怕的喜市,要他这次无论如何都要说出真相。喜市起初似乎难以启齿,但他发现哥哥怀疑自己杀人,并为自己担心,便坦率地说出一切。

“喜市坚称他虽然设下了圈套,但绝对没有杀人。他还不断重申说他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杀掉八千代。”

敦子疑惑地皱起眉头说:“如果不打算杀人的话,那个叫喜市的人到底打算把前岛八千代女士怎么样?也不要钱、也不要肉体,反倒是花钱雇用别人把她引诱出来,就只是这样而已吗?”

青木接话说:“就是啊。看做是为了杀人才把八千代找出来,或者是为了让别人杀她而把她叫出来,是最合理的解释。不,与其说是合理,不如说除此之外根本没有其他可能了。只是,新造坚称弟弟绝对无意杀八千代,深信不移。我想他是完全听信了弟弟的话,简单地说,他是在包庇弟弟——只能这么想了。”

青木征求同意似的看着敦子。

敦子想了一下,竖起食指说:“先暂且不管喜市这个人是出于什么意图把八千代女士找出来,如果相信他的证词,他真的无意杀人的话……”

敦子说,用竖起的食指抵住下巴。“那么就变成有人利用喜市先生设下的陷阱,借机杀了八千代女士喽?那么川岛兄弟的角色就只剩下把八千代女士找出来而已。若是无意杀人,这个计划就不完整了吧?”

“嗯……正是如此。关于这一点,木场前辈等人的想法也一样。木场前辈的推理是,喜市只负责搜寻,新造只负责找人,两个人都不知道杀害的事。的确,新造只是因为担心弟弟而行动,这还可以理解,但是喜市的行动就教人无法信服了。”

“为什么?”中禅寺问,“喜市事实上并没有下手杀人不是吗?”

“的确,喜市似乎不是实行犯。可是,他说他不知道杀人这件事,太不自然了。他雇用地痞流氓,感觉也很像伪装手段。事实上,代替地痞去见八千代的新造就被当成凶手了。此外,现阶段最有可能是现场案犯的平野佑吉,就是喜市的朋友。而且最重要的是,喜市有杀害那些女人的动机。”

中禅寺闻言说道:“这就是……连结被害人的线索对吧?”

青木沉默,点了点头。

——连结被害人的线索。

益田所知道的线索,是蜘蛛仆人的诅咒。

中禅寺找到被害人上过杂志的另一条线索,而青木又查到了其他的——第三条线索。

“是什么样的线索?”

“母亲的仇。”

“母亲的仇?”

“没错,喜市的行动是一种复仇。姑且不论是否有意杀人,喜市都强烈地憎恨着前岛八千代,这似乎是事实。不仅如此,喜市憎恨的还不止八千代一个人。”

“难道……其他的被害人也是……”

“是的。喜市所憎恨的对象,全都是溃眼魔的被害人。这么一来,要说喜市无意杀人,就有点……”青木说到这里,沉默了。

的确,如果只有八千代一个人,或许还有辩解的余地,但是如果还有其他受害人,大部分的借口都行不通了。

“所谓母亲的仇……指的是……”

“是的。接下来我要说明的内容,都是新造从喜市口中问出来的事实。但是这番话警方尚未查证,也不能说没有被恣意隐蔽、窜改的部分。不过基本上川岛新造的陈述十分流畅,而且坦率……”

对于木场刑警的质问,新造露出沉痛的表情,淡然地告白。

姑且不论新造获得的情报是否值得信赖,但从他真挚的态度来看,青木认为他没有说谎。

“……新造说,川岛喜市在去年初夏再次造访了千叶。造访的理由不明,但是以时间来看,大约是最早的溃眼魔事件发生后不久。在那里,喜市从某个人口中听到母亲已逝的消息……”

——弟弟说他一直不知道母亲已过世的事。

——弟弟的母亲在战争结束那一年自杀了,是上吊自杀的。弟弟震惊万分。

——他被派到南方战线,所以复员时间比我早,但还是不可能赶得及回来。

——弟弟的母亲自杀的原因,似乎是因为她屈辱的遭遇。

——喜市的母亲芳江女士,我也见过一两次,是个感觉非常纤细温柔的人。但是听说她被许多人当成娼妇对待,最后死了……

听说新造说着说着表情都纠结了。

“……喜市在战败后首次回千叶时,连母亲的生死都无法确认。母亲过世后八年,母子离别后十八年,喜市才总算得知母亲死亡的真相。可能是随着时移事迁,村里人的口风也松了吧。但是喜市究竟是从谁那里听说的,依然不明。关于消息来源,喜市完全不肯透露给新造知道,所以无法锁定作证的人究竟是谁……”

青木说,现在芳江的传闻已经不再是禁忌了,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是只要调查,任谁都可以知道。

获知真相后,喜市极为苦恼。

为什么母亲非得过着有如娼妇般的生活不可?

难道……这是迫于贫穷的选择吗?

喜市判断这不太可能。

在喜市的记忆中,与母亲的生活是非常俭朴的。

芳江虽然没有固定工作,但大作在世时,一直都会送钱给她,而且芳江也会做一些家庭代工,或帮忙村人,赚些小钱糊口,所以每个月的生活费几乎都存下来了。而且喜市被带走时,川岛家的人也给了芳江一小笔分手费。芳江应该有不少积蓄才对。最重要的是,在母亲生活的时代,就算想奢侈浪费,也没有地方花钱。喜市实在不认为母亲会穷到非卖身不可的地步。

那么……是母亲生性放荡吗?

这绝对不可能,喜市觉得这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关于这一点,新造的意见也相同。过去,新造曾经通过亲戚的口中听到有关芳江的传闻,但评价都不差。

芳江这名女子非常洁身自爱,大作在世时,她从来没有把其他男人带进家里。亲戚对芳江的评价是:不就是个妾,还守什么贞,这么守身如玉的,想赶也赶不走,反倒棘手。所以说她生性放荡绝不正确。只是,不能保证应该为之守贞的对象大作过世后,芳江在数十年之间都没有变节——新造这么说。

但是喜市相信母亲的贞洁。

所以……

喜市认为,芳江会被村人当成娼妇对待,背后一定有什么理由。

喜市烦恼无比,而且极度憎恨村里人。他为了雪清母亲芳江的憾恨,展开调查。但是要找出逼死母亲的人十分困难,而且要报复不特定多数的对象也是一件难事。但是喜市不放弃,不断地寻找,终于查到了某项事实。

他查到有三名娼妇曾经出入母亲居住的小屋。

据说有三名年轻女子在战争中因为空袭烧毁了住处,辗转流离到千叶,住进芳江的小屋里,开始卖春。

喜市推测,会不会就是这些可恶的娼妇,教唆母亲去做那样的事?

之后,有个人出现在喜市面前,做出足以印证他的推理的证词。那名证人说,芳江似乎被那三个人逼迫卖春,恰好在芳江过世时,那三个人也销声匿迹了。

喜市作出了结论。

母亲不是自杀的,杀了母亲的就是那三名娼妇。那三名娼妇不仅逼迫芳江卖淫,芳江一抵抗,她们便加以杀害,并抢了钱逃走——这就是喜市所得到的结论。

“不知道这个证人到底是谁。换句话说,无法确认这番话是不是事实。新造老实地说,他听到这件事时,觉得非常可疑,但是喜市似乎完全相信母亲就是那三名娼妇害死的。”

后来喜市是怎么查到那三个人的姓名和身份,新造也不知道。但是喜市把她们找出来,发誓要为母亲报仇。

“喜市所找到的那三个年轻的娼妇,名字是……”青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金井八千代、高桥志摩子,以及川野弓荣。”

“川野……弓荣?”益田再次陷入混乱。

青木的意思是说,川野弓荣在八年前谋杀了石田芳江,遭到报应而被杀死吗?

不对。弓荣是因为想要利用少女卖春牟取暴利,才会与蜘蛛的仆人发生纠纷,遭到杀害吧?

然而……

如果说喜市的怨恨是连结被害人的线索——是杀人动机的话,那么那一边的事实又该怎么说?难道益田所知道的现实才是虚构的吗?发生在那所学院的事全都是幻影吗?或者这一切都是……

——偶然吗?

中禅寺说,这次的事件里没有偶然。

那么这到底是……

青木没有发现益田大受动摇,继续说下去:“刚才我也说过了,喜市否认他杀了人。他说他计划这些,完全只是想让那些娼妇尝到苦果。喜市可能觉得如果就这么放任不管,不但他咽不下这口气,母亲也会死不瞑目,但新造也说弟弟没有想到要杀人。”

喜市以千叶为中心持续调查,首先找到了住在小屋附近的川野弓荣。但是喜市联络弓荣之后没多久——十月中旬时——弓荣就被人给杀害了。

喜市大为惊愕。

如果他真的无意杀人的话,当然会吃惊。

但是喜市马上就转念,心想这是天谴。

“喜市失去好不容易找到的目标,只好继续寻找剩下的两名娼妇。为了找人,他辞掉经常请假的工作,也搬出租屋处,投靠哥哥。但是,这时喜市还没有向新造吐露任何事。关于这一点,喜市对新造解释说,哥哥和芳江没有血缘关系,而且他也不想把哥哥卷进自己的私怨,所以才默不吭声。”

“可是也因为这样,新造先生反而怀疑起弟弟的行动,结果以最糟糕的形式被卷进来了……对吧?”

“是的。新造被卷进来,变成了嫌疑犯……”青木说到这里,探出身体,“……新造说,继弓荣之后,八千代也遭到杀害,喜市陷入狂乱,周章狼狈。喜市本来只是计划想让对方丢人现眼,但是盯上的猎物却违背他的意思,全都被杀了。喜市一找到人,开始行动,对方就会被杀……新造说喜市惊惧不已,每天战战兢兢地担心着,害怕高桥志摩子接着会遇害。”

“喜市也对志摩子设下了陷阱?”

“不,他说他只是查到志摩子的住处而已。他想为母亲报仇,但是他并不想杀人,所以这下子是想行动也进退不得……”

“这……很诡异呢……”益田似乎也难以置信,“……根据青木先生的说明,喜市判断弓荣被杀害是遭到天谴,也就是偶然吧?”

“他好像是这么说。”

“一般人会把这当成偶然吗?被世人当成凶手的平野,不是喜市的朋友吗?如果喜市真的无意杀人,这偶然的几率也太低了吧?”

“是啊,我也觉得很可疑呀。就像益田说的,喜市与平野是朋友。关于这一点,喜市是这么对新造说的:‘凶手好像是我的朋友平野,可是我完全不明白我的朋友为什么要到处杀害我的仇人。’”

“哪有那么凑巧的事?”

“对,这实在是太凑巧了,新造好像也这么觉得。所以他这么问喜市:‘不管是不是出于你的意思,那个叫平野的人都在帮忙你复仇,关于这一点,你心里有底吗?’”

新造这个人容易为情感所左右,行动大胆,但似乎并不鲁莽,也很明事理。

“……结果喜市这么回答了:‘难道平野是在答谢我帮助他逃亡的恩情吗?’”

“帮助他逃亡?”

“是的。在最初的信浓町命案后,协助平野逃亡的似乎就是喜市。而且喜市也为平野介绍精神科医师,为他尽了许多力。如果平野最初是因为一时冲动而杀人,喜市会帮助他逃亡也不奇怪。虽然这部分的事实还没有经过查证,但应该可以这么推测才是。”

“那么,喜市和平野并不是共犯关系喽?”

“应该算是吧,唔,至少以警方的角度来看,他们两个不管怎么看都是共犯。可是喜市好像一直坚持说不是。他说他的确放走了平野,但也只有这样而已,而且平野不可能知道自己的母亲的仇人是谁,还是很奇怪……”

“不管怎么听,喜市的辩解都比较奇怪吧?从你的话听来,新造这个人似乎是个相当了不起的豪杰,但可能是兄弟之情使得他的判断力变迟钝了吧。喜市会不会是利用这一点,连哥哥也欺骗了?”

益田说道,青木露出一副“正合我意”的表情说:“不愧是前任刑警,你说的完全没错。新造不可能到了这个地步还扯谎,他八成是被喜市给骗了,可能也是想包庇弟弟吧。证据就是,以结果来说,新造参与了最后杀害志摩子的计划……”

——因为弟弟实在太害怕,我提议把志摩子带来。

——如果来得及,不仅可以保住志摩子一命,也可以直接问出过去事件的真相。

——我对弟弟说,

——见了她,和她谈过之后,如果志摩子真的是你母亲的仇人,到时候就随你处置。

——我认为如果弟弟真的无意杀她,应该也不会对她乱来。

新造趁着夜色,经过船桥回到东京,偷了电影公司的车子,前往志摩子的住处。住处是从喜市那里听来的,而且新造见过志摩子一次,认得她的脸。新造说他自己也不知道有何根据,但他觉得只要告诉那个女人事情的缘由,她一定会了解的。

——我认为如果说出理由,她仍然想逃的话,就表示她承认自己的罪过。

——若是那样,就随便她去,让溃眼魔还是什么人给杀了就算了。

——我当时是这么想的。

新造这么说。

新造从志摩子所住公寓后面人家的阳台爬上屋顶移动,来到志摩子的公寓,从窗户潜入。

“……新造供称,他虽然身形庞大,但是服兵役时,负责的是特殊任务,接受过各种训练,所以很轻松地潜入了。又不是在演捕快电影,警方根本没想到嫌犯会在屋顶上。不过也因为住家十分密集,才能这么做吧。志摩子也非常大胆,没有发出半声尖叫……”

——那个女的竟然说有警察盯着她,她闷都快闷死了。

——我直觉这个女的是清白的,那么我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她。

——我心想,一定要让她活着见到弟弟,解开这场误会。

志摩子顺从地跟着新造走。

新造暂时从窗户离开,坐上汽车,然后志摩子算准时机,奔出家门,坐上车子。

被狙击的当事人协助嫌犯突破警备。这种情况,与其说是被绑走,不如说更接近逃亡吧。

——志摩子承认她曾经暂住在那栋小屋。

——她说R.A.A关闭后,她失去了工作,和两名同事落魄地离开了东京。

——但是她说那时那里已经是空屋了。

——而且志摩子并没有和川野弓荣在一起。

——她认识弓荣,但在慰安所关闭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志摩子是这么说的。

讯息错综复杂,新造说他认为是喜市调查得不够透彻。如果平野真的是为了喜市而杀人,那么他就犯下不可挽回的严重过错了。

“听说弓荣是在特殊慰安设施里担任照顾兼指导。因为里面有许多良家妇女,弓荣负责教导女孩一些知识,像是怎么应对客人,或是怎么使用避孕用品等等,这点已经查证过了,至于八千代就不清楚了。志摩子也没有说出跟她一起去小屋的两名同事叫什么名字。只是,她说弓荣并没有跟她在一起。关于这一点,益田,你怎么想?”

“志摩子小姐……也被杀害了对吧?”

“是的。新造突破警戒线,前往喜市等待的房总小屋——也就是喜市的母亲以前的住处,志摩子也暂住过的小屋。他把志摩子带去那里。哎,完全没有人想到他们会去那里。喜市虽然把那栋小屋的地址写在当铺的账簿上,但是警方在那个阶段还没有查出新造与喜市的关系,而且向辖区照会,辖区也说那个地址无人居住。但是啊,令人吃惊的是,木场前辈就在那栋小屋前面监视着。”

“好厉害,”敦子说,“木场先生完全猜中了呢。”

“是的,木场前辈这次的行动完全命中要点。可是,新造和木场前辈都万万没有想到,平野佑吉竟然会躲藏在小屋中。”

“喜市更加可疑了呢。总而言之,新造先生等于是听信了喜市的花言巧语,掉入陷阱,为喜市把下一个猎物掳获过来,对吧?”

“是的。新造完全不觉得受到欺骗,但是照常理来看,他就是被喜市给利用了吧。新造要带志摩子去小屋,这件事只有喜市一个人知道,而平野就在小屋里,这根本无从辩解嘛。”

“那么,青木先生的意思是,喜市与平野做了某些交易,他们两个果然还是共犯,是吗?”

“与其说是共犯,不如说喜市无疑就是杀人的首谋吧。虽然不明白三名娼妇是否真的曾经犯罪,但是喜市相信这是事实,并且企图复仇。那么连结弓荣、八千代、志摩子的,就是喜市的妄念。换言之,喜市为了替母亲复仇,利用平野,接二连三犯下杀人罪行——这么一想,立刻就说得通了。”

“青木,不要只凭臆测发言。”默默聆听的中禅寺出声劝诫青木。

青木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中禅寺以冷酷的语调说:“你说连结被害人的是喜市的妄念,那么山本老师又怎么说?”

“山本纯子和一开始的矢野妙子,是平野单独作案的。后来喜市大概收留了平野,协助他逃亡,然后作为代价,要平野听他的指挥行动吧?”

“就算喜市曾经帮助平野逃亡,也没有任何证据显示后来两个人有联络啊。”

“中禅寺先生,虽然你这么说,但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了。益田刚才也说过了。弓荣遇害时,喜市不可能没发现那是平野干的。喜市是在明白一切的状况下,对八千代设下陷阱的……”

中禅寺以无言的威严制止青木,说道:“喜市应该是在八千代女士遇害后,才发现平野犯下的杀人案与自己的计划重叠在一起。所以他才会停止行动,躲进千叶的小屋里。”

益田不同意,反驳说:“可是,报上不是报道说杀害川野弓荣的是平野佑吉吗?喜市完全没发现的话,就太奇怪了。他明明知道,但是却主张他不知道,太不合理了。任谁听了都会起疑的。”

“益田,你这么说不对。报纸是在第三名被害人——山本纯子遇害后,才报道杀害川野弓荣的凶手是信浓町的溃眼魔——平野。我把报纸全部重读了一遍,在事件初期,完全没有提到平野的名字,也没有称凶手是溃眼魔。连续猎奇杀人溃眼魔平野佑吉这个名号登场、震惊社会,是在山本纯子遇害以后,正确地说,是过年之后。”

“那么……中禅寺先生的意思是,喜市有可能一直没有发现杀害自己的仇人的,就是自己的朋友吗?”

听到青木的疑问,中禅寺如此断言:“喜市不知道。他如果知道,肯定会大吃一惊。但是那个时候,他应该认为这也是上天的安排吧。”

“你是说他认为这是偶然吗?”

“应该是。听好了,当时,三名被害人当中,有两名与喜市无关。在这种状况下,一般人的感觉应该是讶异:怎么会这么巧,川野弓荣竟然也是被害人之一。”

“应该……是吧。”

“所以喜市真的是无意杀害这三名女子吧。若非如此,他后来应该也不会对八千代女士设下陷阱,或寻找志摩子小姐的住处。”

中禅寺更加明确地断定:“川岛喜市与杀人事件无关。”

青木盘起胳膊说:“可是他有动机……”

“把怨恨当成杀人动机,这样想太单纯了。如果喜市利用平野进行杀人计划,根本没必要一直露脸。喜市只要确认女人的所在处就够了。尽管如此,喜市却大剌剌地暴露自己的相貌,安排杀害地点,甚至雇用地痞流氓当共犯。平野已经是众所周知的随机杀人凶手了,喜市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做不是吗?他只要在小巷子里还是哪里杀掉她们就行了。”

“是这样没错,但是……”

青木好像无法理解,益田也还不明白。敦子也说:“我不懂呢,哥。如果喜市无意杀人,那么他究竟是想做什么?他说他不打算杀人,也不希望有人死掉,那么如果他只是把人叫出来,难道那只是单纯的恶作剧吗?”

中禅寺说:“真是笨,喜市是怎么对多田麻纪说的?”

“他说他想要整整那个太太。”

“他对街上的地痞流氓又是怎么说的?”

“他说他想要……教训教训淫荡的女人。”

“他对新造又是怎么解释的?”

“他说他计划要让八千代尝一尝苦果。”

“他不是那么样一次又一次坦白地说出来了吗?喜市是真的想让八千代丢人现眼、教训教训她的。”

“也就是……哥是说,喜市那个人对麻纪婆婆还有地痞流氓说的都是真话喽?”

妹妹一脸吃惊,哥哥满不在乎地看着她说:“就是这样。喜市只是为了让她们在社会上以及精神上遭受打击,促使她们反省过去的恶行,才设计了这场精巧的计划。特别是八千代女士,喜市应该是想要羞辱她才对。”

“羞辱?”

“没错,喜市想要羞辱她。若非如此,八千代女士要用多少钱卖身,根本就无所谓。喜市不是拘泥于她卖春的金额,顽固地与她交涉吗?”

“是啊,可是……”

“这有什么意义呢,哥?”

“喜市一定是想让前岛八千代贱卖她身为女性的尊严。”

“身为女性的尊严?”

“没错。那些女人羞辱自己的母亲、逼死自己的母亲,现在竟然完全抛弃了过去,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喜市见状一定难以忍受。所以他逼迫八千代像以前一样接客,而且不许她开高价。你现在虽然当上了大商家的正室,但以前是个卖春的妓女吧,不许你忘了过去——喜市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他要女人承认自己根本值不了多少钱。换言之,女人卖身的价格愈低,喜市愈满足。就是这么回事。”

价钱自己决定——决定的原来不是卖春的价钱,意思是叫女人决定自己这个人的价钱吗?然后喜市对八千代定出来的价格砍价,这是种“你根本不值这个价”的诅咒。故意雇用地痞流氓,也有他的用意在吧。让八千代和不晓得哪里来的男人上床——这不晓得哪里来的男人里头,充满了喜市的怨念。这根本就不是青木所说的什么伪装。

喜市对地痞流氓提出的“一定要和女人睡”的条件,还有“女人应该会用几百块卖身”的话,若是放在这种意图下来检视,甚至让人有一种恶魔般的感觉。用一点小钱卖身给陌生下贱男人的你,才是真正的你——喜市是在这么诅咒着八千代吧。

“是啊,最后则是夺走她的衣物。喜市对多田麻纪女士所说的话,应该就是他的计划内容。八千代女士失去了衣物,想回家也回不了。一切都会败露,八千代女士在社会上的名誉一定会扫地,或许会被休掉。这就是喜市的复仇。喜市应该是打算赎出和服后,在一旁观赏八千代那惊慌失措的丑态。若非如此,他不会去到四谷。除非已经在别处安排好不在场证明,否则明明有其他实行犯,不会有哪个傻瓜还呆呆地跑到现场来,对吧?而且喜市还在当铺的账簿上写下了自己的地址和姓名呢。”

这的确很奇怪。

不是临时起意的犯罪,而是巧妙地经过设计的计划犯罪里,喜市所采取的行动实在太粗糙随便,太没有整合性了。如果综观计划全体,喜市没有杀意的假设显然欠缺了中心,但是若以部分来看,喜市无意杀人的推测又比较说得通。

青木陷入茫然。他很清楚,却还是不懂吧。

益田也是一样。

他不懂到底是哪里不懂。觉得好像没有任何谜团,却无法掌握整体。所以益田说出自己的想法,敦子和青木也同意益田的话。

中禅寺露出彻底瞧不起人的表情说:“益田,真伤脑筋呢。青木和敦子姑且不论,你应该明白才对啊。你不是知道一起事件,构造和这起事件如出一辙吗?”

“咦?我不知道啊。”

“益田,你在说什么啊?听好了,把川岛喜市当成渡边小夜子,把川岛新造当成吴美由纪,把平野佑吉当成杉浦隆夫来想想看……”

“咦?”

以为完全没关系的事件中的登场人物突然混了进来,益田大为慌乱。简直就像虚构与现实混在一起,扰乱了益田的思考能力。

中禅寺露出更加伤脑筋的表情说:“你还不懂吗?渡边小夜子憎恨本田幸三和织作是亮,恨到想杀了他们。而杉浦隆夫仿佛在为小夜子实现愿望,杀害了他们。吴美由纪担心小夜子,参与事件,却落得被怀疑的下场。杉浦与小夜子认识,而小夜子从途中开始,发现凶手就是杉浦,但两人之间并没有任何正式的交易,而且杉浦似乎也不是为了小夜子杀人……”

这是青木过来之前,他们在谈论的事件概要。

“……另一方面,川岛喜市憎恨八千代和弓荣,恨到想杀了她们。平野佑吉像在实现喜市的愿望似的,不断地杀人。新造担心喜市,被卷入事件,遭到怀疑。而平野和喜市是朋友,喜市在过程中发现凶手就是平野,但两者并没有共谋的迹象……”

这是刚才谈论的事件梗概。

“……好像!真的好像!”

中禅寺说:“岂止是像,根本是一样。”

的确,这两起事件似乎有着相同的构造,简直就像一对镜像。那么……

“嗯?可是……请等一下。那么也就是,平野并不是为了喜市而杀人的喽?”

“正是如此啊,益田。就像杉浦的背后有织作碧,平野的背后也有别人。因为看不见那个人,所以整体看起来才会扭曲。而那个人的背后……”

“换言之,这起事件就像我所涉入的事件一样,真凶另有其人吗?那……”

——是络新妇吗?

“益田,你想的没错。多田麻纪绝没有照着川岛喜市说的做,街上的地痞流氓也没有执行命令。而新造更是为了阻止弟弟的计划而任意行动。即使如此,前岛八千代还是被杀了。每个人都擅自行动,川岛喜市策划的计谋也全都失败了,却只有背后的蜘蛛的大计实现了……”

——蜘蛛的仆人的圈套全数失败了。

——即使如此……结果应该还是相同。

“不管什么人怎么行动,结果还是不会改变……这起事件也是一样的吗?”

中禅寺点头。

青木大为惊慌:“真、真凶?真凶不是平野佑吉吗?”

“不是。川岛喜市不是蜘蛛的使者吗?那么真凶就是蜘蛛。这么一想,川岛喜市所占的位置也很清楚了吧,益田?”

与喜市应对的人物——小夜子被杀了。

“你是说川岛喜市……会是下一个被杀的人?”

“喜市会被杀!”青木大叫。

中禅寺说:“这无法断定。依我的推测,目前喜市似乎比任何人都要接近蜘蛛,蜘蛛不可能就这么袖手旁观。是要杀、要放,还是要封口,蜘蛛一定都已经想好对策了。总之,应该尽快拘捕喜市和平野才对。青木,这方面处理得怎么样了?”

“当、当、当然已经通缉他们了。但是喜市的行踪完全不明,平野逃进森林里,已经加派了许多人手搜山,不过关于喜市,连他是何时离开小屋的都不知道……可、可是……”

青木按住额头。“请、请等一下……”

年轻刑警似乎完全慌了手脚。“……可以说明给我听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机关?发……发生了什么事?”

中禅寺以平静的声音,要求益田说明学院发生的事。

益田于是开口述说。骨架变得明确,要素也经过整理,比第一次说明更容易多了。

青木一定陷入了与刚才的益田相同的感觉。对青木来说,如果学院里发生的阴暗潮湿的事件是真的,那么他正在搜查的干燥无比的事件就是虚假的了。

“难以置信。”青木说。构造相同,但构成的要素完全不同。仿佛彼此交错,又像完全乖离。除了点以外,没有任何重叠。尽管如此,这两起事件的根基应该还是相同的。

益田一说完,青木立刻叹了一口气,问道:“这……是同一起事件吗?”

中禅寺的回答非常冷淡:“当然。”

“可是……中禅寺先生,一起事件有多数的动机,这实在太荒唐了,我完全无法想像。有一边的线索会不会是为了隐藏真正的线索,是人为捏造出来的障眼法?”

“不是的。的确,这两起事件彼此遮掩,但两边都是真实的。只是若要说是人为的,两边都是人为的。”

“可是,就拿川野弓荣来说好了,如果她是因为——少女卖春吗,因为少女卖春的利益纠纷而死,那么喜市这个人对于事件来说,根本是不必要的。除非喜市是意图隐瞒少女卖春而扯出这些漫天大谎,否则这两起事件之间根本看不出任何整合性。”

敦子也同意青木的话:“例如说……对,两个人或两组人马想要杀同一个人,并为了狙杀同一个目标而行动,这是有可能的。如果目标只有一个人,那还说得通,但是目标是复数的话,实在是说不过去。要杀的人那么巧全撞在一起……”

哥哥开导妹妹似的说:“你听好了,蜘蛛仆人那些少女确实和川野弓荣起了纠纷,我想这是事实。但是她们只诅咒了弓荣。另一方面,喜市认定弓荣是杀母仇人,这也是事实。可是喜市也只是怨恨,或想要羞辱对方。”

“什么只是……”

“我说的没错啊。少女们和喜市都有动机,并且做出计划,还执行了,但是下手杀人的都不是他们。一边执行的是杉浦隆夫,另一边杀人的九成九是平野佑吉,所以杀人本身并没有撞在一起。”

“这、这太奇怪了,根本不可能有人能掌握这种乱无章法的计划!”

“是啊。可是正因为如此……这次的敌人才难以对付啊,青木。”

中禅寺沉默了,所以益田代为说明。

在络新妇的圈套里,不管是什么人,作出什么样的行动,结果都不会改变,所有关系人都会被卷进来——益田没办法巧妙地说明。

仔细想想,现在虽然演变成这种状况,但是益田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首先,他不明白蜘蛛的目的何在。中禅寺明明不明白蜘蛛的目的,又怎么能识破蜘蛛的存在呢?难道中禅寺因为不想被扯进来,所以才编造出一套他最擅长的诡辩吗?益田一边说明,一边愈来愈感到不安。

敦子说:“这……可是实在太难以想像了……”

益田也觉得这是难以想像的事。

“……不管选择了无限增加的哪一个选项,都能够修正轨道的程序……这是不可能的。”

“没那回事。”

“可是哥不是总是说,预测是不会说中的,预知是不可能的吗?”

“你说的没错。预知、预言根本不值一提,预测也一样,无论几率有多高,也不一定就会中。就算十次里有九次都中了,最后一次落空的话,一样是白费。这若是赌博,不管运气再怎么好,只要最后一次落空就全完了。即使如此,命中率还是有九成,以几率来说并不低。虽然不低,却完全不可靠。”

“那么,在众多关系者各自行动的事件中,要任意牵引结尾,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吧?谁会怎么行动,也只能依靠预测了啊。”

“不对。这不是预测,是预先布网。”

“布网?”

“蜘蛛的手法是,事先暗中在四面八方施加压力,好让关系人能够按照他的意思行动。这种情况,分歧一样有无限多,但蜘蛛的手法是,只有落网的人才加以有效利用,而没有落网的人就予以忽视。”

“忽视?”

“是啊。换句话说,这个计划的前提是棋子的行动永远会失败。蜘蛛认为棋子一定会失败,并事先采取对策、设下防线。这个圈套只有棋子成功时才会启动——是以预测会落空为前提而拟定的计划啊。”

“原来……是这样啊。”益田总算了解了。

中禅寺接着说:“就是这样。一开始,蜘蛛就认为喜市的作战理所当然会失败,事先采取了对策。所以不管多田麻纪抱着什么样的想法行动,或是半路杀进川岛新造这类程咬金,都无法阻止蜘蛛的计划。每个人都自由自在地行动,但他们的行动等于是事先都被料到了。另一方面,如果喜市的作战成功了也无妨,对蜘蛛的计划没有影响。”

“可是……那么哥,那个蜘蛛的计划岂不是不需要喜市这颗棋子了吗?”

“当然需要了。”

“拿喜市当障眼法?还是诱饵?”

“也有这种成分在里面。例如说,调查志摩子小姐的住址,确认八千代女士的身份,这些作业利用喜市来进行是很有效的。不,是绝对必要的。”

“那种事蜘蛛也可以自己来吧?”

“蜘蛛自己什么都不会做的。蜘蛛只会设下陷阱,在正中央等待猎物上门。”中禅寺这么说。

“可是……哥,你说布网,但喜市这个人所怀抱的怨恨,源头要追溯到八年以前呢。虽然不知道是不是事实,但是难道连三名娼妇杀害喜市先生的母亲一事,也是蜘蛛策划的吗?”

“应该不是。只是,把这个讯息提供给喜市的,无疑就是蜘蛛本人。蜘蛛应该知道石田芳江死亡的真相,川野弓荣并非三名娼妇之一应该是事实,而蜘蛛也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所以……”

所以喜市八成是被骗了——中禅寺呢喃似的说。

“我想蜘蛛利用了实际上发生的事件的一部分,恣意窜改过去,来操纵喜市。只是,我不说从八年前,但蜘蛛一定是从很久以前就开始计划了。不是几个月前才开始,一定是花了好几年计划的。”

“可是哥……”敦子穷追不舍,“这我可以同意,但是……小夜子同学又该怎么解释?蜘蛛不可能预测到小夜子同学会怨恨本田老师,而且小夜子同学的情况和喜市不同,蜘蛛没办法欺骗她。本田老师会不会对小夜子同学施暴,这应该没有人预料得到啊。”

听到妹妹锐利的质问,哥哥满不在乎地回答:“只要有学生怨恨本田,不管是谁都可以。让小夜子同学成为怨恨本田的角色的,就是本田自己吧。”

“我不懂意思。”

“蜘蛛先以某些形式逼迫本田,再给予他诱饵。听好了……你们似乎误会了什么,真凶操纵的并不全都是加害人那一方。反而说,感觉上蜘蛛是积极地在操纵被害人。”

“被害人?可是……姑且不论最终目的是什么,真凶希望被害人死掉吧?”

“当然了。但是包括被害人及加害人在内,没有人知道蜘蛛想要抹杀的究竟是谁。所以如果有其他人以其他的动机杀人,蜘蛛就绝对不会被怀疑。因此蜘蛛为了制造出自己以外的人理所当然会杀害被害人的状况,操纵被害人自发性地做出某些行动,以招来第三者的怨恨及憎恨。蜘蛛希望借由这么做,赋予第三者想要杀害被害人的动机吧。”

“什么跟什么啊?”青木发出怪叫声。

真的有这么迂回曲折而巧妙的犯罪吗?这种事一般根本想不到,就算想到了,也不会去实行,就算实行,也不会成功吧。益田所知道的命案,是更直接、更突发性的。

“蜘蛛对于本田幸三及织作是亮、川野弓荣,应该是直接或间接地发挥影响力。而且……蜘蛛的计划会自我增殖,像海棠就是个好例子。他就像是自告奋勇,成为被害人候补。他的生死对于蜘蛛来说,根本无所谓。”

海棠还活着。他对蜘蛛而言,真的就像个可有可无的附录。

“蜘蛛应该没有参与任何具体的犯罪计划,也没有做出任何抵触法律的行为。蜘蛛借由巧妙地操纵情报,玩弄掉进陷阱的猎物,使他们自发性地进行犯罪,走向自我毁灭之途。”

“让碍事者收拾碍事者吗?”

“对。而且是让他们自发性地如此行动,所以就连实行犯都没有发现自己是在为谁效命——这就是这样的事件。”

“哥,你所说的自发性我不明白。难道蜘蛛是对他们下了催眠吗?你说蜘蛛连目标不照自己的意思行动的情况都算进去了,这我不是无法了解,可是如果要目标全都自发性地行动,那么前提不就是要操纵别人吗?”

的确是这样吧。

中禅寺突然说出奇怪的话来:“举个例子好了……益田,假设你现在感到尿急。这种情况,你会怎么做?”

完全不明白他到底在说什么。

这突如其来的离题发展,让紧张的众人都愣住了。益田呆了一会儿,无可奈何地回答说:“我会借用府上的洗手间。”

“太好了,你不会在客厅这里解决吧?”中禅寺慎重地再次确定。益田也再次回答:“不会的,不过如果喝得烂醉就不晓得了。”

结果中禅寺扬起一边眉毛,提出不可思议的问题:“这个行动是出于你的意志吗?”

“这……当然是出于我的意志啊。”

“是啊,并不是我强制你这么做的。可是不管是在厕所解决还是在客厅解决,排尿原本是一种生理现象。如果换作禽兽,不管在哪里排泄,都不会遭到指责。你不是禽兽,而是有理性的人,而一般人不会在客厅做这种事,所以你不会这么做,对吗?”

“托你的福……呃,不对,你说的没错。”

“这是一种咒术。并没有任何人强制你要在厕所排泄,你却仿佛理所当然地会到厕所小解。就算没有任何人监视你,你也会这么做吧。这看似你的意志,其实并不是。”

“这……这样吗?”

“因为决定要在厕所排泄的并不是你,而是习惯这种诅咒、文化这种咒术。你被下了在厕所排泄是理所当然的咒。”

“哦。那么如果这个咒术解除,我就会变成一个像猫狗一样随地大小便的人吗?”

“会啊,要试试看吗?”

“不、不必了。可是……”

“那么,假设我企图要让益田在庭院小解。这种时候,青木,换成你的话,会怎么做?”

青木一脸认真地困惑了相当久,说:“我会请益田在庭院上厕所。”

“益田,如果有人这么对你说,你会怎么做?”

“呃,我会拒绝吧。不过如果听到理由,心服口服的话,或许会听从。”

“看人家怎么说,或许你会听从是吧?如果有人说:我不能告诉你理由,可是无论如何求求你,然后不断说服你,你会怎么做?”

“看程度吧?如果被人苦苦哀求的话,唔……”

“如果有人威胁说,如果你不在庭院小解,就掐死你的话呢?”

“我会照做。”

“我想也是。在这些情况里,你不是被青木哀求,就是被强制才这么做的,所以并不是你自发性地做出来的行动。”

中禅寺说到这里,不怀好意地笑了。“那么,例如说这样如何?青木和我两个人在客厅。然后我不疾不徐地对青木说:恕我失礼,请转过去一下好吗?然后走下庭院。虽然搞不清楚状况,但我好像在庭院里小解。青木,你会怎么应对?”

青木好像更加困窘了。“我会问理由——不,我可能会心想或许有什么理由,默不作声……不知道欸。”

“就算你问我理由,我也闭口不语,不加说明。然后,我就这样暂时离开了。此时,益田来了。”

益田虽然莫名其妙,但觉得好像很好玩。

“中禅寺先生离开了吗?”

“对。然后益田又感到尿急了,他起身去借厕所,但是厕所的门却打不开。不管是叫还是敲门,都没有响应,里面好像也没有人。于是你一脸苍白地回来,然后你会怎么做呢?”

“哦,我会问青木先生吧。说洗手间打不开,问他知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木,你会怎么回答?”

“咦?哦,我会说,我也不太清楚,可是主人刚才好像在庭院里小解。”

“喏,益田,你会怎么做?你已经快要忍不住了。”

“我……会在庭院小解。”

“是吧,等于是你自发性地在庭院小解了,没有任何人强迫你。这是你靠着体验及传闻得到的情报,自己下的判断。”

“是啊,情非得已。”

“这个时候,敦子来了。敦子,你会吓一跳吧?”

“会是会……这话题好下流哟。”

“是啊,蛮粗俗的,很没品呢,就连你也会觉得益田是个相当下流的人吧。此时我回来客厅,大骂:混蛋,你在那里干什么?益田,你会怎么辩解?”

“咦?呃,我会说因为厕所坏了,对不起……不,这状况也太惨了吧。”

一点都不好玩。

“惨到家了呢。但是,这时我却对你们说:我离席时一直待在厕所里,因为肚子痛才没有出声,可是就算感觉不到有人,我也是在厕所里。然后我更加愤怒地指责说:你这家伙只要有人在厕所里,就会满不在乎地在别人家院子里小解吗?”

“可是……青木先生他说……”

“那个时候,我其实是用在庭院里小解的姿势给盆栽浇水。益田会责怪误会的青木吗?青木既没有强迫你,也没有求你。他只是搞错了,完全没有说谎喔。”

“那,我就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混蛋东西了……”

被敦子轻蔑,还被中禅寺骂了。

“没错,这就是我的目的。”

“咦?”

“如果这是我为了让敦子轻蔑你而设下的陷阱呢?”

“什么……”

“我意图使你做出脱离常轨的行动,破坏益田龙一的名声。我的证词全都是假的,但是益田不知道,青木也不知道,敦子当然更不会知道。而你照着我的企图……自发性地做出了脱离常轨的行动。”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青木说。

“哥,你还是老样子,真是拐弯抹角呢。可是我明白了,这就是蜘蛛的手法对吧?”

“对,这才是洗脑。洗脑这个字眼最近经常听到,常给人一种强制的印象,但是被洗脑的人完全没有受强制的感觉和义务感,是彻底自发性行动,才能够叫做洗脑。蜘蛛完全掌握了洗脑的精髓。”

青木以忧郁的声音说:“虽然有些模糊,但我了解敌人的手法了。可是……蜘蛛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如果我知道的话,最初早就告诉你了。只是听过你们的话,我大概看出雏形了。”

中禅寺说道,端正坐姿。“所谓事件,就像纺织品。纺织品是以经线和纬线编织而成的,这叫做经纬。但是经线纬线各只有一条的话,是织不了布的。一匹布里有着无数条的丝线,我们各自站在线与线交叉的点上。而我们往往是从那一点循着单独一条线前进,自以为明白了一切。这是很大的错误。”

中禅寺用手指抚摸矮桌。“想要完成美丽的纺织品,需要使用许多颜色的丝线,并且细细地加以编织。有时候旁边的线的颜色会完全不同,特别是这次……纺织布匹的可是蜘蛛啊。”

真凶——络新妇。

“所以这次我们就像在循着蜘蛛网探索一样。”

中禅寺说,滑动食指,在矮桌上画出呈放射状交叉的四条线。

“把它想像成一般的蜘蛛网来看吧。真正的蜘蛛网是放射和螺旋所组成的,不过这是观念上的蜘蛛网。这是以在中心交会的放射状纵线,以及围绕着纵线的数条同心圆状横线所组成的网。你们各自位在不同层级的横线与纵线的交叉点上……”

中禅寺画了好几个同心八角形。“……假设益田在最外面的横线,而青木在内侧的横线好了。你们各自循着横线在探索,只要循着横线走,就会与纵线交会许多次。交会点上有关系人,因此可以逐渐发现各项事实。事件暴露出各种面相,不断变化,但平行的两条横线绝对不会交会在一起。也就是说,你们绝对碰不到彼此。不仅如此,只循着横线走的话,只会绕上一圈,结果又回到原来的点。青木,你懂吗?”

“是的。我的情况是,从平野佑吉沿着川岛新造、川岛喜市追查下去,最后又回到凶手是平野这个最早的结论,对吧?”

“是啊。这种情况,如果没有发觉自己已经绕过一巡,就会再绕上一巡。原地兜圈子转。”

益田也非常了解这一点。

大致上的结论几乎都已经在一开始就提出来了。怀疑、烦恼、调查,结果又回到最早的结论。他觉得原地绕圈子转的焦躁感在这次事件中特别强烈。

青木可能也有相同的感觉吧,他说道:“换言之,我还是有可能继续觉得喜市可疑,然后怀疑新造,结果又回到平野,陷入这样的无限反复当中吗?”

“没错。可是……这起事件设计得十分巧妙,不会让事情变得如此。在恰好绕上一巡的时候,关系人会发现可以往纵向前进。”

“什么意思呢?”

“例如说,在益田的案子里,是小夜子遭到杀害,以及杉浦遭到逮捕。这么一来,既无法怀疑小夜子,也无法怀疑美由纪,再回到杉浦的时候,众人就不得不注意到下一个层级的横线——织作碧。然后才循着纵线,往更里面一层前进。”

的确……

现在再去怀疑碧以外的人,简直就是种愚蠢的行为。

可是如果小夜子还活着的话呢?如果杉浦没有被捕的话呢?

视情况,小夜子有可能成为最有嫌疑的人,美由纪也无法例外。

如果不明白杉浦真正的意图,对碧的怀疑也会动摇。

所谓步上新的舞台,指的是这么一回事吗?

“……另一方面,青木那边的案子则是捕获川岛新造,以及平野佑吉现身吧。但是关于这边的横线,我也觉得蜘蛛似乎打算在川岛喜市出事以前,让关系人在原地打转。不管怎么样,也只能保护喜市,抓住平野,找出在他们背后指使的究竟是谁了。”

“我认为完全就是这样。可是中禅寺先生,如果这起事件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呈现蜘蛛网的构造,那么真凶就位在网子的正中央喽?”青木目不转睛地盯着中禅寺说,“……那么中禅寺先生,我们是不是应该只沿着纵线前进?这么一来,就可以一直线追溯到真凶……不对吗?”

“原来如此,确实有理。”

不绕到岔路去的话,前往中央的距离其实很短。

可是中禅寺说:“但是这行不通。就算循着纵线走,也很快就会碰到与下一条横线交会的点吧?但是掉到网上的我们,无法判断那里是不是终点。如果笔直前进,就会超过,如果往横线前进,又会绕上一圈。如果要判断交会的点到底是不是网的中心,就只能离开网子俯瞰了……”

——只能够不参与事件,找到真理。

“……可是我们被线缠住了,无法逃离网子,客观地来看。所以我们只能够慎重地重复脚踏实地的动作,不断地往内侧的线前进,徐徐提高舞台的层级,最后抵达中心……”

——蜘蛛就在中央。

“……所以不知道何时才能抵达中央,而且我想抵达的时候,就是事件结束的时候。”

“怎么这样……”

赢不了,防不了,无法指挥作者。

“纵线有好几条,每一条线都准备了完全不同的剧本。这些人全都依照蜘蛛的意志往中央前进,不管怎么挣扎都是白费。办得到的事只有一件:就算顺了蜘蛛的意,也要尽早检举实行犯,被害人愈少愈好。”

青木露出苦不堪言的表情,垂下头去。

敦子担心地看着他,说:“哥……就没有什么法子吗?”

中禅寺一脸严肃地望向庭院,简单地答了一声“没有”,然后把视线转向矮桌上的杂志。

“不过,或许发现这些杂志是件好事。我觉得这些杂志是目前能够知道蜘蛛企图的惟一一条线索。不过没有任何确证,或许也派不上用场哪。”中禅寺说。

小鸟啼叫。

纸门另一头传来夫人的声音。“有客人来访……可以请他过来吗?”

中禅寺讶异地朝着纸门问:“是谁?”

纸门开了。夫人跪坐着,旁边坐了一个身穿和服、长相诡异的男子。

“今……今川先生。”

来人是今川雅澄。

今川把额头按在榻榻米上,殷勤有礼地说:“疏于问候,前些日子承蒙中禅寺先生多方照顾了。”

接着他抬起头来,对夫人恭敬万分地道谢后,又殷勤地说了句“抱歉在百忙之中打扰了”,然后才进入客厅。他看到益田和敦子,说道:“益田先生,你辛苦了。”又问:“敦子小姐,你的伤好了吗?”

今川不知道益田已经辞去警职。敦子在箱根的事件中受了轻伤,他是在慰问这件事吧。

中禅寺没有任何说明,指着青木说:“这位是警视厅的青木。”又对青木说:“这位是古董商待古庵,今川。”然后他眯起眼睛问道:“今川,怎么了呢?千叶警方已经释放你了吗?”

“那里现在闹得天翻地覆,根本没空理会我。我被忽视了,所以溜了出来。如此罢了。”

除了被拘禁在学院的绞杀魔的移送问题外,还有溃眼魔正拿着凶器在山谷中逃窜,状况刻不容缓。警方应该正总动员进行搜山,国家警察千叶县本部现在应该正忙得不可开交。

中禅寺略微拱起肩膀,缩起下巴说:“那么……你今天过来,有何贵干呢?”

益田和青木往左右避开,今川在中禅寺正对面规规矩矩地跪坐下来。

他与其说是个人,不如说更像头穿着和服的珍兽。

“其实……”珍兽开口了,“我有两件事想拜托中禅寺先生。”

“哦?”

珍兽表情文风不动,圆滚滚的眼睛直盯着中禅寺。中禅寺丝毫不为所动。

“其一……”

他到底要拜托什么?

“……我想请您鉴定我所购得的神像。”

“神像?是你在电话中说的,从某位老人那里购得的来历不明的漂流像吗?”

“是的。”

“日本的神明本来是没有像的,也没有固定样式,所以很难断定。即使这样也无妨吗?”

今川以湿黏的语调说“无妨”。

中禅寺呢喃着:“那一带是天富命吧。如果是女神,应该是天比理乃咩命吧。”

四下充塞着不可思议的紧张感。

鸟儿振翅飞起。

“那么……另一件是……”

“另一件是……”今川依然表情不变地说,“织作家……”

“织作?”

青木把手撑到榻榻米上。

益田倒吸了一口气。

“我想请您解开织作家的诅咒。”

拜托您——今川再次低头行礼。

“织作家被天女下了诅咒。”

——天女?不是络新妇吗?

“司法人员就快要调查到幺女碧小姐身上了。”

——警方不用多久就会查到织作碧……

中禅寺刚才的预言说中了。

益田的担心似乎只是杞人忧天。

“的确,她似乎犯了罪。所以她应该受到审判,并为此赎罪,但问题是,随着状况逐渐明朗,织作家对于碧小姐的待遇愈来愈冷酷。太太为了守住家门,而三女葵小姐为了保住体面,打算割舍碧小姐……”

碧失去了后盾吗?那么……碧会失势,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次女茜小姐拥护碧小姐,受到孤立。这不是正常一家人该有的样子,再这样下去……那个家会瓦解。”

今川淡淡地以大舌头的语调如此作结,益田战战兢兢地把视线移向中禅寺。

这个人不会行动的,不管谁再怎么拜托都没用的。就像拒绝与其他流派比试的将军家武术指导,不管是哭求还是苦苦哀求,都没有用。增冈、榎木津、益田、青木,已经好几个人恳求他拔刀相助了。不动如山的旧书商打开他的金口说:“今川,这个委托……是你的主意吗?”

古董商微笑说:“是伊佐间出的主意。他受了重伤,左手指差点被切断,却还待在织作家里。他这次一点都不像他,对织作家非常执着。我实在无法坐视不管。”

中禅寺想了一下,问道:“那么钱谁来付?伊佐间吗?”

“我来支付。”

“祈祷费很贵的哟,而且是随我开价。”

“无妨。把织作家的书画古董全部出售的话,会是一笔不小的金额。无论您开价多少,我都会照付。”今川说道,把脸向前探出。

中禅寺缓缓地凝视矮桌。“解除诅咒,并不等同于维系一家人。这一点你明白吧?”

“我明白。”

“……是吗。”

中禅寺卖足了关子之后说:“我答应。”

“中禅寺先生,你、你答应了吗?”益田惊讶地出声。

中禅寺说:“我又不是答应你和榎木津的委托。”

“那不是一样的吗?”

“不一样。益田,说起来,你拜托方法根本就错了。我可是做生意的,才不想做白工。而且我既不是探究真理的求道者,也不是解决事件的侦探,更不是站在打击犯罪的立场。我的工作……”

旧书商以阴阳师的眼神盯住益田。“是除魔。”

“这……这在这次事件也有效吗?中禅寺先生要驱逐什么?要……驱逐络新妇吗?从谁身上?”

“络新妇不是附身妖怪,没办法驱逐。”

“那么……”

“事已至此,无可奈何,我就主动跳进蜘蛛的陷阱吧,然后斩断缠绕在小蜘蛛身上的丝线。蜘蛛的手下变成了妄念的俘虏,棘手得很,只能从他们开始,一个个除掉坏东西吧。只是……今川,我有言在先,我做得到的顶多只有这点程度。附身妖怪被除掉的瞬间,有可能变得更加不幸,而且几率很大。即使如此……也无所谓吗?”

“这……情非得已。”

“是吗。但是不管是直接还是间接,我都不希望有人因为我的行动而死掉。青木。”

“是。”

“用不着我说,希望警方更加竭尽全力。再怎么说,那里都有个杀人凶手横行,他已经杀了五个人了。”

“我、我明白了。”

“敦子,不好意思,可以再麻烦你几件事吗?”

“只要哥哥愿意出面。”

“你调查一下织作家的家系,不用追溯到太远。查一下上一代和上上一代当家是从哪里入赘过来的,还有织作家成员的经历,愈详细愈好。职历、学历、病历,连不必要的资料都要彻底调查清楚,我们手上没有武器。……益田。”

“什、什么?”

“榎木津在那里吧?”

“对。他、他是目击者。”

中禅寺静静地站起身来。

“好,首先是织作碧。欲咒他人,须掘二穴 [此为日语中的俗谚,有害人害己之意。意思是说,如果要诅咒他人,必须觉悟到自己也会遭到报应而死,因此必须掘好两个墓穴。]……她的处境很危险。只是……我的行动当然也被计算进去了吧。”中禅寺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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