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络新妇之理(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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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头垂了好久,后颈根都酸起来了,吴美由纪总算抬起头来。 有些灰蒙蒙但仍微带春意的风从略开的窗户吹了进来,拂上脸颊。 抬头一看,眼前是一张鄙俗的五角形脸庞。 美由纪不知道他的身份。我没道理地就是很伟大——连他自己都这么说了,一看就知道根本没什么了不起的。 听说他叫海棠卓。 不知道几岁。在美由纪这种年纪的女孩子看起来,年长的男人都一样。不管是二十岁还是四十岁,青年就是青年,中年就是中年,其他的全都是老人。分类只有三阶段而已,非常笼统。 而这种分段评价并未严密地反映出对象的实际年龄,全都是根据概略的印象所作出的判断。海棠的年纪难以捉摸。他不到中年,但也没有年轻到青年的地步。虽然不具老成的氛围,但满脸油光,一点清爽的气息也没有。 年龄不详的男子眯起五角形脸庞上的三角形眼睛,用充满黏性的视线舔也似的从美由纪的脚尖看到小腿,再从膝盖上合拢的指尖爬到肩膀,经过脖子来到脸上,然后总算停下来了。 “吴同学……没有时间了,已经没有时间了。” ——口气真令人不愉快。 仿佛铁块和玻璃彼此摩擦发出的声响。模糊难辨,口吻却充满了毫无根据的自信与傲慢,表面殷勤,实则无礼。所谓令人作呕,指的就是这种声音。 “别嫌我啰嗦,我已经从过世的理事长那里听说喽。我是为你好,想要帮你把事情压下来啊。” 真的很烦。美由纪已经把所有知道的事都说出来了,不知道的事也无从说起。所以美由纪瞪着他。 “听好了,吴同学,这话只在这里说啊。你可能不知道,那位前理事长——现代理理事长柴田先生,身份相当不凡哪。正因为这样,他根本没见过什么世面。最让人伤脑筋的是,他的正义感强得跟什么似的。” 这有什么好伤脑筋的?——美由纪没有说出口,瞪得更凶了。海棠的厚脸皮似乎随着年龄愈来愈厚,就算被美由纪这点年纪的小姑娘瞪视,好像也不痛不痒。 这样的逼问已经是第几次了? 美由纪从今早起,就一直处于软禁状态。 门、小窗、桌子、椅子,其他什么都没有。 这里是教职员大楼的一角,位于三楼角落的小房间。 学生们模仿军营,把这里称为重禁闭房。 由于建筑物给人的印象,也有人把这里叫做拷问房。 美由纪觉得那些称呼并不夸张。 若问为什么——因为渡边小夜子就是在这个小房间遭到本田幸三凌辱的。 一想起此事,美由纪就想吐。刚被带进来时,她真的吐了。不过那时候是因为混乱到了极点,也处于极度亢奋的状态。 美由纪从那天晚上起,再也无法相信包括自己在内的全世界了。 这种状态就叫诅咒吗?——美由纪现在这么想。 海棠那有如蜥蜴般令人不快的声音,就像在远方作响的海潮声般无可无不可,美由纪望向窗外。 十二天前。 本田被杀的夜晚。 黑圣母披着和服奔入黑暗。 本田幸三的脖子被绞断。 小夜子错乱而自屋顶跳下。 ——跳下去的的确是小夜子。 然而…… 小夜子跳下去,美由纪尖叫。接着她推开茫然伫立的织作碧,冲下楼梯。 ——我想在楼下接住她。 美由纪对警察这么说。虽然很蠢,但当时她是真心这么想。想要赶在跳楼自杀的人之前早一步抵达地面,根本是荒谬绝伦,连落语 [日本传统演艺之一,类似单口相声,由一位表演者跪坐在舞台上说故事。]里头也不会有这么荒唐的故事。 但是美由纪冲到二楼时,被老太婆给抓住了。她们在原本应该受到寂静支配的时刻,在回声极大的中庭里扯着嗓子大声寻找小夜子,宿舍里的人一定也听到这场骚动了。老太婆似乎也不得不下定决心,在上班时间外出勤。 ——不快点会死的! 那时,美由纪还这样喊着。 老太婆完全无法理解状况。 ——本田老师在屋顶上、 ——黑圣母在后面的树林里、 ——小夜子、小夜子她、 话语拆成片断,无法形成意义。 但是支离破碎、毫无脉络的话语只要累积,也能够形成大略的意思。老太婆察觉楼上和楼下都发生了非比寻常的大事,狼狈不堪。 此时…… 上方传来尖叫声。 是夕子或碧从楼上看到小夜子坠地,发出了尖叫…… 当时美由纪这么认为。 老太婆呼喊着神的名字,想要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屋顶赶去。美由纪则相反地想要往楼下跑。得尽快赶到小夜子身边,或许小夜子还有气——实际上美由纪并未如此冷静地思考,她只是一团混乱——总之她就是这么想。老舍监用力拉扯美由纪的袖子,美由纪奋力抵抗。那个时候,美由纪完全无法理解老太婆为什么要阻止她,但是现在想想,那或许是理所当然的行动。 ——在这里拖拖拉拉下去,小夜子会死。 ——小夜子会死掉啦! 她觉得应该不断地这么大叫。 美由纪完全不记得两人在二楼的楼梯间拉扯了多久。不久后就传来叫声:“不好了!出事了!” 是男人的声音,不知道是工友还是教师。 小夜子跑出夕子的房间后,已经过了相当久的时间。这段期间她们一直大声吵闹,会有人出来察看也不奇怪。 老太婆总算下定决心去楼下,抓着美由纪的手臂走下楼梯。来到二楼转角处,玄关近在眼前。几名教师正粗暴地推开玄关门进来。 “有学生死掉了!发生了什么事?” 死掉了……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美由纪紧绷的线断了——她失去了意识。 美由纪醒来时,人躺在某房间的床上。 保健老师和校长,以及几名一脸凶悍的男人——刑警——正围绕在枕边望着美由纪的脸。 “喏,小妹妹,把事情说明给我们听吧。” 美由纪觉得要被送进监狱了。 她觉得好像说了一阵子呓语般的话。 是诅咒、有恶魔、是黑圣母——这根本不是有理智的人会说的话。而且美由纪还目击到最要好的朋友跳楼自杀的瞬间,她觉得当时会那样反应,也是不得已的。 醒来以后,大概过了半天以上,美由纪的意识才清醒过来,恢复了理性的判断力。 ——碧和夕子怎么了呢? 也是那时,美由纪才想起她们。 她们一定遭到了相同的盘问。 刑警三番两次地过来询问。 美由纪迷惑了,她犹豫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美由纪所见闻到的现实,就连亲身体验的她自己都难以置信。学园里有崇拜恶魔的团体,她们举行黑弥撒,进行卖春和咒杀。有谁会相信这种话?但是…… 山本舍监、姓前岛的东京女性,还有本田幸三。据美由纪所知,已经死了三个人。 而且那个……黑圣母…… ——不是幻觉。 该说出来吗?首先这就让美由纪踌躇再三。 但是本田幸三的恶行应该被揭发。 可是,如果丑闻曝光,小夜子的名誉很可能因此蒙受相当大的损害。 与其说是可能,根本是绝对。不过小夜子也已经不在世上了,那么为了悼念她的死,不是更应该说出这件事吗? 但是…… 麻田夕子会怎么样? 是不是至少应该隐瞒卖春的事实? 蜘蛛的仆人那些人会变得如何,都不关美由纪的事。但是麻田夕子不同,美由纪不认为夕子的下场如何与她无关。虽然只认识了短短几小时,但是美由纪心里已经对夕子萌生出友情——不,萌生出近似友情的感情了。卖春的事如果此时曝光,夕子的未来将会如何? 关于蜘蛛的仆人,也应该保密不说。 结果,美由纪做出了十分半吊子的供述。 本田幸三是个不可原谅的坏人。他好几次蹂躏我已经自杀的朋友,还让她怀孕,最后唾骂她,把她赶走。我的朋友为此痛苦不堪,最后想不开,去教堂后面的祠堂下了诅咒,但是她知道诅咒成真,陷入混乱,跳楼自杀了…… 杀害本田的,是教堂后面的祠堂里安置的恐怖木像,俗称黑圣母…… “我真的看到了。” 警官笑了。 “你是笨蛋吗?混账,别开玩笑了!” “死掉的女孩的确是怀孕了,可是孩子的父亲可不是本田老师。那家伙是无精症患者,不要胡说八道了。” 美由纪觉得后脑勺仿佛被铁锤狠狠地敲了一记。 “凶手是妖怪?少说蠢话了。” “跟你在一起的织作家小姐啊,说她什么也没看见哪。” 织作碧作了伪证…… 遗憾的是,当时美由纪无法这么想。 当时她心想,如果碧说她没有看见,那么那种东西果然还是不存在的。 因为那实在是太脱离现实了,可是…… 美由纪清楚地记得。那张漆黑的脸,以及披在身上的衣服的——水鸟花纹。 ——那、那是什么?黑圣母……怎么可能…… 天使的声音,那个时候美由纪听到的碧的声音是…… 是幻觉,是幻听,是幻视。全部都是幻影吗? 是吗?那么…… 包括碧的言行在内,那天晚上美由纪所见闻的一切,可能全都是她的妄想。 对于自己的知觉和记忆,美由纪已经丧失了一切自信。她也试着拜托大人让她见织作碧,但是碧今天早上已经返家,不在宿舍里。 当天晚上,双亲来访了。 父亲非常惶恐,母亲则垂头丧气。 双亲似乎向警察拜托,说想带美由纪回家,但是被警方以还需要讯问为理由回绝了。刑警说:“她不像另一个女孩,既没有受伤,健康上也没有问题。” 另一个受伤的女孩——指的是麻田夕子吗? 夕子受了伤,憔悴至极。美由纪向警官询问夕子的状况,却因此失去了最后的自我。 ——跳下去的明明是小夜子…… 摔死的却是麻田夕子。 美由纪花了好久的时间才听进去。 摔死的是夕子?那么小夜子还活着?美由纪花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理解这铁铮铮的事实。 小夜子还活着?…… 刑警不屑地说:“你说的渡边小夜子是受伤了,可是顶多只是几处跌打损伤,手骨裂开罢了。那不可能是从屋顶上摔下来的伤——除非有人在底下接住她。” “而且渡边小夜子说她什么都不知道。她作证说,她去找跑出房间的麻田夕子,结果麻田夕子从楼上摔下来,她是被麻田夕子给撞伤的。” 可是…… 可是……跳下来的应该还是…… 美由纪突然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再次混乱得说不出话来。自己所看到、所听到的,果然全都是假的。 后来,美由纪一次又一次地受到眩晕和恶心所折磨,甚至无法接受警察的讯问。 警察暂时离开,然后美由纪第一次被叫到这个小房间来。那时,这个充满闭塞感的房间里,坐在眼前这把老旧的椅子上的——也就是海棠现在所坐的椅子上的——不是别人,正是现在已经过世的理事长——织作是亮。 如果海棠是蜥蜴,那么理事长就是蝎子或蚰蜒。美由纪记得,理事长的眼神就像一条虫。 有着一双虫眼的男人态度下流得完全不像一个理事长,劈头就用一种厌烦的语调说:“就是你啊?”然后他走近美由纪,用食指抵住美由纪的下巴,硬是把她的脸转向自己,直盯着她看。理事长嗤之以鼻地“哦”了一声,叫陪同美由纪一起来的老太婆离席。 门一关上,虫就露出了本性。“喏,卖春的是哪些人?” 一阵错愕,美由纪还以为他要问本田命案的事。 卖春的话,指的是蜘蛛的仆人吧。 但是美由纪所知道的情报并不足以回答这个问题,麻田夕子……已经死了。 “我全都知道!不要装傻!” 理事长可能被不说话的美由纪给惹毛了,更加厉声询问。但是不管理事长说得再激动,美由纪也完全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我的情报来源是确实的。因为包养川野弓荣的就是我啊!你知道她吧?” 这个名字美由纪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那个婊子,说什么有个方法可以大捞一笔高兴得很,没想到她说的竟然是这个学校。” 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美由纪被他昆虫般的嘴巴喷出来的酒臭味给呛住,呕吐了好几次。理事长用本田唾骂小夜子相同的话语骂道:“你这个妓女,别给我装疯卖傻!”掴了美由纪好几个巴掌。 接着椅子被踹开,美由纪跌倒在地上,理事长压了上来。如果是平常的美由纪,肯定会朝那张脸挥出几记铁拳,但是此时她正受到幻觉侵袭,感觉整个房间旋转个不停,根本无法抵抗。就像碰到鬼压床,美由纪浑身僵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她只能勉强背过脸去,紧紧闭上眼睛,表达拒绝的意志。 “别故作清高了!每个女人都一样,装出一脸贞洁样!连你都瞧不起我是吗!” 为什么……男人……会这样? 地板塌陷了。房间剧烈晃动,好恐怖。 “板子下面就是无底的大海,恐怖得很哪。” 美由纪想起小时候祖父对自己说过的话。 理事长揪住美由纪的蝴蝶结,用力摇晃,然后被鬼附身了似的大吼大叫:“卖淫的是谁和谁?你们逃不掉的!别以为你们可以像杀掉本田一样杀掉我!我可是织作是亮,是织作家的当家啊!……” 美由纪以为自己不行了。 耳鸣不止,全世界所有的声音有如湍流般排山倒海而来。在声音的洪水中,门把转动的声音格外清晰地传进美由纪的耳里。 门开了。美由纪恢复了平衡感,同时感觉到自己的背紧贴在坚硬的石子地上。 救了美由纪的是前理事长——以海棠的话来说,是地位高高在上,却正义感十足,令人伤脑筋的——柴田勇治。 前理事长一开门,突然就把现任理事长给揍飞了。 “你疯了吗?不管有任何理由,都不允许这种暴力行为!这里可是神圣的校园啊!” 在朦胧模糊的视野一角,美由纪看到仿佛正义化身般的柴田前理事长,他的背后恭敬有礼地站着一个男人,那就是海棠。美由纪虽然看不清楚,但理事长应该正瞪着柴田,大声地怒吼:“我还以为是何方神圣,没想到是大少爷啊,这招呼还真是热情哪。这里的理事长是我,请你不要多管闲事!” “开玩笑!你这三天都在做些什么?你想让这些女孩子曝露在世人好奇的眼光中吗?再这样下去,这所学校会……同学,来。” 柴田抱起美由纪,用手帕为她擦拭被呕吐物及汗水弄脏的脸。虫一般的理事长扶着墙壁站起来,像虫一般啐道:“哼,事到如今就算你大驾光临,也无济于事了。这所学校是我的学校。我啊,已经掌握到事件一部分真相了,不用你插手。” “真相?这我倒要听听。来,你回去稍微休息一下。” 柴田扶起美由纪,命令海棠送她回房间。 海棠就像柴田一样,温柔地对待美由纪,但是他环在美由纪腰上的手那揉捏的感觉,以及握住美由纪的手的方式,都让人有点——不,相当不愉快。 美由纪第一次自觉到自己不是男人。 走廊尽头处,老太婆一脸哀切地站着。 在这之前,美由纪几乎无法从这名老教师的表情中读出感情——看出喜怒哀乐,然而这个时候,她却不知为何觉得老太婆一脸哀伤,而她感觉的瞬间,泪水夺眶而出。美由纪甩开海棠的手,抱住年老的教师。这完全不像是美由纪会做的事,但是那时,她自然而然地这么做了。美由纪号泣,妇人安慰她。 “我知道你们不是邪恶的人,织作碧同学已经说明事情原委给我听了。只是,虽然我不愿意相信,但是这所学校里无疑发生了不能够发生的惨剧。而你当时正在现场,所以警察和校方都变得有点神经质,只是如此而已。放心吧,神总是……” 在看着我吗? 还是站在正义这一边? 老太婆说了这一类的话。美由纪听不清楚,不是很懂。老太婆望着海棠,说“接下来我会处理”。 美由纪在老太婆牵引下,不是回去自己在一般宿舍的房间,而是走到单人房宿舍的一室。 虽然没有多少东西,但美由纪的个人物品已移至房内,老太婆吩咐美由纪当晚起就住进这间单人房。可能是校方判断美由纪在各方面都会对风纪造成不良的影响吧。 “渡边同学就在隔壁。”老太婆说,“你的情况一直非常混乱,还没有见到她吧?渡边同学很担心你,如果你平静下来的话,就去见见她吧。只是渡边同学受了伤,千万不要勉强她。” ——碧说明了事情原委。 ——小夜子很担心我。 混乱的只有美由纪一个人……吗? 美由纪打开隔壁房间,确信自己那天晚上的体验全都不是现实。但是她也同样感觉到一股幻惑,仿佛现在体验的现实才是假的。 应该已经死掉的渡边小夜子就在那里。 小夜子的脸颊上有一大片擦伤,额头上贴着纱布,左手夹了木板,用绷带绑起来,以三角巾吊着。 “美由纪,对不起,已经不要紧了。什么都别问。只是……” 美由纪有种在看电影的错觉。 眼前的现实不是连续的。这只是一连串闪烁的幻灯片所造成的视觉错觉,不消多久,底片就褪了色,世界开了个巨大的洞。 “小夜子……那个……婴……” 她没办法说出“婴儿”这两个字。 如果那天晚上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么小夜子怀孕的事也是假的。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是这么以为的。” 那个时候,小夜子真的以为怀孕了。 那个时候?那天晚上,不是只属于美由纪一个人的幻想吗? 美由纪的思绪更加混乱了。 “我没把我跟本田的事告诉警察。美由纪,你告诉警察了吗?……” 既然小夜子活着,这件事就必须保密。但是为时已晚。 美由纪不晓得在哪里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错误的陷阱,向警察说了太多有的没的的事。 “我说了。”美由纪老实说。“可是我当时很混乱,我想他们完全不相信我的话。”她辩解似的加了这么一句。 那不是借口,而是事实。警察擅自解释美由纪说的是夕子和本田发生关系,然后说那不是事实,不予理会。 美由纪道歉,小夜子说“没关系,该道歉的是我”,笑了一下,然后说:“让你吃苦了,对不起。可是真的已经不要紧了,我再也不需要诅咒和魔法了。只是,夕子同学的事……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再也不需要诅咒和魔法是什么意思?美由纪追问,小夜子又轻笑了一下,说“就是那个意思,美由纪”。因为本田已经死掉了,所以再也不需要诅咒和魔法了…… 当时美由纪以为小夜子是这个意思。 而且“夕子的事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这句话,当时美由纪也不懂。难道她是说,就算隐瞒本田的事不说,也应该揭发蜘蛛的仆人吗?美由纪这么以为,向小夜子询问。 但是小夜子说:“蜘蛛仆人的事,你不必担心。我会保护美由纪,所以你把这件事给忘了吧。绝对不可以告诉警察和老师。” 可是…… 就算保持沉默,卖春的事也已经泄露给理事长知道了。而理事长似乎认定美由纪是卖春集团的一分子。虽然美由纪不知道详情,但是她也不晓得能够隐瞒到什么时候。 因为小夜子可能很快就会遭遇到相同的危险,美由纪把她在小房间里和理事长的对话全部告诉了小夜子。美由纪说完以后,小夜子的脸倏地失去血色,说:“美由纪什么也没做,什么也不知道,所以只要说你不知道就行了。不可以追究,也不可以想太多。美由纪,你抽身别再管这件事了。不可以……再继续深入。” 不可以再继续深入。 这是夕子说过的话。 此时…… 美由纪被一种妄想攫住,觉得死掉的依然是小夜子,眼前的其实是披着小夜子外皮的夕子。当然不可能有这种荒唐事,但由于美由纪已逐渐无法相信一切,这种想法对她来说相当具有真实性,或许也因为如此,这种想法怎么也挥之不去。 “不管对手是谁,我都会保护美由纪,我们是朋友呀。”小夜子露出阴郁的眼神,坚决地说。 翌日起,美由纪陷入妄想,觉得自己受到监视。 校方禁止她去上课,之后她的日课似乎就只剩下接受警察侦讯。她身陷软禁——不,几乎是监禁状态。不过就算不是如此,学校也很难再照常上课。因为这一连串的事件,似乎有许多学生都回家去了。 所以美由纪几乎都待在房间里,即使如此…… ——有人在看。 她还是这么感觉。 日期的感觉变得暧昧,美由纪无法正确地依序想起当时的事,但是大概隔了一天,她又被理事长叫去了。 理事长怒不可遏。 就连困惫不堪的十三岁小女孩,都能一眼看出织作是亮疲劳到了极点。即使如此,他那双淫荡、宛如虫一般的眼睛依然故我,由于充血,散发出更加强烈的恶意。 “那个女孩竟然把我当白痴。” 那个女孩指的应该是小夜子。 “每个人都瞧不起我。我没有错!” 美由纪还是一样,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理事长与其说是邪恶,更接近凶恶,当时,美由纪确实感觉到生理上的恐惧。 “我已经发出封口令了,家长那里也想办法了。到底是谁把情报泄露给那边的?我被陷害了。喂!你!我叫你!” 是亮一次又一次用双手拍打桌子。 “杀了本田的是谁?他发现了你们的秘密,所以被杀了,对吧?指挥你们这些妓女的人是谁?那家伙就是凶手吗?要是那家伙被逮捕了,你们也会受到连累,这所学校也完啦!我是在提议挽救这样的状况啊!” “说!给我说!你这个婊子!”肮脏、下流的话语。 不管被怎么责问,不知道的事情也无从答起。是亮没有等太久,一下子就死了心,接着如此说道:“好,不想说是吗?那我可以等。但是相反的,你要拿出钱来。” 这突兀的话让美由纪不只是困惑,根本是愣住了。 理事长是织作碧的姐夫——换言之,他是资本家织作一族的一员。这样的他竟然要求一介女学生拿出钱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急着要用钱。弓荣死掉以后,你们也继续在卖春吧?你们不是在卖春吗?你们真是了不得哪。可是不管钱赚得再多,在学院里也没有地方花,全都存起来了是吧?把那些钱拿来!”气势汹汹。 “我不知道。”美由纪挤出所有能够发出的声音,总算说了这么一句。 是亮对这句话过度反应,暴怒咆哮:“啰嗦!我都知道!死掉的弓荣那里也没有留下半毛钱。那个女的利用你们,赚得可凶了。那不是一天两天就可以花掉的数目!应该有笔钱的!她是被路煞给杀掉的,凶手不会带着钱逃走!那钱一定就在你们这里!” 美由纪再也受不了,她站起来,往门口退后两三步。是亮奸诈地绕到门前,左手按住门扉,右手搂住似的环绕美由纪的肩膀,在她的耳畔呢喃:“听好了,你的选择只有两个,二选一。给我听仔细!现在立刻给我招出杀掉本田的凶手名字。若是办不到,就给我拿钱来,我只等你一天。如果你两边都不要,我就把事情公开,告诉世人你是个妓女!” 威胁,莫须有的威胁。不,这是勒索。 “我已经不管你的同伴怎么样!我要把你一个人推进地狱!喏,怎么样?” 美由纪不知道凶手的名字,也没有钱可以给他。 选择不是两个,而是一个。 烂透了。 此时有人敲门。被按在门上的美由纪反射性地走向前,结果变成被是亮抱住的姿势。 恶寒窜遍全身。 海棠站在门口另一头。海棠说:“是亮先生,抱歉在您享受的时候打扰,不过您现在的状况非常不妙喔。” 是亮哼了一声,推开美由纪,把海棠推到一旁,消失在走廊上。海棠不屑的眼神刺在蹲伏在地的美由纪身上。 当天晚上,美由纪写信给祖父。 我需要钱,理由我不能说——这件事不能找父母商量,更不可能告诉教师和警察。神也不可能借钱给美由纪,更不可能告诉她杀人犯是谁。可是,她也不觉得已经不再捕鱼、没有工作的祖父会有钱。 半夜,她觉得有人在监视她。 翌日起来,又觉得没有了。 她一大早就把信托给老太婆。祖父家就在邻町,勉强用走也走得到。早上把信寄出,当天应该就会送到了。 到了下午,美由纪听到消息,说当天凌晨时,碧的父亲——也就是是亮的岳父猝死了。 听到这件事,美由纪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下子能暂时拖延一点时间——可以不必见到那理事长了。真是教人傻眼。虽说美由纪与死者素不相识,但是听到朋友的亲人过世,实在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 事实上,那天与隔天都十分平静,也没有警察来讯问。刑警可能也没什么问题好问了吧。 应该是再隔一天的时候吧,学院一片空荡荡。校长和教职员似乎都去参加织作家的葬礼了。那时候,学生也只剩下原来人数的三分之一左右,自然显得一片冷清。 那一天,美由纪和小夜子一起来到中庭。 已经有几天没有像这样来到中庭了?当时美由纪不管怎么想,就是想不出来。 现在想想,中间应该隔了一星期或十天左右的空白,但当时她却觉得恍若暌违了十年之久。 没有什么好说的,也没有什么想说的。 美由纪连遭到是亮恐吓的事都没有向小夜子坦白。小夜子虽然说会保护美由纪,但是美由纪不认为小夜子能为她做什么,所以不想让小夜子操多余的心。 所以,两个人只是肩并肩走在石板地上。 完全没有脚步声。 两人在喷泉旁边坐下。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姿势。 寂寞的庭院比从前更加荒芜。 ——有人在看。 不会错。校舍后面吗?礼拜堂旁边吗? 小夜子似乎也感觉到视线。 这时,小夜子抓住美由纪的衣服,无言地指着前方。仔细一看,一团漆黑的东西正蹒跚地从石板地上走过来。 是身穿丧服的织作是亮。 美由纪……浑身战栗。 她完全没想到做女婿的竟然胆敢在岳父葬礼当天溜出来。 “喂,你们两个,我已经知道了。”是亮说。 口齿不清,他似乎喝得酩酊大醉。 “我总算知道你们这些妓女的头头是谁了,就是那个家伙。那个男的,是弓荣拜托我雇他的。我本来就觉得可疑,原来他就是你们和弓荣之间的牵线人。那家伙接续了弓荣的工作吗?然后本田也是他……对吧?” 那家伙,那个男的。他在说谁?美由纪望向小夜子的侧脸,小夜子浑身僵硬,瞪着是亮。美由纪从来没有看过小夜子如此凛然的表情。 “我需要钱!我已经没必要知道谁跟谁是妓女了。我不是跟你们说,叫你们拿钱来,我就帮你们保密吗!” 是亮揪住美由纪的衣襟,硬是把她拖起来。小夜子大叫:“你做什么!放开她!”抓住是亮的手臂摇晃。是亮甩开她,小夜子手上的三角巾滑掉,跌倒了。 “我现在是生死关头,要是不能继承织作家,我就会被驱逐。我已经有所觉悟了,视情况,我要把你们的事揭发,跟柴田、织作同归于尽!这么一来,所有人都完蛋啦!卖春哪!还杀人哪!你们再也没有脸走在光天化日之下啦!” 虫的眼睛,充血、混浊的眼睛,酒臭味。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美由纪总算叫了出来。 一旦叫出声,原本压抑在心底的积郁便宛如决堤般接二连三地爆发开来。但是那根本不是有条有理的反驳,只是在重复着相同的单字。 美由纪一次又一次叫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跟我没关系!”最后终于哭了出来。是亮推开美由纪说:“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踢了她一脚。 小夜子扑在美由纪身上护住她,说道:“我知道了,你再等三天。” “我等不了那么久,两天。” “好。两天后,我会照你说的做。”小夜子说。 是亮站在原地,俯视两人好一阵子,但是几位留校的教师听到骚动,从校舍窗户探出头来,于是他再三叮咛着“两天,只有两天啊”,蹒跚地走向教职员大楼。 美由纪颤抖,哭泣,她完全无法思考。美由纪也不晓得小夜子说的话是什么意思,有什么理由和根据,她只是不停地叫唤着:“你跟他那么说可以吗?小夜子、小夜子……” 小夜子搂过美由纪的肩膀,悄声说道:“不要紧,黑圣母……都听见了。” 黑圣母…… 那张漆黑的脸。 接着小夜子微笑了。 ——这不是小夜子! 就在美由纪惊觉到的瞬间…… 她感觉到过去一切的不安、烦躁、嫌恶和畏惧全都在瞬间凝结起来,陷入无比的恐怖。这不是现实! 美由纪尖叫,离开小夜子。 这……这不是美由纪日常生活会发生的事。扭曲了,坏掉了,变形了。 美由纪在阴错阳差之间,打开了绝对不能打开的禁忌门扉,掉进恶魔跋扈的邪恶异形世界里了。她这么以为。 不知不觉间,美由纪冲了出去。 美由纪一冲进房间,立刻锁上门,钻进床铺里,用棉被盖住头。 她不住地颤抖。 她不记得哭喊了多久。 美由纪就这样哆嗦了整整一天。 她觉得听到了几次敲门声。 ——是小夜子吗?还是老太婆? 但是美由纪不敢开门。 开门之前,门外的人应该是小夜子或老太婆吧。但是门打开的瞬间…… 或许就会变成黑圣母。 这么一想,恐惧便涌上心头,美由纪吓得尖叫出声。 声音哑了,泪也干了。 那是第几次的敲门声?和之前的敲门声不同,不管敲了多久都没有停。 “美由纪,美由纪,是爷爷,爷爷来看你啦!” 幻听,这一定是幻听。 美由纪顽固地捂住耳朵,但是声音还未停歇。美由纪战战兢兢地起来,站在门前问:“是爷爷吗?” “噢,是我,仁吉,你的爷爷啊。” “真的、真的是爷爷吗?” “这还用说吗?难道我还有冒牌货吗?” 美由纪把门打开一条缝,一个矮个子老人站在那里,表情看不出是在笑还是在哭。两人已经好几年没见面了,美由纪不晓得这个老人究竟是不是祖父。 “美由纪啊,你长得这么大啦!一点都不像我这个小老头的孙女哪。上次看到你的时候,还是这么小的一个小女孩哪,连现在的一半都不到呢。不过上次见到你,是战败那一年嘛。没办法哪。” 祖孙俩长达八年没见面了。经过这么久,不但长相会改变,记忆也会变得淡薄,美由纪百感交集。美由纪的父母与固守传统渔夫生活的老人几乎断绝往来。 没有怀念的感觉,然而一股暖意却一丝丝地填满美由纪的胸口。 “你爸也真是薄情哪,我的乖孙女遇到这种事,也不告诉我一声。我刚才在外头听老师说了,真是惊死我了。外头啊,只传说山里头出现了绞杀魔而已哪。真是太恐怖了。你在哭吗?好好哭一场吧。只是,饭要好好吃啊。要不然这么高大的身子会撑不住啊。”老人说道,露齿笑了。接着他从怀里取出叠好的手巾,递给美由纪。 “这是钱。我不晓得你需要多少,也不知道够不够。里面有一万三百零五圆。够吗?” 对了,美由纪不久前才写信向祖父要钱的。小个子的老人为了拿钱给美由纪,光秃秃的头上流满了涔涔汗水,赶到学院来。美由纪一阵茫然,只知道接钱。这个金额是亮不可能满意,但是对美由纪来说,这已经是一笔巨款了。 “什么都不用说。你不是说过,理由不能讲吗?那爷爷也不问。”老人再次露齿笑道。 “爷爷!”美由纪叫着祖父,号啕大哭起来。她觉得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到如此惊惶失措的自己。 祖父说:“爷爷的朋友啊,昨晚这么对爷爷说,他说:‘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不可思议的事。’” 没有不可思议的事? 老人说“是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接着拍了两下秃头说:“爷爷不太习惯这种地方哪,信仰不同,老觉得怪怪的。”然后背对美由纪。 好小的背。 老人回过头说:“美由纪,你知道吗?爷爷是个老头子,你是个小姑娘,所以或许不能拿来相提并论,可是啊,爷爷也碰上过好几次恐怖的事。但是啊,你听好喽,恐怖的不是妖怪,不是坏人,也不是人的心啊。害怕的人是你,是自己。一个害怕的人,在旁人眼中只显得滑稽哟。” 没错。 激动错乱的美由纪,连她自己都觉得滑稽。真正的美由纪正在遥远的某处冷静地注视着哭喊的自己。 这种想法成了一个契机。 她发现监视着自己的其实就是自己,这么发现的瞬间,监视者与被监视者的两个美由纪突然急速接近,迅速重叠在一起。 “美由纪,你好好保重啊,外头已经是春天喽。” 小个子的老人说完,把背蜷得更小,踩着“啪哒啪哒”的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另一头。 然后,美由纪清醒过来了。 ——我陷在里面了。 ——我岂能就这样爬不出来! 这个世上哪有什么恶魔? 美由纪总算发现有多得数不清的事要盘算。本田幸三遭到杀害之后第九天,美由纪总算恢复正常活动了。 美由纪站起来,打开窗帘,然后她注视现实。窗外是中庭。 圣堂旁边有人影。 人影发现美由纪在看,瞬间消失了。 ——在看这里。 是制服,那么一定是那些蜘蛛的仆人,她们在监视美由纪。这数天当中,真的有人盯着美由纪。 ——那么。 祖父说的没错,哪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呢? 会觉得不合理,全都是美由纪的心理因素。 美由纪镇定心情,回溯记忆,仔细思考。 然后,她发现了几项天经地义的事实。 那天晚上,从屋顶上跳下去的,千真万确,就是小夜子没错。 但是小夜子活着,这并没有什么好不可思议的。小夜子不是偶然保住了一条命,就是有人救了她。但是…… 不太可能是偶然。那里没有柔软的草丛,校舍的前庭全都是石板地。从屋顶上跳下去的话,不可能有救。刑警也说过: ——除非有人在底下接住她。 就是有。 所以,一定是有人救了小夜子才对。那么那个人……是谁? 就算女生个子娇小,要接住从楼顶掉下去的女孩也不是一件易事。若非有相当强壮的体格,是不可能办到的。如果美由纪真的在小夜子掉下来之前赶到地面接住她,别说是小夜子了,可能连美由纪都会被压死。 学院里的学生全都是小女孩。美由纪在学生当中算是比较高壮的,但根本差不了太多。换言之,救了小夜子的不是学生。 救了她的人九成九是个男的。 那么是教师吗?这也不可能吧。如果是教师救了小夜子,那么现在事情没有曝光,就说不通了。 为什么救了小夜子的人默不作声? ——为什么不说出来? ——是为了小夜子的名声着想吗? 不可能。知道小夜子自杀理由的男人,只有本田一个人而已。 换言之,救了小夜子的男人有什么特别的隐情,无法出面澄清——只能这么推测了。 学园里有符合以上条件的人吗? ——有。 根据警察的话,杀害本田的凶手也是个男的。 ——那么。 杀害本田的凶手会不会就是救了小夜子的人? ——凶手。 黑圣母。 那不是什么幻觉。美由纪不是睁眼瞎子,所以黑圣母确实是存在的。不管碧怎么对警察说,那都是事实。美由纪想要相信自己的眼睛。 既然存在,那么黑圣母就是人类。 如果这样的话……杀害本田的凶手应该还是黑圣母才对。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穿着那么荒唐的服装,其他还能做什么事?杀害本田的凶手,就是假扮成黑圣母的男人。 如果凶手是黑圣母的话,救了小夜子的也同样是黑圣母了,不是吗? 那么…… 小夜子极有可能在校舍的玄关一带碰到了凶手——黑圣母。如果救了小夜子的人就是凶手,小夜子应该也会发现这些事才对。 所以小夜子才三缄其口,不是吗? 如果美由纪是小夜子,会告发杀了自己的仇敌,甚至拯救自己性命的人吗?应该不会。而且……对方有可能是为了自己而杀人,这么一来,如果事实被揭露,小夜子将被迫说出过去羞耻的遭遇。 还有…… 实际上摔死的是麻田夕子。 那么夕子就是在美由纪离开现场后摔下去的。美由纪在二楼和老太婆争执时,传来一声尖叫。那会不会是夕子毙命前的叫声?不管如何,夕子都是在小夜子跳下去后,隔了几十秒到几分钟后才掉下去的。 ——为什么夕子会掉下去? 公开的说法是麻田夕子是自杀的。的确,夕子很痛苦、很挣扎,也很苦恼。她可以说是被逼到了与小夜子相同,甚至比小夜子更惨的地步。那么…… 夕子追随小夜子跳楼自杀吗? ——不对。 美由纪觉得不可能。夕子没有那么软弱,会受到他人的死亡影响,突发性地自杀。夕子尽管那样憔悴、错乱,她的发言和行动依然充满了理性。 不管再怎么激昂,夕子的眼中依然留有一丝知性的光辉。美由纪觉得夕子的苦恼毋宁说是源自于理性的苦恼。所以她不是自杀的。 那么…… 有可能是意外吗? 夕子不小心从屋顶上摔落——这不是不可能的事。当时,美由纪往楼梯底下冲,但是夕子似乎相反地往屋顶边缘跑去,想要确认小夜子的情况。如果从屋顶上探出身体往下看,就极有摔落的危险。 ——不对,不是那样的。 不管怎么想都不对劲,问题在别处。 无论是小夜子活着,还是夕子死了,这些事本身都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小夜子跳楼,死的却是夕子——这种因果律的扭曲才是不合理之处。那么…… ——哪里扭曲了? 不是神……而是天使,一定看见了才对。 织作碧应该看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然而…… 小夜子的自杀未遂却被当做没这回事,只有夕子被断定为自杀。 这才是扭曲的真面目。换言之,尽管有个确实的目击证人在场,过去发生的事实与现在发生的事实之间却出现了巨大的矛盾,这种状况才是不合理之处。 ——原来是这么回事。 夕子的死会被断定为自杀,应该是因为碧这么作证吧。 而碧把小夜子自杀未遂的事实给抹杀了。 夕子姑且不论,小夜子跳楼时,碧和美由纪都在现场。所以如果单论小夜子跳楼这件事,织作碧显然作了伪证。这一点绝不会错。 ——碧为什么要说谎? 织作碧作伪证的理由…… 碧这个纯洁无瑕、仿佛生平从未说过谎的模范生,为什么非作伪证不可?宣称小夜子没有自杀,有什么意义吗?因为碧的信仰不允许自杀吗?不对,说谎才是违背信仰的行为。那么抹杀自杀的事实,对碧有好处吗?她在包庇什么人吗? ——例如说…… 碧会不会是顾虑到小夜子才撒谎? 如果考虑到小夜子的心情,当然就不会想将小夜子要自杀的来龙去脉公之于世。既然自杀以未遂告终,那么只要是知道内情的人,应该都会想要抹杀自杀这件事吧。但是…… ——这种事行得通吗? 不管碧如何供称,只要美由纪或小夜子说出实情,就前功尽弃了。 ——不,这倒也不一定。 就现状来说,美由纪提出来的证词反而被驳回了。 这能够全部归咎于美由纪之前陷入错乱状态吗? 或者是因为碧受到大人信赖呢? ——不对…… 是因为小夜子没有说出真相。 小夜子也作了伪证,她等于是默默地补强了碧的供述,而现状的混乱正起因于此。小夜子的自杀未遂被抹消,以及夕子变成自杀,全都是伪证与沉默造成的结果。 ——然后…… 如果小夜子表示出她想要保持沉默的意志,美由纪也只能三缄其口。如果美由纪一开始就知道小夜子还活着,很有可能什么都不会说。她就是因为误会小夜子已死,才会陷入错乱,变得饶舌多嘴。所以这个时候,只要小夜子保持沉默…… ——不管撒什么谎都行得通。 只要是知道内情的人,都不难想像小夜子本人会隐瞒事实,以及美由纪会为了朋友而保持沉默。 ——那么碧她…… 碧是察觉到小夜子和美由纪的苦衷,默默配合她们?如果碧知道小夜子的隐情,这是有可能的吧。碧是为了保护小夜子的名声,才作证说没有自杀这件事吗? 不,不是这样的。碧她……应该没有说小夜子没有自杀。 ——碧同学说她什么都没看见哪。 碧是不是就像说她没有看见黑圣母一样,说她什么都没有看见?她应该是说,当她抵达屋顶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如果这种消极的伪证能够保全小夜子的名声,换作是美由纪,或许也会这么做。这……一定是这样的。 ——等一下…… 碧不可能知道小夜子的苦衷。 除非本田或小夜子本人说出去,否则知道小夜子和本田之间关系的,应该只有美由纪一人才对。 而美由纪惟一一次针对这件事侃侃而谈,就是在夕子的房间的那一次。惨剧紧接着就发生了。 ——碧听见了? 当天晚上,碧拜访夕子的房间,她可能就待在房门外,那么她可能偷听到了吧。如果碧听见了美由纪在夕子房间里说出来的事,那么…… ——不…… 哪里不对。总觉得不太对劲,好诡异。 这种诡异的感觉,是因为窃听这种行为与碧格格不入?不对,不是的。不是这种事,而是…… ——碧的伪证不仅如此。 碧还宣称她没有看见黑圣母。 根本没必要连看见黑圣母的事都否定。 ——碧并不是顾虑到小夜子? 那么……碧有其他作伪证的理由吗? 理由不在小夜子,而在夕子身上吗? 如果夕子是自杀或意外死亡,碧根本没有必要作伪证。 ——假设说…… 麻田夕子是被人推下去的话…… 如果夕子的死,是伪装成自杀的凶杀案,对凶手来说,没有发生过小夜子自杀事件,确实比较方便。连续跳楼自杀这种事,以状况来说太不自然了。 ——碧她…… 不,因为这样就说是碧推下夕子,也太过于武断了吧。 当时美由纪完全没有确认过楼顶上是否有第三者在场,记忆也不明确。如果有人躲在暗处,美由纪应该不会发现。而且如果这是凶杀案,凶手绝对是蜘蛛的仆人。 ——因为我再也无法相信了。夕子这么说。 蜘蛛的仆人责怪夕子背叛,咒骂她的失败,强迫她重新加入,对她施以各种制裁。 但是在美由纪看来,夕子早就无意重回蜘蛛仆人的集团了。 麻田夕子是不是在完全成为犹大之前,遭到肃清了? 被同志。 那么,碧有可能是被真凶——被蜘蛛的仆人逼迫作出伪证。 纯洁无瑕的碧应该难以抵抗恶魔崇拜者的拷问吧。 ——不对。 若论可能性,碧也有可能就是蜘蛛的仆人。 ——天使就是恶魔吗? 有这种事吗?难以想像。一下子难以相信。 即使如此,可能性…… ——还是有吗? 不能断定没有。 ——但是…… 无论是被迫作出伪证,还是自发性地作出伪证,碧的供述想要成立,小夜子保持沉默是绝对必要的条件。杀人凶手会利用这种不确定要素的伪证来隐蔽犯罪吗? 那样的话,干脆让事情变成连续自杀,还比较安全吧?就算有些不自然,也不是不可能之事。 没有人目击到夕子遇害,要怎么说都行不是吗?小夜子自杀未遂,不仅当事人还活着,而且还有目击者,凶手根本没有必要连这件事都抹消。只要有另一个人作证,就无法成立的话,作这种伪证根本没有意义。对杀人犯来说,这个赌注实在太大了。因为美由纪和小夜子会不会保持沉默,只有她们自己知道…… ——难道不是吗? 凶手都料到了。 只要了解内情,不难想像她们会三缄其口——美由纪本身不是才刚作出这样的结论吗?凶手是否确信,至少小夜子绝对会保持沉默? 如果推落夕子的凶手掌握到小夜子置身的复杂状况,而且也熟知美由纪与小夜子的关系,不仅如此,甚至察觉救了小夜子的人就是杀害本田的凶手的话…… 如果凶手知道这一切,会确信小夜子在事件后将保持沉默,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若是掌握到这些信息,就可以预测出大致的事。如果凶手预测到这些,计算好一切,并让人作出伪证的话…… 可以成立,可能大幅减少伪证翻盘的不确定要素。 那么…… 知道这些事,是杀害夕子的凶手的条件。 那么…… ——凶手是碧吗? ——天使才是……恶魔吗? 虔诚的信徒,纯洁无瑕的千金小姐,众人憧憬的对象。这样的碧,会是冒渎的恶魔崇拜集团的一员吗? ——就是她。 织,没错,那就是在说她。 ——还有没有其他认识的人? ——对,还有那个织…… 美由纪询问坂本百合子参加仪式的有哪些人,那个时候百合子所说的织,指的会不会就是织姬的织、织作的织呢?织所指的果然就是织作碧。无论目击到仪式的人是谁,这所学校里没有人不认得碧的脸。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难以置信——这样的情绪高涨过头,结果反而使美由纪更加确信。 ——很有可能。 那位大人——蜘蛛仆人的中心人物。 织作碧就是蜘蛛仆人的头目! 夕子看到剪报时,惊恐万状。 她并不是看到剪报而害怕,她是看到碧而感到害怕。 ——如果碧是蜘蛛的仆人。 那么推落夕子的肯定是碧。 如果碧听到了一切,那么她当然知道夕子不仅没有拉拢美由纪和小夜子加入,反而被美由纪她们给说动了。 最重要的是,当时的状况是收拾叛徒麻田夕子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美由纪一下子就冲下楼了,屋顶上只剩下探出身子,几乎要掉下去的夕子,以及心怀杀意的碧,还有本田的尸体。 ——不仅如此,推落夕子的人,当然也看见了救小夜子的人。 如果救了小夜子的人是黑圣母…… 而推落夕子的人是碧…… 碧应该很快就发现对方是那个漆黑的异形才对,而黑圣母应该也目击到碧了。 ——原来如此。 所以织作碧才要宣称她没有看见应该和美由纪同时目击到的黑圣母。如果要让夕子变成自杀,拯救小夜子的人会造成妨碍,而且黑圣母如果被逮捕,碧自己也危险了。 美由纪陷入恍惚,她并不期望如此绝望的结论。 ——然后…… 小夜子。 小夜子在事件以后变了,美由纪无法具体地说明她哪里变了。 ——她不伤心吗? 对,小夜子看起来一点都不伤心。反倒是变得比以前更加坚毅,充满自信。 ——夕子同学的事非弄个水落石出不可。 ——蜘蛛仆人的事,你不必担心。 对,小夜子察觉了。 把夕子的事弄个水落石出,意味着要告发夕子不是自杀,而是被杀。换言之,小夜子表明了她要与蜘蛛的仆人——织作碧对决。那个娇弱的、爱哭的小夜子竟然说出这么强悍的话来,所以美由纪才会感到格格不入吧。小夜子会这么坚强…… ——是因为有黑圣母在背后撑腰吗? 小夜子是不是落入妄想,认为黑圣母会为她杀掉所有与她作对的人?的确,黑圣母如同小夜子所期望的杀掉了本田。所以只要小夜子希望,那个恶魔也会为她杀了那些蜘蛛的仆人吗?小夜子那凛然而且自信满满的态度,不就是根基于这愚昧妄想的自信吗? 不对……小夜子没有那么笨。 ——不要紧……黑圣母……全都听见了。 ——我再也不需要诅咒和魔法了。 ——我会保护美由纪。 不是妄想,是现实。 小夜子得到了同伴——不是七不可思议的恶魔黑圣母,而是乔扮成黑圣母的杀人凶手。小夜子与救了她的人——杀人凶手之间,有了某种交易。的确,既然有个具有实体的杀人犯在身边帮忙,就不需要诅咒和魔法了。 小夜子的态度也因而丕变。 那么…… ——好,两天后,我会照你说的做。 小夜子对是亮说的这段话,是要在两天之内把织作是亮也杀掉的意思吗? 织作碧,还有渡边小夜子。 憧憬的对象与挚友。 她们…… 此时,窗外,一群陌生人映入眼帘。 ——柴田勇治。 柴田前理事长率领着一群神情严肃的男子,成群结队直线穿过中庭。尽管十分整齐,却予人一种骚乱不安的感觉,整个庭院变得闹哄哄的。 ——发生了什么事? 美由纪停止思考,盯着那群人有如蚂蚁队伍般单调的行动。队伍被吸进教职员大楼里。当最后一只蚂蚁消失,美由纪把视线移向中央水池时,传来“美由纪”的呼唤声。小夜子站在门口。祖父离去后,美由纪忘了锁门。 “美由纪,你觉得那是什么?” 她是在说刚才的蚂蚁队伍吧。 小夜子略微拖着脚走进房间。柔软笔直的发丝,浑圆柔和的身体曲线,脖子弯曲的角度,都显得格外冶艳,是美由纪所熟悉的…… 美由纪身体一僵。 现在的小夜子不是从前的小夜子了。 小夜子说那是紧急职员会议。 “不要紧了,那个理事长……” “不!”美由纪叫道,想盖过小夜子的话。 美由纪不想再听下去。 小夜子微笑,朝美由纪走去,在她的耳边清楚地说:“织作是亮死了。” 不是死了,是被杀了。不…… 是你叫人杀了他的吧? 小夜子继续说道:“我说过了吧?我会保护美由纪的。接下来是那个女的。我要为夕子同学报仇。” 为夕子报仇,小夜子果然也发现夕子是被杀的了。 “美由纪,我跟你说,蜘蛛的仆人的首领啊,就是……” 小夜子把右手放在美由纪的肩上。 “我不想听!”美由纪甩开她的手。“我……” 不用听也知道。小夜子白皙的手被甩开悬在半空中,她用那只手撩起头发。 “美由纪也发现了啊。那你也知道了吧?不能原谅吧?夕子同学怀孕了。所以她才……而那个女的……” 没错,听说夕子怀孕了。 美由纪不知道夕子自己有没有发现,但是肉体的变化可能对精神造成了微妙的影响。所以夕子才会想要脱离那些恐怖的、黑暗的女孩们。 美由纪总觉得悲哀极了。 接着她想起夕子的容貌。 夕子身上遍体鳞伤,美由纪为她重新编好那漆黑有光泽的直发。两人的关系只有这么一点点。 而夕子已经不在了。带着才刚萌芽的生命一同消逝了。 经过了几乎遗忘的时日,美由纪才总算感觉到朋友的死亡是真实的。哀悼死亡,就等于是承受生命的虚幻。 小夜子说:“蜘蛛的仆人一直在监视着。我要在被干掉之前,先干掉那个女的……” 美由纪甩开虚幻的情感,与小夜子对峙。“小夜子,你在说什么啊?那样是不对的!那样做是错的!这一点都不像你!” “美由纪,你才是……我以为你会高兴,所以才把那个男的也……” “所以你派人去杀了他?那种事……” 就算那种人死了,美由纪也不会高兴。就算他是个可恶的家伙,也没有活该去死的道理。 “那根本就是杀人啊!” 小夜子的脸颊僵住,沉默不语。 “谁?到底是谁?”美由纪激动地问,“黑圣母到底是谁?” 小夜子从美由纪身上别开视线,往后退去。 美由纪趁机移动到墙边,墙上挂着斗篷。 “无论那是诅咒还是魔法,”美由纪接着说道,“小夜子,你想做的事根本就是杀人!没错!那家伙只是个刽子手!” “不是、不是,他是黑圣母,是实现我的愿望的恶魔。” “恶魔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这……” “小夜子,让开。” 美由纪拿起斗篷,推开小夜子,离开房间。小夜子几乎没有抵抗,也没有挽留。美由纪披上斗篷。 ——要怎么做? 房间里有小夜子,窗外有蜘蛛的仆人。 ——这样下去…… 这样下去不可能会有好结果。 美由纪跑出宿舍,奔过石板地,穿过中庭,前往教职员大楼。 脚步声“喀喀”作响。 背后感觉到视线。 是小夜子吗?蜘蛛吗?还是圣母? 本田禽兽不如,是亮胡作非为,而蜘蛛的仆人们也太无法无天了。小夜子确实是被害人,可是这样做是错的。不管怎么样,都绝对不能再出现尸体了——美由纪这么想。 美由纪说她有话要告诉柴田。 对方拒绝,说在开会,美由纪说事情紧急。 对方怒吼,叫她会后再来,她说是关于命案的事。 对方问什么命案,她说是理事长的命案,柴田立刻出来了。小夜子说的似乎没错,织作是亮真的被杀了。 “你是那个时候的学生吧?”晒出一身健康肤色的前理事长说,“和是亮有一点纠纷的那个学生。” 没有明确地说出是被是亮施暴的女孩,是顾及到还有许多人在场吧。 柴田有许多拥护者。里面当然也有教师,还有像海棠那种莫名其妙的跟班。此外还有若干名刑警掺杂其中。 但是,拥护者里头的刑警和教师所认识的美由纪,是陷入混乱、语无伦次地重复相同证词的美由纪。可能是因为这样,就算美由纪再怎么井然有序地说明,他们也完全听不进去。而且结论非常令人难以置信,事情的经过也很难简略地说明。 真正企图自杀的人是小夜子,夕子有可能是遭到杀害,杀害本田与是亮的是同一个凶手,是一个叫黑圣母的男子…… 这样简直和陷入错乱时的供述没有两样,只是比较说得过去——变得比较有道理而已,内容和美由纪之前说的毫无二致。 大人们说,这话之前听过了,够了。 结果就连小夜子自杀未遂的事都没有半个人相信,就算美由纪再怎么极力主张,说黑圣母这个杀人凶手真的存在,也只像是在说梦话。至于蜘蛛的仆人,才一提到织作的名字,就被打了回票。 拥护者因为心怀成见,根本不把美由纪的话当成一回事,但是柴田或许因为没有多余的偏见,似乎姑且认真地聆听了美由纪的话。他的个性可能就是这样吧。 “你说你被是亮恐吓了?” 柴田曾经碰见是亮对美由纪施暴的场面,似乎觉得有那么一些可信性。 “他为什么要恐吓你?” 问题就在这里。是亮本身拥有的情报十分错综复杂,而他在发现自己的谬误前就被杀害了。而美由纪也无法好好说明为什么她会遭到是亮恐吓。 “这个女孩好像有说谎癖。” “是妄想吗?真糟糕哪。” “连基本的教养都没有吗?” “哎,出身那种家庭嘛,本来就是个问题学生。” “这种问题学生可以放任不管吗?” “不能再让不好的风闻传出去了。” “事实上,传闻已经造成影响了。” “相关人士已经在施压了,损失每天都在不断增加。” “让这种偏远学校发生的纠纷给柴田集团造成麻烦,根本是本末倒置。” “这个责任谁要来负?就算毁了织作纺织也无法弥补啊。” “把她隔离开来。” 什么跟什么啊!这些丑八怪、满是烟臭味的男人们到底在说些什么? 美由纪被撵出会场,交给老太婆。她再次被关进房间,别说是外出了,未经许可,连房间都不能踏出一步。她被幽禁了。 新的房间位在教职员大楼一楼的角落,没有窗户。老太婆始终默默无语,关上门时,只说了一句:“谨言慎行。” 美由纪的行动完全受限了。 当天晚上,新的恐吓者前来拜访美由纪。 海棠卓。 海棠似乎从是亮那里得到了一些情报。 当然,那是错误的情报。但是不管美由纪怎么说明,蜥蜴似乎就是听不懂人话,无益的对话一再原地重复打转。 海棠要求美由纪说出卖春学生的名单。 蜥蜴声明,这是为了度过这次危机,但美由纪完全不懂他到底是想怎么度过什么东西。她想,海棠八成是要拿来恐吓卖春学生的父母。 “你问错人了。”美由纪说,然后提出忠告,“要是你轻举妄动,也会有危险的。” 海棠笑了。 翌日,美由纪被叫去校长室。校长和柴田已在里面,柴田露出十分困扰的表情。看样子,他似乎去询问小夜子,却被小夜子全盘否定了。 “小夜子怎么可能会说?” 有哪个女孩会因为别人叫她说,就老实招出自己遭人蹂躏,然后杀害对方? 连这点都不懂吗?如果不懂,那就真的太迟钝了。柴田双手抱胸,沉思了好一阵子后说:“其实,我也曾经从山本小姐那里听说,本田这个人有些不好的流言。” 山本小姐指的是被杀的山本舍监吧,当时美由纪怎么样都听不习惯“山本小姐”这个称呼。 “山本小姐参与妇女解放运动,所以对那类性别问题十分敏感。所以我也不是完全不相信你的话。”柴田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说。 他是在为美由纪设想吧。虽然明白这一点,美由纪却不怎么高兴。柴田这个人不知道为什么,愈是真挚,发言就愈没有说服力。说穿了他就是个耿直到底的人吧。因为太想要说出正确而且关心别人的道德性发言,结果到头来都变成千篇一律的样板文句。就算是政治正确,也变成了脱离现实的理想论。 仔细想想,本田素行不良的说法之前完全不被当成一回事,柴田现下却予以认同,而且虽然不到全盘相信的地步,却也说他不是不相信美由纪的话,在眼前这种状况下,柴田的发言可以说是大胆到令人吃惊的划时代见解…… 只是当时,美由纪完全没有这么想。 事实上,美由纪听到柴田所说的话,只觉得山本舍监竟然会参加妇女解放运动,真令人意外,感想仅止于此。对于山本这个人,美由纪只记得她是一个严格、不知变通的教师。柴田的话中与美由纪的现实相呼应之处,就只有这一点而已。 柴田接着说:“本田究竟有没有做出卑劣的行为,就算调查也不会有结果吧。但是姑且不论本田,过世的麻田同学……呃,她怀了孕是事实。学校里发生了不应该发生的事,我不能就这样置之不理。” 校长的额头笼罩着倦怠阴影。他的表情仿佛在说:这真的是我的责任吗?这样吹毛求疵、揭发事实,又有什么好处? 柴田如此作结:“总而言之,我不想认定你是出于说谎癖而捉弄我们的。” 那么就相信我啊!——美由纪心想。 柴田虽然不是个坏人,但就像是仁义道德穿上了衣服似的。什么“不能够发生”、“我希望如何”,这些话都让人这么感觉。 那一天只说了这些,美由纪就被放回房间了。 经过一个晚上,美由纪再次被海棠叫去。 接着将近四个小时,美由纪都处在软禁状态,不断地重复相同的问答。 海棠一样要求所有卖春学生的名单。美由纪根本不知道,所以无从答起,但是不管她怎么说,海棠就是听不进去。 “你的那些同伴啊……”挤压喉咙发出来般的不愉快声音,又重复着相同的话,“……她们一定正伤脑筋哟。你或许是无所谓啦,可是其他女孩子会怎么想?她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的千金吧?要是我能事前了解真相的话,就不会暴露给世人知道了。这也是为了她们的家人着想,要是女儿做那种事曝光,就没脸面对世人喽。”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这是卖春啊!” “不是有红线区什么的吗?” “那是公娼啊。” “做的事还不是都一样?” “混蛋,你们是学生哪!” “买的不是大人吗?” 海棠含糊其辞地骂着“这个小鬼嘴巴真刁”,瞪大三角眼。 美由纪压根儿就不打算为蜘蛛的仆人说话,也完全不认为卖春是件好事。 可是和海棠这种人说话,就让人莫名地火冒三丈,结果逼她说出了仿佛肯定卖春的话来。而且夕子说蜘蛛的仆人们所做的事并不是买卖,而是黑弥撒。那么那就不是一般所说的卖春,而是基于不同的理念——虽然美由纪不懂崇拜恶魔算不算一种理念——的行为;再说,被这种恶心的老头子瞟着看,总教人不爽快。 所以她更引起海棠疑心了。 海棠说:“你也真是顽固。听好了,侦探就快要来到这所学校了。知道吗?是侦探哪,侦探。所谓侦探,就是挖掘别人的隐私,借此赚钱的卑鄙职业。他们从旁干涉事件,以不是当事人为借口,不需负任何责任地将有的没的的事全摊在光天化日之下,为此得意洋洋哪。” 有那么糟糕吗? 美由纪读过几本侦探小说,但她不觉得侦探是那么糟糕的职业。虽然现实的侦探不太可能像小说中出现的角色那样帅气,但如果海棠的话不假,那么侦探根本就是穷凶极恶的下三滥了。 美由纪这么说,海棠便强调说:“是啊,没错。能够满不在乎地揭发事件的真相的,不是人面兽心,就是不负责任。警察是公家机关,揭发真相是逼不得已的,但侦探是为了赚钱,简直就像鬣狗。那种人就要来了。而且听说那个侦探非常古怪,你们试图隐瞒的事,马上就会被揭发啦。” “这……” 蜘蛛的仆人当中,难保没有人想法和夕子相同。如果有那样的人在里面,揭发真相就太残酷了。话虽如此,美由纪也无计可施。 “……你问错人了。” 你应该去问碧——美由纪终究说不出这句话。夕子遭到杀害的事件,警察完全不予理会,而且一切都只是美由纪的想像,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碧是蜘蛛的仆人。 “我也问过渡边同学,但是她不肯告诉我。你们真的非常团结哪,团结得教人佩服。” 一点都不团结,美由纪和小夜子现在已经四分五裂了。 “只是那个女孩和你不同,昨天她对我说,让她考虑一天。虽然或许只是拖延战术啦。啊,侦探差不多要到了。不过也不可能一到就马上解决吧……” 海棠看着手表站起来。“……少说也得花上四五天吧。警察全力动员都没办法解决了嘛。对了,你也要一起过去。柴田先生好像被你的胡言乱语给说动了,真是的……” 海棠绕到美由纪背后,把脸凑近她说“看看你这张脸,真是人不可貌相哪”,接着在她耳边呢喃:“听好了,你不告诉我,也千万不可以向侦探或是柴田先生坦白啊。要是告诉他们,那简直是自杀行为。如果你想说的话,就尽早告诉我。别看我这样,我的疏通能力可是比那个小毛头要来得高明多了。我绝对不会亏待你的。喏,走吧。” 海棠说道,握住美由纪的手。 “你做什么?” “带你过去啊。” 海棠用力拉扯美由纪的手,沙哑颤抖地说:“没想到像你这种女孩啊……”美由纪把手抽回来,海棠便说:“装什么清纯?又不是处女了,害臊个什么劲!”再一次用力拉扯,硬是把美由纪拉起来。美由纪虽然不是很明确地理解海棠为何会这么想,但她觉得屈辱极了,对海棠深感轻蔑。 美由纪被拖也似的带往的地方,是她数天前闯入的会议室。 门一打开,就听见响亮的声音:“有言在先,我压根儿就不想管这件事……” 往里面望去,广大的会议室里有一张大型会议桌,几个人集中坐在一边。 正面是柴田,左右是校长、教务部长、事务长。 有个男人背对美由纪。 他的右边站着一男一女。 大声说话的似乎是背对美由纪的男人。他继续说道:“……这差事根本就不适合我!那个律师还有这个益山在我耳边鬼吼鬼叫,教人伤脑筋的老爸又强人所难,所以我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过来。都是因为有个怪人父亲,我才会遇到这么倒霉的事!” 他好像在抗议,但感觉一点都不是打心底在抗议。 在这种严肃的状况下,柴田依然保持他一贯的好青年模样。他的脸上甚至浮现笑容,说道:“您说令尊,是指榎木津前子爵吧?哎呀,虽说您是前子爵的公子,但竟然称呼那位英杰为怪人,实在说不过去。” “哈!你在说什么啊?什么一截两截?听好了,这个世上可以称为怪人的,大概也只有那家伙了。在辞典里查怪人这一项,八成都会出现榎木津干麿的名字!你连这都不晓得吗?” “真遗憾,我没有那种辞典呢。”柴田快活地笑道。 男人认真地说:“你的字典一定缺页缺得很严重。”接着更拉大了嗓门说:“可是听说这里有很多可爱的女学生,所以我还是过来了。没想到实际过来一看,竟然一片空荡荡,这简直就是古迹游览嘛!我才没有那么老气的兴趣!” “哎,请别这么说。情况是愈来愈严重,请您无论如何都要助我们一臂之力。” “我没有那么多手臂可以借给别人!” “不是那种意思……” 这种情况,把对方的话当真的柴田反倒显得可笑。 男人以胡闹的态度继续说道:“啊,反正这个益山应该会搞定一切,放心吧!说起来,我到现在都还搞不懂我来这里干吗。跟这位女士要找人的委托混在一起,莫名其妙了。只要把那个掐人脖子的家伙消灭就行了吗?还是要抓住杀掉你女朋友的刺眼魔人?” 柴田一瞬间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接着发现美由纪和海棠,站了起来,“哦,同学,你过来这里。” “嗯?” 男子回过头来,美由纪看到他的脸,有些吃惊。男子的长相如同希腊雕刻般端丽,容姿与他旁若无人的胡闹说话态度相去甚远。美由纪第一次看到相貌如此俊美的男人。 男子大叫:“噢噢,这儿不就有个可爱的女学生吗!” 站在他右边的女性皱起眉头说:“榎木津先生,能不能请你克制一下那种以容貌评价女性的发言?那种发言听了教人非常不愉快。” 女性的打扮很朴素,说的话却很严厉。 被称做榎木津的不可思议男子夸张地两手一摊,像外国人似的回答说:“你这话也真荒谬。不管是狗还是毛虫,是马桶盖还是男人或老人,只要我觉得可爱,我就会说可爱,我觉得丑,就会说丑。只有对女人不能说,这我无法接受。可爱的东西是没有差别的!也没有国境之分!” 女人用更加严厉的语气说:“那是基于你个人的标准所作出来的判断吧?” “那当然了!可爱还有除此以外的标准吗?没有!” “你把你的价值观强加在别人身上,也会有人为此感到不愉快的。请你收敛一点。”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榎木津活力十足地站起来。“例如说,我讨厌饼干!” 他完全无视于美由纪的存在。榎木津旁边的年轻男子一脸受不了地看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疯狂的秀丽男子服装品位也非常不可思议,打扮得就像波兰还是哪里的商人。 “……但是世人都说饼干好吃,大家都爱吃饼干。我觉得那种东西松松干干的,一点都不好吃。每个人都说好吃,但是我就是不觉得好吃,没办法嘛。但是大家都拿饼干叫我吃。这真的很烦,但是要写个‘不要叫我吃饼干’的牌子挂在脖子上更麻烦,我无可奈何,只好忍耐。可是我还是讨厌饼干,就跟这个一样。” “哪里一样了?” “就是一样!连我都可以忍耐了,没有你就无法忍耐的道理。没有吧?不,我也不是总是在忍耐。我有时候也会像这样,声明饼干很难吃。可是就算我这么声明,饼干也不会生气!” 榎木津嘴里依然唠叨着:“世人都称赞饼干好吃,真是岂有此理,就算称赞饼干,饼干也不会高兴嘛。”往美由纪这里走来。接着他用一种轻蔑的眼神看着海棠说:“你最好别再想那些龌龊事啦,这个女孩不是你想像的那样。” 海棠起先露出呆愣的表情,接着很快地高高扬起三角眼大叫:“你、你这家伙、胡说八道些什么!” “事实上根本就没有那种不检点的事。我是好心忠告你,不适可而止一点,身体可会受不住啊。赶快把你搂在人家腰上的手拿开,人家女孩子都觉得恶心了。” 榎木津用手背拍打海棠的手臂。海棠进房间以后,手就一直环在美由纪的腰上。海棠被拍,手急忙弹开。 柴田站起来说道:“海棠,这位是玫瑰十字侦探社的榎木津礼二郎先生。榎木津先生,这是敝公司的员工,姓海棠。” ——这个人是侦探? “这、这位就是榎木津集团的接班人?” 海棠的吃惊,似乎与美由纪吃惊的次元大不相同。 美由纪感到害怕,海棠则毕恭毕敬起来。 侦探以轻佻而且充满嘲讽的口吻说:“遗憾的是,我那个笨老爸误以为他的愚笨会遗传,最不相信的就是自己的亲人。不仅如此,令人高兴的是,他最痛恨世袭制这种愚不可及的东西,所以我才能够不必接下那种无聊透顶的职务。所以满脑子下流思想的你的企图全都落空啦!不,这无关紧要。你,就是你,你是目击者对不对?” 侦探用褐色的大眼睛注视着美由纪。 美由纪忍不住回视那双眼睛,但侦探似乎不是在看美由纪的脸,而是在看她的头顶一带。 “哦?”侦探发出嘲弄般的感叹声之后,说道,“那个黑漆漆的煤炭般的变态就是凶手吧。” “啥?”海棠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恕、恕我失礼……我不知道您听到了什么,可是这是那个、小孩子不懂事,只是迷信……” “这个人不是小孩子,是女孩子。听好了,那应该是用锅底的煤灰之类的东西涂上去的。要是涂墨汁的话,会晕开,很难涂得这么黑。就跟小偷一样。喏,你把详情说给我那边的仆人听吧。我就趁这段时间去散个步再回来!益山!” 侦探一叫,年轻的男人站了起来。 “听仔细啊,这是你最拿手的吧?” 柴田也慌忙站起来:“请等一下,榎木津先生,您刚才说凶手……” “啊,我不知道名字。话说回来,那位桑畑女士的配偶还是厨房的工友还没回来吗?京极叫我务必要见他。” “我姓杉浦!”女人站了起来。 “杉浦出去采买,暂时还不会回来。”事务长一边说明,一边站起来,校长等人也站起来,结果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了。 ——厨房的工友? 那是在说……偷听的那个人? 侦探迅速地捕捉到美由纪的疑虑,用半眯的奇特眼睛注视她,又用鼻音“哦?”了一声。 “你知道那位桑畑女士的配偶呢,跟照片一样。那是……不是吗?长得很像呢,桑畑女士。” “我姓杉浦!” “你的配偶有穿洋装的兴趣吗?” “穿西装?没有。” “没有?那他喜欢歌舞伎吗?” “歌舞伎?哦,你刚才是说穿女装吗?总之,他没有那种奇怪的兴趣。” “这样啊。那就好,益山。” 年轻男子应了声“是”,行了个最敬礼。 “我想厨房的工友就是凶手,小心点,他一回来就马上逮住他。马上,了解了吧?再见。”侦探快活地说道,早早退场了。 被留在房间里的八个人,全都愣了好一会儿。 ——那个男的是凶手? 如果这是真的,解决得也太快了。 可是…… ——那个男的…… 应该偷听到了。听到美由纪、小夜子以及坂本百合子的对话。美由纪觉得当时她们应该没有提到太多细节,但是…… ——我们想要咒杀一个人。 她记得她们这么说了。可是…… ——应该是用锅底的煤灰之类的东西。 对了,这么说来,那个时候那个男的的确拿着沾了煤灰的锅子。然后美由纪等人注意到他,他便慢吞吞地往厨房走去,不是吗?后来,美由纪和小夜子的确说了: ——请杀了本田幸三。 ——我,渡边小夜子,被本田侵犯了。 小夜子说出了诅咒的理由。她在第十三个星座石上,主动向恶魔说出了实情。但是那个时候周围并没有人…… ——黑圣母的祠堂边缘,黑色的手印。 有人,就在那里,一个蹲着的窃听者。那个手印,是沾在手掌上的煤灰痕迹。潜藏在那里的是厨房的工友。厨房的工友一路跟了过来,听见了小夜子所有告白,然后……原来如此。 美由纪回想起是亮的话。 ——那个男的,是弓荣拜托我雇他的。我本来就觉得可疑。 ——是你们这些妓女的头头。 是亮是去年秋天上任的,如果是他录用的话,就是去年秋天以后录用的人吧。说到去年秋冬来到学院的人,就只有那个厨房的工友。 ——厨房的工友就是黑圣母吗? 美由纪想到这里,才慌忙回头,寻找侦探的背影。 那个人全都明白! 当然,门已经关上了。 待美由纪发现时,除了她以外的人都坐了下来,一脸讶异地看着她。“吴同学,你在做什么?快点过来。”海棠傲慢地催促她坐下。侦探一不在,他的态度又变得蛮横。见风转舵的态度就像蜥蜴般卑劣。 听说年轻男子是侦探助手。他的发型很时髦,和时下的年轻人没两样,服装也十分普通,只有眼神颇为锐利。那个侦探叫他益山,但柴田介绍说这是益田先生。这种情况,通常应该是同伴的发言比较正确,但是柴田这种人不可能搞错别人的名字,相反地,那个侦探感觉像是会弄错,所以男子应该姓益田才对吗? 至于女性,就像她再三声明的,确实姓杉浦,似乎是厨房工友的配偶。杉浦女士的配偶好像从半年前就行踪不明。 “可以麻烦各位确认一下吗?”杉浦女士说道,拿出照片。校长等人依序看了照片,答道:“没错,这是杉浦。” 美由纪伸长脖子偷看,毫无疑问,照片上的人就是那个行动鬼祟的厨房工友。 “没想到隆夫竟然会在与织作家有关的学校任职。”杉浦女士说。从她的话听来,杉浦女士应该与织作家有什么关系。 “益山先生,榎木津先生刚才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女士接着向也被介绍为益田的男子问道,“隆夫跟事件有关系吗?” 不知道到底是叫益山还是叫益田的男子搔着头说:“这个嘛,我也完全不明白。” “反正一定是胡猜的。”海棠说。这个人真是表里不一。 杉浦女士皱起眉头说:“如果隆夫是凶手——这里说的凶手指的是绞杀魔吧,如果他真的是凶手,那么他就是……织作家命案的凶手吗?” 杉浦女士不待回答,自己断定说“应该就是吧”,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究竟该怎么向葵小姐交代才好……亏她劝我离婚,这下子真是糟透了。就算侦探找到了隆夫,也……” 柴田稍微恢复平静地说:“这并不是你的错啊,葵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她不会怪你的。” “就算葵小姐不怪我……”杉浦女士说,更深地叹了一口气。 葵是碧的姐姐吗? 柴田重新转向益山——美由纪决定称他为益山——说道:“可是益田先生,我不懂,根据榎木津先生的说法,杉浦好像就是凶手,但是榎木津先生究竟是以什么样的逻辑推论出杉浦是关键人物的?” 益山这次搔了搔额头说:“呃,这我也没办法好好地说明。可是……是啊,这次一连串事件的特征似乎就是过于凑巧。” “过于凑巧?什么意思?” “是的。假设有一件事启人疑窦,这一定是一件很可疑的事——这样说好像很怪?不,不只是可疑,它一定会与某些事连结在一起,成为导出某种结论的关键。它被设定成绝对会让人起疑。当然,如果没有人起疑,就不会出现任何结果,但是它一定会让人起疑,感到可疑的人会采取某些行动,于是……” “它便会获得实体,导出某种结论是吗?” “唔,是的。换言之,连没有直接关系的人的行动都被计算在内,不管任何人怎么行动,都会导出期望的结果……” “期望?谁的期望?” “设下圈套的人,设下这个大规模圈套的人。” “我不太懂。”柴田说。 柴田以外的人似乎连想都没在想,但美由纪隐约明白,虽然只是隐约。 “那么……杉浦在这个情况下,扮演的是什么样的角色?” “我完全不清楚哪。”益山说,这次搔了三下鼻头。然后他先声明“这是我听来的”,不太有自信地回答:“杉浦先生好像是等着被捕的角色。逮捕杉浦先生之后,就会出现新的局面,舞台将会改变。” “更不懂了。”校长说。柴田也纳闷地偏着头问:“榎木津先生怎么说?”益山发出“嗯嗯”的高亢呻吟,说:“如果您是问榎木津先生明不明白,他是明白的,他只是不肯说明。他只对结果有反应,过程对他来说是没有用的……” 益山又说:“……他说,真实是不需要道理的。不管是加是减是乘,真实就是真实,至于要怎么理解,道理就随各人自己去吧。” “真麻烦的家伙哪,”海棠说,接着揶揄道,“那只是他没办法说出个道理来吧。”他好像对侦探充满了竞争意识。 益山像个应声虫似的,心不在焉地应说“实业家真是敏锐呢”,接着说“那么接下来就来听听这位小姐的话吧”,望向美由纪,别具深意地笑了。他是个很随和的人。 美由纪主要是对益山陈述,她尽可能有条理地、合乎逻辑地说出自己的体验以及想法。她也不再隐瞒姓名,而是指名道姓地述说。仔细想想,她打从一开始就说出小夜子的秘密了,只是没有人相信而已。 益山很擅长聆听。校长和两名职员抱怨“又是那一套”,忍着哈欠听着,只有柴田专注地倾听,只差没做笔记了。 关于碧的事,美由纪没有说出结论,而是明确地区分出事实与推论。她把结论交给听的人判断,因为她觉得能够导出的结论应该是一样的。只是美由纪觉得不能够失去公平,所以并非只挑可疑的事实说,她留意自己的叙述方式,使别人随时能够反驳。 然而一提到蜘蛛的仆人,就引来歇斯底里的反应。 “荒唐,哪里有什么黑弥撒?”校长说。“这所学院里才没有什么恶魔崇拜者。”教务部长说。“织作碧同学绝对不可能做出那种不道德的事。”事务长说。“什么卖春?你妄想得也太厉害了,”海棠说,“睁眼说瞎话也该有个限度。” 美由纪狠狠地瞪着海棠,厚颜无耻的蜥蜴抽动了几下脸颊,回瞪回去。 “不能妄下论断啊。”柴田正经八百、可有可无地说了这句话之后,向益山征询意见。 “我对宗教完全不懂,所以不能说什么。只是说到卖春,若是没有寻芳客,卖春就无法成立。在封闭的学院里,而且是寄宿制的女校里,要进行卖春很困难吧。光靠这里的学生,无法直接拉客,一定要有拉皮条的居中牵线,组织的介入也是不可或缺的。我认为过世的是亮先生所提到的事,相对地就变得很重要了。那么关于那个黑弥撒集团……先等一下,美江女士,你怎么想?” 杉浦女士的名字似乎叫美江。美江双手交握,坐立不安地说:“是啊,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但我没办法提出什么适切的感想。关于基督教的女性歧视问题,我甚至还想请教葵小姐的意见,而且我对宗教也不是那么清楚……” “我想问的不是这个问题。同学,川野弓荣和……那个叫是亮的人是这么说的对吧?呃,美江女士,那个川野女士不是管理一批私娼在做生意吗?” “传闻……是这么说的。” “所以,那样的话,那个传闻应该是真的吧。” “咦?啊,原来是这样!私娼就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咦?啊,所以才会怎么查都……” “请等一下,你们有什么证据,竟然相信这种女孩的胡言乱语!我们圣伯纳德学院里没有卖春组织!”校长装腔作势地吼道。 “请不要动怒,也不能断定没有吧?川野弓荣在做良家妇女卖春的老鸨,这可是外面的传闻。事实上,葵小姐所主导的妇女团体就曾数度拜访川野家,去确认事实,并且抗议。对吧?” 美江点头。美由纪感觉很奇妙,如果这是真的,那么碧的姐姐——葵的行动等于是在揭发妹妹的秘密。 “而且……”益山竖起食指,指向美由纪说,“……是亮先生是川野弓荣的资助者,他担任学院理事长时,川野女士硬是拜托他,录用同样是自己情夫、当时失业的杉浦隆夫作为学校职员——是亮先生是这么说的吧?” “理事长没有说他录用了谁。” 是亮并没有明确地说出杉浦这个名字。 “是亮先生就任之后录用的职员有谁?” “呃……只有杉浦一个。学校已经决定在新年度要录用三个职员……”事务长没有自信地回答。 海棠非常烦躁,他一次又一次用手指敲打膝头,频频瞄着益山,声音沙哑地说:“可是,没有证据证明是亮先生跟那个女的有关系吧?说是是亮先生本人说的,也只是这女孩的一面之词,既然是亮先生已经过世,这件事已经无从确认了吧?” 海棠好像无论如何都想避免卖春的事曝光。 益山虽然出面圆场,却说出直指核心的话来:“我不懂这位同学有什么说谎的必要。她不是非常聪颖吗?我还以为会是个更语无伦次的女孩呢。而且川野弓荣和杉浦隆夫本来就有可能是特殊关系人吧?” “是的。有人曾经在川野家见过隆夫,模样非常下流邋遢。而且弓荣女士遇害时,她的一名情夫行踪不明……” “请等一下。”柴田插口,主导场面,“我就老实说吧,川野弓荣命案里,行踪不明的情夫就是织作是亮先生。因为是亮先生有明确的不在场证明,为了避免丑闻,所以对媒体施压,隐瞒下来。不过他也在私底下接受了警方的侦讯。” “会长……”海棠发出惊愕的声音,把五角形的脸往中央挤。 仿佛可以听见他“真是多嘴”的唾骂。 “原来如此。关于川野与杉浦,以及是亮先生与川野这条线索,是有旁证的呢。而杉浦先生实际上真的被学院所录用,不就代表这名同学的发言有某种程度的可信度吗?录用杉浦先生时,是怎么样的状况?” “这……是的,呃,他原本是小学老师,保证人就是过世的理事长本人……呃……至于详情就……” “不知道吗?混蛋!”海棠迁怒似的骂道。事务长恭谨地说了句“对不起”。 柴田缓颊说:“情非得已,一定是是亮先生强迫要求的吧?事务长也是没办法的。益田先生,那样的话,就怎么样呢?” “有卖春,或是相当于卖春的事实吧。” “就说请你们不要擅自臆测……” “海棠,你安静点。那么,在这个情况下,杉浦隆夫也成了关键人物……对吧?” “是啊,而他与这次一连串的绞杀事件应该也脱不了关系。还有另一件事,唔唔……” 益山再次呻吟,然后他说:“崇拜恶魔的少女是个问题呢。” 校长用力一敲桌子,说道:“这的确是个问题!”然后瞪向美由纪说:“我不晓得你是怎么迸出这种想法的,可是竟然扯这种谎,实在是太过分了!” 益山把头偏了三十度,反驳校长的话说:“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而是……呃,大家都没有发现这位同学的发言中隐含着非常重要的内容吗?” “哪里重要?”海棠问。 美由纪觉得,海棠就只会对重啊、大啊、高啊、长啊、了不起这类事物有所反应。 益山转向美由纪,问她是否已经把这件事告诉国家警察千叶县本部的警察。虽然不知道那是千叶还是安房的警察,但魁梧的警官们完全不理会美由纪的话。益山把有些凤眼的眼睛扬得更高,说:“真是的,他们到底是在听些什么?那不是他们管辖内的案子吗?这可是责任问题哪。” “你给我说清楚点!”海棠逼问。益田有些不耐烦地——或许他是带着“连这都不懂吗”的轻蔑说道:“就是溃眼魔啊。” “溃眼魔?你说溃眼魔怎么了!”柴田突如其来、而且夸张地反应。 益山“哇”的一声吓了一跳,却又若无其事地说下去:“也就是说,溃眼魔肯定与这所学校有关系啊。” 校长在益山话还没有说完之前就抢白道:“为什么?哦,你说那个诅咒什么的吗?那是小孩子的游戏啦。因为有教师遇害,学生也大受影响。校园被惶惶不安的气氛所笼罩。什么诅咒,根本不值一提。没必要放在心……” 益山不晓得是不是存心报复,在校长的话还没有讲完之前回嘴说:“可是,川野弓荣确实是溃眼魔的被害人。还有,这所学校的山本老师也……” “嗯,是的。”柴田一脸消沉地同意说。 “……就是吧,还有前岛女士是吗?关于这一位,我不是很清楚,不过被害人就是这个姓氏。这么一来,就不得不思考一下黑弥撒的诅咒和溃眼魔被害人之间的关联性了。” “太、太可笑了。你当真了吗?什么诅咒,那怎么可能有用?太幼稚了。” “我并没有说诅咒有用,是关联性的问题……”益田握紧拳头,在肚子上轻挥了一下。“我……实不相瞒,直到半个月以前,我还是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的刑警,所以也较容易取得警方内部的情报。来到这里之前,我搜集了若干关于溃眼魔的资料。目前搜查进展相当迟缓,东京警视厅以被害人之间毫无关联为前提在进行搜查。” 校长极为不满地说道:“那又怎么样了?” “目前川野弓荣与山本老师被认为毫无关联。但是这两个人透过这所学院卖春的流言,彼此有了关系。也就是点与点之间连接起来了,这可说是一大突破。况且学校里事前就已经预测到第四名被害人之死……” 海棠挤压着喉咙说:“那只是一种花招吧?这种手法太简单了。听说这起命案发生三天前,报纸上就已经报道了溃眼杀人的事件不是吗?只要知道被害人的名字,就能借此行骗,只需要动点手脚就够了。像这种小姑娘,两三下就被骗了。” “你侦探小说看太多了。那么我问你,在这所连报纸都没有的学院里,要怎么样如此迅速地获得情报?就算拿得到报纸,欺骗这名同学,凶手又有什么好处?就算真的是骗人的好了,那个骗人的学生也死了啊。” 海棠几乎要咬上去似的、连珠炮似的说:“所以就说这个小姑娘的话全是一派胡言嘛!这跟溃眼魔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就这么想要毁掉这所学院吗?侦探是来调查事件的,怎么能让状况更加恶化!” “海棠先生,侦探不会改善状况,也不会让状况恶化。侦探的任务是寻找真相。” 益田这么说,海棠便仰起身子,扬起下巴,转向柴田骂道:“哼,会长,您听到了吗?绞杀魔、卖春,这下子又是溃眼魔跟诅咒?这些家伙就像这样,挖掘别人的隐私,勒索金钱,是社会的败类!溃眼魔怎么样,我们根本就不在乎!” 海棠话声方落…… 一道咆哮随即响起:“海棠!” 怒吼反弹在偌大的会议室坚硬的墙壁上,化成不可思议的回声,回荡了好一阵子。 美由纪不晓得是谁在怒吼。被吼的海棠自己好像也不明白,他缩起肩膀,左右顾盼。 怒吼的人是柴田。“你给我适可而止一点!溃眼魔是杀害山本小姐的凶手啊!怎么可能不在乎!你给我安静一点!” 模范青年似乎难得表现出这种态度。 柴田露出尴尬的表情。他上气不接下气,显然平素完全不习惯吼人。海棠瞪大了三角眼,坏掉了似的全身僵硬,至于校长等人,都张着嘴巴,一脸呆样。益山充分观察现场状况后,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向美由纪使了个眼色,重新发问:“那名麻田夕子同学……是吗?那名过世的学生,她是怎么向你说明第四名被害人的?” “或许不是很正确,但我记得她是说‘听说是那个卖淫的同伙’。那个卖淫的,指的是最早诅咒的对象。” “最早诅咒的对象,也就是……” “我想是那个川野弓荣女士。” 夕子是这样说的。益山用力点头:“原来如此啊。这如果是事实,警视厅一定会大吃一惊。没有动机的连续猎奇杀人事件,原来有共通的动机!” “若是以本学院里发生过卖春行为为前提,随机杀人就会变得不再是随机……是吗?” ——没错。 美由纪对溃眼魔所知不多。 但是她知道社会上把这一连串命案称为随机猎奇杀人,也一直对此深信不疑。但是已故的夕子说,其中至少有三件是蜘蛛的仆人施下的咒杀。 美由纪完全没有想过为什么诅咒会成真。如果把它当成偶然,还算是在美由纪的理解范围内。卖春姑且不论,她认为咒杀是不可能实现的。 ——难道…… 就像黑圣母一样,十字架后面的大蜘蛛也是实际上存在的吗? 只是,即使不论诅咒是否有用,溃眼魔的被害人当中有三个人似乎与蜘蛛的仆人有利害关系——这是事实。 柴田以严肃的眼神沉思之后说:“你……认为这件事应该公开,是吗?” 益田仰着头一会儿,斜眼看了看美由纪,又看了看美江,然后说:“从警方的观点来看,为了将犯罪从国民的生活中排除,恢复社会秩序,当然应该公开,这是国民的义务。但是……这违反了学院的利益……不,违反了柴田集团的利益吧。” 校长大为惊慌。 以此为契机,被怒吼后就一直茫然若失的海棠可能是看到校长的脸色而觉得有机可乘,又刺耳但声音模糊地大叫起来:“喂!你也帮学生想一想啊!要是这种事公开了,这里的学生的人生就完蛋了啊!校内卖春这种无凭无据的风言风语,会让许多无辜的女孩一生都遭人歧视,而充满偏见的……” “不……” 海棠的叫骂再次被柴田打断了。 “联络……警察吧。”柴田静静地说,比怒吼更有魄力。 “会长……你、你疯了吗?”海棠的声音变得更加沙哑,已经是喘息了。 “海棠,不能放任凶恶的杀人犯逍遥法外。而且吴同学早就已经把事情告诉警方了,这些事当局已经知道了。只是就像益田说的,他们还没有完全解读出情报而已。既然我们已经发现这些事,就应该告知警方才对。” “可是,会长,您要怎么做?难道要去跟警方说,本校真的有卖春行为,溃眼魔的犯罪动机就在本校吗?” “放心,不向一般大众公开的方法多得是,我……会透过适当的途径直接说明。” 柴田说完后,悄声呢喃:“我绝对不会放过溃眼魔。” 在美由纪看来,这件事对他似乎有什么重大的意义。 益山像要解除紧张似的说:“柴田先生,我明白你的气魄。喏,你看校长都僵掉了。请再稍等一下。” “等?” “在通知警察前,有必要先进行内部调查,确认事实。就像各位说的,这是非常敏感的问题。所以我们才会过来,而且也必须向那位织作家的——四女是吗?向那名同学请教一些问题……” “哦,碧同学啊,她跟这件事没关系吧。” 校长说得很简单,美由纪有些吃惊。 从美由纪所陈述的事实,真的可以导出没关系那样的结论吗?到底要怎么听,才能够那样想?益山说:“不可能没关系吧?如果相信这位同学的证词,至少那位碧同学说了谎。” “她不是个会说谎的孩子。” “我也没有说谎!”美由纪强硬地说。 柴田应了声“是啊”,说道:“所以才伤脑筋。只是,或许碧不是在说谎,她只是搞错了。而且你也可能弄错了一些地方。例如说,对,就举渡边同学自杀的例子来说好了,会不会她跳下去的瞬间,碧还没有跑到屋顶,而麻田同学跳下去的时候,碧已经下楼了之类的……” “这……” 当时美由纪确实是惊慌失措。夕子的确是先一步抵达屋顶,但碧跟在美由纪的后面,所以…… ——没有那回事。 虽然可能只有在场的人了解,但绝不是柴田说的那样。 而且至少在夕子掉下去前,美由纪人都停留在二楼,如果夕子坠楼前,碧就已经下楼来的话,她们应该会碰见才对。 “……不可能。” “你很有自信嘛,”教务部长说,“若要问你的胡言乱语和织作同学的证词哪边比较值得信赖,答案是很明显的。不管是论品行、成绩,还是信仰态度,哪一项你都没得比。” 你漏了家世和经济能力——美由纪心想。 这一定是影响最大的两项。 ——原来如此。 美由纪发现了,碧和她们在基本上,立足点就不同。所以碧才不必烦恼太多,她的立场让她能够充满自信地作出伪证。 而美由纪忘了这一点。 如果是碧,她在学院里无所不能。不管再怎么蛮横的要求都能够实现,她可以为所欲为。 每个人都被她没有一丝傲慢的天使外表给迷惑了,但是如果撇开这一点,碧在学院里可能成为一个专横的绝对权力者的。 “……结果还是没有人相信我吗?” “没那回事,我们是根据你的话来思考的。可是,也得见见碧同学才行……”益山盘起胳臂。 柴田重新振作似的说:“织作家里现在有警察进出,十分不便,不过今早我联络千叶本部,要求他们安排让碧在今天回学校来。织作家离这里很近,我派了轿车去接,应该已经快到了。” ——碧要来了。 美由纪倒吸了一口气。 她突然感觉到一股惹人厌的视线,一看,海棠正瞪着自己。很显然地,蜥蜴在着急。因为以结果来说,侦探的动向锁定在确认是否有卖春事实这一点上了。 海棠站起来。“会长,恕我暂时离席。” 他想干什么? 海棠离开后,柴田问益山:“榎木津先生去哪里散步了呢?”益山打哈哈说:“这只有神才知道。” 约摸五分钟后,走廊上一片乱哄哄,几名男子进来了。其中一个走到柴田旁边,立正之后说“我们将碧小姐带来了”,接着附耳过去说了些什么。 柴田挤出笑容,说了声“辛苦了”,慰劳男子后,扫视众人,宣布碧已经抵达了。 “校长,碧今天就会回去宿舍,她现在正把行李送去房间。” 校长和教务部长面面相觑,说:“这样啊,那真是太好了。” ——碧。 织作碧回来了。 终于要面对她了,不祥的预感充塞美由纪的胸口。 “……听说出门时,东京的刑警找上织作家,发生了一点纠纷,所以出发才延迟了一些。益田先生,碧很快就来了。” 几乎就在柴田说完的同时,门扉打开了。 笔直的漆黑秀发,如同陶器般光滑的雪白肌肤。 大大的瞳眸反射出房间里的光线,熠熠生辉。 点缀着那双眼睛的,是黑得发亮的修长睫毛。 那是个连同性都为之神夺的美少女…… 益山倒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一会儿后,发出一声“哦”的惊叹。 碧点头致意,关上房门,报上自己的姓名后,恭敬地行了个礼,担心地看着美由纪说:“吴同学……你的身体不要紧了吗?” 不管什么时候听,她的声音都是如此稚嫩、柔和。 美由纪凝视着碧。 没有任何改变。 没有一丝内疚。 表情也毫无阴霾。 正因为看起来略比平常忧郁,更让人觉得空灵,而正因为看起来空灵,就更惹人怜惜。 与记忆迷宫中的碧不同,亲眼看见的碧,是纯洁而且无辜的。 美由纪忍不住觉得杀人、卖春和恶魔崇拜都绝对与这个女孩无关。 结果,美由纪毫无来由地感到歉疚。就算是假的,她也想要招供说:“不好的是我,是我说了谎。”这让美由纪觉得不甘心极了。 柴田弯腰起身,请碧坐下,问道:“碧,谢谢你过来。家里一定相当忙乱吧,警察已经回去了吗?阿姨和姐姐们都还好吗?茜是不是十分疲累呢?” 碧端正地在椅子上坐下,非常微弱地叹了一口气后,回答说:“茜姐姐真的非常悲伤,连我看了都觉得难过。” “这样啊,真可怜,她真是不幸。”柴田说道。 茜是死掉的是亮的妻子吧。 然后美由纪再次想道,就算是那种家伙,只要是配偶,死了也会感到伤心吧。她发现尽管是亮对她做出那么多可恶的事,但是一想起他,却仍然有一股难以弥补的失落感。这若是夫妇,造成的空洞一定更大吧。 ——小夜子她……是杀人凶手。 小夜子可能忘了这种心情吧。 这么一想,美由纪便替小夜子产生了一种不当的罪恶感。碧是是亮的小姨子,她等于是失去了家人。所以在美由纪心里,她的立场变得更糟了。 柴田说:“那么,我特地请你来一趟,是因为……虽然已经问过许多次了,不过……” 碧毅然决然地说:“叔叔,是因为我作了伪证,对不对?” 所有的人都一样,一瞬间哑然失声。 碧的眼眶泛泪,但也没有夸张地悲伤。 她的态度看起来——真挚无比。 “关于渡边同学的事……我撒了谎,对不起。”碧站起来,深深低头,“违背主的旨意,说出迷惑各位的谎言,我真的……打从心底反省。对不起。” 接着她垂头坐下,再一次低下头去。 “碧,你……” “其实……”碧用有些沙哑、有些强硬的语调说道,“渡边小夜子同学跳楼了,就在我和吴同学刚赶到屋顶的时候。” ——她察觉自己可能被怀疑了。 漂亮的先发制人。 “我完全不明白渡边同学为何要做出那么可怕的事,但是不管怎么样,自我了断是违反戒律的,是罪。可是,我得知渡边同学幸而保住了一命,所以我认为是神明赦免了渡边同学……” 碧以努力忍耐的动作,把她娇小的身体缩得更小。 “……所以,如果跳楼只是她一时的过错——而且我想她应该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想还是当做我不知道比较好。不管发生过什么事,如果渡边同学已经悔改,恢复了谦恭、安宁的生活,我觉得这样就好了……” “真是慈悲为怀啊。”教务部长说。美由纪心想:那是佛教用语吧? 确实有道理。可是,那么夕子的事该如何说明? 就在美由纪要发问时,碧简直就像读出了她的想法,接着说:“至于麻田同学的事,我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过世?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我完全没看到。” “可是……织、织作同学,那个时候你……” 碧害羞地轻笑了一下:“我……真的很丢脸,那个时候……我昏过去了。” “昏倒了?在什么时候?” “嗯,吴同学跑下楼梯时,把我推向一边,我就那样晕过去了。如果我也能够像吴同学那样勇敢地行动就好了,可是我第一次看到那么骇人的景象,所以……” “看到恐怖的尸体,又看到同学跳楼自杀,会昏过去也难怪吧。那不是你这样的人应该看的。”校长说。那副口吻就像在说这类惨剧应该要让美由纪这种人多多目睹。 碧悲伤地垂下视线,漆黑修长的睫毛在白晢的皮肤上显得特别醒目。但是话说回来…… ——她完全明白。 这场演出充分发挥出她的特性。 碧的言行举止淋漓尽致地动员了她的外貌、给人的印象和立场。要在哪里怎么样行动、说些什么,才会让周围的人有何感觉、有何反应?碧完全计算好这些,然后行动。 “吴同学,怎么样?你也听到了,织作同学是清白的。你的妄想根本就是无中生有。就算真的有那个叫什么的组织,也跟织作同学无关。那么麻田同学当然是自杀的。” 校长对美由纪投以侮蔑的视线,洋洋得意地说。接着他转向碧,用有些开玩笑的语气接着说:“这位吴同学啊,坚持说你是恶魔崇拜者的头目。不仅如此,还是卖……呃,在你面前不好提这种字眼哪。然后你就把叛徒麻田同学给推……哦,这也没必要说哪。总而言之,她怀疑你做了什么不好的事。真是血口喷人。蜘蛛……蜘蛛的手下?还是仆人?你知道那种东西吗?不知道吧?” 校长在笑。 碧默默地、可爱地偏了偏头,露出纳闷的模样。 ——毫无胜算。 “呃,织作同学,”益山问,“黑……不,关于疑似凶手的男人,那个人你也完全没有看见吗?” “这……我也没有看见。圣经里并没有提到黑圣母吧?会看到奇异的事物,是因为心中有迷惘。而且以常识来看,也不可能有那种东西。” 碧瞥了美由纪一眼。 “主张自己看见的都是真实,是一种傲慢。同样的,认为自己看见的事物全部存在,也是一种傲慢。” “哦,我曾经听过类似的话……”益山一脸窝囊地望向美由纪。 ——这下子…… 蜘蛛的仆人与碧之间的关联等于是被切断了。 既然夕子已死,线索也消失了,就算一切被归为美由纪的妄想也莫可奈何。从夕子那里听到蜘蛛仆人的事的,只有美由纪一个人…… 还有小夜子……吗? 闯进这间会议室,遭到幽禁以后,三天了,美由纪都没有见到小夜子。 “小夜子……” 益山听见她的呢喃,说道:“是啊,问题是那个渡边同学呢。” “算问题吗?唔,的确是个问题哪。” 校长看起来很不服气。事务长接着说:“渡边同学的伤应该好得差不多了。是啊,既然织作同学都这么说了,渡边同学试图自杀应该是真的吧。对吧,代理理事长?” 柴田闻言,食指轻轻敲着额头说:“可是她自己说她没有自杀,那么这下子……变成她作了伪证?” 教务部长不当一回事地说:“可是本人会想要隐瞒也是当然的吧。因为一时糊涂,试图自杀,但活下来之后改变了心意,觉得丢脸而保持沉默……” “什么叫一时糊涂!”杉浦美江原本一直默默无语,此时她以充满挑衅的严厉口吻插嘴说。“听说她不断地遭受到性方面的虐待和暴行,不是吗?如果这是事实,那么你应该撤回一时糊涂这样的说法!不,你应该道歉!比起有没有卖春行为,校方更应该先查明那名男性教师的性暴力行为的真相与事实才对!” 校长宣称没有那种事实,没有证据。 “有证据吧?遭到暴行的本人还活着。去问她就知道了。” “就算是真的,她也不会说吧。” “那么由我们去问如何?”美江毫不退缩,“如果这是真的,我们妇女与社会关系思考会将会告发这所学院,并且抗议到底。责任全都在你们教师身上!” “你、你是那个……你有没有搞清楚,你可是嫌疑犯的妻子哪!而且你有什么权限……” “不管我是嫌疑犯的配偶还是凶手的母亲,都没有关系。你刚才的发言本身大有问题,女人并不隶属于男人的。就算是夫妇,也是不同的两个个体。没道理说因为是犯罪者的配偶,就必须被剥夺基本人权。不,这是绝对不允许的!” “请等一下,美江女士。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过请你改天换个地点,呃,再带着织作葵小姐来抗议吧……” 益山虽然模样窝囊,却作出了十分机敏的仲裁。 校长等人对织作的姓氏敏感地起了反应,沉默了。 益山接着说:“……总之,现在请各位优先确定刑事案件——失礼,与杀人命案相关的事实。吴同学的证词中提到,不管是本田老师的死还是是亮先生的死,都是由于渡边同学的期望所造成的,我特别重视这一点。” 无论凶手是谁,惟有这一点是不会错的。小夜子希望本田死掉是事实,而理事长的死,也是因为他做出卑劣的恐吓行径才遭到报复。因为小夜子事先就知道他会死了。 校长左右摇头说:“又是诅咒吗?” “这是杀人……”益山替美由纪辩解似的说,“……这不是怪谈也不是恐怖故事,而是杀人事件。听好了,事实上真的死了好几个人。每个人都是被杀的,所以一定有凶手。另一方面,因为有两名目击者,所以渡边同学曾经试图跳楼自杀这件事应该也是真的。但是……她人还活着,那么就像刚才吴同学说的,一定有人救了她。渡边同学有同伴。而且就算渡边同学不是实行犯,她在两件绞杀命案当中,都有足够的杀人动机。那么她的同伴有可能是共犯或是事后共犯,渡边同学也有教唆杀人的嫌疑!” “原来如此。”柴田点点头,说道,“是啊……这种情况,渡边同学的证词很重要。如果她的情况还好,就把她叫过来,这样比较好吧。对吧,益田先生?” 益山闻言,露出“这有什么好犹豫的”的表情,答道:“请务必请她过来。”真是的,这些人为什么不把当事人全部集合在一起呢?这样一来,事情就可以加速解决了。 碧低声说:“对了……我刚才看见渡边同学和海棠先生走在一起。” “海棠?他为什么会跟渡边同学在一起?”柴田诧异地说。 海棠的话在美由纪的耳畔响起: ——没有时间了,已经没有时间了。 ——千万不可以向侦探或是柴田先生坦白啊。 ——不可能一到就马上解决吧。 ——昨天她对我说,让她考虑一天。 原来如此,海棠离席,是为了去找小夜子。 蜥蜴想要在侦探正式行动之前,先掌握卖春的事实吧。海棠说,小夜子昨天被他逼问以后,要求他再等一天。 他是昨天这么说的,所以约好的日子就是今天…… “啊!”美由纪叫出声来。 小夜子一定是想要像杀了是亮那样——把海棠也杀了。 小夜子委托黑圣母,而且要在今天之内…… “海棠先生危险了!海棠先生他……” 海棠先生会被杀。 教务部长拍打桌子:“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又来这一套!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你爱扯谎也该有个限度。织作同学的清白好不容易才刚被证明,你又说出这种蠢话来。不许在那里胡言乱语,捉弄大人!海棠先生为什么非被杀不可?” “海棠先生误会了,他这几天一直纠缠着我和小夜子,所以……” “所以怎么样?” “我忠告他说,要是威胁小夜子,会遭到和理事长相同的下场!可是他不晓得有什么企图,完全不死心,昨天去找了小夜子……结果小夜子叫他再等一天。理事长威胁我们的时候,小夜子要理事长再等她两天。那个时候,小夜子还说黑圣母都听到了,不要紧了。而理事长在第二天来临之前就……” “原来如此!”益山叫道,“海棠先生现在的状况和被杀的是亮先生一样对吧?继本田幸三、织作是亮以后,现在渡边同学希望死掉的对象,就是刚才的海棠先生……所以渡边同学委托圣母……” “喂,怎么连你都在说这种鬼话?不要再那样胡言乱语了。织作同学不也说了吗?根本没有什么黑圣母。就算再怎么祈祷,木像也不可能会动啊。连国中生都比你还懂事。”教务部长纠结着那张脸大声说道。 益山站起来,豁出去似的挥了一下拳头,扫视众人说:“我才希望你们适可而止一点。要说几次你们才会懂?黑圣母存不存在根本不是问题。校长先生,柴田先生,就算没有那种怪物,显然也有一个杀人凶手存在啊!都发生命案了啊!这位同学打从一开始就这么说了,你们为什么听不进去?对吧,吴同学?” 益山细长的眼睛看着美由纪。 ——他懂嘛。 益山说的完全没错。美由纪反而无法理解,其他人明明都是大人,为什么连这点程度的事都不懂呢? 益山继续说道:“事务长!呃,厨房的……杉浦先生预定几点回来?” “正午前……应该就会回来。” “那不是应该早就回来了吗?那么……织作同学,你看到那两个人——海棠先生和渡边同学在哪里?” “他们好像……往礼拜堂走去。” 第十三个星座石——黑圣母的祠堂。 蜘蛛的仆人进行仪式的场所。 ——碧竟然能够一脸不在乎。 继海棠之后,下一个被盯上的……应该就是碧啊。 “走吧!”益山充满干劲地说道,望向美江说,“你留在这里比较好吧。” 美江严厉地瞪着益山说:“我要去,我在户籍上还是他的配偶。” 柴田和益山带头,全员开始移动。 校长和教务部长一脸无法信服的表情,拖拖拉拉的。所以美由纪赶过他们。超过他们时,教务部长用力拉扯她的袖子,但美由纪把他甩开了。没时间理这些迟钝鬼。 不能再让尸体增加了。 不能再让小夜子继续做傻事了。 再这样下去,小夜子会…… 无机质的石板,充满压迫感的坚固建筑物,涌不出水来的死寂喷泉。将一切都反弹回去、没有一丝温柔的、监狱般的学校。雕刻在礼拜堂的诡异浮雕,以及读不出来的成排文字。 “校长!”美由纪回头叫道,“我从以前就一直想问,这上面写些什么?” 校长一脸呆样,张着嘴巴看事务长,事务长看教务部长。教务部长惊慌失措地看自己背后的碧。 “不知道是吧,那就算了。” 美由纪早早放弃他们,踩出“喀喀”的脚步声,小跑步前进,对前面的两个人说:“在后面,一定在后面!” 天蝎宫,金牛宫,天秤宫。 “这就是星座石吗?”益山说。 一绕到后面,石板地就结束了。 茂密的森林,丛生的杂草。 礼拜堂正后方,第十三个星座石。 被覆盖在赤褐色藤蔓底下的礼拜堂墙壁。 森林前面,是腐朽的黑圣母祠堂。 木头格子门的铰链依然是坏的,现在也看得见里头的黑暗。 令人忌讳的风景。 ——一如既往。 校长等人约摸在转弯的道路半途就踌躇了。 沙沙。风声。心悸。不对…… 益山说“安静”。 沙沙。气息。声音。声音? “有人,怎么回事?” “在森林里。益田先生!有人在吵架!” 柴田英勇地径直往森林走去。 益山循着稍微迂回的路线往森林深处走,他慎重地拨开草丛,观察状况。美江跑近益山身边,跟着他过去。 美由纪赶过益山,沿着礼拜堂的墙壁再向里走,在黑圣母的祠堂前停下。 馊掉的空气、腐败的泥土味、干草香以及不明所以的妄念,穿过森林扑上她的脸颊。 美由纪望向祠堂,潜藏在那里偷听的家伙。 ——竟然…… 竟然杀人! 开什么玩笑,不要把小夜子…… 不要把小夜子给牵扯进去! 就在这个时候…… 草丛里传来呻吟的声音,接着是短促的尖叫。美由纪顿时全身戒备起来,然后怀着豁出去的心情靠近圣母的祠堂。 ——在哪里? “啊!” 美由纪被什么东西绊到,踉跄了一下,往前扑倒,她用手撑住地面。 好软。 视线滑过地面。 那里…… 躺着一具形状非常熟悉的物体。 是看惯了的近黑色的灰色块状物。 ——什么? 白皙而修长的两条物体在泥土上伸展。 是脚,是人的脚。裙摆卷起,一边的鞋子不晓得掉到哪儿去了,白色的袜子松弛,变得漆黑肮脏。双手抓着枯草,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土。可能是曾经扒抓过地面吧。 ——是谁? 美由纪拉高视线,从腰部移到胸部。白色的蝴蝶结松开,邋遢地垂下。浑圆柔和的肩膀线条,延伸上去的纤细颈脖…… 一片赤黑,仿佛要被拧断似的。 然后是…… “小夜子……” 小夜子…… “不……” 小夜子被杀了。 “不要……” 那是小夜子的尸体。 “不要……” 眼珠几乎蹦了出来。 “不要、不要……” 脖子几乎弯成直角。 “不要!” 黑圣母……不是小夜子的手下吗? 难道……这是诅咒别人的报应吗? “不要啊!——小夜子……小夜子……” 几乎就在美由纪尖叫的同时,某个不明物体“咚”一声掉落下来。不明物体拨开草丛和枯草,一个回转,发出沉重的声音,反弹似的跳上空中。 ——水鸟的…… 是女人的和服。 和服极为缓慢地翻动着布匹,倒在地上。 美由纪看见后仰倒下的漆黑脸庞。 白色的眼睛。 “啊……” 说时迟那时快,和服被一起掉下来的另一个东西给盖住了。“呜噢噢!”咆哮声响起。和服扑向了什么东西。 “住手!” 地面的黑块叫道,和服再一次被撞开,翻了个筋斗倒下去。是黑块把他推倒了。就在和服重整旗鼓站起来之前,黑块分成了两边。分开的另一个发出分不清是尖叫还是呜咽的吼叫,慢吞吞地移动并停下来。那是…… ——是海棠。 另一团黑块敏捷地跳起来,撞向再次袭击过来的和服——黑圣母。和服袖中伸出粗壮的白手,一把抓住撞上来的黑块。用力过猛,两个影子纠缠在一起跌倒,转了两圈后,以圣母骑在黑块上方的姿势停下来了。 黑脸,白色的眼睛里没有瞳孔。女人的和服,袖子里伸出来的手臂青筋暴露。圣母使出了浑身力气,他粗壮的手指掐住了底下男人的脖子。 “噢噢噢噢!” 圣母…… ——不对,这不是圣母。 ——这……只是个绞杀魔! 绞杀魔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没涂满的眼睛边缘染成一片赤红,太阳穴上青筋暴露。 半开的嘴巴流下唾液。 “啊、啊啊……” 美由纪吓瘫了。会死、会被杀。 就在这一瞬间,绞杀魔往后弹去。他被双腿踢飞了。 踢飞绞杀魔的男子机敏地起身,旋即往倒下去的绞杀魔脸上狠狠踢去。一道竹刀劈上榻榻米般的声音响起。 “这个蠢蛋!” ——侦探! 与绞杀魔缠斗的原来是侦探。 侦探再踢了两三脚,绞杀魔在地面打滚,撞到黑圣母的祠堂。祠堂发出“叽”的一声。 “榎木津先生!” 益山和柴田总算从树林里出来了。 美江趁着混乱的空隙跑向美由纪,把她抱起来。 “小夜子她……” 校长等人听到骚动,也赶了过来,却束手无策,远远旁观。虽说状况不容他们插手,但窝囊也该有个限度。他们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 小夜子都死了。 ——什么嘛! 美由纪用拳头捶打地面。 地面没有反弹,凹陷下去。 “警察!快叫警察!”柴田叫道。事务长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侦探站起来,揪住露出牙齿、依然想扑上来的绞杀魔衣襟,一次又一次全力往祠堂墙壁撞去,建筑物半毁。 侦探退了一步说:“原来是这种机关啊。” 话一说完,侦探抓起水鸟花纹,用力一拉,把绞杀魔的和服给扯了下来。 绞杀魔像陀螺般旋转,和服轻柔地涨满了风,在侦探手边垂下。 这一瞬间,绞杀魔就像泄了气似的当场瘫痪。 益山和柴田跑过来,从两旁架住绞杀魔的手臂。 侦探只是略微喘息而已。“这个蠢蛋!” 真的是……愚蠢。 “你以为变态赢得过神吗?笨蛋!”侦探说道,态度不可一世。 幻想消失了。 什么黑圣母,听了教人笑话。 仔细一看,那只是一个把脸涂黑、穿着作业服的普通男子,茫然失神地坐在地上罢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黑圣母看起来滑稽极了,真正的黑圣母正从毁坏的祠堂里嘲笑着这个小丑。 “隆夫……”美江唤道。 绞杀魔——杉浦隆夫慢慢地把那张肮脏的黑脸转向这里,他看到美江的脸,只说了一句:“美江……” “这家伙不会逃也不会闹了,这就交给我吧……”侦探晃了晃和服说,“……所以赶快把他交给警察吧!” 听到这句话,杉浦垂下肩膀,显得更无力了。 益山不知道是否相信侦探的话,认为交给柴田一个人也不要紧,放开杉浦的手臂,担心地问侦探说:“榎木津先生,你要……” “我当然不要紧嘛,益山!所以我一开始不就说这家伙是凶手了吗?呆子!要是早点抓到他,女学生就得救了啊!还有,喂,你这家伙,你就是色欲熏心,才会碰上这种事。喂,振作一点!” 侦探走到跪伏在地面的海棠身边,蹲下来拍了他的脸颊三下。海棠的自我似乎崩溃了,喃喃自语着意义不明的话。他好像失禁了。 侦探失望地说:“噢噢,我做错了,我竟然救了这么不像样的男人!这家伙脑袋跟外表都烂透了,早知道就不救了!” 侦探狠狠地轻蔑了海棠一顿之后,把他甩开。 没有一个人对海棠伸出援手,他完全就像只蜥蜴般爬到礼拜堂墙边,靠在爬满藤蔓的墙上,瘫痪了。他的脖子一带变成了紫色,头发和衣服也变得乱七八糟,浑身沾满枯草和泥巴,脏得要命。 柴田眯眼看着自己的心腹,接着看了看恍惚的杉浦,向侦探问道:“这到底……” “很简单。我出来散步,四处逛逛,然后走进这座森林里。结果看到一个可疑的变态背对我,蹲在那个肮脏的小屋旁,而且他旁边还死了一个女孩。” ——死了? “我正思忖该怎么做才好,躲在草丛后面,结果这个低能大色胚一脸色相地走了过来。那个女装变态掐脖子魔突然跳了出去,抓住那个无能色老头的脖子。有人在眼前被杀也实在麻烦,于是我便一脚踹飞他,结果就演变成三人肉搏战了。” “请等一下,榎木津先生,这个女孩当时已经死了吗?”益山问。 “当然死了!” “可是……碧,你……”柴田望向碧。 碧罕见地露出悲壮的表情。 碧刚才的确是说小夜子和海棠走在一起。 这是决定性的伪证。到了这步田地,天使总算不小心露出马脚了。 但是,马并没有失蹄。 “那么……是我看错了呢……”碧以哭声说道,抓住校长。在旁人看来,她完全就是个饱受惨剧惊吓的美少女。 即使在这种状况下,也只要一句“看错了”就可以蒙混过去——这就是碧的实力。 碧接着又用有些激动但依然稚嫩的嗓音说:“……但是这实在是太残忍了……你以为做这种事,可以被原谅吗?神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原本恍惚出神的杉浦听到碧的话,吓得浑身一颤,把头按在地面,发出长长的呜咽。请原谅我、请原谅我——在美由纪听起来,杉浦是在这么说。 美由纪望向碧。 这个不像样的男人的呜咽,听在碧的耳里,是什么样的声音呢?从校长身后注视杉浦的碧注意到美由纪的视线,瞪了她一眼,再次望向杉浦说:“……你不会被原谅的。” 杉浦发出“咿”的呻吟声。 侦探以不输给碧的一双大眼睛望着杉浦,很快地站正,转头望向碧。他的表情十分精悍。 接着侦探头一次以严肃的声音说了:“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立刻通报?” 碧躲在校长背后回答:“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知道这里有尸体。” “我不懂你的意思。”碧垂下头去。 校长庇护碧似的反瞪侦探。 教务部长挡在旁边。 “哦?”侦探看着碧,一双清楚的浓眉有些悲伤地扭曲,低声呢喃,“……你也是……棋子啊。” ——棋子? 不懂他的意思。 侦探愤恨地说:“照这个样子,这种变态抓再多也没用!就算消灭这种人也无济于事,我讨厌白费工夫。过程本身会自行滋生事端的阴险案子不合我的胃口。侦探就像神一样孤高,我不要再继续被小角色当成棋子耍弄了!” 益山慌了,问他什么意思。 “……这个事件不是你们处理得了的,敌人……是事件的作者。你们是登场人物,登场人物是没办法指挥作者的。” 事件的作者,他是指造物主吗? 侦探又接着说:“益山!你立刻回东京去,马上把京极那家伙给我叫来!” “找中、中禅寺先生吗?” “这不是我的工作,侦探只需要结论,解体是祈祷师的工作!” “什么?中禅寺先生会答应出马吗?” “会!叫他还在箱根欠我的人情。” “箱根?他有欠你人情吗?” “有。不过他要是上了棋盘,也会变成棋子吗?……” 侦探一脸严肃,益山跑走了。碧瞪着侦探,校长和教务部长保护着碧,美江在美由纪身旁颤抖。柴田架着杉浦,一脸困惑。杉浦在哭,海棠崩溃,小夜子死了。这里果然…… ——是不好的地方。 美由纪这么感觉。 昔汉东方朔, 曾见异虫,名之曰怪哉。 今此否哉, 亦应循此名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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