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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络新妇之理 作者:京极夏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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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鲸幕绵延不断的错觉。 白色与黑色的墙壁,窗框外是漆黑的树木。 另一头是格外光辉灿烂的汪洋大海——抑或天空? 巨大的太阴明亮得叫人惊叹。尽管无论如何绽放光芒,都敌不过太阳,却依然皓皓闪耀。不过即使是日轮,亦无法酝酿出这片静谧皓白的世界,因此这片诡异的朦胧光线确实是月亮的魔力所带来的。 鲸幕摇晃。 是夜樱在骚动。 如果夜风太烈…… ——蓓蕾尚未绽放就会被吹散了。 方才,织作碧死了。 听说是被溃眼魔捣穿了左眼。 ——怎么会有那种死法? 那个有着一双肉食野兽眼睛的男子,把割开伊佐间无名指的凿子打进那个如洋娃娃般少女浑圆漆黑的眼睛里吗? 那个男子…… 一想到这里,伊佐间手指伤口就隐隐作痛,无法再继续躺下去。 他不是感到悲伤,他与碧的关系并没有那么深。 但是那一幕历历在目。 ——那我走了,姐姐。 ——碧,路上小心。 就此生离死别。 如今回想,茜送别时露出的寂寞神情,更让伊佐间感到不忍。 听说榎木津、木场和今川,还有中禅寺都在现场。伊佐间有点责难地想:明明有那么多人在场,为何竟无法阻止惨剧?但是伊佐间并不了解状况,无法有任何确切的感想。 ——不是的。 伊佐间心想,反倒是因为他们在场,所以碧非得在今天殒命不可吧。 据传,这一家受到诅咒。 伊佐间不太明白,不过他觉得家里的诅咒或许就像不知不觉间压在头上的腌菜石,与个人的自由意志没有关系。无论石头有多沉重,由于根本不知道它的存在,所以人们并不会对它有所抵抗或批判。 然后承受不了它的重量,徐徐扭曲变形。 构造物徐徐地扭曲变形,不久后将从脆弱的部分逐渐崩解。被压出来的破损即使微不足道,也无法填补。构造物为了维持自己的构造而产生的龟裂,愈是填补,就愈会给其他部分造成多余的压力。显而易见地,不久后构造本身将会崩坏,只有迟早的差别。所以今天的惨剧即使没有发生,也一定会在不久的将来造访吧。 但是,它却在今天发生了,原因是…… ——石头被拿掉了。 因为中禅寺解开了诅咒吧。 压在头上的石头被取下,大部分的人都会感到松一口气吧。但有时候并非如此。 所谓扭曲变形,是抵抗偏颇的加压,为了保持均衡而产生的吧。换句话说,若是急剧地修正,或是一口气排除压力,可能连那不安定的均衡都给破坏。 如果不想破坏长期累积而成的巨大扭曲,并矫正成原本的形状,还是只有花时间慢慢导正一途。 所以,尽管中禅寺知道那么多,却迟迟不肯出马。 那么今天碧会死亡,也是伊佐间的责任。 透过今川,请来不愿出马的中禅寺的,就是伊佐间自己。面对吱咯倾轧的扭曲,他无法袖手旁观。 伊佐间已经在这个扭曲之中待了好几天了。 伊佐间的手指受了伤,立刻在村子里的诊疗所接受治疗,但还是发了烧,结果回到这栋蜘蛛网公馆来了。其实伊佐间还有其他无数的选项,而且虽然自家很远,但也不是回不去的距离,不过…… ——我想看到结局。 伊佐间这么想。伊佐间生来就是个不甚执着的人,不管付出的感情有多深,都不会一直拘泥下去。然而…… ——我是受了天女的诅咒吗? 只能这么想了。在这数天中,伊佐间对织作家的女性所抱持的偏见也消除了。 茜十分勤勉,把伊佐间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令他觉得过意不去;阿节虽然粗心大意,但个性开朗率直,让人讨厌不起来。真佐子虽然给人难以亲近的印象,但那是因为她贤明而且慎重,不会成天腻在别人身边,而是直来直往,反而让伊佐间觉得舒坦。 说到贤明,葵也贤明过了头,无可挑剔。硬是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就是太正直了。通常一个人的主义与主张,并不会与外貌及言行完全符合,然而葵却几乎是表里一致,如此罢了。伊佐间认为会讨厌葵的人,是因为自己有着不必要的执着和成见。至于因为她是女人,所以看不惯她的聪慧,这类偏见根本不值一提。 完全没有难相处之处。 每一个人其实都非常普通,然而…… 在这个家里却扭曲了。她们并不是被古老陋习囚禁的反近代分子,然而一旦成为一家人,她们就崩解了。家族的魔力、土地的磁力、血缘的咒力——伊佐间不相信这些以修辞表现的无意义力量,更不相信什么超自然力,即使如此,他还是深切地感觉到一股难以违抗的重压,以及压力所造成的扭曲。这令他难以承受。 警察一天上门好几次。 恰好就在伊佐间遭溃眼魔袭击时——绞杀魔出现在碧的学校,杀害了一名学生,并遭到拘捕。学院比警方早一步前来向真佐子报告,但是信息似乎有些混乱,与警察的陈述有许多矛盾。片断的信息令人无从掌握事件全貌,碧好像也没有危险,但是那时,碧的立场似乎十分微妙。 警方的态度转趋强硬,葵与执法人员的对立益形激烈。不过他们立足的水平落差太大,说是对立,但争论的焦点完全对不上来。葵抨击警方对待老百姓的态度,以及他们对犯罪本身的认识不清,警方则回击葵不合作,并将她蛮横的态度视为是在隐瞒某些不可告人的隐情,不断攻击。 没多久,警方就提出要求,要将碧作为重要关系人带走。 听说学院拒绝配合搜查,也不肯交出碧,但这种目无法纪的行为原本就不可能行得通,警方要求织作家以监护人的身份说服学院。对于警方的要求,葵回答说她们不干涉学院的方针,但对象是未成年少女,因此这个问题必须慎重处理,要警方出示把碧列为关系人的明确根据。对此,警方的说明如下: 是亮遇害当天…… 是亮从前天开始,就一直流连在胜浦町的酒吧里,早上十点才回家。当时,伊佐间和今川正在古董房间里鉴定物品。是亮回家时,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但是好像还是没喝够,又在大厅里喝起威士忌。葵非常厌恶这个不肖姐夫,一看到他,就关进自己房间里了。茜和阿节人在厨房里。 碧好像和是亮一起待在大厅。 这里出现了两个问题:雄之介在世时,是亮一次也没有进去过书房。还有,是谁告诉是亮有古董商前来鉴定的? 厨房里的阿节和茜听到是亮大声叫道:“那个死老太婆竟然擅作主张!”茜闻声,才离开厨房。阿节也印证这个说法。 葵一看到是亮回家,立刻就关进自己房间了。那么可以告密的只剩下碧一个人。碧平常几乎不和姐夫交谈,为什么偏偏这一天却向他打小报告?…… 当时,碧是不是试图设计让是亮前往书房?是不是她把绞杀魔藏进书房里,再引诱是亮去那里?…… 警方似乎做出了这样的推论。当然,警方没有说得很白,都是葵问出来的。碧一开始就承认她待在大厅里,似乎没有必要旧事重提,但当初警方只拘泥于行凶时的不在场证明,完全不当一回事。 但是警方真正的意图在于其他。 警方怀疑碧的,其实是杀人的罪嫌。 这个消息并非由警方告知,而是学院——应该是柴田集团的首脑所带来的。 据他说,碧可能与学院里发生的教师命案、学生命案以及学生集体卖春的案件都有关系。 警方认为杀害学生的实行犯就是碧。听到这件事,连真佐子、葵还有茜都大为讶异。 经过商议后,织作家割舍了四女碧。 割舍…… ——家母和舍妹都想要把碧抛下。 那天晚上,茜哭着对伊佐间这么说。 所谓割舍,不是织作家同意将碧作为重要关系人交出去这样单纯的意思。 而是亲情上的问题。 ——如果碧真的犯了罪,就应该让她赎罪。 ——就算是一家人,如果包庇她,道理上就说不过去了。 ——可是,就算她是个罪犯,女儿还是女儿,妹妹还是妹妹,不是吗? 真佐子断定说:碧就是这样一个孩子。 葵放弃地说:必须迅速且适切地收拾善后。 茜说她无法理解这样的母亲和妹妹。家父过世、外子也过世了,这种时候最仰赖家人支持,然而家人却这样四分五裂——茜说着,泪如雨下。 从碧开始的龟裂,暴露出一家人的扭曲。 因为事情不是发生在身边,所以伊佐间一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是女儿卷入杀人事件,母亲和亲姐姐却不去探望,仔细想想,这的确是一件很奇怪的事。说起来,她们应该没空照料伊佐间才对。碰到这种状况,不管是真佐子还是茜或葵,都应该立刻赶去关心才对。 听说真佐子和葵都忙着处理雄之介与是亮过世所带来的大量事务性问题。 ——我太无能了。 茜还这么说。 茜不会会计,也不懂经营。她不了解股票和行情,就职的经验也很少,只曾经在是亮搞垮的公司里做过两个月类似社长秘书的工作而已,也没办法对家务有什么贡献。但是,听说母亲和妹妹强硬地叮嘱茜说:就算是这样,你去了学院也帮不了什么忙,所以用不着去,除非你去了会让状况有所好转。 伊佐间也这么觉得。就算这个只会哭着不断道歉的人去了学院,也不能改变什么吧。 可是…… 即使如此,一般来说,还是会让她去吧。伊佐间没办法确切地形容,而且这件事若说不值一提,也的确是不值一提,可是他觉得非常难以承受,感到非常心酸难过。这是很难得的事,所以伊佐间才会请今川去找那个人。而他来了…… 今早,真佐子前往学院。好像不是去救碧,而是去叫碧放弃挣扎。 然后,碧死了。 夜樱摇曳。 一通电话带来了碧的死讯。 葵哑然失声,茜陷入错乱,耕作一片茫然。 阿节抱住了头,放弃一切的工作。 就这样,这座馆里的时间停止了。 扭曲的家维持着最后的均衡。 ——差不多了。 伊佐间前往玄关。 真佐子要回来了,是木场通知的。 伊佐间慢慢地弄清楚蜘蛛网公馆的构造了。 屋子里有好几个开口,然后有多少个出入口,就有多少条线。与房间的大小无关,和楼层也无关,走廊和楼梯不算在内,这些地方都只是连接门的外侧和里侧的漫长连接点罢了。有两道门的房间也只是通道,惟有两道门当中有一道门通往外面的房间,才是那条线的起点。 而这些成串的房间——线,集中在某一个地方。 那里是线的终点。伊佐间不晓得总共有几条线,但是好像有一个房间,所有的线会抵达那里。那里就是这个家的中心。那里的门的数目,应该与开口的数目——线的数目一样多。伊佐间一开始以为大厅就是中心点,但是不对。大厅只在一楼有三个出入口,以及楼梯井的二楼有一个出入口而已。换言之,大厅只是某条线与另一条线交错的交叉点罢了。有四个门的房间全部都是交叉点,与直线交叉的横线则是封闭的。从横线的房间,只能透过交叉点的房间移动到直线再出去。 把这些摊开在平面上的话,确实会形成放射状,或者会变成蜘蛛网的形状也说不定。 ——立体而且放射。 他总算明白今川说的话了。 伊佐间从房间通往房间,循着线来到玄关。 走出玄关,经过樱花庭院,来到大门。 朦胧的樱花树在两旁布满了整个庭院,背后则耸立着像以胶固定住黑夜般的漆黑洋馆。坚固的门扉另一头,稀疏地散布着低矮的褐色树木,中央被一条没有岔路的道路贯穿。 走上这条道路的人,全都被这座蜘蛛之馆所牵引、缠绕,动弹不得。就算想离开这座洋馆,缠住手脚的蜘蛛丝也充满黏性,绝对无法解开。身为苍蝇的伊佐间被囚禁在这座拥有蜘蛛网构造、犹如绘画般的洋馆中,直到它完全干透之前,都无法逃脱。 他这么幻想。 茜站在庭院。 结果,这家的女子一直穿着丧服。颜色与洋馆相同,从头到尾都融入其中。次女茫茫然地盯着门扉的方向。 伊佐间悄悄地来到她身旁。 茜的视线穿透门扉,看着另一头。“她……死了……” “嗯……” “她是那么地惹人怜爱,她喜好幻想,笑容始终挂在脸上……可是她一直很寂寞。家母对她很冷漠,而我和她年纪相差太多,不晓得该如何与她相处。我觉得……我好像一直把她当成洋娃娃对待。”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茜说。 门开了。 ——木场。 木场用一种看不出是愤怒还是不悦的表情瞪着伊佐间,说道:“伤怎么样啦?” 伊佐间出声回答之前,门扉大大打开,真佐子进来了。 真佐子紧紧依偎在一个陌生的青年身边。茜走过去,想要搀扶,却被挡开了。真佐子虽然憔悴,但气势依旧。 “母亲……” “死了……她……她死了。葵呢?马上把葵……” “我在这里……”背后传来金属般的声音。 回头一看,那里站着一个一如既往的人形模特儿。 “……必须立刻采取对策才行。考虑到目前的状况,应该立刻关闭那所学院才是。我已经联络好相关人士,最好马上研拟方针,决定今后该对外采取什么样的态度才是。正好柴田代表也来了,我们立刻……” “等一下!” 伊佐间吓了一跳。 因为茜大声说话了。“葵,碧……碧她死了啊!” “所以我正像这样处理善后啊,没时间等了。” “你的妹妹被杀了啊!” “是的,而且不只是单纯地被杀,而是闹出惊世骇俗的丑闻后死去了。所以收拾善后才更加困难重重,你难道不懂吗?这类原本与企业无关的杂事,有时候是会对企业造成巨大冲击的。由于个人的行为不检,造成企业的损害,这实在太愚蠢了。”葵仿佛在朗读讲稿似的说完后,拉起真佐子的手。 茜抓起母亲的手。“母亲,还有葵……你们这样还算是有血有泪的人吗?碧才十三岁而已啊!姐姐去世、父亲也走了,家人一个个离世了,你们难道不觉得寂寞吗?不觉得悲伤吗?” “姐,可以请你适可而止一点吗?”葵的词句既坚硬又锋利。“你到底明不明白织作家和柴田家对社会有多么大的影响力?连我们在这里争辩的时候,也分分秒秒地在失去社会上的信用!” “这……”茜甩开母亲的手,瞪住妹妹,“……这是你基于你所主张的扩张女权什么的想法吗?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么……” 葵的眉间露出不快的神色。“请别说傻话了。我是以一个社会人士、一个企业人士的身份发言的。这种事哪分什么男女?这只是单纯的公事处理罢了。” “不要把妹妹的死当成公事处理!”茜忍住哭泣,颤抖地说。 “姐姐,”葵发出困扰的声音,“如果感伤地嘶喊大叫,就能够解决事情的话,任谁都会哭叫。但是不管是哭还是叫,战争都没有结束,不是吗?就算女人再怎么动之以情,诉求着要孩子和丈夫回来,社会也不予理睬。这是一样的。你以为只要哭着说自己死了妹妹,世人就会原谅一切吗?如果我现在放弃工作,成天哭泣……只会被批评女人果然不中用罢了。” “别人怎么说又有什么关系!如果连为家人哭泣一天、哭泣一个小时的温柔都没有,才是个了不起的女人的话……那么我情愿继续当个没用的女人!” “是啊,姐姐是个没用的女人。既然没用的话,你就躲到一边去,继续哭你的去吧!” “葵,你说得太过火了。”青年——应该是柴田勇治——说道,“茜,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昨天的干部会议里,葵被正式任命为令尊的继承人了。她现在是织作纺织机的社长。另外,虽然还只是暂定,不过雄之介先生从前在柴田集团里担任的许多职位,也决定由她来继任。先不说性别,考虑到她的年龄,这也是不得了的拔擢。她是最年轻的干部,所以……请你体恤一下她的立场。” ——葵的立场。 茜垂下头去。 柴田在葵的带领下,搀扶着默默无语的真佐子,消失在洋馆中。茜一直垂着头,伊佐间不晓得该说什么,站在她旁边。 “喂,钓鱼的……” 都忘了木场在旁边。 伊佐间望去,旁边不只有木场,还有四谷署的加门刑警以及两名年轻男子。他记得其中一名是木场的部下。 “木场修。” “京极有话转告你,那家伙一个小时后就会过来啦。” “中禅寺他……” 木场察觉伊佐间的话没有下文,转向茜说道:“喂,你的妹妹等于是被警察给害死了。就算我道歉,应该也不能弥补你什么,不过……对不起。” 木场向茜道歉。 “碧她……” “现在正在接受司法解剖,只差一点就可以救到她了哪。而且虽然无法免除教唆杀人的罪嫌,但是她好像没有杀人,也没有卖春。所以啊……” 木场说到这里,突然背向茜,朝着加门大吼:“喂,大叔,你要在那里发呆到什么时候?快点去逼平野招供啊!叫那家伙一五一十全招出来。你从去年五月就一直在追查溃眼魔的案子吧?你不去侦讯,要叫谁去啊?” “可是木场兄,你自己不也……” “别管我了,而且我早就被排除在外了。这次的事件是以现行犯逮捕,重要的是能不能让之前的四宗命案提起公诉。这些全都是四谷署和千叶的案子,我们帮手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木场把加门推出去,望向部下说:“青木,你也去。” “我留在这里,前辈和加门兄一起去吧。前辈对那家伙……” 木场才刚对伊佐间等人说完“只有高桥志摩子,我一定要救她”,志摩子就惨遭杀害。木场当时的模样,伊佐间印象深刻。 木场打从心底愤怒。 那个叫青木的部下一定是顾虑到木场心中的怒火,因为溃眼魔又再度在木场的眼前犯案了。 然而,木场狠狠地对青木骂道:“混账东西,不要讲得一副你很懂的样子!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鬼懂什么!听好了,警察只要抓住罪犯,送交给检察机关就结束了。警察怎么能因为不甘心,就去向罪犯诉苦抱怨?不管是难过还是悲伤,抓到罪犯就结束了。没有这点觉悟,怎么当得了公仆?平野落网了,我对那种人已经没有兴趣了。” “可是……前、前辈不想从平野那里听到真相……” “真相是由法院决定的,我对那种玩意儿没兴趣。我……”木场仰望洋馆呢喃,“……只想会会蜘蛛。” “蜘蛛?”茜反问。 “嗯。有人说你的妹妹还有其他人,全都是被蜘蛛给操纵的。”木场微微转头,不悦地答道。 茜露出苦恼的表情说:“被蜘蛛操纵?意思是说……碧的背后有幕后黑手吗?有……其他人操纵着她吗?那就是——蜘蛛?” 木场重新转回来说道:“是啊,真是悲哀。从头到尾,全都是谎言,竟然把年纪那么小的孩子逼到那种地步……你听说过她从别人那里拿到钥匙的事吗?” “钥匙?” “学院里打不开的房间的钥匙。” “打不开的……告解室……” “你知道吗?” “我和葵……都是那所学校的毕业生。”茜只低声说了这么一句,茫然离去。 “她好像快撑不住了哪。”木场说。 结果加门离去,两名年轻人留了下来。 呆站在原地也不是办法,伊佐间带领刑警们到自己借住的客房去。葵、真佐子和柴田三个人应该在大厅商量事情,也没看到阿节和耕作,伊佐间只好带路。众人经过白与黑交互掠过视野的走廊。 年轻男子——听说他叫益田——开口了:“木场先生,你怎么想呢?” “想什么?” “如果蜘蛛在这栋屋子里的话……” “一定在吧。” “那么就是刚才那三个人里面的其中之一。” “应该是吧。” “母亲,以及两个姐姐。她们有理由陷害妹妹吗?” “这点倒还看不出来。” “我认为,蜘蛛会不会其实并不存在?” “不存在?”木场停住脚步。 “是的。这次的事件,构造的确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一样。只有在真凶构筑的道理上,所有的事象才能够稳妥地分布。但是,它的中心是一个空洞,那里并没有活生生的人……” “那有什么?” “思想或是概念,这类没有形体的……” “哈!那种东西连拿来填肚子都不行。” “例如亡者的……遗志之类的。” “幽灵会打电话吗?至少川岛喜市是直接接到蜘蛛的指示的。” “这……如果对喜市下指示的,是刚才过世的碧的话呢?” “什么?” “那个女孩自称蜘蛛,而且她操纵着杉浦。她会不会利用母亲的遗恨这类无中生有的讯息,同样地操纵喜市?这是主线的一种伪装。然后平野也……” “笨蛋,那女孩被平野给杀了啊。” “可是,碧手上有那个房间的钥匙吧?那么把平野藏在那个房间的,会不会就是碧自己?” “可是,那她为什么……” “杉浦不是也想杀害碧吗?或许平野也像杉浦一样,已经厌倦了。” “平野厌倦了?” “是啊。织作碧是一切事件中的傀儡师,而操纵着碧的就是——织作伊兵卫……” “他人都死了,老早就死了吧?” “你看那栋犹太教的建筑物。魔法的源头就是伊兵卫,不是吗?碧由于某些契机,拿到了钥匙,不知不觉中被伊兵卫的遗志所操纵……” “那近亲相奸的谎言又怎么说?” “那是预言。可能有什么冒渎的或疑似这样的记载,然后碧把自己套进里面了。” 木场露出像是信服,又难以信服的表情。 伊佐间完全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伊佐间离开通往自己起居的客房路线,绕到阿节的房间去。他想请阿节送茶,敲了敲门,往里面一看,阿节竟然在收拾行李。 “小节……” “我不干了,不好意思。” 她好像哭过了。 这也难怪。短短半个月之间,主人一家就有三个人离奇死亡。就算不是杀人事件——不过伊佐间觉得如果这不是杀人事件,反而更恐怖——也教人毛骨悚然,这也不能责怪阿节吧。 但是这下子就没办法麻烦她送茶了。 “这个屋子被诅咒了。客人,我给你一个忠告,你最好也快点逃。”阿节一脸严肃地说。 “嗯……” 阿节好像看到伊佐间背后木场那张如鬼瓦般的脸,说“你是刑警先生吧?那张脸我想忘都忘不掉”,快步走出房间。 “我有话要告诉警察。老实说,要是就这么辞职不干,还真有点寝食难安。不好意思,你愿意听我说说吗?要不要泡个茶?” “茶不必了。” “这样,那我就不准备了。这个,你看这个。不只是看,你就拿去吧。” 一个泛黄的信封摆在像是茶柜的家具上,阿节捏起它,交给木场。 “这是什么?” “刑警先生之前——五六天之前吗,还是四天前,不是来过吗?那时不是我带路的吗?当时,你说了什么对吧?一个姓川刀还是什么的人……” 木场仔细地观察信封,漫不经心地“噢”了一声,“呼”地朝信封吹气,打开封口。 “……后来茜小姐一直很介意,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耿耿于怀,然后叫我再去检查一下紫小姐的遗物。” 茜的话,似乎会为此烦恼不已。茜的善意也是有可能招来骇人的结果的。 “哦,她不是说喜市的信——遗物已经处理掉了吗?那这是……” 木场的气势逐渐消失,最后沉默了。“那到底是什么?”益田望过去,青木则推开他,探出头去。 “这东西是在哪里找到的?” “就紫小姐的房间啊。虽说遗物处理掉了,也不是把整个房间打掉吧,床啊书桌的都还留着,椅子啊衣柜的也都还在。衣服虽然没有了,不过还是有很多东西。” 木场的表情变得有如厉鬼般凶暴。“什么时候找到的?在房间的哪里?” “就刑警先生来了以后,小姐马上吩咐我去找,所以应该是隔天吧?不是隔天,是隔天的隔天。所以是大前天吗?哎哟,好复杂喔。” “别管那么多了。然后呢?” “然后,我想赶快把它交给警察,可是气氛非常险恶。客人也知道当时那种气氛对吧?我交得出去吗?才交不出去哩。” “东西到底是在哪里找到的?”木场怒吼。 “书桌抽屉,最上面的抽屉。” “问题是……这是不是真的哪。” “前辈,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木场狠狠地瞪了伊佐间一眼,然后把信封交给青木。 “是织作雄之介的手记,上面写着关于石田芳江之死的若干内情。不晓得这东西是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上面写的是不是事实也很难说。而且就算是事实……会怎么样呢?有什么意义吗?这东西为什么会在长女的房间里?” 青木严肃地读完后,交给益田。 “这……那喜市他……” “彻头彻尾地被骗了,被蜘蛛给骗了。” 木场才刚说完,阿节就大叫:“讨厌啦!我最怕蜘蛛了!” “有什么……”伊佐间问木场。 “哦,雄之介在文中述怀写道,石田芳江自杀的原因或许就是自己。上头压根儿没有提到三名娼妇,那三名娼妇的事全是胡言乱语。这跟织作碧一样嘛。喜市也因为捏造出来的过去,被蜘蛛给操纵了!” 木场骂道:“混蛋!”用拳头捶打膝盖。 四人来到房间了。 从伊佐间的房间窗户,可以看到刚才待的正门。从上方俯瞰,庭院就像一片大海。这栋宅子是漂荡在樱花大海上的方舟,但是这艘船不会动。若是把漂浮在浪头的船当成定点固定,那么世界就会随着波浪的起伏摇摆。 青木开口道:“益田,你人太好了。我不认为会有那种结局,可以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死人的遗志上,皆大欢喜地收场。这个事件背后一定有个邪恶的、活生生的人。去年的事件就是如此,那起事件的中心,有一个与种种事象都没有关系的——邪恶的真凶。” 益田说道:“我曾经体验过一个没有中心的事件——虽然有实行犯,但事件全体却是以和犯罪无关的符码连结在一起,那真的好难熬。虽然有杀人犯,但事件里却没有罪犯。就算解决,事件也不会终止。我想起了那起事件。” 伊佐间思忖。 毫无关系的众多念头、妄念、执着和欲望,是有可能像一幅画般巧妙地结合在一起的。这就像沙漠中的风纹虽然是偶然形成的,却会模拟出几何学的设计般,一切都是神的旨意所造成的残酷巧合的恶作剧。 从他们的话来看,这次的事件里,神明的位置上端坐的是一个人吗? 木场说:“世上的事乱七八糟,看起来莫名其妙,但有时候其实是依着单纯到不行的道理成立的。但是道理虽然单纯,嵌合在道理中的事象并不明了,所以答案会有好几个。认定真实就只有一个,是一种狂妄。你们所体验的事,搞不好其实只是众多答案当中的一个罢了。如果你们不是像我这种只会依照经验法则看待事物的笨蛋,就不要心存多余的预测。我只相信我所体验的事,但根据情况,我甚至连我的体验都不相信。预测虽然能够当做一个指标,却成不了结论。” 伊佐间不懂他这番话的主旨,却觉得似乎颇具说服力。他认为有些现实,惟有放弃理论才能够接受。 但是就像中禅寺说的,这样的现实也绝非不可思议。既然事情发生,就应该是遵循着某些单纯明快的原理发生的。但是复杂的分析有时候会带来巨大的误差。只因为初期设定的数值有那么一点不同,得到的解答就变得天差地远。所以人们才会不断地说“这世上真是不可思议”吧。 “那是刚才的……茜小姐吧?”益田问道。 望过去一看,茜和耕作正在大门旁边神情严肃地说些什么。 “那个长得像外国人的……是出门先生?”青木问道。 木场答道“对”,年轻刑警便说:“和是亮先生长得一点都不像呢,因为我看到的是照片吗?还是距离太远?”伊佐间这时候才想到,他们父子的确长得一点都不像。耕作不知为何一副狼狈万分的模样,离开茜的身边,到别处去了。 夜樱……骚然不安地战栗着。 ——来了。 在苍白的月轮照射下,通往低色温的异界陷阱的道路上…… 阴阳师一身比黑影更加漆黑的装束,现身了。 后面,跟着能够看见不属于此世之物的侦探。 引诱他们前往陷阱的向导,是古董商。 ——来了。 然后,伊佐间总算——总算感觉即将迎接尾声。 据说附身妖怪会左右一家的盛衰。 家运隆盛,就会出现附身妖怪。 那么…… 若是将之驱离,一家将会毁灭。 这是世间定理。 这个家,接下来就要毁灭了。 “走吧,钓鱼的。” 木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紧地裹上刑警的铠甲,离开房间。益田和青木对望一眼,跟上前去。伊佐间望向苍白的天空和大海,以及漆黑的樱树形成的鲸幕后,追了上去。 有……丧礼的味道。 门前,有四个黑影。阴阳师、侦探、古董商,还有…… “伊佐间先生……”茜一脸泫然欲泣,转过头来。 茜身后的黑衣男子还是老样子,瘦削憔悴。 眼睛底下的黑影极为不祥。 “伊佐间……” “我……在等你。” “……说谎不是美德哪。”中禅寺说。 侦探气宇轩昂地站在他旁边,表情比平常更加精悍。 侦探眯起眼睛。“水纹尖鼻鲀……短角单棘鲀……断纹紫胸鱼。”榎木津说道。是伊佐间这几天钓到的鱼名。 迎接他们的刑警,眼神比平常更加凶恶。 木场从伊佐间背后大骂:“喂,你要怎么做?” “驱除。” “驱除了会怎么样?” “不知道。毕竟……样式不同。”中禅寺说道。 “络新妇……不是能够驱逐的,消灭妖怪也不是我的工作。所以,请务必小心。” 茜像要甩开什么似的打开玄关。 今川深深地低下头来。 中禅寺像一阵风似的穿过前面。 榎木津目不转睛地凝视了茜一会儿,跟了上去。 众人走过黑与白的走廊。 伊佐间打开通往大厅的门。 真佐子坐在大厅正面的椅子。 葵则端正地坐在猫脚桌那里。 柴田财阀的首脑坐在她旁边。 葵像个机器人般站起来。 玻璃珠般的眼睛倒映出掉进陷阱的男人们。 “多么郑重其事的登场啊……”响亮的金属质嗓音,“……你是……中禅寺先生吗?今天的事,我已从家母以及柴田先生口中听说了。据闻你是个祈祷师。请问,你想对这个家做什么呢?” “你说的没错,我是个祈祷师,因此接下来我想为府上消灾解厄。不好的东西聚集在一起,带来灾祸。蓑出之火为阴中之阳气。否哉,否哉。欲咒他人,须掘二穴……我眼睁睁地将令千金推入了墓穴里,所以……” 阴阳师望向装饰人偶。“让我来除去这里的灾厄吧……祓除祸患。” “真有意思,好吧。我是织作家三女,织作葵。那位是家姐茜,家母真佐子你已经认识了,这就是织作家所有的成员了。其他只剩下佣人出门耕作以及奈美木节。这位……柴田先生可以同席吗?” “当然。不过……五百子刀自已经休息了吗?” “曾外祖母年事已高,碍难同席。”茜行礼说。 “无妨。”中禅寺说,来到葵的正对面,催促全员进房。 “这位是私家侦探榎木津礼二郎,这次接到柴田先生的委托,前来调查圣伯纳德学院的连续杀人事件,以及学生卖春的真相。这位是他的助手,益田龙一。其他的你都认识吧?” “好像……有刑警在场?” “噢,这家伙是我的部下,叫青木,不过我和他现在都不是刑警。我们身为关系人,应该有权利知道事件的结局。” “结局?” “如果办得到……就让事件结束吧,已经牺牲太多人了。只是,我不认为这么做就能够阻止真凶的大计……” “真凶?” “也就是事件的首谋……”中禅寺依序望向众人,“在我的认知里……我毋宁说是为了提早实现真凶的计划,才来到这里的。” 织作葵。 茜。 真佐子。 柴田勇治。 ——他的意思是…… 蜘蛛就在这些人当中吗? 葵合上手中的文件,搁到桌上。“我不懂你劈头就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事件……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还没有结束。” “方才我已经从柴田先生那里听说,绞杀魔和溃眼魔都已经遭到逮捕了,卖春组织的底细也几乎完全查明了……虽说是亲生妹妹捅出来的娄子,但这些事实在是无从负责起,而且舍妹也已经亡故了……” “葵……”茜的睫毛沾满了泪珠,瞪着妹妹。葵好像没听见,无视于姐姐的存在。 “……我们所能够做的,只有援助因为舍妹而参与卖春的学生们。我们将会关闭学院,但是,不能就这样把学生抛下。我们会设法援助她们改过自新,让她们今后在社会上生活不会碰上任何困难。这么做,是祭悼舍妹惟一的方法……我们刚才就在谈论这件事。就这层面来说,事件的确可以说是尚未结束。” “这些事,希望你们务必能够执行……但我所说的,并非那个意思。” “那么是什么意思?” “我想……你应该明白的。葵小姐,事实上,前几天我拜读了你的论文,敬佩万分……” “多谢指教,我很少得到男性支持。” “所以我想救你。” “咦?” “今后的时代需要你这样的人。如果你垮台的话,提升女性地位的运动将会大幅落后。社会要到达你所在的水平,必须花上二十年之久。如今山本纯子小姐已死,我不希望连你也牺牲。我的工作是驱逐附身妖怪,驱逐附在人身上的妖怪、附在家中的妖怪,都是我的本职所在。以这个意义来说,我要……” 中禅寺笔直地望着葵,然后说了:“……驱逐妖物。” 葵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为什么我会垮台?而且你说的牺牲是什么意思?” “我还没有看穿这里有着什么样的陷阱。这里难保没有伏兵会变成第二、第三个平野及杉浦,而且或许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已经设下了巧妙的机关。” “我无法理解你在说什么。” “你……不化妆呢。” “……什么?我是不化妆,这怎么了吗?” 葵不是基于个人的主义或主张不化妆,而是因为她没有必要化妆。若是在葵的脸上涂抹东西,只会让人觉得多余而且玷污了。 榎木津唐突地开口了:“你为什么……要藏匿那家伙?” “什……什么?” “那个女孩是被那家伙给杀掉的呢。” 中禅寺也不阻止榎木津,说道:“葵小姐,我不懂你在想什么,但平野迟早会招供。那么一来,你将彻底地垮台。你已经是名副其实的织作家当家,也身兼柴田集团的重职吧?如果自首的话,还有希望……” “我真的不懂。还以为你是在捧我,结果原来是空穴来风的诽谤中伤吗?” “不是的,这是忠告。” “请你适可而止一些!”真佐子严厉地说,“从刚才就听你在说什么消灾解厄、驱魔避邪的,织作家没有那种需要你驱逐的坏东西!事到如今,就算祭拜,碧和是亮也不会回来了啊!葵,你不是总是说,有时间回顾过去,倒不如勇往直前吗?你说的一点都没错。所以我们家完全不需要祈祷加持之类的东西!” “但是街头巷尾盛传这里……有天女的诅咒。” “无聊!” “没错,无聊至极。但是夫人,无风不起浪……” 真佐子狠狠地盯着阴阳师。 “首先……该从织作伊兵卫先生说起吧,也就是夫人你的父亲……” 这个男子天不怕地不怕。换做是伊佐间的话,肯定会像是被蛇盯住的青蛙般,动弹不得。 “……据说伊兵卫先生出生在京都,入赘之前的旧姓是羽田。” “我……是这么听说。这怎么了吗?” “据说羽田家是秦氏的旁系 [羽田(hata)与秦(hata)的日文发音相同。]。我认为他建造那栋夸张建筑物的理由,就是因为他的出身。虽然疯狂,但这也是他认真钻研后所得到的结果吧。” “你所说的夸张建筑物……指的是圣伯纳德学院吗?”葵问道。 “是的,我指的就是以那座犹太教寺院为中心,聚集仿造品般建立起来的魔法结界。” “你说犹太教?” 葵那张端正的脸庞露出不悦神情。柴田的喉咙作响,说道:“是啊。呃,其实就像他说的。” “难以置信。我也是那所学院毕业的,但我甚至连基督教都没有学到。那是因为我对于基督教根植于男性原理的教义感到抗拒……可是犹太教……这太荒唐了。” “就是啊。”阴阳师同意说。 “你有根据吗?” “不期然地,今天发现了证据。夫人和柴田先生也亲眼看见了……” 柴田露出怪异的表情,他这个人好像很单纯。 葵十分狐疑,脸颊阵阵痉挛。 “……而且,如果那所学院真的是基于基督教的理念而建,一般都应该要隶属于基督教团体或教会才是,然而那所学院什么靠山也没有。听说你们两位都是那所学院毕业的,难道从来都没有觉得不对劲吗?” “现在虽然不一样,但上一届的校长拥有神父的资格,教师全都是信徒,礼拜和赞美歌、圣经,也和我所知道的一般基督教仪式没有什么不同。虽然强制信教令人不愉快,但我并不觉得有着什么特别不可思议的地方。对吧,姐姐?” 聪颖的妹妹问道,茜毫无生气地回答:“嗯。可是那栋建筑物上有不可思议的文字……” “那只是一种装饰……是一种设计吧?” “那是希伯来文以及卡巴拉的魔法记号。”阴阳师说出不符合阴阳师专业的话来。 葵露出惊讶的表情,看了真佐子一眼,说道:“怎么可能……魔法的记号会那样堂而皇之地刻在上面吗?一点都看不出想隐瞒的企图。太教人无法相信了。” “因为建造的人本来就不企图隐藏。可能是因为就算有人看得懂,也不会怎么样吧。上面只写了一些无聊的话。所以它原本就不是为了隐藏而建造,而是后来才又动了手脚的。” “但是既然没有宣称是犹太教的话……” “正式隐藏它犹太教的身份,是昭和以后的事吧。调查创立当时的纪录,可以发现数据上虽然并未宣称它是犹太教系,却也没有明载是基督教系。作为器皿的建筑物本身就是蛊物,不管要拿来做什么,其实都无所谓。应该是落成后,才想到既然要拿来利用,就当做学校好了。” “你、你说那里原本并不是学校?” “也只能拿来当学校使用了。因为有礼拜设施,就算要拿来当学校,也只能伪装成传教系学院,结果才不得不标榜是基督教吧。而且就算有人发现它的真面目,在战争时期,犹太教也会惹来麻烦……所以不得不保持沉默。” “为什么……要这么做?” 此时,葵掉进阴阳师京极堂的陷阱了。 只要发生一点兴趣就完了。 “羽田氏的本流秦氏,原本是来自中国的移民。据传他们的祖先是秦始皇,一说认为他们的祖先是以色列的大卫王。” “大……大卫王?” 如此一来,中禅寺的话将如洪水般宣泄不止。 “京都的太秦(uzumaki),是秦氏在平安京成立 [桓武天皇于七九四年迁都于平安京,为现今京都市。]以前就一直居住的土地。‘uzumaki’这个发音会写成‘太秦’这两个字,据说就是从这里来的。太秦有一座广隆寺,以藏有国宝第一号弥勒半跏思惟像闻名,而创建这座广隆寺的,就是秦氏一族的秦河胜。” 葵说:“这点常识我知道。” “广隆寺附近有一座木岛坐天照御魂神社,俗称蚕社。神社的境内有一座叫做元的池泉,池子中央有一座鸟居,被称为‘三角鸟居’或‘三面鸟居’,是日本惟一一座八角柱三根柱的鸟居。” 中禅寺竖起三根手指。“不晓得各位是否知道?那座鸟居是在三角形的三个顶点各竖立一根八角柱,而相当于三角边的部分,则横放着笠木及岛木 [笠木为鸟居上的横木,而岛木则是笠木底下的横木。],样式非常奇特。针对这座鸟居,明治四十一年,有位东京师范学校的教授发表了一篇极为有趣的论文。他说,这座鸟居是景教的鸟居。” “景教?” “就是七世纪前半叶传入中国的基督教异端——聂斯脱里派。中国似乎已经没有景教的遗迹留存了,但中国以前曾发现原大秦寺的一座‘景教流行中国碑’的石碑。大秦寺以前是景教的寺院,所以太秦的三根柱鸟居,就是景教的鸟居——这是那个教授的论点。但是……这是不可能的事。” “不可能?” “依那位教授的说法,散布在全国各地的秦氏族人聚集在太秦,得到了‘禹豆麻佐(uzumasa)’这个姓氏,而景教就是在这个时期传来的。秦氏获得禹豆麻佐这个姓氏的事,就记载在《雄略记》里,这是五世纪后半叶的事。但是景教传到中国,是六三八年的事,所以教授的论点是不可能成立的。不过提出这个说法的教授又提到另一件有趣的事……” 中禅寺用双手比出三角形。“……三根柱鸟居从上方俯瞰,呈现三角形,这就是构成所罗门封印的三角形。” “这……太可笑了,是牵强附会。” “我完全同意你的话,但是教授的论述不仅止于此,那篇论文里头也提到了位于广隆寺东边的大酒(oosake)神社。大酒神社的祭神就是刚才提到的秦河胜,或是大酒明神。酒(sake)原本写作‘辟’(sakeru)。那么什么叫大辟(oosake)呢?教授的论文认为,‘辟’就是‘’的略字。而所谓大(daiheki)——就是大卫的和译名字。” “哦?”伊佐间忍不住佩服起来。 说得还蛮有一回事的。 “……就算这个说法过头了些,《广隆寺来由记》当中也记载着大酒神社原本祭祀的是秦氏的祖先秦始皇,不管怎么样,这座神社里祭祀的神,都绝不像柳田国男 [柳田国男(一八七五〜一九六二),日本妖怪民俗学家,被尊称为日本民俗学之父。]所说的,只是单纯的石神。这里的祭神秦河胜,据说也是圣德太子的宠臣,《风姿花传》里记载,秦河胜从钦明天皇一直侍奉到推古天皇,是个化人 [指鬼神幻化而成的人。],乘空舟 [把巨木中间挖空制成的船。]出西海以至播磨,附于人,生奇瑞——简直把他写成了怪物。当然,播磨也有祭祀秦河胜的神社,这边的神社叫做大避(oosake)神社。” “哦……” 真是太煞有介事了。 真佐子一副受不了的样子看着饶舌的祈祷师说:“那种远古的事,与织作家有什么关系?无论家父的老家、本家的祖先是什么,都没有关系吧?这太偏离现实了!” “若说无关,的确是无关。但不管怎么样,可以确定的是,秦氏的祖先绝非寻常人物。而且,事实上秦氏的远祖是犹太人的风闻也被煞有介事地流传着。而盖起这栋建筑物的人,是秦氏的后裔,这也是事实。” “所以到底怎么样?” “所以说,秦氏的祖先究竟是不是犹太人,并不怎么重要。这里必须注意的是,有个人深信自己就是大卫王的后裔,而且他利用自己的财力,学习他认定是祖先的犹太民族所想出来的各种咒术魔法,并且在这千叶的偏远乡间施下了巨大的封印魔法。” “封印魔法?封印什么?”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是把泉水封印起来……”柴田说道。 中禅寺点点头。“我想这就是正确答案。我一开始以为黑圣母是天比理乃咩命,所以误认为这场魔法是对抗纤维的战争。但是神像有两尊,我才发现我想错了……” “对抗纤维?什么意思?” “秦(hata)氏就像它的名字,与机(hata)——也就是纺织——并不是无关的。刚才提到的木岛神社境内也祭祀着养蚕神社,养蚕神社的祭神是蚕神,但这些大部分都和秦河胜一样,是随着空舟漂流过来的。另一方面,这里——安房是麻的产地。《古语拾遗》里也可以看到,这里在古代似乎被称为麻之国。传说‘总之国’ [即房总半岛。]这个称呼,是‘麻之国’的发音讹误而来 [“麻”的古音husa与“总”相同。]。《古语拾遗》的作者是斋部广成,开拓胜浦这一带的,就是斋部氏的祖先忌部氏。” “这我知道,我在这块土地……住了很久。”真佐子面无感情地说。 “这样啊。统率忌部氏的,就是远见岬神社的祭神——富大明神,正式名称是天富命。传说天富命是忌部氏的祖神天太玉命的后裔,从四国的阿波迁徙到此地,并开拓房总半岛。这两尊神明也被祭祀在安房神社里,而天太玉命的后神就是天比理乃咩命。所以我一开始怀疑这会不会是麻与绢的战争。” “也就是说,生产绢的势力——秦氏的后裔,在来到生产麻的根据地时,为了求吉利,而封印了对手的圣地?” 柴田表示兴趣。伊佐间觉得他那副完全就是经营者的响应方式有点滑稽。 “但是看样子似乎有些不同。” “哪里……不同?” 阴阳师说:“伊兵卫先生是为了贯彻他家庭主义的意识形态,才封印了古老的母系旧习的。” “母系?……什么意思?”葵瞪了上去。 “就是如同字面上所说的母系。”中禅寺说。 “由女子传给女子——这样的母系吗?”柴田纳闷地说。这是他不擅长的领域。 “没错。太古时,人类只靠着狩猎采集维生,不会定居在一处,而是随着粮食迁徙于山谷。后来,出现了农耕这种新的生活形态。农耕与不安定的狩猎生活不同,非常安定。人类便停止移动,定居下来,最后出现了住处——家。保护、管理家的,就是女性。就这样,母系社会逐渐形成。地母神总是母亲,谷物神总是女性。所以如果说父权社会是狩猎民族性的,母权社会就是农耕民族性的。父权社会的家,是团结在父亲这面旗帜下,拥有坚固的阶级构造,但母系社会的家是开放的,是共同体中松缓的联系。这也是起因于和土地的连结……” “我了解你的论点……但不明白你的主旨在哪里?” 葵诘问,中禅寺微微地笑了。这也是他的策略之一吧,这与他的目的不太可能无关。迟早……都会牵扯上关系。 “你说的没错,但这并非没有关系。本国在过去似乎也曾经是个母系社会,就算没有母权的时代……也曾经有过母系的社会。” “但是并没有以女性为中心的时代。在我国,女人到现在都还没有被当成人看!” “不是还没有,而是现在才不被当成人看吧?” 伊佐间不安起来。 他觉得中禅寺是刻意要在葵的专门领域与她一决胜负。但是就算是阴阳师,也不可能在这类话题上赢得过葵吧? 葵开口了:“没那回事。夫妇、夫妻、男女、父母——并称的时候,总是男性优先。男性总是处于上位,令人不快。顺序在前面,表示阶级在上,对吧?语言就证明了这件事。” “咦?古时候夫妇称为‘meoto’,也就是‘女男’;父母是‘omochichi’,也就是‘母父’;男女称‘imose’,这是‘妹兄’。在大和语言里,女性的顺位在前面,至少在语言上,女性是优先的。如果你要提语言的话,我只能这么回答你。古来,‘亲’字是单独指称母亲的字汇。老妇人的敬称‘刀自’(toji),原本是指‘户主’(toshi),意思是一家之主。如果借用你的说法,那么语言就等于证明了自古以来,女性就是社会与家庭的中心。” “可是……” “嗯,我非常明白你想说什么。天尊地卑、乾坤定矣,乾是男,坤是女。男尊女卑的思想,在很早的时期就随着阴阳五行之说从中国传来,这是事实。所以日本确实没有女权的时代。但是我们还是应该承认,确实有过母系的原理存在。例如说,这件事也显现在婚姻制度上。” 葵——屈居下风。 原来如此,如果被否定,她会激烈地反弹,但是被肯定,就无从对抗起。 阴阳师继续说道:“古时候,从神话时代一直到奈良、平安时代,本国一般都是招赘婚。也就是男子拜访女性家庭或入赘到女方家的‘妻所婚’。男性拜访女性,夜访问妻 [问妻(妻い)是日本古代的一种求婚仪式,由男方拜访女方处,并征询其意。]并求婚。然而室町时代以后,就转变为娶嫁婚了。也就是女性嫁到男方家去,所谓出嫁的‘夫所婚’。一直延续到今日的支配性的婚姻关系,就是在这个时期——室町时代形成的。” “没错。随着家长权力扩大,女性地位衰退,男尊女卑的思想之所以蔓延,都是起因于此。”葵总算插嘴了。 中禅寺立刻响应:“你忘了几点,一是被迫与远方地区交流的状况,以及必须以牢固的羁绊团结一族的状况……” “那只是旁枝末节吧?社会情势的变化,不是受到当时的人民思想所左右吗?” “是这样的吗?或许可以这么说,但制度这种东西,并不是只靠思想就能够建立的。提出来的理想并不一定会获得全体支持,就算受到支持,也不一定会变成制度固定下来。但是如果面临不得不如此的紧迫社会状况,即使不愿意,制度也会因应而生。室町时代,是武家 [即武士阶级。]逐渐兴起的时代。所谓武人,就是负责战斗的人。他们必须扩大势力、固守领地,面临许多迫切的问题。亲族必须紧密地团结在一起,与其他族群的关系也十分微妙,一触即发。当然,婚姻也开始染上政治色彩。武家愈是上层,就愈必须与远方结亲,家与家之间的地位差距也成了问题,要主动进行妻所婚,也变得愈来愈困难了。作为缔结同盟的证明,一方交出女儿,对方将其视为人质收下——所谓出嫁,原本其实是武家战略的一种制度。” “是啊,那是无视于女性的人权,野蛮而且蒙昧的风俗。” “是吗?因为女性在一族当中是最受到尊敬的,所以才有当人质的资格,不是吗?如果简慢地对待迎来的妻子,是会引发战争的。不过流于形式之后变得怎么样,我就不清楚了。但是……这是武家的情形。” “什么意思?” “一般认为,室町时代形成的夫所婚制度在本国固定下来以后,一直延续到现在,不过这个看法有些不对。武家与公家 [即贵族阶级。]、支配阶级与被支配阶级、城市与乡村,这之间有着极大的差异。这些阶层与地域相异的共同体当中,不可能通行同一套制度,也没有非得用同一套制度的道理。原本招赘——母系社会是在农耕生活固定下来的同时完成的制度,所以特别是农村地带的婚姻,并没有出现武家社会中发生的那种戏剧性转变。” “你是说,招赘的习俗留存下来了吗?” “当然了。农家的女子是生产性极高的劳动力,才不愿意送给外人。另一方面,年轻人可以成为机动力,所以也希望可以得到。所以每个地区配合各地的状况,表面上采用了折衷修改过后的武家婚姻礼法。但村庄的嫁入婚,与象征家长制度般的武家嫁入婚,本质上是不同的。” 中禅寺说到这里,直视真佐子的脸:“例如说,从东北到新潟、茨城、千叶等地区,长久以来都采用姊家督这样的制度。姊家督是由长女继承家督——家业。以婚姻形态来看,是不折不扣的招赘婚。这完全异于长子继承的一子相传。但是,从继承的形态上来看,长女的丈夫是继承人,所以这也可以说是由招赘女婿来维系的长子继承,但事实上,长女在结婚以前,就被称做家督了。长女明确地拥有自己是户长的自觉,这就是留存在父系社会中的母系结构。” 真佐子回视他说:“难道……你是在说织作家也……” “现在如何我不清楚,但是我认为织作家原本应该是地道的女系一族。” “就算是,那又如何?” “用不着举拥有天钿女血统的猿女君 [猿女君为负责古代朝廷祭祀的女系氏族,其祖先据传为神话中的天钿女命,她跳舞引出闭关于天岩户中的天照大神,使大地重获光明。]或山城桂女 [桂女是居住于桂川一带的女系氏族,祖先是神功皇后生产时,为她祈祷安产的一名来自桂地的女子。]的例子,也有许多旧家望族是以女系来维系家门的。这并没有什么好羞耻的。” “羞耻……” “没错。比天富命自阿波远征而来更早以前,在这里被称为安房更早以前,织作家一族就在这里落地生根了不是吗?奉大山津见神长女——石长比卖命为祖神,未曾在正史中登场的古老名门……” “听都没听说过!”葵不屑地说,“而且那又怎么样?那种故事跟现在又有什么关系?” “大有关系。”中禅寺清楚明白地说,“因为这不是故事,而是神话。消灭八岐大蛇的素盏鸣命之妻——栉名田比卖之父——父神足名椎命,就是大山津见神。” [八岐大蛇神话概要如下:出云国有一八岐大蛇,每年吞食足名椎、手名椎生下的孩子,天神素盏鸣尊途经此地,击杀大蛇,拯救了足名椎与手名椎的女儿栉名田比卖,与其成婚,并获得宝剑天丛云剑(草剑)。] “所以呢?不管是神话还是传说,都一样没有关系。” “神话和女权扩张似乎格格不入,不过你应该知道八岐大蛇的神话吧?这段神话非常有名。击退八岐大蛇的事迹,其实是与制铁和稻作有关的神话,非常耐人寻味。另一方面,足名椎的姊妹神——石长比卖与木花佐久夜毗卖的神话,是纺织与问妻的神话。天孙迩迩艺命自天上降临高千穗后,在吾田的笠纱见到一名绝世美女。有一说那是关在斋机殿里的少女,那就是木花佐久夜毗卖。迩迩艺命向她求婚,木花佐久夜毗卖便伴同姐姐石长比卖一起嫁过去。然而石长比卖是个丑女,被迩迩艺命退了回去。大山津见便说了:石长比卖生下来的孩子,即使刮风下雨,也能够像岩石般永远存活下去,但是妹神所生下的孩子,虽然会像樱花般盛开而且美丽,但也如同樱花般立即凋零……” 中禅寺慢慢地环顾清一色的室内。“……然后,长女永远不出家门了。” 真佐子以视线威吓着阴阳师。 “石长比卖就这样,永远在水边的机织棚纺织,等待着神的来访,化做了织女。机织棚沉入深渊当中,不久后化成了妖怪络新妇。” “妖、妖怪?” “这也是农耕神——地祇,与征服神——天孙的婚姻故事。看看基督教就可以知道,与土地没有连结,不断移动、征服的民族,他们的宗教中心,几乎都是男性原理。另一方面,土地神则是植基于母系——女性原理。所以这段神话,也可以解读为描写母系社会与父系社会缔结婚姻的神话。木花佐久夜毗卖在迩迩艺命求婚时,曾经询问父亲的意向,父神大山津见的别名是山神,而山神原本是女神。这段成为七夕传说原型的神话——其实是被男性原理重新解读过后的女性原理的神话。” “可以……请你再解说得详细一点吗?虽然我不明白这段话与事件的关联,但相当有意思。” 葵总算放开在桌子上交握的手指。 中禅寺从斜右方望着她的动作。 伊佐间觉得他们两人就像人偶与人偶师。 “母系——女系社会里,孩子能够成为共同体的共有之物,这可以说是女系社会的特征吧。从‘亲’是代表母亲的字汇这一点也可以看出,亲子关系通常都是单指母子关系。负责父亲角色的,则是共同体内所有的男性。这种情况,父亲是谁都无所谓。这一点,从过去异母兄妹之间的婚姻被视为理所当然的风俗也可以看出来。” “异母兄妹婚姻……” “没错。同母兄妹之间的婚姻不被允许,但异母兄妹的话就可以。如果母亲相同,就是兄弟姐妹,但是就算父亲相同,如果母亲不同,也不会被视为兄弟姐妹。血缘只集中在母子关系。当然,家长权掌握在年长的女子手中。但是……” “但是?” “如果与现今的伦理相对照,这种制度等于是容忍了一种不太道德的状况。” “你是指,复数的男女缔结婚姻关系——原始乱婚制?” “人类的历史上不可能有什么乱婚的时代,这才是一种幻想。” 葵吞回了话,陶器般的脸绷住了。 “在这种构造下,就算一名女性与复数男性发生了性关系,生下各自的孩子,也完全没有任何问题。这与家长制不同,绝不可能对继承权或家门的存续造成威胁。但父系家族的话,如果男性让妾生下了长子,家族就会陷入分裂的危机,因此如果不导入一夫一妻制,就无法维系下去。必须区分正室与妾的地位,宣示嫡子的正当性才行。但是母系的话,就不需要如此。孩子全都是自己生的,所有的孩子都一定有家长的血统。要谁来当孩子的父亲,这……只是寻找良种的问题罢了。” “良种……” “说是优良的遗传基因也可以。” “这……太淫荡了……” “一点都不淫荡。如果你认为淫荡的话,那么你已经被男性原理给支配了!” 中禅寺朝着葵那陶器般的肌肤发出最强式。 女权扩张论者那张标致得甚至感觉不到人性的脸,变得更加僵硬了。 “歌垣 [日本古代,男女聚在山里歌唱舞蹈,互诉爱意的一种求婚方式。]、夜访、问妻、入足 [在男方处举行婚礼后,女方再回到娘家的婚姻形式。是入赘婚转变成嫁出婚的过程中产生的一种折衷形式。]、取箸 [相亲结婚中,在媒人撮合下,决定成婚日期后,双方亲家盛宴招待媒人的习俗。]、抢婚 [男方强行带走女方的一种婚姻形式,通常男女双方及女方家属都已同意。抢得新娘后,会向家长报告,并与协助抢婚的同伴一同庆祝。]——不分时代与地区,都还留有许多这类女系社会的痕迹。但是,现在这些全都被视为淫荡的野蛮风俗,遭到排斥。就连民俗学者也不肯予以正视、加以探讨。但是排斥这些风俗,不外乎是以征服者的视野来看待被征服者,用崇拜西欧近代主义的歧视角度来蔑视本国的文化,以男性原理的视点来解读女性原理。我不得不说,把夜访当成下流的风俗、淫荡的古老陋习的人,全都是些自以为是的大傻瓜,比猴子更低等、更无知蒙昧。” “你说……夜访不是不好的积弊陋习?” “当然了。世人一直避之唯恐不及,把它当成污秽除去,当然什么都看不见。” “什么都看不见?你说我们的眼睛被蒙蔽了?” “若是只针对这一点来说……的确是被蒙蔽了。”中禅寺断定说。葵沉默了。 可能是因为中禅寺说得太斩钉截铁吧。 “将性与歧视的问题变得复杂的,就是这种意识。民俗学者解释他们不处理这类问题的理由,是因为不希望学术被政治运动所利用,或不希望学术被贬低到鄙俗的水平。虽然这也可以视为一种战略,但毕竟只是一种托词。个人的事才是政治的事。个人的集合就是共同体,而寻求当中的原理,才是民俗学的目的才对。换句话说,政治的事说穿了只不过是个人的事。如果追求跳脱个人的原理,这种恣意的研究很有可能产生出致命的谬误。除去性与性别差异,是没办法谈论文化的。你刚才说时代的精神与思想会创造制度,那么形成这些时代思想与精神的是什么?有可能构筑出一个超越时代并囊括这些思想与精神的统一理论吗?这是今后必须思考的问题。” “的确……日本女性在共同体当中的定位,与其他国家或许略有不同。但是虽然无法完全予以一元化,但日本并非没有阳具中心主义吧?” “葵小姐,当然了,我所说的并不是那个意思。即使是女系社会,也有可能产生你所说的阳具中心主义,而且也产生了吧。母亲们只能够借由与共同体同化,来找到自己的存在价值,她们都有为共同体牺牲的危险性。此外,我们也可以很容易地想像得到,当共同体本身开始染上阳具中心主义的色彩时,女性本身将会被迫成为阳具中心主义支配的代理人。” “是的。所以……” “对,所以……事实上,夜访就变质了。夜访这个咒术,在现代几乎已经失效了。但是它的效力有性别差异,也有个人差异。对某些人来说,这个咒术到现在依然有效。我是说,将这样的人一刀两断地排除掉,真的是你真心想做的事吗?” 葵陷入沉思。 “葵小姐,你绝对没有做错。只是,你把不连续的事象和连续的事象混同在一起了。” “混同?……” “夜访与近代的买春卖春不同。更进一步说,卖春与买春是不同的。这一点从刚才的神话里也可以看出来。” “我……不懂。” “我们从母系社会的角度来看吧。一天,有个地位崇高的贵人来访。那块土地、那个家的家长——女子,与贵人共度一夜,这完全不是什么淫荡的行为。女子生下孩子,这个孩子继承了家业。生下来的孩子,全都是生母的孩子,所以他是正当的嫡子,根本不需要父亲呢。但是如果换成父系社会的角度来看,显现出来的状况就完全不同了。这将不是一场正当的婚姻,女子不嫁给男方就糟了。因为以男方来看,只有正室所生的孩子才是正当的嫡子,这是没办法的事。所以迩迩艺命才会那么说,于是大山津见神把妹神送了过去。姊神并不是被送还回来,而是迩迩艺命要不到。以父系社会的角度来看,大山津见神的行为……相当不识好歹。” “不识好歹……” “不识好歹啊。再怎么说都是要交给令人敬畏万分的天孙族的人质,原本应该要送出地位最高的人——长女才是道理,但这是支配者——男性的观点。所以迩迩艺命为了维护自尊心,加上了这样的辩解:因为长女太丑,所以被我们退回去了。” “辩解?” “不服输啊。若再补充的话,木花佐久夜毗卖嫁过去以后,立刻怀了孕,但迩迩艺命怀疑那不是他的孩子。会这样怀疑,是因为有女系独特的构造在里面吧。这很屈辱对吧?” “……嗯。” “可是只有在男性原理是正当的立足点之下,这才会是一种屈辱。木花佐久夜毗卖虽然受到怀疑,却毫不畏惧,说:‘如果这不是你的孩子,生下来的时候,肯定不会得到神宠。’然后她在产房放火,生下了三尊神明。以男性的角度来看,这是指桑骂槐的抗议行动,但女方是明知道结果才做的。生下来的是谁的孩子,不知道的只有男方而已。” 葵无法响应。 “换言之,只有透过父系的滤镜来看,母系社会中的婚姻关系——性关系,才会变成淫荡的乱婚——乱交。将贵人迎为夫婿缔结的一夜婚契——神圣的婚姻,以贵人的角度来看,只是与一夜妻——当地妻的性行为罢了。对男人来说,没有特定对象的一切性行为,全都可能是卖春行为。” “对……女人来说……” “问题就在这里。如何厘清这一点,就是你们这些有识之士的任务。在以男性原理为基础的社会里,不管女性秉持着什么样的志向或理由,这类行为都有可能被当成卖春。但是这个世上、这个国家,并不是一直都受到男性原理支配的。也就是说,依然有人受到不同的原理所支配的文化——咒术所影响。使用男性的语言、男性的道理,是无法抚平这一类的屈辱的。” 葵更加若有所思。 此时,中禅寺望向真佐子。 不知为何,真佐子变得一脸苍白。 “夫人,我之所以说没有什么好羞耻的,就是基于上述的理由。” “我……还是不懂,你为什么要说这些……” “夫人,”阴阳师说道,“织作家这个女系氏族,深深地扎根在这块土地,每年迎接尊贵的客人,作为一晚的夫婿……对吧?” 葵叫出声来:“怎么可能……这……” 葵——那个葵竟然慌了。这些话对于伊佐间等人来说,只是难以理解的语言,却确实地对葵和真佐子产生了效果。阴阳师一定是想同时除掉附在这两名种类相异的女杰身上的妖物。 伊佐间有点心跳加速。 他害怕有什么东西从这些女人身上被驱逐时——会发生什么事。 “那么……”葵望向母亲。 真佐子茫然地凝视着阴阳师。 “当然,那是神话时代的事了。但是这个家就像这样,在这里延续到今日。那么那种风俗就算形式改变或变得流于形式,也应该一直延续到近世才对。怀上贵种,停留在此,永久繁荣的母系一族——这就是织作家吧?现在盖了学院的那块土地,是织作家的圣域,用来迎神的斋机殿,对吧?织作家是迎神为婿的家,织作家的女儿代代都是……神的新娘。” “织作家的女人……是神的新娘?” “是的。但是神话时代过去之后,造访的就不再是神,而是普通的男人。随着时间过去,原本应该是神的位置的地方,被男人占据了。” ——坐在神明位置的……男人? “那就是天女的……”益田呢喃。 “没错。就像我方才说的,织作家的规矩如果不以母系的原理来看,就会崩解。因为若是以造访的一方——男性的原理来看,这个祭祀场所完全就只是个卖淫小屋。由于暴露在男性的视线之下,织作家自太古以来所建立的繁荣之理,很快地失效了。神的新娘——巫女被剥夺了神性……” 中禅寺的视线定在真佐子身上。“……沦为了娼妇。” “娼妇……” “这种屈辱是男性的视线所带来的,它的原因则是男性原理至上社会的崛起。为了抵抗这样的社会而发出的诅咒——就是天女的诅咒的真面目。” “我、我不许你这样血口喷人,侮辱织作家!”真佐子狼狈到了极点。 阴阳师厉声一喝:“这不是侮辱,觉得不道德的人是夫人——你自己!” “咦……” “我最初应该就说过了,这不是什么羞耻的事。然而你却觉得这是耻辱,非感到羞耻不可,灌输你这种不道德感情的——是伊兵卫先生。” “家……家父他……” “伊兵卫先生继承嘉右卫门之后,事业上一获得成功,立刻用圣遗物及圣典所形成的六芒星包围斋河的机织渊,并拆掉斋机殿,兴建礼拜堂,在周围填满毫无意义的咒物,在神殿的遗迹上——虽然我并不清楚是否曾经有神殿——建立起一栋坚固的西欧建筑复制品,在建筑物刻上咒文与魔纹……仔仔细细地、真的是滴水不漏地把织作家的圣地给掩饰、隐蔽起来了。他一定非常厌恶那个地方——不,这已经不只是厌恶这点程度了。身为独生女的你,当然会受到他的影响。” “太可笑了,家父为什么要……” “可、可是阿姨,那里的确有黑圣母——不、呃,神像,然后那里是犹太教的寺院。我不觉得这是胡说八道。” 柴田总算开始着慌了。 “明治三十一年,日本宣称为了近代化,模仿欧洲导入了一夫一妻制。但是另一方面,这个制度也保存了遵循武家社会礼法的家庭制——家长领导的阶级性支配。就这样,支配性的婚姻真正被制度化了。四民平等,不允许例外。出于无奈,原本以姊家督的形式传续家业的这一带等地区,只好采取中继继承的形式来应对,长女夫妇等到弟弟——长男成长之后,再让出继承权。但是这完全是法律上的、形式上的。至少在大战结束之前,女系的风俗仍然是一个活生生的文化。伊兵卫先生无法容忍这种事。” “无法容忍……你是说他无法允许织作家不依照法律的规定进行继承吗?不,不对。伊兵卫先生建造那座学院,应该是入赘以后的事,而且既然他已经成了织作家的人,不管习俗怎么样,财产都属于伊兵卫先生……即使是由夫人继承家业,伊兵卫先生也是配偶……” 柴田拼命思考。 他还在期望一个解决之道,一个他能够理解范畴内的解决之道。 “伊兵卫先生他……无疑是想要留下自己的血脉吧,柴田先生。” “血脉?请等一下,那样的话,伊兵卫先生无法原谅的是,织作家到了那个时期,依然像你刚才说的……那个……” “勇治!”真佐子阻止他。 柴田倒嗓般地说:“也就是,中、中禅寺先生,这个织作家到了大正时代,依然持续着没有特定对象的婚姻……不、性关系吗?” “勇治!你胡说些什么?”真佐子厉声斥责。 但是柴田停不下来,不仅如此,他更加混乱,大声地说道:“你是说伊兵卫先生为了把那淫荡的……不,这不能说是淫荡吗?……可是,对伊兵卫先生来说就是这样,不,总之,他为了斩断女系一族的古老陋习,在织作家精神象征的圣域里,祭祀起自己信奉的犹太神祇,加以封印吗?” “不……不许你胡说!”真佐子站起来。 “母亲!”葵也站起来,“母亲,就干脆地承认吧,至少这不是犯罪。虽然它可能是延祸至今的某些因子,但如果这是事实,我也想知道。姐姐!你也想知道吧?中禅寺先生,我们……应该要知道,对吧?” “葵小姐,至少你应该知道。夫人,你应该说出来才是。” 真佐子沉默,以威吓般的视线一一扫视房间里的众人——包括女儿在内。 黑衣恶魔阻挡在眼前。刑警浅坐在椅子上,压低身体,保持沉默。他的部下以真挚的眼神凝视着真佐子。古董商在门附近像个掌柜还是管家,恭敬地站着。侦探助手有些悲伤地垂下眉毛。桌旁是额头满是冷汗的财阀首脑,以及现在看起来就像易碎物的洋娃娃女孩。她的姐姐在斜后方手足无措,慌张万分。侦探在螺旋阶梯的中央一带,大大地张着脚坐着。 伊佐间在侦探与真佐子之间陷入茫然。 真佐子紧张得哆嗦了两下。然后她收起下巴,调整呼吸之后说:“茜、葵,听好了。这个织作家……就如同这位先生刚才说的,是个高贵的娼妇家系。原本我不想让你们知道这件事,就这样把它带进棺材里,但如果连这个希望都无法实现,那么……我就说出一切吧。” 接着,真佐子以依旧坚定的脚步,往前踏出两三步。“我不知道你是在哪里查到,又或者是想到的,不过那所学院所在的森林,自古以来就是织作家的土地。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池子的周围有几栋古老的建筑物,像是神社,也像是神殿……对,那里也摆放着织布的机械——地机,还祭祀着那尊诡异的漆黑神像。小时候,我曾经被外祖母带去那里,也曾经在那里过夜,家母也去过那里几次。家父——伊兵卫就是为了阻止我们过去,才毁了那里。” “公文书、古文献上完全没有记录,对外应该是完全保密的吧。规模如此庞大、古老,而且如此完全的家神是很稀罕的。”中禅寺说道,叹了一口气,往后退去,在椅子上坐下。 真佐子说:“家母就在那里迎接郎君……” 伊佐间看见葵的脸颊一瞬间似乎抽动了一下。 “……我不知道对方是谁,这一切都是外祖母的意思。外祖母——五百子她顽固地把男人塞给家母贞子。因为我是独生女,她可能是希望家母多生其他的孩子,但我觉得外祖母真正的目的,是要报复外祖父——嘉右卫门。” “曾外祖父……”茜悄声说。 木场问:“报复什么?” “报复家系遭他掠夺。” “遭他掠夺?” “是的,外祖父嘉右卫门可能也对织作家的风俗感到痛恨吧。不,就连我自己,到现在都还感到许多疑问。我想那个时代,男性对于纯洁或贞操这类事物的执着更为强烈吧。” 真佐子寂寞地望向在螺旋阶梯底下张开大口的昏暗走廊。 “另一方面,刀自彻头彻尾被教育成一个织作家的女人。确实就像你说的,刀自似乎只把男人当成提供种子的工具,认为入赘女婿只是户籍上的装饰——只是种劳动力罢了。我想外祖母其实不愿意,不,应该是非常不愿意让外系幕府家臣之子嘉右卫门当她的夫婿。我很明白,因为外祖母当时好像已经有心上人了……” 伊佐间这时才发现,走廊的尽头处就是五百子的房间。 “……但是,入赘的嘉右卫门这个人,拥有事业方面的天赋。他复兴已经衰颓的织作家,不仅如此,还赚取了巨额的财产。我想外祖父因为这样,贪心起来了。外祖父让某处的织机工厂的女工怀孕,生下了孩子。当时,外祖母也生了孩子。当然,那不是外祖父的孩子……” ——优良的遗传基因。 “先生下来的……是女工的孩子,那就是我的母亲,你们的外祖母——贞子。”真佐子背对女儿们说道。 ——织作家的血缘早就断绝了。 ——听说是一个女工生下来的孩子。 阿节所说的流言是真的。 为什么流言不能只是流言呢? “当时的民法似乎并不会造成妨碍,但是听说外祖母极为烦恼。家业必须由长女继承,这是织作家的规矩。外祖父好像硬是把那个先出生的妾生子——贞子,收养为亲生女儿了。在户籍上,贞子是长女……你所说的应该不可能会发生继承权之争的女系家族,却被嘉右卫门这个心狠手辣的男子给搅乱了。外祖母似乎认为自己在那个阶段就被赶下家长的位置了。这个织作家到了明治时期,第一次迎接了父权家长制。” 真佐子闭上眼睛。“外祖母所生的孩子——户籍上的次女,叫做久代,但我不知道她后来怎么了。” “久代女士不知为何,似乎被送出去当养女了,详细情形我不清楚。不过直到伊兵卫先生入赘之前,她似乎都还住在这里。有留下记录。”中禅寺补足说。在事前尽可能搜集情报,是阴阳师的手法。 “记录?” “夫人应该知道《嘉翁传》这本书吧?是记录了令外祖父——茜小姐等人的曾外祖父半生的传记。但是里面只详细地记载了他入赘之后,而且是在事业上成功之前的经历,不仅是出身,连家人都没有提到半句,是一本很不可思议的传记。不过卷头刊载了照片,是伊兵卫先生与贞子女士成婚时的照片,上面有一位疑似久代女士的人物。” “我不知道……我不清楚详情……” 拍到疑似久代的人物…… 感觉简直就像念力照片还是灵异照片。 久代这个人的人生,淡薄得仿佛透明。 “这样啊。”真佐子尽可能轻描淡写地回答,“我当然知道那本书,但是外祖母严厉地交代我绝对不可以读。原来如此,外祖父嘉右卫门这个人满脑子只有他自己,竟自私到了这样的地步。那本书上绵绵不绝地写着他自己的成就、他自己的立场、他自己的野心,对吧?你读了那本书吗?” “读了。” “这样啊。所以我,当然还有过世的紫,这里的茜和葵以及碧,没有一个人流有刀自的血——织作家的血。我们全都是嘉右卫门与不知名的女工的后裔。嘉右卫门这个人就这样掠夺了织作家的血脉。他自己当上了户长还不满足,更要流有自己血液的子子孙孙都安坐在户长的位置上。他这个人充满了独占欲,自私得无可救药。嘉右卫门就是这样一个人,而外祖母她……试着抵抗。” “还能怎么抵抗?” “祖母她把家母——贞子,教育成一个织作家的女子。” “教育?” “说白一点,就是不断地把男人塞给她!”真佐子的话尾开始染上凶暴的恶毒。 茜用手捂着嘴巴说:“怎么会……太残忍了。” “不要把男人当人看,男人只是道具,只需要他们生孩子,接下来就让他们工作到死——听说外祖母是这么教导家母的。家父过世时,家母亲口这么告诉我的。即使如此,到头来家母也只生了我这个孩子。” “所以伊兵卫先生他……” “是的。明明有丈夫,却把其他男人带进闺房——家母的行为看在家父眼里,一定只是个淫荡的色情狂。然后,家父伊兵卫做出了和外祖父嘉右卫门相同的事。所以家父他……一定是……” “那就是那所学院。”葵无动于衷地说。 “是的。然后……”真佐子想要继续说下去,却被中禅寺阻止了。 “夫人,之后的事暂且不必说了。视情况,或许可以不必说。” 真佐子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葵小姐,正如你所听到的,如果遵照织作家原本的规矩来,贞子女士是无法继承家业的。不仅如此,她根本连继承权都没有。若问为什么,因为贞子女士不是五百子女士所生的孩子。另一方面,就算在户籍上是次女或者不是嘉右卫门先生的孩子,久代女士原本都应该是织作家的继承人。因为久代女士是五百子女士生下的第一个女孩,这是不需要犹豫、简单明快的道理。但是民法,不,父权家长制不允许。就算是妾生的孩子,只要在户籍上是亲生孩子,就有继承权。这种情况……” 中禅寺转向葵,“……两边都没有错。但是至少这个国家表面上标榜是近代法治国家,所以遵循现行法规才是道理吧。可是,将淫乱、缺乏道德观念等基准暧昧的价值判断拿到这里面来,是否值得商榷?” “我了解了,这的确不是什么可耻的事。只是范式不同罢了,对吧?” 葵一旦理解,就恢复了冷静。 她真的是个非常理智的人。 “没有错。但是当不同的原理重叠在同一个平面时,就会激出涟漪。贞子女士被五百子灌输了织作家的礼法,而嘉右卫门招揽了遵守自己规矩的人进来。伊兵卫是在明治三十四年入赘的,《嘉翁传》里提到他当时三十岁。那个时期,就像夫人也说过的,近代化加速进行,法令也逐渐完备,所以《嘉翁传》里评为耿直人物的伊兵卫先生应该无法忍受织作家的做法吧。就像十六世纪来到本国的耶稣会传教士一般,在伊兵卫先生的眼里,织作家的原理应该显得充满了恶魔的色彩吧。” “什么意思?”柴田问道。 “例如,著名的传教士方济各·沙勿略 [方济各·沙勿略(Francisco de Xavier,一五〇六〜一五五二),一五三四年第一个来到日本的耶稣会传教士。]最初来到日本时,惊叹之余,写信回本国。信上写道:支配阶级的武士与圣职者的僧侣公然进行男色行为,庶民半裸生活,澡堂是男女混浴,满不在乎地进行婚前性行为——夜访。我从未见过如此淫荡低俗、风纪紊乱的国家。在性观念如此低落的国家里,基督教真的能够传播出去吗……” 中禅寺向葵说道:“……沙勿略的心情也不是不能了解。可是,葵小姐,你的话,会对他这封信有什么看法?” “西洋阳具主义、殖民地主义。” “非常简洁。不过在伊兵卫眼中,织作家看起来也是如此吧。于是……这就是伊兵卫先生厉害的地方,他这么想:我要以魔法制衡魔法。但是伊兵卫先生搞错了术,如果用的是基督教还另当别论,但犹太教应该无法封印女系咒术。” “什么意思……”葵反问。 “犹太教——不过伊兵卫先生所使用的应该称为卡巴拉才对——卡巴拉的神秘思想,将曾经一度放弃的女性原理复兴了。” 话题再次从日常急速升向非日常。明明身处同一个地方,高度却急剧地上上下下,使得伊佐间的视点摇摆不定。 葵逐渐熟悉阴阳师的上下运动了。 “是吗?就我所知,犹太教给我的印象,就只有它是基督教的原型。在一神教里,造物主是惟一的神,所以配偶的女神遭到废除,连丰饶、慈爱及诞生这些自古以来由女神司掌的属性都被夺走了。犹太教不是这样的吗?” “不是的。”阴阳师再次静静地站起来。 相反地,原本站着的葵坐下来,挑衅地说:“基督教自不必说,就连佛教的教义都排斥女性。如果卡巴拉里竟有女性原理,请务必赐教。” “我不是拉比 [Rabbi的音译,犹太教中对教师的敬称。],或许会有说明不足之处。”阴阳师说道。 “卡巴拉的神秘思想的中心概念为萨菲罗斯(Sephiroth)。卡巴拉借由象征与寓意重组世界,其中的神秘智慧都可以用这个萨菲罗斯来说明。你知道生命之树这个图形吗?” “很遗憾,我不晓得。”葵答道。 “这样啊。犹太教的惟一神明,不仅是不可见、不可触摸,甚至也不可以思考。犹太教认为,人们能够知晓神明,是因为神性如同石炭发出火焰一般自然涌出。这些火焰就是这个世界,而世界能够区分为十阶段的属性(Sephirah)——这就是萨菲罗斯,这十阶段的第十项就是女性原理。这第十个属性原本是代表物质世界的属性,也是即将造访的神国(Malkuth)的属性,但是卡巴拉信徒给了它一个‘女性原理’(Shekinah)的名称。它也被称为‘公主、夫人、女王或神的新娘’。它本身虽然没有任何神性,但缺少了它,神秘世界就无法统一,神国也无法实现,地位非常半吊子,却极为重要。” “这……会不会与基督教中的圣母信仰一样,只是以男性的角度看到的扭曲的女性原理?” “当然是了。宗教是一种言论,以象征来构筑、理解世界的行为,本身就已经是阳具主义的了。如果说从这当中脱落的事物是女性的特质,也无从掬起。因为一旦掬起,它立刻就会被转换为男性的言论。因此若是不解构语言本身,指出语言构造本身所内含的男性原理,是徒劳无功的。就算在言论的水平上争论形容和用语也没有用。即使抨击显现在表层的部分,也只是在打地鼠罢了。” “打地鼠这个比喻,我深有同感。”葵微微地笑了。 “神秘思想也是一样的,教义说穿了也只是一种言论。所以即使那就像你所说的,是扭曲的女性原理,也只能从它在那种言论体系中占了多大的比重来分析。” “我了解了。” 了解的恐怕只有葵一个人。 “卡巴拉中的女性原理,与基督教中急就章的女性原理不同,是绝对不可或缺的。司掌男性原理的第六属性Tiphereth及第九属性Yesod,如果没有和司掌女性原理的第十属性Shekinah正确地成婚,神国就不会显现在这个世上。选民思想的犹太教相信,这个世界被创造的初始,辅佐神的就是他们犹太人。同时他们也相信,只有他们犹太人能够将全世界变成神的国土。而身为神的伴侣的伊斯兰民族原本就将自己称为神的女儿或神的新娘,他们自己本身就是女性原理Shekinah。” “神的新娘……” “意义虽然不同,但不适合拿来封印日本的神的新娘。因此,魔法一点效果都没有。不过那种格格不入的魔法原本就不可能有效,这就是这次事件的根本……” 论点急转直下。 着地的瞬间,柴田发问:“中禅寺先生,那是、呃……什么意思呢?织作家的陋习——不能说是陋习呢——在被伊兵卫先生封印之后,也没有消失吗?” 真迟钝。柴田或许是一个能干的企业家,也是个有常识的人,同时人品也相当不错,但他依然是个迟钝的家伙。 伊佐间偷看真佐子,柴田完全没有察觉中禅寺为什么要在途中阻止真佐子继续告白。 中禅寺的雄辩听起来比平常离题得更严重,不过伊佐间认为他的话里隐藏着相当深的体恤。当然,或许是因为让碧牺牲了,中禅寺才变得格外慎重,但可能是这次的对手太过于棘手,难以一口气驱逐。 不过,中禅寺比任何人都更不愿意见到有人牺牲。 当然,中禅寺没有理会柴田的问题,他把矛头转向绷紧了身体聆听的木场。 “恕我唐突,现在让我谈一谈川岛喜市先生吧。他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他又做了些什么事?木场修,你是最清楚的人,可以请你向织作家的各位说明吗?她们应该完全不知情。但是川岛喜市与这件事关系匪浅,不能够不提。” 木场开口:“好。川岛喜市——之前我来府上打扰时也曾经提过他,溃眼魔平野佑吉——也就是杀掉令千金的凶手——是川岛喜市的朋友。” 中禅寺趁木场说明之际,巨细靡遗地观察着织作家人的反应。螺旋阶梯上的榎木津也一样,顶着一张端正的脸庞,望着她们。 ——他看得见。 那个有躁病的怪人,可以偷窥到别人的记忆。不过,那与读心术似乎不同。听说思考与意志——伊佐间不懂这两者有什么差别——这类恣意的记忆与非视觉性的情报是看不到的。榎木津只能够模糊地看到,伊佐间并不了解那种感觉。 伊佐间学着望向她们。 每当木场提到喜市的名字,茜就害怕得身体一僵,这也不是不能了解。惟一与喜市有关联的就是她,读了喜市的信,写下介绍信的也是茜。 另一方面,一提到平野的名字,柴田就出现反应。这可能是因为他目击到碧悲惨的死状吧,碧就是死在平野手下。 葵——若要形容,她以一副兴趣索然的表情聆听这个话题。不过比起喜市,她似乎对平野比较有反应。至于真佐子…… 真佐子显然对喜市有反应。 一直认定是耻辱的古老陋习被揭露,她内心的激动尚未平息吗?或者是碧的死…… 真的让她伤心欲绝? 木场说明喜市的行动,同时叙述溃眼魔的行凶经过。伊佐间总算知道溃眼魔事件的全貌了。柴田的泪腺松了,他不只迟钝,还个性单纯,爱掉眼泪——或许他是个好人。 “平野长期潜伏在那所学院的礼拜堂小房间里,这一点不会错。里面有掉落的食物残渣,甚至有炊煮的痕迹。那里纪律森严,晚上也没有人出没,校门口又没有门扉,出入很自由。调查过房间以后,我们发现里面有小窗,勉强可以通风,外面又有藤蔓遮掩,几乎看不出来。如果半夜在那座礼拜堂后面集会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哪。那家伙有可能偷听到女孩子夜晚聚会的声音,问题在于你家女儿知不知道这件事。房间钥匙……在那女孩手上。” 茜出声哭了起来。 木场似乎有些困窘,说到这里,不再言语。 中禅寺接下去说:“川岛喜市先生会采取刚才所说的行动,原因就像木场刑警说的,是因为他的母亲石田芳江女士自杀。关于这件事,听说葵小姐知之甚详?” “算是……清楚吧。” “你认为那是值得羞耻的行为?” “你刚才说过,那并不是什么需要羞耻的事。我了解你的论点,也想要修正一下我过去的若干认知,所以,我不说它是可耻的行为。可是石田芳江女士过世了,不管有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夜访的习俗也杀了一个人。就像你说的,夜访这种习俗已经失去它的功能。和过去村子受到不同原理支配的时代不同,现在的夜访只是单纯的性暴力。村子的成员所组成的青年团、少女团等组织也徒具形骸,现在几乎不存在了。不过认为女性是村子的共有物、应受村子支配的想法,是我的认识不足,但是如果不是以婚姻为前提,而女性没有拒绝的权利的话,那依然是强奸。在现代是犯罪。” “原来如此,如果芳江女士是自杀的,那么你说的完全没错。但是,喜市判断芳江女士并不是自杀。其中有三名娼妇登场,宛如戏剧一般,诱骗芳江女士卖春,并加以杀害……” “关于这一点,”木场说道,“今天我拿到了这个东西。这是前几天过世的织作家老爷的手记,不晓得是写给谁的,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而写的。” 木场举起手中的信封站起来,犹豫了一下,摆在桌上,推向葵的面前。 “这是你父亲的字吗?” 葵从信封里拿起老旧的信纸,说“的确很像家父的字迹”,仔仔细细地观察之后说:“上面有落款章,是家父写的没错。” “你读了就知道,你父亲说石田芳江会上吊,是他害的,懊悔不已。他说他不明白芳江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芳江是在他过去拜访的当晚上吊的,所以原因应该在他。上面说,他特意眷顾芳江,却招来了这样的结果,实非本意,希望能找到芳江的儿子,送上一点奠仪,说声抱歉。这到底是写给谁的……喂,你怎么看?” “这是在哪里找到的?” “说是放在长女的房间里,书桌的抽屉里。” “是阿节找到的吗?”茜不安地问。 “没错。你是茜小姐吗?是你拜托的吧?读了这个就晓得了,根本没有提到什么三名娼妇。我和她们其中之一的高桥志摩子详谈过,志摩子也说她不知道这件事。如果说完全不晓得,那有可能是装傻,可是志摩子说,那里是间空房子,所以她们才住进去的。换句话说,她们三个人搬进上吊小屋,是芳江自杀以后的事,而且她们只住了一个星期左右。芳江没有亲人,所以家具、寝具什么的全数留下,现在好像也依然弃置在那里。对于从东京流落而来的志摩子等人来说,恰好不过。我相信志摩子的证词,这份书简也证明了她的话。” “可是……”茜笔直地望向木场。 意外地,她长得很像母亲。 “根、根据我所听说的……” “从谁那里听说的?” “这……这……” 茜支吾其词,葵就要站起来把书简交给母亲,此时真佐子大声说:“那件事……是真的。” “母亲……” “事到如今,再瞒也没有用了。雄之介听到那位芳江女士的传闻,曾经偷偷跑去找了她一次,结果隔天芳江女士就被人发现上吊自杀。那个雄之介平常总是不动如山,从来不和我交谈只字片语,那天却异样地狼狈,让我觉得好笑极了。” 十分凛然,她已经不再感到羞耻了吗? “母亲……那是真的吗?”茜睁大了眼睛,来到母亲身前。 “是真的。茜,你没有从你父亲那里听说过详情吗?听说你为芳江女士的公子写了介绍信不是吗?我从葵那里听说,你那时候曾向你父亲询问经过……” “我……没有从父亲那里听到什么。父亲只告诉我说,虽然没办法公开帮助什么,但川岛先生与我们家有缘,要尽可能地帮助他……” “他说的有缘,指的就是这件事,那是被他害死的女子的儿子。而且顾及到面子,雄之介的立场也没办法公开做些什么。” “这……”茜的脸上失去了血色。 阴阳师说道:“姑且不论那份手记是真是假,这应该是事实。” 葵维持要把信封交给真佐子的姿势,中禅寺从她手中抽过信封。 “夫人,那么……雄之介先生当时,是不是拿钱给石田芳江女士了呢?” “应该有吧。”真佐子断定说,“那个人无论何时,总是钱不离身,动不动就要掏钱,下流极了。他认为金钱能够买到自尊。我不清楚石田芳江女士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当时街坊都盛传她做着类似卖春的事,那么雄之介一定有拿钱给她。如果对方有那个意思,或许他还想包养人家。” 中禅寺在眉间挤出皱纹,“这样啊,原来如此”,像是恍然大悟。然后他说:“那么……芳江女士之所以会死,果然还是因为雄之介先生。因为被硬塞了钱,芳江女士才会上吊。如果喜市先生想要复仇,应该要找雄之介先生才对。” “我不懂,”葵说,“十年之间,石田女士忍受着整个地域对她施加屈辱的性暴力,最后再也无法忍受,自我了断。就算家父真的凌辱了她,而就算那是最后的一次,也只是这样罢了。杀了她的,依然还是共同体、是文化、是国家。” “你……还不懂吗?” “什么?” 阴阳师与女权扩张者再次对峙。 “葵小姐,”中禅寺说道,“夜访并非民俗学者说的,是以婚姻为前提的仪式风俗,也不是社会学家说的,是共同体内复数男性对女性的强制共享。的确,范式不同,对事象的解读也有所不同。但是有时候不同的事象也会被解读为相同的事物。不过,认为现在的文化都是过去文化的遗迹,是一种错误。”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夜访的风俗并非连续性地变质为现在的卖春,夜访与卖春是不连续的并列事象。听好了,葵小姐,夜访很多时候是由女方主动提出的。女性当然可以拒绝,也可以更换对象。” “有……那种……事吗?” “当然了,夜访并非以婚姻为前提。虽然很多时候,夜访最后缔结了婚姻关系,但绝不是以婚姻作为前提。话虽如此,那既不是强制的行为,也不是单方面的行为。如果遭到拒绝,就要停止,这也是一种礼貌。而且夜访并不是只有男性才能够行使的偏颇风俗。” “你是说……女性也……” “村子的女性积极地进行夜访。不只有少女团的成员这么做,寡妇或离婚返家的女子也会进行夜访,夜访是近似自由恋爱的。村子里有老头子炫耀自己上过百人,也有有夫之妇吹嘘自己阅男无数。年轻人接受寡妇或有夫之妇的指导,迎接初夜,女孩初潮来临后,会被带去少女团专用的旅馆玩男人。特别是日本,就是这样一个国家。这就是让中世纪耶稣会的传教士大惊失色的本国的一个形态。对象虽然是复数的,但还是维持着恋爱的形态。这不应该视为强制的性的管理制度,而是自由恋爱的一种才对。” “这……太淫……” “我刚才应该已经说过,如果你觉得这叫淫荡,那么你和你所批判的那些家伙也没有什么两样。你刚才才批评沙勿略写的信是西洋阳具主义、殖民地主义呢。” 葵哑口无言。 “无论别人怎么说,这都是现实,”阴阳师把脸转到一边说,“当然……历史也有并非如此的另一面。受到儒家和朱子学影响的武家社会里,形成了被紧紧捆绑的‘家’这个制度,性与婚姻手段都被编入这个制度里。在货币经济显著发展的城市里,性则开始商品化,花街成为沙龙而特权化。如果以为时代相同,社会全体的道德观就完全相同,那就错了。听好了,维系社会的原理并不只有一个。不管是用时代来横贯,或是以性别差异来纵贯,都是种粗暴的做法。就连在使用相同语言的相同文化当中,也会因为地域、阶层、信仰、环境而大不相同。这些是同时存在的,是并存的。所以同一个事象,会被用各种不同的原理来解读。如果用农村的道理来解读武家的父权制度,就会变成完全不同的东西了。” “这……你说的没错,可是……” “只有当这些应该并列的东西被一元化的时候,才会崩解。首先,货币制度侵蚀农村社会,使得许多农村的原理无法解读了。然后是战争。举国上下高举同一个意识形态往前迈进的时代,是畸形的,许许多多的事物都被破坏了。但是……” 阴阳师静静地威吓着葵,“……虽然遭到破坏,但不代表就消失了。若问为什么,因为这个国家不管表面上已经变得多么均匀,事实上却根本不是多完美的均质。而且个人差异与性别差异也会造成许多不同……这我刚才也说过了吧?” “那么……我到底……” “这我应该也说过了,你没有做错,你只是混同了。” “混同……” “近代买卖春中的问题,应该大力加以厘清才对,把那种东西加以解构就是了。可是把夜访和买卖春摆在一起,不,混同为一的做法太粗糙了。容我重申,认为这个国家的文化是均质的而且是连续的——这样的看法是错的。我们认为是古老习俗的许多常识,大部分顶多是在明治时代,出于政治考虑而被捏造出来的常识。一个家庭有家长、有户籍、妻子都贞洁贤淑——但这是武家的礼法。短短数十年以前,这种观念才变成一般化。理由很简单,是为了把国民全部教育成武士——士兵。户籍制度是为了方便征兵,贤淑的妻子是为了不会削弱战斗意志——这些常识,是为了让男人毫无自觉地在外头战斗、牺牲的制度。以为这些观念是延续了好几百年的传统,只是一种错觉。” “那么夜访反而是一种解放……” “那种事当然不叫做女性的解放。夜访有夜访应该批评的地方,而且它在现代社会已经无法有效地发挥机能,这没办法。就算大力赞扬它也没有意义,只是在过去有这样一种文化罢了。不过只有一件事可以断定:夜访这种文化,并不是只从男性的视点发展出来的偏颇文化。” “来自女性的视点……” “是有的。但遗憾的是,许多愚蠢的男人到了战后,再也无法区分夜访、恋爱和卖春了,所以它才会无法发挥机能。不过那是男性方面,从女性方面来看,夜访依然发挥着机能。” “这……怎么说?” “接受夜访,对于接受的女性来说,是一种恋爱。对女性来说,在暴力支配下进行的性行为不是性行为,但是夜访并不是被强制的。” “你是说女性有拒绝权?” “有相当有力的拒绝权。如果女方拒绝,男方仍然执意夜访的话,就算是在农村社会,也是一种强奸。所以夜访对女性来说,既然接受,就不是强制,而是恋爱。可是战后的男人已经不了解这一点了,对现在的男人来说,只有强奸或卖春这两个选项。对男人来说,接受夜访的女人,是免费的妓女。” “你说卖春和买春不同,是……” “没错,就像神话一样。对女性来说,是神圣的婚姻,但是从男方来看,只是买春……” “啊……” “石田芳江女士并没有受到共同体排挤,她在经济上也不虞匮乏。她借由主动接受夜访,在小社会当中实现了自我。若非如此,她不可能在同一块土地住上十年之久。所以将她贬低为淫荡,是一种无知;侮辱说那是卖春,是一种蒙昧。但是,战争结束后,出现了一个人,破坏了她的神性,那就是——织作雄之介先生。” 葵微微低头,手按住额头。 “他付了钱,剥夺了芳江女士的神性——尊严,把夜访转换成卖春。芳江女士的尊严被换算成金钱,受到榨取,她在共同体内的十年岁月——存在价值完全被抹杀,她自杀了。这……应该就是事情的真相。” 这时,葵初次浮现出满面懊恼的表情。 阴阳师的舌锋,撼动了刀枪不入的女中豪杰。 应该不是因为葵在辩论中输给了他。 但是,反应激烈的却是姐姐。 “怎么会……”她大声说道,众人都望向她。 茜不知为何露出极端惊愕的神色,背对螺旋阶梯,望着众人,就这么蹒跚地后退。 “怎么会……那么……”茜一个踉跄,“那么我……我所做的事……” 身子一软。 榎木津从背后抓住她的肩膀。 榎木津嗅到她头上的香气似的,眯起眼睛。茜的双肩被抓住,伸长白色的脖子,茫然凝视着众人,浑身无力。榎木津在茜的耳边说:“……骗人的吗?还是……弄错了?” 茜以空虚的眼神望向榎木津。 “你的用意到底是什么?我不擅长这种游戏,你……老实说吧。” “我……” “你跟那个男人见面,你对他非常亲切。” “我?跟川岛喜市?” “你自称蜘蛛对吧?” “是的,我……我和喜市先生见过面。” “喂!”木场怒吼,“怎么回事?” 茜离开榎木津的双手,摇摇晃晃地来到木场面前,说着“对不起”,深深低下头来。 “我和喜市先生……见过三次。” “你说什么?”木场高亢而嘶哑地说,“可、可是你不是说,你为他写了介绍医生的信之后,他就音讯全无了吗?那是骗人的吗?” “是……骗人的。” “为什么要撒谎……难道你是……” 真凶。 ——茜是……蜘蛛? “姐姐……你说了谎?” “葵,就算是我,也会撒谎的。”茜回头看葵,这么说道,“我……向各位坦承一切。如果刚才所说的是真的,那么我等于是做出不可挽回的事了。因为告诉喜市先生那三名娼妇罪行这个谎言的……就是我。” “什么?你为什么要那样信口开河……难道你真的是一切的……” “我一直深信不疑,我连想都没有想到过……那竟然是假的。” 茜抬起完全失去血色的脸。“收到喜市先生寄给家姐的信时,我去找家父商量,家父悲叹不已,还流泪了。因为当时家姐才刚过世,我说喜市先生寄信给家姐,父亲非常吃惊,然后他这么说了。” ——那个人和我有缘。 ——我不能告诉你理由,但是他和我关系匪浅。 ——我甚至想过要他来当紫的夫婿。 ——数年前,我曾经几次探询对方的意向,都被拒绝了。这也难怪。 ——因为我完全没有告诉对方我和他有什么关系。 ——只是单方面地要对方当自己的女婿,一般人都会拒绝吧。 ——所以我只告诉他,如果他改变心意,随时和我联络。 ——从我刚才说的话,你也可以明白,我们家无法公开为他做什么。 ——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我当然也无法帮他做什么。 ——我不能再告诉你更多了。 ——可是茜,如果办得到,你就帮帮他吧。 ——紫已经死了,你的丈夫又那副德性。 ——这一切都是我的不德所造成的吧。拜托你了。 “当时,我完全没想到其中竟然有这样的隐情……但是家父完全失去了以往的威严,看起来好可怜。所以我找妹妹商量,介绍医生给喜市先生……但是半个月后,又来了一封信。这次……是寄给我的。” “什么?”木场发出更加沙哑的声音。 “信上写着:出于一些迫切的理由,我回到了茂浦的小屋。信上还写说:我有事请教,如果方便,可以见个面吗?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受尽欺侮的石田女士的公子。” “川新也供称,喜市应该是在去年初夏回到那栋小屋的。但是,什么叫迫切的理由?” “前辈,”木场旁边的刑警——青木插嘴说,“他说的会不会是他放走杀人犯平野这件事?” “噢……对了,是啊!就是这个。喂,然后呢?收到第二封信时,你没有找你父亲商量吗?” “当时……家父因为是亮公司的事,忙碌不堪。他经常不在家,为了替外子收拾善后,东奔西走,我实在难以启齿。我非常烦恼,但是因为家父当时的态度,还有家父说喜市先生与他关系匪浅的说法让我在意,我最后还是去了茂浦。” “那么,告诉喜市芳江上吊自杀的人就是你吗?” “是的,”茜说,“他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后来怎么了。我从舍妹那里听到了一些事,所以……” 茜是最适合提供情报的人选吧。 因为她的亲妹妹把夜访视为问题,正走访各处,彻底地进行调查。 “……所以……告诉他以后,我后悔不已。喜市先生他……看起来受到很大的打击。我想这也是当然的。” 喜市在与母亲生活的地方得知了母亲的死讯,以及母亲所受的屈辱。 “喜市没有说出平野的事吗?” “一开始什么也……不,我想那个人就住在那栋小屋。我去的时候他不在,可是喜市先生离开以后……” “原来如此,那家伙在混进学院以前,一直隐身在小屋里哪。”木场以憾恨的表情说道,接着说,“所以那家伙那时是回去他的根据地了吗?” ——不要看!不要看我! 患有视线恐惧症的男子——溃眼魔平野佑吉。 伊佐间突然感觉到背脊一阵沉重、冰冷。木场说的那时,要是一个闪失,伊佐间或许已经一命呜呼了。 伊佐间摸摸胡子,然后望向茜。这时,茜稍微回头,仿佛确定妹妹如陶瓷般的肌肤变得更加冰冷僵硬后,接着说下去:“我感到十分心痛。所以我想要尽自己所能,为川岛先生做些什么。可是,家父吩咐过不能公开这件事,就算我想为喜市先生做什么,我这种女人也显然什么都做不到。像我这种不学无术的女子,既没办法像舍妹一样精力充沛地行动,也没办法高谈阔论,向世人宣扬理念。可是,我觉得就算这么做,也无法抚平喜市先生的心情……” 没办法向村里所有的男人报复。 只能够忍气吞声。 “于是,我想为喜市先生提供更多的情报。我抄写舍妹的报告书给他……就在这时,我偶然听到了三名娼妇的传闻。” “喜市的情报来源原来是你……”木场用力闭紧有点小的嘴巴,“……你从谁那里听说的?” “这……可是,我也调查过那到底是风闻还是谎言。有几个人确实记得三名娼妇的事,最重要的是,其中一名女子——川野女士,因为疑似让当地的良家妇女卖春,遭到舍妹抗议,所以我完全信以为真了。然后……我把这件事通知回到东京的喜市先生。后来的事我不清楚……可是川野女士过世了。我……好害怕,我以为是喜市先生杀的。结果……他和我联络……” “什么时候?” “十一月底的时候,然后我们又见了一次面。我本来想劝他不要再做这么恐怖的事了。没想到他告诉我,他什么也没有做。我说,那么这一定是天谴。” “天谴……喜市相信了你的话是吗?”木场眯起眼睛,好像在想些什么,“你们是在上吊小屋见面的吗?” “是的,虽然已经荒废,但可以看出有人生活的迹象。喜市先生好像一直待在东京,所以一定是那个姓平野的人……” “嗯,应该是吧。然后呢?” “喜市先生要求我协助,他说他希望我帮忙他搜集其他两名娼妇的资料,他想要当地的数据……” 原本暂时沉默的中禅寺唐突地发问:“茜小姐,就算川野弓荣的地址是你告诉他的……金井八千代的住址和高桥志摩子的地址,是喜市先生自己查出来的吗?” 茜迟疑了一下,回答“对”。 “你说你从某人那里听到三名娼妇的传闻,是去年七月以前,还是以后?” “以……以后。” “这样啊。木场修,抱歉打断你。” “噢。你们最后——第三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是父亲密葬那天……晚上。” “咦?”伊佐间轻叫出声。 他很意外。 他没想到竟是最近之事。密葬举行的日子,是木场来访的五天前。茜对木场作了伪证,说她不认识短短五天前才刚见过的人。 那个时候…… 茜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在说谎。 ——不,不对。 伊佐间知道之前的茜是个什么样的人,所以才会觉得那是她平常的模样罢了。茜当时不是心情颇为激动吗?她惶恐不安,一挨骂就道歉,若是严加逼问,就撤回前言——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失去了是亮,也是因为侦讯拖得太久,也或许茜本来的个性就是如此,不过…… ——也因为她在说谎吗? “当时,喜市先生非常害怕。他说他在找的仇家又被杀了,而凶手是他认识的人。我要他放弃复仇,逃到远方去。” “然后喜市呢?” “他说他已经查到最后一个人——好像就是那个叫志摩子的人——查到她的地址了,所以就算他逃走,志摩子也一定会被杀。我只是一个劲地叫他不要再继续下去,叫他去报警,但是喜市先生他……他说他的朋友——是平野先生吗?说他的朋友其实是一个好人。” “那个好人刺穿了你妹妹的眼珠子哪。不过就算喜市当时主动到案说明,他也不知道平野人在哪里吧。” “碧……”茜呢喃道,微微颤抖,“刑警先生前来打听喜市先生时,我真的害怕得快死了。我想舍妹应该会作证,介绍信的事是无法隐瞒的。谈到芳江女士的事时,我也想过索性说出一切,可是我太胆小……结果还是说不出口。” 当时,暗示木场等人芳江有孩子——喜市的,的确就是茜。 ——她有孩子…… 因为茜的一句“她有孩子”,木场被导向那栋小屋。茜没有再吐露更多,就在谎言的纠葛之后,她目送碧前往绝命之地。 “都、都是因为我,害得那么多人……” 或许是悔恨一口气涌了上来,茜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木场死了心似的,转身背对茜。“你为什么要自称蜘蛛?” “喜、喜市先生不记得织作这个姓,但是他记得这、这座洋馆,说我是蜘蛛馆的小姐……” “可恶!”木场朝着洋馆咒骂,“为什么连屋子都有蜘蛛馆这种烂绰号!混账!连你也是被操纵的吗?蜘蛛蜘蛛蜘蛛!喂,京极!你说喜市直接见过蜘蛛,结果就像这样,通往那家伙的路又变得更远了不是吗?” 中禅寺望着啜泣不已的茜。 伊佐间思考着。 操纵绞杀魔的碧也是被操纵的。 教唆喜市的元凶茜也是被操纵的。 益田刚才说,中心是一个空洞。 然后他推理说,填满那个空洞的可能就是伊兵卫的遗志。这个推理似乎落空了,伊兵卫这个人只是不愿意自己的妻子如接客似的和其他男人同床共枕。如果说这是父权家长制的咒缚,那么伊兵卫也等于是被操纵的。操纵他的是嘉右卫门,这才是没有形体的——如概念般的事物。 伊佐间认为这不可能是这起事件的中心。 那么……坐在操纵人们的神座上的,是真正的虚无吗? 或者是…… 伊佐间望向真佐子,望向葵。 望向中禅寺,中禅寺他…… ——还没有完全看透。 阴阳师来到茜的身边,低声询问:“你……看过武藏野连续杀人事件的报告书吗?” “没有。” “这样啊,那么……嗯,你是不是从以前就认识那位榎木津?” 茜抬起哭脸,转向榎木津。 侦探宛如雕像般站在螺旋阶梯底下,一动也不动。 “我不认识。” “这样啊。没什么,我原本以为把榎木津介绍给杉浦美江女士的人是你……” 葵站了起来。“是我一个担任过进驻军通译员的朋友把榎木津先生介绍给我的。我的朋友受到进驻军的女性解放政策触发,对妇女运动深感共鸣……我在劝杉浦美江女士离婚时……” “那位通译员是不是透过茜小姐认识你的?” 葵沉思了一下说:“他本人说是在会讯上读了我的论文,才联络我的……” 中禅寺皱起眉头,表情凶恶地说:“那么,茜小姐,告诉你那三名娼妇的事情的人,就是把告解室的钥匙交给碧小姐的人物。就算那个人是令妹的仇人……你也不肯说出他的名字吗?” 茜低下头去。 结果碧也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就这样死去了。 “好吧。总之,川岛喜市十成十是照着真凶的意思被操纵了。如果那三名娼妇是无辜的,她们为何会被拖上事件的舞台?茜小姐提供情报,喜市找出她们的所在,然后透过平野佑吉之手,她们三个人惨遭杀害……” 中禅寺再次把矛头对准葵。“葵小姐,你也差不多该说出你所知道的事了。夫人和茜小姐都做出了痛苦的告白。平野还杀害了山本老师和碧小姐呢。” 葵站着,沉默了。 “你估计平野不会吐实,可是……平野多半不是你所想像的那种人,就像我最初忠告过你的。” ——你为什么要藏匿那家伙? 榎木津这么说过。 “我、我完全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在说谎。” “我、我为什么要……” “鉴于这起事件的构造,不管怎么想,你也是受到操纵的。请你对这一点有所自觉。” 葵默默无语,中禅寺静静地来到这尊人偶面前。 “好吧,那么我来说说平野佑吉的事好了。平野原本出生在德岛,是过去所谓的银匠师傅,制造女人偶的头冠或中国扇上的装饰品等等,以制作精密雕金艺品为生。听说他自小手指灵巧,而且喜欢精细的工作,又很内向,朋友并不多。” “那又……怎么样?”葵把一张精巧女儿节人偶般的脸转向中禅寺。 “他在昭和十五年结过一次婚,对象是小田原的农家女儿,名叫宫,是个脂粉不施,不会打扮,个性爽朗的女子。这桩婚事,是透过人偶师客户的介绍,相亲之后结婚的。” “杀人犯的过去,我一点兴趣也没有!这跟我无关。他是杀害舍妹的凶手吧,我为什么要知道那种人的生平……” “因为我想你应该还没有听到这部分。”中禅寺殷勤有礼地说。 葵噤声了。 “总之,请你先听吧。三年后,平野应征入伍,派遣到南方战线。战后他幸而生还,战争体验却对他造成了严重的心理创伤。镇日杀戮的日子,破坏了他内在的某些部分。杀人凶手是否能留下后代?平野为了这个矛盾烦恼。他对生殖行为感到嫌恶……” “你……你是要说他变成性无能对吧?这是常有的事,一点都不稀奇。男人总是说男人的性受到精神左右,却认定女人的性不是如此,是即物的感官!” 在伊佐间听来,葵想要躲避现实,逃进理论里。 然而只是述说这种老套的陈腔滥调,似乎也已经无法让葵维持理性的均衡了。 阴阳师说:“你的论点偏离了,我不会吃你这一套的。不过就像你说的,平野佑吉无可避免地成了性无能,然后他复员了。然而此时发生了一个小意外,他的妻子收到了错误的阵亡通知,她以为丈夫已死,和追求她的男子发生了关系。” “当时是那种时代,寡妇一个人要活下去太辛苦了,这也不能怪她啊……” 木场说。葵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说:“……可是既然丈夫回来,也只能了断彼此关系。” “断不了。男子明知道平野生还,却执意不肯和平野的妻子断绝关系。如果不想被老公知道,就照我说的做——这也是常有的事,对吧,葵小姐?” “这、这太卑鄙了。说要给予援助而亲近对方,结果其实只想玩弄人家的肉体……根本不把女性的人权放在眼里。这……不,这才是强制的买春行为,对吧?不许你说这也不是。这……这是强奸!”葵仿佛快要崩溃地叫道。陶器虽然坚固,但一旦破裂,却会彻底粉碎。岌岌可危。 “没错,这是强奸。男子每周一次,趁着平野外出时来访,和平野的妻子维持关系。但是……平野发现了这件事。” “那又怎么样?他总不会因为这样,就责备妻子不贞、私通吧?该受责难的是男方才对。” “你说的完全没错。但是平野虽然发现妻子有奸夫,却没有责备宫女士。根据他本人的说法,他之所以没有责备妻子,是因为自己性无能。不过,事实有点出入。” “出入?可是降旗是那样跟我说的啊。”木场说。 中禅寺简短地回答:“我见过那名奸夫了。” “什么时候?” “昨天。奸夫就是把宫女士介绍给平野的人偶师。我原本就这么揣测,向楠本君江女士求证。人偶师的业界并不大,很快就知道了……” 木场低喃:“哦,那个女的是人偶师嘛。” 青木则恍然大悟地说“原来如此”。葵微微背过脸去。伊佐间猜测,那个姓楠本的女子可能与过去的事件有关。 此时,中禅寺观察众人的表情。“平野好像觉得他欠那个人偶师一份情,而宫女士……好像也对那个人有好感。” “请你不要做出断定女人性情的发言。你自己刚才也说过了吧,强奸绝不可能萌生爱苗。什么只要霸王硬上弓,女人也会心动,或者是就算心里不愿意,肉体也会有所反应——这些都只是男人的妄想罢了。女人的身体比男人更忠于精神。” 中禅寺回答:“我也这么想,葵小姐说的没错。反过来说,正因为这样,所以可以说宫女士实际上是对那名男子抱有好感的,不是吗?” “那、那只是你的推测罢了。” “是的,可是我所说的并不是那个次元的事。如同你所说的,我们应该重视的不是推测,而是事实。重点是以下的事实:宫女士在人偶师来访的日子,都会好好地化妆等待他,而且是郑重其事。” “化妆?那种事……” 戴着手背套的手制止了葵的冲动。“宫女士私通的对象也证实了这一点。宫女士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化妆的?不管是什么情况,这都只是推测,所以我们不予以讨论。但是宫女士确实化妆了,请你接受这个事实。” “我……不懂你的意图。” “你很快就会明白了。平野碰巧窥见妻子与人私通的场面,然后他到达了某种极乐境界。他的窥视变成习惯,结果宫女士发现自己被丈夫偷窥,为自己的不贞感到羞耻,在昭和二十三年的夏天自杀了。” “这……太愚蠢了……” “我不赞同用愚蠢两个字评断宫女士的苦恼,不过无论如何,这是件不幸的事。话说回来,木场修,降旗先生说,窥视与妻子自杀,就是平野佑吉开始溃眼杀人的契机对吧?” 降旗,被弗洛伊德附身的男子…… 木场应了声“噢”,说道:“平野那家伙有视线恐惧症。他的视线恐惧症来自于他的偷窥癖好,他想要偷窥的驱力,受到妻子死去的冲击所形成的伦理规范强烈地压抑,然后……” 木场支吾起来,中禅寺接下去说:“意识下的感情浮上意识面时,化成一种恐惧情感,这就是视线恐惧症——降旗先生是这么说的,对吧?而平野的溃眼行为,是他确立自我存在的迫切情绪之发露。在打破外在规则的意义上,这是弑父行为。在找回与世界的一体感的意义上,这是母子相奸——喏,葵小姐,你对这种分析感到不服吧。” “当然了。这里所说的母性,只是男性自私自利的母性;这里所说的父性,也只是对男性方便的父性罢了。父性总是理性的、是普遍的外在规则——这根本是在直喻男性就是恒常的支配阶级。” “我非常了解你的意思。此外,既然与母性的一体化总是以类似性交来表现,那么能够与母亲一体化的就只有男性,而那种关系,就是男性支配、女性服从这种形态的记号化。这是政治性不平等——你想这么说对吧?” 能够窃取葵的舌锋的,大概也只有这个人了。仔细想想,打从一开始,阴阳师就是以葵的语言在攻击葵。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平野是男人,所以这个说法在某一层面是事实。因为男人总是毫不批判地怀抱着这类政治性不平等的性别歧视意识,平野也不例外。而你应该认为,平野的犯罪是这类支配欲的扭曲显露,是吗?” “没错。” “不过我认为你这种看法充满了善意。” “为什么?”葵突然激动起来,“为什么我要对那种异常罪犯……” “异常是歧视用语。” “啊……”葵哑然失声。的确,区分异常与正常的,完全是政治性的境界线。 黑衣男女彼此瞪视着。 “这话题的结论先暂时保留,继续平野的话题吧。平野佑吉在妻子亡故以后,办了极为简陋的葬礼,过了三年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昭和二十六年春天,他迁到最早的犯罪现场——信浓町矢野泰三先生名下的平房。听说平野搬家的理由是:怎么样都感到坐立不安。这件事,我已经向平野之前居住的长屋房东确认过了。细问之下,听说当时,平野家隔壁搬来一个原本是艺妓的娼妇,邻家频繁地有男人出入。房东认为,个性一板一眼的平野是因为受不了风化变差才搬家的。” 一旦说得起劲,中禅寺整个人看起来就大了一号。 “接着,平野终至要杀人了。平野搬到信浓町后,视线恐惧症开始发作了。然后他向偶然结识的川岛喜市坦白这件事,喜市很为他担心,靠着一点关系,写信给这里的长女紫小姐——不过当时紫小姐已经过世了。后来的事,就如同茜小姐所表白的,平野收到了介绍信……” 茜泪流满面,微微点头。 “得到介绍后,平野拜访一名姓降旗的精神神经科医师。刚才,来到这里之前,我和他通过电话了。我询问他平野造访的日子,医院是否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 “不寻常的事?什么叫不寻常的事?” “如同字面所示,特别的事,平常不会发生的事。” “哼,那家伙什么都没告诉我啊。” “当然了,一般人不会认为所有的事情都有关联,但是这次不同。所以为了慎重起见,我特别询问降旗。结果降旗回溯朦胧的记忆,这么回答:‘平野前来看诊之前,有个病患逃离精神病房大楼,引起骚动。’” “这有问题吗?” “重点就在这里。”中禅寺说,“我请他回忆详情,听说逃出来的病患是一个中年男子,深信自己是杨贵妃。病患披上床单,脸上涂满脂粉,溜出单人房,躲在诊察室的桌子与窗户之间。当然,他很快就被抓到了。平野接着来访,在那间诊察室接受降旗先生的诊疗。” “我不懂。”木场转动脖子望向伊佐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望向今川,又叹了一口气。“所以这怎样了吗?” “听说平野在接受诊疗时,说窗户有眼睛,正盯着他看。降旗先生当时的精神状态并不是很好,听到他的话,心情也激动起来。结果平野毫无所获地回去,隔天早上就行凶杀人了。” “完、完全不懂……你到底想、想说什么?”葵金属性的声音颤抖。 阴阳师低低地,以一种仿佛自地狱响起的声音回答:“矢野妙子小姐——第一个被害人,外号叫小町美人,是个大美女。她外出时非常注重打扮,一定会化淡妆。川野弓荣——第二名被害人,是个风尘女子,总是仔细地化全妆。然后是山本纯子小姐——你的论敌。她平常总是戴眼镜,连口红都不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惟有那天拿下了眼镜,化了妆。” “所、所以怎么样……” “前岛八千代女士为了伪装成娼妇,化了浓妆。高桥志摩子小姐是真的娼妇,当然会化浓妆——你还不明白吗?” 中禅寺盯着葵看。“平野佑吉有白粉过敏症。” “什、什么?” “平野他……会杀害化妆的女子。” “你说什么?” 葵陶瓷做的心——龟裂了。 “平野一闻到白粉的味道,皮肤就会感到轻微的瘙痒,出现湿疹。这就是视线的真面目。” ——视线……是味道? “平野是透过肌肤感觉到嗅觉的。听好了,视线不在于发出的一方,总是在接受的一方。眼睛不会发射光线,也不会呼出气来。借由注视,使得被注视的对象发生物理上的变化,是绝对不可能的。所谓视线,普遍只有被看的一方感觉得到。哪里感觉得到?皮肤感觉得到。总是与外界接触的皮肤表面,像触角般感觉到什么——那就是视线。而且都是在自己的视野看不到的范围——背后、肩头、脖子——这类地方感觉到。所谓视线,是因为看不见的不安而造成的一种触觉性的错觉。而平野则是相反,他把皮肤的感觉过敏错以为是视线,幻想另一头有人注视着自己……反而不安了起来。” “啊……” ——换句话说,和葬礼的味道是一样的吗? “战争结束后,女性平素无法打扮。平野的妻子也是一样,农家出身的她性情俭朴,不会化妆。但是私通时,她会扑粉。平野所感觉到的性兴奋,并不是从洞里偷窥所获得的驱力的显露,而是嗅觉所造成的瘙痒感所带来的。一般人怎么样都不会想到,气味竟会造成皮肤上的变化。平野陷入错觉,嗅觉与触觉混乱了。后来,由于平野致力避世离俗,所以他的过敏症状并未显现出来。但是隔壁搬来了化浓妆的风尘女子。微量的白粉随风飘来,使得感觉过敏的平野浑身发痒,坐立不安,只好迁居。他新迁入的地方,房东的女儿矢野妙子很照顾平野。由于她的余香、她的物品,以及她本身,平野的皮肤感觉敏感地受到刺激。随着时间过去,他便认为那就是视线。不明就里的他……变成了视线恐惧症患者。” “那他在降旗那里……” “是病患的白粉残留下来了。但平野因为这样,对自己的病完全深信不移了。连在这种地方也感觉到视线。他的皮肤感觉变得过敏,变成幻觉,连视线都产生混乱了。他感到更加不安,精神上的均衡暂时性地崩溃了。此时不巧的是,视线的源头造访了。妆是化在脸上的,所以平野瞄准那里。他相信那是视线,所以……他捣烂眼睛。” “可是、怎么可能……只是因为痒……” “不可以小看过敏。对荞麦过敏的人,光是闻到煮荞麦面的蒸气,就会呼吸困难,有时候甚至会致死。平野起初并没有把它当做视线,而认为是一种昂扬、性兴奋,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在出疹的同时,也会带来心跳加速、呼吸困难的作用。快感是轻微的痛苦,而痛苦则是巨大的快感。所以平野……非常痛苦。” ——不要看!不要看我! 那是对高桥志摩子的余香起了反应吗?伊佐间感到战栗。那么…… 捣碎注视的人的眼睛。但是就算杀了对方,尸体也依然在注视着他。 “葵小姐,怎么样?”中禅寺说,“你怎么看?平野人在那间告解室。带平野过去的,无疑是织作家的关系人,而且不是男人。知道那所学院的,只有毕业生或在校生,换言之,是女性。而那名女性应该没有化妆,如果她化了妆,人已经被杀了,就像今天的……碧一样。” “你说的和服的机关就是这个吗?”木场叫道。 “碧是中学生,不会化妆。那件和服被假称是重要的魔法道具,送进了学院。前岛八千代的和服上染满了白粉的香味。只要穿上那件衣服,打开那间告解室的门,就一定……会被杀。” “那件和服就像激怒斗牛的红布啊……” “和服……” “川岛喜市手里的和服为什么会交到碧的手上,只有这一点我怎么样都想不透。这一点我虽然不知道,但我知道藏匿平野的人是谁。在这个家里,不化妆的除了碧以外,就只有你了,葵小姐。这里除了你以外,没有人与平野直接接触,而不会遭遇危险。喏,说出来吧!你为什么会认识平野,又为什么要包庇他!” 葵坐倒在椅子上。 伊佐间似乎听见陶瓷“锵”一声破碎了。 “听好了,葵小姐。平野犯下的杀人罪行,全都是痉挛性的冲动杀人。他既不是冲撞权力构造的脱逃者,也不是你所揭示的高迈理想的知己。虽然他不像降旗先生所分析的,受到阳具中心主义式的心理创伤影响,但也不是你所想像的超越性别的人。他只是个胆小的、可怜的普通男人罢了。” “超越……性别……” “是的。你对平野这个病态的男子,是否抱持着那样的幻想?” “这……” “平野似乎原本就有恋物癖式的性倒错倾向。我认为他的性无能与其说是战争体验所造成的,倒不如说是起因于他的性倾向。另一名实行犯——杉浦隆夫,他身为一个性别的越境者,而社会无法容忍这样的他,两者之间的摩擦使得他扭曲了,这是个悲剧。但是平野却不是如此。平野似乎惟有借着将自己和对象相互物化,才能够发情,拥有再男性化也不过的记号化性幻想。你会不会是搞错了这一点呢?” “那个人……把我……看成物体?” “这种性意识,往往是对于性行为本身的厌恶以及逃避所造成的。” “那个男的中意你的脚。”榎木津没劲地说。 “脚……” “他喜欢脚吧,只是这样罢了。他可能是忘不了偷窥时看到的太太的脚吧。” “怎么……可是他很认真地聆听我的话……” “葵!你真的……”柴田粗声大吼。已经——再明白也不过了。 “他理解我说的话,他的眼睛没有男人下流的视线。他看着我的眼神、对待我的态度是平等的,让我感觉不到男女的地位差别。尽管他是个罪犯……却坦坦荡荡。” “那只是因为他走投无路罢了。平野对于自己冲动的反复杀人,能够做出某种程度的理性判断。那是一种绝望,他一定非常害怕。” “他说……他很怕……” “他当然怕了。他心里应该明白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而且还不断地犯罪,迟早一定会被捕。所以对他来说,第三次以后的杀人,不管是杀一个还是两个都一样,有一种自暴自弃的意味。我无法原谅他这一点。由于在最初的犯罪时逃脱了法网,使得他接二连三地犯罪。你预期之外的庇护,你所说的冠冕堂皇的道理,不仅没有治愈他,反而更撩拨了他。他没有思想上的背景,也没有明确动机的冲动杀人,受到你为他事后构筑起来的高迈理由所支持。” “我……” “我必须重申,你的想法并没有错。而且你所处的位置,是无法取代的,你是日本不可或缺的人物。但是……你在你的正论底下,是否扼杀了你自己?为了理论与现实之间的乖离而苦恼的人……” 阴阳师放柔了原本高压的口吻。“……是你自己吧?” 葵悲伤地轻轻一笑。 “所以……平野很快就会招供了。不,或许他现在已经招供了。警署的侦讯室是非常煞风景的。他的周围,已经没有白粉会威胁他,也没有庇护者会为他的冲动杀人附加意义了。他将结束那巡回炼狱般的恐怖经历,总算……从视线中解放了。所以……” 装饰人偶抬起端正的脸庞:“你说的没错,把平野藏在那个房间的人是我。” “葵,你……”真佐子倒抽了一口气,茜瘫坐下去。 “葵,你连碧……你……” “姐姐,不是的。”葵可能是第一次对茜投以高度相同的视线,“不是的,我真的只有藏匿他而已。不只是碧,我完全没有想到要杀人或是骗人。” 玻璃眼珠渐渐染上有机的质感。“只是,第一个死去的……不,应该说是被杀害才对。第一个被害人是川野弓荣,这件事……的确让我心中涌出了不好的念头。当然,我不打算把责任转嫁给川野女士,只是……” “你觉得卖淫的都该死吗?” 木场低声说,葵摇了摇头。“不是的。可是我的心中萌生了不该有的歧视,这是事实。我……就如同这位中禅寺先生所指出的,拥有阳具中心主义的阶级歧视意识。听到乱婚,我认为不检点;听到夜访,我觉得淫荡。就算了解道理,我还是情不自禁会这么想。我可能有点在享受着时代文化的权力构造组织性地构筑起来的性幻想吧。我瞧不起娼妇,虽然不觉得她们死了活该,却觉得她们会死也是无可奈何的。就算我没有肯定杀人,也没有否定。这样的我……也算是平野的共犯吧。” “你是在哪里遇到平野的?”木场问道。 葵冷静地回答:“我……姐姐,我对你的行动感到怀疑。我……一直怀疑是你杀了紫姐姐。” “什……”茜睁圆了眼睛,“为什么我要……把姐姐……” “那时,姐姐的态度显然很可疑。姐姐和是亮那个男人结婚后,就一直……很不对劲。我以为是亮想要利用你夺取我们家的财产。我们家、财产和家业对我来说根本无所谓,但是一想到你被那个卑贱的男人给支配,我就难以忍受……很可笑吧?明明痛恨家这个制度,痛恨父亲这个装置,我却在意我们家还有家业的未来……” 葵自虐地微笑。“……根据刚才听到的,紫姐姐先天就患有不治之症,体质虚弱,死因也没有可疑之处,但是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事,所以长姐的猝死加深了我的怀疑。而你简直就像是故意的,行迹鬼祟。” “行迹鬼祟……” “你自己刚才不是说了吗?为了那个姓川岛的男子。长姐过世后,你去了父亲那里——你平常绝不会去的书房。而且还是战战兢兢、偷偷摸摸地过去。然后你跑来找我,问我认不认识精神神经科的医师。” “所以说,那是……” “你是有理由的吧。可是,从平常的姐姐来看,这些言行举止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然后那一天,你去了茂浦。” “你跟在我后面……” “我没有跟踪你。你不是问我吗?说:‘你好像在调查石田女士的事,石田女士在茂浦的家该怎么走?’时至今日,你到底要去那种小屋做什么?”葵有些歇斯底里地说,“你甚至来找我要资料。我问你为什么,你却不回答。所以……我去了那栋小屋,然后……他就在那里。” ——你知道得也太清楚了吧? ——平野佑吉啊,简直就像认识他一样。 木场作为一个刑警,真的是慧眼过人。 “我向他逼问姐姐的事,可是他却说不认识你。然后,我发现自己交谈的对象——是信浓町猎奇杀人的凶手。若说我不吃惊,那是骗人的。可是他……”葵说到这里,吞回了话。 瞬间,泪水滑过陶瓷般的脸颊。泪水滑过表面,只有一滴掉落在桌上。 “……他对我告白了,他说他不明白为什么会杀害那个女孩。他说那个女孩个性开朗,亲切又热心,根本没有理由杀她。然后他告诉我精神科医师说的话,问我他是不是不正常。我对他说的分析结果非常不满,告诉他那是多么偏颇的分析……” 葵用食指抹去脸颊上的泪水。“我说,那个女孩的确不是坏人,但是她享受着男性的视线,甚至骑在男人头上,毫无批判地只是活着,那样根本不是女人应有的模样。他听了之后……好像非常放心。现在想想,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我只是在不知不觉间把他的冲动杀人正当化了……” 葵闭上宛如艺术品的眼皮。“不仅如此……我甚至没有报警。而他尽管被我发现他躲在那里,却没有逃跑的意思,一直待在那里。他好像相信我不会去报警。我好几次为他送去食物和金钱,我非常明白这是反社会的行为,却仍然这么做。他是被社会的构造排挤出来的脱逃者。然而他却完全不屈服,我欣赏他的态度。虽然他是逃亡之身,却……” “一点都不像你哪。”木场懒散地说。 “大家……一定都这么认为吧,这就是……我的自卑感。” 比任何人都美丽的外貌,比任何人都优秀的知性,这样的人竟然会有自卑感?伊佐间纯粹地感到惊奇。那样的话,一般被视为上层的一些概念是否真的优越,也值得怀疑了。那么地位、阶级之类的事物,原本也是毫无根据的吧。 “这样啊。”木场率直地接受了,“抱歉哪。那么,是你把那家伙送到那所学校去的吧?什么时候?” “九月底的时候。”葵一说完,随即传出一阵“呜呜”的呻吟。 仔细一看,出声的是柴田。 柴田——完全崩溃了。 他的嘴巴开着。 “那么,平野就是在那个小房间里听到碧主导的黑弥撒——诅咒的仪式的内容的……”阴阳师独白似的说道。 葵点点头,说:“但我完全没有想到那是黑弥撒。十月……对,是满月第二天的夜晚。他从学院里溜出来,通知我这件事。他说他察觉我们家与那所学院的经营有关,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过来告诉我。学生们在卖春,受到恐吓,视情况,事情可能会被揭发,于是学生们想要咒杀勒索者……听到这些,我大吃一惊。而恐吓学生的人竟然就是那个川野弓荣。我从他的话里,很快就听出主导诅咒的就是碧。” ——那样的女孩很少见。 “我……有我的立场。如果弓荣找上碧做卖春的同伙,那么我过去一直在进行的揭发弓荣让一般妇女买卖春的运动将会变得如何?相信我、为解放妇女和提升女性地位而奋斗的妇女们又会变得如何?所以……我拜托他,我请他去调查弓荣,看看这件事究竟是真是假。但是他……却杀了弓荣。” ——因为弓荣化了妆。 “我并非不感到困惑,也不是不感到自责。可是,我不晓得该怎么做才好。就在那种状况下,我听说山本小姐发现了秘密,当时……老实说,我真的感到眼前一片黑暗。她是扩大女权的同志,也是我的论敌,对我也知之甚详。如果她发现了碧的事……” 中禅寺插进她断断续续的话里:“葵小姐,你就像川野弓荣的时候一样,拜托平野去调查山本老师的事吗?你并没有拜托平野去杀她吧?” “我……什么都没有拜托。可是他看到我进退维谷的模样,好像主动去找山本小姐了。他打算去找山本小姐做什么,我也不知道。或许只是想去看看情况,或者是去威胁她。他好像跟踪了山本小姐好几天,然后他说……他明明不打算杀她,却还是杀了她。我听到这件事的时候,简直就像晴天霹雳。” “葵小姐,问题是第三个被害人。前岛八千代的情形又是如何?” “这……我认为是因为前岛八千代女士知道卖春的秘密,所以他为我杀了她……” “你什么都没有说?” “到了第三个,我也……已经麻痹了。很过分对吧?只因为事情不是发生在身边,就完全没有真实感。前岛八千代女士的时候……这么说来,我听说碧好像下了什么指示。用书面指示地点……还有时间……” “太奇怪了,”中禅寺盘起双臂,“碧不可能知道川岛喜市的计划。如果真的有人来通知日期时间和地点,那就是真凶写给平野的指令书了。此外,前岛八千代女士也不可能知道碧的秘密。双方都收到书简,彼此诱导。” ——蜘蛛果然存在吗? “茜小姐,你知道喜市想要陷害、侮辱前岛八千代女士的计划吗?” “我接到喜市先生的联络,说他找到第二个人了。记得那是上个月中旬以后的事。他说‘大后天,我要让那个姓前岛的女人出尽洋相’。当时,我们通过好几次电话。” “会不会是电话的内容被人听到了?” “怎么会……如果有人听到的话……” “有人听到的话怎样?” “那也只有曾外祖母了。” “老太婆啊……”木场沉默了。 就在这时。 “葵……你、你……”柴田念咒似的吐出话来,“你这个人……短短几个小时之前,我还相信你。你是个了不起的人,我总是敬佩着你、尊敬着你……而这些……这些都是她告诉我的……她……” 柴田双手狠狠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纯子小姐只有称赞你,从来没有一次仇视过你!而你却……” 柴田扑向葵。“你这个杀人凶手!碧也总是……” “喂,住手!” “不要这样!” 茜抱住葵似的插进两人中间,木场和青木按住柴田,把他从葵身上拉开。柴田挥舞双手抵抗。 “放开我!放手!” “你激动个什么劲!你可是堂堂大财阀的首脑哪!不要胡来,混账东西!” “啰嗦!未婚妻惨遭杀害,你们能够了解我的心情吗!葵,你说话啊!” “未婚妻?山本纯子是你的未婚妻?” “没错!那天我们原本预定要见面的!” “所以那个从来不化妆的老师才会……化妆?” 木场放开手,柴田瘫坐在地。 “柴田先生……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啊,葵!我原本就赞同女权扩张论,担任理事长时,就对她的言论感到尊敬。她非常聪颖,完全不输给你,明明平常根本不化妆……” “偏偏只有那天、偏偏只有那天……”柴田一次又一次大叫,双眼干涸地哭了起来,“……那天我打算把她介绍给柴田家的人和干部,正式得到结婚许可的!所以她……” ——才会化妆,然后…… “可恶,为什么会这样?”柴田吼叫。 他懊恨地一次又一次捶打着地毯。葵眼神空虚地望着他,茜抓着葵回过头来,一样茫然地注视着他。 真佐子喘息不定,浑身僵硬。 中禅寺从柴田背后提出问题:“柴田先生!那天的行程是事先决定好的吗?那么是什么时候决定的?” “日……日期的话,两个月以前就决定了,因为要把所有的干部都找来……” “雄之介先生也有出席?” “当、当然了,耀弘过世之后,雄之介叔叔就等于是我的父亲,所以……这、这怎么了吗?” “那么……麻田夕子同学的情报会在那个时期泄露出去,也是……那样的话……这太巧妙了,根本没有一丝多余。柴田先生,你该恨的不是葵小姐或平野——而是蜘蛛!” “蜘蛛——真凶?真的有这个人吗?我不相信!一开始我把纯子的死当成天降横祸,好不容易死了心。可是这……这根本不是什么横祸啊!纯子根本没有错,可是葵却……却……” “她并没有教唆杀人。” “藏、藏匿罪犯也是一样!” 柴田双脚打开站了起来,瞪着所有的人。他的外表还是个青年,现在的他,身上并没有柴田财阀这个重担。 “葵!告诉我你的真心究竟是什么?你说了一堆大道理,但我完全无法理解。我承认你很聪明,就像中禅寺先生说的,你的想法应该也没有错!那么为什么满口正论、聪明如你,却要包庇杀人犯、纵容他杀人?这根本没道理啊!” “这……” 柴田大步走向葵。“回答我!” 柴田挥起手臂。“这全是你策划的吧!” 他举起的手被榎木津抓住了。 “你这人也真钝。她会包庇那家伙,是出于和你生气相同的理由啊。这点事听了还不懂吗?你这只钝龟!” “你说什么?这……” “我……”葵离开桌子,来到柴田身边,“……我不晓得这是不是就叫做爱意。因为……这不合道理,我无法判断。木场刑警听了我刚才的述怀,说这一点也不像我。他说的完全没错,每个人都用那种眼神看待我。” 葵转向母亲。“母亲,你总是自豪地谈论我。你赞扬我,说我是个冰雪聪明、无可挑剔的女儿。就连那个父亲也畏惧着我……” 聪明的装饰人偶垂下玻璃珠般的眼睛。“母亲,不管你是称赞还是嫌恶,都以对待外人的态度养育我们四姐妹。紫姐姐借由顺从父权、茜姐姐借由彻底牺牲自我、碧借由逃避现实,来支持住自我。而我,除了变成这种人以外,没有其他活下去的方法。若是彻底理性,就难以融入体制。我就连在这个家里……也是个异质的疏离者。” “葵……” “所以我明知道,却仍然只能够诉说着人权意识稀薄的伦理,标榜与现实乖离的道理,像个机器般不断地运转。用不着别人指摘,我自己最清楚我不是个真正的女性原理主义者。看不见的阳具主义根植在我的心中。我的话虽然是正论,但是就像方才中禅寺先生所指摘的,语言本身就受到男性原理所支配。我只是在隐蔽我心中的歧视,想要将虚构的女性特权化罢了。” “葵小姐,可以了。这与事件无关,妖物已经……从你身上离开了。” “没关系,中禅寺先生。如果我解构我自己,能够稍微抚平柴田先生的心情还有姐姐的心情……那么我还是应该这么做。没有解构自我,却想要与体制意识形态斗争,这只是一种欺瞒吧。” 中禅寺静静地退下。 “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而我刚才也说过了,这个原理,也是我的自卑感所在。为了克服我的自卑,我必须更加遵从这个原理而活。我只能过着这种二律背反的生活。我想要身为女人,而为了做一个女人,我舍弃女人,同时也抛弃了性和母权。因为不管是男是女,只要对我投以意识到性别的视线,那个人就是我的敌人。那个叫平野的人……至少我觉得他没有把我当成女人看,也没有把我当成像男人的女人。虽然……那似乎也只是我一厢情愿地如此认为,他果然还是以男性的眼神,把我当成物体……来看待呢。” “你把平野那疲惫不堪的视线……误以为是直视本质的公平视线或是越境者的视线了。” 葵点点头。“他没有在我身上寻求女性或男性特质,而我……爱上了那样的他。我疯狂地爱上了他,我想……应该是这样的。” 柴田原本端正的脸纠结扭曲地看着葵。 不用说,室内几乎所有的人都哑然失声。 天生丽质、眉清目秀、聪明伶俐、才色兼备的资本家千金——就算用上一切的赞美语词都无法形容的秀异女子,竟然会对连续猎奇杀人犯一见钟情——真有这种荒唐的事吗? ——这也是阶级意识的陷阱吗? 与这些无关。管它是剪牡丹喂牛还是水底纳瓜,喜欢上的时候就是会喜欢上吧。木头人伊佐间虽然不是非常明白,但是地位、价值观匹不匹配,都与恋爱无关吧。 葵整个虚脱无力。“所以,因为我喜欢上他,所以藏匿他——或许这才是真实。这样,就不需要道理了吧。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解释,就算因为这样,做出了不合道理的行动来,也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吧。可是,我一直看不到这句话。所以我才会耗费繁多的话语,事后努力地构筑理论……也说不定。” “为什么?”木场说。 “因为这一点都不像我啊。”葵答道。 “愈简单的事……就愈难说出口呢。”刑警好像在说自己。 “如果我坦率地承认我喜欢他,或许我就会采取行动,阻止他继续犯罪。或许我会劝他自首,也或许能够抛开立场和思想……” “可是,”葵说,“我做不到,我是个无法盲目投入恋爱的人。” “因为你……一直被这么规定着活过来吗?” 对于中禅寺的问题,葵予以否定:“不。我会被他吸引,其实还有另一个理由。惟独这件事……中禅寺先生应该也不知道。” 葵说到这里,大大地吁了一口气,然后她端正姿势。“这与主义、主张或思想无关——我是个无法进行生殖行为的女人。我天生就缺少怀孕、生产这种层层束缚女性的机能。我没有生殖这个谈论女性时不可或缺的事物,却不断地谈论着女人、主张自己是女人。所以,或许我在心底是嫌恶着性这件事的……” 葵慢慢地环顾全员,说道:“我是个阴阳人,在医学上……是男性。” 伊佐间不懂她在说什么。 “葵!你……疯了吗?”真佐子大叫。 “母亲,是真的。我十八岁的时候……就知道了。当然,我没有告诉你。除了主治医师以外,没有人知道。我严厉地嘱咐医师保密,也没有告诉任何人。这是……我第一次向外人告白……” 她很冷静。 “葵小姐,你……”中禅寺抓着头发。 “我知道,中禅寺先生。我之所以无法完全摆脱阳具主义,与我肉体上的特征完全无关。我在生理上虽然是雄性,即使如此,我还是……我依然是……女人……” ——男……女。 “我一直隐瞒着这件事,因为我觉得女权扩张论者的急先锋竟然是个男人——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好不容易悉心带领过来的同志,士气也会因此大为受挫吧。可是,这些都只是借口,这只是单纯的肉体上的特征。性别这种东西,只是文化、社会所决定的一种形式,并不是本质,与生物学上的性别是男人,或户籍上的记载是女人,都完全无关。我就是我,既是女人,也是男人。” “真希望让杉浦先生也听听这番话呢。”阴阳师没有看葵,静静地说。 “刚才和你谈过之后,我发现了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觉得羞耻、一径隐蔽,才是深植我心中的歧视心态的病根。中禅寺先生,以你的话来说的话——附身妖怪离开了。” 葵第一次温柔地笑了。 好高贵。伊佐间心想,她不是阴阳人,而是两性兼具。 不是哪边都不是,而是哪边都是…… 原来如此,人本来就是这样的生物,人原本既是男性也是女性吧。或许性别不是被决定,而是由自己决定的才对。 伊佐间总算脱离了阴中的阳气——蓑火的恶寒。 葵开口了:“柴田先生,所以那个人不对我要求性方面的关系,让我对他产生了过度的好感。我单方面地把自己的幻想强压在他身上,结果使得他一再地犯罪,然后让你的未婚妻——甚至让自己的妹妹牺牲了性命。不对的人……的确是我。” “葵……”柴田的愤怒倏地从肩头溜走了。 一时之间,沉默支配全场。 中禅寺打破了僵局:“葵小姐,我想请教你。平野有没有告诉你,他在杀人之后把弓荣女士的鞭子带了回来?” “鞭子?我不知道。” “山本老师的眼镜呢?” “这我也不知道。” 中禅寺眯起眼睛,皱起眉头。木场开口道:“你为什么……把平野送到那间告解室去?钥匙呢?你怎么会有?” “恰好当时——刚进入九月的时候,我拿到那个房间的钥匙。一想到碧的不幸,我真的觉得这实在太恐怖了,但是那个时候……我觉得那里是个绝佳的藏身处。” “你……还是不能说出……是谁拿给你的吗?” 葵看了真佐子一眼,然后说:“是曾外祖母给我的。” “什么……” 茜大受打击。 真佐子屏住呼吸。 “我记得是姐姐——你来叫我的。你说曾外祖母叫我,我去到房间一看,曾外祖母说她有东西要交给我,然后把那把钥匙给了我。曾外祖母说:‘这是伊兵卫的遗物,是学校打不开的房间的钥匙。’我问为什么要给我,曾外祖母说:‘你不是在那里念书吗?’” “痴……痴呆了吗……” 葵点点头,然后说:“姐姐,可以不必再瞒了吧?告诉你那三名娼妇的事的——也是曾外祖母吧?” “葵……” “是、是吗?” 茜无力地点头。 这一瞬间。 伊佐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他以为黑与白的洋馆颤抖起来了。 事实上,抽搐般的律动包围了伊佐间。 所有的人都戒备起来。 真佐子——在笑。 总是坚毅无比,就连主动说出家中秘密时,依然一派庄严的真佐子,竟高声大笑。 “这下子终于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那个女的痴呆了?没的事,她根本没有痴呆!” 真佐子蹒跚地来到中禅寺旁边,就这样与他错身而过,背对着他说:“祈祷师先生说要驱逐妖怪,但是那是不可能的。你无论如何都要除妖的话,得把那个女的叫来才行啊!” “母、母亲……” “听好了!葵!茜!这位先生真的很了不起。可是,虽然他体贴我,叫我不必坦白一切,但似乎也行不通了。刑警先生,还有勇治,你也好好听着。这一切都是那个女人的阴谋!这都是那个女人——对,织作五百子所做出来的勾当!”真佐子叫道。 “勇治,你刚才说到一半被打断的话,那是真的,我是个淫荡的织作家女人。祈祷师先生虽然说这没有什么好羞耻的,但是家父教导我要引以为耻。不管怎么教、不管怎么教,母亲和外祖母都不肯放过我。葵、茜,你们的父亲全都是不同的男人!” “母亲!你冷静一点!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很冷静。我的外祖父,你们的曾外祖父嘉右卫门,让自己和女工生下来的孩子成了当家。我的父亲伊兵卫,也是嘉右卫门带进来的人。五百子刀自——那个女人,把我的母亲贞子教育成织作家的女子。但是伊兵卫猛烈地抵抗,盖了那栋愚蠢的建筑物。五百子刀自不愿服输,就像对我的母亲贞子做的一样,甚至把我也教育成织作家的女人。但是……没错,就像祈祷师先生说的,社会早已不是那种时代了。到我这里来的男人,每个都不屑地把我看成一个荡妇妓女。我有多么痛苦……你们能够了解吗?” “夫人!已经够了,别再说了!” 中禅寺严厉斥责,但真佐子却顶撞回去:“不,我要说。祈祷师先生,你明知道,却瞒着没说对吧?伊兵卫根本不期望那种愚蠢的建筑物可以封住织作家的陋习。那只是种摆饰,是对五百子刀自的嘲讽,只是这样而已。家父——伊兵卫计划了更骇人、更恐怖的奸计,布下了十层、二十层的天罗地网!伊兵卫这个人不是什么虔诚的信徒,也不是顽固的守法者,更不是什么人格高尚的仁人君子!他是个只执着于延续自己的血统、冥顽不灵的家伙!碧还有你们姐妹,全都被那个亡灵给害了!” “怎么……” “是真的。”母亲盯着两名女儿,“听好了!我告诉你们我为什么会对碧那么疏远吧。碧是我们夫妇之间惟一的孩子,她是我和强奸了我的雄之介生下来的孩子!” “强奸?” “没错,那是强奸。谁要和那种男人上床?怎么能让那种人的后代当上织作家的继承人!他是父亲伊兵卫带来的男人,打从一开始——我们就被禁止发生夫妇关系!那个男人明明知道,却以蛮力制服我,强暴了我。噢,多么教人憎恨,可恶,一想起来我就浑身发毛!” “为什么?伊兵卫为什么要把自己的血统……” “为什么?很简单。家父只想让有自己血统的人当上织作家的继承人。所以……他让自己和女工生下来的雄之介当自己的女婿!” “什么?那……” “雄之介和我是异母兄妹。”真佐子说。时间暂时停止了。 “碧——所以那个可怜的孩子,真的是近亲相奸之下所生的孩子。怎么会、怎么会这样啊!惟一一个夫妇间生下来的孩子,却是受到诅咒的血统束缚的孩子……我愈是心疼那个孩子,就愈想杀了她!她是那么样地可怜……我连正视她都没办法……” 真佐子凝然不动,静静地发狂了。“所以,过世的紫是雄之介让外头的女人生下的孩子。而茜,你的丈夫是亮是雄之介强暴耕作的太太生下的孩子,是亮是雄之介的孩子。我吩咐你绝对不可以和是亮有夫妇关系,就是这个原因。” “……原来是你禁止的!” “当然了。就算母亲不同,我和雄之介也是兄妹。换言之,茜和是亮是堂兄妹,不可能生出什么正常的孩子。雄之介这个蠢材,连他父亲伊兵卫都小心回避的近亲婚姻都不放在心上,是个比恶鬼畜生更不如、更下流的人渣!” “这……太残忍了!这种事……” “没错,很残忍。然后伊兵卫的心愿实现了。现在这个家里,没有伊兵卫血统的人,只剩下五百子刀自一个人了。不管谁和谁生下孩子,全都是伊兵卫的后代!所以这一连串的事件……” “是刀自的……复仇?” “是那个女人想要断绝伊兵卫血统的阴谋。” “这……这太奇怪了!刀自她……” “就算坐着,也能够指挥他人。这一点,只要看看你就可以明白了,祈祷师先生。灌输碧错误的讯息,给她房间钥匙的是刀自。这是对伊兵卫的报复。” 所以……所以碧才没有说出名字吗? “那所充满了愚蠢建筑物和伪善的学院,用它坚硬的石墙杀掉了浓浓地流着伊兵卫血统的碧。碧耽溺在伊兵卫所留下来的邪魔外道书籍里,死在那所学院,她等于是被伊兵卫给杀掉的。结果,那所学院的欺瞒暴露出来,终于关闭……刀自一定正在大笑!茜、葵,还有我——不知不觉中团结一致,帮她杀了那个孩子。那孩子、那可怜的孩子……” 真佐子嘶声大叫。“再怎么样也是我生的孩子啊!” 壮烈的妇人朝着螺旋楼梯底下前进。“我再也不要任人摆布了!碧的仇……我来……” “住手!” 木场和青木抓住真佐子。 “放手、放手!” 真佐子挣扎,茜跑过来劝阻母亲。益田惊慌失措,在一旁狼狈万分。 “夫人!五百子刀自不是元凶……” 中禅寺正想说什么的刹那,螺旋楼梯底下传来一阵伴随着回声的声响。 “不好了!不好了!”一个庞大的影子从昏暗的走廊奔了出来,是耕作。 肖似外国人的一双大眼混浊不堪。一直折磨着他的不肖子,是他的主人与他的妻子生下来的孩子。耕作知道这件事吗?剃光般的秃头渗出汗水,农事服的腰上插着久留里镰刀。就像平常一样。 耕作看到这场狂乱的骚动,也不受影响,说着“夫人,刀自老太太她”,然后大步向葵走去。 “刀……刀自她怎么了?耕作!”真佐子叫道。耕作应着“是,就是……”,来到葵的面前。 就算近看,葵也美丽得无懈可击。 标致得甚至损及人性的脸庞,陶瓷人偶般的两性兼具者。 “小姐……”耕作说道,“我刚才在外边听到了。” “听……听到什么?” “你是……真凶吗?” 葵一脸讶异。 “不好,快逃!”榎木津一跃而起。 但是他慢了一步…… “那么你就……回冥府去吧!”耕作粗壮的手陷进葵的脖子那陶瓷般的肌肤。 一道粗重、响亮的声音。 伊佐间看见了不属于此世的情景。 葵与耕作在跳舞。葵以耕作为支点,就像公园的游乐器具般不断地旋转,但是耕作的手并没有扶住葵的腰或手。榎木津被撞开,倒在地上。他被葵的身体撞开了。中禅寺跑过去,但是阴阳师也被葵自己的——平野所执着的那双美丽的脚给弹开了。木场、青木、益田接二连三地遭到葵的身躯攻击。 “住手!住手!你在做什么?”中禅寺大叫,耕作停了下来。 回转停止,葵的身体无力地垂下。 完全……死了。 伊佐间总算发现自己吓瘫了。 “耕……耕作!” “夫人,对不起。” “耕……耕作,你……那是……” “我知道。夫人,这孩子……” “她是……葵是……” “不用说了。” “葵是你的孩子啊!” “所以……”耕作用一只手吊着葵,高举着,“所以……她才会做出这么残忍的事。” 原本是葵的物体左右摆荡着。 “因为混进了我这种下人的下流血统,所以她才会杀人。夫人,对不起。” “不……不许你胡言乱语!” “可恶!” 木场想要抓住耕作,耕作却用葵的身体挡住他,跑到真佐子身边。 “耕……耕、耕作,把……把葵放开……” “这是我的女儿。这样就好了,夫人……” 榎木津站了起来。耕作见状,戒备起来。真佐子趁隙抓起耕作腰上的镰刀,一刀刺进他的脖子。事情发生在一眨眼之间。 “夫……人……” “她不是谁的孩子……” “……我生的就是我的孩子。” “咻”的一声。 漆黑的液体从耕作的脖子喷发出来。着丧服的贵妇的脸和手转眼间染得鲜红,黑衣一片濡湿,显得益发漆黑。耕作的巨大身躯伴随着女儿的身体,慢慢地倒了下去。 “碧、葵,对不起……我是个坏母亲……”真佐子慢慢地摇了几次头,“茜……就算只有你一个人……” 说完之后,她把镰刀刺向自己。 没有任何人阻止得了。 这是早已注定的结局。 就这样,蜘蛛的大计实现了。 “……这就是……最后的机关吗……”中禅寺说道,如幽魂般站了起来。他的额头流下两道鲜血。榎木津站在他旁边,侦探的嘴角也破了。木场双手撑地,僵住不动。柴田一片茫然,青木昏了过去,益田好像撞到了头,站不起来。茜瘫坐在母亲的尸体前。这根本不是这个世界该有的情景。 全都发生在短短几分钟之内。 中禅寺闭上眼睛,深深地垂下头。 “这种……这种结局有什么用?”他说道,“她今后……” 他想到了葵。的确,如果耕作没有现身,这个家或许还有救。真佐子的诅咒也已经解开了吧。换言之…… ——这不是古老的诅咒? “好像……全都结束了是吧。”一道虽然沙哑,却仍旧独具风情的话声响起。 “这下子……织作家又回到织作手里了。” 喀、喀,细微的声音响起。 走廊深处的黑暗里,声音逼近而来。 “什么父权,这个家代代都是女人的家。” 喀、喀,犹如织布机运转的声音。 “穷酸女工的血脉,这下子总算断了。” 喀、喀,蜘蛛出来了。 滑行似的登上惨剧的舞台。 “你……你是……” 一个小个子的老妇人坐在轮椅上,笑了。 银色的、如丝般的白发梳了个髻,皮肤仿佛涂上了颜料般,肌理细致。 娇小的、娇小的…… “五百子……刀自……” 五百子像个孩子般,脸上堆满笑容,俯视着真佐子倒卧在地上的尸体,说道: “太爽快了。” 接着她睁大双眼,看到张着嘴死在地上的耕作,以及他身旁变得像团破布般的女儿,更加愉悦地笑出声来。 “这个蠢货,不过是个下人的女儿,竟然妄想当上织作家的当家,太狡诈了。爽快,太爽快了……” 接着她看到陷入茫然,颤抖不止的柴田。 “哦,你是勇治吗?勇治啊,你还在啊。真是太好了,太好了。你啊,特地来看我这个老太婆了吗?好啊,好啊。喏,看哪,令人憎恨的嘉右卫门的血脉全都死光啦。这下子你阿婆也可以瞑目啦。” “阿婆……你……你是说外祖母吗?” “你的阿婆长子啊,就是我的孩子久代啊。你是我的曾外孙哪,你是织作家血统最正当的继承人啊。不管是改了姓,还是换了代,你都是继承了代代传承下来的织作家血统的人哪。” “织、织作……” “我为了将来设想,才把织作家的女儿送到外头去了。混进别的血统是无妨,但是妄想篡夺织作家血统还理直气壮,真是太嚣张了。我把和那位郎君生下来的久代改名为长子,送进名门北条家当养女,那就是你阿婆啊。” “我、我是织作家的……” “没错啊,只要你回来,一切就皆大欢喜了,这下子织作家的血脉也可以维持下去了。如果当初你肯入赘过来,我就不必做这些事啦。那个混账东西,那个叫贞子的,是嘉右卫门跟相模的女工生下来的女儿。伊兵卫那个蠢材,是流有嘉右卫门老家血统的男人。嘉右卫门这样还不满足,他可能是想让伊兵卫的孩子继承家业吧,真是太执迷不悟了。雄之介也是伊兵卫让越后的女工生下来的,竟然把自己的女儿真佐子嫁给自己的儿子雄之介,多么荒唐的大蠢蛋啊……” ——妖怪,这就是妖怪的真面目。 “……篡夺……血统……” “岂能让他如愿?男人不能生子。女人生下来的孩子,对男人来说终究是别人的孩子。对男人来说,孩子全都是外人。女人生子,是把自己的骨肉分出去啊。只有自己生下来的孩子才是亲人。女人就是这样传递家业,世代继承,保护着家啊,永永远远啊。” 所有的人都冻住了似的,动弹不得。 茜猛烈地颤抖,摇摇晃晃地爬过去,“曾奶奶、曾奶奶、你、你、你”,像个坏掉的留声机似的不断重复,抓住五百子的轮椅。 “放肆的东西!谁准你胡乱叫我曾奶奶了?不过是个女佣,不许你随便乱叫!” “女……女佣?” 五百子用手杖敲打茜。 “爽快,太爽快啦!”妖婆用手杖戳着尸体,高声大笑,愉快地大叫:“喏,这下子就成啦,织作的血统保住啦!” 坚若磐石,永恒不绝…… 中禅寺开口道:“你……你是……” 传百年之树有神居,将现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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