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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络新妇之理 作者:京极夏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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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知这起事件的全貌时,已经是樱花缤纷盛开的时节,所以应该是四月以后的事了。 我从木场大爷和榎木津以及伊佐间屋那里打听到事件的片段,再加以整理,却依然觉得暧昧不明,尽管如此,却不知为何深受吸引,那时,我已经深深地陷了进去。这起事件惨绝人寰,而且牺牲者众多,令我有所顾忌,不好出于好奇心到处打探,可是我就是克制不了自己。 结果我见了待古庵,甚至去找了青木和益田问话,总算觉得似乎掌握到事件的轮廓,可是还是无法完全信服,结果我爬上了晕眩坡。 坡道途中的油土墙里,也满布樱花色彩。 那时我忍不住诧异,原来里面种的是樱树吗? 京极堂一如往例,正关店休息。我用指尖拨拨写着“休息中”的木牌,往主屋走去,但夫人好像也不在,不管怎么叫人或敲门,连只猫都没有出来。 没办法,我擅自进了屋子。 从檐廊朝里面一看,鸟口正坐在客厅里。 鸟口也一如往例,一看到我的脸就先“唔嘿”了一声,然后说:“关口老师,这次没有您的戏份哟。” “什么戏份?我只是顺其自然地过我的日常生活罢了。又不是演员在后台摸鱼打混,哪有什么戏份不戏份的。”我说道。 于是主人便像平常一样顶着一脸不悦的表情,像平常一样说出惹人厌的话来:“你的人生不就是为了摸鱼打混而存在的吗?你应该出生在卖鱼人家才对哪。擅闯民宅,连声招呼也没有,像什么话?” “我在玄关口叫过了。” “你那种倒嗓的虚声,根本传不进来。话说回来,关口,你是来做什么的?鱼的话,我家不缺。” “有什么关系嘛,没事就不能来吗?像榎木津,根本只是来这边的客厅睡觉的吧。他不总是过来睡觉,醒来就回去吗?” 我这么说,结果京极堂竟说“他好歹也算是我朋友啊”。他无论怎样都不想把我当成朋友就是了。尽管主人没有劝坐,但我擅自铺上坐垫,在主人正对面坐了下来。 “随便你把我当朋友还是熟人都好啦。我今天是来……喏,关于轰动社会的织作家溃眼绞杀事件的始末,我是来听听你的解说的。” 京极堂露出老大不甘愿的样子。鸟口说:“其实我也是为了这件事而来的。无巧不成猪,真是凑巧呢。” “你还是老样子,说的话莫名其妙。话说回来,京极堂,听说你还受了伤不是吗?还好吗?” 京极堂说:“我哪有受什么伤?” “不管那个,怎么样?听说这次的事件,是织作家高龄九十多近百岁的妖女所策划的是吗?” 报上虽然没有刊登,但我是这么听说的。 “什么妖女?五百子刀自已经过世了。” “死了?为什么?” “老衰,心脏衰竭。就像你说的,她年事极高,就快迎接白寿 [白为百减一,指九十九岁。]了。听说是一星期前的事,对吧,鸟口?” “是啊,寿终正寝。师傅,那么老婆婆的心愿算是实现了吗?” “算吧。她自以为愿望实现了,就这么往生了。所谓愿望,就是这么回事吧。” 幸福和满足的确是非常个人的,当然无法计测,所以就算旁人看起来觉得多么的匮乏不足,本人心满意足的话,就是心满意足吧。 “可是次女还……” “话题人物织作茜。”鸟口说。 “话题人物?她变成话题人物了吗?唔,次女还活着的话,就等于没能将伊兵卫的血统斩草除根了吧。总觉得她很可怜,而且遭受池鱼之殃而死去的人,感觉也会死不瞑目。” “你真是个笨蛋,人都被杀掉了,哪有什么瞑目不瞑目的?你说谁遭到池鱼之殃?这不是意外,而是杀人,没有什么池鱼之殃可言。” “可是那所学校的女学生……” “你是说渡边小夜子和麻田夕子?”鸟口说。 “还有学校的两个老师……” 本田幸三和山本纯子…… “呃,还有那三个娼妇……” 川野弓荣、前岛八千代及高桥志摩子…… “都没有非死不可的理由吧?” “没那回事。”京极堂站起来,关上面对庭院打开的纸门,“如果你一定要说是池鱼之殃的话,是啊,符合的大概只有最早死于平野之手的矢野妙子吧。她的死,可以说是偶然吧。但不管如何,都牺牲太多人了。” 包括病死在内的话,多达十五个人过世了。 朋友也眼睁睁地目睹四个人死去。 我心想自己的发言似乎思虑欠周,默默地反省。朋友不喜欢这样的事。 鸟口说:“可是师傅,就算只救到茜小姐一个人,也真是太好了。真是不幸中的什么来着?……人要活着,才能碰上好事嘛。好死不如懒活,对吧?” “好事?她一个月前才刚失去所有的家人吧?服丧中会有什么好事吗?” “有啊,老师。”鸟口笑呵呵地说,“茜小姐决定跟那个柴田财阀的首脑结婚,年轻寡妇嫁入豪门喽。” “真是英明的决断。完全不把丑闻放在眼里,不愧是柴田财阀,真是海量。” “哎呀,里头也有政治上的考虑吧,很像是老谋深算的企业家会想出来的点子啊。织作家由于杀人事件,几乎灭门,再加上相关学校法人丑闻缠身,不得不闭校,那里好像有许多政经界要人的女儿就读呢。不但会招来反感、失去信用,权威也一落千丈,连生意都受到影响。柴田家就算想切割,与织作的关系也太过于复杂,事到如今说这与柴田无关,也不会有人相信。倒不如干脆将织作家惟一幸存的不幸女儿娶进门当做柴田集团龙头的配偶,让世人见识柴田的果断,或许还有可能把丑闻转化成美谈。” “可是那个柴田耀弘的养子,不是过世的五百子刀自的曾外孙吗?那也是原因之一吧?他真的有织作家的血统吗?” “你也真是爱凑热闹哪。”京极堂说。 鸟口接口说:“关于这一点,我已经调查过了。柴田勇治这个人原姓北条,北条家现在虽然已经没落了,但原本好像是来历正统的名门世家。勇治的祖母叫做长子,她是养女没有错。因为柴田家要物色养子的时候,就是五百子引介勇治,并大力推荐的。因为将来是要继承柴田耀弘的位置,养子的人选似乎也引发了一场大纠纷,但五百子是对耀弘有恩的嘉右卫门的夫人,结果就这样硬是通过了。” “原来如此啊。” 我对于生孩子这件事在生理上感到恐惧。我觉得小孩子很可爱,可是自己的遗传基因独立自主地产生出另一个人格,这种神秘不可思议的现象让我没来由地、朦胧地感到恐怖。所以我实在无法理解执着于留下子孙的心情。五百子为了不让自己的家系血脉断绝,把自己的孩子托给了别人家。 然后为孩子的后裔准备了一个万人钦羡、高高在上的位置,让他坐下。可是…… “可是京极堂,如果茜小姐嫁过去的话,织作家就断绝了。那样一来,别说是伊兵卫的血统没有断绝,连织作家的家名都会消失不见,不是吗?” 京极说:“是啊,会消失啊。” 我无法释然。家这种东西,因为有姓氏才是个家。许许多多的家族费尽千方百计,就是为了不让家名断绝。我是以这样的角度来看待织作家的事件的。我这么说,阴险的朋友便扬起一边眉毛说:“是啊,家这种东西跟妖怪是一样的,若没有名字,就等于不存在。” “那……” “所以……” “所以怎样?说清楚点啦。” “你很啰嗦欸,”京极堂说道,盘起胳膊,“这样就好了,我已经解开那个家的诅咒了。既然已经解开了,家也会消失不见。” “我不太懂哪。蜘蛛——织作五百子所构思的精巧计谋精密万分,一旦开始运作,就连你和榎木津也无力阻止,每个人都陷入错觉,自以为凭着自主意志行动,事实上却是受到操纵,无论任何人怎么行动,计划都不会改变,可以完美无缺地进行,不是吗?可是结果呢?就算计划完成,也根本没有怎么样嘛。家名断绝,仇人的后代活下来,最后连自己都死了。这样的话,到底是为什么要牺牲十五个人、如此惊动社会?我所说的无法瞑目,指的是这件事。” “你真的很啰嗦欸。”京极堂再次站了起来。接着说:“那个老妇人到底还是得了老年痴呆症,所以根本策划不了那种计划。” 我正要询问他话中的真意,他却伸手制止:“我接下来得去织作家一趟,如果你没事的话就回去吧。啊,鸟口,谢谢你的通知。” “喂,你要去做什么?” “去工作。听说那栋屋子要拆掉,书画古董今川已经处理了,但书房里有着堆积如山的书籍。我接到委托,去处理那些书。” “是表面上的工作啊。” “你是笨蛋吗?工作哪有分什么表面里面的?我可是开书店的。那里似乎有许多珍奇的书籍,对爱好者来说,书就等于古董哪。得去筹措资金才行。” “那么值钱吗?” “所以是亮才会去书房吧。” “咦?” 鸟口说“那么到时候那边也拜托您啦”,匆匆回去了。 主人几乎无视于我的存在,做好外出的准备。这段时间,我停止思考,只是坐着发呆,但主人说“喏,我要出门了”,我慌忙追了上去。 “等一下,带我一起去。” “我为什么非带你这种驽钝的仆人一起去不可?我和榎木津那个品位低俗的家伙不同,才不想带个奴隶在身边。” “有什么关系嘛,我又不会碍事。” 我想去看看蜘蛛网公馆。 “那里很远,作业很花时间。视情况可能得过夜,还得花交通费。” “没关系啦。”我说。小说家是不受时间拘束的职业,而且我根本没在工作,只要打通电话给妻子就好了。 到车站的途中,我们没有交谈。 春天的和暖令人十分惬意。 已经不冷了。 京极堂穿着暗褐色的和服便装,手里拿着近黑色的外套,行李只有一个包袱。 京极在停车场停步,开口道:“关口。” “什么?” “你这个人老是痴痴呆呆的,应该可以了解吧。你想像这样的情况:日复一日,每天都有人告诉你同一件事,不管是睡是醒,都不断地重复同一件事。” “我有没有痴呆姑且不论,不过我大概可以想像。” “那件事是关于你的过去,内容是你要雪清宿怨。” “嗯,然后呢?” “告诉你这件事的人,好像忘了之前已经告诉过你似的,不断地重复这件事。你会怎么做?” “说我之前听过了。” “说的人主张他没有说过。” “我会说可是我听过了,因为我真的听过了。” “可是他还是说他没说过。” “那我会反过来说给他听,因为我听过,所以才知道内容。我要让他知道这一点。” “就这么不断反复,而你是痴呆的。” “你想说什么?” “然后有一天,说的人仿佛忘掉了一切,问你知不知道这件事。” “问我?那我会告诉他,说之前他讲过了。” “说的人主张他没说过,这是他第一次听说。” “咦?” “就这么重复。容我再三重申,你是痴呆的状态。然后,会怎么样?” “我……会以为那是我的记忆……然后告诉他这件事?” “没错。不断地反复播放、重复输入的动作之后,记忆会愈来愈鲜明。然后再把输入源隐藏起来,内容就会变成那个人的记忆——就这么简单……” “五……百子刀自?” 此时电车来了。 我们坐上车子。 车窗外已经完全是春天的景色。 可能是光线的关系吧,应该相同的景色看起来竟完全不同,真是不可思议。平凡无奇的森林和河川等等,都显得新奇无比。 “久远寺……”京极堂突然说道,正对凡庸的景色看得入迷的我吓得倒抽一口气,“把榎木津介绍给久远寺凉子小姐的人……” “你没头没脑的说些什么啊?” “好像是大河内。” “大河内?那个大河内吗?” “是啊,就是那个大河内。” 大河内是我们旧制高中时代的同窗。他总是随身携带哲学书,是个怪人,不喜欢社交,学生时代患有忧郁症的我对他颇为欣赏。 就像是“物以类聚”这句成语。 久远寺凉子是我忘也忘不了的去年——那个夏天——发生的事件的关系人。 她以委托人的身份拜访榎木津的事务所——那就是事件的开端。 如果京极堂说的是事实,那么等于是我认识的人成了事件微小的契机。 “大河内本来担任进驻军的通译员,他也认识榎木津。在我们那个年级,没有人不知道榎木津那个笨蛋嘛。” “可是没有人知道他在当侦探啊。” “榎木津的哥哥不是开了一家以进驻军为对象的爵士乐俱乐部吗,榎木津在那里弹过吉他,好像与驻留美军有一些交流。” “我知道啊。榎兄强迫我弹低音吉他,托他的福,我都会弹了。” 京极堂说“可是你弹得很烂啊”,笑了。 电车“喀当”晃了一下。 “凉子小姐在药学学校就读过一阵子,听说大河内是那时认识她的,那里的讲师是他的好友。缘分真是奇妙哪。” “真的很奇妙。” “织作茜小姐是凉子小姐的同窗。” “咦……” 电车驶上高架桥,车体发出阵阵吱嘎声,朋友的声音变得有点模糊。 “这样啊。” “把榎木津介绍给杉浦美江女士的也是大河内。虽然不晓得是为了什么事,但美江女士及凉子女士在前年见过一次面,听说也是大河内介绍的。他好像成了一个女权扩张论者,他读了葵小姐写的论文,想要联络妇女与社会关系思考会……不过刊登论文的会讯,市面上并没有那么多。” “你想说什么?” “所以说,缘分真的很奇妙哪。” 车子进入隧道,车窗倒映出我呆傻的表情。车子隆隆作响,穿过黑暗,我熟悉的脸一瞬间转变成一整片樱花。 “不过,确实就像你说的。药剂师这个职业,似乎特别受到职业妇女青睐呢。你涉入的两起事件的关系人彼此是同学,也是有这种巧合的吧。世界是很狭小的。” “是啊。可是和凉子小姐一样,茜小姐也没有毕业。在接近战败的一段时期,她似乎以近乎离家出走的形式去了东京,半工半读。她会不会是在反抗些什么呢?” “就我听到的来看,茜小姐并不像那种人欸。” “她是个非常谦虚的人,而且极为聪颖,一点都不输妹妹,对社会也有明确的主义和主张。” “看你把她捧的。” “还好啦。” “京极堂,你本来就很赞同妇女参与社会吧?” “是啊,可是茜小姐并没有去做药剂师。她的社会参与,结果仅止于去年夏天到秋天,担任丈夫的秘书而已。” “那个是亮先生搞垮的公司,是做什么的?” “他搞垮的是服饰公司,不过是在春天倒闭的。茜小姐工作的,是是亮先生左迁之后的一家小工厂,位在小金井町。” “小金井?” “在木场大爷租屋处附近哪。是亮姑且不论,但堂堂织作家的次女在那种工厂工作,似乎引来议论纷纷。不过茜小姐本人好像安之若素,不以为意。恰好那时,增冈先生为了耀弘先生的继承问题,每天都前往小金井。他好像去工厂看过几次,说茜小姐在那里倒茶扫地,十分认真。虽然做的也不算是秘书的工作。” “原来她是那样的人啊。” “没错,就算跌倒,也不空手爬起。” “咦?” “五百子刀自似乎也都是由茜小姐亲身照料的,茜小姐是个很勤劳的女子。” 一走出车站,就闻到海潮的气味,海边离这里很近。 天空是一片樱花时节的厚重阴天。 穿过城镇,往渔夫小屋并列的海边前进。投网和浮标褪色成独特的色泽,融进了萧条的景色里。鱼腥味和草木萌芽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形成独特的气味掠过鼻腔。不过由于现在不是炎热的夏天,所以也不到呛鼻的地步。 渔村迎接春天了。 “仁吉先生的家在这附近。他好像决定要搬去和儿子同住,或许已经不住这里了。听说他的孙女美由纪决定转学到东京的学校去,好像是茜小姐说情,柴田先生帮忙安排的。听说又要搬进宿舍了,可是美由纪是个独当一面的女孩,一定不要紧的。” “这么说来,那座神像怎么了?” “听说茜小姐用两万圆向今川买下了,说要把两尊放在一起安置。” “待古庵也真是多灾多难哪。” 他在箱根山被当成嫌犯拘留,而这次…… “听说他在你表演你最擅长的口若悬河长篇大论时,在大厅外的走廊被打昏了。他跟我抱怨说你驱逐妖怪的讲解连一半都没听到呢。想听那种东西,他这人也真奇怪,可是谁叫他要像个卫兵似的站在门口看守呢?他也真是个怪人。” “织作家的书画古董让他大赚了一笔,算是抵消了吧。今川好像被耕作先生从后脑勺打了一记。葵吐露真相相当久之前,他就被袭击了。” “这怎么了吗?” “耕作先生认定葵小姐就是在背后操纵平野的人——也就是真凶,所以他才会行凶……” “所以呢?” “为什么耕作先生在葵小姐告白之前,就知道是她在平野背后教唆的?” “嗯?” 把待古庵打昏…… 代表他那时就已经下定决心要杀人了吗? 耕作是从五百子刀自那里听说的吗? 把自己的亲生女儿…… 来到海边。 波涛声听来好舒畅。 “真是个好地方。” “这里的鱼很鲜美哟。” “一点都不适合惨剧呢。” “才没有适合惨剧的地点呢。” “是啊。” “茂浦是再过去的那里……”京极堂伸手指去,“……说到不幸,伊佐间也是横祸不断,他说他的手指短了一截哪。木场大爷想去上吊小屋的时候,如果负责带路的耕作先生没有被警察禁足,那个游手好闲的家伙也不会受伤了……运气真差。” “不,这件事仔细想想,是警察——不,是大爷害的吧。不过就像你说的,如果由耕作先生带路,伊佐间屋应该就没事了,可是耕作先生也是一般老百姓,结果还不是一样?耕作先生不是告诉大爷怎么走了吗?” “好像是吧,伊佐间说是茜小姐灵机一动。” “那么还是大爷害的。”我主张说。 京极堂回过头来,苦笑说:“你今天怎么一直追究大爷的责任呢?” “可是这样听来,这是理所当然的感想啊。既然都已经听到该怎么去了,干吗还要伊佐间屋和待古庵同行呢?茜小姐的机智都给糟蹋了。是大爷不好。” “是啊。这么说来……那时,关于喜市的事,茜小姐对警方说了谎。既然瞒着喜市的事,茜小姐竟然还让耕作先生说明该怎么去小屋呢。如果喜市人还留在小屋的话,她的谎言岂不是就被戳破了……” 一阵海风吹来,抚过脸颊。 “……你不这么想吗?” “不会啊,她会不会其实心底期望着谎言曝光?她不是那种能够说谎说到底的人。” “是啊。可是,平野和喜市也等于是在那栋小屋错身而过吧?本来他们两个也有可能碰在一起的,真的是太凑巧了。”京极堂说道。 住家再次零星地出现。 我们走进旁边坡度陡急的岔路。 穿过稀疏的树林,坡道上…… 是缤纷绽放的…… “是樱花哪……” 满山的樱花,教人惊叹。 仿佛罩上了一层雾——顶端晕入天空,底边融进大地,境界渗入海中,一整片的樱花。 “哇……”我忍不住叹息,眼花缭乱。 在樱花当中,只有樱花的无止境樱色渐层当中,耸立着一栋格外漆黑的洋馆。 ——蜘蛛网公馆。 乘风吹来的几片花瓣停在我的肩头。 我们走过小径,朝樱花园迈进。小径十分荒凉,被没有花朵绽放的枯树包夹。 黑色的围墙,黑色的墙壁,黑色的屋顶。 京极堂在门扉前穿上外套。 建筑物的堂皇气势以及樱花树繁茂的美景让我好一阵子看得入神,真是压轴。 门开了。 一名女子穿着樱色的和服站在那里。 “中禅寺先生,欢迎光临。” 女子恭敬地行礼。 一双杏眼眯成半月形,樱唇小巧,表情柔和。 漆黑的头发盘在头上,形状姣好的美人尖象征了她的聪慧。 在衣服与周围的樱花衬托下,织作茜化成了樱色。 她不是妇人,也不是女孩,就是个女子。 “看到你这么健朗,令人安心。已经平静下来了吗?现在……只有你一个人?” “嗯,房子太大,连清扫都是件大工程。下个月我就要搬走了,虽然觉得很舍不得……这位是?” 茜的视线转向我。 纳闷偏头的动作显得很清纯,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新寡。我没见过她过世的姐妹,不能说什么,可是如果她们的美貌真的胜过这名女子,那一定是绝世的美女吧。 她是个难得一见的——丽人。 “他叫关口,是我的熟人,请不用管他。如果你不愿意,我可以叫他回去。” 说的真过分。尽管中禅寺无礼地这么说,茜还是深深地向我低头致意:“敝姓织作。” “我、我姓关口。”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这种时候舌头就是不灵动。这种俗气愚钝的态度,显然使得我的人性也变得可疑万分。 屋子的内部具备了雅致的洋馆该有的一切设备,和我从伊佐间屋的转述中幻想的有机复杂、魔窟般的房子形象有若干差距。不过,这古老的建筑的确是明治的样式,似乎一碰就会断裂的装饰等等,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纤细,不如说更接近脆弱。 我们穿过惨剧发生的大厅,进入螺旋阶梯底下的走廊。 这时,京极堂望向大厅中央的猫脚桌,不知为何露出悲伤的表情。 这里死了三个人。 我们来到死巷般的走廊尽头。 右侧是一道漆黑的门。京极堂无声无息地越过茜,说“这里是书斋呢”,握住把手。 这道门里面,是亮这个人被杀了。 京极堂转动了几次门把,纳闷地说:“真奇怪,门锁上了呢。” 茜不安地蹙起眉头。“咦?不可能呀。刚才打扫的时候,并没有上锁……” “有钥匙吗?” 京极堂左手频频转动把手,右手朝茜伸去。茜困惑地应了声“有”,抽出夹放在衣襟的钥匙,放到他手上。京极堂说:“哦,谢谢。这是全馆共通的钥匙呢。”然后插进锁孔。“咦?真奇怪,好像卡住了。”弄了老半天。 “关口,你来开开看,或许门锁坏掉了。”他说,把钥匙递给我。 我没办法,接过钥匙。京极堂很灵巧,却没什么力气。 我把朋友推到旁边,转动门把两三次,门的确锁上了。 “啊,真的打不开呢,是生锈了吗?” 我慎重地把钥匙插进锁孔,慢慢地转动,于是锁“喀”一声打开了。 “嗯,不要紧,打开了。” “太好了,刚才可能是卡住了吧。”京极堂说道,匆匆进了室内。我把钥匙交给茜,接着进去。 里面相当宽阔。格局虽然有些凹凸,但看起来是一间极便利的书房。大大的窗户外面是一整片樱树林,花瓣翩翩飞舞。窗户中央整齐地钉上木板,玻璃连同窗框都被破坏了,可能无法修复吧。这片窗户是耕作修缮的吗? 远远地可以看到漫长的走廊,伊佐间屋就是从那里目击到这里发生的惨剧的。 京极堂已经专注在书架上陈列的书籍当中了。 他的眼珠忙碌地扫视书名与作者名,全心全意投入他的商品当中,却依然能够与他人对话。 “很棒的书架,种类齐全,而且分类清楚。不过这不像是雄之介先生一个人的藏书,是伊兵卫先生的嗜好吗?” 茜的额头泛出一点忧郁的神色,说道:“我想……应该是曾外祖父嘉右卫门所整理的……” “哦,这栋屋子落成时的当家是嘉右卫门先生呢。这些……如果全数处理,将是一笔相当惊人的金额。哦,请别说随我出价。这种东西是不能便宜买进,高价卖出的。可以高价出售的书,就得高价买进才行。若是为了追求利益,用比估价低的金额买进,利用库存管理操作价格,提高售价,简直岂有此理。破坏书本适切的价值,是对书的冒渎。作为一个旧书商若是如此,简直是邪魔外道。” 这根本是自顾自的独白了。不过,茜以带着忧愁的温柔眼神注视着说个不停的古书肆,说道:“我了解你的坚持,请你高价买下。” 接着她说:“看样子似乎还会花上一些时间,我去沏茶过来。现在屋里只有我一个人,恕我暂时失陪,请两位稍待。”她向我行了个礼,离开房间。 我惶恐地送她到门口,顺便蹲下身来调查门把,要是门自己锁上就危险了。我慎重地转动门把,但并没有生锈的样子。 我才刚窥看门锁,背后就传来京极堂的声音:“你在干吗?像个小偷似的。” “呃,我担心门一不小心又会锁上。” “你也真是笨哪。啊,认识你之后,我已经说过几次笨了?要是把一生的笨字都给用光了,以后我要拿什么字眼来批评你才好?” 他的口气和刚才相同,心不在焉。 回头一看,他看也不看这里,继续鉴定着书本。 “你不是还说我是猴子、是呆子吗?” “那是榎木津说的。蠢材、废物是木场修用的。” 以不同人来累计嘲笑人的词汇,到底有什么意思?我站了起来。 “我哪里笨了?” “门哪有可能会不小心就自己锁上?” “可是明明就锁上了。” “是我锁的。” “什么?” 我来到鉴定人身边。京极堂也没有在账册上书写金额,只是偶尔拿起书来,察看书的状态,或确定版权页。动作极快。 “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只是在想,鞭子、眼镜和和服是怎么交到碧手上的。关口,帮我确定一下那边的书桌抽屉里有没有印鉴之类的东西。” “什么嘛!你就不会转个头说一下吗?你说什么东西?” 我莫名其妙地来到书桌前,坐到看起来相当舒适的椅子上,打开抽屉。 印鉴一下子就找到了。 大中小总共有六个。 “有了,六个。象牙和黄杨的,还有这是……玛瑙吗?不晓得值多少钱。你自己看。” “谁要买那种东西?随便找一张纸印上去。” “没有印泥啊。” “直接盖就是了。” “直接盖?” 抽屉里有便笺,我拿它来盖印。 “很模糊哪,印不太出来。这个是最清楚的吧,勉强可以辨识,呃……织、作雄。” 京极堂在我全部说完之前,来到我旁边,说:“哦,是这个印章。过了一个月还是盖得出来。” 接着他很快又回到书架前。 “到底是怎样啊,京极堂?” “如果……”他又唐突地转移话题,“……想要躲避榎木津的那双眼睛,你会怎么做?” “怎么做?” 榎木津的视网膜,似乎能够重新构成他人的记忆。因为是映在视网膜上,所以只限于视觉的记忆。其中的原理,我不管听几遍还是不明白,而且除了本人以外,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 不过,榎木津的眼光从来没有落空过。 “那没得逃避吧?这跟被看到的人的意识无关吧?” 应该没有办法恣意地——意识性地操作榎木津会看到的情报,因为榎木津看到的,并不是人的心。 “所以说,只要老实招出原本的情景就行了。然后为那个情景——记忆加上不同的解释,因为榎木津也只能那么解释了。” “我不太懂欸。” “例如说,你被雪绘打了一巴掌。” “为什么?夫妻吵架吗?” “接着榎木津来了,他一看到你的脸,就骂说:‘你这只死猴子,做了什么坏事啊?花心吗?还是赌博?’” “真讨厌。” “不过你没那么风流,也没有那种狗胆,其实理由是更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你也不想被人这样胡乱揣测吧?所以榎木津一来,你就抢先这么说:‘榎兄,小心点,现在还是春天,这房间里却有一只大蚊子!’” “蚊子?” “那个侦探一听,一定会高兴地说:‘我也想看大蚊子,让我来打死它!’因为榎木津是个笨蛋嘛。然后他看到你,一定会这么说:‘怎么,猴子的颊袋上也停了只大蚊子啊!’” “哦。” “于是雪绘那猛烈的一巴掌,就会成为温馨的打蚊子场面了。不过前提是雪绘必须不在场,或者是事先已经跟你套好。” 原来如此,为过去的情景附加不同的解释,来隐蔽、窜改已经发生的事实。可是仔细想想,我们认识过去的方式,一般来说都是这样的。 京极堂移动到书架前,一面继续鉴定,一面胡言乱语:“以后要是你外遇被抓到,被雪绘揍了以后,碰到榎木津的时候,用这招就行了。” 我姑且表明抗议的态度:“我怎么可能会外遇?虽然不甘心,不过就像你说的,我一点都不风流,不会去玩女人,也没那个胆子去赌博。根本没机会辩解嘛。” 京极堂颤动肩膀笑道:“就算你不花心,假设说,我一脸严肃地对我家千鹤子或敦子,或是木场修那些人说‘关口那家伙利用自己没小孩,好死不死竟然猥亵女学生……’,那会怎么样?他们应该不会直接去对雪绘说,可是一定会用怀疑的眼神看你。尤其是木场,一定会狠狠地教训你一顿。这么一来,你的夫人迟早也会知道这件事,要是痛打你一顿了事还好,但是你在家里的权威将会一落千丈,夫妇之间会产生无法弥补的裂痕哪。” “你一边鉴定书本,一边胡说八道些什么啊?你这样离间我们夫妇,到底是想干吗?” “呵呵呵,这种情况,你是无法证明你的清白的。当然,这件事没有决定性的证据,可是你也没有足够的反证来否定这件事。你除了不断地声明你是清白的,别无他法。这种状态一直拖下去的话,你一定会倍感压力。这个时候,你的面前真的出现了一名谣传在卖春的女学生,你会……” “别说啦,真是低级,那简直就像……” ——本田幸三。 “喂,京极堂!” “本田幸三在十六年前,三十岁的时候,从中央政府机关退职,就任圣伯纳德学院的教师。他的妻子比他年轻十八岁,是他最初的学生。” “他跟自己的学生结婚?这……” 他到底……想要说什么? 我凝视着朋友的背影。 “我也向当时的关系者打听过本田辞掉公职的理由。他与其说是辞职,更接近遭到免职。” “他……他做了什么?盗用公款吗?” “听说是和女性闹出丑闻。传闻说他猥亵良家妇女,还是在花街殴打了娼妓之类的。” 换句话说,本田这个人原本就有这样的一面吗? 书商继续说道:“他现在的妻子——好像其实也是本田为了负起责任才娶了她的。被他染指的女孩子似乎还有更多……可是结婚后,本田收敛许多,将近十年,他都一直扮演着好丈夫、好老师的角色,认真地工作。不过,他们夫妇没有孩子,好像是本田本身有障碍。去年开始,本田的家庭生活好像变调了。他的妻子似乎是资本家的千金,而且两人相识的过程又是那样,他在妻子面前完全抬不起头来吧。而且结婚都十年了,他的妻子今年也才二十八岁,很年轻。” ——二十八岁。 “那,本田的妻子和茜小姐是同年龄喽?” “是啊,听说本田的妻子和茜小姐是同学。这一点先暂且不管,本田幸三的心情,实在教人深感同情哪。他一定已经改邪归正了吧,可是后来又自暴自弃起来了。” 换言之…… “你说本田被逼到绝境,就是这么回事吗?他有前科,所以如果他的妻子听到他对学生出手,就会相信。夫妻关系降到冰点的时候……他得到学生卖春的消息……” 我的话还没说完,书商就用一副嫌我刺耳的口吻说:“你也真是不解风情,粗俗极了,这种事何必说得那么一清二楚呢?” “可、可是……” 虽然只是依稀——不过我总算开始感觉到这次的事件有多么骇人。 “……那……” “我是说……这不是巧合。” 我感到不安。 归咎于巧合,就等于承认自己无知——这种单纯的决定论,不是老早就遭到否定了吗? 京极堂仿佛看透了我的想法,说道:“人们对于自己的事,是格外生疏的。第一个把本国的八岐大蛇神话和制铁连结在一起的,其实不是本国人,而是外国人。可是众多的日本研究者忘了这一点,表现出一副自己才是发现者的态度。所谓原创性,顶多就是这种程度罢了。过度大力声张个体……好坏值得商榷呢。” “可是京极堂,你以前和我谈过不确定性。” “是啊。” “你说,观测者在观测之前,只能够以几率来捕捉世界。” “是啊。” “那么……” “非决定性和自由并非同义。而且就算撇开决定论,自由意志也是如此地不可靠。就算没有拉普拉斯 [拉普拉斯(Pierre-Simon Laplace,一七四九〜一八二七),法国天文学家、数学家,天体力学的集大成者。信奉因果决定论。]的恶魔,光靠一只蜘蛛,也荡到了这里啊……” ——这种事……真有这种事吗? 京极堂背对着我说道:“这个事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啊,关口……” 接着他忽地回过头来。一直与他的背影对话的我吃了一惊,同样望向朋友的眼神注视的方向。 门开着,茜拿着放了红茶组的银盘站在那里。 我的胸中充满了不安,不慌不忙地佯装平静。尽管如此,我的外表依然显现出极不安定的态度…… “辛苦了,要不要稍微休息一下呢?” 京极堂看到茜的脸,难得地笑道:“哦,恭敬不如从命。而且也已经完成一半了……咦,你连这个人的份都准备了吗?实在是太惶恐了。难得你费心准备,但是这个人味觉迟钝,要是捏住鼻子,连酱油和咖啡都分辨不出来呢。真是不好意思。” 把人损得那么难听。 茜觉得好笑似的微笑,把托盘放在桌上,左右顾盼,她好像在找椅子。 “京极堂,你很过分欸。我和这位小姐是初次见面,人家会当真的。” 我提出不知道第几次的抗议,书商说“可是这是事实啊”,拍了两三下手,拂去灰尘后,把旁边的椅子搬到桌子旁边坐下。 我不甘心就这么吃亏,大放厥词地说:“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擅长分辨红茶种类的。”于是坏心的朋友说道:“那么你就猜猜看啊,关口。”茜请我用热腾腾的琥珀色红茶。 芳香出众。 可是,外头飘进来的樱花香气太过浓郁,结果我分辨不出那到底是什么红茶。 “喏,看吧,”书商说,“你的味觉和嗅觉不文明。味觉等感官是获得性遗传,所以这是你满足于粗食的证据。对了,说到嗅觉,我想到一件事……” 京极堂说道,把脸转向茜。“……你所师事的大河内教授,听说他的专业方向也是嗅觉对吧?” 茜露出怀念的眼神。 “虽然时间很短,但教授对你印象深刻。老实说,我上个星期和教授碰面了,他说你是个非常优秀的学生呢。” 京极堂说的教授,是在车子里提到的老友大河内的叔叔吧。 茜摇摇头说:“没那回事,我连一年的课都没有上满。” “不,你不必谦逊。大河内教授当时正在研究香料的刺激对人体的影响,说他曾经拜托你帮忙他做实验,不是吗?你是在那时认识我旧制高中的同窗——大河内康治的吧?” “这么说来,也有这么一回事呢。” 茜的表情显得更怀念了。 “那么你也马上就看出嫌疑犯平野的病症了吧?”京极堂笑容可掬地说,“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么聪明,事情就好办多了。那些警察都是些不学无术的家伙,到现在似乎都还无法理解,教人伤脑筋呢。平野在狱中非常听话,也老实地招供了,可是一谈到杀人的部分,他说出来的话完全没有人能够理解。这么说虽然有些奇怪,但他也真是个可怜的人……” 说到这里,京极堂望向茜柔弱的脸,严肃地致歉:“啊,失礼了。他对你而言,是杀害妹妹的仇人呢。” 茜露出极其哀切的表情说:“白粉的毒性是很强烈的……” 就这样,黑色和服的男子与樱色和服的女子愉快地交谈。 我带着一种难以释怀的不安定心情,喝下芳香的热烫液体。 不久后,话题从闲聊转到织作葵这位果敢的女性运动家。茜的表情比起悲哀更像怀念,提到了一些已故的妹妹的往事。 “做姐姐的我这么说也很奇怪,但葵真的非常聪明,甚至给人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感觉。我觉得我一生……都赢不了她。” “我深有同感。”京极堂说,“今后……就轮到你了。” “你太抬举我了。”茜垂下头去。 “其实,舍妹也以职业妇女自居。不过她只是活泼好动,一点可取之处也没有。她现在在出版社上班,却是愈来愈粗野,前途堪虑呢。” “她在出版社任职吗?那一定非常辛苦吧。真了不起。” “说是编辑,说穿了也只是帮忙跑腿的小厮罢了。啊,这并非因为舍妹是女性,所以我给了她不正当的评价,这完全是根据她的能力所做出来的正当批评。她在稀谭舍上班,那是一家舍妹实在高攀不上的出版社。” “我对这方面不太熟悉,不是很清楚,可是稀谭舍不是一家一流出版社吗?” “算是中坚出版社吧。”京极堂回答,然后问道:“对了,你平常会阅读稀谭舍出版的《近代妇女》吧?” 茜答道:“是的。” “这栋屋子……”京极堂仰望高高的天花板说,“还有那所学院的建筑师,是一位叫做伯纳德·法兰克的法国人对吧?以建筑师的名字作为校名的学校,还真是少见。” 茜笑得更空灵了。“你调查得真清楚,连我都不晓得呢。” “这里会拆掉吗?” “嗯。我在这里住了二十八年,觉得极为不舍,但是这里对我来说,已经是无用的长物了。而且,待在这里,我会想起舍妹们和家母。” 茜垂下视线,说“我没办法一个人待在那个大厅”。 她看起来真的很悲伤。 “墓地要怎么处理?” 墓地就在园子里。 我望向窗外,但只看得见一片樱花,没见到坟墓。 “会改葬到别处。”茜说道,“我想和那两尊神像一起,在附近的墓地建个灵庙祭祀。因为织作的家名很快就会断绝了……” 她的眼神很寂寞。 “这样啊,那么请容我上个香吧。”京极堂说道,站了起来,来到面对庭院的窗户旁的一个小书架前,问道,“这里从里面打不开吗?” “不,只是不太好开。”茜答道。 “什么!那、那里是出入口吗?” “没错。这栋建筑物所有的房间,全都有两道以上的门。它的构造就是这样的。成串房间的尽头处,全都朝外侧开启。杉浦是破窗而逃,并不是密室,所以好像没有人想过他是如何侵入的,不过他前几天供称他是从这道密门进入书房的。他说是碧告诉他的。不过他杀害是亮先生后,想要逃走,门却怎么样都打不开,外面又传来激烈的敲门声,他情急之下才破窗而逃。”京极堂说道,灵巧地移动书架,用力往旁边搬动。一阵声响之后,门开了。 外头是一片樱海,樱花的花瓣有如细雪般纷纷飞舞。过去、再过去都是樱花。 樱花的另一头,看得见墓地。 “啊……嘉右卫门先生、五百子女士、伊兵卫先生、贞子女士、雄之介先生、真佐子夫人、紫小姐、葵小姐和碧小姐——织作家的人都沉眠在那儿呢……” 京极堂走向樱海。被春风刮得有如暴风雪的樱花瓣中,他的形姿显得更加漆黑。 没错,在樱花的对比下,他现在完全——就是个黑衣男子。 望着他的背影,与樱花同色的女子走了过去。 花瓣簌簌地、纷纷地飞舞。 仿佛从机关窥孔 [原文为“きからくり”,是在特制的箱子里放入一系列图片,观众从箱上的凸透镜里一边看图片,一边听说书人解说图片或故事。由中国传入日本,流行于江户时代,现今中国一些地方仍有人演出,称“拉洋片”。]的洞孔里看见了秘密的桃源乡,我兴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你……献身照顾着安眠于此地的织作家的人,像是碧小姐的换穿衣物等,也是你每个月一次,送到学院去的吧?” “是的,紫姐姐过世后,一直是由我……” “这样啊。”黑衣男子说,“虽然迟了一些……茜小姐,恭喜你了。” “总觉得难以置信。我一个寡妇人家,实在是担当不起这番厚爱,而且我和勇治先生……” “你……从石长比卖变身为木花佐久夜毗卖了呢。” 樱色的女子略微偏首,柔声答道:“可以这么说吗?……” 黑衣男子微微点头。 我几乎要看丢了他的背影。 “麻田代议士和渡边先生都不是你的父亲,你真正的父亲是谁——你已经从五百子刀自那儿听说了吧?” “这个嘛,曾外祖母好像以为每天照顾她的我是个女佣,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格外强劲的一阵风,从盛开的樱花树上刮下无数花瓣,铺天盖地地覆盖了这一带。 “关于本田这个人,你……” “这个名字我实在不想听见。” “原来如此,那么我就不问了……” “那是过去的事了。”女子说。 “过去的事。”男子回道,“志摩子小姐这个人,似乎非常讲义气呢。听说她直到最后,都坚持不肯把你和八千代女士的名字告诉任何人。” “……她……是个非常勇敢的人。” “你不相信她吗?” “不相信。” 眼前仿佛笼罩了一层樱花色的迷雾。两名男女的形姿被几千、几万枚飞舞的樱花给遮掩,好似随时都会消失不见。 我感觉自己仿佛距离两人几百里、几千里之遥,好像独自一个人被抛弃在此岸,不安极了。 “喜市他……人在哪里?” “不清楚。不过,他应该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了。他也是个……非常深情的人。” 一股花香袭来,我几乎要呛住了。 那里已经是连接此世的净土了。 茜色的夕阳,从云雾的缝隙、树木的缝隙间射入,花瓣缤纷闪耀,空间的白与另一头墓碑的黑、伫立在前方的樱色女子及暗色男子,彼此就像画着不具实体的幻影的错觉画一般,彼此化为背景、化为纹路,共享世界,相互否定。 我深信是永恒持续、却在每一个刹那断绝的时间隙缝里,他们往来着。 我闭上眼睛,背过身子。 男子嘹亮的声音响起:“你的房间有八道门。” “你——就是蜘蛛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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