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蜘蛛吧?

解说一/巽昌章

络新妇之理  作者:京极夏彦

你——就是蜘蛛吧?

开卷劈头,作者就大胆地这么写道。我所谓大胆,不是因为这是指出“凶手”的一句话,而是因为它可以解读为京极夏彦阐明了自己的创作原理。黑衣祈祷师——京极堂活跃其中的第五作《络新妇之理》,就像一本总整理,揭露了这令人惊奇的系列作品的构造。

虽说是总整理,却完全看不到总集篇那种杂乱无章且沉重的大团圆或自我批评的晦涩。本作品在系列作品当中,反倒给人一种柔和、淡彩的印象。

京极堂及其诸位同伴活跃其中的作品,有医学的恶梦所彩饰的《姑获鸟之夏》及《魍魉之匣》,传奇小说风味的《狂骨之梦》,还有以山寺为舞台展开凝缩宗教剧的《铁鼠之槛》,每一部都具备了灿烂夺目的鲜明意趣,然而这部《络新妇之理》却似乎异于这些作品。当然,本书也充满了各种魅力十足的元素:跳踉跋扈的溃眼魔、蚕食女校的神秘结社、暗中支配的黑圣母等等。不过它们都不是主要情节,故事可以说是在缺少主角的情况下进行着。但也因为如此,这个系列共同的特征——事件在各处平行发生,难以掌握全貌——在本书中便显得格外醒目。这恐怕是必然的发展吧。因为从系列第一本作品开始,京极堂等人所追查的就不是各起事件特定的构造,而是连结事件与事件的因果关系。

例如说,《魍魉之匣》可以作为SF风味的密室小说来阅读,并评论它的诡计好坏,而且也没有道理拒绝这样的阅读方法。但是很显然地,追求密室诡计等特定“中心”的读法,有其无法完全掌握之处,而作品本质性的魅力就在于此。分离的各个插曲接二连三地串连在一起,逐渐浮现出带有因果关系的构图,《魍魉之匣》所带来的冲击,即源自于此。

在《络新妇之理》中,这样的构造以更纯粹的形态展现出来。这部小说之所以如同蜘蛛网般柔软透明,目的就在于显现出因果的网目以及浩大的网状构造。


因果的纺织物,以及坐镇在中心的蜘蛛般的女人,这让人联想到先前过世的山田风太郎。

山田风太郎这位作家擅长描写受战争记忆纠缠的人们在荒凉的风景中上演的异常心理剧;他也是个发明家,构思出运用医学知识的破天荒诡计;他创造出看穿一切的超人犯罪者;他同时是个说书人,偏执于悲惨滑稽的命运=因果关系,更是圣妖女的赞美者。风太郎这些特质,可以说完全与京极堂系列相契合。只要阅读《眼中的恶魔》、《虚像淫乐》、《无人听得比夜更清楚》(夜よりほかに聴くものもなし)、《十三角关系》、《妖异金瓶梅》等风太郎的作品,就可以轻易地在其中看到远早于京极夏彦的先驱者。

你——就是蜘蛛吧?

特别是这句话中所隐含的支配一切因果的妖女形象,甚至让人认为这是在对风太郎致敬。如同这句话所宣言的,《络新妇之理》正是风太郎所擅长的因果与妖女的故事。

不过京极本人可能会装傻说自己的小说全都是引用的累积,躲闪问题吧。话虽如此,我并不打算逃避“风太郎与京极夏彦改变了什么?他们有什么不同?”这个问题。为了确认京极夏彦这位世间稀有的作家的地位,这是必经之路。

两者的不同历然可见。《络新妇之理》虽然循着风太郎风格的故事走,实际上却是将之彻底拆解之后,再重新组合成语言的艺术品。我们在阅读风太郎的小说时,会在里面看到对女人这种生物的无尽憧憬与恐惧。风太郎——即山田诚也——他实际上的想法如何姑且不论,但他作品中所潜藏的女性形象,就像是在因果关系的中心张开血盆大口的绝对深渊,或一股不明就里的暗黑力量。

另一方面,京极则是透过对女性主义的炽烈论战,事先将“女性特质”予以解体,并将京极堂置于相对的位置上,剥夺了它的绝对性。这不是在批评风太郎风格的妖女像,只是借由累积议论,将之解体,并还原成一堆语言罢了。

结果,活生生的性的咒缚消失,风太郎的世界被蒸馏、抽象化,最后出现了一个语言骨骼标本般的世界。无论妖女如何夸示自己的力量,展现在那里的也已不再是深渊,而是犹如失去主人的蜘蛛网般的空虚网状构造。在盛开的樱树林里,沐浴在漫天飞舞的花瓣中所展开的对话,笼罩着恰好符合这种空虚的静谧。


你——就是蜘蛛吧?

以这句话开始的这部小说,早已揭示了它是一部网状构造的故事。重点在于,语言的操作如何编织出一片巨大的网目?这究竟是否能称为推理小说呢?但是京极夏彦一直以来的工作绝非与推理小说无关,也并非任意的逸脱,而是推理小说本身就具备这样的回路。

原本,推理小说就摆脱不了夸大的因果关系,以及乍见之下无关事物的紧密连结。真凶长于奸智的计划犯罪、名侦探见微知著的推理,都是推理小说迷喜爱的宣传词句。但是真凶想要实现企图,无数的因子就必须完全依照其预测运作,而名侦探为了洞悉“一切”,也必须拥有非凡的透视力,看穿种种要素在因果洪流之中的位置。在这当中,夸张自然是无可避免的。或者说,我们可能不自觉地在煞有介事的推理中追求夸张与跳跃。

从另一方面来看,应当负起杀人责任的,是直接下手的杀人犯,还是制作凶器的工人,抑或是案发前天没撞死杀人犯的卡车司机呢?以“无巧不成书”的意义来说,每个人都是因果关系的一部分。我们的日常生活只涵盖了这无限大的网目当中的一小块,但推理小说的世界却经常践踏这样的常识。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因果的线索,正是此一类别小说的专才。

无论是《Y的悲剧》还是《狱门岛》,都是这类跳跃式逻辑的产物。这些杰作最后呈现出来的图像,是原本不可能结合在一起的事物所编织而成的惨剧构图、不可思议的因果关系的壁毯。

话虽如此,京极这名作家的特异性,以及与他“一作家一类别”的称呼极其相符的强烈个性,是历然可见的。这与他对语言特异的处理方法有关。在京极的世界里,语言所担负的责任重大,远远超乎一般所说的线索或推理。

《魍魉之匣》中,匣中少女、箱馆以及崇拜御筥神的新兴宗教等情节出现时,读者们一定会预期到这些元素迟早将会结合在一起。少女、建筑物与宗教,这三者本身没有任何关联,也还看不到任何线索,但是“hako”这个发音的吻合与连锁,使得我们身不由己地陷入期待 [匣、箱及的日文发音皆为“hako”。]。既然语言的声调彼此共鸣,就不可能就这样形同陌路地结束。我们怀着这样的期待,不知不觉中已经做好准备,无论是什么样惊天动地的结合,都能够欣然接受。在这里,语言的力量超越作品中的事实,发挥影响力。江户时代的戏剧作品中,对于角色的命名,经常是让观众一听就知道是好人还是坏人,我们可以说京极重现了这种手法,但是如果借用京极堂的话来说,这正是“咒”——来自于语言的咒缚吧。


翻开《络新妇之理》,读者首先将会同木场刑警一起勘验尸体。是传闻中的溃眼魔下的手吗?倒卧在卖春宿房间里的女子,两只眼珠子都被捣烂了。现场呈现密室状态,目击凶案的只有在窗上结网的女郎蜘蛛。接下来舞台变换,来到圣伯纳德女学院。这所女校里流传着许多不可思议的传说:吸血的黑圣母、流泪的基督画像,以及十字架背后的大蜘蛛。女学生天真无邪地谈论传闻、进行诅咒游戏,忽地透出一股异样的严肃,她们恐惧着某人的视线。

蜘蛛、视线以及女人。作者执拗地重复这个组合。没有关联的各个情节,不知何故,不谋而合地隐含了这组要素,读者们逐渐受到束缚,被迫睁大眼睛探索隐藏的因果线索。

话说回来,悄悄地待在网子中央等待猎物上门的女郎蜘蛛,是不是给了我们“注视的存在”这样的意象?在窗外或树下微微地摇晃身躯,等待猎物的她——或他的背影,不知为何,让人感觉到视线的放射。此外,还有另一个意象的连锁。我们将目光移到小说卷首几则关于蜘蛛的怪谈,妖怪最后的命运都是遭刀斩而死。或许这些故事的原形是来自于谣曲《土蜘》,叙述源赖光用名刀斩死化成僧侣的怪物,并将那把刀命名为“蜘切”。不必说,土蜘蛛象征着被国家及正史排斥、压抑的异族怨念。那么如果将刀剑象征阳具这个通俗的说法放进来解释,蜘蛛、女性、压抑这样的联想桥梁,就可以通达本书思想上的主题——女性主义了。

如此这般,巨大网状构造的形成,完全是驱使语言的符合意象的连锁,将作品变造为联想与类推的实验场。京极风格手法的精髓,在于准备一个场地,将原本不可能结合的要素聚集起来,编织成壮丽的图案,并提供一个柔软的世界,以顺畅地接纳跳跃与夸张的推论。京极堂会时时提到民俗学及精神分析理论,也是这种手法之一吧。因为他所陈述的,是将一种事物视为另一种事物的象征及转化的思考。

为了进入实验场地,所有的人事物都必须经过一番变形。简单地说,就是抽掉内容,或是被宣告“原本就没有固定的内容”,将其还原为空虚的一堆词汇。例如说,作者经常强调人类的认识和记忆有多么不确实。就算我们自以为认识到什么,那其实也只是脑让我们看见的虚像罢了。记忆并不连续,而且可以操作。但是,京极堂虽然是心理专家,但是他并未将心理学或大脑生理学视为惟一的真理。追根究底,他主张的就是:我们的经验及经验所累积而成的人格,是存在于肉体与外界的相互关系之中,换言之,他所强调的是“内在”与外界的境界的脆弱。在此作品世界当中,坚不可摧的客观事实会轻易化为“脑所呈现的梦境”,另一方面,人们深信是自己独一无二的人格或独特的经验,也会简单地遭到拆解,被道破那其实只是外侧操纵下的产物。

此外,被援用的各种思想,也会在无止境的议论当中相对化,例如说,科学与妖怪之间的对立也不再成立了。“思想”固有的立场和障壁被摧毁,被放置在其他思想、周遭事物的相关位置上,沦为说明世界的原理之一,等于是被裁切下来,当成壮观拼图中的一小块了。

人们总是在寻求事物固定的意义,想要把自己的基础建构其上,而京极堂的代名词——驱魔,就是体察那样的心情,解除那种僵固的作业。当它发挥作用的时候,所有的事物轮廓都会被卸下,外壁被剥除,能够与其他事物无止境地相结合。

显现在尽头处的,是壮阔的语言河川。内在、外在、各种思想都被解体,“固有的内容”被剥夺时,剩下的是语言的积聚,语言受到彼此的音质与意象吸引,开始流动。京极堂与其同伴以及其他登场人物所展开的饶舌与独白,不外乎是一种操作,目的在于创造出语言的洪流。而这些洪流汇聚之处,京极堂——中禅寺秋彦傲然孤立。

本书出版于一九九六年,也是《COSMIC》诞生的一年。《络新妇之理》文库化的今年(二〇〇二),那部巨大的《推理歌剧》(Mystery Opera)获得了本格推理大奖及日本推理作家协会奖。不必说,这些作品全都描写了无限扩大的因果构图,然而与《络新妇之理》端正的构造相较,无论是好是坏,它们全都是“崩坏”的。佐藤友哉也好、舞城王太郎也好,或者是户梶圭太也好,世人会记得这五年多的时间里,泛滥着这些标榜崩坏的世界与人的小说吧。崩坏的真相以及崩坏当中所进行的活动或许不容忽视,但正因为如此,我们更须再一次重视未崩坏的《络新妇之理》那宛如图片中所看到的即将爆炸的前一刻,那种膨胀到极限,却仍旧维持着不祥平静的美丽球体。


作者介绍

巽昌章,推理小说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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