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是张巨大的蛛网,惟有他们看出经线的方向。

解说二/卧斧

络新妇之理  作者:京极夏彦

看出差别了吗?我们的现实是不能变化的,一直都是相同的,因为已经决定了,永永远远。这就是为什么这么恐怖。我们被困陷在一个永恒的实相中。

——《六个寻找作者的剧中人》p.095

多年前读过一个有趣的心理测验,进行的过程大致上是这样的:先在房间里将某甲催眠并且对他下达指令,告诉他待会儿某乙会走进这个房间,而当某乙做出某个动作(假设是搔搔后脑勺好了),那么某甲就得站起身来,打开窗户。完成这个暗示之后,解开某甲的催眠状态,将与催眠师串通好的某乙唤进房里;某甲与某乙开始闲聊,讲到一半,某乙无预警地搔搔后脑,这时某甲便不自觉地依照催眠暗示,完成起身开窗的动作。

某乙见状,便问某甲:你开窗户做什么?

面对这个问题,某甲会理所当然地以“因为我觉得房间里很闷啊”,“我流了一身汗,很热,打算吹吹风”,“今天天气不错,我想开窗晒晒太阳”之类的答案回复——因为某甲认为自己的动作出于自我的意志,所以会想出各种看似合理的因由来解释这个举动,殊不知这个开窗的动作与自己的感觉想法根本无关。这个测验对我们一直认为自己拥有的“自由意志”提出质疑:生活当中有多少我们自认能够自由选择的物事,其实只是在另一个未知力量设定好的条件里头作出的反应?

《络新妇之理》读到一半时,我不由得想起这个实验。

樱色的彩霞,半朽的墓碑,盛开的樱花树下,一身黑衣的男子与染成樱色的女子对站。“你——就是蜘蛛吧?”黑衣男子平静地开口,与其说是问句,倒不如说是肯定的结论,等待的不是答案,而是附议。女子并没有否认,而是以“事件已经结束”这样的答案试图将问题带开,但男子执拗地将焦点再度拉回来,并且与女子展开辩论。在一来一往地对答当中,我们不难想像:在这个小说刚开始的篇章中,某个事件其实已经结束了,黑衣男子与樱色女子正就那个事件进行讨论;过了几页,对话暂告一段落,一个犯罪现场忽然撞进我们的眼帘当中。

系列作当中的刑警木场修一郎出现,《络新妇之理》,事件正式开始。

《络新妇之理》是京极夏彦的京极堂系列第五作,这系列作品以外号“京极堂”的中禅寺秋彦为主要角色,解决各式古怪案件。在阅读《络新妇之理》时会想起前述的心理学测验,原因在于这个故事与前四作不同——前四作开始时的案件似乎各自发展,但总会因为种种缘故在意想不到之处产生关联,但《络新妇之理》当中的诡计十分巧妙,每个角色似乎都依着自己的判断与选择前进,却仍在真凶所设计的巨大网络当中,朝真凶预定好的方向推行。设计牵扯甚广、变量极多的计划,理论上应该难以成功,京极夏彦却借着京极堂之口,讲述了令人信服的原理,让我们讶异地发现,角色们在自主选择的偶然与必然几率当中,如何不自觉地一步步完成真凶的计划。

这还不是本作与其他系列作品最大的不同。

按照前四作的“惯例”,故事会从不同角色所遇到的事件开始发展,最后才在京极堂手上收拢,是故一开始出场的,都是其他角色:第四作《铁鼠之槛》的开场是盲眼按摩师在山径上遇见刚杀了人的凶手,第三作《狂骨之梦》则是讨厌海的女子独白,第二作先是有一段关于匣中少女的古怪文章,再由两个女高中生的友情讲起,连目前看来篇幅最短、京极堂在首章便直接登场的第一作《姑获鸟之夏》,在本文之前都还有两页梦呓似的前言。但系列作的长期读者一定认得出来,《络新妇之理》当中一开始登场的黑衣男子,便是兼具神社主人、阴阳师及旧书商三种身份的京极堂。

这种叙述方式的改变,在本作中隐含着重大的意义。

木场登场的第一章,带出的是猎奇连续杀人事件“溃眼魔”案,嫌犯以特殊的凶器贯穿被害人的眼睛,连续杀害数名女性;而场景设定在教会学校中的第二章,则以女学生进行诅咒仪式后发生的咒杀事件为始,发展出校内的秘密卖春组织及“绞杀魔”案件。这两桩案件分别发展,嫌犯由甲变成乙再变成丙最后又回到甲,然后才会发现似乎有另一种可能,而这个可能再与另一桩案件发生关联。一如本作中的代表妖物“络新妇”——即“女郎蜘蛛”——布置的蛛网(京极堂在故事里不忘说明:“真正的蜘蛛网是放射和螺旋所组成的,不过这个是观念上的蜘蛛网。这是以在中心交会的放射状纵线,以及围绕着纵线的数条同心圆状横线所组成的网。”),位于同心圆状纬线上头的事件,彼此似乎毫无关联,得要直到遇上方向不同的放射状经线,才有可能更接近位于蛛网中央的真凶一步。

故事的内容点题地与蛛网暗合,而铺陈的方式亦然。

事实上,就算不是系列作的老读者,在读完全书时,也会想起:原来初始相谈的两个人物,便是结尾时对话的两个角色,也就是说,《络新妇之理》用的是倒叙法,真正的结局在伊始便已公布——虽然没让真凶的姓名曝光,但却已经点出几个关键,也因此在读罢全文之后,一定会再回头重读前言章节,方能恍然大悟,将整个故事完全串连。经由这样的设计,京极夏彦让读者在无意间也绕完了一个大圈,走过了巨大蛛网上其中一匝纬线。

除此之外,在阅读《络新妇之理》时,不难发现京极夏彦具有更大的野心。

密室现场、具有特定模式的连续杀人案、封闭的贵族教会学校以及其中的妖异传说、大家族当中紊乱的利害关系……各种推理小说当中常用的类型,都可以在《络新妇之理》当中读到,尤有甚者,京极夏彦一面利用这些发展已久的既有类型,一面又一一从中翻出新意、赋予不同的解读方式,时而与心理学说相符,时而与社会运动呼应,当然,也少不了京极夏彦自成一格的拿手好戏:将传说、神话、宗教以及文化议题,有条不紊地嵌入其中,宛如故事当中的京极堂,将四散于各种象限当中的知识观点逐一连缀,张在其中的巨型蛛网于是成型。

类型小说没玩够,京极夏彦甚至在《络新妇之理》当中,掺进了一点儿后设小说的趣味。

简单解释,“后设小说”指的是“以正在进行中的小说来讨论小说本身”,有时作者还会自己跳进去和角色对话;京极夏彦并没有做出这么破格的举动,但本次真凶所编织的巨大蛛网,却让当中的角色生出自己如同小说登场人物被作者摆布的感觉——而登场人物,是无法指挥作者的。角色们生出的感慨,不但是对于隐在蛛网中心窥探一切的真凶而生,也隐隐指出:为了完成这个故事,所以作者京极夏彦要他们怎么着,他们就得要怎么着啊。

然而,虽然不是真正的后设方式,但同推理类型一样,京极夏彦利用既有的格式,悄悄展现了更宏观的视角。

“你完全不明白你所发动的计划是依循什么样的原理而动吧?……”这是故事开始前,黑衣男子与樱色女子对辩时讲出的一句话,要到读完整个故事、回头重看前言时,才会发现这句轻描淡写的对白其实隐藏了很大的意义——某个层面上来说,樱色女子自然就是凶手“蜘蛛”,但在交相答辩的过程中,黑衣男子发现,从另一个层面看,樱色女子也只是一个没看清楚事件全貌的角色。被卷入犯罪计划里的各个角色随着真凶的策划行走、被写在故事中的各个人物随着作者的意志动作,但在现实生活当中,是否有某种更大的“什么”布置了一切?我们自以为是有能力做出自由选择的个体,但事实上却像皮兰德娄(Luigi Pirandello)剧作《六个寻找作者的剧中人》(Six Characters in Search of an Author)当中那些闯进排演剧团的虚拟角色一样,其实都被困在一种已成定局的剧目当中?

世界是否是张巨大的后设蛛网,而我们汲汲寻求的,正是坐镇于蛛网中央那个似乎掌控一切的力量?

说着说着似乎变成某种宿命论调了;不过这既不是《六个寻找作者的剧中人》一剧想要探讨的主题,大约也不是京极夏彦打算在这部作品当中深究的道理。其实,以一个京极夏彦的固定读者而言,阅读《络新妇之理》能够得到与本系列其他作品相同的愉悦,还能读到京极夏彦对于自己作品格式的翻新:前述种种类型的颠覆和创新以及文化与社会现象的解读,在《络新妇之理》当中,仍有与前几部京极堂作品一样,有特殊、精辟且逻辑清楚的说明;而在前几部京极堂作品中,大多是数个事件偶然发生相关,由京极堂以坚实的条理将其串连,但《络新妇之理》的诡计单一巨大,当中包容许多不确定的因素相互撞击之后,仍能将整个计划朝原定的方向推行,这种几乎与近代物理中的混沌理论相互呼应的推理诡计,除了京极夏彦之外,可能很难再有能够如此清楚论述的作者了吧?

从这个角度思考,京极夏彦,或许正是一条从类型小说纬线当中切出、将读者视野引至不同世界的经线。

我们都在络新妇的网上行走,但不自知。不过总会有些眼界不同的人物,或许是科学领域的先驱者,或者是艺术范畴的创作者,他们会替我们指出与这个蛛网世界的纬线相交却导向不同方向的经线;朝他们的方向行去,或许永远到达不了网络的中心(或许永远也不会有真正的中心),但总会有些不同的风景,在眼前开展出来。


作者介绍

除了闭嘴之外,卧斧没有更妥适的方式可以自我介绍。

上一章:你——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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