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证人各执一词

绿胶囊之谜  作者:约翰·迪克森·卡尔

“第一个问题。桌上有盒子吗?如果有,请描述它的样子。威尔斯小姐?”

玛乔丽柔和的嘴唇轮廓变得僵硬起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艾略特,眼中现出怒意。

“如果这很重要,我会回答,”她说,“但这个问题非常差劲,不是吗?坐在这里问些愚蠢的问题,如同儿戏,而他——”她的视线投向紧闭的门,旋又移开。

“确实很重要,威尔斯小姐。桌上有盒子吗?如果有,请描述它的样子。”

“桌上当然有盒子。在马库斯舅舅的右手边,靠近桌子前端的位置。是一个两磅装的亨利牌巧克力奶糖盒子。我没看见标签,因为当时我坐着,但我知道那是亨利牌巧克力奶糖,因为盒子有亮绿色的鲜花图案。”

乔治·哈丁转身看着她。

“胡说。”

“什么胡说?”

“花的颜色,”哈丁说,“我不知道那是什么牌子的巧克力,我也认为那个盒子可以装两磅糖果,而且有鲜花图案。但花可不是亮绿色,而是深蓝色。绝对是蓝色的。”

玛乔丽神色未变,她以高傲且极尽优雅的姿态扭过头,低声说:“亲爱的,今晚已经够恐怖了,别再刺激我,别让我产生尖叫的冲动,千万不要。那些花是绿色的。男人总把绿色看成蓝色。不要,不要,不要——今晚不要。”

“哦,好吧,都依你,”哈丁半是后悔半是赌气地说,“不,打死我也不相信是绿色!”他跳起来,“我们应该实事求是,那些花是蓝色的,深蓝色,而且——”

“亲爱的——”

“等一下,”艾略特忽然打断,“英格拉姆教授应该可以裁断这个问题。是不是,先生?哪个答案是对的?”

“他们两位都对,”英格拉姆悠然自得地交叉两条粗腿,“但正因如此,他们两位也都错。”

“但我们不可能都错!”哈丁抗议。

“有这个可能。”英格拉姆教授礼貌地答道,随即转向艾略特,“警督,我告诉你的是字面上的真实情况。现在我就能解释,但我建议再等等。后面的问题中,有一个可以阐明我的意思。”

艾略特抬起头。

“你怎么知道后面有哪些问题,先生?”他问。

不祥的静默似乎悄然而生,逐渐滋长,充盈了房间的每个角落,静得让人几乎以为能听见书房里那座钟在紧闭的门扉后面嘀嗒走动。

“我当然不知道,”英格拉姆教授泰然自若,“我只是预测,那张表中接下来肯定会出现这样一个问题。”

“你该不会看过这张表吧,先生?”

“没有。警督,老天在上,这种时候何必在细枝末节上给我下套?我早就身经百战,魔术、马戏那些花样我都玩腻了。这些诡计终归是老一套,我自己在课堂上用过何止上千次,其中的原理我很清楚。不过,正因为我不会被它们欺骗,所以也请别以为我会借此来欺骗你。请继续顺着那张表往下问,一会儿你就明白我的意思了。”

“是绿色的,”玛乔丽半闭着眼睛,凝视天花板一角,“绿的,绿的,绿的。请继续。”

艾略特拿起铅笔:“第二个问题。我从桌上拿起了什么东西?以怎样的顺序?”他又解释,“切斯尼先生第一次坐下时,从桌上拿起什么物品?按怎样的先后顺序?威尔斯小姐?”

玛乔丽立即答道:“我已经告诉过你,他坐下后先拿起铅笔,假装在吸墨纸上写字,然后放下铅笔。接着他拿起钢笔,假装用钢笔写字。他刚放下钢笔,那个头戴大礼帽的家伙就进来了。”

“你的意见呢,哈丁先生?”

“对,没错,”哈丁表示,“至少前半部分没错。他拿起一支铅笔——一支蓝色或黑色的铅笔——然后放下。但第二件物品不是钢笔,而是另一支铅笔,颜色差不多,但没那么长。”

玛乔丽又一次转头。“乔治,”她的声音毫无波澜,“你这是故意折磨我吗?拜托,我真的想知道,你非得在每个细节上都跟我针锋相对吗?”随即她喊道,“我很清楚那是一支钢笔。我看见笔尖和笔头了,是蓝色或黑色的;一支小钢笔。请别再——”

“好吧,既然你都说到这地步了。”哈丁的傲气似乎受到重挫,那双仿佛会说话的眼睛凝望着她;而且,令艾略特极为不悦的是,她的神色也为之改变,显得焦虑重重。在艾略特心中,他们就像一对画中的情侣,哈丁那带有男孩稚气的魅力凌驾于一个聪慧而可敬的女人之上,使得整幅画的风格相当混乱。

“对不起,”玛乔丽说,“无论如何,那是支钢笔。”

“是铅笔。”

“你怎么看,英格拉姆教授,钢笔还是铅笔?”

“实际上,”教授回答,“两者都不是。”

“老天!”克罗少校顿时失态,轻呼出声。

英格拉姆教授举起手。

“还不明白?”他问道,“难道你们没发觉,这一切都是诡计和陷阱?否则你们以为他想干什么?”他好像有点生气,“马库斯只不过为你们设了个最平常的圈套,你们就上钩了。首先——你们说得对——他拿起一支普通的铅笔,假装用铅笔写字。这就让你们形成了思维定式。然后他拿起那既不是钢笔也不是铅笔的东西(虽然长度、形状都不能不说和铅笔比较接近),假装用它写字。你们心中立刻产生‘看到一支钢笔或铅笔’的幻觉。当然。那东西两者都不是。”

“那它究竟是什么?”艾略特追问。

“我不知道。”

“可是——”

英格拉姆那真诚的双眼闪烁着。“别慌,警督,请——稍等!”他的语气不那么严肃了,“我保证会告诉你诡计的关键,我保证会戳穿其中的破绽。但我无法保证能准确指出他拿起的究竟是什么——我承认,我也不知道。”

“但你不能描述一下吗?”

“适当描述一下倒还可以。”教授颇为困惑,“有点像钢笔,但比钢笔更细,而且小得多;应该是深蓝色的。我记得马库斯费了不少工夫才拿起它。”

“好的,但长成那样的会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我也想不通。它——等等!”英格拉姆突然紧抓椅子扶手,半身撑起,像是要一跃而起。旋即,一股如释重负的神情涌过他的脸庞。他“噢”的一声,瞪着众人。“我懂了,”他又说,“现在我知道那是什么了。”

“是什么?”

“一个吹箭筒。”

“什么?”

“不会错,”教授仿佛克服了巨大障碍,“大学的自然历史博物馆里收藏了一些吹箭筒。这种东西长度不足三英寸,用木头制成,薄薄地镀一层银,发黑,头部很尖。南美人、马来人或婆罗洲[即现今的加里曼丹岛,该岛目前分属印度尼西亚、马来西亚、文莱三国。]人之类才会用;地理问题我一向搞不清楚。”

艾略特看着玛乔丽:“你舅舅有没有在家里收藏吹箭筒,威尔斯小姐?”

“没有,肯定没有。至少,我没听他提过。”

克罗少校颇有兴致地插话:“你是指一支毒箭?”他问英格拉姆教授。

“不,不,不,不一定。简单的猜测如果经过想象力添油加醋一番,就会离题万里,这就是绝好的例子——马上就会有人记起他曾看见箭上的毒,然后我们就被绕晕了。请保持冷静!”英格拉姆深吸一口气,伸了个懒腰,“我只是说,我看见的是看上去像吹箭筒的东西。明白了吗?继续那些问题吧。”

乔治·哈丁点点头。

“也对,”他附和道——艾略特注意到,哈丁瞥向教授时,脸上掠过一丝古怪的神情,又瞬间消失了,艾略特参不透其中的含义,“目前似乎还没什么进展。请继续提问。”

艾略特犹豫了。刚才的新猜测令他深感不安,他想反驳,但不可操之过急。

“下一个问题,”他看了看问题表,“我个人估计是指那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从落地窗进来,不过你们可以按自己的理解回答。当时是什么时间?”

“午夜十二点。”玛乔丽立刻回答。

“大约午夜十二点。”乔治·哈丁说。

“如果说最精确的时间,”英格拉姆教授双掌一合,“应该是十一点五十九分。”

他略一停顿,似有疑问,艾略特则响应了他的预期。

“是的,先生,但我有个问题:你是真的确定当时是十一点五十九分——根据你自己的手表显示——抑或仅仅因为书房壁炉架上那座钟显示的是十一点五十九分?我知道钟现在的走时准确,但它当时就一定准确吗?”

英格拉姆教授冷冷答道:“我也想过这一点。我不知道马库斯会不会调过钟,用假的时间误导我们,使我们之后给出错误答案。但我要求的是公平游戏,”他又显出烦闷之色,“那种诡计未免太犯规了。这本该是一次观察力测试。马库斯不允许开灯,所以我们看不见自己的手表。因此,如果他给出一座钟作为线索,那就是我们判断时间的唯一依据。我认为这是双方都认可的规则。我能告诉你每件事发生时那座钟上所显示的时间,但我无法判断一开始钟的走时是否准确。”

“唔,我可以,”玛乔丽说,“那座钟当然是准确的。”

她的语气十分果决,又带着惊愕和疑惑,似乎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这一点却除外;又或是无法让其他人回归理智的无力感,逼得她疲惫不堪。

“我有非常充足的理由,”她告诉他们,“噢,这与观察力无关,与我的观察力无关!我很容易就能证明。那座钟当然是准确的。但钟的走时准不准确究竟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着呢,”克罗少校说,“直接关系到某个当时不在这里的人有没有不在场证明。”

“乔·切斯尼。”英格拉姆教授嘀咕着,吹了声口哨。“不好意思。”他礼貌地补充。

此前他仅用一个笑容就能打动所有人,而此刻他同样仅用一句话(明显是说漏了嘴)就令众人浮想联翩。艾略特在琢磨词典中如何界定“言下之意”,无论定义如何,这句话都在平静的水面上激起了一阵涟漪。

“乔舅舅?”玛乔丽惊呼,“他怎么了?”

“继续提问吧。”教授以微笑安抚她。

艾略特迅速记了几笔,决定加快节奏。

“如果各位不介意,这些问题我们可以稍后再探讨。接下来的回答请尽可能简明扼要。下一个问题:从落地窗进来的人,身高是多少?”

“六英尺,”玛乔丽马上答道,“总之,他和威尔伯一样高,而我们都知道威尔伯的身高,因为威尔伯和乔舅舅一样高——”她停住了。

“六英尺应该没错,”哈丁沉思后表示,“我个人感觉略高于六英尺,但可能受了那顶奇形怪状的帽子的影响。”

英格拉姆教授清清喉咙。

“在这些问题上无休止地产生争议,”他说,“我看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生气的。”

很明显,他平静的脸色下,怒意已濒临沸点,就要喷薄而出了。这都是刚才那番“言下之意”的余波。玛乔丽的双眼格外明亮。

“噢,真受不了!你该不会说他其实又矮又胖吧?”

“不,亲爱的,冷静点。”英格拉姆教授看着艾略特,“警督,我的答案是:从落地窗进来的人身高大约五英尺九英寸——与哈丁先生或我本人的身高相当。又或者他原本身高六英尺,但借着大衣的掩护稍稍屈膝行走,让自己看起来略矮一些。无论如何,他的身高大约五英尺九英寸。”

众人沉默。

克罗少校戴着一副玳瑁边眼镜,这削弱了他的军人色彩。他一直在一个信封背面做笔记,此时抬手抹了抹前额。

“那么——”他说。

“什么?”

“我来问你,”警察局长气不打一处来,“我问你,直接点,你这算什么答案?他的身高要么是五英尺九英寸,要么也可能是六英尺。喂喂,英格拉姆,我觉得你在给大家洗脑,抓住一切机会唱反调。要不要听听到目前为止的比分?”

“洗耳恭听。”

“唔,你们都认同的是:桌上有个两磅装的巧克力盒;切斯尼拿起了两件物品,先拿起的是一支铅笔。但其他答案就乱成一团。我自己做了点笔记。”

他把信封递给英格拉姆,教授看完后又传给其他人。克罗少校的记录如下:

巧克力盒是什么颜色?

威尔斯小姐:绿色。

哈丁先生:蓝色。

英格拉姆教授:两者都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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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斯尼拿起的第二件

威尔斯小姐:一支钢笔。物品是什么?

哈丁先生:一支铅笔。

英格拉姆教授:一个吹箭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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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是什么时间?

威尔斯小姐:午夜十二点。

哈丁先生:大约午夜十二点。

英格拉姆教授:十一点五十九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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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帽子的人身高是多少?

威尔斯小姐:六英尺。

哈丁先生:六英尺。

英格拉姆教授:五英尺九英寸。

“只有在时间的问题上各位观点相近,”克罗少校又说,“而那个时间的真实性恰恰是最不可靠的。”

英格拉姆教授站起身。

“我可能不太理解你的意图,少校,”他说,“你要求我从专家证人的角度告诉你事实经过,说明你预料到答案会有分歧,而且你想找出分歧所在。可当我指出这些问题时,不知为何,你又发脾气了。”

“我明白,本意是好的,”克罗少校指着信封说,“但巧克力盒是怎么回事?盒子可能是绿色的,也可能是蓝色的,但绝不可能既是绿色的也是蓝色的,而你居然说两者都对。不瞒你说,”——尽管艾略特和波斯维克拼命使眼色,他仍将警方应有的审慎抛到一边——“不瞒你说,隔壁那个盒子是蓝色的,上面的花纹也是蓝色的。除此之外桌上只有另一件物品:一支扁平的铅笔。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还有其他东西:既没有钢笔,也没有第二支铅笔,更没有吹箭筒。一个蓝色的巧克力盒,一支铅笔,没了。请问,你对此有何评价?”

英格拉姆教授又坐下了,面带嘲讽的微笑。

“如果有机会,稍后我会解释。”

“好吧,好吧,”克罗少校咆哮着,抬手做敬礼状,“随便你,你高兴什么时候解释都行。我放弃了。请继续,警督,算我多嘴,原本你才是主角。”

随后几分钟里,艾略特开始察觉,他们的分歧逐渐消失。接下来的两个问题,以及再往后那个问题的前半部分,都得到了基本相同的回答。这些问题都与那个从落地窗进入的怪物有关,分别是:请描述此人的穿着。他的右手拿着什么东西?请描述它的样子。请描述他的行动。

看得出来,那怪物给他们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从三人的答案中不难总结出此人的形象。从大礼帽到棕色羊毛围巾、太阳镜、雨衣、黑裤、漆皮晚礼服皮鞋,三人都没遗漏任何细节。每人也都正确描述了那家伙右手提着一个印有“R. H. 虚无医生”字样的黑包。唯一新出现的细节是:那家伙当时戴着橡胶手套。

答案的高度一致令艾略特大惑不解,然后他才想起,证人们其实有不止一次机会观察嫌犯的着装。“虚无医生”的那身装扮,包括黑色假发,都被丢弃在书房的落地窗外。证人们不仅在表演时看到过,出去寻找威尔伯·埃密特时也看见了。

不过,他们也将嫌犯在舞台上的一举一动记得清清楚楚。“虚无医生”戴着太阳镜俯身、点头,在一片白光中投下巨大的阴影,那景象如同梦魇,填满了他们脑海中的银幕。他们描述此人进入房间,他们描述嫌犯听到乔治·哈丁不经意的调侃时如何转身看过来;然后又叙述嫌犯背对他们把包放到桌上的过程;接着他们说到嫌犯走到桌子右侧,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药盒,从盒中倒出一颗胶囊,随即——

可该死的线索在哪里?

这才是艾略特想知道的。问题差不多快问完了,却依然毫无头绪。是的,证人们各执一词,但这又能说明什么?

“有了一定进展,”他表示,“先把这个问题的后半部分问完。他是否拿走了桌上的东西?”

三个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没拿。”玛乔丽说。

“没拿。”乔治·哈丁说。

“拿了。”英格拉姆教授说。

在随之而来的骚动中,哈丁斩钉截铁地说:“我发誓他没拿。他根本没碰桌子。他——”

“当然没拿,”玛乔丽也说,“更何况,他有什么可拿的?似乎只少了一支钢笔——也可能是铅笔或吹箭筒(随便叫什么名字都行)——但我确定他没拿。马库斯舅舅把它放在面前的吸墨纸上,而那戴礼帽的家伙从没接近马库斯舅舅面前的吸墨纸,所以他怎么可能拿走什么东西?”

英格拉姆教授示意大家静一静。他看上去有点不高兴。

“我费了半天劲,就是想向你们解释这一点,”他说,“准确说来,他拿走了一个绿花图案的亨利牌巧克力奶糖盒,换成一个蓝花图案的亨利牌薄荷奶油夹心巧克力盒。你们要‘字面上’的事实,我就按这个要求回答。别问我他是怎么办到的!当他把黑包放到桌上时,用包挡在绿盒子前面。而当他拿起提包,走出房间时,桌上的盒子就成了蓝色的。我再次强调:别问我他是怎样调包盒子的。我又不是魔术师。但我认为,残忍的巧克力毒杀案的手法,可以通过这一小动作得到解答。我建议你们好好研究一下。相信这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减轻克罗少校对我的头脑和品格的怀疑;还有,今晚我发了好几次脾气,趁着下一次还没来,麻烦哪位给我一支烟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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