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家马尔丹

马尔丹的灵魂  作者:马塞尔·埃梅


马尔丹的灵魂

从前有一位小说家,名叫马尔丹,他总是情不自禁,将书中的主人公,甚至次要人物处理死掉。所有这些可怜的人物,在开头一章都精力旺盛,满怀希望,到末尾二三十页时,就像得了传染病似的,往往正当壮年就一个个呜呼哀哉了。这种大屠戮,到头来作者反受其害。一般说来,他是一位难得的天才,只因过分草菅人物之命,他那些最出色的小说,让人读到后来也兴味索然了。因而,看他书的人越来越少。文学批评界本身,在他写作之初,都纷纷撰文予以鼓励,结果也开始厌倦如此悲惨的布局,暗示说这位作者“脱离生活”,并一直在这种状态中写作。

其实,马尔丹是个心地非常善良的人。他十分喜爱他的人物,巴不得让他们活得长久些,但是他无能为力。小说一写到最后几章,那些主人公就在他的手下毙命。他费尽心机要保全他们也是枉然,真是命里注定,总要发生什么意外事件,把他们从他的手中夺走。有一次,他在牺牲了其他所有人物的情况下,让女主人公一直活到最后一页,他正自庆幸,还差十五行故事就结束了,不料可怜的姑娘突发脑血栓,一命呜呼了。还有一次,他着手写一部长篇小说,故事发生在一所幼儿园,人物的年龄最大的也不过五岁。他不无道理地考虑,这样的幼童天真烂漫,故事又真实可信,冷酷无情的命运一定不忍下狠手。不幸的是,他却放手写开来,结果写成一部江河小说[十九世纪至二十世纪上半叶,法国一些作家风行写多卷本小说,称“江河小说”,著名的有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等],到了一千五百页,那些乳臭小儿都变成颤巍巍的耆耄老人,他也就不由自主,守候到他们最后一息了。

有一天,马尔丹去他的出版商的办公室,低首下心,微笑着请求预支点儿钱。出版商也面带微笑,那样子却不是善意,果然他话锋一转,劈头问道:

“对了,您在给我们构思一部小说吧?”

“嗯,我正要说这事儿,”马尔丹答道,“我已经写出三分之一多了。”

“您感到满意吗?”

“唔!满意,”马尔丹兴奋地说道,“确实很满意。我倒不是自鸣得意,但是我认为,在选择人物和场景方面,我还从来没有这样得心应手过。喏,三言两语,我就能让您明白是怎么个构思。”

于是,马尔丹便阐述他这部小说的主题。故事讲的是一位办公室主任,名叫阿尔弗雷德·苏必龙,年龄四十五岁,长一双蓝眼睛,蓄一抹小黑胡。这个出色的男人和妻子生有一子,生活很美满,讵料他的岳母做了整容手术,忽然变年轻了,引起他乱伦的强烈欲望,从此再也不得安生。

“哦!哦!很好哇,”出版商喃喃说道,“很好哇……可是,您说说看,这个苏必龙先生的岳母,尽管容貌年轻了,毕竟还是七十一岁的人吧……”

“妙就妙在这里!”马尔丹高声说道,“这是最有戏剧性的一个方面!”

“照我的理解,人到了七十一岁高龄,如果天主不照应一点儿,便是风烛残年,生命往往系于一条细线……”

“而这个女人的体格则异常健壮,”马尔丹肯定地说道,“我一想到她以多大的勇气承受了……”话说到半截他住了口,寻思了片刻,又一副烦恼的样子说道:

“显而易见,如此高龄的一个人,出点儿意外就受不了,且不说肌体毕竟老迈了,强烈感情的冲击,就很可能加速她垮掉。归根结底,还是您的话符合实际……”

“嗳,哪里!”出版商反驳道,“绝非如此!我刚才讲的话,恰恰相反,是提醒您当心别受诱惑。您总不会舍弃一个对情节发展必不可少的女人!那样做可是胡闹!”

“您说得对,”马尔丹附和道,“我需要这个女人……不过,到了结尾,我就可以把她处理死了,比方说,在她的女婿采取决定性的行动时……冲动、感激、愧疚,都会给灵魂以致命的压力……完全可以想象动脉瘤破裂,或者脑出血……”

出版商则指出,这样的结局平淡得要命,谁都预料得到,因为大家都十分了解马尔丹的写作倾向。争了好长时间,他终于争得这样的结果,那位岳母仅仅是昏迷过去,还给读者留下一线希望。作者这么硬抗,出版商不禁恼火,又严厉地问道:

“其他人物身体如何?您能明确告诉我,他们都很健康吗?……先谈谈阿尔弗雷德·苏必龙吧……”

在出版商注视的目光下,马尔丹满脸通红,低下脑袋。

“我来向您解释,”马尔丹说道,“阿尔弗雷德·苏必龙身体很结实,生来就从未得过病,不过有一天,等公共汽车的时候,他糊里糊涂患上了肺炎。应当说这场病是必不可少的。正巧妻子不在家,他就得由岳母护理,正是这种每时每刻的亲密接触,才促使他发现自己的情欲,也许还促使他决定讲出来。”

“既然这是情节发展要求的,那就算了……关键是要他快些康复。现在他病情如何?”

马尔丹脸又红了,讷讷答道:

“情况不大妙。今天早晨我还在创作这部小说,他的体温上升到四十一度二。我颇为担心……”

“仁慈的上帝!”出版商嚷道,“他总归不会死掉吧?”

“实在难说啊,”马尔丹说道,“并发症也应当考虑进去……另一叶肺也可能受到感染……我特别为苏必龙担心的,正是这一点。”

出版商强忍怒火,还以友好的口气向他指出:

“嗳,这样可不严肃。您的苏必龙万一死了,那么整部小说就要泡汤。考虑一下……”

“他一死所造成的后果,我已经考虑过了,”马尔丹又说道,“老实讲,苏必龙死了,对我毫无妨碍,恰恰相反……他一死,他的岳母就自由了,投入她自认为美妇的命运给她安排的生活。于是就出现了十分有趣的情境:这位令人爱慕的女人,受到男人的热烈追求,她却以七十一岁高龄的宁静心态,倾听他们火辣辣的表白。您明白吗,对一个有亲戚关系的男人,她就不可能保持这种超然的、令人怜悯的冷漠态度吧?幸亏苏必龙死了,我就能回到这一永恒的主题上:冷若冰霜的美人,而且这一主题焕发了青春,大大改观了,总之,具有现时性!我在体质和表象的这种极端反差中,已经看出某种潜在的、尚不确切的危险,一时说不清楚,好似一种死亡的苗头……”

出版商蜷缩在扶手椅中,脸憋得通红,带着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小说家。马尔丹见他如此冲动,还以为这样美的题材搅动了他的五脏六腑,于是越发起劲地说下去:

“我看到她那些追求者,您也会像我一样看到,他们想开启一颗冷漠的心,但终归徒劳,纷纷憔悴并绝望而死。她本人呢,也厌倦了如此没人性的经历,终于憎恨起自身与面孔的虚假的美。一天晚上她参加舞会,一位学士院院士和一名年轻的大使馆随员,都在她的膝下自杀了,她回到家便将一瓶硫酸洒在身上,在极度的痛苦中死去。唉!可以这样说,这正是内心真实所规定的结局……”

马尔丹下结论的话音未落,桌子对面的出版商便俯身向前,将两个拳头重重地击在木桌上,这一击十分猛烈,震得笔架、出版合同书和样本全乱了。他吼叫道,再也不想听人提起这样一部小说。

“一苏钱也不给!您听清楚了吗?我不会贸然拿出一苏钱,投给这种令人憎恶的大屠杀!不用说,您也别指望预付给您钱!我不会干那种傻事,去鼓励您屠戮的勾当!如果您想要钱,那就给我送来一部稿子,里面的人物直到小说结束,都耳聪目明,脸色红润……一个不能死,也不能病危,就连产生自杀的念头也不成。眼下,钱柜上锁了。”

出版商如此专横,马尔丹理所当然不买账,他干脆把正写的小说撂了一个多星期。他甚至还想放弃文学创作,去咖啡馆当招待,或者去卖报,以便公开揭露艺术和思想的剥削者如何压迫作家。他的怒火最终还得平息下来。手头钱一紧,他就发现了正当而可以夸耀的理由,可以治好办公室主任的病。另一叶肺幸而免受感染,高烧也开始逐渐退下来。病拖了一段时间才康复,但是接下来的三章充满了激情的气氛,非常精彩。然而,放弃了最初的构想,马尔丹总是隐隐抱憾,感到心中有愧,就仿佛背离了他所导演的戏剧的一种必然性。阿尔弗雷德·苏必龙的痊愈触迕了他,同样,那位岳母现在没有性命之忧了,那种光艳照人的青春,在他看来也极不光彩。他时刻都要抵制自己险恶的用意,即让这两个人物患上风湿痛,哪怕是轻微的,也好警示他们徒有健康的虚表,而人的生存不堪一击。不过他也深知,这种小小的报复会把他引上何等危险的斜坡,于是,他赶紧想一想出版商的手中如花绽开的支票册,好从这种景象中获取力量,逃避诱惑。不管怎么说,他的愧疚之心倒产生了一种好效果:他在展开情节时,不得不采取近乎苛求的态度。既然出版商跟他争偶发事件,他至少要做到在心理真实上寸步不让。

一天傍晚时分,马尔丹坐在写字台前,正全力攻坚情感风波的一章,忽听有人按门铃,便叫了一声“请进”。一位个头儿很高、块头儿很大的女士走进来。她的衣着并不华丽,但是布料相当高级,手拿着一把大号的雨伞。她的脸臃肿,从下颏儿到领口之间的肌肤粗糙,呈紫红色,这现象在受更年期困扰的多血质妇女身上是常见的。

马尔丹正在斟酌一个长句,便抬了抬左手,表示抱歉,笔没有离开稿纸,眼睛也没有抬起来。来访的女客坐到几步远的椅子上,默默地注视马尔丹在写字台上的灯光中的侧影。在打量的过程中,这位穿戴整齐的半老女人那张苍白的脸逐渐变色,似乎游移在愤怒和恐惧之间。她的目光有时盯住作家的笔,只见那支笔在纸上驰骋,而她的眼睛在昏暗中,则闪着强烈好奇的光芒。

“请您原谅,”马尔丹站起身说道,“刚才怠慢了,我要结束一句必须一气呵成的话。这也是干我们这行的可笑的一面,总以为受灵感的催促……”

他等待对方回应两句客套话,也的确看见她嘴唇翕动,却没有讲出什么,只有含混不清的咕哝声。看样子她情绪非常冲动。他又道了声歉,说不该让她待在昏暗中,便去打开顶棚的灯。满屋子灯光一亮,他首先觉得这个女人挺面熟,再一细看,他很快又确信从来没有见过她。然而,她这种成熟女性的臃肿体态,以及手中拿的这把大伞,几乎在他的记忆中唤起回声。这时,二人的目光相遇,女客以略带忧伤的嘲讽口气对他说道:

“毫无疑问,您认不出我来了吧?”

马尔丹还要辩解,不过声调有点迟疑,就仿佛他要完全回忆起来,还得请人提个醒儿。女客发现伞上有点灰尘,便俯下身去,用戴着手套的指尖抹掉,抬起眼睛又说道:

“我就是阿尔弗雷德·苏必龙太太。”

办公室主任的妻子突然出现在面前,马尔丹丝毫也不感到意外。一位小说家受到他书中人物的拜访,并不是多么罕见的事,虽说他们显形往往不像这样真真切切。不管怎样,这个人物的出现,对他来说就是一种确认,确认他以无与伦比的娴熟技巧,善于把小说的主人公写得栩栩如生,因而他不由自主地想道:“哼!这个场面,能让指责我脱离生活的评论家看看该有多好,他们会感到多么愧疚……”这时,苏必龙太太长叹一声,接着说道:

“哼!我早就断定,您不可能认出我来!一个四十七岁的妻子,忠实、善于操持家务的主妇,从未惹人议论,也从未有失妇道,她不过是第三流的人物,引不起小说家多大兴趣。他们更喜欢结交那些轻浮的女子……”

马尔丹被最后这句话的痛楚所打动,刚要开口辩解一下;苏必龙太太怕惹他不快,就赶紧补充说道:

“我毫无责备您的意思。我了解艺术家是怎么回事儿……马尔丹先生,您大概猜出了我的来意。两个月前,我带儿子去南方的时候,我母亲已经做了手术,但是还没有拆线,谁也想不到会有这种结果。我前天回来,一看见这个年轻女人……我的上帝!变化多大啊……”

“她一定秀色可餐。”马尔丹脱口道。

“秀色可餐……秀色可餐!一个七十一岁的女人,怎么还能秀色可餐呢?妈妈无非可笑罢了。我这像什么样子了,显得比她还大二十岁?话又说回来,这些情况,当初您没有怎么考虑……如果考虑了,这样一桩充满无耻情欲的丑闻,至少会引起您的反感!我的上帝!可怜的苏必龙先生,他一直那么老实,那么检点,也总是那么亲热……他怎么可能想入非非呢……对了,我出门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情况您都掌握得十分清楚……”

“唉!”马尔丹叹道,“好像是命里注定。家里没有写信告诉您这事儿,免得您担心,不过您也知道,苏必龙先生病倒了,而且病情很严重,当时还真怕他有生命危险。您母亲尽心尽意地护理他,几乎总守在病床前,这势必有利于发展一种危险的亲密关系。一个男人,到了四十五岁,面对如此炫目的、仿佛只为他焕发的青春和美貌,不可能始终无动于衷。总应当尽量理解这种事情……况且,也要为苏必龙先生讲句公道话,他毕竟竭尽全力抗争过。直到上星期一,他才第一次表露了自己的爱情。当时吃过晚饭,他们玩了一局多米诺骨牌,这也是他们十五年来的老习惯了,尽管赌注为二十五苏,苏必龙先生还是故意输掉了。”

苏必龙太太睁大了眼睛,双手直发抖,声调凄惨地咕哝道:

“他,阿尔弗雷德……他故意输掉了……噢!全完了……”

“还不见得,您就放心吧,”马尔丹说道,“还没有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再说,您母亲在情感上还一直犹豫不决。她还在盘问自己。她还能产生这样一种爱情,在一定程度上回应您丈夫的爱吗?这一点我还不敢断言……”

“不管怎么说,有一件事却是确定无疑的,”苏必龙太太呻吟道,“那就是阿尔弗雷德爱她,他……我回来之后,就看得一清二楚,他是用什么目光瞧着妈妈。您想啊,有些迹象,是骗不过做妻子的眼睛的……”

“也不能无视这一事实:他深深地爱上了,”马尔丹承认道,“欲望如此强烈,爱的威力还没有找到有效的渠道,这简直是一件感人的、确实美妙的事情……”

苏必龙太太脸涨得通红,小开领里面的肌肤都在冒热气,她气愤已极,要驳斥却讲不出话来。马尔丹正谈得兴起,竟忘了他的女客是什么人,就好像在对一位同行大谈这个题材。

“要我如实地讲吗?”他有几分激动地微笑道,“我是想严格地保持客观的态度,尽管如此,一种如此炽热的欲望的增长,仍要冲垮所有障碍、所有堤坝,也就不能不在我心中唤起某些动情的联想、某种成人之美的念头。有时候,我也陶醉在这种感情压抑的氛围中,真想加速结合时刻的到来,费了好大劲儿才抵制住这种渴望。您要说了,艺术家恰恰面临着这种危险。毫无疑问,不过还有一条,这个艺术家不是个泥塑木雕……”

苏必龙太太已经站起身,紧握着雨伞朝他逼过去。她那张面孔非常凶,吓得他一直退到写字台边。

“不是个泥塑木雕,”这位妻子嚷道,“随您便吧,先生,不是个泥塑木雕,随您的便吧!然而,我不准您把苏必龙先生拉进放荡的生活!我不准您那样干!如果像您所说,您要加速结合时刻的到来,那么就让一直和睦生活的夫妇俩合法地结合吧!这题材也够写一部像样的小说,总比那些肮脏的作品强!我也一样,先生,我也有各种情感,以及由此产生的一切……苏必龙先生从来就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怎么?您干吗编造这种故事呢?”

她说着,就伸手去抓散放在写字台上的稿纸,由于作者阻拦,她就拿雨伞当剑,捅他的肋部,还企图用伞尖搞皱并打乱稿纸。她这样大发雷霆,终于精疲力竭,也惧怕马尔丹恼恨,回头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放声大哭。

马尔丹见她这样痛苦,也被打动了,不由得感到一阵内疚。他心里一再强调,这场严峻的考验,对苏必龙太太来说,归根结底还不算一场灾难,关键是她男人并没有离开家庭。可是怎么想也无济于事,他的良心远没有得到安宁,又不禁回想当初莫不如及时处理,让肺炎并发症夺走办公室主任的性命,他的遗孀就能拿到国家的抚恤金,过上平静的生活,在对模范丈夫的缅怀中打发日子。现在,再把他处理死,就为时太晚了。

苏必龙太太擦干了眼泪,向马尔丹抬起哀求的目光。

“大师(她想讨好,便称他大师),您看到了我们的不幸……发发善心吧,不要硬着心肠……您想想看,这样一种情欲,会把一个正经人家投入什么样的耻辱的深渊……我丈夫得过奖章,始终受上司的器重……您再想一想我那可怜的妈妈,她一生都没有受人指责的污点……大师,我知道您同所有作家一样,是反教权的,不过,您也比任何人都了解情况,我完全可以对您谈谈我们家一直看重的宗教情感……”

马尔丹低头听着,显然感到很不自在。

“大师,您才华出众,要写一本好书,根本用不着这类无耻透顶的材料……”

“当然了,”马尔丹说道,“不过,在整个这件事上,我并没有您以为的那么大的责任。一位正派的小说家,就跟仁慈的上帝一样,没有多大权力。他的人物有充分的自由,他只能为他们的不幸而痛苦,为他们徒劳的祈祷而遗憾。他对这些人物仅仅有生死予夺的权力,在偶发事件的领域,即命运有时留给他的一点点余地,他还能给他们一些不痛不痒的安慰。我们同上帝也差不多,不能改变想法。开头决定一切,箭一旦射出去,就休想再把它追回来……”

“您总归不会让我相信您的笔是自动写的吧?”

“那当然,不过,我也不是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您丈夫也一样,他给部长起草报告,就不能把脑子想到的东西全写进去……我可以明确告诉您,我所遵循的限制,也宽松不了多少……”

苏必龙太太简直不能相信,他的无限权力受到这么大限制。照她说来,他只要操起笔,由她口授往下写就行了。可是,小说家却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

“这样看来,”她又补充道,“您什么也不肯为我做了?”

“哪里,”马尔丹答道,“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为您做一切可能的事情。”

“比方说呢?”

“比方说……您说我能照顾您点儿什么呢?带您儿子出国旅游一趟怎么样?眼不见心不烦,万一您丈夫负心了……”

“我离开,好让他任意妄为,对不对?这就等于让我成为他的同谋!”

马尔丹对着苏必龙太太端详了片刻,仿佛在斟酌要为这女人行个方便,命运究竟给他留下多大可能性。

“找个情夫?”马尔丹没有多少把握,建议道,“您要不要找一个情夫?”

苏必龙太太从扶手椅站起身,逼视马尔丹,点了点下颏儿就算告辞了。

“可怜的女人,”等她出去,马尔丹想道,“我只有一个办法使她免遭所有这些痛苦,那就是把她处理死了。管他出版商呢……首先得表现出一点儿人性来。我再让她活三个星期,时间刚好够她目睹通奸成事儿了。我认为她一定会向我表现出有趣的反应……”

苏必龙全家在吃晚饭,办公室主任俯过身去,声音急促地对他岳母说道:

“您再吃一片小牛肉吧,这对您身体有好处……”

岳母难为情地微微一笑谢绝了,额头泛起淡淡的红晕。这场面实在不堪入目,但是也十分感人:苏必龙充满欲望的目光,缠住了这张纯洁的女人的脸和这两只裸露的、特别丰满的胳臂,以及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的挺实的胸脯。

“阿尔弗雷德,”苏必龙太太尖刻地说道,“别劝妈妈多吃了。到了她这把年纪,最好少吃一些,尤其是晚上。”

苏必龙夫妇的儿子,一个九岁的男孩,没完没了地问姥姥有多大年纪了,结果他父亲耸耸肩膀,申斥道:

“跟你说过了,不问你就别说话……真没见过这么笨的孩子……”

桃花心木墙围的餐室一片死寂。苏必龙在餐桌下面寻找岳母的腿,而他岳母不敢躲避。他眼神恍惚,衣领中的脖颈发胀了。他终于昏了头,低声叫道:

“阿尔芒狄娜……阿尔芒狄娜……”

这是他头一回直呼其名,至少当着家人的面是头一回。这一下,苏必龙太太可起而反抗了,主要不是冲着她丈夫和她母亲,而是冲着压迫这个家庭的厄运,冲着马尔丹可恶的权力。她忽然产生一个念头,要反抗这种厄运,痛斥一番真正的元凶。这个用笔随意牵着他们走的人,归根结底算个什么东西呢?一个拙劣的作家,他的万能无非是听从他的人物,满足他们的意愿。苏必龙太太感到,必定存在一种办法,能逃脱这种悲惨的天命。当然,否定并诅咒她的创造者,根本无济于事,但是摆脱他的控制和驱使,也许还是可能的:比方说,置身于一种特殊的境地,连小说家的笔也要拒绝追随这个人物了,逃出一切真实性,逃离创造者开头就确定的轨道,也就是说,进入荒谬之中,进入失真的境地。

苏必龙太太极力发挥想象力。出乎全家人的意料,她突然哈哈大笑,接着脱下鞋子,放到自己的餐盘上,然后又从桌上叉起一片牛肉,塞进自己的胸口。

“噢!真饿坏我了。”她说着,便惬意地揉起肚子。

她母亲和丈夫面面相觑,都极为不安。她又塞进去一片牛肉,接着又唱起《卡尔马尼奥拉》[法国1789年资产阶级革命时期流行的歌曲]。继而,她又戛然住口,不禁想到,她耍这一通,恐怕还没有逃脱真实性,也许正是马尔丹要这样安排的。看来,她非但没有给作者制造麻烦,反而为他的小说提供了一页素材。看看大家都围拢上来,问她是怎么回事儿,她就颇为厌倦地答道:

“没什么,你们不必担心……我本想试一试,但是还不对路。我没有试成……”

不过,她这种令人费解的表现,还是大大地触动了办公室主任,因此,再进行罪恶的勾当时,他就格外谨慎了,而且尽量跟他妻子说说话。谈话还真挺活跃,谈到住在克莱蒙费朗[法国中部奥弗涅地区首府和多姆山省省会]的一位表姊妹,谈到提高了税收,以及加肥肉片和蘑菇烧羊舌的烹调法,一直谈到晚饭结束。所有这些话题,苏必龙太太似乎都相当感兴趣,也表达出她的经验之谈和极为恰当的见解,这些全是她连同嫁妆一起带到夫家的。不过,一般讲完几句话之后,她时而会显得躁动不安,仿佛有点儿心猿意马。也正是在这种时候,她感到自己所讲的话,没有一句不是马尔丹控制和首肯的。她越想越无法容忍这种受人摆布的地位。

她通宵未眠,琢磨晚饭时她在心中提出的问题的答案。她急于摆脱受马尔丹奴役的状态,几乎忘掉了正搅乱全家的这场悲剧。睡在身边的苏必龙有节奏的呼噜声终于把她激怒了。她恨丈夫把自由放心地交给作家,连一点点反抗的意愿都没有。

她开了灯,注视睡觉的丈夫,忽然心生一个念头,何不趁他熟睡时杀掉他,也好跟马尔丹开一个大玩笑;这样也许能毁掉他的这部小说,打乱整个创作计划。她走过去,从抽屉里取出苏必龙的手枪,但是她没有勇气实施这个计划,甚至想到马尔丹绝不会同意她这一举动,还是下不了决心,于是她又把手枪放回去。况且,她转念一想,又确信谋杀苏必龙,果真成为事实的话,恐怕也是马尔丹一手安排的。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一直到天亮,她集中了全部注意力,要辨识她这座牢笼的范围,发现能把她引导出去的线索。然而,她各方探寻,处处碰壁,最后方才领悟,她这样冥思苦索,不但于事无补,反而陷入了更加狭窄的圈子里。可是,极度疲惫的时候,她的注意力就涣散了,有时她反倒觉得走上了逃逸之路。在这种时刻,她头脑空空如也,思想不能集中到一点,却突然到了边界线上,而马尔丹的全部控制力、全部威力,在那里几乎丧失殆尽。她踏入避难所,感到自己解脱了。然而,她刚产生一个念头,仿佛同现实恢复了接触,作家就立刻又整个儿把她抓住,把她锁进牢笼里。

从此以后,苏必龙太太要获取自由,就要避免思考这件事。她不再急于列举反对马尔丹专横的理由,仅仅在头脑里,有时也轻轻嚅动嘴唇,重复着这句话:“我要出……出去……”

接下来的一周,办公室主任的情欲越发强烈了。每天傍晚下班回家时,他总捧着一束价钱高得惊人的玫瑰花。

“我给你带回来鲜花了。”他对妻子说道。

随后,他又冲着他岳母,声音几乎不加掩饰地补充道:

“给你的,阿尔芒狄娜……这是给你的……”

苏必龙太太以惊人的耐性容忍了这种侮辱,身体并没有怎么见瘦。她时而还发一通火,不过这种情况越来越少见了。苏必龙抓住她不闻不问的时机,对他的岳母逼得更紧了。一天晚上,在两道门之间的过道里,他吻了岳母的脖颈,还抚摸她的上身。苏必龙太太撞见了他们,但只是和蔼地冲他们微微一笑,嘴里咕哝道:

“孤女们走路弯着脚……地理学已经熟透了……一定要利用一只发夹。”

正在写作的马尔丹接待了来访的马蒂厄·马蒂厄。著名电影评论家马蒂厄·马蒂厄,是马尔丹最要好的朋友,他刚才路过鸭绒酒吧,接了小妞姬姬,一同带了来。两个男人谈了好半天铁路的未来。照马蒂厄的看法,铁路短期内就要消失,效益无与伦比的汽车运输将取而代之。马尔丹不信这话,他认为铁路还在童年时期。火车的电气化蕴藏着巨大的潜能,现在畅想得还不够。姬姬坐在椅子上,没有参与谈话。终于开口时,她主要是冲马蒂厄·马蒂厄来了这么一句:

“你们说什么铁路,我看是放屁!”

“你嘴就不能干净点儿?”马蒂厄生气地说道,“你在这儿,以为是在自己家里呀?下流!……真没想到,这一年来,我身边就拖累着这个货色!这一切,就是因为一天晚上我喝醉了,看上了一条美妙的腿!”

“你给我闭嘴,”姬姬回敬道,“咱们的亲密关系,用不着你抖搂给外人……好让人家以后把我扯进他的一部小说里。”

“喝一杯白兰地怎么样?”马尔丹一副和事佬的样子,提议道,“我正巧有……”

“看上了一条腿!”马蒂厄没有听见他讲什么,只顾吼道,“我毁在一条腿上,我的才华,一切全完了!我厌倦了生活!真希望爆发战争!同时再闹一大场瘟疫!……仁慈的上帝啊!生活,人待在这里面,闻着该有多臭啊!……”

他仿佛要背离人生,走向对着昏暗院子的窗口。一阵伤感过后,他又返身回到屋子中央,指着他最好的朋友桌子上堆满的稿纸,问道:

“你这玩意儿,有进展吗?”

“唔!……对,当然了,有进展……”

马尔丹说着,目光略带忧伤,瞥了一下写得密密麻麻的稿纸。

“你不像满意的样子。”马蒂厄·马蒂厄指出。

“我也不能说不满意。我的小说就该是这个样子,我也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主题我跟你讲过了吧?别往地板上吐痰呀,我已经告诉过你,这给我添麻烦……主题你还记得吗?”

“真的,”姬姬说道,“往地板上吐痰很讨厌。还说自己有教养……”

“要知道,这也没什么大关系,”马尔丹赶紧表明态度,“人要吐痰的时候,并不想那么多……就说最近吧,我听人说,一位海军上将夫人,伯爵夫人吧,我也闹不清了,在吃饭的时候,还往地上吐痰……”

“不管怎么说,反正讨厌。”

“你还不闭嘴?”马蒂厄·马蒂厄嚷道。

“算了,算了!”马尔丹劝道,“冷静点儿……我这主题,你还记得吗,我的主题?”

“对,对……一位办公室主任……岳母做了整容手术……对,我想起来了……你这东西,不大像电影。我看上银幕不成。总之……对了,你卡在什么地方了?”

“没什么,你放心吧……不过,我也刚碰到一起意外,闹得挺不愉快……我跟你说过苏必龙的那个女人,但是没有详谈。这个人物偏重于传统型:四十七岁,整个肢体很健壮,又忠实,又节俭,又守规矩,善于操持家务,爱看《巴黎回声报》,每月有一天招待丈夫的同事们的太太……”

“住口,”马蒂厄·马蒂厄咕哝道,“你把我的口水都引出来了。一想到我有时本来会碰上这样一个女人!……”

“这个人物很一般化,我也不想拿她出彩,早就决定尽可能地把她丢在暗处。我有时甚至后悔塑造了这样一个人物。看到她那么痛苦,我先是感到惊讶。真难以想象,在这样牛一般健壮的体魄中,还能有如此丰富的情感源泉……一种百分之百的痛苦……不过,我看了一下就此写的几页稿子,读了便很难忘。我不想让她占的篇幅太多,也多少出于怜悯之心吧,决定让她一得知苏必龙负了情便死掉。这也就是两周的事儿,顶多三周……”

“你这怪癖总改不了,动不动把人处理死……凭什么呀?”

“凭什么?就凭小说家的权利呗!我的人物想哭的时候,我不能让他们笑,我也不能强迫他们按照他们没有的情感去行动,但是我始终有把他们一笔勾销的自由。死亡是每人身上时刻都存在的一种可能性。在这方面,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一抓一个准儿。”

“我倒不是对你说……偶尔来那么一次,发人深思,这样也好……但是也不能草菅人命……”

“扯回话题,就说苏必龙的女人吧,她的情况的确很特别。在她身上,痛苦立刻就转化为惶恐不安,转化为对厄运的冥思苦索……想不到吧,嗯?然而就是这样……有一天晚上,她起而反抗了……”

“反抗什么?反抗命运吗?”

“反抗命运?你想到哪儿去了!苏必龙太太没那么傻!她完全清楚,命运这东西,并不存在,这仅仅是一种说法……是的,她起而反抗的是上帝。上帝,确实存在啊!上帝,就是在下,对,就是我马尔丹呀!她在心里这样嘀咕:‘上帝把我整个儿创造出来,我是毫无办法让他屈服的。事实上,他不肯干预我的生活,只是企图强迫我无论在什么事情上,都按照一种机制的要求行事,而他把那机制称为我的内在真实。我干脆就把自己的机制破坏掉……’结果,昨天晚上,苏必龙太太还真自我毁掉了。她发了疯……我想过几天,她丈夫就要把她关起来了。不管怎样,她是完全从我手里逃脱了……”

“你总有办法让她玩儿完……况且,这也正是你的意图……”

“恰恰行不通,我再也办不到了!正是这一点令我恼羞成怒……老实说,我再也办不到了。我怎么知道疯子不分白天黑夜,随时都可能死呢?这情况谁能告诉我?说不定他们有时候怎么也死不了。甚至有可能总不死,直到一阵清醒的时刻,他们才会死去吧?我就听一位医生说过,疯癫能使一些病人恢复健康,也给另一些人增添他们从未有过的生命力。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冒这种风险,违反真实性把一个人物处理死了。算了,该认就得认了;苏必龙太太出局,离开了我的小说,你若这么说也可以;她将仅仅通过别人的回忆出现在小说中。多讨厌啊!你想想,我手头再也没有什么人物可以处死了!我的出版商肯定能原谅我处死一个三流人物,但是绝不会允许我处死苏必龙或者他的岳母,而且我正缺钱……昨天我还请求他准许我处理掉办公室主任。他简直不容人说话。”

马蒂厄·马蒂厄若有所思,注视看着晚报在椅子上睡着的姬姬。他的目光往下溜,一直移到腿上:一条裸露到膝部的蚕丝本色的腿,非常美,他的目光被吸引住,移不开了。最后,他仿佛要摆脱一种奴役状态似的,狠命地一挣扎,俯身悄声对马尔丹说道:

“说说看,老兄……姬姬这个小妞儿,你不能把她写进小说吗?她完全可以充当三等角色……甚至再次要一点儿……对待她,你就可以随意了……没有什么会阻挡你……”

“我的小说又不是磨坊,随便出入。”马尔丹提出异议。

“这我知道……但是为了朋友……为了我……”

“你向我提的要求,事关重大……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这一点。首先,处理起来十分微妙。不能硬把她拉进来。必须说服她同意,要运用计谋。这可不简单。再说了,不行,总不能这样,嗯?可怜的姬姬……我不愿意让她遭遇不幸。”

“马尔丹,不要拒绝,帮我一个忙吧……不要拒绝,拯救我吧……想想我这种龌龊的生活……”

“可是,我可怜的老兄,那样做也帮不上你什么呀……我了解你……那条腿,看在眼里,也贴着你的皮肤,同你的血肉融为一体……我太了解会发生什么情况了。姬姬一进入我的小说,你就要随后跟进来……我拿你怎么办呢?一个四流角色……五流角色……会怎么样呢?”

“你不会处死我吧?”马蒂厄·马蒂厄问道。

“难说呀,”马尔丹端起一侧肩膀,说道,“看碰上什么时机了……”

马蒂厄·马蒂厄离开坐椅,恐惧地看了看他的最好朋友,走过去摇醒姬姬。

“醒一醒,姬姬!起来,臭婊子!咱们走!我遭人诅咒,遭人唾弃了!再也没有好友了,只有一条折磨人的腿,在我这烂疮的身上!我是孤儿,是邪教徒,是镶在马口铁上的阿马拉珍珠!……作家是卖下水的商贩!……走吧,我的宝贝,你走在前……他想要杀害我!……姬姬,我怕……在他的杀人行当里,是什么红光闪闪?……让他把目光收回去,让他把一切都收回去……我害怕,姬姬,你来背着我吧……”

苏必龙太太被送进了一所精神病院,孩子住进一所耶稣会办的学校。办公室主任在妻子住院的头几天,心里还暗自琢磨:自己敢不敢利用这个沉痛的事件,最终攻克他的岳母。他非常虚伪地这样回答自己,假如他妻子还保持正常理智,他绝不会让她目睹他的放荡行为而伤心;然而,她现在处于这种状态,害怕伤害她,这种阻止他行动的考虑也就不复存在了。自不待言,他少不了要向岳母强调这个理由。

“不行,不行,这不可能!”阿尔芒狄娜据理力争,“您忘了我是她母亲啊!”

“正因为您是她母亲,”苏必龙反驳道,“您在家里的角色,不正是替代她吗?”

“不行,我没有这种权利。不要折磨我了,阿尔弗雷德。这样干太可怕了,这样干……”

“这我知道,”苏必龙还是那么虚伪地说道,“这是一场严峻的考验,不过上帝会帮助我们的。”

阿尔芒狄娜听了这话,便叹了一口气,心想马尔丹是否真的下决心把他们推上这条路。从心里讲她还不相信。她生于一八六五年,时代不同,对作家的看法也必然不同,这个可怜的女人万万想不到,如今他们让自己的才华遵从的科学方法,该有多么严酷。她还天真地认为,一位小说家往往安排了起伏跌宕的情节之后,要全部收束,落笔到一种典范的结局。她确信这一点,便鼓起勇气执意不从。时过不久,苏必龙也就明白,光靠说服,他不会得到任何结果。于是,他改变态度,一下班回到家,就粗野地扑向她,以为搞突然袭击就能得手。然而,她身材苗条灵活,总能从他的手中逃脱,满房间逃窜。马尔丹小说这一段值得一读:上气不接下气地追逐,叫喊,家具撞翻了,猫食盘踩碎了,大瓷花瓶也踏在脚下。

“阿尔芒狄娜,我要你!”男的吼道,满口不堪入耳的粗话。

“阿尔弗雷德,我的朋友,您这是要我的命啊!”她哀叹道,同时跨过一道障碍物。

幸而在苏必龙上班的时候,阿尔芒狄娜还能得以喘息。不过,她又陷入愁苦的思索,感到寂寞压在心头。一天,她收到“风笔会”盛会的一份请柬。“风笔会”的会长是一位著名的作家,副会长则由一位大出版商担任。她感激马尔丹给她发来邀请,立刻跑去找她的女裁缝。

“风笔会”这次盛会,是文学的一次大展示,在社会上反响很大。大家祝愿思想未来的发展,一些富有才智的人喝着香槟酒,讲一些高雅的事情。阿尔芒狄娜入场时,引起一片赞美声。男士们纷纷说,他们从未见过如此性感的女子。副会长并非别人,正是马尔丹的出版商,他目不转睛地注视她。大厅里还有好几位小说的女主人公,由作者得意地介绍给大家,但是哪一个也休想,连远远地也不敢,同阿尔芒狄娜争美斗艳。

出版商过来向她问好,并且从未如此真诚地恭维了一番马尔丹。他们交谈了一会儿,小说家抱歉说要赶赴一个约会,便丢下他们走了。出版商带阿尔芒狄娜到冷餐食品台,二人喝了好几杯香槟酒。他把作为副会长对她应有的礼节置于脑后,到了傍晚,他已经深深地坠入情网了。

当天晚上,马尔丹接到一个电话。

“喂!是您吗,我亲爱的马尔丹?我是您的出版商啊……我还要再次向您祝贺。您成功地塑造出一个妙人儿!美妙极了!十分真实,十分迷人,同时又十分接近现实,十分……哈!老实说,这个形象肯定流传后世……”

“您这样认为吗?哦,那太好了。我非常高兴。”

“您说说看,我想要宣传这部书……我得需要……为了做广告,您明白吧……我得需要研究研究这个女人……就没有办法见到她吗?”

“我的上帝!我想这办得到。每天下午我都留给她支配……她肯定不会拒绝见您的……”

“啊!您真好……喂!我说,您真好……”

“您没有别的事要问我了吗?”马尔丹嗓音哽咽地问道。

出版商沉吟片刻,接着声调迟疑地答道:

“没有了,谢谢,没有别的事了……亲爱的朋友,再见!”

马尔丹失望地挂断电话,然后穿好衣服,下楼到“鸭绒酒吧”。马蒂厄·马蒂厄正争取保住他最后的五百法郎,姬姬非要买两件式运动套装不可。他指出,如果社会精英都不做出表率,回到极为简朴的,甚至清心寡欲的生活习尚,那么人类文明就危险了,不久的将来就要消失。

“我呢,我是巴黎的,也许是欧洲的最大的电影评论家,瞧瞧我这条领带,你说说,你见过这样破、这样脏的吗?我扎它有两年了,然而,我并不是缺钱。就说三周前吧,联合电影公司塞给我三千法郎,要我吹捧他们那部拙劣的片子。收到钱,我本可以买一整套领带,但是我明白,简朴,就是纯洁,就有力量,从而就有精神……”

“这是胡诌八扯,”姬姬不耐烦地说道,“首先,我看没有比这两件式的运动套装更简朴的了……”

马尔丹到他们面前的时候,姬姬又要第十遍描述那种纯毛的运动套装。等他们握手的工夫,她就急不可待,然而她准备再次冲击的时候,马蒂厄·马蒂厄却在桌下踩了踩马尔丹的脚,对他说道:

“对了,你那房租怎么着了?你是怎么应付过去的?”

“我那房租!……唔!我那房租……就别提了,简直把我难住了……真是一筹莫展……事情明摆着,如果明天早晨我还不能如数弄到钱,财物就要被查封了。你就不能,有时候也……”

“不可能。况且,我这五百法郎也不够啊。”

“行啊!余下那两百法郎,我再另想办法……借给我吧。我会还给你的……我向你保证……想想我那些家具,全要被查封……”

姬姬脸涨得通红,望着还在犹豫的马蒂厄·马蒂厄。他终于从兜里掏出一张五百法郎的票子,叹息着递给马尔丹:

“我不能看着一位朋友有难处。实在不忍心……”

姬姬眼噙着泪水,离开餐桌,也不道别一声,甚至不顾往脸上扑扑粉,就走出酒吧。她人一走,马尔丹就把五百法郎还给他的最好朋友。二人谈谈各自都在忙什么。马蒂厄·马蒂厄透露说,他刚刚进入变化的第一阶段,而这个变化时期可能会很长。

“老兄啊,人想象不出,在多大程度上,才华要取决于细琐的东西、小小的需求。我呢,直到上星期,我写文章一直用一支自来水笔。一种习惯……也有点儿迷信……上星期,我正要写文章,笔却让姬姬弄断了,当时已是半夜十一点钟,稿子等着急用,另买一支也不可能。算了,我向公寓办公室要了一支蘸水笔。一支高卢笔尖。不知道你能否想象出来是什么样子,高卢笔尖……”

“唔!我想象得出来……”

“我还像往常一样写稿子,什么也没有觉察,你瞧瞧有多怪。等印出来再一看,我吓了一跳。我的文笔完全改变了。一种钻头风格,一直钻进障碍物的中心,使之爆裂开来……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接着,咔嚓一下,非常干脆……文章成了。现在我就是这种状态。唔!原先我一直有预感,自来水笔不够锋利……至少写批评文章如此。这一点得说清楚,对诗歌来说,我只认一种笔,就是自来水笔。我酝酿的一首诗,万一写下来……”

“你要写诗?你可从来没有跟我说过!”马尔丹责怪道。

“唔!就这样在我脑子里转转……我看诗歌病得很重,那么个大脑袋,可怜的小眼睛贼溜溜的,就是用巴氏灭菌法消过毒的靡菲斯特[欧洲中世纪有关浮士德的传说中的魔鬼]的形象;夜晚躺在床上想到诗歌,有时我就潸然泪下。我梦想写一首史诗,让诗歌恢复丰胸和肥臀。我呀,我的诗要从植物隐秘的意识出发,你要这么说也可以,从有机体的智力出发。森林的树木被大批砍伐,做成衣柜和各种家具,久而久之,树木也就意识到自己的归宿。于是,它们就应需顺势,也就是说不再笔直生长,而是从根上就开始长成各种形状,如亨利二世时期式样的餐具柜、路易十六时期式样的五斗柜,或者督政府[从1795年11月2日至1799年11月9日的法国政府]时期式样的桌子。人类甚至用不着砍伐了,觉得生活在森林里更方便……这就是同大自然和好如初……”

马尔丹佩服得五体投地,一本正经地摇晃着脑袋。马蒂厄·马蒂厄又补充道:

“不过,这样概述干巴巴的,也说明不了多大问题。喏,我引两三行诗,让你品品味道:

打破黄金律的魔圈,

大家闺秀在想壮汉,

并望着回归线的汁液滋养

望加锡[印度尼西亚的一个岛屿]树林长成的卧房。”

“很美,”马尔丹说道,“甚至可以说美极了。”

马蒂厄·马蒂厄激动得满脸通红,感激地看着他的好友。他抓住马尔丹的手,问道:

“你呢,你的小说怎么样了?你找到什么人物可以处理死了吗?”

马尔丹摇了摇头。没有,他一个人物也没有找到。马蒂厄·马蒂厄感到满怀同情之心。多亏诗歌,他变得非常善良,很想帮帮他的最好朋友,于是产生个念头,提出建议,因为要做出牺牲而激动得声音有点颤抖:

“好吧,如果你愿意,我就进入你的小说吧?”

“嗳!不行,”马尔丹一口否定,“亏你想得出来!首先,你有一首诗要写……其次,不行就是不行!我绝不会同意!多叫人痛悔啊!……”

二人沉默了片刻。马蒂厄·马蒂厄还对自己的慷慨之举激动不已。然而,马尔丹却在考虑:

“显而易见,”马尔丹又说道,“我看倒也不难。比方说,我正写的这章,把你放进去我看挺合适……”

“既然你不愿意,”马蒂厄·马蒂厄截然说道,“那就不要提了。你这部创作,还要很长时间吗?”

“再有一周,顶多十天吧……这段时间,但愿会发生点儿什么事儿。我在等待一个人来访……”

马尔丹等的人迟迟不来,他日益烦躁不安。他的小说接近尾声,再也无法控制办公室主任了,只有在他痛苦绝望的时候才是例外。他绝望的时候就像个孩子,匍匐在阿尔芒狄娜的脚下痛哭流涕。可怜的女人眼看就顶不住了。

最后,出版商终于打电话说来拜访,并在一天晚饭后来到马尔丹住所。小说家注意到他气色不佳,穿着那身衣服显得有点肥大。

“您请坐……真没想到您会光临寒舍……要知道,我本来打算明天上午去见您,谈谈事情……是啊,我需要预支一笔钱……”

“等您去我那儿我们再谈吧……我不知道您现在进行得怎么样,不过我相信可以照顾一下。”

“我可把握十足。昨天晚上,我碰见一个出版商,姓名就不必说了。他向我提起阿尔芒狄娜,他在‘风笔会’的那次聚会上见过。他说我写出这样一部成功的作品,您肯定付给了我一大笔钱……我不愿意给他说破,但是我穿着一套半新不旧的衣服,总还是感到有几分不自在……”

“您不必对我讲出他的姓名……那位出版商嘛,我认识……他向您提出什么建议了吗?”

“哦,对……嗳!没有定下什么……”

“那好!您要提防他点儿……他的公司濒临倒闭,他像许多出版商那样,看我花费力气推出作者,就想坐收渔利。他做出大量许诺,兑现的却极少……您听好了,如果您现在就需要钱,我完全准备好了……”

出版商说着就掏出支票册,可是一听马尔丹要支取三万法郎,他便吼了起来。不过,在讨价还价时,他争辩得还不算太激烈。显而易见,他是想让马尔丹满意。马尔丹将一张一万五千法郎的支票揣进兜里,比他所希望的多出五千法郎。

“我这次来,是要谈谈您的小说,”出版商处理完钱的事,便说道,“我对您作品中的人物,尤其对阿尔芒狄娜,非常感兴趣……这个女人很可爱,她引起我极大的好感。您好心让她自己支配下午的时间,以便于我研究她,为此我要感谢您。可惜的是,阿尔芒狄娜不像我当初期望的那样,配合这种研究……您明白吗?她总保持距离……我无法深入她……”

“这也不该怪她,”马尔丹答道,“她现在忧心忡忡……”

“我要透彻研究的,恰恰是这种忧虑。阿尔芒狄娜半遮半掩的知心话,假如我理解得不错,就是她感到被一种她不能分享的爱所束缚。她不愿意向女婿让步,可是移情别爱,又认为有负于他……”

“正是这种顾虑给她增色。”马尔丹指出。

“毫无疑问……尽管那个苏必龙不肯罢手,仔细想一想,确实很可恶……应该受到惩罚……”

出版商住了口,似乎走在尚无把握的路上,等待马尔丹走到前头。马尔丹没有听明白,客人又以诙谐的口气说道:

“亲爱的朋友,您还记得第一次向我提您这小说的那天吧?关于小说的结局,我们各持己见,争得相当激烈……假如我记得不错的话,我当时的态度,简直是寸步不让……”

出版商亲热地拍了拍马尔丹的肩膀,又笑着继续说道:

“唔!我很清楚,您并没有怨恨我……况且,这类禁令也欠考虑……毫无疑问,您有绝对的自由:假如您想把哪个人物处理死的话……我呢,我想到的是阿尔弗雷德。归根结底,这个人物确实碍手碍脚。再说了,何必向您掩饰呢?他出局了,我跟您本人一样,会拍手称快。”

马尔丹频频点头,在出版商的催促下,他语调忧伤地答道:

“真遗憾您来得太迟了……昨天晚上,我的小说结束了。我没法再拖延阿尔芒狄娜的抵制。办公室主任那么狂热,终于战胜了她……她退让了……这一段很美,十分动人……她痛快地脱衣裙,而男的……真的,您自己看吧……我不愿意破坏您阅读中的意外乐趣。”

出版商惊呆了,他面失血色,顿时失了态,结结巴巴地问道:

“您也许还可以增写一章吧?”

“不可能了。”马尔丹回答。

他走过去,从抽屉里取出手稿,举到出版商的眼前。

“给您,这是最后一章。您瞧瞧,这儿,在‘快感’这个词儿下方,我写了:完。”

必须承认明摆着的事实。出版商沉默了许久,独自咀嚼失望的滋味。他见马尔丹将稿子放回抽屉里,便冷淡地说了一句:

“把支票还给我!”

他讲这话没有抱多大希望,但不试一试不甘心。

“您要求我做点可能的事情吧,我多么想让您满意啊!”马尔丹说道,“再说了,您也不必泄气,活见鬼!您的前景还很广阔嘛……我放弃了我那些人物,但是他们还活在世上。办公室主任有过肺充血,很可能旧病复发……阿尔芒狄娜也可能感到厌倦……这要看您是否能坚持下去……”

“不行,不行,我明显地感到,这场际遇对我来说已经结束了,”出版商叹道,“您已经为这部小说选定书名了吗?”

“没有,还没定呢。”

“您若是想让我满意,书名就叫《阿尔芒狄娜》吧。”

“我答应您这要求。”

书名为《阿尔芒狄娜》的这部小说,取得了巨大成功,只因马尔丹这部书里一个人也没有死,这便震动了文学评论界和那些精英人物。不到半年时间,这部小说仅仅在法国,就整整销售了七十五万册。马尔丹置了好几套新衣服,还买了一双海豹皮的皮鞋。他送给他的最好朋友马蒂厄·马蒂厄一样礼物:一支非常精美的自来水笔,以便让他写那首伟大的史诗,从而拯救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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