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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的故事马尔丹的灵魂 作者:马塞尔·埃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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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兵2-7-6团里,有一名士官非常和善,名叫孔斯唐丹。他希望每名步兵都有一匹马骑,能在床上用早餐,但是完全明白这不可能。恰恰相反,军人就不能整天想着享乐生活,而当士官的责任,恰恰在于监视士兵别睡着了,要遵守军纪:没有纪律,就根本谈不上军队。再说了,步兵如果拥有一匹马,那就不再是步兵,而是骑兵了,后果就严重了。这是原则问题。就应该各就各位。因此,孔斯唐丹大肆惩罚。一天当中,时刻都能听见他在军营院子里叫喊:“今晚,你们穿靴子睡觉!”或者:“罚您做杂务,去哪儿您知道!”再就是:“我倒希望这能让上校改变主意!”他一边如急雨般施罚,一边又因同情而痛心疾首,时常低声哀叹:“我若能替他们睡班房也好哇!”他即使不哀叹出声,心里也会这样想。这位士官的心肠确实太好了。他施以惩罚,只因他别无办法。然而,2-7-6团的人不理解这是为他们好,说什么他们从未见过像孔斯唐丹这样凶狠的士官;他时而听到这种话,心里难受到了极点,夜晚躺在床上,不由得暗自流泪。他想,比起连长或营长来,士官这肩章更难扛。 2-7-6团里,坏点子最多的人,当然就是莫里雅尔了。他跟上司顶嘴,任由自己的枪生锈,看颠覆性的报纸,在军营墙壁上写“打倒军队”的口号,不经允许就私自离开军营,喝酒回来醉得不省人事,有时干脆通宵不归营。总之,照直说吧,维尔-维尔街大八号那场所,他去得比任何人都勤,去那里干什么,就无须赘述了。下士莫尼埃陪他去过一次,他就说不去稍微体验一下的人,就不可能想象出那种情景。士官孔斯唐丹怒斥一个亵渎原则的人,有时威胁莫里雅尔,说会让他尿血,不过,这只是一句惯用语,也是为了吓唬吓唬他。实际上,孔斯唐丹期望这个任性妄为的人赶紧退伍,别一时不慎,卷进危险的事件中。而莫里雅尔着急复员的心情并不亚于士官,因为,他从来把握不住自己,说不准明天会干出什么意外的事儿。 “赶快退役吧,”他说道,“我若是再服役,还不如让一头猪当我叔叔!” 然而,莫里雅尔退役之前一个月,再次服役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维尔-维尔街大八号来了个高个儿窑姐儿,那金发无可比拟。她的姓名仅仅“约色”二字。她那眼睛也是金黄色,极其温柔,又极其热情,只要抛出一个秋波,就能把一个男人的心吞没。她一到来,就在驻防军营引起巨大反响。甚至那些同正派女人寻欢作乐的军官,也要去大八号亲眼一见。她为他们按规矩做事,仅此而已,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态。有些女子天性如此,几乎并不在乎军衔。从头一周起,约色就另眼看待莫里雅尔,因此,他便再行服役。士官孔斯唐丹极力劝阻,指出他一辈子也晋不了级,最好谋一个文职岗位,不要为军人这一身皮而毁了前程,然而白费唇舌。他的军饷全花在大八号了。假如他那粉头离开这座城市,怎么着,他还要开小差吗?这话得说到前头。看这步兵不吭声,士官孔斯唐丹又补充道: “您若是再服役,首先,我要让您尿血。” 不过,他讲这话的语气特别温和,莫里雅尔都忘了摆出盛气凌人的架势,感到有点儿心慌。其实,他完全明白,士官讲得对,为了床笫的荒唐而重新服役,一点儿也不理性。然而,他已然决定,还定做了一套剪裁别致的军服。服役到期后,他依然留在2-7-6团驻地,每天,如果不是被关禁闭,他就去大八号幽会那窑姐儿。糟糕的是,对于他,约色毫无奢望。他仍然是步兵二等兵,她也不觉得奇怪,有一天,听说他是个差劲的士兵,她甚至没有受到一丁点儿刺激。青楼女子并不知晓,军人的最大乐趣,只是完成自己的职责。 圣诞节前夕的早晨,士官孔斯唐丹发现,莫里雅尔没有到操场操练,却跑到军需库房烤脚,同库管员闲聊。他想以和事佬的方式处理,向他预言这会上军事法庭。莫里雅尔无精打采,用冒热气的便鞋头摸索着寻找套鞋,嘴里咕哝着世上总有些乌龟相,来掺和同他们无关的事情。考虑到要过圣诞节了,士官就当没听见这话。况且,“乌龟相”的说法用在一个独身男人的身上,他认为也算不上多么严重的侮辱。他只是声音坚定地宣布: “莫里雅尔,穿好鞋子,赶快去操场。” 莫里雅尔离开库房,士官目送他一直到楼梯。过了一刻钟,士官经过厨房,又见到他打发走的人穿着套鞋,正跟一个厨子下国际跳棋。他认为不能总逃避责任,便罚对方关四天禁闭,莫里雅尔却冷笑道: “我穿戴整齐。幸好我还一直穿着套鞋。” 出了这件事,士官不仅伤心,还感到内疚。此前一连三天,他总避开莫里雅尔,不想撞见惩罚他的机会。他甚至还暗示几个中士,对他要比平日宽容些: “他接着服役,既然是为了那姑娘的美丽眼睛,那起码过圣诞节时,要让他能去见她。” 士官本人也做出表率,得饶人处便饶人。他是偶然走进军需库房的,至少有两个理由施罚。哪个中士,甚至哪个下士,能容忍别人称他乌龟相?迟早有一天,莫里雅尔会向人吹嘘,他在孔斯唐丹面前可以如此放肆。再说了,这事还有个见证人,库管员就在现场。士官同样不能自责惩处过严。拒不服从命令,关四天禁闭,这算高抬贵手了。而且不是当罚的真正缘由,仅仅是“操练时间玩国际跳棋抓个现行”,这又会引出上尉的话:“对一个再次服役的兵,孔斯唐丹,您可够严厉的。”只因他应得的份额,就是受士兵的憎恶,受军官的粗暴对待,被视为一个坏脾气的宪兵。这名士官心想,或许他们有道理:他有什么必要跑到军需库房,跑到厨房去呢?是何等警犬的嗅觉,把他引向莫里雅尔呢? 晚饭之前一会儿,他又心不在焉地快速巡视了一下营房。他在一座营房里注意到,有两个包裹很不规整,仿佛是对军营条例的一种挑衅。两个包歪歪斜斜,放在白木搁板上,破坏了整齐的线条,好像是两堆脏衣物。军服同衬衣和内裤一样,都是胡乱叠在一起。士官孔斯唐丹实在看不过去,伸手将够得着的一包扒拉下来,东西散落到床铺上。他认出有贴兜的那件奇特上装,正是莫里雅尔的。孔斯唐丹不觉一阵后悔,心想莫里雅尔还在关禁闭,不必费事重新打好他的包,可是堆在那儿,又恐怕上装压出褶子,就小心翼翼地拎起来,忽然听见揉搓纸的哗啦声响。与此同时,从上装的衣襟之间,轻轻滑落一个扁平小包,用彩带扎着,透过亮光透明的包装纸,他看出是件女式衬衣,天蓝色,绣有雏菊花图案。一时间,士官孔斯唐丹心思被搅乱了。他手上捧着圣诞节礼物,莫里雅尔准备送给那个身材高挑的金发女郎的,今天晚上就应交到她手上。他内疚的心情越发强烈,狠命地责备自己实在太笨拙。“我关起来一个恋人,全怪我,一个姑娘收不到他的圣诞礼物了。”他深情地看着蓝衬衣,摇着头自言自语:“他还真是个有心的小伙子。我就从来没有想到。”他考虑如何释放莫里雅尔,但事已至此,根本不可能了。上尉知道这一点。他十分懊恼,高声地自责: “兵营的狗,怎么……我就是这样……兵营的一条狗……” 一阵军号声打断他的思路,他发觉莫里雅尔的秘密就坦露在床上。他伸出手,敏捷地抓起轻飘飘的衣包,千小心万小心地放回原处。接着,他又亲手重新打包,以便看不出来有人动过,床单、衣服,一件一件叠好。他弄完了,退后几步,想更好地评判自己干的活,结果不满意。他所打的包裹,是所有包裹中最差劲的。离开营房时,他心中暗道:“想想容易,做起来可不简单,要花时间……再说了,一个包打得那么漂亮有什么用呢?” 这一整天,他懊恼不已,念念不忘那件雏菊绣花的天蓝色衬衣。他不抱希望,还是试图找上尉说说情,即或午夜不成,至少晚饭后,准许莫里雅尔出去一小时。上尉耸了耸肩膀: “怎么,孔斯唐丹,您昏了头啦?一名关了禁闭的士兵,还放出去遛大街?这种事从未见过啊!” “我完全明白,我的上尉,然而,还不是因为他有个小女友,一个高个儿的金发女郎,等着他的圣诞礼物……” “是啊,是啊,我听说过……想不到,正是您,孔斯唐丹,想要充当拉皮条的,还要违反规定?老实说,您跟从前判若两人,黑夜里,您让人给改变了。” “哪儿呀,没那么大变化……我还跟平常一样……” 士官没敢提那件蓝衬衣。傍晚,开晚饭的时候,他去岗哨那里,要求察看禁闭室,借口确认里面没人吸烟。莫里雅尔,唯一关禁闭的士兵,已经裹着被子睡下了。士官孔斯唐丹一进去,浓烈的烟草味儿就呛嗓子,不得不强忍住咳嗽。他询问莫里雅尔被子够不够暖。关禁闭的人愤怒地瞪了他一眼,也不回答,翻过身去面壁了。 “过圣诞节了,”士官又说道,“特殊情况,也许可以,如果您想要什么东西,或者上一趟街……去看望一个熟人……” 莫里雅尔仍不吭声,不过,士官孔斯唐丹离开关上房门后许久,还能听见他的叹息。 从半夜十一点到十二点,士官孔斯唐丹听见外出进城的人全部归营了。他的寝室对着院子,他首先望见他们从岗哨的灯光下鱼贯而入,看脸就能对上名字。他仔细地关注他们,抱着荒唐的希望,以为关禁闭的人能与门警中士通融,溜出去一两小时。然而,直到最后一个人归队,他也没有看到莫里雅尔。他躺下了,嘴里嘟囔着,怪中士缺乏首创精神。他睡不着觉,几乎不间断地在想关禁闭的人,想那件蓝衬衣,以及等待圣诞礼物的高个儿金发女郎。将近凌晨一点钟,睡不着觉,他就干脆起床,决定巡视一下各楼层。不会有什么机会逮着一个要私自出去的人,他也丝毫没有这种愿望,唯一的目的就是放松自己的神经。他草草穿上军服,戴上军帽,拿上一只手电筒。来到二楼时,他听见大走廊里有轻微的脚步声,于是打亮手电筒。一个裸体的孩子,背着篓子,站在光束中,双手护住被晃花的眼睛。士官孔斯唐丹微笑起来,他认出是圣诞童子,去年就遇见过。他走到对方近前,亲热地问道: “你给我这些小伙子带来什么好礼物啦?” “没带多少,”圣诞童子回答,“您完全清楚,他们都有点儿大了。” “话是这么说,”士官表示异议,“他们这年龄,还在成长呢。” “不管怎样,看他们的神情,并不显得多么可怜。我看到他们人人都有好玩的枪。” “这种玩具不好随便玩。” “况且,我也不是很富有,尤其是今年,”圣诞童子又说道,“因此,我给他们带来好思想。人总是需要的,这既有益又有趣。” 士官点头,附和道: “当然了,好思想,什么时候都如此,但是,并不那么光彩夺目。我可不是跟你乱说,我负责往步兵的头脑里灌输好思想,我不知道这是否有益,但是肯定谁都觉得无趣。应当说,我是不掌握方法。” “您是怎么做的呢?” 士官亮出他军大衣袖子上镶的军士衔条纹,对圣诞童子说:“这就是我的方法……对,乍一看,这显得挺怪异的。”“看起来,您夜晚也在干活?” “嗳!不,还是白天工作。夜晚,我只是到处转一转。要知道,我一眼看不到,我那些小伙子就会翻墙出去,那样会出什么事情呢?他们就会跑去找女人,染上病症。” “病症?” 士官孔斯唐丹赶紧把话岔开,问圣诞童子,分发礼物到什么程度了。 “我还有一包好思想,要分发给最后的寝室。” “你若是愿意的话,”士官提议,“我来给你照亮。这样会更方便。” “好哇。您也可以瞧一瞧我的做法。” 圣诞童子走在前面,同士官孔斯唐丹一起进了寝室。手电筒光首先照见枪架,然后照见第一张床铺,床上睡着一名士兵。士官微笑着小声说: “他叫图里埃,是第二批应征的兵……要知道,一个好小伙子……对,图里埃·罗贝尔,他的全称……” 圣诞童子从篓子里取出一个好思想,轻轻塞进图里埃的枕头下面,接着,动作麻利地给士兵掖好被子。 “这倒挺简单,”士官说道,“效果呢,你有把握吗?” “那还用问!我巡回分发,从一开始,就能评价我的方法效果极佳。如果您想试一试,那我来拿手电筒。” “哦!你认为我也可以……” “当然啦!您看到了我是怎么做的,一点儿也不难。” 圣诞童子接过手电筒,照向第二张床铺。士官从篓子里取出一个好思想,塞进贝里尼翁·约瑟夫的枕头下面,接着再把他的两边被子掖好。 “就这样,算不上多么巧妙,”圣诞童子说道,“您本人产生什么好思想,也不妨加进来。不过,当然了,这思想一定得是好的。” “今天夜晚,我更愿意运用你的思想,这样会心安一些。等到明天,我再准备别的,免得失误。” 士官想要分发出篓子里所有的好思想,每次他给一名士兵掖好被子之后,都要对着耳朵悄声讲几句友情的话。 圣诞童子觉得他有点儿太拖延了,就不耐烦地催促他: “我们得抓紧,我还有不少事儿呢,您会把我拖晚了的。走啊,现在,去下一张床。” 在第二排床铺中间,手电筒光落到一张空床上,没有铺盖。 “咦,”圣诞童子怪道,“少了一名士兵。” 士官喜气洋洋的面孔黯淡下来。 “这是莫里雅尔的床铺。也是一个好小伙子,这回运气不好。如果我早一天遇见你,他就不会在禁闭室里过圣诞夜了。事情也真不巧,假如只牵涉他一个人还好,说来话长……” “没关系,您只管取出一个好思想,等他回来再给他……”“对,我还是替他取出来一个。可是,这也解决不了全部……” 还有六七张床铺要探望,就由圣诞童子来做了。士官孔斯唐丹的心情欢喜不起来了,他的心思太重,因而担心操作失准。分发完毕,他们在门口分手。圣诞童子光着脚,已经跑远,又被士官叫回来: “圣诞!圣诞!能不能求你办件事儿?” “行啊,只是别太远了。” “稍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士官冲进寝室,几乎立刻又出来,将扎着彩带的蓝色小包交到圣诞童子手中,红着脸说道: “这是细布的,你要当心……” “送什么地址?” 士官孔斯唐丹满脸尴尬,对着他的耳朵低声细语。 “大八号?”圣诞童子说,“我正要去那里!每年我都给她们送去一包好思想,她们是非常喜爱我的朋友。去年有嘉尔曼、吉奈特、基督佳娜、莉莉、大马塞勒、娜娜、莱奥、里蕾特。听说莉莉去了埃皮纳尔城。肯定是约色替代她了。放心吧,一准儿送到。” 士官孔斯唐丹双手合十,崇拜不已。圣诞童子将天蓝色衬衣放进篓子里,打开窗户,奔跑出去。孔斯唐丹见他升到半空,便将身子探向黑夜,高声嚷道: “千万告诉她,是受莫里雅尔的委托!” “好的,好的,莫里雅尔!” 圣诞童子已经升高,不过,在飞向大八号之前,他将手伸进背篓,朝士官孔斯唐丹的军帽撒下天堂之花,而士官孔斯唐丹见状,也在十二月份开怀大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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