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音街

马尔丹的灵魂  作者:马塞尔·埃梅

在巴黎小教堂街区,有一个阿拉伯人,名叫阿布代尔·马尔丹,别人就直呼他阿布代尔,或者克鲁伊亚,或者阿尔比,或者比克木什,再或者比克虱子,因为,他身上确实有虱子。

小教堂街区北部,由光秃秃的高墙围起来,遮掩住工厂、货运站、铁道、煤气储气罐、肮脏的列车车厢和备用火车头。东部和北部路网的烟云,同工厂冒的烟阵搅在一起,熏黑了简易楼房,而街道行人寥寥,一副凋敝的外省模样,围着锈迹斑斑的闲置机械和煤堆的荒凉地带。这是一种文学景观,多愁善感的人常来散步,在受污染的雾气中倾听火车的鸣笛。他们有时会突然祈求上帝,别让人过分长命。

玫瑰街,死胡同走到头,两侧各立着一栋居民楼,黑乎乎的,布满污斑。阿布代尔的居所,就是潮湿的三级石台阶,台阶上面的门砌死了,门上方遮雨的木披檐已经朽烂。深夜回来的邻人,有的借着打火机的光亮一直走到小巷尽头,瞧瞧阿布代尔盖着旧军大衣睡觉:军大衣是他白天穿的服装,夜晚盖的被子。最好事者,还用脚推推他,口中念念有词——阿鲁阿,阿鲁阿,舒亚,舒亚,或许怀着兄弟般的感情,就这样不知所云地跟他沟通。阿布代尔用一声嘶哑的尖叫回应他们,那似乎是阿拉伯语的基础,于是他们便高高兴兴地走了。

清晨,听到死胡同铺石路上头几下泼脏水声,阿布代尔就起来,掀掉军大衣被子,又穿在身上。这就算梳洗完毕,他拖着一双破鞋,在玫瑰街上游荡。起得最早的家庭主妇赶紧跑菜市场,然后去工厂上班。她们用鄙夷的目光看他,而且毫无顾忌地随口恶语相加。他在垃圾桶上面拾些残余食物,久久站在命运咖啡馆门前,开心地望着那些人在吧台上吃饭、喝咖啡或波尔多白葡萄酒。顾客用下巴指指他,对彼此说:“哎,那不是克鲁伊亚吗?”见他还活着,奇怪中夹杂着一点点气不忿:每天有多少正经人、家庭和共和国的有用之材,咽了最后一口气。命运咖啡馆老板,阿尔塞斯特先生,有时就拿起一枚硬币,用头顶着玻璃窗,示意他跨进门来。“我给你们找点儿乐子。”老板对顾客们说道。他倒了一碗酒醋,然后拿起一枚二十苏的硬币向阿布代尔晃晃,对他挤挤眼睛,提议这笔交易。阿布代尔从不犹豫,端起碗,咕嘟咕嘟一口气把酒醋喝下去。“一般人喝下去,很可能要了命。”老板指出,随即几乎总要补充一句:“从科学角度,这毕竟很有趣味。”老板娘,阿尔塞斯特太太,一点儿也不喜欢这种科学趣味,只认为这是扔东西、扔钱玩。她在吧台后面阴沉着脸,耸了耸肩膀。这个女人还相当年轻,又矮又胖,丰乳在鲜艳的绸胸衣里,尖头坠得很低。影影绰绰的黑胡须,给她那张虚胖的脸平添一抹火辣的神秘。

阿布代尔不被邀请喝酒醋的时候,还有一种机会获准进入命运咖啡馆。在工人都离开,生意清淡的时间段,老板打扫店面,有时会因为人类的虚荣心而感到压抑。他瞧瞧窗外,只见空荡荡的人行道上,阿布代尔倒构成了一块有意思的色斑。于是,他打开店门,说道:“阿尔比,把你的虱子带进来。”阿尔塞斯特太太坐在咖啡馆里侧,再次耸了耸肩膀,却没有抬头,仍旧看她那电影画报,幻想自己是梅·韦斯特[1892/1893—1980,美国女戏剧演员、电影演员],或者,在乐观的日子,是葛丽泰·嘉宝[1905—1990,最负盛名的女影星之一。生于瑞典斯德哥尔摩,后在美国成名并定居]。老板扶着扫帚柄,看着阿拉伯人三口两口喝下温咖啡,不由得高声讲出心里想的话。

“对于认真思考的人,”他说道,“人微不足道。比方说,我看你就是。你算什么呢?败类。你从哪儿冒出来的?大家都一无所知。你有什么用呢?有一次跟理发匠聊起来,说来说去一致认为,在法国领土上,更不用说在法国的心脏,巴黎这样的城市里,政府绝不能容忍这样一条蛀虫。我并不反对外国人,事实恰恰相反,然而,我认为,总该有个限度。首先,假如你突然消失,被枪毙了或者怎么着,谁会知晓呢?没人。也许我会对阿尔塞斯特太太说:‘见不到了,那个喝酒醋的克鲁伊亚。’说过也就完了。过上半个月,我准把你忘掉了。这就是最好的证据,你还不如草芥。”

老板讲这番话的时候,阿布代尔却以被情欲点燃的目光望着老板娘,恨不得强奸她,因为,他性情温和而卑微,决不会想到自己凭模样儿和吹嘘就能得到什么。夜晚,睡在潮湿的三级石阶上,他时常梦见这个女人,仿佛一个枕头,让他兴奋,软化了他睡的坚硬的石头床铺,而近邻偶尔还听见他发出温柔的呻吟。不过,他最幸福的梦想,也不会引导他向生活多要求些什么。就在此刻,尽管他那目光简直要吞掉阿尔塞斯特太太,他也绝不期望人家向他回以火热的目光。只不过,他感到有点儿嫉妒那些魅力十足的形象,他从电影画报上瞥见的那些人物,让他觉得把老板娘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比命运咖啡馆还遥不可及。

阿布代尔离开咖啡馆,走到埃贝尔小广场,又停留很长时间。他戳在玫瑰街起点的人行道上,视线越过十字街头,望向那经常空旷无人的地方,福音街。这条街夹在两道高高的盲墙中间:右侧是巴黎东站的铁道线路,左侧的一大片场地上矗立着许多庞然大物——煤气储气罐,那么突兀,势欲压陷整片地面。这条被框起来的长路,没有住宅,没有行人,阿布代尔举目望去,又恐惧又好奇。他几次仗着胆子闯进去,可是走一阵就惊慌了,感觉自己渐行渐远,世界正离他而去,不得不掉头转回来。从埃贝尔小广场踏入福音街,走上百十来米远,街道便略微朝右偏斜,在两道蜿蜒的高墙之间延伸,似乎没有尽头。在清晨灰蒙蒙的天光里,这条街恍若一条虚幻的路,仿佛是个起点,通向无穷的郁闷,或者穿过凄凉的长廊,通往进不去的天堂。其实,他倒认可这条街道不通向任何地方,可是,每次从小广场观望,看见从福音街开出一辆卡车时,他多希望自己懂得这里的语言,拦住司机问一问:“你从哪儿来?”

一整天,阿布代尔就在这街区游荡,总在想命运咖啡馆的老板娘,想福音街的一片荒凉。上午,他就待在瓜德卢普街菜市场,窥伺着食物和装硬币的小钱包;下午,他就坐在小教堂林荫道的街椅上,橱窗的反光中,他同那些廉价妓女擦肩而过,有一种潜入禁苑的令人疲惫的感觉,那些形影老是反复来袭扰他;到了夜晚,该睡觉的时候,他以为又看见了阿尔塞斯特太太那矮胖的身影,远远消隐在空荡而危险的一条街上。

一个星期天早晨,丈夫正在打扫命运咖啡馆地面,阿尔塞斯特太太在看《您的电影》杂志,读上面刊载的一部凄美影片的脚本。男主人公是一个英俊的青年,参加了外籍军团,胸脯刺有浪漫的文身。士官对他的评语不佳,而他在战斗中像一头猛狮,平时,他那眼神里燃着乡愁的火焰,能引起女性的幻想。一位大学者来到非洲,研究蝗虫的习性,他妻子爱上了这名普通士兵,二人在芳香弥漫的夜晚相爱。最后,那情人为救大学者的命,在穷乡僻野死得非常英勇,而那妻子登上一户摩尔人家的房顶,在夜里唱一支柔肠百转的抒情歌曲。这部电影片名为:我的外籍军团兵。阿尔塞斯特太太眼睛湿润,胸膛充满爱和英雄主义,甚至没有听见她丈夫透过微开的门缝叫阿布代尔,那个克鲁伊亚。她贪婪地凝视男主人公的剧照:褐色肌肤,一身破衣烂衫,但是罩着炽热情感的光环,忍着干渴,在沙漠里走了一天,冲向危险。她激赏的同时,又感到揪心,想到开咖啡馆的丈夫,不免有点儿气愤和遗憾,他绝不肯去非洲研究蝗虫的习性。她还年轻,心灵难以餍足,却不得不放弃灼热的沙漠、肆无忌惮的爱情、丰美的愧疚。然而她感到跟别的女人一样,她也能够拥抱一个神秘士兵的肉体,唱支动情的歌颂扬他的死亡。

阿布代尔喝一杯咖啡,老板对他夸夸其谈,说假如自己是上帝,而非咖啡馆老板,就要强行把人类分成三六九等。有了无限的权力,他对这个阿拉伯人也不会更加宽容,而是会毫无争议地将他置于末等。

“我嘛,上帝,白白认识你了。我深知你是什么东西,一分钟也不会犹豫。”

突然,老板的话中断了。他伸长脖子,重新审视这个人渣。他又惊讶又气愤,浑身一惊抖,随即嚷道:

“说说看,阿尔塞斯特太太,你瞧见这头猪是怎么看你的吗?你瞧见他胆敢拿什么眼神儿看你吗?”

比起前面的话来,对阿布代尔而言,这种话也没有什么其他意思,同样未能转移他的瞻仰。阿尔塞斯特太太抬起眼睛,正巧遇见阿拉伯人那野兽的目光,她的心跳加速了。阿布代尔身穿他那件旧军大衣,手肘倚在柜台上,那张褐色的脸脏兮兮的,在她看来,正像一个被非洲的烈日烤过的士兵,肮脏军大衣的褶纹里带着战斗的光荣苦难。她看见《您的电影》上的英雄形象出现在现实中,从那热烈目光的深处,她认出了她刚才低声呼唤的狂野男性的欲望。

“蛀虫!”老板嚷道,“这家伙,他是怎么感谢好客之道的?!你先给我放下这杯咖啡!”

阿布代尔见咖啡馆老板的凶相,听他恶狠的声调,就感到自己有了罪过,便放下杯子,瞟了一眼店门口。阿尔塞斯特太太已经站起来,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按住胸口。始终存在的家庭现实的意识,阻止她屈从于欲念的冲动去干预此事。她丈夫举扫把威胁阿拉伯人,粗暴地指向店门。

“让我来教教你,让我来指点你怎么尊重人。滚出去,讨厌的家伙!在命运咖啡馆里,别让我再看见你!”

阿尔塞斯特太太一时透不过气来,感到受了伤害,又不宜有所举动。她从命运咖啡馆的窗户里面,望见那阿拉伯人在玫瑰街人行道上走远,终于以平淡的声调低语一句:“我的外籍军团兵……”

阿布代尔朝埃贝尔广场走去,一路上心想老板态度的转变,不大明白自己怎么了。他确信对待命运咖啡馆的两位主人,自己还像往常一样。他甚至想不到,他盯着阿尔塞斯特太太看,还能惹得咖啡馆老板发火。渴望一个如此遥远的女人,在他看来完全是徒劳的,根本不可能脱离卑下的地位,引起命运之神的注意。而阿尔塞斯特太太慌乱的神情,即使更能令人信服,他也同样视而不见。再说,他受女人冷遇,极容易解释,只因他不再讨人喜欢了,仔细想来,究其原因,远没有后果重要。刚刚向他发出的禁令,一下子打乱了习惯,阿布代尔隐约看到,不由得一阵伤心。结束了,再也不能久久伫立在阿尔塞斯特先生的店门外,再也不能到柜台前,一边喝咖啡,一边从杯子上方观赏老板娘软绵绵的身影。漫长的一天天,他要打发时光,能走进命运咖啡馆,就保证了他的大部分梦幻,还有那么几回,他偶尔探问起未来:他总是依照阿尔塞斯特夫妇,依照他们经营的咖啡馆,来设置他的明天。

他走到小广场,照常站住,沉思片刻。他觉得他的人生一下子就给抽空了,现在不像往常那样,感到这样游荡毫无意绪了。

他厌腻了这个街区。通常,他在这一带漫步,好像有点儿全辖属于命运咖啡馆。他从一个货摊偷一个水果,或者拿一个罐头,总觉得现场有在远处的阿尔塞斯特先生的保护。

他抬眼看到福音街的远景,光秃秃的长街,消隐在烟尘污浊的雾气中。街口敞开,就仿佛一条遗忘之路。他很想深入进去,永远背对小教堂街区,去发现一个新世界。他在小广场兜了一圈儿,站到福音街口。眼前延展开一片单调而寂静的沙漠,由两道灰色高墙框起来,深不可测。身后,他听到生活的一种柔和声响,清静的十字街头的尘嚣。有些人笑着走进小广场上的一家咖啡馆,他似乎闻到了锯末和苦艾酒的气味儿。一种恋恋不舍的温馨拉住他,让他在两条人行道之间呆立不动。他自觉身体太滞重,难以去探索未知。一时间,他注视着写有街道名称的蓝牌子,仍然犹疑不决,最后终于原路返回,走向菜市场。

他脚步很快,就好像被一种危险的诱惑追赶,不过,日常的思虑又逐渐回归,倒让他的心平静下来。他走进集市大厅,好运气来了。第一眼他就瞧见一个穿戴寒酸的女人,用一只手臂抱着一个新生儿。她想腾出手来,扇揪着裙子哭闹的第二个孩子,就把小钱包和网兜放到身边的一摞空箱子上。阿布代尔不会产生愧疚感,总是优先下手偷穷苦人。他凭经验知道,丰衣足食的人反应很危险。他顺手牵走小钱包,从容塞进大衣的口袋里,若无其事地走向出口。他漫步徐行,沿着帕约尔街下到小教堂林荫大道,一路数着小钱包的钱,总共十来法郎。他既不饿也不渴,只想歇息一下,摆脱无聊。在林荫大道上游荡一会儿,他便走进一家门面简陋的咖啡馆。里面的一张餐桌旁坐着六七个年轻人,是星期天的常客,他们喝着咖啡,大谈自行车。一个徐娘半老、淡金黄头发的妓女,躲在玻璃窗后面冲着行人微笑。她也冲咖啡馆里的年轻人微笑,当然并没有捞点儿钱的打算,而是社交上迎合人的殷勤。

老板瞪着眼睛接待阿拉伯人。一个星期天早晨,进来这样一个脏兮兮的人,不是件好事儿。阿布代尔不敢坐下,走过去站在柜台前,一名女招待用怀疑的声调问他要喝什么。他将放在手心里的钱币亮出来,回答问话时,只是哑着嗓子,短促地尖叫两声。老板以敌视的目光注视着这套把戏。

“好吧,给他杯咖啡,喝完了让他快点儿离开。”他说,嗓门儿提得很高,好让顾客明白,突然闯进来这样一个人,纯属意外。

随即他又补了一句:

“你说的什么鸟语?!”

淡金黄头发的妓女笑起来,看着那些青年。他们也中断了谈话,打量起那个阿拉伯人。他们好奇,但并无恶意,那件军大衣让人看着挺开心。阿布代尔不安起来,感到那笑声要引爆哄堂大笑,咖啡没有喝完就已经想离去。其中一名青年站起身,以赞赏的神情围着他打转,指着他那带油渍破洞的军大衣说道:

“你这身小制服,等哪天有点儿穿旧了,请关照一下,高价让给我,好吗?”

哄堂大笑。淡金黄头发的妓女离开观察岗,走到柜台,打算询问阿布代尔他裁缝的地址。在笑声和议论声中,她没法儿有效地进行这句问话,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这时,阿布代尔走向门口,而她想截住他的退路,夺回这一问的效果。他本想躲开她,却不巧无意中撞了她,还踩了她的脚。那妓女气疯了,破口大骂,称他是混蛋,窃贼,穷光蛋,头上生疮、脚下流脓的烂货。她甚至还追出店门,站在人行道中间,痛骂的话中有他满身长虱子、得了花柳病。行人纷纷停下脚步,要看清楚值得这样臭骂的男人。刺痛阿布代尔的并不是这种辱骂,他只意会而听不懂的辱骂,而是他发现人群中有两个阿拉伯人。那两个阿拉伯人衣着体面,几乎称得上讲究,随行的两名本街区女子,无疑是他们的妻子,因为其中一位还手牵着一个小姑娘,茶褐色的肌肤,头发短而卷曲。他们以谴责的目光注视他,缄默而不失尊严。他们的眼神里,冷酷的成分多于讥笑。阿布代尔感到极其懊悔,当时站在福音街口,不该犹豫不决,现在他一心想离开这个确实与他敌对的社会。

他踏入福音街,已经走了两百来米,过了那段弯道,就看不见那些高耸的煤气储气罐了:那些罐体在远处,似乎夺了展望的风头。街道整齐划一,严格限制在两道高墙之内,望去隐没在雾气中。他曾试探过几次,但是从未深入这么远。如果每天他都这样探险,那么他还可能遇见开来的卡车,不管怎么一闪而过,总算有人迹,对他多少也是个安慰。星期天,这条街死气沉沉,不见半个人影儿。它丝毫也不借助于人的生活,墙壁和路面,其牢固和修建,纯粹是几何图形的,完全剔除了人的参照。阿布代尔有时听到火车头的鸣笛声,非常凄厉,犹如深秋田野上空的鸟鸣。每向前迈进一步,他就感到这座城市和整个世界又撤离了他一部分。小教堂街区,在他的意识中,只是一个摇动的点了。他的记忆在减退,在抹去,一块块阴影,已经覆盖了他最近经历的部分。他本来要想想他前往的目的地,但是缺乏想象的手段,甚至形成不了模糊的想象。他的支撑点越来越少。就连街名,他在那块蓝色街牌上始终未能拼读出来,也就无知到底了。他的身子恍若不在任何地方,而是飘浮在虚无之上,不由得一阵眩晕。他抬眼望望天空,以便挣脱高墙的挤压,然而天空低垂,如同盖子般沉甸甸压下来。

阿布代尔停在马路中央,瞧了一会儿自己的双脚和大衣,好恢复自我意识。自己的脚看着是种安慰。他的一根大脚趾从鞋子破洞露了出来,活动活动觉得挺有意思,宛若一次温存的相遇。他从污泥染黑的这根脚趾的自由活动中,又体会出生活的温馨。一时间,他的记忆之门微微开启。这种游戏让他想起他夜晚做的一些噩梦,类似他现在经历的梦境:他只身陷入一片恐怖的混乱中,无数奇形怪状的大山从四面八方压过来,于是,他突然惊醒,接触他这坚硬而发黏的三级石阶,也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乐了,就好像一旦进入生活的边境,就是幸福的开端,世上无论什么偶然事件,都只能增添或都削减幸福的局部价值。

阿布代尔终于看腻了他的脚趾,又恢复不安的情绪。他没了勇气,头脑迟钝,两腿发软。继续前进之前,他回头望了一眼,发现身后的街道已经雾气弥漫。原路返回,还是继续前行,他犹犹豫豫,好几次转来转去,终于迷失了方向。夹在两道高墙之间,看哪边街道都一模一样,远处都是一片迷雾。他心慌意乱,决定往回走,可是左顾右盼,不敢断定是哪个方向。最后,他佯装确定了下来,朝右走去,而且步子匆忙。很快他又怀疑选错了,就原路跑回。有好几分钟,他就这样来来回回,一直奔跑,又一直战战兢兢,生怕闯入未知的区域。他又累又怕,唯恐迷途更远,只好停下来,特别担心,不知在福音街这样转悠了多长时间,他判断不了。他同样丧失了时间概念,真害怕自己被生活遗忘在了这儿。死亡的形象,在他看来,就是在两个方向之间,永世盲目的犹豫。他开始察看墙面,寻找人留下的痕迹,以便固定自己的思想。他担心走得太远,步子很缓慢,如同一名囚徒探查他的监狱。他穿过街道,去检查另一道墙,不由得一阵激动,灰泥层上有字迹,用木炭写的粗体大写字母,非常工整:“绞死卡西米尔!”阿布代尔不识字,不过,虽然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他也足够高兴了。拼读不出来的信息,照样是人间的信息。他的目光被吸引在上面移不开。透过这些高大的黑色字迹,世界重又渐渐成形。通过卡西米尔,他瞥见小教堂街区那一条条灰色暗淡的街道,那外省一般的市场、那些愁眉苦脸的店铺、那些潮湿的咖啡馆。命运咖啡馆显得特别突出,而阿尔塞斯特太太那神秘的形象,则在一种大写文书体的框架中得到了幻想。更久一些的记忆也逐渐复生,阳光灿烂的国度、父母双亲、羊群、耕种、色彩斑斓的城镇、黑暗的城市、一座监狱、忘却的朋友。

他专注这字迹,一时间放下心来,希望再发现一些字,更有指引性,能帮他辨明方向。可是,他找起来不得法,三转悠两转悠,很快就同那几个炭写大字失联了。再也找不见了,他真慌了神儿,开始原地打转,随后又两侧来回跑。最后,偶然又同那几个炭黑大字打了照面,他就再也不肯离开了。他蹲在墙根琢磨这几个字,观摩久了,每组字就有了点儿模样。不过,比起另两个字,他更喜欢卡西米尔,这几个神秘字的组合,产生了一种淡淡的魅力,渐渐麻痹了他的不安情绪。

远远传来的马达声响让他猛一惊跳。他刚站起身,一辆小汽车就从他右侧的雾中冲了出来,车开得很快。阿布代尔下了人行道,开始喊叫,打手势。司机怕轧死个神经病,或者以为他要警告有什么危险,就放慢速度,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停了车,用头示意,询问什么事。阿布代尔的行为完全是自发的,根本来不及预判什么,不管怎么说,对话极其艰难。他惊慌失措,指给人家看墙上的字迹。对这种话,那司机显然毫无兴趣,他耸了耸肩膀,汽车又开动了。阿布代尔一时傻了眼,跑起来跟在车子后面叫喊,他模糊感觉到,跟住这辆车,他或许能得救。

跑出去二十多米,他几乎触摸到汽车了,可是司机提速,加大油门,很快就拉开了距离。不大工夫,汽车就消失在雾中,然而,阿布代尔还不松劲儿。他还听得到马达的声响,这几乎跟看得见一样令人心安。他低着头,咬紧牙关。什么也看不见,还照样跑个不停,跑向一个他甚至想象不出来的目的地。他实在喘不过气来了,这才停下脚步。一种嘈杂的声响灌满他的耳朵。他以为发现了一座陌生的大城市,却重又置身埃贝尔小广场。他经过时注意到的两个女人,现在还在一家配备家具的旅馆门前聊天。他这趟福音街之旅,持续还不到一刻钟。夜晚,在玫瑰街死胡同尽头,阿布代尔又回到他那三级石阶上,心怀温存和感激。他盘算着自己的幸福,迟迟没有睡着。刚刚蒙眬入睡,他就仿佛听见了轻轻的脚步声,渐行渐近。有人下一级台阶;脚绊到他的膝盖。他用一只手肘支起身子。死胡同夜晚伸手不见五指,他睡觉的巢穴就更黑了。一个女人的身影,丰满而灵活,俯下来解他的大衣纽扣,因激动而急切,双手有些笨拙。阿布代尔不敢动弹。那女人贴在他身上,一只手伸进他的衬衣,嘴对着他的耳朵悄声说:“我的外籍军团兵。我的外籍军团兵。”有好几次,她这样重复讲,有一种执拗的冲动,仿佛钉下一根钉子:“我的外籍军团兵。”阿布代尔屏住呼吸,接收这柔声细语。他寻回的城市的全部温馨,今天夜晚,就降临在他的石头床铺上面了。

半个钟头之后,那女人声音更加绵软无力,呢喃着同样神秘的话。只可惜夜色太黑了,阿拉伯人怎么也难分辨。那身影踏着死胡同的铺石路,快步走远了。

马尔丹的灵魂

次日早晨醒来,他在大衣里重又蜷曲成一团,久久回想那来幽会的女人。除了阿尔塞斯特太太,他根本不认识别的女人,所以首先想到的就是她。他认为这种想法太荒唐,她怎么可能来找他?不过,赋予那陌生女人他久已渴望的女子的模样儿,这是多么欣喜而又方便的事。他离开死胡同,但是避开了命运咖啡馆,部分是他同阿尔塞斯特吵翻的缘故,尤其担心吓退了一种偶然的机缘。回忆昨夜的情景,足够他这一整天胡思乱想了。他穿过小教堂街区的一条条街道,怀着惴惴不安的幸福心情,追寻爱情的面孔,而且不必费心思,就与阿尔塞斯特太太的相貌重合了。天黑下来的时候,他分外担心那爱恋的女子不会再来。

他像往常那样,在将近九点钟,回到栖身之所。他本想到死胡同口去守候,然而,一种隐隐的对幽灵幻影应有的敬畏感,阻止他有任何举动。那陌生女子很准时,十点差一刻到来。她带来一卷铺盖,在石阶上摊开,离开时带走了。二人紧紧拥抱,一如昨夜,事后阿布代尔睡着了,还是没有看清爱他那女子的面容。况且,他也不再寻求出其不意地窥见,决定自己更乐意把她想象成阿尔塞斯特太太的长相。

第三天夜晚,那陌生女子很准时,但是亲热的方式有变化,更加短促,显得有点儿神经质。她不再贴着耳朵叫阿拉伯人“我的外籍军团兵”,说话带有命令的口气,语调也冷淡了。这表露出她不安的情绪和对未来的担心。次日,他醒来比往常晚一点儿,走出死胡同,望见阿尔塞斯特先生站在命运咖啡馆门口,手拿着扫帚在那儿发呆,他便取相反方向走远了。

咖啡馆老板认出了阿拉伯人,目送片刻,往街道中央唾了一口,转身回咖啡馆。阿尔塞斯特太太正看最新一期的《您的电影》,随着往下阅读,她的气血涌上面颊。现在吸引她的电影剧情,是在上流社会展开的。一个大企业家的儿子正在打网球,对手是个出身极好的孤女。二人经过正常的曲折,充分展示了他们善解人意的心与华丽的服装,终于在圣菲利普·杜鲁尔教堂举行了婚礼。

阿尔塞斯特先生在柜台里面,正忙着移开酒瓶,擦拭一个货架。他停下手,丢掉抹布,双手搔起头。他瞥向妻子,指出:

“咦,你也搔痒啦?”

阿尔塞斯特太太手悬在头的高度,从刊物上抬起眼睛,脸一下子涨红了,回答道:

“是啊,我搔起痒了,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我呢,”咖啡馆老板说,“有两天了,叮咬我的脑袋,今天早晨,真好像要把我吃掉。刚才那会儿,我还没有跟你说呢,我在照应顾客的时候,瞧见柜台上有一只虱子,除了我,谁也没有发现,我一想起来……”

一时间,夫妇二人无所顾忌了,大肆搔起痒来。

“随后,”老板又说道,“我就瞧见那个阿拉伯人穿着大衣闲逛,心里便想,恐怕就是他给我们带来的。”

“我正要跟你说这事儿呢。”阿尔塞斯特太太说道。

“星期天早晨,他来咖啡馆了,你记得吧?!当时我犯了傻,招呼他了。”

“噢!我不愿意让他进来还是对的。你瞧现在。”

“当然了,”老板承认,“按说,我一直觉得挺小心的。的确,像这样的人赖在这街区,政府就绝不应该容忍。我经常这样讲,还是重复这个话。”

“的确如此,”阿尔塞斯特太太也说道,“我们没有受到保护。”

他们又开始搔痒。老板娘盯着《您的电影》翻开的那一页,看一个穿燕尾服的青年俊朗的身影。她抬起头,对她丈夫说:

“为什么你不去同埃尔奈斯特先生谈一谈?”

“唔,其实……今天下午我就要去见他。”

天刚亮,两名便衣警察就走进死胡同。一个年轻人,呢帽压到耳根,穿一件风雨衣,腰带扎得松松垮垮,却显得很潇洒。另一个,埃尔奈斯特先生,做派更为传统,身体敦实,蓄小胡子,一副摔跤运动员的臂膀,腿肚子特粗,裤子到小腿部分撑出大大的弧形,头戴圆礼帽,一身黑色大衣,剪裁出政府官员的派头。

阿布代尔一夜都没有等来他那陌生女人,没睡好,还在三级石阶上迷迷糊糊。埃尔奈斯特先生将一道手电筒光打到他身上,作为行家审视了一会儿这堆破烂衣衫。

“难以置信,”他对同伴说,“我若是去跟蓬德尔讲这种情况,他准不会相信。”

他用脚碰了碰睡觉者的肩膀,喊对方起来。阿布代尔没时间伸懒腰,就从巢穴里出来了。尽管天蒙蒙亮,还看不清来人的面孔,但他当即就明白了自己是同什么人打交道。埃尔奈斯特先生打着手电,仔仔细细打量他,鄙夷地得出结论:

“败类……社会渣滓……这是拘留所的活儿,不是我们干的。”

阿布代尔以他的方式表示抗议,尖叫起来,便衣不屑地只用一根指头推推他,说道:

“闭嘴,小子,等一会儿你到局子里去解释吧。”

阿布代尔只好顺从了,跟在那个年轻便衣的身后。走出死胡同时,他朝命运咖啡馆望了一眼。老板夫妇站在门口。咖啡馆老板注视着他,那种同情的神态中几乎没有嘲笑的意味,阿尔塞斯特太太那张脸则严厉而凶狠。

阿拉伯人垂着头,走在押送他的两个便衣警察之间,眼皮仍旧滞重,没有注意玫瑰街的这道家庭风景。此刻遇到的麻烦,他只是隐隐感到不安,而这种情绪又混杂了他夜晚的难过和失眠的疲倦。两名警察平静地谈论他们这一行和他们的同事,有点把他遗忘了。押送一名流浪汉,这样寻常的小差事,对他们而言毫无趣味。

清晨这个时刻,福音街还空荡荡、静悄悄的,没有行驶的卡车。走到埃贝尔广场,阿布代尔下意识地望了望福音街那边。贴街道地面的一条雾气带,在清晰的两道灰墙之间,铺出一条绵软的路。在拐弯处,高大的煤气储气罐,好似雄伟的坚固堡垒,仿佛在守护寂静。他退后一步,猛跑穿过小广场,确信一旦冲进福音街,就逃离了这座城市和这个人世,永远也没人能抓到他了。离目标只有几米时,两名警察又把他逮住了。阿布代尔就范了,没有抵抗,也就没有发生搏斗。埃尔奈斯特先生举起毛茸茸的手背威胁,冲他吼道: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嗯?”

两名前往玫瑰街的道路管理员从他们面前经过,其中一人笑着对另一人说:

“咦,这个克鲁伊亚,要去度假啦!”

踏入帕约尔街时,阿布代尔最后回头望了一眼,他肩头一扭动,似乎又有逃跑的意图。别看年纪大了,身体肥胖,埃尔奈斯特先生动作敏捷得出人意料,一个连环脚,又准又狠,从大衣背部踢中,疼得阿布代尔哎哟一声。人行道上走来一位遛狗的老媪,有种同情和抗议的表情。

“对付这些畜生,”便衣警察对她说,“就得这样。用别的什么办法,他们都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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