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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电驴茫然尘世的珍宝 作者:黎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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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不住想赞美驴子——电驴。 驴子和骆驼,是动物中的悲情角色,在文学作品中,总是以耐力见长、长途负重被歌咏。它们没有马的飞扬,没有鹿的轻灵,也没有猴子的喜感,它们就是廉价的交通工具而已。沙漠里的牧人转场,让骆驼跪下前蹄,什么家什杂物,一股脑地往它身上放,它缓缓起身,早就箱柜锅炉、杂七杂八地披挂了一身。上坡的路,它爬不动,牧人就扯它的缰绳,骆驼的鼻子流下血来。驴子也好不了多少,走得慢,常常被冠以“蹇驴”之称,还不幸地总与某种人生的逆境相配,强化抒发其失意感,比如“驾蹇驴而无策兮”,呜呼哀哉!可怜的驴子,何其无辜!其实它是一种实用的家畜:“头前一捆经霜草,背上三重湿稻秧。”眼睛一蒙,就傻乎乎地拉磨不止。清明踏春,小媳妇归宁,用很少的钱租头驴,搭块驴主备好的褥子,侧骑上去,驴子个子矮、背宽,在乡野的小路上,载着少妇归家的梦想,一步步埋头前行。 在我们这样的中型城市里,电动车使用率特别高。活动半径不超过五公里的话,电动车的优势就很明显:只需稍稍充电,它就稳健前行;操作简单——汽车要考驾照不说,自行车也是要练习平衡感的,但电动车车胎宽、重心稳(相对于自行车)又低速(相对于汽车),根本无须学习,我是在店里买好,就直接骑回家的,右开左刹,简直是傻瓜车嘛;随处停放,极为便利;体型小,自由穿梭于车流,不受高峰时段堵车影响;不排尾气,利于环保……再想想食量小、缓慢却有耐力、价廉物美之驴,对比二者,电动车确实有某种近乎驴的气质,它被称为电驴,挺适合的。 古代人咏物,其客体多是动植物,得乎天然。我们生活在现代电器社会,电器本是无灵性之物,也没有生产情绪的下丘脑,更不可能和人有情感互动,但是,我却对一些电器产生了真实的感情。比如:敲打多年的电脑,这世间,再没有任何一个爱人,像我的机械键盘和老旧显示屏一样,接受过我如此之多的强力抚触和深情凝视了。我常对皮皮说:“将来,等你妈百年之后,你得把你妈这台电脑供起来,就是在这台配置落后的破电脑上,妈妈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出了你的花裙子、美术课和饭钱,你知道不?有做手艺的后辈,供着祖师爷的工具,隔三岔五清洗上供一番呢。” 还有电动车。皮皮小的时候,我们有辆小尺寸的黄色电动车,跑不快,座位窄小,正好放下上幼儿园的皮皮。每天睡完午觉,做完室外操,游戏结束,皮皮和小朋友团团坐好,小胖手抓着饼干,心不在焉地啃着,等妈妈去接她。那辆黄色小车,是小皮皮翘首企盼的。后来她大了,我们换了中型的电动车。这辆我一眼相中的银紫色小车,虽然我骑着它多半是赶路,既没有贾岛的骑驴推敲,也没有李贺的坐驴觅句,但是在小电驴上,有过我和皮皮多少欢乐的时光啊。如果小紫车有灵,它一定很欣慰,自己是一对幸福母女的见证者。求学时光,时间非常紧促,白天学习,晚上休息,只余下少少间隙,我们可以母女相伴,而这个见缝插针的相伴,有很多都是在电动车上。 最近我在读研究小津安二郎的书。小津电影中的低机位、直线构图早已被人讨论过无数次,服饰色调也是,好像还有个人专门研究他的餐饮。一丝不苟,连台灯、花瓶都是自己选,顽强地用细节构成个人审美世界的小津,也被这样纤细地对待着。这本书的考察不但细微,也有自己的理解,比如“小津喜欢梳好头发的利落女人,竖条纹,直线条,不只是江户趣味,也是现代化的简洁”“小津电影中很少出现厨房芜杂的操作场景”“1925年,据专家考证,街头穿洋装的日本妇女只占百分之一,而小津电影中则远远高于这个比例”“电影里扮演寡妇的原节子,住着两室一厅的房子,却不停换穿着高级和服,似乎不太合理”。 简言之,就是小津电影中的美感和趣味体系,并不见得是精确写实,而是高于且悬浮于他那个时代的,大到场景构图,小到最细微的道具,比如台灯和花瓶、女人的发型、浴衣上的图案,都是精心选择的。有些据作者考证,就是直接从小津家搬来的,拍完以后,导演继续在生活中使用着。是小津用性格的强力和顽固的趣味,建构了他心中所向的美感帝国,他在里面缓步梭巡着。那优雅、克制的镜头,散发出久久不散的余香。 那我呢?款式落伍的破电脑,常常掉下一个字母键还得塞回去的旧键盘,布满风雨痕、擦伤累累的电动车,我的审美世界,与其说是构筑,莫若说是被构筑吧。它是,也只能属于一个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发展中国家的中型城市,独力抚育孩子的自由职业母亲,也只能被时代按着笔,写下这样未经收拾的生活记录。一个普通人的狼狈生活,值得被书写么?我想,至少对我和皮皮而言,是值得的。 那些迅捷的晨昏,早晨七点就开始早自习,皮皮来不及吃饭就得出门,我迅速地烤好牛角包给她带上,电动车的后座上,皮皮抓着早餐。皮皮说面包真香啊——有人说过女子的美德,像花香一样,是无形的散发,那烤过的面包,也终于有机会发挥它至高的美德,就是那香喷喷的黄油气息。这样的香气,在清冽的秋日空气里,飘过来,让我心安。这一口热量,进了孩子肚子里,我不再担心她空腹学习的饥寒。 晚间,我吃完饭,收拾好碗筷,看会儿书,出门去接她下晚自习。下了公交车,还要骑电动车。从公交车站到家里,电动车要骑五分钟。城郊的十点钟,小路上几乎已经没有行人,只有野狗三两窜过。高大的喜树间,间杂着中型的元宝槭,更多的是香樟树和桃树。两侧暗黑的层层树影夹道,在呼啸的风声里,我们近乎低吼地大声说话——我们行进在小区外面,隔着河道的小路,也不怕惊醒任何人。 这五分钟,对我而言无比珍贵,差不多是我一天的期盼,辛苦工作的酬劳,“茫然尘世的珍宝”。我们两个人,一对极为内向的社恐患者,像电影里扮哑巴的潜伏间谍一样,在无人处,突然开口了,还大说特说,拼命抢话,告诉对方这一天的新鲜事。她和我的生活,其实都极为平淡,所谓的好玩事,就是来了个没见过的同学,有个小朋友今天用滑板上学,张三和李四为了追星吵架了,王二谈恋爱被老师发现了,因为他们戴了同一款卡通徽章,就是那个什么什么(抱歉,动漫世界新星太多,层出不穷,我也记不得她说的是谁)。 我告诉她,楼下我喂了很久的黑咪失踪良久,今天又看见它了,还活着呢,我很高兴……我们捡拾出一天中的高光时刻,分享给对方。不仅“爱情就是说不完的废话”,其实任何一种相爱的关系中,都是。化琐碎为快乐的,不是传达的事情本身多有趣,而是那什么都要分享的共情欲望,你只有和你爱的人才有。 周末,我们抓紧仅有的空闲,去公园和江边。皮皮睡足了午觉,电驴充满了电,大家轻快地奔向短暂的远方。路上,我和皮皮停下来买杯奶茶,吃个甜筒,再带上刚出炉的热面包——面包店每天出炉若干次。下午三点,面包全部上架,满满的货架、满室的麦香,天哪,这真是个幸福的时间点啊。 我们继续前行,路过的那些旧房子,被拆得只剩下门框,我们都在猜那个唯一亮灯的窗口里,住的是什么人——这带荒芜的绝境像《聊斋》。前两天,我们又去的时候,身边呼呼地开过公交车……江边近来开发加速,已经通了公交车,那些楼盘,慢慢开始有人住进去,灯火亮起,像梦魇中的眼睛睁开了。我车上的孩子,已经是个168厘米的高中生了,时间就是这样蹑手蹑脚地改造着世界——有一类写自然笔记的作者,就是定好位,长年固定对着同一块视野,观察其中的动植物微观的生态变化,逐日看下来,会发现:无知无觉的自然,其实表情丰富,叶梢每天都在长,鸟兽昆虫繁衍不息,在车流和人声渐涨的喧嚣中,小电驴,你听见了吗?时间微微不止的心跳。 电动车上,不仅有温馨,当然也有急和悲。多少次,皮皮丢三落四,忘带课本和画具,必须立刻放下写到一半的稿子、做到一半的饭菜,骑上车,满腹怨气地送到传达室,心里把她责备了一千次,回家连灵感也散逸了,硬生生被打断的文章从此没了下文,变成“烂尾楼”。有时周末或学期末,要带大摞的复习资料,电动车吭哧吭哧地跑着,速度也上不去。总算到家了,把书搬下来,书本沉得可怕,我们抱着都很吃力,简直想唱:“如果没有你”……我拍拍小驴子,谢谢你,辛苦了,你真棒! 中考前夜,我第三次检查开卷考试课本,发现少了本历史书。我马上起身下楼,路边全是吃烤串和麻辣烫的下班人士,我奔驰在街道上,却没有目标和方向。这个时间点,找不到一家还在开门的书店,我的心是空茫的恐惧。最后只好觍着脸,发短信给皮皮好友的妈妈,她马上把书拿来给我复印,回家的车速就慢多了。松弛之中,我闻出了夜边摊的香味,龙虾已经上市了啊,如果电动车有灵,它也会长长地松口气吧。 还有体育加试。前一天下午,我去探查了考场,把路线记下,标注好。常态下,那个时间段不会堵车,但我还是预先准备好备用路线,回家后,给车充电,结果那个充电桩有问题,半路自行停止了,我只好换了一个桩。夜里被短信提示音惊醒,充电APP通知我,电充满了。我不放心,想想还是下楼试下。凌晨三点,一个穿着睡衣、披头散发的妇女,在吃着烧烤、过着夜生活的路人注目之下,把电动车开到最高速,风驰电掣地试车,开到最高速核实电量是否充满。确认没有问题了,才回家重新睡下。如果电动车有灵,它该捂着嘴偷笑吧。 一个雨夜,发现电驴被小偷撬坏了,手机的电筒光穿过雨雾,可以清晰看到:本是一条直线的锁口已被撬成不规则状了。我在夜色中缓缓地推着笨重的车往家走。皮皮上来帮我推,才走几步,就连人带车摔倒了,腿也被划破了……我突然就崩溃了,一边推一边大哭,像汪曾祺小说里被偷了鸡的文嫂一样,悲愤地对着空荡荡的夜路哭诉命运的不公——我累极了,白天要赶工作,为了省钱跑很远的路去买东西,还手搓了一大盆被颜料弄脏的校服,我实在没力气再推车走这么远的路了。多年前有个网友自杀,临死前最后一篇日记,说的是擦抽油烟机真是烦人的事,是年深日久的超重负载,淤泥般厚重的积郁,才让人在最微不足道的裂口上崩塌了。对了,我得向电驴道歉,气急时我还踹了它一脚。 2021年隆冬,南京下了罕见的大雪,道路结冰,铲雪车迅速清理了大路,但雪还在不停地下。小车棚的铁锁被冻住了,我用打火机把它烘热,才打开门。接皮皮回家经过的小路,厚冰层未化,大朵飘下的雪花又遮蔽了我的视野,迎面突然来了一辆快车,在避让中,我狠狠地摔在地下。前方的汽车停下来,静静地看着我艰难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扶起我的小电驴。还好,它没受伤,转动手柄,它飞快地重新跑起来,把我们带回了家。回家后检查,我自己腿上倒有大片的淤青。 第二天,太阳出来了,昨天的大雪,包括那些无比真实的、迎面直刺到我眼睛里去的小冰晶,结结实实的刺痛,都像是一个梦。我拍拍小电驴,又出发了。这样的事,在外卖小哥身上,是常常发生的,风雨天,我会忍不住想给他们“加个鸡腿”。赤诚忠心的赤兔马,默念着英雄的传奇,而风尘仆仆的电动车,却记录着多少小民的艰辛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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