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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的女人茫然尘世的珍宝 作者:黎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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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皮皮离开外婆家上高中,由此,我妈开始了空巢生活。一反往日照顾皮皮时的琐细忙碌,她的日程表突然被清空,所有的工作都消失了,只剩下白茫茫的孤独。她一生都凌晨即起,操持家事,耳观八方,手顾四面,像个交响乐队指挥一样,指挥协调全家各成员的独奏。现在的她,清晨起来,却发现无事可做,又睡回被窝,她睡不着,披衣独坐很久。天黑了,她又茫然地坐在渐渐暗下去的天色里,不知做什么好。她不知道该如何消费“闲适”这个她从未享受过的奢侈物,她无法理直气壮地虚度。 我妈一向对他人行巴洛克繁复风,对自己行极简风。皮皮常说外婆过去给她洗头,简直像制作艺术品一样:先不厌其烦地摆好若干毛巾,从洗头的,到披肩防湿的,到一擦再擦干用的毛巾,直至最后的干发巾,至少四条,然后,洗前梳,洗后梳,半干时再梳,发型还不一样。我旁观得心累,一把抢过毛巾,把皮皮拖到水龙头下面,三两下冲好了。可是,在皮皮刚出生时,为了带皮皮,我妈昼不能停、夜不能寐,累得连澡都没力气洗,长了一小腿的湿疹。 自从皮皮离开,这不,我妈开始极简生活了。她不是经济窘迫,而是不习惯为自己经营生活。她每天就是煮饭,蒸几片香肠,早餐冲袋大麦片,那是她参加养生推广活动的赠品。吃粽子,她突然大叫一声,我以为她咬到了沙粒,结果是:“粽子里有这么大一块肉!早知道应该留给宝宝吃!”她为此懊恼不已。 我给她定了餐饮最低标准,就是牛奶、鸡蛋一定要吃,晓之以理是没用的,必须动之以钱:“营养不良会生病,去趟医院,哪怕只是排查都是千元起步呢。”她终于愿意喝牛奶了,结果我周末回家,她抱怨说牛奶坏了。我说:“你不喝,它过了保质期当然坏了。”我妈讪讪地说:“我想留给你们喝。”我说:“你外孙女常常点餐,餐饮水平不错,你女儿要保持身材,我们都不需要过剩热量,你爱护自己,就是让我省心。”见我恼怒,我妈似有所动。前天她给我打电话,说她买了一条鱼,我立刻表扬了她“这就对了嘛”。我妈接着说:“我把鱼头鱼尾都吃掉了,鱼肚子留给你吃啊!” 二 我妈还觉得,老年人就应该帮忙带孩子,处理我无暇应对的家务,不能提供服务价值,让她觉得自己“没用”。事实上,她连照顾自己都有点吃力:这个社会的脚步太快,她跟不上。她好不容易才学会用手机打开二维码,却依然不会用软件点餐,抢不到电子优惠券。她怕浪费我的时间,拒绝我的陪伴,非要自己去看病。偌大的医院,挂号、拿药、看病,都是电子化的,她怯怯地请人帮忙——她又是最不愿意麻烦别人的人,这些都加深了她的挫败感。 她老说:“我怎么一下子就干不动活了呢?看你这么辛苦,我心里特别急。”我告诉她:“孩子是我的选择和责任,不是你的,当年因为我是一个人带孩子,又得工作,实在忙不过来,才害你牺牲了晚年生活。现在,皮皮大了,已经慢慢能脱手了,你已经为我们付出了一生,为爸爸,为我,为皮皮。你要学着为自己活一次了。” 我妈开始思考“自我”这个重大的人生问题。她从来都是以“牺牲自我”来安置“自我”的,她自身存在的意义感,来自他人。可是,她丈夫去世了,女儿整天伏案工作,外孙女儿忙于学业,她的奉献,已经无处落脚了,自然也就失去了坐标。我给她联系老年大学,帮她寻找旧日友人,给她设计郊游攻略。可是,她的老朋友们,有的老伴也不在了,工资上交给儿女,天天结伴买菜,谈的无非是他人的私密家事,我妈就淡了交往的心,她不是个爱讲是非之人。有些整日接送孙子,没时间和我妈见面。有些多年失联,已经找不到下落了。我妈所面对的,是中国大多数老年女性长期被家庭捆绑,失去社会身份之后的荒芜困境。 我妈开启了她的寻找自我之路,就是读书。有些杂志会定期给我寄来样刊,我妈看书慢,那些短小的文章,正适合她的阅读速度。她在《读者》之类的杂志上,看到了三毛、李娟的小文,很是中意,我去找了原书,给她看完整的版本,但我妈视力极差,不能长时间用眼。我想到一个办法,就是给她开了喜马拉雅会员,在上面订阅资源,调好顺序,接通蓝牙。我妈做完晚饭,洗清碗筷,去公园快走一小会儿之后,就会打开护眼台灯听书,遇到比较难解的、书面化的段落,再回头查核书本。 我在想,之所以在某些文化网站,交友会快捷便利,就是因为一个人的性格和价值观,其实埋伏在他的阅读和观影取向里,会随着书单散发出来。书影音爱好重合达到一定程度的,往往是性格相投的,就像动物散发强劲的体味,同气相求一样。我真没想到,我妈最热衷的作家,居然是三毛,她说三毛的文字质朴率性,热烈不羁,她很喜欢。她连觉也不睡,连夜听完了三毛的一篇又一篇文章。 我重新审视我最熟悉的亲人……我突然想起,我妈和三毛,其实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出生的同龄人。1967年,在三毛开始游学欧洲、闯荡非洲的时候,我妈扒火车、蹭汽车、搭顺路车,和陌生男子拼车,游历了中国的东北雪原和云南。想来,我妈年轻时,应该是个野性自由的女子,是后来艰苦岁月的磨损,暴虐丈夫的欺侮打压,才慢慢使她失去了性格的锐角,变成我看到的疲沓模糊的面目。那是长年处在暴力环境中的人,都会长出的一张脸,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对方就会暴怒动手。受害者都长得很像,就像血缘近亲一样,她们脸上相同的恐惧和怯态,已经覆盖了她们真实的面目。而书,唤出了我妈昏睡的本我,三毛把我妈的精神原貌,从遥远的往昔寄回给现在的我。我好像收到了在时光中丢失的一张旧照片,错愕不已。 有推销保健品的小伙子,喊她阿姨,和她套近乎,谈身世,巴拉巴拉,说自己特别爱学习,就是家庭条件不允许升学。我妈向来视书为珍物,以己度人,顿时心生怜悯,巴巴地从家里找了书,借给他看。我说这都是商业热情,你不必当真,网上免费电子书很多的,他的目的是让你买东西。我妈反应过来,想把书讨回,那人随口说书找不到了,没了,估计是随手扔哪儿了。我妈有些伤心,她不是舍不得一本书,她是不习惯一个人对书的态度这样不郑重。 日益觉醒的我妈,试图以同样的途径唤醒他人的自我——她们这代老年人,陆续开始凋零,很多女性亲戚失去了伴侣,儿孙也无须她们照拂。我妈和她们通电话,慰藉她们,听她们诉苦:“一个人怎么过啊?我就要住在儿子家,他们白天上班,没人陪我说话,我女儿整天陪着我。”……中国女性的一生,都是融于家庭的,通过与他人发生关系而立足:照顾、怨怼、依赖。她们不习惯于独处,不知道该如何处理几乎是突袭来的个人时空。我妈说:“小孩有他们的家庭和事业,你不能耗着他们,你要学会自己生活,你搬回家,我给你装个喜马拉雅,你可以听书。”我妈试图表达“个人空间”这个词,但她还不能熟练地运用术语,她用自己的词库转译了一下:“就是……那个,人,都需要自己的地方啊。” 三 小说给我妈上了很多人生课。我妈家有五姐妹,她最小,上面有四个姐姐,大姨妈1949年去了台湾,六十年代死于车祸,二姨妈在一年夏天去世,小姨妈隔年确诊恶疾。有一天,我妈突然开始收拾行李,说是要去看外地的三姨妈,我让她稍等,等我抽空送她上高铁,结果她一个人偷偷坐车跑去了。到了姨妈家,我妈手脚不停地给她的老姐姐擦地、搞清洁,然后两人说了一宿的儿时往事,互解心结。回来后,我妈明显舒心了很多,她还默默计划着,要去台湾和云南给我另外两个姨妈扫墓,和我小姨妈一起去寻访儿时在老城南住过的老宅子。 我说你干吗急着做这些,我妈叹了口气说:“我还能活几年?趁着腿脚灵便,赶紧去‘辞路’哎。” 原来如此!这个词,是我妈在小说里看来的。小说里那个老头,大冬天的,颤颤巍巍地跑去老友家里,唠些不咸不淡的话,然后家里的老人说,他这是“辞路”来了。“辞路”是个有历史的风俗,大意就是上了年纪的人,预感来日不多,趁着还能走动,上门给亲戚老友们辞个行,这辈子有什么对不住的,请担待。 我妈第一次看到“辞路”这个词,就很受触动。这两个字,写尽了生命的孤独。一个人,来到世界必是独行,离去时亦然。临行前,感谢此生缘分的羁绊,然后,孤身走上黄泉路,留下活人去牵念或淡忘。近年来,伴侣和姐姐的离开,让我妈感觉到生命的终点已经逼近。她和浑噩茫然、忡忡杳杳,或疯狂购买保健品的老人不一样。她理解,也坦然地接受了生命的孤独和消亡,且化被动为主动,提前启动了“告别”这个重要的生命程序。她没受过任何理论训练,她是用生命体验读懂了小说。 四 我妈文化程度不高,常常遇到不认识的字,她把生字记在纸上再来问我。每每我也不能十分确定时,就去查《新华字典》或《古汉语字典》,然后把那个字的诠释读给她听。我告诉她,字典才是最好的老师。她不习惯用电子词典,就查我上学时用的《现代汉语词典》,封皮磨烂的老字典,却让我妈觉得非常神奇。原来,每个汉字,都通往神秘的意义领地,每个字,都能开出词语之花,采摘这些花儿插了瓶,就是诗歌、散文、小说……书,让冬日枯山般的荒寒世界,变成一个枝繁叶茂的春天。书山路边的每朵花,都让她惊艳,比如手机开屏时出现的问候语,如果正逢二十四节气中的某天,就是一句古诗词。我妈说这句诗真美,赶紧抄在她的便笺——她舍不得扔掉的那些超市收银条上。 她们那代人没学过拼音,她只能用发音相近的汉字来做标识,记住那个生字的音。为此,她又开始努力学习拼音。她翻出皮皮小时候用过的教材和辅导书,还有正方形的拼音卡片。这些书,封面都色彩艳丽,透着孩子的欢天喜地。有些卡片为防止小朋友撕咬,贴了塑,还有的为了引发小朋友的学习兴趣,画了大大的卡通图案,我妈在灯下一个个认着。妈妈的满头白发,伏在那些满面稚气的童书上面,似乎很不搭调,但是,在知识的海洋面前,那个低头拾贝的老孩子,一个在学习的人,怎么可能不美呢? 在美术史上,有很多幅画,都叫作《读书的女人》,我依稀记得那些画面:穿着细布刺绣或绸缎裙子的女人,金发盘在头顶或垂落耳畔,在春日的温煦光线中,坐在雕花椅子上,凝脂般白皙的手指,翻开一本小小的牛皮封面厚书。她们要么身处繁花盛开的园中,要么支颐倚坐在百合花影之畔,那些优美出尘的读书画面,是水晶酒杯中饮下的一口甜酒。而我妈妈的读书,更像是长途跋涉于沙漠之后的那口水,这水掺着来往商贾、饥渴牲畜的体味,然而却是润养心源的水。 书籍,是我们一家女性的精神泉源。学习是多么幸福的事,并不只文学,而是方方面面。比如:我不是文盲,但我是图盲——天生视觉就不太敏感,又因为常年读书,我惯以概念思考,直觉日渐僵化。近年来,在陪孩子读绘本、看图像小说和画册的过程中,我才渐渐学会了读图。为了提高理解视觉元素的能力,我和皮皮常常玩一个游戏,就是“回归文盲”。看绘本和图像书时,我们捂住文字解释部分,去除抽象信息干扰,练习用官能感知世界。 有一次和皮皮去看《心灵奇旅》。她说:“乔伊的房间,有那么多书,还有钢琴,真美。”这个注意力落脚点,真的很别致。豆瓣正好有一些电影里的截图,我们就把乔伊房间及所处建筑物、街景的图片,都串联重看,从居所角度来读解。从图片中可以看出:乔伊住在一个各人种杂处的老街区,老式防火楼梯已有隐隐锈迹,火红的槭树腰身粗壮,这都是时间做的功课。他的房间里没有操作复杂的炊具,他不那么重视吃喝。屋里堆满了乐谱和唱片,他是为音乐而生的。 最后我们一起总结:“这不是物质堆叠的美感,而是独自追梦的个人空间。”我们都喜欢这种任意处置未来的自由。我突然觉得,在哪里见过这种都市追梦人的场景,想了一下,我寻出桑贝给《纽约客》画的那些封面,有一张很像《心灵奇旅》的情境:红砖房子、防火梯、无人醒来的后街,一个舞者在阳台上练舞,整幅画面的光,都打在这个小小的舞者身上,寂寂老阳台,瞬间升级为观者围拥喝彩的舞台……这正是舞者版的乔伊。桑贝的都市感,就是“大和小”——在大大的城市、高楼、森林中默默努力的小人物,他们经历的微末小事,心中静静开落的小悲喜。然后,我们不说话,想象着乔伊穿过了桑贝的街道。 学习,就是为了多打开一个感知世界的维度,你的体验层次越丰富,就越能咀嚼出生命的滋味。一双能看到美的眼睛、一个能思考万物的头脑、一颗能享受审美和思维乐趣的心,是一个人能拥有的至为宝贵的财富。如果你品尝过思想果实的甘甜,哪怕一次,你就不想再回到木然无趣的不毛之地。 我也会和我妈分享一些绘本。如今绘本的视觉呈现方式,真是越来越丰富了,从白希那的模型,Hélène Druvert和伊藤亘的纸雕,到霍夫曼的铜版,还有一些像中东地毯一样编织而成,又有些是橡皮泥捏的。最近,我在看奇米勒斯卡的作品。她游走欧洲,收集了很多旧衣服,然后,她用这些旧布做了很多布艺拼贴画,以此记录和呈现内心。她用布贴画创作过一本《献给奶奶的摇篮曲》。奇米勒斯卡来自波兰的纺织之城——罗奥,她的奶奶是纺织女工,她们纺过潮男的领带、新娘的婚纱,也织过战士的绷带、战争寡妇的黑纱。奶奶从软布包裹的婴儿,在战争中长大,变成用粗布擦地的主妇。奇米勒斯卡以布艺做画笔,隔着时空回溯了奶奶的辛劳一生——摇篮曲是哼给婴儿的,被爱的人在爱人眼中,就算奶奶也是婴儿。 所有的这些图案,都是奇米勒斯卡用她收集的旧布、老花边、家传纽扣,以及友人收藏的旧织物拼贴制成——旧布被人穿用过,带着人的温度,它磨毛了的经纬,恰似岁月对人的磨损。缝合的走线,正如日子的针脚。发黄的,既是布面,也是时间。布的反面,图案模糊隐约,正是我们无法言传的内心,又带有起雾清晨的诗意。图案背面残留着线头,像我们内心的纠结,而这所有的不完美,是被接纳的。奇米勒斯卡不是用语言,而是用双手的劳作来叙事,而且这劳作,是“缝纫”这种需要韧性耐心、更女性化的力量方式,这也是隐喻。她的书,要是兑换成文学风格,就是那种活在时间中的体温感。这温度,是生命的热情,也是女性亲人之间的疼惜依绊。 关于这位绘本作者,能查到的信息很少,仅止于:“她喜欢烹饪、听鸟叫、观察植物,平日里像许多妈妈一样,会烧菜、洗衣服、逛市场”“她住在维斯瓦河畔的托伦森林里,每日,在林中与湖畔漫步,踩着落叶和苔藓,轻嗅着潮湿的土壤的气味(她是个气味爱好者,她的一大爱好就是收集香水)”。在她的书中,那些起落流利的劳作,一饮一啄的匍地真切,正是日常体验的撑篙,在为叙事和运镜平稳掌舵。她让我想起了我妈、我外婆,或者说,有多少女性的一生,是这样一本辛劳微甘、五味糅杂的无字书啊。奇米勒斯卡隔着漫长时光,拍哄着辛苦操劳的奶奶入睡:“睡吧,睡吧,我的奶奶,我的宝贝。”这不也是每个爱着母亲的女儿想做的事吗?我几欲落泪。 我急不可待地把书背到我妈家,因为她高度近视,我就捧着给她看。她啧啧称奇于作者的巧手,布料图案的美丽。她总是小心地问:“这幅画是什么意思?”我说你想怎么理解都可以啊,好的作者只启智,不设标准答案。坏书,是盖个围墙,把思路往里圈;好书,是以个人体验为原点,让读者尽量往外走。书的价值,不在于它说了多少,而在于你想了多少。我妈这一生,臣服于我爸、受制于时代、被社会规训,我希望在思维上被禁足一生的她,大胆地走远些。然而,突然拥有的思考自由、自主判断的权利,让素来仰视书本、生怕辜负了作者写作深意的我妈,都不太适应了。偶尔苦思得解,她像发现新大陆一样兴奋:“翻过来的这页布,是前面那页的布的反面!”我问她:“那它意味着什么?”“就是……一个人,不是他表面看起来的样子?”“是的,你可以这么想。”当然,即使看书,她也不忘叮嘱我快把书放桌子上,因为“捧着这么大一本书,你的手会累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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