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和皮皮一起看的书茫然尘世的珍宝 作者:黎戈 |
||||
我给皮皮找了一些画家的自传和创作手记,比如五味太郎的自传、安野光雅的自传、幾米创作谈,从侧面看看一个画家是如何长成的,也从内到外,反向了解画家的创作心路和每个人的工作方式。 《谁都可以画漫画》,手冢治虫。我买这本不是为了学画画,纯粹是因为自己是个用文字与世界联系的人,热衷于分析言辞,属于被言辞喂哺的人。所以,对以视觉认知和理解世界的人,我感到很好奇。书里的视角让我觉得新鲜,相对于以语言表达来获取信息的文字工作者,画家更擅长捕捉人的形貌特征,有人是眼距,有人是胡子,另外“脖颈是非常有个性的部位”、发际线也很性感。他自由的创造力也让人莞尔。 写手冢治虫的那本《手冢老师,截稿日要过了!》,也很有趣。和最近重版的那本回忆桑塔格的小书一样,都是小切口却信息丰饶的作品。听从业人士介绍,才知道漫画和电影一样,是集体工作的,大师手上有好几个连载,各路编辑像捕捉猎物一样,追踪、环伺在周围,有的干脆租个房子住在画家隔壁,等着他交稿。这样的工作压力,一个人当然应付不过来,所以大师负责创意,画好主线,众多助手填色、描轮廓,处理细节和后续精修。手冢老师爱用的笔也列出配画了!这部分内幕很有趣,和一些恭敬拘礼的日本作者不同,作者像是写作时拉松了领带喝啤酒,有种松弛的幽默感。有个热爱漫画的青年M君,执意要留在工作室,但他家是世袭和尚,这时老家的庙被火烧了,家乡的施主代表通知他:“如果你不打算继续当住持,那我们就不重建了。”年轻的画室助手们都说:“寺庙啥的随便就好了。”文艺青年追求艺术的热血、不入世的单纯,正是青春的体温啊。 《托芙·扬松》,保罗·格拉维特。这是一个介绍插画艺术家的书系,之前我很喜欢的一本小传,写的是画米菲的布鲁纳。米菲的形象,原来是用“剪刀构图法”做出来的。还有一本是画现代版包法利夫人的西芒德斯。西芒德斯热爱读书,总在公交车上偷偷记下别人的对话,画画对她来说是用画面来写作。我感兴趣的部分,是她作为插画师的工作细节,处理字体、版式、幅宽、推动情节的技巧,以及在媒体功能和材料技术都剧变的时代中的适应性。还有一本是克兰——新艺术运动中最为人熟知的是伯恩·琼斯和威廉·莫里斯,以及穆夏。这位画插画的克兰,我还真没太在意,书中有趣的部分是:维多利亚时代童书的发展,由木刻制版到照相制版,套色印刷的精进,以及新艺术活动的装饰图案在童书中的运用,儿童教育心理学对童书风格的影响。 现在,这个插画艺术家系列把扬松也出了。(这版传记图片资料多,另外还有一个文字较翔实的扬松传,是卡尔亚莱宁写的)书中有一些图片资料和私房照。我很喜欢一张她倚在床上看书的照片。她的形象一直很吸引我,她长得很有识别度,像浓咖。对了,我专门为她的脸写过一篇文章。 《伦敦小孩:E. H.谢泼德自传》。维多利亚时期插画家的资料,近年来零星有引进,如波特小姐、路易斯·韦恩等等。但这本书与其说是插画家的成长史,莫若说是一本维多利亚时代的风物长卷,从一个小孩的视角看旧时伦敦:双层公共马车上的出行、保姆和她的温暖厨房、饭后故事、扫烟囱的人、点煤气灯的人、男女生分开的美院……回忆把那辽远又陌生的时代一一道出,书中的基调是明亮快乐的,虽然夹杂着母亲去世、哥哥阵亡这样的悲音,但他把黑暗留下,将温暖带给我们。 《故事的开始》《故事团团转》,幾米。皮皮小时候在我的书架上翻到幾米的绘本,之后就很喜欢。她耽溺于他梦游般的色彩梦境。话说我年轻时也喜欢他,幾米算是最早进入中国市场的绘本作者,给我全是文字书的阅读视界里,打开了一面通往异境的窗户。皮皮最喜欢《地下铁》,她说她熟悉那种茫然和孤独感。这次我给她买了《故事的开始》和《故事团团转》。在这两本书里,幾米从创作者的角度出发,谈了绘本构思的发源、剪接画面,以及组织故事的方式,除了创作心得,还有一些短短的访谈、推介之类,他的对话者里,居然还有河合隼雄。我给皮皮买过河合隼雄的童年回忆录《爱哭鬼小隼》。小隼不像哥哥们那么勇敢,当他哭的时候,妈妈就会对他说:“小男孩也可以哭的啊。”我觉得这个妈妈非常了不起,帮助孩子接纳真实的自我,没有剥夺他流露脆弱的权利,自我完整浑然的人,内心力量是通畅充沛的。爱哭的小隼长大以后,可是非常敢发表异见,我从来没见过从他那种角度去读解《源氏物语》的。 《说说图画》,佩里·诺德曼。很好的一本讲解童书绘本的理论书,但我觉得更接近传播学和符号学范畴,就是从各个领域去阐述如何表述和理解视觉信息,包括如何安排视觉信息出场、视觉重量造成的冲击力,对色彩、边框的使用、图文如何互动,都有很细致的研究。层层推进,是肌理感上佳的理论书。 《春天终将来临》,大卫·霍克尼。书里有美丽的乡村生活,须臾变化的天空与云,满满一个窗外的海,有论艺的智慧,有内存不断更新的创作进程,还有他本人:老而弥新的艺术顽童。他不停地谈论他最近在用iPad画画,全球各处飞,举办3D画展,他悉心研究维米尔等画家的透镜技术,为此著书,他每天早晨五六点就起床了,用iPad画下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然后继续辛苦地工作,如果到了出稿期,他都不再会客。年轻时,他的床头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立即起床工作”,因为画这张告示花了他两个小时,画完之后他立即投入新的工作,把进度再拉上去。现在他已经八十多岁了,他说他觉得时间更加紧迫,更要抓紧工作了。 他游走世界各地,赏析美景,用画下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开启自己的一天,在绘画实践中玩着各种让传统技法革新的魔术,他的艺术和生活是融于一体的。皮皮喜欢他明朗的色调,网上有他的画展,我找给皮皮看,那些用iPad画出来的画,都用投影做成了整幅墙面的大小,观者不是看见风景,而是身处风景之中的,画面扑面俯冲而来,事实上,我们已经进入了画家的脑海去游赏。画家居然和小说家一样,在不断地分析改造他的入目所见,再重新组织呈现出来。看他的书,让我感觉:手上捧着一个盛大的春天。 《西蒙·波娃回忆录》。波娃的回忆录比小说好看多了,尤其是第一卷《回忆少女时代》。我热烈地推荐给皮皮,让她看看波娃纤细入微的成长印痕,这套书是我上中学时,在湖南路新华书店购买的,少年时代漫长的暑假,看得不忍释卷。多年后,我临产时,住在中大医院,离书店很近,挺着肚子去逛了一圈,买了一本内米洛夫斯基的小说。皮皮出生后很久,忙于育儿,有几年的活动半径都不超过两公里,再有空去逛街时,发现夜市没了,这个书店也搬了。它旁观了我从少女的悠闲时光到初为人母、自我被架空的艰辛崩溃。看完波娃回忆录以后,可以配着读下波娃的小说《形影不离》,书里主人公的原型,就是回忆录里的扎扎,这个被旧时社会摧毁的早逝少女,对波娃影响至深。在她死后,波娃拔脚飞奔,奔向女性的自主生活,对于波娃的内心成长,她有催化作用。已经一个世纪过去了,女性看似已有工作与择偶的自由,但很多桎梏犹在,挣脱禁忌,不再被内耗到力竭,还是一个待解的课题。如何去推动它,让它再向前一步,这是需要我们思考的。 《黑子日记》,泽野公。小巧趁手的书,半文半画,是对一条小狗平实的记录。像很多日式散文一样,是以四季为线索来循序记述的,日本人的季候本能是很强烈的。记录的是什么呢?黑子爱咬拖鞋,总是把玄关弄得乱七八糟。它最爱散步,拿头拱落叶,爱吃夏橘和香蕉,还喝过几口酒鬼主人的啤酒。黑子不思上进,听着主人给它提升修养的古典音乐就睡着了……就在这四季流动之中,儿子成为职人,女儿生了双胞胎,因为城市楼盘盖得越来越多,野地越来越少,狗的散步区域也越来越小,不过没关系,因为人狗俱老,也走不动长路了。时间在不经意间缓逝着。 或许有读者觉得这本书寡淡无聊,但这恰恰就是它的妙处所在。人和狗,在漫长的朝夕陪伴中,彼此深深浸入对方的生活底色,因为融得深,没有戏剧性,反而会显平淡。就好像人人都能道出一次艳遇的惊心细节,浓齁刺激的对话,却没有人能描摹出柴米婚姻的形状,说不出,只缘身在此山中——黑子不是可审视的客体风景,而是我们本来就身处其中的生活。 书的内页是上下两部分排版的,我把下半部分的文字忽略,把它当无字图画书又读了一遍,排除文字干扰之后,突然获取了完整的视觉景观,就是黑子在山野花草中自由快乐地生活着。书里有一页画着葡萄藤,又有好几页的插图是花的特写,而与之相对的页面都没写花。后记里写到,黑子的骨灰埋葬在攀缘着葡萄藤的墙根下,旁边还种了山茱萸,“当白色的山茱萸开花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与那个纯黑团子在一起的时光”。视觉伏笔和文字在这一刻接头了,像是某种感情找到了证据,我心里莫名踏实了一点。 《黎明》,阿部弘士。猎人爷爷带着孙子在山里过夜,迎来了黎明的故事。阿部弘士就是写《动物园的生死告白》的那个人,他对动物的情感认知,在爷爷给孙子讲的老虎和野猪的故事里都流露了出来。画风从深秋山野里的浓墨重彩到起雾黎明的淡泊,像是从乌苏里莽林奔驰到宋人的山水画。 《我的辽阔天地》,卡特琳·默里斯。好看极了。一个小姑娘的乡村童年,主题很常见,也是法国漫画那种幽默欢快风,乃至高卢大鼻子这类惯见形象,但手法新鲜,不是回归田园的书惯用的那种植物图鉴式的唯美画风,而是生动至极的形象。无论是高鼻子的一家人、和人对眼的羊、吓到心肌梗死的鸡,还是奸笑的猫,运镜和叙事非常聪明,那么多的信息球,上下抛得像耍杂技一样轻松流畅。 《美丽的小鸟》,苏珊娜·德尔·瑞佐。以儿童的视角反观战争中的流离,他们常常有与之相伴的动物,这书里是鸟……让人感慨的是:如今绘本的视觉呈现之多元。这本书是用橡皮泥和黏土捏制品来陈述故事的。沙漠和天空,至浊重和至轻清之两极,还有人,鸟,不同的质感层次,都捏出来了。二维绘本硬是有了三维的冲击力,堪称纸上VR。 《狐狸》,玛格丽特·威尔德。我和皮皮研究了很久,关于这本书的笔触处理。它壁画般的画风让人印象深刻。狐狸是生命对飞行的渴望,蹈险的骚动。清凉的洞穴和烧焦的沙漠,代表着安全着陆,所以,受伤的喜鹊既需要狗带来的呵护,又被未知的险境诱惑。得到了蹈险的美,也付出代价。小朋友们能明白诱惑的代价吗? 《当尘埃落尽》,是一个加拿大漫画家的作品。图片密度非常舒适,大概就是比图像小说低,又高于绘本,不太乐于大规模读图的本人,也能接受……大家都知道文学书的情节衔接,要流畅伶俐,其实漫画书的视觉叙述也要求简约又点睛。从一大家、老老小小的喧闹欢聚,写(画)到老人安详死去……这是个被反复咀嚼的母题,伟大如《红楼梦》,其实也不过说繁华落尽后,生命的凋零和孤独。这书有属于它的“小温”,那些打工仔用完最后一分钱,只能自己刷墙的快乐(住新房了!)。一大拨儿孙,挤在地下室里,吵闹不堪,最后大人只好一起吃安眠药。父亲临终,三个陪护的女儿溜出病房抽烟哈哈大笑,即使在最悲伤的时刻,心也有它的弹性。生命啊,原来全镌刻于此小隙。 《风筝史话》,美术社的书,里面夹着很多风筝图。我们都赞叹不已。书本身就是艺术品:宣纸印就,古籍式线装,中间夹着很多印制精美的风筝图,我直接镶框做画芯了。这书唤醒了我们对纸书的记忆:书,不仅是信息的载体,它本身还自带形式美感。 《岸边的雅比》,梨木香步。她写的很多东西,都带着泛神论的奇幻感,之前和皮皮一起看过她写的西女巫,也看了同名电影。和扬松及林格伦一样,梨木香步很会写水,她的很多故事都发生在水边,她还写过一本关于划船的书,在她那里,水似乎是通灵之物。我把那些描绘植物和水景的段落来回诵读。 《熊在吗》,写南京红山动物园的书。真可爱呀,饲养员和游客合写的熊行为记录本——红山的熊馆外挂着记录本,路过游客都可以记下熊此刻的行为,还有游客即兴画的简笔画,大家都兴致勃勃的。想起我家小朋友刚出生时给她写的记录,也是大便颜色、睡觉、睡觉、睡觉、还在睡觉、这顿少吃了两格子奶,巴拉巴拉……有个游客写:“没看到熊,看到记录本也很高兴”——红山以动物为本,山林遮蔽物多,园方认为动物有不现身的权利。我和皮皮去时,也会找不到动物,但知道它们自在悠游地生活也很好。前阵子才和皮皮去过红山,看到了熊猫九九在啃竹子,平平完全无视如潮游人在睡觉,大熊不怕人地把脸凑到玻璃上,猴子会踩在水中竹片上,用爪子划水,金刚鹦鹉不停地在磨鸟喙。皮皮爱鸟,盛赞丹顶鹤体态优雅,我们都觉得犀鸟长得很喜感。 《柳林风声》(诺顿注释本)。作为一个柳林粉,高高兴兴地看完了,很解惑。四个主角本身都有所指代,闲居寡言的绅士獾是作者本人,蟾蜍的易激性格来自作者儿子,与蟾蜍同属上层阶级的河鼠,使用语法精致的精英英语,也引荐了平民鼹鼠进入上流阶层。当时水利和汽车的工业社会发展,这种时代印记在书里其实隐隐体现了(蟾蜍追求的车和河鼠热爱的划船),而作者身居闹市渴望田园的心被獾先生在野外的家道破了……这本书里暗藏的机关被一一破解。 《京极夏彦妖怪故事集》,我看文章,皮皮看画。我憋出尖细的声音读给皮皮听:“请问你是谁?”“我是妖怪。”“你怎么一点都不可怕?”“很抱歉。”……然后我们一起哈哈哈哈。日本的妖怪文化太发达了,形形色色,可巫可鬼可精灵。在当代小说里也常常可以看到那些通灵半仙的植物精、动物精,比如梨木香步,连相对西化的村上大叔笔下也有品川猴。这套书里的猫、植物、氛围画得都精细入微、生动可感。还有些妖怪是中国妖怪的远亲,比如我们土产的狐狸精就远销东洋了。另外,可以与《日本的妖怪》同读。 《成为家中一员的麻雀小珠》《小狐狸海伦留下的……》,竹田津实。我和皮皮都爱看的书。作者是兽医竹田津实。第一本书里,写了照顾动物(不是宠物,很多是残疾的弃养动物)的细心和耐心。一人一鸟,趴在饭桌上,每人(鸟)嘴巴里拖下一根面条的场景温馨又诙谐。后一本略悲伤,是一只没有听觉、嗅觉、视觉的狐狸,短短狐生中唯一一晃而过的快乐是被兽医妻子抱在怀里,它恍惚以为回到了妈妈身边。这样残破不堪的生命,兽医夫妻几乎创造神迹一样,给了它瞬间的快乐。为什么动物饲养员(阿部弘士)和兽医写的书都那么好看?大概是因为他们都有细心慧心,要理解语言不通的小动物,呵护它们的身心,在这个过程中一定能悟到很多吧。又没有职业写作者过度抒发描摹的技术惯性,更加朴素质实。 《隧道的森林》,角野荣子。皮皮喜欢她的《魔女宅急便》。那一代的日本作家,作品里都隐隐有时代留痕:佐野洋子、寿岳章子、野上照代……这本是从一个孩子的角度来谈在战争中经历的痛苦。像大多数这类作品中的成功之作一样,始终忠于一个孩子的稚嫩视角,但用攒下来的破布为她做娃娃的奶奶被炸死了,饿极了的小孩只能吮下冰糖渣这类情节,太让人难过了。 《不确定宣言:帕雅克之伤》,费德里克·帕雅克回忆录。他是法国人,以中国墨作画,他的画面如子弹般击中我,人物的表情上覆盖着阴影,那是对岁月深渊的哲学化凝视。往昔时光被记忆重新选择,粗粝的字句带着铁锈味从时间深处走来——近年来图像小说频见于市面,但这本是重金属味道的散文,陡峭的断章构成一个个险峻的山头。我最近一直在删改文稿,来来回回地写了删,删了写,文档不断地长肉又掉肉。我准备给皮皮读两句帕雅克,顺便总结下近日的生活:“我积攒着句子与素描”“书每天都在死去”。 《一篮云杉球果》,帕乌斯托夫斯基。俄罗斯广袤的国土,丰富的地质形态和肥沃的文学土壤,注定它会出产优质的自然文学作品,又比如:艾特玛托夫、谢尔古年科夫和普里什文。当然,在俄罗斯小说中,我们总能看到无数描述森林和草原的优美章节。此书出色的景物描写,在大自然中安放的灵魂,给现代人焦灼的心灵注入一股清泉。每年秋天,我都想给皮皮重读《黄光》,“秋天里,我常常聚精会神地观察飘落的树叶,一心想捉住叶子脱离树枝、开始坠落地面时那个不易察觉的一刹那。可惜长期没能如愿。我在一些老书中看过,说树叶落下来如何有声,可是我从来没听到过这种声音”。后来作者终于看到一片红叶,听到它是“像幼儿的耳语一样落下”。秋天是声音丰富的季节,秋给心理上带来的凉意,有部分是通过秋声实现的。雨滴梧桐、越来越疏的蝉声从我们的耳畔、心上流过,但正如作者所说:“听惯了城市街道的嘈杂声,耳朵变迟钝了。需要时间,让听觉休息一下,再去捕捉秋天大地上纯正而精微的声音。” 读高村光太郎,读到《深夜的雪》,“你是我新奇的无尽宝藏,是拂去所有枝叶的百分百现实”——我忍不住想读给皮皮听,因为她“是我新奇的无尽宝藏”,也是“拂去所有枝叶的百分百现实”……百分百现实,包括但不限于:磨磨蹭蹭地刷牙,不是丢了外套就是忘了作业本,贪吃甜食,吃坏了一片下牙,去医院若干次,请假、预约、排队,平均每颗牙要花两三千块,长痘长得我试用了十三种药膏,俨然已晋级“战痘专家”。做母亲,简直是罄竹难书的麻烦,但是,谁又能比我的皮皮更配得上“宝藏”这个词呢? 《钨舅舅》,奥利弗·萨克斯的少年回忆。我个人觉得,比萨克斯医生的另外一本传记《说故事的人》要更好看。少年萨克斯的理想,居然是一个化学家,但是注意,他所说的化学是十九世纪的化学,也就是化学家有大量的声色活跃的实验室操作的那种,不是量子世纪的抽象化化学。正因为现代化学的发展,他最后改为投身神经学科,他热爱的是科学与人文并重。 他研究神经学,和他小时候想做化学家,长大后飙车,是同一件事,就是对人类心智的好奇,一次次对人类精神困境的探知,对罕见病例突破以往理解的认知开拓。他笔下从来都是一个个“人”,而不是神经学科的病例数据。他赋予了神经学以人文气息。他是个医生,却有一颗小说家的心,他更愿意将这些抑郁症、躁郁症、阿尔茨海默病、阿斯伯格综合征等患者视为心智奇特的人,不是志异,而是去平视和记录他们的身心痛苦与绮丽的小火花。忽然想到:创立森田疗法的森田本身就是神经症患者,河合隼雄自传叫《爱哭鬼小隼》,萨克斯小时候过度敏感、喜欢幻想,最后他们都终身致力于研究人类的精神状态。迫不及待想推荐给某皮皮。 《我也有过小时候》,任溶溶回忆录。1923年出生的儿童作家忆儿时,风趣活泼,看旧上海、老广州乃至有声电影、中式私塾到西式学校的教育发展史,旧时风物这块,真真让人长见识。 《好小子》《独闯天下》,罗尔德·达尔回忆录。这是皮皮喜欢的达尔叔叔。皮皮爱看他写的《了不起的狐狸爸爸》和《女巫》,还有《查理和巧克力工厂》。所以我买了达尔的两本回忆录给她看。第一本写的是他小时候的事,我们小心地查找着线索,与他日后的作品印证。达尔上中学时,有家巧克力工厂给学校寄了一些供孩子试吃的巧克力,达尔也想自己发明一种巧克力,后来他写了《查理和巧克力工厂》。还有《女巫》,是来自他小时候的一个恶作剧,《好小子》里写到他曾悄悄地把一只死耗子塞到他讨厌的老板娘的瓶子里——这些破案般的溯源,像侦探一样寻找作家的写作源头,我们觉得很有趣。 达尔上的也是公学,我们都在奥威尔的书里见过英国公学的某些恶习,达尔遭遇了类似的情况,比如被学长虐待欺负。但因为达尔的幽默达观,观感迥异。有一次,学长不愿意在冬天坐冰冷的马桶,就强迫学弟们给他用屁股焐热,这种事无聊且屈辱但无法抗拒。达尔被喝令走入没有暖气的厕所,用手绢擦掉座圈上的霜,把冰化掉,学长接着坐上马桶,他对达尔的屁股很满意:“有些小听差是冷屁股,我只要热屁股听差热我的马桶。”从此,达尔成为学长御用的人形马桶垫加热器,为了打发时间,他只能看书。他正是在马桶上看完了《狄更斯全集》——这本是霸凌兼苦差事,但经他一说,简直让我们发笑,此人的性格可见一斑。 第二本书中,达尔回忆了他的战斗机飞行员生涯。1939年,二十三岁的达尔在壳牌石油公司驻非洲的分公司工作。在收音机里,达尔听到英国对德宣战的消息,他立刻辞去工作,开着小汽车,穿过非洲草原,奔赴位于乌干达的英国皇家空军总部,报名参军。第二年他被派往希腊战场,当时在那里的德军拥有五百架战斗机,外加五百架轰炸机。而英国皇家空军呢,他们有十五架战斗机,再加四架轰炸机。飞行员的数量当然也是悬殊。所有的飞行员都是超负荷运作,我看了下达尔的作战记录,在4月9号到12号之间,他共计起飞十二次。每次就是上天打完了,着陆,飞行员稍作休息,机械师赶紧小跑着过去,把机身弹孔填好、变形钢板敲平、装油、补充弹药,接着再起飞,继续打,异常辛苦。因为敌机数量占压倒性优势,很容易被围歼,每次起飞,都有回不来的飞行员,到英军撤出希腊的时候,已经没有几个活下来的飞行员了。达尔的妈妈是个寡妇,达尔是她的独子,达尔妈妈每次看到邮递员送来的淡黄色信封,都不敢打开,等达尔妹妹回家来拆,她生怕那是阵亡通知。有一次上面写着“亲爱的夫人,我们遗憾地通知您,您儿子受了伤”,母女赶紧拿出珍藏的好酒庆祝,太好了,总算没死啊。 多么勇敢自由的人生啊,这才是热血青春! 《东京塔》,利利·弗兰克。我与这书算是再见钟情。第一次手气欠佳,信手打开一读,正读到男主角没钱交房租,断水后连马桶都没法冲,当时他穷得没饭吃,只能吃变质食物,朋友吃得腹泻,接着是他。他就把大便拉在朋友的排泄物上,这场景让我一阵生理性恶心,就没看下去。昨天整理书架,随手翻了几页,感觉非常好。日本的小镇青年,在爸爸缺席的家庭里,四处租房流离长大,却没有贫弱的感伤。因为妈妈虽然贫穷却乐观通达,她会给儿子买摩托车,供他上美术大学,给儿子的朋友们做热饭热菜,她的心灵很富足。荒蛮成长的少年时代,放荡青春的迷茫自弃,母子相依的微温,质感都写出来了。 我和皮皮说起这书。我说这书就是那个男演员写的,《小偷家族》里演爸爸的那个,我们一起去看的那场电影,你还记得吗?原来他是武藏野美术大学的,这个学校最著名的校友是无印良品的艺术总监原研哉和动画界大腕宫崎骏,但是在我心中,它最厉害的校友是我女神佐野洋子。佐野洋子也曾在她的书《我就要自由》里写过她在美术大学落魄不羁的青年时代,下次我找来,你和这书里写的美术生生活对比看看。 他们相隔了二十多年,某些叛逆放浪的东西倒是没变。佐野洋子上美术大学时,日本经济刚刚起飞,武藏野美术大学连校园都不存在,就是一幢三层的破楼,有的男生用麻绳系紧裤子就来上学了。家境赤贫的佐野洋子,穿着睡裙做课题,在学校小卖部打零工,一个小时可以赚一块面包和三十日元。上课时,有学生交头接耳,别的同学上来就把他臭揍了一顿,老师愣了一下,继续讲解作业,就是在这种吵乱的陋室之中,“大家都学得很认真……评讲那天,学生们一个个摆好自己的作品,各个都怀着由衷的紧张、惊叹和期待。不等老师讲评,我们就都明白了,何谓个性,创造的惊奇。我体会到了沉睡的才能渐渐绽放的恐惧……那种贫穷,是何等幸福的贫穷”。“恐惧”这个词用得真好,是一个人被擦亮的自我惊到了。她甚至不认得那个日日更新的自我,就像我们隔一阵子没看见的小孩,发育太快已经认不出来了,这现象,常常发生在青年时代。佐野洋子之所以是佐野洋子,就是因为,她的下文续接踩点,永远出人意料,让读者过于顺滑的阅读体验不断被打破重置。 令人吃惊的是,我在《东京塔》里看到类似的句子,作者在描绘他小时候待过的矿区小镇时说:“反正没有谁没饭吃,所以只要有足够的东西就不会觉得贫穷,可是要在东京,只有生活必需品的人会被认为是贫困者……只有拥有过剩财产的人才能成为富裕的人。”接着他引用了《奥赛罗》里的话:“贫穷却懂得满足的人是富人,而且是非常富有的富人。很有钱,却总是担心变贫穷的人才是真正贫穷的人。”……这二位都能识别心灵的富裕。 《父女对话》,陈冠学。作者带了女儿住在乡下老家,这里没有网络、游戏、超市甚至很多人类,小朋友只有老父亲和天、地、鸟、兽、鱼、虫……有灵万物,他们住在生命的两端,彼此相通又陌生。与生俱来尚与天地相连的儿童灵性尚未退除的女儿,缕缕发出各种问题,老父亲撇除毕生尘埃,以澄明之心来回答“雨在说什么?”“它们说它们从很远的地方来”“日光最喜欢下地,不过云不让它下来”“爸爸,我很喜欢草,因为草是永远不会离开的好朋友”。 《虔十公园林》,宫泽贤治著,伊藤亘配图。我们吃惊的是绘本的绘制风格——每个绘本作者都会受原职业的影响,比如幾米就有点广告风;波特小姐长期研究菌类,有科学爱好者的精确度;霍夫曼画铜版画出身,有时铺陈装饰性细节时,也能看出痕迹;佐野洋子是学版画的,笔触粗犷。这位是设计广告招牌的,画风有点像传统店面的招牌,书中大量的纸雕使用,使画面格外深刻,简直是凝固的历史。 《大山的礼物》,原田泰治。依旧是原乡情结。一个小朋友的回乡之旅:小村庄的风物、神社的祭典、地炉边的欢饮。最喜欢健治枕边放着树叶面具、芒草小马、橡果陀螺和堂兄做的酸浆果人偶,缓缓睡去的场景。山里奶奶的家,会成为他一生的幸福记忆库吧。 《梵高手稿》,是梵高的书信集。一个人在追求精神的极境中迅速燃烧,他的专注度让我们吃惊。这书也拨正了我们的一些成见,他不仅是天才,事实上,他对自己的艺术训练是有规划的,也是一步一步进阶的,他是火热,但并不盲目。另外,梵高本人也热爱读书,有本《我为书狂》,专门介绍他的阅读史。即使是视觉艺术家,对人世理解的深度和综合人文素养,也会影响到他画画的笔力——有几位画家都热爱阅读且口才甚佳,比如霍克尼、培根、弗洛伊德。等皮皮有空了,我想给她看看他们的访谈录。 《谈美》,朱光潜。读书有何用?当然是“无用之用”。每每看到一些新闻,都使我感到当前社会人文素养的匮乏,不知要“以无为之心做有为之事”。向下,做事要踏实;向上,要有超越功利性的世界观。否则,一旦接近权力名利,这个人对金钱权力的认知和使用,也是在最肤浅的层面上,他就很容易被欲望反噬,害人害己。同时,这样一个时代,也更需要美育,因为它不仅是美学欣赏的范畴,更是健康去燥的世界观。我们应该降一降燥热,悬浮在功利之外,以免被焦虑的时代巨轮卷入碾压。我给皮皮看的是朱光潜的《谈美》,美学书中,这本简明清晰,直指要义,应该很适合中学生。 有的时候,我和皮皮是一起切磋的同学。比如: 晚间我们都在看书,皮皮正在背历史,她刚学到唐代税制。我说这个你得好好学,人文学科、数理逻辑都是必备的学识和思维训练,哪怕你将来学美术史、工美设计,也要有这个底子。它们是完整相连的体系。我这几天正好在读唐代丝绸图样,它的发展就是与税法相关的,盛唐时期使用的是什么税制?皮皮说是租庸调制,我说对,其中的“庸”是什么?皮皮继续背:“就是每户二十天劳役”,我说:“这个劳役可以用丝绸来抵的,就是‘纳绢代役’,丝绸当时是奢侈品,几乎等同于硬通货流通,它直接进入了经济体系,贸易使丝绸业迅速发展,织物也日趋华美了……所以,工美风潮也是与税制隐秘相关的。就好像妈妈读的建筑史,书的开篇,都是从政治、经济、文化、军事背景来启动,这些对它都是有影响的。总之,不管走哪个专业方向,必须要有广泛坚实的知识体系,才能游漾其中。历史是一定要好好学的。” 专业方面,她正在学线描,而我在看《万物有文》,一本解读纹样设计原理的书。我们也展开了讨论。纹样图案发展史,通常都写得比较抽象,主要是从理论层面论述社会和美学思潮对纹样的影响,但我一直好奇的是具体实操这块:眼中的鲜活之物,比如花朵、藤蔓、枝叶,如何能被提炼成抽象的装饰图案,并落在实处,大量生产成花窗、墙布、首饰、地毯、栅栏、家具、书籍装帧等等。本书解惑如下:首先要理解植物解剖学,做大量的实物写生,透彻掌握花叶构造,归纳提炼出它们简洁的形态,并懂得梭织、锡焊、铁艺、铸模、金银器加工、细木镶嵌、印刷等具体工艺的技法,这样才能将图样付诸实施。(我今天才理解了威廉·莫里斯种花和常玉家有丝绸厂的必要性了)另外,书里谈到的花窗焊接、挖梭、棒槌蕾丝,我们都是找视频看实操的。 五月,继穆夏之后,另外一位新艺术运动大师威廉·莫里斯也要到南京开展了。皮皮一直对装饰纹样感兴趣,我想着能不能挤点时间和她一起去看。莫里斯最著名的纹样“草莓小偷”,它的雕版也被展出了,我想近看一下。 |
||||
上一章:世间味 | 下一章:安堵之爱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