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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堵之爱茫然尘世的珍宝 作者:黎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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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井上靖的《初始》,是他对少时往事的回溯,也是我最爱的童年回忆录之一。有一些段落,近乎风土志。像《季节》《风暴》里关于物候和四季生活的那几章,读给皮皮听,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是优美的,像春日紫藤初开或夏来落了雨的绣球花,那样如玉般琳琅发光的美。 井上靖这本回忆录,其清澈见底、清新洁净的文字质地,让我想起了原田泰治的画。如果说原田泰治的画是一本视觉版风物诗集,那井上靖这本就是文字版的——日本人非常重视“风土”和“季候感”这样的概念。所谓“风物诗”就是:“对某一季节特有的现象、文化、韵味、动植物或商品的称呼,它们是思绪的催化剂,能让人睹物思情,联想起特定的时光。” 但风土只是背景,能让记忆变成活水的,是人情。井上靖少时被父母寄养在老家,这个照顾他的佳乃老奶奶,其实是井上靖曾外祖父的小妾。作为家庭秩序的破坏者,佳乃老奶奶是被孤立的。于是,在曾外祖父去世后,她就把全部的爱转移到这个孙子身上。而这个神经过度敏感、让人手足无措的孙子,和自己的父母疏离冷淡,倒是对佳乃奶奶全心依赖。 在井上靖的童年回忆中,每到黄昏,他和奶奶吃完饭,奶奶手持蜡烛,他紧随其后,两个人关上土仓大门,躺在静静的黑暗中。有时半夜起来尿尿,奶奶守在一旁,井上靖会在如厕时听虫鸣,有时去抓几下萤火虫,然后回到和奶奶厮守的甜蜜空间里,安然睡去。等醒来时,奶奶已经打开了防雨窗,清晨的光线和空气流入了室内。那在深深静谧宁静中的温柔醒转,让中年执笔写回忆录的井上靖,怀想不置……井上靖细细讲述着小便时,感触到的冬夜狂风、夏日虫鸣——确实只有小孩才会在小便时还有兴味去观物。 二 此书之美,就是对如此微观情绪起伏的敏感度,以文本析出情感纤维的能力,那种森秀幽微的感发力。而这美,又成于精细的文字质感。我忍不住把那些词放在手心摩挲。 比如,写夏日,他用“蛙鼓”而不是“蛙鸣”“蛙噪”来形容群蛙如鼓点般密集低哑的叫声,一下就唤醒了盛夏沸响的蛙池。 又比如“晓闇”。我认得“闇”字,是因为有个花鸟画家叫这个名字,于非闇。他还写过中国画颜料的研究书籍,薄薄一册小书,谈着中国画颜料的制作和画面设色,而我始终惊艳于“闇”字的字形美丽。“晓闇”这个词,说的是凌晨时分天将明未明。在儿时,飓风袭来的“晓闇”,少年井上靖被人背着走在路上,路上都是风吹断的残枝和坑洞,小学时的修学旅行,也是这个时分,他和小同学们聚合在操场上,准备步向未知的旅程。所以,他才对这个时间段留下了异于常日的梦境感。因为是小孩,底色是朝向未来的、明亮的,如果是成年人,在日夜交替的地带失眠,多半是“思往事,易成伤”,积聚成内心的潮湿低洼处吧。 又有“薄暮”。“不管什么季节,薄暮降临田野的时刻,即使再小的孩子,难免都会有一种寂寥之感。”“薄暮降临”,让人如眼见夜色徐徐拍翅降落,有寂寥四合的动态感。就像古人写的“苍然暮色,自远而至”。在书里,井上靖笔下的黄昏就像个追赶小孩的食人兽,一个小朋友突然感觉到黄昏来了,拔腿就往家跑,其他人也跟着跑,“黄昏的孤寂和恐惧向四下掩来”——我读到这段时非常惊讶,我从小就这样,在黄昏时能明显感觉到情绪的下滑,后来才知道有个心理学术语叫“黄昏恐惧症”。中国自古就有“暝色起愁”的传统,如“日之夕矣,牛羊下来;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秦观的词里,也会用“昏暝”“烟暝”这样的字眼,暮色如烟笼罩,引发一种茫茫无依的低落,他素来心思细。 还有“安堵”这个词,在这本书里使用了很多次。这个词在日语中是安心的意思(在中文里,是安居)。“堵”字本身就有种生动的四壁包裹带来的小空间里的安心感。 三 和佳乃奶奶共同度过的桃源生活是怎样的呢?一月的天,冷冽异常,缸里的水结成微蓝的冰,小孩子听到捣麻糬的声音,就知道要过年了,兴奋地冲到那家去围观。新年前小孩子成群结队去上门收草绳,在田野上烧掉作为祈福,然后,接过作为酬谢的团子。夏天漫长的午睡,北窗下,是连绵的稻田,蛙鸣不止,秋天听着窗外的野风渐渐强劲,秋虫鼓腮齐奏。佳乃奶奶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井上靖,夏天给他穿肚兜,冬天再缝块丝棉放他背上,帮他保暖。 每年九月,季风带来了暴雨,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天天出来观云,连最懒惰的村民也忙着敲牢防雨板的钉子,给大树支上支架,而井上靖的佳乃奶奶,就连忙做好了饭团,作为灾期食物。等大雨倾盆而至,奶奶和孙子,两个人就躲在屋里,听着暴雨冲淡了人声。遥遥的不可辨的雨声、人声、风声中,少年井上靖,像野餐一样兴奋地吃着准备好的饭团。雨停了,榻榻米渐渐干了,祖孙俩搬回去睡觉,小朋友在满足的“安堵”之感中睡去。 书的动人之处,不仅仅是回忆一个已逝的美好农业社会,更是:一个少年和另外一个被群体摒弃的老人,相依为伴。这书的甜蜜和哀愁,完全不是孙子回忆奶奶的味道,两个孤独的人,在一个与世隔绝的洞穴/山居小屋/土仓里,享受着安堵之爱。 少年时的井上靖,有时也会生病,这时,奶奶会给他炖鸡汤。其余时间,他就静静地躺在二楼的床上,安心地听着远处水车的转动声,眼角的余光看着被四面窗框框起的田园风景,安心地让无所事事、百无聊赖的病中时光从身上淌过。中年时的井上靖在医院养病,回忆起自己的童年病中时光,无限感念,对女儿抱怨城市再也没有风车声,只有汽车的嘈杂。女儿非常精准地补充说:“也没有佳乃奶奶了。” 孩童时期的生活,是一生的精神原乡。井上靖在成年之后,一直反复飞回童年的记忆库加油,将自我安放于佳乃奶奶庇护下的安堵之中。少年时的黄昏、小伙伴们归家后离群的孤独感,还有那“晓闇”时分的苍茫感,他在成年后也依稀留存,并在某些相似的情境中、时空恍惚中回到童年。不管是在中国星夜赶路,还是在飞越南极的旅行中,一看见那慢慢破晓、逼近黎明的晓闇,或是飞机舷窗下冻成微蓝的冰洋,他立刻回到少年的冬夏,佳乃奶奶身边,土仓微凉的空气之中。不禁感慨,原来他,戓者说所有人的情感仓库,其中相当比例来自童年。 四 在重溯少年时代的回忆录中,常见这种非直系亲属彼此喂哺温情的组合。颇为经典的几对是:《圣诞忆旧集》中父母离异的卡波特和老小姐苏柯,中勘助的《银汤匙》中多病的“我”和姨母,再加上井上靖这对。 《银汤匙》也是一本童年回忆录,作者中勘助也是个敏感小男孩,自幼身体孱弱,由姨母照顾。姨母背着他去看杂耍、嗅茶花。他是在姨母背上开启了此生。他珍藏着儿童式的敏感,记下了姨母背上安全又温馨的盘踞和那颠簸的视界。与他相依为命的姨母,真是菩萨心肠,抢不到食的鸵鸟和跛脚鸡,都让她觉得可怜。而她自己才是这世界上最堪怜之人。因为善良被骗光了钱,只能寄人篱下,唯一的财产是张熏黑的菩萨像,是个被人讪笑的傻瓜蛋。《圣诞忆旧集》里的老小姐苏柯,也是个一无所有,从不会说“不”字,人见人欺的卑微者。只有孩童那洁净的眼,才能认出她们这些沦落在世间的天使。中勘助最后去看半瞎的老姨母,不知如何帮她,只能默默地帮她把针都穿好线——大家都心知这是最后一面了,这样无言而悲怆的爱与告别,令人落泪。 他和井上靖一样,有高像素感应力及抓词能力。写姨母带他去买糖:“有的糖果蓝红条纹相间,把它咬断,嘬一口,能从中间的小洞吸出一缕甜丝丝的小风。”味觉一下长出羽翼,有了动感。 中斟助和喜欢土仓的井上靖,还有同款安堵之心。他是一个敏感到神经质的小孩,一看到人多就紧张,百合花蕊柱的明亮浓艳会让他胸闷,打铃上课的铃声让他觉得刺耳厌烦——他是一个典型的高敏感人格。高敏感人格(Highly Sensitive Person,HSP)是“指一种生理上的敏感性,指一部分人的神经系统对刺激的反应更强烈、更深入、更持久。这类人通常对外界的刺激包括光线、声音、气味、触感等都非常敏感,容易被打扰”。 一般来说,高敏感人格在低刺激环境中会觉得放松舒适。中斟助说他自己经常躲开人群,一个人蜷在柜子里和书桌下,看窗玻璃上的纹路和缠在树上的藤蔓、藤蔓上的蚜虫。“躲在这种地方思考事情,能让我感到难以名状的安稳和满足。”高敏感人格的信息接收器太发达,微弱刺激和少量信息输入已足以衍生出丰富的感知,撑开布满他们的内心空间。他们往往喜欢在小空间里静思和幻想。用建筑师芦原义信的话,小空间是“个人的、安静的、想象的、有诗意的,与大城市的杂乱、喧闹、非人性等现状形成强烈对比”。 这几对都是两个游离在人群之外的弱势畸人,相依取暖。就像中年的井上靖在病中怀念佳乃奶奶,卡波特到死都盖着苏柯缝的被子,他的遗言是:“是我,是巴迪,我冷啊。”而中勘助,到上学时还随身带着小铃铛,那是幼时姨母怕他走失,借此循声去找他的信物。人总是难忘自己生命最初的光,在那四壁孤独的漠漠轻寒中,那点暖意,回望时也泛着泪光,所以这几本书都很动人,因为其中浸润着“安堵之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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