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错过的书

茫然尘世的珍宝  作者:黎戈

昨天回妈妈家,她拖出一个沉沉的纸箱,说是清理家的时候发现一箱书,问我要不要处理。我打开一看,是一箱绘本,很多还没拆封——孩子的身体和心智都发育很快,有时新衣服商标都没拆,根本来不及穿,就已经嫌小了,衣服追不上孩子的成长。

书也一样,我给皮皮买过很多书。上学后,功课日益紧张,根本没有闲暇看无关考试的书,大概因为这个原因,这箱书就被遗忘了。我把这些书带回家,一一翻看起来。

有一本是《房子》,英诺森提画的。主角是一座老房子:“我的门楣上写着1656年的字样,这一年发生了大鼠疫,我就在这时被造出来。我是用石头和木头盖起来的,不过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窗子慢慢地能看见东西了,我的屋檐也能听见声音了。我看见一个个家庭兴旺发达,看见树木一株株倒下。我听见欢声笑语,也听见炮声隆隆。”

同类型的书,还有一本图像小说《家族往事》。那本书的主角,是座俄罗斯老房子。和我国一样,这一百年,也是他们国家发展史上变化密度最高的时段之一。我一个中国人看了那书,实在眼熟:政体相似的亲切感,落在很多细节上。如一套华美大别墅,变成了好几家人共居的杂院(我们这儿至今还有产权不清的老房子,因为房屋归属者在台湾或是海外,算起来都一百岁了,后代更不知零落何处,苏州老城拆迁时也常常遇到同类问题)。又如早些年代,一些守旧者对他人的干预:“裤子那么紧!小流氓!”还有,改革开放以后,拎着收音机听朋克的时髦小青年。(忍不住想起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我国。)书的某页上,有个物件旁边,还有个考大家的问号,看俄国小说的人,都能看出那是茶炊(像我国的民国老物什)吧?

《房子》同样以不变空间作为目击证人展示时代变化。英诺森提是画招牌出身,画面的叙事能力强,细节耐嚼,他的精细画风,也适合意味深长的主题。此外,他还有一种近乎古典式的含蓄抒情。英诺森提截取了十五个时间切面:1900年,1901年,1905年,1915年,1916年,1918年,1929年,1936年,1942年,1944年,1958年,1967年,1973年,1993年,1999年,十五张时光速写,从婚礼、丰收到守寡、战争、衰老、死亡……仅仅是用同一座房子做舞台,靠细节的变化,就让人看尽了人生的重大主题。

婚礼上戴花环的牛,喜气洋洋。果熟丰收时,踩葡萄做酒的腿,被阳光晒过,肌肉紧实,是农民的腿。阳光那么好,晒在窗口的白色被子被晒得发亮,凑上去一定有阳光的香味,不,不,那是幸福从窗口飘出了香味。

可是,即使是幸福中,也伏着阴影。有时,阳光下飘扬的白床单,打着补丁,天很冷,孩子们上学的背包里,是供教室取暖的木柴。(我看一个东北朋友写过,他们那个地区的学校,也是要每个孩子背一块木头上学的,大家凑起来,烧火取暖)那时新婚少妇已经变成了寡妇,然后,战争来了。沉沉夜色中,寒气肆意弥漫,人们紧挨着,因为身心俱寒,裹紧了头巾……天啊,我突然想起绘者是意大利人,那战争中的画面,那个色调,催人泪下。然而,战争会过去的,窗口又重新晾起了白床单,老猫打盹的窗台上,又飞来了麻雀。

虽然绘制风格不同,但这书却和《家族往事》有隐秘的共通:时代的风雨冲刷之下,房子日益破败,已经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然而,“物件能保存时代的烙印”,家具、衣物、餐具、玩具,它们比人更固执。在变动不居的辗转中,只有茶炊、白色床单这样的边角道具,以及它们所代表的生命热情,才是生活之锚。无论怎样的悲喜起伏,生命只是兀自向前,就像余秀华说的:“生活的本质是水,而非水形成的波浪。”

另外,还有一本书,埃彭贝克的《客乡》,也是用房子这种固定不动的物质性存在,来反衬人事的流动无常。房子有很多任主人,他们历经战争、流离,待战势变化,德国房主也一样得躲在衣橱里排便,饿到半死,尊严沦丧。而复仇的红军,也曾短时占据过房子,把平民当作泄愤对象,在他们的家里大小便,这些污秽激荡的狰狞剧情起伏,如巨浪滔天。

然而,每次大浪掀起,也就是一个主人的个人兴衰史之后,都会有一个描述园丁的小章节——无论外界如何变化,园丁永远在栽花育苗,翻地埋肥。这个在书里反复回旋的园丁章节,是涌浪之后短暂的风平浪静,它把不同的命运串联,像鼓一样敲出小说的节奏,给它稳定的结构感。何以对抗杀戮和创痛?唯有园丁为树苗挖洞,为玫瑰拔草。正是这些日常劳作,阻止了巨浪的侵蚀。房子是个冷眼的目击证人,“物是人非今犹在,不见当年还复来”,人生如寄,江山如旧。

我急不可耐地等着接皮皮的时刻到来,我要和她好好谈谈这些:利用反复出现的某个道具,来维持叙事的稳定秩序,又用栽树、砍木头、花开花落,来造成生活的微澜律动,以及:节制的表达是优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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