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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味如常茫然尘世的珍宝 作者:黎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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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去驿站取书,老板娘对我说:“月底快递就要停了,你想买什么快点买。”紧张感骤然降临。那两天,我急急囤积火腿、羊肉、咖啡豆、奶酪、洗面奶、隔离霜、我妈的药、给皮皮买的简忠威水彩书和杨柳青年画集……我是独女,同辈多在外地,甚至在国外,父母辈的长辈日益凋零,即使尚存于世,也乏于脚力,顶多打个电话拜年。由此,我家的“年”,完全没有迎来送往,基本与常日无异。说实话,近年来,传统的年味益发稀薄,届临年关的“年感”,全靠这个“快递快停了”。 但“年”还是蹑着脚步来了。腊月二十七八的时候,街上尚有不少人,拎着大红盒子装的年礼。二十九,在公交车上遇到两个从花木市场买花归来的人,捧着蝴蝶兰和郁金香,像捧着一个春天。三十那天,车厢里只余我一人,平日寂寂无声的住宅楼里,却充满了声音和气味:砰砰砰,邻居大力地开门关门,是在换春联;鼻端有香味袭来,是另一家在烧糖醋带鱼。 “年”,真的来了。 炖了一大锅牛肉(平日我就是这么对付着过日子的,隔几天,烧一大锅牛肉或猪肉,加白菜粉条是一锅菜,加胡萝卜土豆又是另外一锅,最后的边角料还能用来下面);买条大青鱼,鱼片做了香煎鱼,鱼头炖一个豆腐汤(“年年有鱼”是最后坚守的一点传统);拌了老南京十样菜(菠菜、荠菜、胡萝卜、干丝、香菇丝、豆芽之类的蔬菜和豆制品,焯或炒熟以后用盐、味精、麻油杂拌,这个菜健康又百搭,我平日也常做一大锅,每天取食一些,以各类应季蔬菜、豆制品,补充肉食所缺营养)。 一切如常。 草草吃完三菜一汤,算是过完除夕。灯下,继续看没看完的书。春节前后,看了四版苏轼传。风味各异: 李一冰版的传记,是通过苏轼这滴水,对北宋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前期)五朝的政治、经济、军事、外交、党争做了详尽的考察。苏轼身兼川人、文人、士大夫多重属性,本人又热爱交游,历经宦海浮沉,以他为中心辐射编织出一张网,自然能打捞出各路政治和文学界的风云人物。 《孤星之旅》口语化一些,作者搭建了苏轼的关系网,做了视觉景观丰富,把苏轼像游鱼一样,放游在具体的人际和大宋烟火中,让他自己出川考科举,在朝堂上斗嘴,趁酒兴和书画知己挥毫互和,贬谪于黄州、惠州、儋州,和老妻一起给病牛喝蒿汤,在困境中彻悟;让他四处冶游、设计房舍、种树赏花、收藏文物;让他起,让他落,让他张扬,让他淡然。还有一个洪亮版。以上这三本都是循年谱写的,是开阖纵横的大传记。 另外有一本是王水照编的《苏轼诗词文选评》,选篇很好,点评精当,是以作品分析串连的小传记。 2022年,小孩备考,整个春节都顶着冻雨和暴雪去补课。有暖气的等候区坐满了家长,我在冷风飕飕的楼道里,来回踱步取暖,听各种版本的《红楼梦》解读——穿着赘重的冬衣,鞋子已经被雪水浸湿,左手拎伞,右手拿包,连捧阅读器的手都空不出来,又实在舍不得这时间白白流逝,只能听书。那年的春节,我是在贾府过的,听他们过年前整饬有序地漆桃符、焚香柏,除夕行礼,散压岁钱,献椒盘,喝屠苏酒,然后抹牌游戏,能出门的爷们都去逛琉璃厂和庙会,不能出门的女眷在家里喝年酒、看戏。 今年,我是随着苏大学士四处迁谪:某年初一,开封大雪,在暗如井底的囚室里待了四个月,“魂飞汤火命如鸡”,乌台诗案终审结束,被贬黄州、余悸在心的苏学士,踏上远谪之路。之前的某年初一,当时他还在杭州做通判,在赴外地出差的驿站,接到一封散发着香气的回文情诗,苏学士写下“欲卷重开,读遍千回与万回”。这是情窦初开的家伎还是欢宴上相谈投契的官伎,我不太确定,但那是轻盈香艳的一缕绮丽梦思。又有某年元宵节,和皇帝一起坐在城楼上,皇上赏了个橘子给他吃,“传柑归遗满朝衣”。又有某年,快过年了,一代书圣苏学士,笔墨几已用尽,困窘到自己拿松脂烧墨丸,结果引发失火,他老人家从火中抢救出五百个墨丸。荣宠至极,风雅至极,狼狈至极,又落魄至极。他的诗里喜欢用“鸿”字。他的人生也确实起伏不平……我跟着他高高低低地飞了一个春节,纸游了他“兹游奇绝冠平生”的生命风景。 看着看着,夜就深了。这个冬夜,和往日又有什么区别呢?皮皮上学的日子里,每天吃完晚饭,在她下晚自习前,我还有三个小时,煮点白茶,看冬日书:红楼梦考据、魏晋尺牍研究、南斯拉夫史(为了深入理解用塞尔维亚语写作的乌格雷西奇)、宋代香谱……看累了,我起身,做点肩颈和腰腹瑜伽,预防颈椎病和下肢血栓(伏案工作者的职业病),顺便给皮皮烤一份红薯,这是她最爱的夜宵。屋里暖如春天,红薯的香气漫溢出来,外面是化雪的滴答声和被冻住的风声。 “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这样简素平淡如平日的年味,何尝不是幸福。书桌旁的相框里,过年前,我给换了一张画芯,仔细端详这张画,就能发现:它不是书房清供水仙,而是常在碗盘厨案上出没的韭菜。我喜欢这脚踏尘泥还开出花来的,最最渺小平凡的家常菜蔬,又如豌豆花、葱花、荠菜花、芹菜花,也很美。黄永川、川濑敏郎和雨宫由佳都插过油菜花。雨宫还曾经把院里的南瓜花、紫花菜薹、苦瓜花,还有做菜用的青椒拿来插……插花不在于花艺、花道、花材的高大上,更重要的是,用植物抒发和记录此时心境,家常日子配家常菜花,挺应景。 所以,何为“俗”又何为“雅”呢? 苏轼贬惠州,给弟弟的家信里,写的是啃羊脊骨的快乐:“惠州市井寥落……买其(羊)脊骨耳。骨间亦有微肉,熟煮热漉出。……渍酒中,点薄盐,灸微燋,食之……意甚喜之。”他自嘲自己把肉吃得很干净,连狗都没法再找到肉。“则众狗不悦矣!”此处安心是吾乡?更大的浪头还在后面,苏轼刚刚盖好准备养老的白云居,就接旨被贬儋州,此处无屋无米无友,但他也很快随遇而安了。食芋饮水,逛寺院,走街串巷交朋友,作诗云:“但寻牛矢觅归路,家在牛栏西复西。”家在哪里?顺着牛屎一直往前走呗……无论是谈论羊脊骨的家书,还是牛屎入诗,都很活泼生动,写羊骨牛屎和“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的,大雅又大俗的,正是同一个东坡居士。无论清风还是牛屎,无论是江南玉骨幽香的寒梅,还是海南一路旖旎的木棉道;无论是玉指吹弹箫管的杭城歌姬,还是吹葱叶口哨逗他的海岛顽童,都是日子,当然也都是诗,诗不在日子,而在生机。死掉的生活没有诗。 沈从文晚年从事文物研究,他收集的文物,多是民间的工美作品,是为生活服务的家常物什,不是雅士文玩或宗庙礼器(博物馆专门为他办了“内部浪费展览会”,就是讥讽他买来的“废品”)。他的研究路数,不是学者式的抽象理论,而是切身感知的研究散记,他关心的,是什物中的“人”。“我不仅对制作过程充满兴味,对制作者的一颗心,如何融会于作品中,他的勤劳、愿望、热情,以及一点切于实际的打算,全收入我的心胸。……一切美术作品都包含着那个作者的生活挣扎形式,以及心智的尺衡。”他的学生汪曾祺说,在昆明时,沈和他谈陶瓷、漆器、挑花布比谈文学还多。这些日用杂器,都是日子,当然也都是文学。沈的文物研究与文学创作,是一脉相承的。 我常见喝茶、买花乃至年节民俗,高悬在日常之上,被奉为奢侈的生活美学或讥为矫情的小资情调,而事实上,它是老百姓挨苦时的一口糖,是读书人修养己心、锻造人格力量的东西——旧时北方的穷人过年,置不起什么案头清供,就用一个红萝卜,削头去尾挖个洞,内种大蒜,用铁丝挂起放在朝阳窗下,红红绿绿的煞是热闹喜庆。苏轼被贬儋州,食芋头、戴藤帽、穿蛮服,仍从容记录寻到的一处可烹茶的好水。这些,哪是什么小资情调?它是平民艰苦民生里一点喜色的生趣,是由精神力量带来的一种宠辱不惊的气度。它和生活是一体的,它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它是生活自带的审美品质,无须高奉也没啥好讥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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