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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视  作者:彼得·沃茨

“所谓领袖其实就是空想家,不大懂得什么叫害怕,

对自己失败的几率毫无概念。”

——罗伯特·贾维克[Robert Jarvik,美国科学家、实业家,与同事合作研发了第一代人造心脏,Jarvik-7。]


我们的探测器滑向轨道,它在监视大本;我们则落后几天的距离,监视着探测器。这就是我们的全部工作:坐在忒修斯的肚子里,让系统将遥测数据源源不断地传入嵌入设备。我们极其重要、无可替代,我们是任务成功的关键——只不过初次接近对方时,我们跟压舱物也没什么两样。

我们穿越了大本的瑞利极限[Rayleigh Limit,以英国物理学家约翰·威廉·斯图特(即瑞利男爵,1842—1919)命名,描述的是成像设备(如望远镜、显微镜、相机、眼睛等)分辨细节的能力。]。忒修斯朝一段窄窄的发射光谱眯起眼睛,分辨出这是一圈逸出大犬座的光晕碎屑:一小点肢解的残余,来自一个早已失落的星系,不知多少亿年之前漂泊到太阳系中,倒毙在这里。我们正在接近某种银河之外的来客。

探测器划出一道弧线,开始下降;距离越来越近,已经可以进行人工色彩强化。在钻石般冷硬的背景下,大本的表面明亮起来,无数高对比度的色带组合成一块沸腾的法式巴菲蛋糕。有什么东西在那边闪闪烁烁,仿佛无尽云层上的微弱火花。

“闪电?”詹姆斯狐疑道。

斯宾德摇摇头:“陨星。那边肯定有不少石块。”

“颜色不对。”萨拉斯第说。他的身体并没有同我们在一起——他待在自己的营帐,与船长进行有线连接——但感控中心让他可以出现在飞船的任何地方。

在我的嵌入设备中,各种形态特征滚动显示:质量、直径、平均密度。大本的一天持续七小时十二分钟。赤道上空环绕着一圈增生带,较为分散,但面积十分可观,与其说是圆环不如说是环面体,从云顶延伸出近五十万公里:也许是卫星的尸体,碾成齑粉,只剩下些许残余。

“陨星,”斯宾德咧嘴一笑,“早说了。”

他似乎说中了。随着距离不断缩短,那些微小的闪光点大多被涂抹成转瞬即逝的明亮连字符,擦着大气表面划过。在更靠近两极的地方,带状云中的电流断断续续地闪烁出暗淡的光彩。

弱无线电波在三十一米和四百米处达到峰值。外层大气中充满了甲烷和氨;锂、水与一氧化碳含量也十分丰富。硫化氢铵和碱卤化物在那些撕裂的旋涡状云中混合。靠上的几层含有中性的碱。此时就连远方的忒修斯也能分辨出这一切,探测器离得更近,已经能看清细部特征。探测器眼前不再是一个圆盘。它鸟瞰着一堵由一层层沸腾的红、棕色构成的凸起的黑墙,还能看见蒽和芘形成的浅色污痕。

那无数陨星中有一颗出现在我们正前方,它的尾迹烤焦了大本的脸,有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能看见它核心的那个小黑点。然而突如其来的静电干扰了我们的信号。贝茨轻声诅咒,图像变得模糊,随后又稳定下来。那是探测器在频谱上抬高了声音:既然无法盖过长波的喧哗,它干脆缩短了波长。

然而它的声音依然结结巴巴。虽然忒修斯与探测器之间的距离在百万公里上下波动,但想让两者保持在一条直线上本来不成问题:我们各自的轨迹均为已知的抛物线,在任何时间点,双方的相对位置都能得到无限精准的预测。可那颗陨星的尾迹却在我们的信号源上蹦蹦跳跳,就好像探测器与忒修斯的相对位置总有些极微小的偏差,无法保持在一条直线上。再加上耀眼的气体模糊了它的细节,我怀疑哪怕图像稳如泰山,人类的眼睛仍然不可能捕捉到任何清晰的轮廓。但不知怎的,那位于褪色的亮光核心的小黑点,它总让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在我心中,某个原始的部分发出了质疑:那样的东西绝不可能出于自然——

图像再次剧烈颠簸,然后闪成黑色,再没有出现。

“探测器烧毁,”贝茨报告说,“最后有个峰值。就好像是撞上了帕克螺旋[Parker Spiral,由于太阳自转而使其磁场所带的螺旋形状,以预言其存在的美国天文学家Eugene Parker的名字命名。],只不过是绕得特别紧的那种。”

我不需要唤出注解。她的面部表情、她眉间突然出现的皱纹都明白无误地告诉我:她说的是一种磁场。

“它——”她正要说话,感控中心中蹦出一个数据:11.2特斯拉[Tesla,磁感应强度单位,以美籍塞尔维亚物理学家Nikola Tesla(1856—1943)命名。]。

“见他妈的鬼,”斯宾德喃喃道,“我没看错吧?”

身处飞船后部的萨拉斯第从自己的喉咙后部发出一个弹舌音。片刻之后他调出即时回放,最后几秒的遥测信号被放大、消除颗粒,并从可见光一直到远红外全部进行了对比度增强。仍然是那块头部包裹在火焰中的深色碎片,燃烧的尾迹拖在它身后。此时画面突然变暗,这是因为那东西再次升高,跳出了下方较为稠密的大气。片刻工夫热轨迹完全消失。之前在中心燃烧的那个物体重新升入太空,仿佛一点渐渐熄灭的余烬。那物体的前端是一个巨大的圆锥体,仿佛一张血盆大口;它卵形的腹部有数个粗短的鳍状物,破坏了腹部的线条。

大本猛地一冲,再次消失。

“陨星。”贝茨干巴巴地说。

我完全闹不清比例。它既可以是只昆虫也可以是个小行星。“大小呢?”我喃喃道。不到一秒钟答案就出现在我的嵌入设备里。

长轴四百米。

大本再次出现在我们眼前,一个模模糊糊的深色圆盘,远远地落在忒修斯前端取景器的正中央。但我没有忘记之前看到的近景:一个闪烁的球体,由许许多多有着黑色核心的火焰编织而成;一张伤痕累累、布满痘印的脸,不停地受伤,不停地痊愈。

那东西有好几千。

忒修斯哆嗦了一下,颤动从船首一路传过船身。只是减速产生的脉冲罢了;但在那个瞬间,在我的想象中,我觉得自己很明白它的感受。


我们往里走,做好两手准备。

忒修斯点火九十八秒,然后断奶。这次点火将我们逐渐带入一条巨大的弧线,只要稍加调整就可以进入一个绕大本飞行的轨道——或者,假如发现这儿的居民过于野蛮,也可以改成一次迅速而隐蔽的飞越行动。肉眼不可见的伊卡洛斯反物质流落到了我们左舷方向,它那取之不尽的能量丝毫不受时空影响。我们那城市一样大、分子一样厚的太阳伞已经收起,等下次飞船口渴时才会重新出山。反物质储备立即开始下降,这一次我们已经活过来,得以亲眼目睹这一景象。储备下降的幅度接近无限小,然而显示器上突然出现的减号依旧让人心绪不宁。

我们本来可以保留控缆,留一个较小的浮标在反物质传送流里,在我们身后将能量反射到储备井中。苏珊·詹姆斯不明白我们为什么不这样做。

“太冒险。”萨拉斯第并没有进一步解释。

斯宾德倾身凑到詹姆斯跟前:“反正有咱们在,干吗还给它们别的靶子,呃?”

我们派出更多探测器,忒修斯用力把它们飞快地吐出去。它们的燃料十分有限,除了飞越与自毁再无别的可能。探测器的视线牢牢盯在那些绕大本摆荡的机器陨星上,忒修斯也一眨不眨地睁大了眼睛,距离更远,却更加精确。也许这些在太空中玩高空跳水的家伙已经发现了我们,但无论如何,它们选择了彻底无视。我们慢慢靠近,一路追踪它们的身影,目送它们沿着百万条抛物线,以百万个不同的角度俯冲、爬升。我们至今不曾发现任何碰撞事故——它们既不会撞上彼此也不会撞上那些在大本赤道周围翻滚涌动的石头。每到近地点它们就落入大气层,短时间内燃烧、减速,随后加速回到太空,前端的采集斗因余热而闪闪发光。

贝茨从感控中心里抓出一幅图,将那物体的前端高亮显示,并得出结论:“超音速冲压喷射飞行器。”

在不到两天的时间里,我们追踪到将近四十万个这类物体。在此之后新发现急剧减少,增长曲线压扁成一条理论上的渐近线。它们的轨道大多贴近大本,但萨拉斯第制作了一张频数分布图,显示某些个体的轨迹几乎延伸到冥王星。哪怕我们在这里待上好几年,仍然可能发现新的铲鲨完成虚空突击任务,回到大本身边。

“比较快的那些,急转时速度可以超过五十个G。”斯宾德指出。“血肉之躯可受不了这个。要我说它们全都无人驾驶。”

“血肉之躯可以强化。”萨拉斯第道。

“要是真给血肉里搭上那么多脚手架,那你也别再抠字眼了,直接管它叫机器完事。”

它们表面的形态特征完全相同。整整四十万高空跳水员,一模一样。假如那里头有个管事的头头,光看外表我们绝对分辨不出。

某天晚上——尽管在飞船上这种计时方式并没有太大意义——电子微弱的尖叫声将我引到观象囊。我发现斯宾德正飘在观象囊里望着那几十万飞掠艇。他关上了蚌壳,过滤掉所有的星星,以一张分析网取而代之。各种图表、窗口散落在穹顶内,就好像斯宾德大脑里的虚拟空间已经容不下它们。战术图从四面八方将他点亮,他的身体仿佛是由各种不断闪烁的纹身拼接而成。

纹身人[The Illustrated Man是美国著名作家Ray Bradbury(《华氏451》的作者)于1951年出版的一本科幻短篇小说集,主线是冰冷的科技与人类心理之间的冲突。]。“介意我进来吗?”我问。

他哼了一声:介意,但不至于坚持。

“大本的磁气圈,”他头也没回,“挺不赖,呃?”

综合家在工作期间从来没有自己的看法,这样才能把观察者效应降到最低。这一次我允许自己稍微违反规定:“静电是挺不赖。如果没有那种尖啸声就更好了。”

“你开玩笑吧?这是天空的音乐,政委。美极了。就像古老的爵士乐。”

“爵士什么的我也从没弄明白过。”

他耸耸肩,关闭高音区,只留下雨点的滴答。他的眼珠不断颤抖、注视着某个隐秘的图像。“想往你的笔记里添点儿独家内容吗?”

“当然。”

“就在那儿。”他抬手一指,光线折射在信息反馈手套上,像蜻蜓的翅膀变幻出彩虹的斑斓:一个吸收频谱,一个循环的时间序列。在一个十五秒的时间段里,明亮的峰值升起又回落,升起又回落。

我查找注解,却只找到波长是多少埃[Angstroms,等于一亿分之一厘米,多用于度量波长以及原子间的距离。]。“那是什么?”

“跳水员放的屁。那些混蛋在往大气里倾泄复杂的有机物。”

“有多复杂?”

“目前还很难说。只是些微弱的痕迹,很快就那么着消失了。但至少包括糖和氨基酸,没准还有蛋白质。没准还有别的。”

“生命?微生物?”外星人的环境塑造工程……

“这要看你如何定义生命,呃?”斯宾德道。“在那底下,哪怕耐辐射奇球菌也坚持不了多久。大气层的规模非常大,如果它们想靠直接接种的办法从头搞起,短时间里别想见效。”

而如果它们确实是想从头搞起,采用自我复制的有机体会快得多。“听起来挺像生命。”

“要说像的话,倒更像农用喷雾器。那些混蛋想把那该死的气态球整个变成比木星还大的一块稻田。”他朝我咧开嘴,露出的怕人的微笑。“胃口可真不小,呃?叫你难免怀疑,力量对比是不是太悬殊了些。”


接下来的那次碰头会,斯宾德的发现成了中心议题。

辅助视图在桌面舞动,吸血鬼为我们做总结:“冯·诺依曼式自我复制的r策略者[生态学中的r选择和k选择是两种不同的生存策略。r(rate,即速率)选择策略出生率高、寿命短,缺乏保护后代的机制,子代死亡率高,但有较强的扩散能力,适应于多变的栖息生境,通常是新生境的开拓者。与之相对的是k(kapazitätsgrenze,即容量限制)选择,出生率低、寿命长、个体大多具有较完善的保护后代的机制,子代死亡率低,但多不具较强的扩散能力,适应稳定的栖息生境。]。种子发芽,长出飞掠艇,飞掠艇从增生带搜集原材料。其飞行轨道有微小波动;增生带仍不稳定。”

“那个飞掠艇种群,我们还没见其中哪个生出小的来,”斯宾德评论道,“发现有工厂的痕迹了吗?”

萨拉斯第摇头:“也许废弃了。解体。或者种群在最佳的N点停止繁育。”

“这些只是搞前期开发的推土机,”贝茨指出,“以后会有居民的。”

“许许多多的居民,呃?”说完斯宾德又添上一句:“比咱们多出无数倍。”

詹姆斯:“不过它们很可能好几个世纪之内都不会出现。”

萨拉斯第弹弹舌头:“是飞掠艇造的萤火虫?本斯—考菲德呢?”

只是修辞性的反问,但斯宾德还是回答了:“看起来不大可能。”

“那就是别的。某种当地已有的东西。”

有一会儿工夫谁也没说话。詹姆斯的拓扑形态发生改变,经过沉默的换位之后,她再次开口,这回位于表面的人格比詹姆斯似乎年轻许多。

“如果它们在这里建造家园,说明它们的栖息地与我们的完全不同。这就大有希望。”

是蜜雪儿。联觉者。

“蛋白质。”萨拉斯第的眼睛藏在护目镜背后,完全无法解读。相似的生物化学。它们或许会把我们当成食物。

“无论这些生物是什么,它们甚至并不生活在阳光下。领地不重叠,资源不重叠,没有冲突的基础。我们完全可能和平共处。”

“从另一方面讲,”斯宾德道,“技术就意味着好战。”

蜜雪儿轻轻哼了一声:“没错,根据一小撮理论历史学家的判断,的确如此。一群从未见过外星生命的理论历史学家。也许现在我们可以证明他们错了。”下一秒她突然消失,她的情感特征仿佛沙尘暴中的树叶般四散飘落,苏珊·詹姆斯回到了驾驶席。

“为什么我们不干脆问问它们?”

贝茨不解道:“问?”

“外头有四十万台机器。我们怎么知道它们不会说话?”

“如果它们会,我们早该听见了,”斯宾德道,“它们是无人驾驶的飞行器。”

“发个请求信号能有什么害处?万一呢?”

“就算它们有智慧,它们也没有任何理由说话。哪怕在地球上,语言和智力也并不总是彼此相——”

詹姆斯翻个白眼。“试试看又怎么了?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就发个该死的信号好吧。”

过了一会儿,贝茨接过话头:“苏,从博弈理论的角度看,这策略很糟。”

“博弈理论。”从詹姆斯嘴里说出来,这几个字仿佛诅咒。

“最佳的策略是见招拆招。它们朝我们发送了请求信号,我们也回发了请求信号过去。现在轮到它们行动了。如果我们再次发送信号,可能会泄露太多情况。”

“我明白那些规则,阿曼达。按照博弈理论,假如对方再也不采取主动,我们在整个任务期间都要无视它,因为博弈理论说千万不能显得过于急迫。”

“这些原则只在遭遇陌生的对手时才适用,”少校解释道,“一旦我们了解到更多情况,我们就会有更多选择。”

詹姆斯叹口气:“只不过——只不过你们一上来就预设对方怀有敌意。就好像发信号打个招呼也会招来攻击似的。”

贝茨耸耸肩:“小心谨慎才是明智的选择。我也许是个当兵的,但那东西在恒星之间蹦弹,靠改造巨型木星为生,我可不想惹毛它。我不需要提醒任何人,忒修斯不是战舰。”

她口里说着任何人,指的却是萨拉斯第。而萨拉斯第专注于自己的视野,并没有回答;至少没有出声回答。不过他的表征却说着一种完全不同的语言。

它们说:还不到时候。


顺便提一句,贝茨说得没错。忒修斯的正式用途是探索而非战斗。我们的主人无疑很希望在科学仪器之外再添上核弹和粒子炮,可惜即使反物质燃料补给线也无法改变惯性定律。如果选择建造武装原型机,建造时间必然延长;如果选择扩大飞船体积,配备重型武器,则需要更长时间才能完成加速。最终主人们做出决定:时间比军火更重要。反正只要时间充裕,制造车间可以满足我们的任何需求。要是我们想从零开始造一门粒子光束加农炮,那当然得费些功夫,或许还必须从当地的小行星搜刮原材料,但我们毕竟有这个能力。当然,前提是敌人愿意发扬风格,等我们完工再动手。

然而对方是一手导演了天火坠落的智慧生命,就算拿出最强的武器,我们战胜它们的几率又有多少?假使对手怀有敌意,无论我们怎么做多半都难逃一死。这个未知的对手在科技上十分先进——而按照某些人的逻辑,这就意味着它们必然心怀敌意。那些人的确是这么说的:科技就意味着好战。

这话如今已经失去了原先的意义,所以我猜我该稍做解释。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你很可能已经把来龙去脉给忘记了。

曾几何时,人类分为三个部落。乐观主义者以德雷克和萨根[Frank Drake与Carl Sagan都是对外星生命研究有突出贡献的美国科学家,前者提出了著名的德雷克公式,后者是SETI(探索地外文明计划)的促成者之一。]为守护神,他们相信宇宙中挤满了温和的智慧生命——我们精神上的兄弟,比人类更广大、更智慧,一个太空大家庭,总有一天我们也会成为其中的一员。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乐观主义者说,太空旅行就意味着智慧,因为它需要控制巨大的毁灭性力量。无论哪个种族,假使不能克服自己野蛮的天性,那么不等学会如何跨越星际间的鸿沟,它必定早已经自我毁灭了。

在乐观主义者的对立面坐着悲观主义者,他们匍匐在圣费米[Enrico Fermi,意裔美籍物理学家,1938年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在1950年的一次谈话中,费米提出了著名的“费米悖论”——鉴于宇宙的大小与年龄,地外文明广泛存在的可能性很高,但人类至今未发现相关证据,这一悖论是否说明并不存在外星文明?]以及一群较低级的小神仙脚下。悲观主义者描绘出一个孤独的宇宙,其中满是僵死的岩石与原核泥浆。可能性太低了,他们坚称。环境太恶劣,辐射太厉害,太多轨道上有太多异常。单单地球的存在已经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奇迹;期待许多个地球的存在无异于放弃理性、皈依宗教狂热。毕竟宇宙已有一百四十亿年历史:假如银河系中真有智慧生命存在,它早该上门拜访了不是吗?

第三方是历史学家,他们跟以上两个部落都同样保持距离。对于是否广泛存在遨游于太空的智慧生命他们毫无兴趣——但假如它们存在,历史学家如是说,那它们将不止是聪明,它们还会十分凶恶。

这一结论看来似乎不可辩驳,毕竟人类的历史不正是如此吗?先进文明将落后文明踩在脚下,碾得粉碎。同样的过程循环往复,永无止息。但这里的关键不仅仅在于人类的历史,也不在于工具带给任何一方的优势是多么不公平——只要能逮住半个机会,受压迫的一方也会欣然夺取先进武器,化身为压迫者。不,真正的问题在于那些工具一开始是怎么来的。真正的问题在于工具的用途。

在历史学家看来,工具的存在只有一个理由:迫使宇宙转变为非自然的形态。工具将自然当作敌人,它们本身就是对自然秩序的反叛。在温和的环境里技术总是发育不良的;在任何信仰自然和谐的文化中,技术都不可能欣欣向荣。假如你家气候宜人、食物充足,热核反应堆对你能有什么用处呢?假如你没有敌人,又哪会有必要修筑堡垒?既然世界对你毫无威胁,你又何必强迫它改变?

就在不久之前,人类文明还有许多分支。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纪,一些孤立的小部落也才刚刚发展出石头工具。某些部落只要进入农业社会就心满意足,另外一些则非把自然彻底终结才能安心,还有一些更是硬要到太空建造城市不可。

不过最终我们全都会停下脚步。每一项新科技都把过去踩在脚下,再爬上某条自鸣得意的渐近线,前进的步子越来越慢——直到最终我母亲把自己当成蜂巢里的幼虫般收藏起来,被机械软化,被她内心的满足感剥夺了一切驱动力。

但历史从没说过其他生物也必然会在同样的地方止步。它仅仅暗示说,如果你停下脚步,那就意味着你停止了为生存而挣扎。可宇宙中或许还存在更加严酷的世界,人类最先进的技术对它也无计可施;环境永远都是敌人,要想活命,只能发明更尖利的工具,建立更强大的帝国,只能与环境殊死搏斗。那种环境中所包含的威胁绝不会简单。极端的气候与自然灾害要么杀了你要么拿你没办法,而一旦你征服它们——或者适应它们——你就不必再把它们放在心上。不,世上只有一种环境因素,其重要性永远不会降低,那就是某种懂得反击的因素。它们会不断以更新颖的战略对抗你的新战略,迫使你为了保命而不断进步。说到底,除了智慧的敌人,一切敌人都毫无意义。

假设最好的玩具最后的确会落到那些时刻牢记生命就是与聪明的敌人作战的生物手里,那么以这一条来推测,一个能制造机器在恒星间旅行的种族,你觉得会是什么样的?

论证十分简单明了。它甚至可能为历史学家赢得胜利——只可惜这类争论从不以逻辑定胜负,可惜那个空虚无聊的种族已经把大奖颁给了费米。在大多数人眼里,历史学家的范式太过丑陋、太过达尔文主义;再说这种事情反正也没人在乎了。就连《卡西迪观察》新近发表的重大发现也没能改变什么:大熊波江座有个泥巴球,大气中含氧,那又怎么样呢?它在四十三光年之外,而且沉默得很。假如你想要会飞的吊灯和外星弥赛亚,在天堂里,这种东西你爱造多少有多少。假如你喜欢睾丸激素和射击练习,大可以创建一个充满了外星怪物的来生——怪物的模样可以十分恐怖,而且准头奇差无比。假如单单外星智慧这个念头已经威胁到你的世界观,你还可以打造一个虚拟星系,到处是空荡荡的地产,静候虔诚的地球朝圣者大驾光临。

天堂里什么都有,而你离它只差十五分钟的小手术和一个颈部插口。真实的飞船空间狭小、气味难闻,受这份罪跑去土卫二看看绿藻,值得吗?

于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第四个部落——对一切都无所谓的天堂居民。萤火虫出现后,他们集体手足无措。

于是他们派我们出去,并且——为了对历史学家念叨不休的咒文表示一点点迟来的尊敬——还派了一个战士以防万一。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拥有星际旅行技术的种族,假如对方抱有敌意,地球的孩子里有人能同它们一争高下吗?这是很可疑的。不过我看得出,贝茨的存在仍然带给大家安慰,至少对船上的人类成员如此。如果你必须赤手空拳对抗智商高达四位数的愤怒暴龙,身边有个受过训练的战斗专家总不会有什么害处。

最不济,她至少能用手边的树枝做根尖头的棍子。


“我发誓,如果最后咱们这伙人全让外星人给吃了,那准是博弈理论教的功劳。”萨沙道。

她来厨房拿一块蒸粗麦粉砖,我则是为了咖啡因。其他船员分散在拱顶与制造车间之间,我俩基本算是独处。

“语言学家不用博弈理论?”我知道情况并非完全如此。

“我们不用。”而其他语言学家都是无能之辈。“博弈理论的问题在于,它假定所有参与者都是理性的利己主义者。可人类根本不是理性的动物。”

“过去的博弈理论确是如此,”我承认,“但如今它还考虑到了社会神经学的因素。”

“人类的社会神经学,”她对着砖块的一个角咬下去,然后包着满嘴的小麦粉继续往下说,“博弈理论就这么点用处。理性的参与者,或者人类参与者。现在让我天马行空随便猜猜,猜猜这两条是不是也适用于那东西。”她挥挥手,指向藏在隔离壁背后的某个虚构的外星人原型。

“它的确有局限,”我承认,“但据我想,手头只有这个,你也只能凑合着用。”

萨沙冷哼一声:“也就是说,如果你不能搞到一张真正的蓝图,那就找本下流的打油诗,照着它来建造你梦中的房子。”

“也许你说得有理,”说完这话我又忍不住辩解道,“不过我发现它其实挺有用。在某些你意想不到的领域。”

“当真?举个例子来听听。”

“生日。”这话刚一出口,我立刻后悔不迭。

萨沙的嘴巴不嚼了。她眼睛后头有什么东西在明灭,几乎像是频闪,仿佛其他几个自我竖起了耳朵。

“接着说。”我能感到四合体全员都在倾听。

“没什么大不了,真的。只是举个例子。”

“那好。跟我们讲讲。”萨沙朝我偏偏詹姆斯的脑袋。

我耸耸肩,没必要小题大做。“好吧,按照博弈理论,你永远不该告诉别人自己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我没听明白。”

“这是一种导致双输的主张。不存在获胜的策略。”

“你什么意思,策略?那是生日呀。”

我也曾试着跟切尔西解释这个问题,她的回答跟萨沙一模一样。听着,我说,如果你告诉人家自己的生日,结果当天谁也没有任何表示,那就等于是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或者他们也可能会为你办个派对,切尔西回答道。

那样的话,你不会知道他们是出于真心,还是他们本来宁愿什么也不做,只不过是你们之前的交谈让他们觉得内疚,结果只好做点什么。可如果你谁也不告诉,然后没人为你庆祝,那你就没有理由难受,因为毕竟事先谁也不知道。而如果真有人请你喝一杯,你就知道对方是真心实意的,因为如果人家不是真心喜欢你,就不会大费周章地打听出你的生日,为你庆祝。

当然,这种东西四合体比切尔西更明白。我无需用语言加以解释:我只需要抓过感控中心,绘制出报偿矩阵,竖列上是告诉/不告诉,横行是庆祝/不庆祝,成本与收益的黑白逻辑就在方块之间,无可辩驳。这其中的数学无懈可击:想要获胜,唯一的策略就是隐瞒。只有傻瓜才会四处宣扬自己的生日。

萨沙看着我:“这东西你还给别人看过吗?”

“当然。我女朋友。”

她扬起眉毛:“你有过女朋友?真人?”

我点点头:“过去。”

“我是说在你给她看了这东西之后?”

“嗯,对。”

“嗯哼,”她的目光回到报偿矩阵上,“只是好奇,席瑞。她当时什么反应?”

“她没什么反应。刚开始没有。然后——唔,然后她哈哈大笑。”

“这女人着实比我强,”萨沙摇摇头,“换作是我,当场就甩了你。”


我每晚例行沿船脊往前散步健身:一趟令人愉悦、如梦如幻的单自由度行程。我飘过舱门与通道,张开双臂,在旋转舱柔和的气旋中打转。贝茨在我周围绕圈奔跑,将皮球扔向甲板与隔离壁,舒展身体拦截在模拟的扭矩重力场中沿曲线反弹的皮球。少校漏接了撞上一架楼梯井的玩具,她的咒骂声追在我身后,随我穿过从墓穴通向舰桥的针眼。

我在快走到穹顶时刹车,前方轻柔的交谈声让我停下了脚步。

“它们当然很美,”斯宾德嘟囔道,“它们是星星。”

“而我猜我不是你分享这景色的第一人选。”詹姆斯说。

“你以微弱差距排名第二。不过我跟蜜儿有个约会。”

“她没跟我提过。”

“她不会什么都告诉你。你可以问问她。”

“嘿,这具身体可是服了抗力比多药的。哪怕你的身体没有。”

“别这么龌龊,苏。性爱只是爱的一种,呃?古希腊人曾经确认了四种形式。”

“哈。”这回绝对不是苏珊,不再是了。“一群鸡奸犯,早料到你会把他们的话当圣旨。”

“妈的,萨沙。我只想在鞭子抽下来之前跟蜜儿单独待上几分钟而已……”

“这也是我的身体,艾克。你也许愿意把眼珠子从我胸上挪开?”

“我只想聊聊天,好吗?单独聊聊。过份吗?”

我听见萨沙吸了一口气。

我听见蜜雪儿把气呼出来。

“抱歉,小子。你知道四合体是什么样的。”

“谢天谢地。每次我想碰个面都要熬过一场集体审核。”

“那么幸好她们都喜欢你。”

“我还是觉得你该搞个政变。”

“或者你可以搬进来跟我们一起住。”

我听见身体轻微碰触的窸窣声。“你过得怎么样?”斯宾德问,“还好吗?”

“挺不错。重新活过来,过了这么长时间,我想我终于适应了。你呢?”

“我嘛,不管死多久,我还是原来那个笨蛋。”

“你还不算太糟。”

“怎么,多谢。尽力而为罢了。”

短暂的沉默。忒修斯静静地哼着歌。

“妈妈说得没错,”蜜雪儿道,“它们的确很美。”

“你看到的它们是什么样子?”说完斯宾德觉得有些不妥:“我是说——”

“它们——它们有很多刺,”蜜雪儿告诉他,“当我转过头,就好像一片很细很细的针,波浪般滚过我的皮肤。不过一点都不疼。只稍微有些刺痛。几乎像是过电的感觉。非常美妙。”

“真希望我也能体验一次。”

“你的界面完全可以做到。只需要绕开视觉皮层,接一台照相机到顶叶就成。”

“那只能告诉我机器对图像的感觉,仍然无法体验你的感觉。”

“艾萨克·斯宾德,你真是个浪漫主义者。”

“哪儿的话。”

“你并不想知道。你希望它保持神秘。”

“这地方已经有太多神秘了,你还没发觉吗?”

“嗯,但对它们我们无能为力。”

“情况很快就会改变。用不了多久大家都会累趴下。”

“你这样想?”

“毫无疑问,”斯宾德道,“到目前为止我们都只是从远处偷看,对吗?等我们靠近些,拿棍子稍微一戳,保证各种乐子都会冒出来。”

“对你来说也许如此。那么多有机体,中间肯定能找着些生物学的东西。”

“一点不错。我给它们检查身体的时候,你就跟它们聊天。”

“这可说不准。我是说,你关于语言的看法其实有些道理,尽管再过一百万年妈妈也不会承认。说到底,语言其实是一种迂回。就好像用烟雾信号来描述梦境。这很高尚,或许是身体所能进行的最高尚的行为,但如果你想把日落转化为一连串的哼哼呀呀,这个过程中肯定会失去些什么。它有局限性。有可能它们根本就不使用语言。”

“不过我敢打赌它们肯定用的。”

“当真?一直批评语言效率低下的不就是你吗?”

“只在我故意惹你动怒的时候。至于想让你动情的时候——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他为自己的幽默哈哈笑。“说真的,要不然它们能用什么交流呢?心灵感应吗?要我说,过不了多久你就会被象形文字淹到头顶,而且你还会用创纪录的速度破解它们。”

“你真贴心,不过我拿不准。大部分时间我连朱卡都破解不了。”蜜雪儿沉默片刻。“有时候他真教我困惑。”

“不止是你,还有另外七十亿地球人。”

“没错。我知道这很傻,可每次他不在跟前,我都忍不住琢磨他究竟藏在什么地方。然后每次他出现在我跟前,我又觉得我该找个地方藏起来。”

“他让我们毛骨悚然也不是他的错。”

“我知道。但这对士气可没什么帮助。找个吸血鬼来坐镇,这是哪个天才想出的主意?”

“那你想给他安排个什么职务,呃?你愿意对他发号施令吗?”

“不止是他的举止。还有他说话的方式。完全不对头。”

“你知道他——”

“我指的不是永远使用现在式,也不是指那些个喉塞音。他——你知道他怎么说话的。太简短了。”

“很有效率。”

“很有人为的痕迹,艾萨克。他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还聪明,可有时候他说起话来,就好像只懂得五十个单词似的,”蜜雪儿轻哼一声,“时不时说个副词什么的难道会要他的命吗?”

“啊。不过你身为语言学家才会这样说,你总是无法理解,为什么有人竟不愿沉醉于纯粹的语言之美,”斯宾德夸张地哼哼几声,“我嘛,我是个生物学家,所以觉得这一切都很正常。”

“当真?那么切割青蛙的伟大智者啊,烦你解释给我听听。”

“很简单。这些吸血怪物是过境型,而不是定居型。”

“这话到底——哦,都是虎鲸,对吧?用口哨声交流。”

“我说了,忘掉语言。想想生活方式。定居型虎鲸吃鱼,对吗?它们喜欢一大堆群居在一起,也不怎么挪窝,总在讲话。”我听到一丝动静,想象斯宾德往前凑了一步,一只手搭上蜜雪儿的胳膊。我想象他手套里的传感器正向他报告,告诉他对方有什么感觉。“至于过境型——它们吃哺乳动物。海豹、海狮,都是些聪明的猎物。非常聪明,一旦听到鲸鱼尾巴拍水的声音或者相互交流的咔嗒声,它们就会躲起来。所以过境型的虎鲸全都鬼鬼祟祟的,懂吗?一小群一起狩猎,四处游弋,闭紧嘴巴,免得被猎物察觉自己的踪迹。”

“而朱卡就属于过境型。”

“那家伙的本能告诉他,在猎物周围要保持安静。每次他开口说话,每次他让我们看见他,他都在跟自己的脑干搏斗。也许他的确不是世上最有煽动力的演说家,不过我们也不该为这个苛责那老家伙,呃?”

“每次做简报的时候,他都在压抑吃掉我们的冲动?这可真让人安心。”

斯宾德轻声笑了。“多半没有那么糟。我猜即使虎鲸也有放松警惕的时候,比方说进食以后。肚子饱饱的还有什么必要偷偷摸摸,呃?”

“那么说他并不是在跟脑干搏斗,只不过是肚子还没饿。”

“很可能二者都有。脑干永远不会完全退场,你知道。不过让我告诉你一件事,”斯宾德语调中的玩笑之意略微减退,“如果萨拉斯第偶尔想在自己的营帐里主持简报会,我对此绝不会有任何意见。可如果哪天我们完全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那时候你就该小心提防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终于可以承认:我嫉妒斯宾德同女性打交道的手腕。他被切成碎片,还移植了假体,他只不过是一大团又高又瘦的物质,总在抽搐,总在颤抖,他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皮肤,然而不知怎的,他竟能显得——

富有魅力。就是这个。魅力。

作为社交生活的必需品,魅力这东西早已过时,它同双人非模拟的性配对一样,逐渐淹没在了历史的故纸堆里。但就连我也尝试过非模拟的性。而假如当时我拥有斯宾德那种自嘲的技能,那可就太好了。

特别是在跟切尔西的关系开始分崩离析的时候。

当然,我也有属于自己的风格,也会试着以自己独特的方式施展魅力。我和切尔西经常为诚实和情感操纵这种事吵架;有一次吵架后我突然想到,也许一点点异想天开的幽默感能有所帮助。我渐渐怀疑切尔西压根不理解性政治。没错,她曾经以编辑大脑为生,但没准她只是把那些线路死记硬背下来,完全没有思考过它们最初是如何产生的,也没有思考过塑造它们的终极原理——自然选择。或许她真的不知道我们是进化道路上的敌人,不知道一切男女关系都注定要失败。假如我能把这些真知灼见悄悄塞进她脑子里——假如我能靠魅力绕开她的防御——也许我们就能继续走下去。

于是我开始思考,并且想出了一个完美的点子来帮她提升。我为她写了一篇睡前故事,混合了诙谐与温情,足以消除她的敌意,我给它起名叫:

卵子发生福音

太初有配子。然虽有性,啊,却无性别,生命平衡。

上帝说:“要有精子。”于是某些种子便缩小体型,造价转廉,充斥了市场。

上帝说:“要有卵子。”于是另一些种子便受到精子带来的折磨。并且,啊,它们极少能结出果实,因精子并不予合子食物,唯体积最大的卵子能弥补食物之短缺。于是随时间流逝,它们越长越大。

上帝将卵子置于一子宫中,命曰:“在此等候:汝之体型使汝难于驾驭,精子须至汝房中寻汝。自今日起汝将在内部受精。”事便这样成了。

上帝对配子道:“汝结合之果实可居于一切地、取一切形态。它可呼吸空气与水与海底热泉之硫磺。但自时间之始,吾仅有一条诫命,汝万勿忘记:播撒汝之基因。”

于是精子与卵子进入世间。精子道:“我既众且廉,假使我多多播种,必能实现上帝之计划。我将不断搜寻新的配偶,并在其孕后将其抛弃,因世上子宫甚多,时间却甚少。”

然卵子道:“啊,生育之负担着实沉重。我腹中之肉仅一半属我,我却须孕育它、喂养它,即便它已离开我腹中之屋。”(因彼时卵子的许多后代已内流热血,外披毛皮。)“我仅能孕育少量子女,须全情奉献,护佑他们始终。我要让精子相助,因原是他害我陷于此等境地。即便他时时挣扎,我亦不能许他走失,更不许他与我的对手同榻而眠。”

精子为此十分不乐。

上帝但笑不语,因他的诫命使精子与卵子彼此为敌,直至其本身已无用之日,仍将如此。

一个周二傍晚,天色幽暗,灯光完美,我带了花给她,并向她指出这项古老的浪漫传统有多么荒谬——切下另一个物种的生殖器,作为交配前的贿赂赠予情人——然后在我们准备上床之前,我为她背诵了自己撰写的小故事。

我至今也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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