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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视  作者:彼得·沃茨

“各种动物安居于此。偶尔还有几个恶魔。”

——伊恩·安德森[Ian Anderson,英国歌手。《鲶鱼复活》是其担任主唱的乐队Jethro Tull的第十八张录音室专辑。],《鲶鱼复活》


第三波,这是他们给我们取的名字。所有的一切都装在这一艘飞船里,我们从模拟器紧急毕业,进入漆黑细长的超前沿原型机内部,比原计划整整提前了十八个月。天幸地球的经济强健得可怕,否则这样去折腾时间表,准要害得四个国家、十五间跨国公司破产倒闭。

前两波走得更急。我对它们的情况一无所知,直到简报开始前三十分钟,萨拉斯第才将相关数据释放到感控中心里。然后我开始接收:各种经历涌入我的嵌入设备,漫过我的顶叶皮层,高密度的快进,无比壮丽。时至今日我仍能唤出这些数据,同它们被记录的那天同样清晰。我就在现场。

我就是它们。


我无人驾驶。我是个消耗品。效能提到最高,其他的一切全部丢弃,我只是一台反物质传送驱动器,外加两部相机固定在前端,以好多个G的速度前进,足以将血肉之躯变成果冻。我全速奔跑,快乐地冲向黑暗,我的双胞胎兄弟就在我右舷两百公里处,两道介子尾气推动我们接近相对论的极限。此时此刻,可怜的老忒修斯还没爬过火星。

我们已经把整整六十亿公里抛在身后,这时任务管控中心关闭了龙头,让我们靠惯性滑行。那颗彗星仿佛一个冰冻的奥秘,在我们眼前越变越大,它像一座灯塔,信号如探照灯般扫向空中。我们唤出基本的感官,我们的目光在一千个波段上压向它。

我们的整个存在都是为了这一刻。

我们看见一种不规则的抖动,显示最近曾发生碰撞。我们看见了伤痕——曾经长满痤疮的表面被液化,之后又重新冻结,形成一大片平滑的冰面。它还很新,疑犯不可能是我们背后那轮虚弱的太阳。

我们看见了天文学上绝不可能出现的一幕:一颗彗星,却带着精铁的心脏。

我们从本斯—考菲德身侧滑过,它正唱着歌。不是对我们唱;它一直无视我们,我们接近和通过时都一样。它的歌声是为别人准备的。也许某一天我们会遇到它的观众。也许它们正在前方那凄凉的荒野中等待我们。任务管控中心将我们的身体翻转,好继续盯着目标,尽管再获取任何信息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他们还在做最后的努力,也不管我们的信号在静电噪音中越来越微弱。我能察觉他们的沮丧,他们迟疑着不想放开我们;有一两次,他们甚至问我们能不能想想办法,把推力与引力混合,好在本斯—考菲德附近多停留片刻。

可是只有娘娘腔才会减速。我们正朝着星星飞去。

别了,亲爱的本斯—考菲德。别了,任务管控中心。别了,太阳系。

咱们热寂时再会。


我们小心翼翼地靠近目标。

我们第二波一共三个——比前任慢些,但仍然无限快过任何血肉之躯。我们的载荷拖慢了我们的脚步,同时也使我们几乎无所不能。我们看得见每一个波长,从无线电到宇宙弦。我们拥有独立自主的微型探测器,可以测量主人预见到的任何东西;即便遭遇他们没能预见到的情况,舰载小型装配线也能以原子为原料建造工具,对其进行评估。我们从身边搜刮原子,再混合身后的离子束:推力与物质在我们肚里堆积。

这些多余的质量拖慢了我们的速度,但这还比不上中途制动带来的损失。旅途的后半程我们需要不断对抗第一次制动的冲力。这样的旅行方式自然效率欠佳。如果时间不那么紧,我们可以很容易达到某种最佳速度,或许还会绕着某个适宜的行星飞行一圈,多争取一点点动力,那样一来就可以基本靠惯性滑行。然而时间紧迫,所以我们在两头都点燃了推进装置。我们必须抵达目的地;飞过头的代价我们付不起。我们绝不能像第一波那样,以神风特攻队的劲头一跃而过。它们仅仅瞥了眼大体布局,而我们却必须把每一粒尘埃都描绘清楚。

我们必须更有责任心。

现在我们开始朝轨道减速,我们看见了它们看见的一切,此外还有许多别的东西。我们看见了那些伤疤和那不可思议的铁核,我们听见了歌声。我们还在彗星那冰冻的表面底下看见了人造结构,看见了渗入地形的建筑。距离还是太远,我们没法眯起眼睛瞧个仔细;雷达也太老迈,辨不清细节。但我们很机灵,而且我们一共三个,在天空中隔得很开。三台雷达源发射的电波可以通过校准聚集到某个事先确定的汇合点——而这三重回声,这混合而成的全息图,足可以将解析度提高百分之二十七。

我们才刚刚将计划付诸实施,本斯—考菲德的歌声就戛然而止。下一个瞬间我瞎了眼睛。

这只是暂时的偏差,是过滤器反射性地增大了功率,以对超载做出补偿。几秒钟之后我的雷达阵列就重新上线,系统诊断一路绿灯。我联系了两个同伴,确认它们也经历了相同的断点和相同的恢复。我们的所有功能依然完全正常,只除了探测到周围离子密度突然增加,也不知这是否是感应器故障制造的某种假象。我们已经准备好继续调查本斯—考菲德。

唯一的问题在于,本斯—考菲德似乎消失了……


忒修斯并未搭载通常意义上的船员——没有驾驶员、没有工程师,也没人清洁甲板,这些任务机器人更在行,而且比我们更节省资源。如果某些尚未飞升的人类需要假装自己并非全无用处,如果他们想要当个多余的下级船员,那就让他们拖累别的船去,让他们去感染那些只为商业利益所驱动的飞船。我们来到这里只有一个原因:至今没人优化过与外星人进行第一次接触的软件。忒修斯搭载着世界的命运,驶向太阳系的边缘,它不会为自尊心浪费丝毫质量。

我们现在聚集在这里,补充过水分,拾掇得干干净净。艾萨克·斯宾德的任务是研究外星人。四合体——苏珊·詹姆斯以及她的三个次级人格——负责与它们交流。阿曼达·贝茨少校来作战——假使需要作战的话。朱卡·萨拉斯第则指挥我们所有人。眼前的形势仿佛一盘多维象棋,只有吸血鬼才能看得明白,而我们就是他手里的棋子。

他安排我们围坐在会议桌旁。沿公共区放置的会议桌微微弯曲翘起,与弧线形的甲板永远保持着些许距离。旋转舱内部布满凹面,如果大脑宿醉未醒,又不曾提高警惕,就很容易被它糊弄,以为自己正透过鱼眼镜看世界。考虑到我们这些新晋不死族的需要,目前的旋转仅仅制造五分之一个标准重力。不过这只是热身。六个钟头之后舱中的重力水平就将达到二分之一个G。而且每二十四小时我们都必须在这里待上十八个钟头,直到飞船认定我们完全恢复为止。今后的几天里,自由落体运动会是十分珍贵稀罕的玩意儿。

光线汇成的雕塑出现在桌面上。萨拉斯第本可以直接把信息传输到我们的嵌入设备——整个简报都可以通过感控中心完成,根本不需要真的把所有人集中到一起——可如果你希望确保每个人都全神贯注,这样自然最好。

斯宾德凑过来,密谋似的跟我窃窃私语:“也没准这吸血怪物就喜欢看这么多生肉挤挤挨挨聚在一块儿,呃?”

不知萨拉斯第有没有听见,反正就连我也看不出他有任何反应。他把眼睛藏在黑色的玻璃眼镜背后,伸手指指图形中心那黑暗的心脏地带,“大朝型天体[以日本埼玉大学天文学教授大朝由美子(Yumiko Oasa)之名命名,目前尚未获得学界正式承认。这类天体发射红外线,比褐矮星更暗,质量是木星的三到十三倍。]。红外线发射体。甲烷级别。”

从模拟图像上看,它仿佛——仿佛虚空。我们的目的地是一个黑色的圆盘,一圈没有星星的地方。事实上它比木星重十倍还多,直径也大了百分之二十。它就在飞船的正前方:太小,无法发光;太远,不能反射远方的太阳光;太重,不可能是巨型气体行星;太轻,不可能是褐矮星。

“这东西是什么时候发现的?”贝茨捏紧一只手里的橡胶球,指关节开始泛白。

“X射线峰值出现在2076年微波扫描期间,”比天火坠落早六年,“从未证实,也未再现。类似L型矮星制造的扭曲。但能制造如此效果的物体必然很大,理应可见,该方向的天空却漆黑一片。国际天文学联合会称它为统计意义上的人造体。”

斯宾德的眉毛挤到一处,仿佛两只毛毛虫搭上了线。“为什么现在又对它感兴趣了?”

萨拉斯第闭着嘴微微一笑。“天火坠落后,元数据库变得——拥挤。所有人神经紧张,拼命寻找线索。本斯—考菲德爆炸后——”他从喉咙深处发出弹舌音,“发现那个峰值或许的确出自某种亚矮星,如果磁气圈的扭曲够大。”

贝茨:“被什么扭曲?”

“不知道。”

萨拉斯第为我们介绍背景情况,一层又一层统计数据在桌面上累积:尽管有确定的方位和半个世界的注意力,这东西仍然躲过了人类的侦查,只是靠了最最彻底的研究才终于发现了它。望远镜拍下一千张快照,层层相叠,再用上整整一打滤镜,这才从静电中发现点东西,正好位于三米波段之下、位于确定与否的边缘。在无比漫长的时间里,它甚至说不上真实存在:直到忒修斯靠近到足以使波形崩塌的距离之前,它都不过是概率曲线上的一个幽灵。

地球上的制图学家管它叫大本。忒修斯刚驶过土星的轨道,它就出现在余差里。换了别的任何飞船在旅途中发现它,都会拿它毫无办法:它们不可能有足够的燃料前去一探究竟,只能灰头土脸地回家去。然而忒修斯却能扭转乾坤,因为它那越往远处越纤细的燃料线一直伸回到太阳。我们在梦中改变航向,而伊卡洛斯反物质流则像一只追踪猎物的猫,一路跟上,以光速为我们提供食物。

现在我们到了这儿。

“真够运气的。”斯宾德咕哝道。

桌子对面的贝茨抖了抖手腕,皮球飞过我的头顶。我听见它撞上甲板弹开(不,不是甲板,我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纠正道:扶手)。贝茨问:“也就是说我们认为本斯—考菲德是为了转移我们的注意力?”

萨拉斯第点点头。皮球从头顶上方弹回我的视域之内,它在旋转舱微弱的重力场中画出几条诡异而违反常理的抛物线,接着暂时消失在船脊上的管线束背后。

“也就是说它们不希望被人打扰。”

萨拉斯第十指交叉,转身面对她:“这是你的建议?”

她倒是希望如此。“不,长官。我不过是说部署本斯—考菲德需要大量的资源和精力。无论它是谁的手笔,对方显然想隐姓埋名,而且拥有足够的技术来确保这一点。”

皮球最后一次反弹,然后摇摇晃晃地滚回公共区。贝茨从座椅里半跳起来(她在半空中飘了一小会儿),勉强在皮球经过时把它抓住。她的动作仿佛初生的小兽,很不协调,部分是因为自转偏向力,部分是因为身体仍然有些僵硬。但话说回来,才四个钟头,这已经很了不起了。其他几个人类才刚刚能走呢。

“说不定对它们来说这一点不麻烦,呃?”斯宾德自言自语道,“说不定只是举手之劳。”

“如果是这样,那它们或许并不那么仇外,但科技水平却远远超出我们之前的推测。我们不应当贸然行事。”

萨拉斯第的目光回到闪闪发光的图像上:“嗯?”

贝茨用指尖揉捏抓回的皮球:“奶酪总落进第二只老鼠嘴里。我们最先进的侦查设备浪费在了柯伊伯带,没错,可我们也没必要瞎着眼往里摸。我们可以派自己的机器人沿不同的轨道向它靠近。暂停行动,在附近守候,至少先弄清对方是敌是友。”

詹姆斯摇摇头:“如果它们是敌人,大可以给萤火虫装满反物质了事。或者拿个大家伙代替那六万个小东西,光撞击的冲力就能解决我们。”

“萤火虫只代表最基本的好奇心,”贝茨道,“谁知道它们是不是喜欢自己看到的东西?”

“要是这所谓的烟幕弹理论压根就是一团狗屎呢?”

我扭过头去,一时有些吃惊。这话出自苏珊·詹姆斯之口,但说话的人却是萨沙。

“你要真想藏起来,就不会拿该死的烟花把天点个透亮,”萨沙继续说道,“既然没人在找你,你就不需要烟幕弹,而且只要你别主动冒头也就不会有人来找你。真那么好奇,偷偷塞进一个间谍摄像头不是简单得多。”

“有被发现的危险。”吸血鬼委婉地说。

“你还不知道吗,朱卡,萤火虫好像也没躲过咱们的眼——”

萨拉斯第把嘴张开又闭上。两排尖牙一闪,啪地合到一起,声音清晰可闻。桌面上的图像映在他的护目镜上,一组翻滚、扭曲的彩色图画占据了眼睛的位置。

萨沙闭上嘴巴。

萨拉斯第继续往下讲:“它们为速度牺牲隐蔽性。等你明白过来,它们已经得到想要的东西。”他的声音很安静,饱含耐心,仿佛一个吃饱肚皮的掠食者正在向愚蠢的猎物介绍游戏规则:我搜索你的时间越长,你逃脱的希望就越大。

但萨沙早逃了。她的表征像一群惊慌失措的八哥一般散开;等苏珊·詹姆斯再次张开嘴巴,透过嘴巴说话的人又换回了苏珊·詹姆斯:“萨沙了解当前的范式,朱卡。只不过她担心这个范式可能不正确。”

“手头还有可供代替的范式吗?”斯宾德问,“更多选择?更长的保质期?”

“我不知道。”詹姆斯叹口气。“也许没有。只不过——只不过太奇怪了,它们为什么要主动误导我们?我本来希望它们只是——好吧。”她摊开双手。“多半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自我介绍处理得当,我敢说它们还是愿意交流的。我们只是需要更小心一点,也许……”

萨拉斯第从椅子里站起来,高高耸立在我们头顶:“我们过去。已知的情况不容继续拖延。”

贝茨皱起眉头,把皮球扔回之前的轨道。“长官,目前我们只知道前方是一个大朝发射体。我们甚至不知道那里有没有别的生物。”

“有,”萨拉斯第说,“它们等着我们。”

接下来的几秒钟谁也没说话。某人的关节在寂静中咔咔作响。

“呃……”斯宾德道。

萨拉斯第猛地伸出一只胳膊,看也没看,一把抓住了弹回来的皮球。“四小时四十分钟前,对方向忒修斯发射激光束。我们以相同的信号回应。对方无反应。我们苏醒前半小时探测器出发。我们并非两眼漆黑,但也不能再等。它们已经看见了我们。拖得越久,遭遇反制手段的危险越大。”

我看看桌上那毫无特征的黑色占位符:比木星还大,而我们竟看不见它。在那一大堆物质的阴影下,某种东西伸出手来,用一束激光碰了碰我们的鼻子,轻轻松松,却又精确无比。

这不会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

斯宾德说出了所有人的心里话:“这些你一直都知道?你现在才告诉我们?”

这一次微笑时,萨拉斯第张大了嘴巴,露出满口牙齿,仿佛在脸颊的下半部切开了一道口子。

或许这是掠食者的某种本能。他就是忍不住要玩弄自己的食物。


问题不在于他们的模样。过长的四肢、苍白的皮肤、尖利的牙齿、突出的下颚——这些都很打眼,甚至古怪,但却并不教人困扰、使人害怕。问题甚至不在于他们的眼睛。猫和狗的眼睛也一样会在黑暗中发光,我们见了却并不会瑟瑟发抖。

问题不在于他们的模样。问题在于他们的举止。

也许该怪条件反射。他们手脚活动时就像螳螂,长长的胳膊有着突出的关节,你心里很清楚,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从房间的另一头把你抓进手心里。当萨拉斯第看我的时候——真正的看,去掉护目镜,用他自己的眼睛——五十万年的历史在转瞬之间烟消云散。他已经绝种了,但这没有关系。我们人类已经走了这么远,我们已经强大到可以复活自己的噩梦为我所用,但这同样没有关系。基因拒绝任人糊弄。它们知道应该害怕什么。

当然,这一切你必须亲身体验才能明白。罗伯特·帕格里诺了解关于吸血鬼的全部理论,包括所有最琐碎的细节,然而虽然脑子里充满了各种技术参数,他却从来没能真正明白。

我们出发前他曾主动联系我,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花名册公布后我们的手表就开始过滤来电,只有专门列在通讯录里的人才会接通。我把帕格给忘了。切尔西的事情之后我们再没有说过话。我已经放弃了,以为他不会再理我。

但他却出现了。“嗨,豆荚人。”他微微一笑,小心翼翼地示好。

我说:“见到你很高兴。”因为遇到类似的情形大家都是这么说的。

“嗯,好吧,我在意识圈的新闻里看到你的名字。你可算是出名了,对于一个基准人类来说。”

“没什么了不起。”

“放屁。你是人类的先锋。是我们对抗未知的最初、最终和唯一的希望。我说,你可算给了他们点颜色瞧瞧。”他举起拳头晃一晃,代我表示胜利。

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早已成了罗伯特·帕格里诺的人生目标,而且他干得还挺不赖。依靠改造、强化和纯粹的顽固,帕格战胜了自然生产带给自己的全部缺陷。如今的世界,冗余的人口数量之巨,前所未有,而我们俩却仍然保持着过去那个时代的身份:干活的专业人士。

“听说你们由吸血鬼指挥,”他说,“这才叫以毒攻毒呢。”

“我猜算是预演。为真家伙做准备。”

他哈哈大笑。我想不出这话有什么可乐的,不过还是报以微笑。

看见他我确实挺高兴。

“那么,他们什么样?”帕格问。

“吸血鬼?我不知道。昨天才第一次见。”

“然后呢?”

“很难读懂。他有时候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周围的环境,似乎……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相信我,他心里清楚着呢。那些东西快得吓人。你知道吗?他脑子里能同时保持对内克尔立方体的两种看法呢。”

我对这个词儿有些印象,于是打开一个注解;眼前出现一张缩略图,是个熟悉的线框盒子:

盲视

我想起来了:经典的模糊幻觉。有时阴影面仿佛在前方,有时仿佛在后方。你盯着它看时那感觉就会前前后后地改变。

“我和你,咱俩只能看出它是这样或者那样,”帕格继续道,“吸血鬼可以同时看出这两种情况。你能想象这给了他们多大的优势吗?”

“还不够大。”

“这我承认。不过嘿,不就是某些中性遗传特征固定在了一小群个体的基因里,这也不是他们的错。”

“十字架障碍也能算是中性遗传特征?”

“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是中性的。自然界里有几个相交的直角?”他轻蔑地挥挥手,“无论如何,这无关紧要。关键在于从神经学的角度看,有很多事情人类是不可能做到的,他们却可以。他们可以同时持有多种世界观,豆荚人。我们需要一步步推导的事儿,他们一眼就能看出来,想都不用想。你知道,有几个基准人类能随口说出一到十亿之间的所有素数?这种屁事,过去只有少数几个孤独症患者干得出来。”

“他说话时从来不用过去式。”我喃喃道。

“啊?哦,那个,”帕格点点头,“他们从来不曾经历到过去式。对于他们那只是另外一条线。他们并不回忆,只是把事情重新活一遍。”

“什么,就像受到创伤后大脑里的闪回吗?”

“伤得没那么厉害,”他做个鬼脸,“至少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

“看来这就是你目前关注的焦点了?吸血鬼?”

“豆荚人,任何简历里带了‘神经’两个字的人,吸血鬼都是焦点中的焦点。我不过是正在写两篇组织学的论文。模式匹配感受器、墨西哥帽波函数、奖赏/无关数据滤镜。简单地说,就是眼睛。”

“唔,”我有些迟疑,“那东西确实让人心烦意乱。”

“可不是,”帕格会意似的点点头,“他们那反光膜,那种光泽。够吓人的。”他摇摇头,再次为记忆中的影像而惊叹。

“你从来没遇见过吸血鬼吧。”我猜测道。

“什么,活生生的?我愿意拿我的左眼去换。怎么?”

“关键不在于光泽。关键在于——”我拼命搜索合适的字眼——“那种态度,也许是。”

“没错。”片刻之后他说。“我猜有时候你非得亲身经历才行,呃?所以我才嫉妒你,豆荚人。”

“没什么可嫉妒的。”

“胡说八道。哪怕你永远找不到送来萤火虫的家伙,单那什么——萨拉斯第对吧?——也是千载难逢的研究机会。”

“对我来说纯属浪费。我档案里只有一个‘神经’,就在既往病史底下。”

他放声大笑:“反正就像我说的,我在头版头条看见你的名字,然后我就想,嘿,这家伙过两个月就要走了,我多半不该再傻等着他主动来电话。”

已经两年多了。“我以为肯定打不通。以为你把我拉进黑名单了。”

“哪的话。永远不会。”不过他垂下了眼睛,变得沉默。

“可你总该打给她。”最后他说。

“我知道。”

“那时她都快死了。你该——”

“当时来不及。”

他任由这谎言横亘在我们中间。

“无论如何,”最后他说,“我只想祝你好运。”这也并不完全是真话。

“谢谢。我很高兴。”

“狠狠踢它们的外星屁股。如果外星人有屁股的话。”

“我们只有五个人,帕格。算上候补的话九个。军力实在不算强。”

“只不过是一种表达方式,我的哺乳类兄弟。化解干戈。收起鱼雷。安抚毒蛇。”

举起白旗,我暗想。

“你肯定很忙,”他说,“我还是——”

“听着,你想聚一聚吗?在真实空间?我已经好久没去量子比特了。”

“我倒是很愿意,豆荚人。可惜我在曼科亚。切切割割工作坊。”

“什么,你是说身体在那儿?”

“前沿研究。老派做法。”

“真可惜。”

“反正,你忙你的去吧。我只是想,你知道——”

“谢谢。”我再次道谢。

“那,嗯,你知道。拜拜。”罗伯特·帕格里诺说。真要说起来,这就是他打电话的原因。

他认定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帕格一直为切尔西的结局责怪我。这很公平。我也一直为事情的开始责怪他。

他选了神经经济学,至少有一部分是因为亲眼看见自己童年的伙伴变成了豆荚人。我最终成了综合家,原因基本差不多。我们分道扬镳,真正碰面的次数也不多;我为他把人揍得头破血流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但罗伯特·帕格里诺依旧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唯一的朋友。

“你真得好好解解冻,”他告诉我,“而我正好认识一位女士,耐热手套玩得很转。”

“这多半是人类语言史上最糟糕的隐喻。”我说。

“说真的,豆荚人。她肯定对你有好处。一种、一种中和——把你稍稍带回群众的队伍里,明白?”

“不,帕格,我不明白。这人是谁?也是神经经济学家?”

“神经美学家。”他说。

“这种人现在还有市场?”我实在想象不出原因何在——爱人这种东西早就过时了,谁还会花钱请人调整自己跟爱人的适配度?

“市场很小,”帕格承认,“她基本算是赋闲在家。不过功夫还在,兄弟。触感至上主义。所有的关系都要两个人真正在一起,面对面。”

“我不知道,帕格。听着倒像是工作。”

“反正不像你的工作。她总比你那些该死的合成人要好相处些。她聪明又性感,而且很正常,只除了身体接触那一套。就连这也不算太变态,更像是一种可爱的盲目信仰。对于你说不定正好还有治疗作用。”

“如果我想要治疗,直接找治疗师就完了。”

“事实上那一套她也懂一点。”

“当真?”我忍不住问,“水平如何?”

他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谁的水平也没有那么高。关键不在这儿。我只是觉得你们俩应该会合得来。切尔西大概不会被你情感方面的毛病吓跑,这样的人可不多。”

“如今人人都有情感方面的毛病,你没发现吗?”他不可能没发现,过去几十年里,出生率一直在下降。

“我那是委婉的说法。我指的是你对与人接触的反感。”

“管你叫‘人’是委婉的说法?”

他咧嘴一笑:“那是另外一码事。咱俩老朋友了。”

“还是不必了,多谢。”

“太晚了。她已经出发,正往约定的地点去呢。”

“约定的——你这个大混蛋,帕格。”

“最大的。”

这就是为什么我会陷入一场冒昧的面对面交流。那是在贝丝与熊南面的一个真实空间会客厅,非直射的暗淡光线从桌边和座椅底下溢出,配色大胆,用了很多长波——至少那天下午如此。在这地方,基准人类尽可以装出一副能瞧见红外光的样子。

于是我也玩了一小会儿伪装的游戏,暗地里评估角落包厢里的女人:身材瘦长,十分美丽,半打不同的种族特征和谐共处,没有任何一种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她脸颊上有什么东西微微闪光,映衬在周围发生红移的光线里,就仿佛绿宝石色的断音符。一头乌木般的黑发肆意飘散,稍微靠近些便能看见发丝中有几缕静电发生器,正是它们制造出了轻盈飘逸的幻觉。她有着血红色的皮肤,不过在正常光线下它无疑会变回流行的奶油色,这是混血人种的骄傲。

她挺迷人,不过在这种光线底下谁都不会差;波长越长,柔焦效果就越强。交媾房从不安装荧光灯,这自有其道理。

别上当,我告诉自己。

“切尔西。”她说。她的小指停在桌面内置的药物触冲器上。“曾经的神经美学家,托了超前沿的基因与机械技术的福,如今已化身为依附主体经济的寄生虫。”

她脸颊上的光斑懒洋洋地拍打翅膀:那是个纹身,一只生物冷光蝴蝶。

“席瑞,”我说,“自由执业的综合家,服务于将你变成寄生虫的基因与机械技术。”

她朝空座挥挥手。我坐下来,迅速评估面前的系统,以求在礼貌允许的限度内尽快断开连接。她双肩的姿态说明她喜欢有光的空间,并且不好意思承认。蒙纳汉是她最欣赏的艺术家。她自认为是个崇尚自然的姑娘,因为这些年来她一直使用化学催情剂,尽管编辑神经突触要来得更容易些。她时常陶醉于自身的矛盾之处:她以编辑思维为生,却又认为电话会剥夺人性,因此对它充满怀疑;她生来多愁善感,却又惧怕单方面的感情,并且绝不肯让这两种倾向妨碍自己。

她挺喜欢自己眼中的我。同时对此也有些害怕。

切尔西指指我这边的桌面。几块触摸板闪着柔和的光芒,仿佛一组蔚蓝色的指纹,在血红色的灯光中显得有些突兀。“麻药还不错。环上多出十个羟基,好像是。”

批量生产的神经药物对我没什么效果;它们瞄准的是普通大众,这些人脑子里的肉比我多得多。我碰碰其中一个触摸板,但也只是做做样子;我几乎没有感受到任何刺激。

“好吧。综合家。把无法理解的事情解释给漠不关心的人听,对吗?”

我配合地露出微笑:“更准确地说,是为取得突破的人与从中获益的人搭建桥梁。”

她还以微笑。“那么你是怎么做到的?那些人,那些经过优化的额叶和增加的附件——我是说,如果那些人根本无法理解,你又怎么理解他们?”

“因为在我眼中,其他人也同样难以理解,这点很有帮助,熟能生巧。”就是这个。这话应该能拉开一点距离。

我错了。她以为我在开玩笑。我能看出她准备追问更多的细节,关于工作的问题会引向关于我的问题,然后又会引向——

“告诉我,”我圆滑地说,“以重组人类大脑为生是什么样的?”

切尔西扮个鬼脸,随着这个动作,她脸颊上的蝴蝶神经质地拍打翅膀,双翼瞬间明亮起来。“老天,听你这么说,就好像我们把人变成僵尸似的。其实基本上是微调。改变对音乐或者饮食的喜好,你知道,优化配偶之间的兼容度。一切都是可逆的。”

“药物不能达到同样的效果吗?”

“恐怕不行。大脑的发展进程不同,变数太多;我们所瞄准的目标非常精细。但其实这也并不全是显微外科手术和电击突触。很多神经重构都可以采取非侵入性的方式,准能让你大吃一惊。有时你只需要以正确的顺序播放某些声音,或者调整一组图像的几何与情绪配比,只要处理得当,就能引发各种各样的连锁反应。”

“我猜这些都是新近才有的技术吧。”

“倒也不算很新。若论基本原理,韵律与音乐其实是一母同胞。我们只不过把艺术变成了科学。”

“没错,但具体是在什么时候?”不久之前,肯定是。多半就是过去的二十年间——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安静:“罗伯特提到过你手术的事。某种病毒性的癫痫,对吧?在你还是个小不点的时候。”

我从没明确地要求他保守秘密。再说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已经完全康复了。

再说了,帕格至今认定那次手术发生在另外一个人身上。

“我并不清楚具体细节,”切尔西柔声道,“不过就我听到的情况看,非侵入性技术不会有用。我敢说他们也是迫不得已。”

我努力压抑那个念头,可我做不到:我喜欢这女人。

就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某种东西,一种奇异的、陌生的情绪,它让我的椎骨放松下来。我背后的椅子突然舒服多了,那种感觉无法描述。

“反正,”见我总不作声,她有些慌乱,“自从市场掉了底就没怎么干过这活了。不过我喜欢跟人面对面倒的确是因为它,你明白我意思吧。”

“嗯。帕格提到过,你过性生活都是肉身相见。”

她点点头。“我是保守派。你没意见吗?”

我并不确定。在真实世界我还是处男,我跟文明社会广大群众的共同点不太多,而这就是其中之一。“原则上我猜没什么。只不过总觉得——总觉得付出与回报不成正比,你知道。”

“谁说不是呢。”她微微一笑。“真正的性伙伴可不是图层效果。对方总有那么多需要和要求,而你没法把它们编辑掉。既然有了更轻松的选择,大家自然对它敬谢不敏,你怎么好怪他们呢?有时候我不禁怀疑,为什么咱们的父母竟然没有分开?”

我怀疑的是为什么他们竟然能走到一起。我感到自己进一步陷进椅子里,并且再次为这奇异的新感受大惑不解。刚才切尔西说这里的多巴胺经过了微调。多半这就是原因。

她上身往前倾,并非故作姿态,也不是卖弄风情。在幽暗的长波中,她始终看着我的眼睛;在她的皮肤上,信息素与合成材料混合在一起,散发出柠檬般的气味。“但是,一旦你学会了,也有好处,”她说,“身体的记性非常之好。另外,你右手底下并没有触摸板,这你也知道吧席瑞?”

我低下头,发现自己的左臂微微往前伸,食指贴在一块触摸板上;趁我没留心,右手也模仿这个动作,食指徒劳地敲打着空空如也的桌面。

我把右手缩回去。“双向抽搐,”我坦白道,“一不注意,身体就会偷偷摆出对称的姿态。”

我等着她开个玩笑,或者至少扬起眉毛。可切尔西只是点点头,继续往下讲:“所以只要你愿意,我也愿意。过去我还从没跟综合家搅在一起过。”

“叫我职业嘴炮就行。我没那么要面子。”

“你似乎总知道该说什么,分寸刚刚好。”她朝我偏偏脑袋。“那么,你的名字。它有什么意义?”

放松。就是这个。我感到很放松。

“不知道。就是个名字。”

“唔,这可不行。要是今后咱们准备交换唾沫,你非得换个有意义的名字不可。”

我突然意识到我们的确准备这么干,我一不留神,切尔西已经做了决定。我可以立刻阻止她,告诉她这主意糟透了,并为我们之间的误会向她道歉。可这样一来我就要面对难过的眼神、受伤的感情还有自己的内疚,因为说到底,如果真没兴趣,那我他妈干吗还要来?

她这人似乎挺不错。我不想伤害她。

只一小会儿,我告诉自己。就当是一次体验好了。

“我想我要叫你天鹅。”切尔西道。

“那种水鸟?”我问。稍微有点矫揉造作,不过还不算太糟。

她摇摇头:“黑洞。天鹅座X-1。”

我朝她皱起眉头。其实我完全明白她是什么意思:那种致密的黑色物体,吸收所有光子,摧毁行进路线上的一切。

“真他妈多谢了。为什么?”

“我也不大清楚。你身上有种黑暗的东西。”她耸耸肩,然后咧开嘴,露出满口牙齿,给我一个大大的笑容。“不过是挺有魅力的那种。再说只要你同意,我可以帮你来一两次微调,这点小问题立马就能解决。”

后来帕格也勉强承认,或许我该把这话看成一个警报信号。真是活到老学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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