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视  作者:彼得·沃茨

“生命太短,无暇对弈。”

——拜伦[Henry James Byron(1835—1884),英国剧作家。引文出自他最著名的戏剧Our Boys。]


走进观象囊之后,他们从来不会关上身后的舱门。在那个圆顶下的每条轴线上,赤裸裸的太空都在一百八十度角上无尽延伸,在这里人类太容易迷失自我。他们需要如此多的虚无,同时也需要在虚无中找到一根锚:从后方透进来的柔和光线、从旋转舱吹来的微风、周围人和机器的声响。两者他们都需要。

我等着。他们的举止里透露出整整一打线索,一目了然;不等他们经过,我早已躲进了船首的气闸舱。我给了他们几分钟,然后蹑手蹑脚走向漆黑的舰桥。

“它们当然会提到她的名字,”只听斯宾德道,“它们只知道那一个名字。她告诉它们的,记得吗?”

“对。”蜜雪儿似乎并没有放心。

“嘿,当初说它们是中文屋的就是你们。你意思是你们弄错了?”

“我们——不。当然没有。”

“那它就不是真的在威胁苏珊,对吧?它没有威胁我们任何人。它根本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是以规则为基础的,艾萨克。它观察人类语言的使用,根据经验制作出一张流程图。结果不知怎么的,那些规则指示它用暴力威胁作答。”

“可如果它压根不明白自己说的是什么意思——”

“它的确不明白。它不可能明白。我们用了十九种不同的方式分析措辞,我们试过了不同长度的概念单元……”蜜雪儿深吸一口气,“但它攻击了我们的探测器,艾萨克。”

“杰克只不过是靠那些个电极什么的太近了,没别的。不过是划了条弧线。”

“这么说你觉得罗夏没有敌意?”

漫长的沉默——我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暴露了。

“敌对,”最后斯宾德道,“友好。我们学这些词都是为了应付地球上的生活,呃?在这地方我都不知道它们还有没有意义。”他轻轻咂嘴。“不过我觉得它也许类似于抱有敌意。”

蜜雪儿叹口气:“艾萨克,它根本没有理由——我是说,这完全讲不通。我们不可能拥有它想要的任何东西。”

“它说过它想要我们走开,”斯宾德道,“即便它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飘在空中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隔离壁背后。

“至少防辐射涂层坚持住了,”最后斯宾德道,“这总是个好消息。”他指的不仅仅是杰克,现在忒修斯身上也涂满了相同的东西。它害我们培养基的存量下降了三分之二,可对方耍弄起电磁波频谱来这样熟练,谁也不愿把希望寄托在飞船平时使用的磁场上。

“如果它们发动攻击,我们怎么办?”蜜雪儿问。

“在能学习的时候尽量了解它们。在能反击的时候尽量反击。”

“如果我们还有能力的话。看看这外头,艾萨克。我不管那东西是不是胚胎,你敢说我们不是力量悬殊、毫无胜算吗?”

“力量悬殊,当然。毫无胜算,永远不会。”

“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无论如何,任何战斗都能找到取胜的法子。”

“如果这话由我说出来,你会管它叫一厢情愿。”

“如果由你说出来,它的确就是一厢情愿。但现在是我在说,所以它就是博弈理论。”

“又是博弈理论。老天,艾萨克。”

“别急,听我说。你总是把外星人想象成某种哺乳动物,某种有关切之情的东西,会关心自己的投资。”

“你怎么知道它们不是?”

“因为如果你的孩子离你好多光年,你就不可能保护它们。它们得自己照顾自己,而宇宙又大又冷又危险,所以它们中的大多数都不可能熬过来,呃?所以你只能一口气拉他几百万个孩子,反正从概率上讲,总会有几个运气好的能撑过去,你就靠这个聊以自慰。这不是哺乳动物的思维模式,蜜儿。如果你想用地球上的东西跟它们相比,那么蒲公英更合适。或者,或者鲱鱼。”

一声柔和的叹息。“好吧,它们是星际鲱鱼。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不能把我们压扁。”

“但它们并不了解我们,我是说在遇上我们之前。在发芽之前,蒲公英种子不可能知道自己会遇上什么情况。也许一切都顺顺当当。也许它会遇上某种疯长的杂草。也许那东西会一脚把它踹到麦哲伦星系。它不知道究竟会怎么样,而世上的生存策略从来没有适用于一切情况的均码。任何一种策略,用在这个对手身上是杀招,对另一个却可能适得其反。所以最佳方案只能是按照概率混合多种策略。这是粒灌了水银的骰子,整体说来能带给你最高的平均收益,但总会有那么几回你手气太糟,选错了策略。这是参加游戏的代价。而这就意味着——这就意味着——不但存在着以弱胜强的可能性,从统计学的角度看它还必然会出现。”

蜜雪儿哼了一声:“这就是你的博弈理论?统计学的石头剪子布?”

也许斯宾德不知道石头剪子布是什么意思。他好一会儿没说话,时间足够他唤出注解;随后他像马一样咴咴叫起来:“石头剪子布!没错!”

蜜雪儿琢磨了半晌:“谢谢你的安慰,可除非对方盲目地赌概率,否则你所描述的情况不会出现。一旦提前知道对手是什么样,它们就根本不需要赌博。而对于我们,亲爱的,它们实在是太了解了……”

它们威胁了苏珊。指名道姓。

“它们并非无所不知,”斯宾德犟道,“而且只要信息不完整,我所说的原则都有效,它不仅仅适用于彻底无知的情况。”

“但在其他情形下,它的作用会减弱。”

“但至少还有些作用,而这就给了我们机会。牌技高超只能确保你整体的胜率,对于特定的某一局却不会有用,呃?拿到好牌的概率对谁都是一样的。”

“哦,原来我们玩的是这个,扑克。”

“只要不是象棋就该谢天谢地了。玩象棋我们是半点机会都没有的。”

“嘿,我们俩里头不是该由我扮演乐观的一方吗。”

“是你没错。我不过是欣然接受宿命的安排。我们都是半路插进这故事里来的,我们都会尽力往前赶,而且在一切结束之前我们都要送掉小命。”

“这才是我的艾萨克。最擅长勾勒注定失败的前景。”

“你也有可能会赢。把大势猜得最准的家伙就是赢家。”

“那么说这些的确只是你的猜测。”

“没错。缺乏数据就只好瞎猜,呃?而我们很可能是最先知道人类命运的人。要我说这已经等于进了半决赛,容易得很。”

蜜雪儿沉默了很长时间。她再次开口时,我完全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斯宾德也一样:“抱歉?”

“从韬光养晦到刀枪不入,这是你说的。还记得吗?”

“唔唔。罗夏的毕业典礼。”

“还有多久,依你看?”

“谁知道。不过我觉得这种事儿肯定逃不过我们的眼睛。所以我才认定之前并不是主动攻击。”

她一定是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因为等它真正发动攻击的时候,肯定不会似是而非地像个娘们儿一样扇咱们一耳光了事,”他告诉她,“那混蛋真动起手来,咱们会知道的。”

身后突然有某种动静。我在狭窄的通道中猛一转身,好容易才把尖叫声吞回肚里:某种东西刚刚扭动着消失在拐角,某种长着好些胳膊的东西,只一晃,转瞬间便无影无踪。

从来没有出现过。不可能出现。绝不可能。

“你听见了吗?”只听斯宾德问。不等蜜雪儿回答,我早已向船尾方向逃去。


我们已经降得很低,肉眼看见的不再是一个圆盘,连曲度都只能勉强觉察。我们正朝着一堵墙下落,沸腾的黑色雷雨云朝每一个方向延伸,直至那无限遥远的地平线。大本填满了半个宇宙。

而我们仍在坠落。

在下方很远之外,杰克伸出表面粗糙的壁虎式附着垫,抓紧了罗夏隆起的表面,设好营地。它向地下发射X光与超声波,手指轻叩提出问题,再倾听回音的解答;它还埋下了微型炸药,测量爆炸后的共振。它像播撒花粉般排出种子:数千个小型探测器与传感器,自带动力,全是些近视、蠢笨的消耗品。绝大多数都作为祭品献给了盲目的运气;一百个里只有一个能活得久一点,传回可用的遥测数据。

我们的前哨侦察兵在测量当地的环境,忒修斯则从空中航拍大比例尺地图。它也吐出数千个一次性探测器,让它们在空中散开,从上千个视角同时搜集立体数据。

在旋转舱中,情况一点点拼凑出来。罗夏的皮肤是百分之六十的超导碳纳米管,肚子基本中空,中空处至少有一部分包含大气,不过地球上的任何生命形态都不可能在那里坚持半秒钟。复杂多变的辐射和电磁力形态沸腾在整个构造体内外;如果没有护盾,某些地方的超强辐射能在瞬间把血肉之躯化为灰烬,而在相同的时间里,辐射较弱的地方则只会要你的命。到处都有带电粒子奔跑在无形的跑道上,速度达到相对论水平;它们从参差不齐的缺口喷涌而出,沿中子星强度的磁力曲线运动,在开阔地划出一道道圆弧,接着再次跳回黑暗中。偶尔某个隆包会肿胀、破裂,释放出大片大片的微粒子,在辐射带撒下孢子般的种子。关于罗夏,最贴切的比喻或许是一窝半裸的回旋加速器,一个个相互纠缠在一起。

除了那些吐纳带电粒子、无法通行的裂缝,罗夏表面再也找不到别的入口,无论下方的杰克还是上方的忒修斯都一无所获。距离不断接近,但我们仍然没有发现气窗、舱门或观察孔的影子。它们曾通过激光光束发出威胁,这意味着某种光学天线或窄波阵列,可我们连这也没找着。

冯·诺依曼式机械最主要的标志就是自我复制。罗夏是否符合这条标准?——它会不会在跨越某个临界点后发芽、分裂或生育?又或者这一步已经完成?答案仍然成谜。

同样需要解答的问题还有成百上千。最后——在所有的测量、推理、演绎和纯粹的瞎猜之后——我们进入了轨道,手头有百万条细节,却没有一个答案。在关键问题上,我们拿得准的只有一件事。

到目前为止,罗夏还没有开火。


我说:“我听着倒觉得它好像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猜这正是它想要的效果。”贝茨说。她并不同任何人交心,也不参与任何可能被偷听的私人对话。对她,我选择单刀直入。

忒修斯正在生一窝小崽子,每次两个。这些东西相貌丑陋,浑身装甲,体形类似压扁的鸡蛋,有人类躯干的两倍大小,而且装配了各种园艺工具:天线、光学端口、可收缩的线锯。武器孔。

贝茨正召集她的军队。这里是船脊底部,我们飘浮在主制造车间的舱门前。其实加工设备也可以直接把机器步兵吐到船甲下方的货舱里——反正投入使用前它们都会被存放在那里——但贝茨却硬要用肉眼挨个检查,然后才让它们从前方几米外的气闸舱进入货舱。大概是种仪式吧。军队的传统。如果某项缺陷能被肉眼发觉,那么它肯定连最低级的诊断程序也糊弄不过,这是毫无疑问的。

“没问题吗?”我问,“不通过你的界面操作它们?”

“它们自己就能把自己操作得挺好。指令不用在网络里来回传递,反应时间还能缩短些呢。我更像是预防性的安全措施。”

忒修斯低声咆哮,再次冲我们发起脾气。然后规避动作完成,船壳的颤抖一路传向船尾。我们计划进入一个赤道轨道,仅仅比罗夏高出几千米;最疯狂的是,切入轨道时,忒修斯将从增生带中央穿过。

其他人并不为此担惊受怕。“这就好像在高速车道上行驶,”萨沙对我的担忧不屑一顾,“想偷偷穿过马路对面你就死定了。你只能加快速度,随车流一起走。”可这车流也太汹涌了些;自从罗夏闭嘴,我们不到五分钟就得修正一次航线。

“那么,你信吗?”我问贝茨,“模式匹配?空洞的威胁?没什么可担心的?”

“到目前为止还没人朝我们开火。”她说。翻译过来就是:半点也不信。

“对于苏珊的观点你怎么看?生存环境不同,缺少冲突的理由?”

“有道理,我猜。”纯属胡说八道。

“它们的需求跟我们完全不同,攻击我们对它们能有什么好处?”

“这很难讲,”她说,“也许彼此间的差异对它们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的拓扑形态反映出童年操场上的战斗。我想起了自己童年的经历,谁知道呢,或许世上所有的战争本质上都没什么不同。

可话又说回来,这正好证明了那个观点:人类其实并不真的为肤色和意识形态而战;这些都只是在进行亲缘选择时顺手拿来用用而已。说到底,战争的起因永远都是嗜血和资源有限。

“我觉得艾萨克肯定会说这不一样。”我说。

“也许。”一个机器步兵通过了贝茨的检查,嗡嗡地往货舱走去;又有两个机器步兵列队出现,装甲反射着船脊里的亮光。

“说起来,这东西你到底准备造多少?”

“我们这是入室盗窃,席瑞。总得先守好自己的房子,否则就太不明智了。”

她在检查它们的表征,我则在检查她的。疑虑与愤懑就在表面下一点点,一触即发。

“你的处境很艰难。”我说。

“我们都一样。”

“但你的责任是保护我们,而对手的情况我们却一无所知——一切都只是猜测——”

“萨拉斯第从来不猜,”贝茨说,“所以才让他指挥。质疑他的命令有什么意义呢?就算他愿意解释给我们听,我们的智商也缺了一百点,没法理解他的答案。”

“另一方面,他还有身为狩猎者的一面,这事咱们谁也不提,”我说,“对他来说肯定很难,如此高超的智力与如此强烈的攻击本能共存,他得确保这二者之中胜出的是正确的一方。”

有一瞬间她想到萨拉斯第也许在监听我们的谈话,但下一秒钟她又决定这无关紧要:萨拉斯第干吗要在意牲口有什么想法?只要它们听他号令不就行了。

她只说了句:“我还以为你们职业嘴炮不应该对事情有看法。”

“那并不是我的看法。”

贝茨愣了一下,然后继续检查。

“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我说。

“嗯哼。”这组机器步兵中的第一个顺利过关,沿着船脊嗡嗡地走远。贝茨转向第二个。“你把事情简化。这样老家的人就能明白专家们在搞些什么名堂。”

“有一部分是这样。”

“我不需要翻译,席瑞。如果事情顺利,我就只是个顾问。不顺利的话,保镖。”

“你是军官,是军事专家。要我说,你完全有资格对罗夏的潜在威胁做出评估。”

“我是干体力活的。你该去简化朱卡或者艾萨克才对,不是吗?”

“我现在所做的就是这个。”

她抬头看着我。

“你们相互作用,”我说,“系统中的每一个组件都会互相影响。在处理萨拉斯第时必须把你的因素也计算在内,否则就好像无视质量却想算出加速度。”

她的注意力回到自己的孩子身上。又一个机器人通过了检查。

她并不恨我。她恨的是我所代表的意义。

他们不信任我们自己说出的话,这就是贝茨没有说出口的内容。无论我们多胜任自己的工作,无论我们比大多数人类强多少。或者原因其实正是这个。我们被污染了。我们太主观。于是他们派席瑞·基顿来向他们报告我们的真实想法。

过了一会儿我说:“我理解。”

“当真?”

“跟信任无关,少校。问题在于位置。身处系统内部的人永远不可能看清系统的本来面目。无论他是谁,他的视野都会被扭曲。”

“而你的不会。”

“我在系统之外。”

“你现在就在跟我互动。”

“只是作为旁观者。完美是不可能达到的境界,但却可以无限接近,你明白吗?我并不参加决策和研究。只要是我奉命研究的部分,我都不加干涉。但我当然要提问。掌握的信息越多,我的分析就越准确。”

“我还以为你根本不用问。我以为你们这些家伙只需要,唔,解读各种迹象什么的。”

“每一小点都有帮助。一切都会融入最后的综合。”

“你现在就在干这个?综合?”

我点点头。

“而你在综合的时候根本不具备任何专业知识。”

“我跟你一样是专家。我的专业领域是处理情报拓扑形态。”

“但却不理解它们的内容。”

“理解它们的形态已经够了。”

贝茨似乎在这个战斗机器人身上发现了一点点瑕疵,她用指尖刮刮它的外壳。“软件就做不到吗?如果没有你帮忙的话?”

“软件能做很多事,但其中一部分我们选择自己动手,”我朝机器步兵一点头,“你的肉眼检查,比方说。”

她嘴角微露笑意,承认我说得有理。

“所以说我鼓励你畅所欲言。你知道我是宣过誓要保密的。”

“谢了。”她说。意思是:这艘船上压根儿就没有保密这种东西。

忒修斯播放铃声。接着是萨拉斯第的声音:“十五分钟后插入轨道。五分钟后全员到旋转舱。”

“好吧。”贝茨送走最后一个机器步兵。“来了。”她伸手一推,借力飘向旋转舱方向。

刚刚出生的杀人机器朝我咔嗒作响。它们闻起来就像新车。

“顺便说一句,”贝茨扭头喊道,“你忽略了最明显的那个。”

“抱歉?”

她在通道尽头转过一百八十度,像杂技演员似的落在通向旋转舱的舱门旁。“发动攻击的理由。既然我们没有对方想要的东西,为什么对方还要攻击我们。”

我从她身上读出了答案:“也许它根本不是在攻击。也许它只是在保护自己。”

“刚才你问到萨拉斯第。聪明的家伙,强有力的领导者。也许可以跟自己的手下多接触接触。”

吸血鬼不尊重他的部下。刚愎自用。一半时间都藏在不知什么地方。

我想起了过境型虎鲸。“也许他这是为我们考虑。”他知道他让我们紧张。

“我敢说就是因为这个。”

吸血鬼不放心他自己。

不止是萨拉斯第,他们全都躲着我们,哪怕在他们力量占优的时候。他们永远隐身于神话的另一侧。

事情的开端全都差不多,吸血鬼并非最早认识到需要节约能量的物种。鼩鼱和蜂鸟之流,迷你身体搭配上超频的新陈代谢引擎,若不在每天日落之后进入冬眠状态,一夜之间就会饿死。潜伏在海底的海狮,呼吸暂停,几近昏迷,只在有猎物经过或乳酸水平超标时才清醒过来。冬天缺少食物的几个月里,花鼠和熊靠睡觉减少消耗,而肺鱼——泥盆纪的夏眠黑带选手——可以蜷起身子沉睡好多年,直到下雨为止。

吸血鬼的情况稍有不同。问题不在于呼吸不畅或者新陈代谢超速,也不是因为每年冬天都有大雪封住储藏室的大门。问题不在于缺少食物,而是缺少与食物的区别;吸血鬼才刚刚与古代基准人类分道扬镳,生殖率都还没有改变。这里不存在猞猁——野兔式的动态系统,猎物与掠食者的比例远远达不到一百比一。吸血鬼食物的繁殖速度比他们自己简直不快多少。如果他们没学会管住自己的嘴,用不了多久食物就会告罄。

到灭绝之前他们已经学会了很多把戏,他们可以一次沉睡好几十年。

降低代谢水平有两个好处。首先猎物有了喘息之机,经过繁殖后会重新达到可供收割的水平;此外,这还让我们有时间忘记自己曾经是猎物。到更新世时我们已经聪明得紧,聪明到了什么都不相信的地步:如果你在大草原住了一辈子,从没见过出没于黑夜的恶魔,那你还有什么理由要相信你母亲的母亲在篝火旁传下来的傻故事?

这是对我们祖先的背叛,尽管五万年之后,当我们离开太阳系时,敌人的这些基因已经被人类采用,帮了大忙。但有时我还是会想,也许萨拉斯第体内还有别的基因在叫嚣,也许一代代的自然选择让他不愿意长时间暴露在人类的视线中。也许每次同我们在一起时他都要抗拒自己大脑中的声音,那声音催他藏起来、藏起来、让他们忘记。也许当那声音太过强烈时他就会离开,也许我们也能让他不安,就像他让我们不安一样。这念头几乎让我觉得——觉得鼓舞吧,我猜是。

做做梦总是可以的。


我们最后的轨道是谨慎与勇气的理想结合。

罗夏在距离大本重心87900公里处描绘出一个完美的赤道圆。萨拉斯第不愿让它离开自己的视线——我们顶着充满辐射的暴风雪前进,穿行于石头与机械中间,你不需要吸血鬼的智力也能明白,中继卫星是靠不住的。这样一来,最显而易见的选择就是与它实现轨道同步。

另一方面,我们也不再争论诸如罗夏的威胁有没有实质意义、它究竟理不理解自己发出的威胁这类问题。无论答案是什么,遭遇反入侵手段的可能性都真实存在,而持续贴近罗夏只会加大这危险。于是萨拉斯第拿出了一套最佳折中方案:我们的轨道略微倾斜,在近地点几乎与罗夏擦肩而过,但其余时间都可以保持相对安全的距离。这条轨道比罗夏的要长,而且也更高——为了保持同步,处于下降弧线时我们还必须发动引擎——但它的优点在于可以时刻监视罗夏,而且只在抵达最低点前后的各三个钟头处于攻击范围之内。

我们的攻击范围,当然是。罗夏的火力如何谁也不知道,没准它完全可以在忒修斯离开太阳系之前就把我们一掌拍飞。

萨拉斯第从自己的营帐下达指令,感控中心把他的声音传到旋转舱;与此同时,忒修斯正飘向远地点:“行动。”

杰克已经为自己支起一顶帐篷,这个囊泡紧紧粘在罗夏的身体上,内部充了最少量的一点点氮气,让帐篷在真空中略微绷紧。现在杰克掏出激光开始挖掘;如果我们对震动情况的理解无误,它脚下的地面厚度只有三十四厘米。尽管杰克那添加了杂质的防辐射涂层足有六毫米厚,切割时波束仍然不住哆嗦。

“狗娘养的,”斯宾德喃喃道,“竟然成功了。”

我们烧穿了纤维状的坚硬表皮。我们烧穿了绝缘的血管,那可能是某种可编程的石棉。我们烧穿了一层层超导材料,每层之间都有压碎的碳将它们隔开。

我们一路往下烧。

激光突然关闭。几秒钟之内,罗夏内部的气体就吹胀了帐篷的表皮。大气突然变得稠密,含碳的黑烟在其中翻转、起舞。

没有任何东西朝我们开火。没有任何东西做出反应。感控中心显示局部压力正不断累积:甲烷、氨、氢。此外还有许多水蒸气,刚记录在案就给冻住了。

斯宾德咕哝道:“还原性大气。雪球期之前[还原性大气是指大气中缺乏氧气以及其他氧化气体与水蒸气,以至无法发生氧化反应。雪球期指原生代中期地球被冰封的那段时间。]。”他听上去有些失望。

“也许最终形态尚未完成,”詹姆斯猜测道,“就像这个构造体本身。”

“也许。”

杰克伸出舌头,那是个巨大的机械精子,长着一条光学尾巴。它的脑袋呈菱形,皮很厚,横截面上至少有一半区域覆盖着防辐射涂层;它核心处负载的传感器挺原始,但胜在小巧,组装完毕后仍然可以钻进刚刚用激光切开的那道小口子。它释放缆绳下到洞中,沿着罗夏的新伤口往里走。

詹姆斯在观察:“底下够黑的。”

贝茨:“但还算暖和。”开氏温度281度。冰点以上。

我们的内窥镜伸进黑暗中。红外光照出一幅颗粒状的灰白图像,那好像是——好像是条通道,充满雾气与古怪的岩层。墙壁有着蜂窝般的曲线,又好像石化的肠子内部。从通道中延伸出无数死胡同和岔路,基本的材质似乎是某种密度很大的碳素纤维片。各层之间的空隙厚薄不一,有的不比指甲盖更厚,有的却能塞进几具尸体。

“女士们先生们,”斯宾德柔声道,“请看,恶魔的千层酥。”

我敢发誓我看见有什么东西动了。我敢发誓它看起来有些眼熟。

视频信号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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