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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盲视 作者:彼得·沃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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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它杀不死我们,就会让我们更强大。” ——特雷弗·古乔[Trevor Goodchild,动画片、电影《魔力女战士》(Aeon Flux)中的统治者。] “你们仍不投票。”萨拉斯第说。 我们不会释放犯人。太冒险。广袤荒芜的奥尔特云中没有“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位置。对方做了什么、没做什么,这些都不重要,你需要想象如果对方再强大一点点,它可能会做什么。想象假如我们照它预计的那样晚些出现,它可能会对我们做什么。你望着罗夏,你看到的或许是一个胚胎、一个正在发育的孩子,太过奇异,难以理解,但也不能单凭这个给它定罪。可你想过吗,也许是你用错了眼睛?也许你本该看到一个全能而嗜杀的神,一个谋杀行星的犯人,只不过尚未完成;此刻还稍显脆弱,但很快就会刀枪不入。那样的话你又该怎么办? 这不是晦涩难解的吸血鬼逻辑,这番推理中没有迫使人类举手投降的多维黑匣子。这一次如果找不出萨拉斯第推理的漏洞,我们将没有任何借口为自己辩护,只除了一个事实:他的推理没有漏洞。糟就糟在这儿。我很清楚,大家宁愿自己无法理解,只能盲从于他。 不过萨拉斯第还提出了另一套方案,可以替代抓捕/释放计划,而且他显然认定这套方案更安全。要接受这一个推理倒的确需要盲从,按照任何心智健全的判断标准,它都无异于自杀。 现在忒修斯开始剖腹产。这些后代实在过于巨大,无法通过船脊尽头的管道。飞船就好像便秘一般,直接把它们拉进了货舱:可怕的庞然大物,身上竖满了炮口和天线,每一个都比我高出两三倍。这是一对赭色的立方体,每一个平面上都塞满各种部件。当然,在投入使用之前,这些部件大都隐藏在防护钢板底下。细长的管道和导管、弹药存储库、一排排鲨鱼牙齿一般的散热片——这些全都要消失在平整光滑、光可鉴人的防辐射涂层底下。只有少数几处孤立的地标会升到表面之上:端口、推进喷气管、瞄准阵列。当然还有炮门。它们各长着半打嘴巴,可以向敌人喷射地狱的烈焰。 不过目前它们还只是巨大的机械胎儿,尚未分娩;在货舱泛光灯的苍白光线中,它们的面与角投下阴影,光与影合成一幅高对比度的拼图。 我转过身去:“这准得让培养基的储备下降个一点半点。” “给飞船外壳增加防辐射涂层比这更要命。”贝茨正看着内置于制造车间隔离壁上的电脑显示屏,监控生产进度。也许这也是一种练习;改变轨道后,所有人都会失去自己的嵌入设备。“我们已经全押上了。没准过几天就得从当地抓块石头用。” “唔,”我的视线转回货舱,“你觉得有必要造它们吗?” “我怎么看并不重要。你是个聪明人,席瑞。干吗不能自己把事情想想明白?” “这对我很重要。也就是说对地球很重要。” 如果现在是地球做主,你这话或许还不算全无意义。无论我陷进系统多深,有些潜台词也仍然很容易读懂。 我转向左舷:“那么萨拉斯第和船长呢?对他们有什么想法吗?” “通常你会更隐晦些。” 这话不假。“只不过,你知道,小伸和小缩敲电报的时候,是苏珊第一个发现的,对吧?” 听见那两个名字,贝茨的表情有些扭曲:“那又怎么样?” “唔,有人或许会觉得奇怪,第一个发现的为什么不是忒修斯?因为在模式匹配方面,量子计算机不是应该所向无敌么。” “萨拉斯第让量子模块下线了。我们还没进入轨道之前,舰载计算机就已经开始使用经典模式。” “为什么?” “环境太嘈杂。消相的风险太大。量子计算机这东西挑剔得很。” “可舰载计算机肯定有护盾保护。忒修斯是有护盾的。” 贝茨点点头。“在可能的范围之内。但完全的防护就等于完全失明,而在这种地方你肯定不想闭上眼睛。” 事实上我正想来个眼不见为净呢。但我能理解她的意思。 我还理解她的另外一层意思,她没有说出口的那层意思:而你竟然没发现。这些情况明明就在感控中心里。你这么个顶尖综合家。 “我猜萨拉斯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永远不会忘记他可能正在监听。“而且就我们掌握的情况看,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犯错。” “就我们能够掌握的情况看。”贝茨道。 我回想起一句话:“如果我们有能力质疑吸血鬼,那还要吸血鬼来干吗。” 贝茨脸上微露笑意:“艾萨克是个好人。不过公关部门的话不可全信。” “你不信?”我问。但她觉得自己已经说得太多了。我扔出一个鱼钩,用比例完美的怀疑与尊重做饵:“萨拉斯第的确判断出了那些攀爬者会出现在什么地方。罗夏那么大的表面积,他给出的方位几乎精确到了米。” “我猜这确实需要某种超人的逻辑。”她嘴上承认,心里却觉得我他妈蠢得简直叫人难以置信。 “怎么?”我问。 贝茨耸耸肩:“或者也可能是他意识到既然罗夏正在生产手下,我们自然会撞上更多攀爬者,无论降落在哪里。” 感控中心的哔哔声打断了我的沉默。“轨道机动五分钟后开始,”萨拉斯第宣布。“嵌入设备与无线假体九十分钟后下线。完毕。” 贝茨关掉显示器。“我去舰桥待着,给自己制造点掌控全局的幻觉。你呢?” “我的营帐,我想。” 她点点头,准备起跳,然后又犹豫了一下。 “对了,”她告诉我,“是的。” “什么?” “你刚才问我那些炮台有没有必要。我认为我们需要尽可能保护自己。” “也就是说你认为罗夏可能会——” “嘿,它可是已经杀过我一次了。” 她指的不是辐射。 我谨慎地点点头:“那肯定非常——” “跟一切都不一样。你不可能想象得出。”贝茨深吸一口气,再把它呼出来。 “不过也许你并不需要想象。”说完这话,她便往船首方向飘去。 坎宁汉和四合体待在生化/医疗舱,两人之间成三十度角,各自以自己的方式戳弄他们的囚犯。苏珊·詹姆斯一脸冷漠,恶狠狠地捅着画在桌面上的键盘。键盘两侧各有一个视窗,显示着小伸和小缩的监控画面。 随着詹姆斯手指的动作,桌面上出现了各种饼干模具似的形状:圆圈、三曲臂,还有平行线的四重奏。其中一些仿佛抽象的小心脏一般跳动着。在远处的牢房中,小伸用一只磨损的触手敲敲打打,做出回应。 “有进展吗?” 她一面叹气一面摇头:“我已经放弃了理解它们自己的语言,现在只要能得到某种混杂的语言我就满足了。”她碰碰一个图标。小缩从视窗中消失,一个象形文字的流程图取代了他的位置。半数的图形都在扭曲或者脉动,无尽地重复,仿佛一堆蹦蹦跳跳的涂鸦。另外那些则只是安静地坐着。 “基础图标。”詹姆斯挥手指指画面。“主谓短语化身为活动的名词图标。它们非常讲求对称,所以我让修饰语环绕在中心主语周围。也许对它们来说这样更自然。” 又一圈字形出现在詹姆斯的字形下方——估计应该是小伸的答案。但系统对这个答案显然并不满意。一个独立的窗口中闪烁出各种图标:一个计数器点亮,闪出500瓦,并让这数字保持下去。屏幕上的小伸痛苦地扭动身体。它伸出几只脊柱一样的胳膊,重复地戳着自己的触摸板。 詹姆斯转开眼睛。 新的字形出现了。500瓦恢复到零。小伸外壳上的图形恢复到待机时的样子,表示生命体征的各条曲线也平缓下来。 詹姆斯长舒一口气。我问:“怎么回事?” “回答错误。”她接入小伸的信号,把它犯错的部分放给我看。一座金字塔、一颗恒星,外加攀爬者和罗夏的简化图形,这四种图案在屏幕上不断绕圈转动。 “太傻了,这只不过是、只不过是热热身。我要求它为窗口里的那些物体命名。”她轻声笑笑,毫无欢愉之意。“功能性语言就是这样,你知道。如果你不能指着某样东西,你就没法谈论它。” “那么它是怎么说的?” 她指着小伸画出的第一个螺旋:“多面体、星星、罗夏都在。” “少了攀爬者。” “第二次就说对了。可它们既然能智胜吸血鬼,这样的错误不是太蠢了吗?”苏珊咽口唾沫。“我猜死到临头的时候,就连攀爬者也免不了要失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在我背后,坎宁汉正自言自语;他不断重复着一段两个音节的祷文,声音微不可闻。 “朱卡说——”苏珊话没说完,中途改变了主意。“你还记得我们有时候遇到的那个盲视吧?在罗夏的时候?” 我点点头,暗自琢磨朱卡到底说了什么。 “原来其他感官也可能遭遇类似情况,”她告诉我,“盲触、盲嗅、盲听……” “也就是说变成聋子。” 她摇摇头。“但其实并非如此,不是吗?就好像盲视不等于真正的失明。你大脑里有某种东西还在感知。它仍然在看、在听,即使你——即使你意识不到。除非有人强迫你去猜一猜,或者遇上什么危险。你只是有种特别强烈的感觉,觉得自己应该往边上挪开些,结果五秒钟之后一辆公交车就从你刚才站的地方飞驰而过。你知道它正往这里开。你只是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知道的。” “的确很疯狂。”我表示同意。 “这些攀爬者——它们知道答案,席瑞。它们是智慧生命,这点我们已经知道了。但它们好像并不知道自己知道答案,除非你伤害它们。就好像盲视侵袭了它们的每一种感官。” 我试着想象那种感觉:没有任何感受,对自己周围的环境没有任何主动的意识。我试着想象以这种方式生存,你怎么可能不发疯?“你觉得这可能吗?” “我不知道。这不过是个——是个比喻,我猜。”她并不相信这句话。或者她自己也不知道。又或者她不想让我知道。 我原本应该能看透她的。她原本应该清澈见底才对。 “起初我以为它们在抵抗,”她说,“可它们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她明亮的眼睛里写满祈求,请求我给她一个答案。 我没有答案。我没有半点头绪。我转身不去看苏珊·詹姆斯,结果却正好同罗伯特·坎宁汉面面相觑:嘟嘟囔囔的坎宁汉,手指敲打着桌上的交互界面。如今他的内眼已经瞎掉,只能看到感控中心在空中或者平面上描画的图像,同其他人的视力再也没有区别。他脸上一如既往的毫无表情;身体的其他部分则好似蛛网中的小虫般不断抽搐。 事实上他正是一只陷入蛛网的小虫。我们所有人都一样。此刻罗夏那庞大的身躯就在短短九公里之外,如果我有胆量往外看,很可能会发现它已经将大本遮蔽。我们拉近到如此疯狂的距离,然后停靠在这个位置。在太空中,罗夏像个活物般不停生长;在罗夏内部,活物从某种魔鬼的机械培养基中长出来,就如海蜇一般。那些空荡荡的致命走廊,我们曾经在里边偷偷摸摸,为大脑中的阴影胆战心惊——如今它们很可能已经挤满了攀爬者。扭曲的甬道、通道和房间,一共好几百公里。装着一支军队。 这就是萨拉斯第所谓比较保险的方案。因为释放囚犯太过危险,所以我们走上了这条路。我们已经深入到罗夏的弓形激波中,太深了,以至不得不关闭体内的强化附件。与罗夏内部相比,这里的磁气圈强度要弱了好几个等级,然而距离这样近,谁知道外星人会不会把我们当作难以抗拒的靶子——或者致命的威胁?谁知道它会不会将隐形的长矛插入忒修斯的心脏? 如果有脉冲能突破飞船的护盾,那么被炸熟的肯定不止忒修斯的神经系统,我们脑子里的线路也一样没法幸免。就算我们的大脑侥幸逃过一劫,到时候五个活人困在死去的飞船里,生存几率也不会比五个困在飞船里的死人大太多。然而萨拉斯第算出的概率显然有所不同。他甚至关闭了自己大脑里的抗欧泵,如今为防止自己短路,他必须时常手动注射抗欧几里得药。 小伸和小缩比我们更接近罗夏。坎宁汉的实验舱被踢出了飞船,此刻正在太空飘浮;它深深陷入罗夏的磁场中,距离它最长的枝条不过几公里。如果攀爬者需要吸取放射性的磁铁才能存活,那现在就是它们的最佳机会:可以尝尝磁场的滋味,但却尝不到自由。实验舱的防辐射涂层是一个动态微调的系统,根据已有的数据,在医学需要与战术风险之间实现最佳平衡。实验舱飘浮在炮台瞄准镜的监视之下。这两台新生的炮台战略性地部署在实验舱两侧,转瞬间就能将其摧毁。它们多半可以摧毁任何接近它的物体。 当然了,它们无法摧毁罗夏。也许根本没有什么能摧毁罗夏。 从韬光养晦到刀枪不入。据我们所知这还不曾发生。忒修斯大概仍然有能力应付那东西,只可惜我们并不确定自己究竟想拿它怎么办。萨拉斯第什么也没告诉我们。事实上我都记不起上一次看见吸血鬼是什么时候。过去几轮值班期间他一直待在自己的营帐里,只通过感控中心同我们说话。 每个人都神经紧张,而过境型虎鲸进入了隐匿模式。 坎宁汉一面自言自语,一面用缺乏练习的手指摆弄陌生的按钮,同时不断诅咒自己的笨拙。激光波穿梭在六公里的电离真空中,将刺激与反应来回传递。因为双手不得闲,那根无处不在的尼古丁棍子只能挂在嘴角。烟灰时不时掉落,歪歪扭扭地飘向通风口。 他抢在我之前开口:“全在感控中心里。”我不肯离开,他于是大发慈悲,只是仍然不肯看我。“进入波阵面以后很快就出现了磁斑。体膜开始自我修复,衰弱的速度也放慢了。但罗夏内部才是攀爬者新陈代谢的理想环境。在这里,我想我们最多只能降低死亡的速率。” “至少不是全无收获。” 坎宁汉哼了一声:“某些组织是恢复了。其他的——它们的神经在瓦解,完全没有道理。真的。就好像信号沿着电缆泄漏一样。” “因为身体机能恶化的缘故?”我猜测道。 “而且我也没法借助阿伦尼乌斯方程式[以瑞典科学家Svante Arrhenius(1859—1927)之名命名,阿伦尼乌斯方程式描述的是反应速率常量对温度的依赖关系。]来达到平衡,低温状态下一切都变成了非线性的。指前因子值一团糟。简直就好像温度多少完全没关系似的,而且——该死——” 在其中一个屏幕上,某种临界值超出了置信限度。他抬头望了眼旋转舱,抬高声音道:“还需要一份活体组织样本,苏珊。只要是中央躯块附近就行。” “什么——哦。稍等。”她摇摇头,接着敲出一组螺旋形图标,神色同她手下的囚犯一样无精打采。在坎宁汉的一个窗口里,小伸用自己那视力超群的皮肤看见了苏珊输入的信息。它毫无反应似的飘着,然后卷起几只面朝一堵墙的胳膊,为坎宁汉的遥感手术器械让出一条路来。 他从隐蔽处唤来遥感器械。它们就好像两条灵活的小蛇,第一个拿着医用取样器,第二个以武力相威胁,以防遭遇愚蠢的抵抗。其实完全没有必要。无论攀爬者是不是盲视,它们学东西反正很快。小伸袒露出自己的腹部,好似放弃抵抗的受害者,听任对方为所欲为。坎宁汉手上不稳,遥感器械撞到一起,相互纠缠。他骂骂咧咧,从头再来,每个动作都大声诉说着他内心的挫败感。他被截去了他的基因外扩表现型,过去的他仿佛出没于机器中的幽灵,如今却只是一个用手按键的普通人,而且—— ——我脑中突然“咔嗒”一声。坎宁汉的拓扑面渐渐变得透明。突然之间我几乎可以想象身为他的感觉。 第二次他成功了。机械的尖端像发动攻击的毒蛇般伸出去,又飞速后退,动作快得几乎难以看清。一波波色彩冲洗过小伸的伤口,仿佛平静水面上被石子激起的波纹。 坎宁汉一定以为自己从我脸上看出了什么。“别把它们当人看,这样会好受些。”他说。而我第一次读懂了他的潜台词,就像碎玻璃一般清亮、锋利: 当然了,你从来不把任何人当人看…… 坎宁汉不喜欢被人玩弄。 没人喜欢。不过大多数人并不这样看待我的行为。他们不知道即便闭上嘴巴,身体也会出卖他们的心思。他们说话是因为想要吐露心声;他们不说话时,就以为自己在保守秘密。我密切地关注他们,我的每一个字都是为他们量身打造,不让任何一个系统感到自己受了利用——但不知为什么,这招对罗伯特·坎宁汉行不通。 我想我选错了系统模型。 想象你是个综合家。你研究系统的表面行为,你通过机械投射在表面之上的影子去推断掩藏在表面之下的机械体系。这就是你成功的秘诀:你通过理解容纳系统的边界去认识系统本身。 现在想象你遇上了一个人,他在这些边界上撕开一个洞,制造出一个流血的伤口。 罗伯特·坎宁汉的肉体无法容纳他。肉体不过是个麻袋,他的职责要求他超越肉体;在奥尔特云这边,他的拓扑形态蔓生至整艘飞船。当然,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所有人都是如此。贝茨和她的机器步兵,萨拉斯第和他的脑边缘链接——就连我们大脑中与感控中心相连的嵌入设备也会使我们稍微弥散,让我们略略超出自己身体的限制。但贝茨只控制她的步兵,她从不栖息其中。四合体用一块主板运行多个系统,但每一个都有其独特的拓扑形态,再说他们也从来不会同时出现。至于萨拉斯第—— 好吧,萨拉斯第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但这是后话了。 坎宁汉不仅操作自己的遥测装置,他逃进它们内部,把它们变成自己的秘密身份,以隐藏那个脆弱的基准人类。他牺牲了新皮层的一半,作为交换,他能看见X光、尝出隐藏在细胞膜中的各种形态;他割裂了一具身体,以便能短暂寄居于别的身体中。他的许多部分藏在攀爬者笼子周围,藏在那些传感装置和操作器里;之前我一直没能想明白这一点,否则我很可能会在生化/医疗副舱的每一件仪器中发现至关重要的线索。和其他人一样,坎宁汉也是一张拓扑形态拼图,只不过其中一半都藏在机器里。我的模型不完整。 我并不认为这是他所希冀的状态。现在回想起来,我能在他的每一个表征上读出刺目的自我厌恶。然而在二十一世纪的后半段,他想象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别的选择,除非他愿意一辈子当社会的寄生虫。他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现在就连这也被剥夺了。萨拉斯第的命令割掉了他的感觉器官。他再也不能感受到数据,只能一步一步地阐释;他的工具变成了屏幕和图表,而它们只会将感知压缩为单调、空洞的速记法。这是一个因多处截肢而饱受创伤的系统。这个系统被切掉了眼睛、耳朵和舌头,曾经水乳交融的一切,如今它只能跌跌撞撞地摸索。突然之间,所有的藏身之处悉数消失,被罗伯特·坎宁汉抛洒在各处的碎片别无选择,只能回到他体内,让我终于可以把它们看个明白。 这从头到尾都是我的错。我将全副精力都用在构建其他系统的模型上,独独忘记了进行构建工作的那个系统。糟糕的视力只不过是影响图像清晰度的原因之一:错误的小前提同样会让人眼花缭乱。单只想象我是罗伯特·坎宁汉还不够。 我还必须想象我是席瑞·基顿。 当然,这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如果我对坎宁汉的猜测是正确的,为什么我的把戏对艾萨克·斯宾德又能起作用?他分明同自己的替补一样缺乏连续性。 当时我并没有太多地考虑这个问题。斯宾德已经走了,但杀死他的那东西还在,它就悬在我们的船首,仿佛一个肿胀的巨大谜团,随时可能将我们压扁。我有太多的心事。 但现在——现在反正一切已成定局——我想我或许知道答案。 也许我的把戏对艾萨克也一样没用。也许他就像坎宁汉一样,轻而易举地看穿了我的企图。但或许他只是觉得无所谓。或许我能读懂他是因为他允许我这样做。而这就意味着尽管我是这样一个家伙,他竟然还喜欢我——除此之外我实在找不出别的解释。 这么看来,我想他应该算是朋友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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