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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视  作者:彼得·沃茨

“我惟愿以言语唤醒情感。”

——伊恩·安德森,《起立》


夜班。到处一片死寂。

至少忒修斯内部如此。四合体藏在自己的营帐里,过境型虎鲸悄无声息地潜伏在零重力区域。贝茨在舰桥——如今她等于是在摄像机镜头和战术层叠图中间安了家,时时刻刻保持警惕。无论转到哪个方向,她都免不了瞥见我们船首右舷的那个谜。她尽自己所能做点事情,虽然多半是白费功夫。

旋转舱静静地转动,光线自动调暗,以模拟地球上的夜晚;一百年的微调和改造过后,昼夜更替仍然顽强地残留在人类的基因里。我独自坐在厨房中,编辑最新一张——艾萨克是怎么说的来着?——留给后世的明信片;我从那个名叫席瑞·基顿的系统里眯着眼睛往外看,我发现这个系统的轮廓越来越模糊。坎宁汉在世界的另一头工作,头朝下脚朝上。

只不过坎宁汉其实并没有在工作。过去的四分钟里他甚至没动过。我本以为他在为斯宾德背诵犹太人的祈祷文——据感控中心说,今后的一年里他会每天两次为斯宾德祷告,假使我们还能活上这么长时间的话。我倾过上身,目光越过船脊中央的管线,他的表征清清楚楚地展现在我眼前,仿佛他人就在我身旁似的。他不是觉得无聊,也并非心不在焉,他甚至不是陷入了沉思。

罗伯特·坎宁汉吓得呆住了。

我站起身来沿着旋转舱往前踱步。天花板变成墙壁,墙壁再变成地板。我离他越来越近,只听他不断地轻声念叨着什么,一个模糊的单音节,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我继续靠近,终于听清了——

“操操操操操……”

——而且他仍然没有动弹,尽管我并未刻意放轻脚步。

我就快要走到他身边,他这才沉默下来。

“你知道吗?”他头也不回地说,“你是个睁眼瞎。”

“不知道。”

“你。我。所有人。”他十指交叉,仿佛在祈祷;他把手握得那样紧,指关节全泛出白色。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没有烟。

“不过视觉反正也是弥天大谎,”他继续往下说,“我们能看清的原本就只有眼睛瞄准的那一点点高分辨率的角度,其他的一切都只是边缘上的一团模糊,只是……光和运动。运动会吸引眼睛的注意。而你的眼睛总在抖动,这你知道吗,基顿?医学上管这叫眼动。它让图像变得模糊,动作太快,大脑无法整合,于是你的眼睛干脆就——就在两次停顿之间关门歇业。它只能抓住独立的定格画面,由你的大脑把空白处编辑掉,再把所有的画面缝成——缝成连续不断的假象。”

他转身面对我。“你知道最不可思议的是什么?如果某种东西只在空窗期运动,你的大脑就干脆对它视而不见。它就能隐形。”

我扫一眼他的工作区。一个分镜窗口,像平常一样播放着攀爬者牢房的实时画面——但占据中央位置的是组织学,令人望而生畏。主视窗上显示着小伸&小缩那自相矛盾的神经结构,剥丝抽茧、标识完备,覆盖其上的各种图解足足十二层。那是一片加注解的茂密森林,由异星的树干与荆棘构成,它看起来倒同罗夏有些相像。

我完全无法分析。

“你在听吗,基顿?你明白我意思吗?”

“你弄清了我为什么会看不见——你意思是说这些东西知道我们的眼睛什么时候下线,而且……”

我没有把话说完。这太荒唐了。

坎宁汉摇摇头。他嘴里逸出好似咯咯笑的声音,叫人心烦意乱。“我意思是说这些东西能从房间的另一头看见你的神经点亮了,然后把这条信息整合成帮助自己隐形的策略,再发送神经指令去实践这策略,最后赶在你的眼睛重新上线之前发送出停止行动的神经指令。这段时间里哺乳动物的神经冲动还没从肩膀走到胳膊肘。这些东西速度很快,基顿,我们以为它们的悄悄话频道已经快得不可思议,其实对于它们来说,那根本算不上什么。它们是他妈的超导体。”

我有意识地压抑住皱眉的冲动:“竟会有这种事?”

“神经冲动总会产生电磁场。所以才会被它们探测到。”

“但罗夏的电磁场那么——我是说,干扰那么强,怎么可能准确地读出某一条视神经的神经活动?”

“那不是干扰。你忘了吗?磁场是它们的组成部分,很可能它们靠的就是这磁场。”

“也就是说在这里它们就办不到了。”

“你没听明白。你们设下的圈套根本不可能逮住它们,除非它们自己希望被逮住。我们抓来的不是样本。我们抓来了间谍。”

小伸和小缩飘在我们面前的分镜窗口中,挥舞的手臂仿佛起伏的脊柱。各种神秘的图形在它们外皮上缓缓流淌。

“说不定那只是——只是本能,”我说,“鲽鱼也能很好地隐藏在背景里,但这也并非它们思考的结果。”

“这本能是从哪儿来的,基顿?它如何进化?眼动是哺乳动物视觉系统的一个偶发性障碍。攀爬者是从哪儿了解到它的?”坎宁汉摇摇头,“那东西,给阿曼达的步兵烤焦的那只攀爬者——是它自己想出了那条策略,现场的即兴发挥。”

这样的即兴发挥简直不是智力两个字可以概括的。但坎宁汉脸上还有些别的什么,某种更深层的苦恼。

“怎么?”我问。

“太蠢了,”他说,“这些东西的所作所为,实在笨得要命。”

“怎么说?”

“它没起作用,不是吗?只要我们同时在场的人数多过一两个,这招就没用了。”

因为人类眼睛的闪烁并非同步进行的,我意识到。目击者数量太多,它的伪装就会剥落。

“——它明明还有很多选择,”坎宁汉继续说道,“它们可以引发安东综合征或者、或者失认症:那样一来哪怕跌进一整群攀爬者中间,我们也不会意识到任何东西、不会记得任何事情。看在上帝的份上,失认症是偶发性的。如果你的感官和反应能力足以让你隐藏在人类的眼动背后,为什么不更进一步?为什么不搞出点真正有用的东西?”

“你觉得是为什么?”我本能地采取了非导向性的提问方式。

“我认为头一只攀爬者——你知道它还未成年吧?也许它只是缺乏经验。也许它比较笨,做出了错误的决定。我认为我们的对手比我们要高明太多,连它们的弱智孩子都能随手对我们进行神经重构。这应该让你怕成什么样我简直没法表达。”

我能从他的拓扑形态里看得出来,我能从他的声音里听得出来,尽管他那张缺少神经的面孔仍然像死人一样镇定。

“我们应该马上杀了它们。”他说。

“唔,就算它们是间谍,它们也不可能了解多少情况。它们一直关在笼子里,只除了——”除了从罗夏回飞船的路上。那一路上它们一直在我们身边……

“这些东西活在电磁场里,拿电磁当饭吃。就算我们把它们打晕过去或者关起来,谁知道它们是不是能透过墙壁侦测我们的技术?”

“你必须告诉萨拉斯第。”我说。

“哦,萨拉斯第早知道了。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不肯放了它们?”

“他一句话也没提过——”

“除非他疯了。他派你们下去了一趟又一趟,你忘了吗?你难道以为他会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你,然后再把你们派去迷宫,送给那些懂得读心术的弥诺陶洛斯[Minotaur,希腊神话中半人半牛的怪物,被囚禁在代达罗斯所造的迷宫中,以人肉为食,最终被英雄忒修斯所杀。]?他什么都知道,而且早已经把一切纳入考虑,把各种各样的可能性都想尽了。”坎宁汉的眼睛仿佛两个狂躁的亮点,嵌在毫无表情的面具中闪闪发光。他将视线投向旋转舱中央。“不是吗,朱卡?”他的声音不曾提高半个分贝。

我查了查感控中心里正在使用的频道。“他应该没在听,罗伯特。”

坎宁汉嘴角抽动,如果他脸上的其他部分能够加入进来,那大概会是一个怜悯的微笑。“他犯不着听,基顿。他犯不着暗中监视我们。他就是知道。”

通风口的呼吸声。轴承运动的嗡嗡声,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然后萨拉斯第的声音响彻整个旋转舱。

“全员到公共区。罗伯特有话分享。”


坎宁汉坐在我右边,塑料般的脸庞被下方的会议桌点亮。他低头盯着那光,身体微微摇摆;他的嘴唇机械地活动,似乎在念诵某种无声的咒语。四合体坐在我们对面,坐在我左手边的贝茨一心二用,一半的精力都放在前线的情报上。

萨拉斯第并没有亲临现场。会议桌尽头属于他的位置仍然空着。“告诉他们。”他说。

“我们必须赶紧离——”

“从头说。”

坎宁汉咽口唾沫,重新再来。“那些莫名其妙瓦解的运动神经,那些无用的横向联结——它们都是逻辑闸。攀爬者能够分时共享。在空闲时,它们的感知与运动神经簇便兼职成为联络神经元;也就是说只要没有其他任务,系统的每个部分都可以用于认知。地球从来没有进化出类似的东西。这就意味着它们并不需要多少专职的联络神经也能处理大量信息,即便对个体而言也是如此。”

“末梢神经具有思考能力?”贝茨皱起眉头,“它们能记忆吗?”

“当然。至少我看不出为什么不可以。”坎宁汉从口袋里掏出一支香烟。

“那么说,它们把那只攀爬者撕碎的时候——”

“不是内战。是信息转存。很可能是传递关于我们的消息。”

“这样的交谈方式也太极端了些。”贝茨评论道。

“多半不是它们的第一选择。我认为每只攀爬者都充当着一个分布式网络的节点,至少在罗夏里是这样。但那些磁场多半能精确到一个埃,而我们带着那么多技术和防辐射涂层下去,在它们的导体里炸出洞来——我们让它们的网络发出故障,阻塞了当地的信号,于是它们只能转而使用某个地下网络。”

他没有点烟,只是用拇指和食指把带过滤嘴的一头转来转去。他的舌头在双唇之间晃动,仿佛面具背后的虫子。

藏在自己营帐里的萨拉斯第接过话头。“攀爬者还用罗夏的电磁场进行新陈代谢。某些通路依靠重原子隧穿作用实现质子传递。也许环境中的辐射起催化剂的作用。”

“隧穿?”苏珊问,“量子隧穿那个隧穿?”

坎宁汉点点头:“这也是防辐射涂层老出故障的原因。至少是一部分原因。”

“但这可能吗?我是说,我以为这种效应只会发生在冷冻——”

“别管这个了,”坎宁汉冲口而出,“生化问题可以以后再讨论,如果那时候我们还活着的话。”

“我们该讨论什么,罗伯特?”萨拉斯第的声音娓娓动听。

“首先,最蠢的攀爬者也能穿透你的大脑,看出哪部分视觉皮质亮着。如果你非说这跟读心术仍然有区别,那么区别也不太大。”

“只要我们不再去罗夏——”

“这个村早过了。你们已经去过了罗夏。好几次。你们在那底下干了那么多事,谁知道有多少其实只不过是罗夏让你们干你们才干的?”

“等等,”贝茨提出异议,“在罗夏的时候我们谁也不是提线木偶。我们产生了幻觉,还有失明——甚至发疯,但我们从来没被附体。”

坎宁汉冲她冷哼一声:“你以为自己能够对抗木偶绳?你以为自己能感觉得到它们的存在?我现在就可以用一块颅内磁铁影响你的大脑,让你竖起中指或者扭动脚趾或者狠踹席瑞的屁股,然后还要你以亡母的名义发誓,说你之所以这么做仅仅是因为自己乐意。你会像木偶一样蹦蹦跳跳,同时发誓说这完全出自你的自由意志。而这还只是我,一个稍微有点强迫症的地球人,再加上两块磁铁和一顶核磁共振头盔。”他朝隔离壁背后那一大片不可知的虚无挥挥手,香烟描画出变形的图像,从他面前飘过。“那东西能做些什么,你要不要猜猜看?我们很可能已经向它们交代了忒修斯的所有技术参数、提醒了它们伊卡洛斯阵列的存在,然后再自主地决定把这一切都忘个干干净净。”

“我们也能制造相同效果,”萨拉斯第的声音很冷静,“如你所说。中风引发它们。肿瘤。随机事故。”

“随机?醒醒吧!那是实验!那是活体解剖!它们放你们进去,好把你们切开,了解你们的运行机制,而你们根本不会知道。”

“那又如何?”吸血鬼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喝了一声。他的声音里渗进了一种冰冷的饥饿感。桌子周围的拓扑形态全都在颤抖。一惊一乍的人类。

“在你们的视界中央存在一个盲点,”萨拉斯第指出,“你们看不见它。你们看不见自己视觉时间流中的眼动。这只是你们知道的两个把戏。还有许多别的。”

坎宁汉在点头:“我就是这个意思。罗夏可能——”

“我说的不是个案。大脑是生存引擎,不是真相探测器。如果自我欺骗更有利于适应性,大脑就撒谎。不去注意——无关的东西。真相从来无足轻重。只有适应性。如今你们完全不按世界的本来面目体验它。你们体验的是一个用各种假设构建的模型,捷径,谎言。整个种族生来患有失认症。罗夏对你们做的一切,你们样样都对自己做过了。”

没人说话。几秒钟的沉默之后我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朱卡·萨拉斯第试图鼓舞我们的士气。

他本可以镇压坎宁汉的演说——哪怕一场全面爆发的哗变他多半也能镇压,只需要来到我们中间,露出满口牙齿。只需要看我们一眼。但他不准备用恐惧让我们屈服——我们已经够紧张了。另外他也不准备给我们开班授课、教我们用事实对抗忧惧;任何一个心智健全的人,对罗夏的了解越深,他就会越害怕。我们迷失在广袤的宇宙中,命悬一线,对抗的是一个谜一样的可怕怪兽,它随时可能将我们摧毁,完全不必有任何理由。此时萨拉斯第只想让我们能继续运转,他想让我们平静下来,他想阻止我们全盘崩溃。乖肉肉,好肉肉,不怕不怕。

萨拉斯第正在运用心理学。

我看看桌子周围。贝茨、坎宁汉和四合体都纹丝不动,面无血色。

萨拉斯第的心理学技巧糟糕透顶。

“我们必须逃走,”坎宁汉说,“那东西比我们强太多了。”

“我们比它们表现得更好斗。”詹姆斯道。但她的声音并不自信。

“那些岩石就好像罗夏手里的弹珠球。我们就坐在射击场的正中央。它随时——”

“它还在生长。它还没有完成。”

“我难道该为这个觉得安心?”

“我只是想说我们不知道,”詹姆斯道,“也许我们还有好几年。几个世纪。”

“我们还有十五天。”萨拉斯第宣布说。

“哦该死。”说话的多半是坎宁汉。也许是萨沙。

不知为什么,所有人都看着我。

十五天。天晓得这个数字是怎么算出来的?我们谁也没问。也许这只是萨拉斯第随口编出的瞎话,是他对心理学的又一次失败尝试。也可能他在我们进入轨道之前就得出了这个结论,只是一直瞒着我们,怕哪天还需要把我们送回那个迷宫去——直到这一刻,直到他认定这个可能性已经不复存在。整个任务期间,我有一半时间都是半个瞎子,我不知道。

但无论如何,毕业典礼就在眼前。


棺材沿着墓室后方的隔离壁在地板上排开——尽管“地板”只在上和下仍然成立的那部分时间里才有意义。我们来时睡了好几年,期间完全不曾意识到时间的流逝——尚未死亡的那部分新陈代谢太过迟缓,连梦境也支撑不了。但不知怎的,身体却很知道什么时候该换换口味。抵达目的地后,我们谁也没去冬眠箱里睡过觉,除非命悬一线、别无选择。

不过自从斯宾德死了以后,四合体经常到这里来。

他的身体长眠在我旁边的冬眠箱里。我飘进墓地,下意识地向左转。五口棺材:四口开着盖子,空空如也;第五口已经密封。对面那镜子般的隔离壁将它们的数量增加了一倍,同时让墓地显得更加深广。

但四合体不在这儿。

我往右转。苏珊·詹姆斯飘在隔离壁前,与自己的影子背靠背,她正盯着一幅相反的画面:三口密封的棺材,第四口已经打开——棺盖上乌黑的面板也已熄灭。另外三口棺材的面板上闪烁着相同的马赛克图像,寥寥几颗蓝、绿色星星,全都没有变化。没有一页页的心电图,没有标注着心脏功能或中央神经系统的波峰、波谷。我们可以在这里一连等上几个钟头,我们可以等上好几天,这些二极管都不会有哪怕最轻微的闪动。等你变成活死人以后,重音总是落在第二个字。

我刚进来时四合体的拓扑形态显示的是蜜雪儿,但现在说话的却换成了苏珊。她没有回头看我。“我从没见过她。”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冬眠箱的名牌上写着:高松。另外那个语言学家,另外那个多重人格。

“我见过所有人,”苏珊继续道,“同他们一起受训。但我从没见过我自己的替补。”

他们不鼓励这么干。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你想了解——”

她摇摇头:“不过还是谢谢你。”

“或者其他任何人——我很难想象蜜雪儿现在是什么感觉——”

苏珊微微一笑,但那笑容里带着寒意。“蜜雪儿现在不太想跟你说话,席瑞。”

“啊。”我犹豫片刻,给其他人一个发表意见的机会。没人说话。我回身往舱口飘去。“好吧,如果你们有谁改变主意——”

“不必。我们谁也不会改变主意。永远。”

克朗切。

“你撒谎,”他接着往下说,“我看见了。我们都看见了。”

我眨眨眼:“撒谎?不,我只是——”

“你不说。你只是听。你不关心蜜雪儿,不关心任何人。你只想知道我们手头的情报。好写进你的报告里。”

“不完全是这么回事,克朗切。我关心的。我知道蜜雪儿肯定——”

“你知道个屁。走开。”

“让你不快我很抱歉。”我原地转身,一推镜子借力飘开。

“你不可能了解蜜儿,”他咆哮道,“你从没失去过任何人。你从没拥有过任何人。

“你离她远点。”


这两点他都说错了。而且,斯宾德死时,他至少知道蜜雪儿把自己放在心上。

切尔西死时以为我全不在乎。

我们分手已经两年了,或者更久些,期间也有联系,但自从她离开那天起,我们再也没有真正见过面。某一天,她简直像是从奥尔特云里突然冒出头来,往我的嵌入设备发送了一则十万火急的语音信息:天鹅。请立刻回电。事情很重要。

我认识她这么久,这是她第一次关闭图像信号。

我知道事情很重要,我知道情况很糟,哪怕看不到图像我也知道。正因为没有图像我才知道。我还能从她声音的和声里听出情况不止是糟糕这么简单。我能听出致命的危险。

后来我查出她原来是遭了池鱼之殃。现实主义阵营在波士顿的陵寝外种下了一个纤维发育不良的变种病毒,这个经过微调的单点制动病毒具有双重作用:既是一场恐怖袭击,也是对天堂居民那种僵化瘫痪状态的嘲讽。它重写了4号染色体上控制骨化的调节基因,又在17号染色体的三个基因座鼓捣出了一条新陈代谢的岔道。

切尔西开始长出一副新骨架。感染后十五个钟头,她的关节已经钙化;二十个小时内钙化症状发展到韧带与筋腱。此时医生开始在细胞水平进行饥饿疗法,想靠剥夺其代谢物的方式降低病毒的扩散速度。但这也只是为她争取一点时间而已,一点点。二十三个小时,她的横纹肌开始变成石头。

这些情况我当时并不了解,因为我没有回她电话。我不需要知道细节。从她的声音里我已经知道她快死了。很显然,她想同我告别。

我没法跟她说话,我必须先弄明白该如何说再见。

我花了好多个钟头在人类意识圈里翻箱倒柜,寻找先例。这里记录有各种死法,我找到了几百万介绍死亡礼节的个案。最后的告别、最后的誓言,还有为将要失去亲人的人准备的指导手册。缓冲性神经药物。畅销小说里富于延展性与解说性的死亡场景。这些我全部看了一遍,我用了整整一打选择性滤镜,好将热与光区分开。

她第二次打来时新闻已经铺天盖地:急性石化症大爆发,疫情如白热的钢针刺穿了波士顿的心脏。隔离措施卓有成效。天堂安然无恙。预计有轻微伤亡。在通知亲人前死伤者姓名暂不公布。

我仍然不了解那些规范、那些原则:我手上只有实例。最后的遗言与遗嘱,企图跳楼轻生的人与救援者的交涉,从聚爆的核潜艇或者月球上的撞击点寻回的日记。回忆录和灵床上的忏悔,喋喋不休,直到心电图化作一条直线。无望生还的飞船留下的黑匣子,以烈焰与静电噪音作为结尾。然而这一切都没有意义。它们全无用处。它们都不是她。

她又一次打来电话,图像信号仍然空缺,而我仍然没有接听。

但最后一次打来时她没有放过我,她让我看了她的样子。

他们竭力让她舒服些。凝胶软垫紧密地贴合着肢体,支撑着每一根突出的骨刺。他们不会让她感到任何痛苦。

她的颈子已经石化,向下方和侧面弯曲,让她的目光停留在一只扭曲的爪子上,那曾经是她的右手。她的指关节有核桃大小。异位的骨头撑起了手臂与肩膀的皮肤,钙化的肌肉仿佛一张纤维地毯,将肋骨掩埋在下面。

行动就是它自己最可怕的敌人。最轻微的抽搐也难逃石化症的惩罚,任何胆敢活动的关节和平面都会长出新的骨头。柔韧性已经分配给每一条铰链、每一道臼槽,它们各有各的定额,最终免不了要消耗殆尽。身体不断被病毒侵袭,等切尔西开通视频信号时,她几乎已经耗尽了自己全部的自由。

“小鹅,”她的口齿含混不清,“我知道你在。”

她的下巴锁定在半张开的位置,每吐出一个字舌头都更加僵硬。她没有看镜头。她没法看镜头。

“猜我知道你为什不回。我会——试着不生你气。”

一万句最后的道别环绕在我周围,还有一百万就在触手可及之处。我该怎么办?随便挑一个吗?把它们拼成某种合成物?所有这些语言都属于其他人。嫁接到切尔西身上只会把它们变成陈词滥调。变成毫无意义的老生常谈。变成侮辱。

“只想说,别不安。知道你只是——不是你错,我猜。你只是,做不到,不然你会,接电话。”

接了又能说什么?当某人在你眼前以快进的方式死去,你还能对她说些什么?

“试着,人,建立联系,你知道,别放弃。我就是,忍不住……”

这次道别,基本元素准确无误,不过还是综合了几种死亡的细节,以增加戏剧效果。

“求你了?只——跟我,说句话,小鹅……”

我想跟她说话,胜过世上的一切。

“席瑞,我……我只是……”

我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思考怎么说上。

“算了。”她说,然后掐断了信号。

我对着一片死寂低声说了些什么,我甚至不记得内容。我真的想跟她说话。

我只是找不出任何适用的运算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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