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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律布狄斯盲视 作者:彼得·沃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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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物种灭绝。如今只有中场休息。” ——黛博拉·马克莱纳,《我们的重建目录》 “你这可怜的家伙,”我们分手时切尔西曾说过这么一句话,“有时候我觉得你似乎永远不会感到寂寞。”当时我有些不解,不知她的声音为什么那样悲伤。 现在我只希望若真能如她所说就好了。 我知道自己的故事并非毫无疏漏。我的死亡长达十几年,我只能把故事敲碎,再将碎片拉长,让它跨越这漫长的时间。你知道,如今每隔一万小时我才活一个钟头。我真希望自己不必苏醒。假如回家的旅途能一直睡过去该有多好,这些带着时滞效应的短暂复活实在令人痛苦不堪。 假如我在睡觉时不会走向死亡该有多好。然而活人体内闪烁着一辈子积累下来的放射性同位素,这些闪闪发光的小碎片会在分子水平使细胞结构发生衰变。通常这算不上什么问题。一旦发现损伤,活体细胞就会立刻将其修复。但死后的细胞却任由这类错误慢慢积累,而回家花费的时间又比来时要长那么多:我躺在冬眠箱中,身体逐渐堵塞、锈蚀。于是舰载系统只好时不时将我重启,让我的肌肉有机会把自己重新缝好。 偶尔它也同我讲话,背诵系统数据给我听,告诉我从老家听到的最新消息。不过大多数时候它都不来睬我,陪伴我的只有自己的思绪以及左脑里机器的滴答声。于是我自言自语,人类的半边大脑把历史与意见口授给合成的那一半:有意识的时期短暂而强烈,中间则隔着在遗忘中腐朽的漫漫岁月。或许这样做原本就毫无意义,或许根本就没有谁在听。 不过没关系。这就是我的工作。 就是这样了:血肉讲述给机器的回忆录。一个讲给自己听的故事,因为再没有旁人对它感兴趣。 这故事谁都能讲,任何有半个脑子的人都可以。 今天我收到了爸爸的一封信。撒网式寄送法,他管这叫。我想这是个玩笑,指的是我没有任何可用的通讯地址。他把信扔进以太中,向每一个方向发送,祈祷它会漂到我手里,无论我在什么地方。 已经快十四年了。在这儿你很容易忘记时间。 海伦死了。天堂——似乎是出了故障。也可能是遭人破坏。或许现实主义阵营终于得手了。不过我对此表示怀疑。爸爸似乎认定始作俑者另有其人,但他并没有提到任何细节。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谈到老家的局势越来越动荡,为此似乎有些不安。也许我那些关于罗夏的通报泄漏了,也许当我不再传回明信片时有人推断出了那个显而易见的结论。他们不知道故事的结局,而这种悬而未决的感觉准能让人发疯。 但我有种感觉,事情远不止这么简单,还有些别的什么,我父亲不敢大声说出来。或许这只是我自己的想象。他提到出生率在回升——经过二十多年的下降,这原本是值得庆贺的好事,可他字里行间却透着忧虑。假如我的中文屋仍然运转良好,这肯定难不倒我,我能一直把它解析到标点符号。然而萨拉斯第砸烂了我的工具,如今它们只能勉强运转,我同任何基准人类一样瞎得厉害。如今我手里只有忐忑、怀疑以及偷偷袭来的恐惧。我在害怕,担心即便自己最好的把戏已经破败不堪,我仍然读懂了他的意思。 我想他是在警告我别回去。 他还说他爱我。他说他想念海伦,说她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抱歉——那是在我出生之前,由于她的放纵或疏忽影响了我的发育。他喋喋不休。我不知道他在讲些什么。我父亲肯定极有权势,否则不可能授权以这样的形式发送信息,同时又浪费那样多的篇幅谈论感情。 上帝啊,它对我是多么宝贵。每一个字我都珍惜。 我沿着一条看不到尽头的抛物线继续这无用的旅程,靠的全是重力和惯性。卡律布狄斯无法取得反物质流;伊卡洛斯要么是错位要么是被彻底关闭了。我猜我倒是可以用无线电问上一问,但这事儿也不急。我离地球还很远。想把彗星甩在身后也还要好些年。 再说了,我不大确定该不该让别人知道我的位置。 卡律布狄斯压根懒得使用反侦察手段。哪怕有多余的燃料、哪怕敌人还在某个地方虎视眈眈,这也完全没有意义。它们又不是不知道地球在什么地方。 不过我确信攀爬者已经与我的同胞同归于尽。它们干得漂亮。这我很愿意承认。也可能它们只是撞了大运。贝茨的一个步兵偶尔打了个嗝,不小心射杀了一只手无寸铁的攀爬者;几个星期之后,小伸&小缩利用那具尸体成功出逃。电子和磁力搅动苏珊大脑里的神经元,一段时间之后,一个全新的人格突然冒出来夺权造反,把忒修斯送进了罗夏怀里。愚蠢又盲目的偶然。也许事情仅此而已。 但我并不这样认为。幸运的巧合未免太多了些。我认为是罗夏亲手造就了自己的运气,它种下了那个新人格,将它藏在我们眼皮底下,藏在苏珊大脑中那许许多多的组织损伤与脑瘤背后——落在我们眼里的只有略微升高的后叶催产素水平。我认为它预见到了一个烟幕弹可能发挥的作用,我认为它牺牲了一小部分自己,并且将它伪装成了一次事故,好促成那个目标的实现。也许盲目,但绝非偶然。先见之明。高超的棋路,而且让人难以察觉。 当然了,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根本连游戏规则都不知道。事实上我们不过是棋子。萨拉斯第和船长——无论他俩杂交成了怎样的智能——他们才是真正的棋手。现在回想起来,我也能看出他们的棋路,虽然只有几步。我看出忒修斯听见笼子里的两只攀爬者敲敲打打、发送信息;我看见它调高了四合体那边的音量,好让苏珊也能听见,并且把它当作自己的发现。如果我使劲眯细眼睛,我甚至能瞥见最后一次接近罗夏时,忒修斯将我们作为祭品,故意挑动罗夏反击。萨拉斯第总是沉浸在数据中,对于具有战略意义的数据尤其如此。要想评估你的敌人,还有什么比观察它如何战斗更好的方式呢? 这一切他们当然不会告诉我们。这样我们会更快乐些。我们不喜欢听命于机器。倒不是说听命于吸血鬼我们就有多高兴。 现在游戏结束了,焦黑的棋盘上只剩下一粒棋子,而它的脸毕竟还是属于人类。好几代博弈理论家已经为类似的情况准备了一整套规则,假如攀爬者也遵从这些规则,它们就不会再回来——即便它们回来,我怀疑事情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因为到那时候,冲突的基础将不复存在。 醒来的间隙我一直在收听无线电。好几代人以前,人类就已经将广播时代埋葬在窄波与光纤之下,但我们仍然在向太空中播撒电磁波。地球、火星和月球总在三方对谈,上百万个声音彼此重叠。虚空中巡航的每艘飞船都同时朝所有方向喊话。星际间的歌声从未停止——否则萤火虫或许永远都不会发现我们的踪迹。 我发现这些歌渐渐变了,仿佛缩时摄影,一路快进至虚无。如今它基本上只是交通管制和遥测数据。偶尔我也会听到纯粹的声音,突然爆发出来,因压力而紧绷、惊恐万状,只差一点点就要彻底崩溃:某种正在进行中的追捕,一艘飞船冲进深空中,其他飞船紧追不舍,态度漠然。逃亡者似乎从来都跑不出多远,他们的信号很快就会切断。 我记不起上一次听见音乐是什么时候,但有时我会听到点类似的东西,一种不和谐的怪诞声响,充满了我所熟悉的弹舌音和爆破音。我的脑干不喜欢它。它把我的脑干吓破了胆。 我记起地球上有整整一代人放弃了真实的世界,选择计算机模拟的来世。我记起有人说过吸血鬼不去天堂。他们能看见像素。有时我会想象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被拉出宁静的坟墓,听任那些头脑简单的生物把自己呼来唤去——而曾几何时,那些家伙唯一的意义只不过是提供蛋白质而已。假如我的残疾被人当成绳索,被人用来阻止我夺回属于自己的位置,我会是什么感觉? 然后我又想象全无所感是怎样的感觉,一个完全理性的掠食者,被生肉环绕,那些生肉还迫不及待地沉沉睡去…… 我没法怀念朱卡·萨拉斯第。上帝知道我尽力了,每次上线时我都在尝试。他救了我的命。他——赋予我人性。为此我永远欠他的情,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同样是为了这个原因,我会永远恨他,直到生命终结。从某种变态的超现实角度看,我同萨拉斯第的共同点比我同任何人类的共同点都要多。 但我就是做不到。他是掠食者而我是猎物,绵羊的天性让它无法为狮子哀悼。尽管他为了我们的罪而死,我还是没法怀念朱卡·萨拉斯第。 不过我倒是可以同情他。我终于有了共情的能力,我能同情萨拉斯第,同情他那些灭绝的同胞。因为我们人类原本没有资格继承地球,吸血鬼才是地球真正的主人。他们肯定也拥有某种程度的知觉,然而比起人类对自身的执念,吸血鬼那种做梦似的半觉知状态实在微不足道。他们正在将它拔除。这只是一个过渡性的阶段。他们已经上路了。 问题在于,人类看到十字交叉的形状不会癫痫发作。这就是进化了,一个愚蠢的连锁突变,整个自然秩序随之分崩离析,智力与自我意识双双陷入泥沼,互拖后腿,整整五十万年。我想我知道地球发生了什么,而且尽管有些人可能会管它叫种族灭绝,但事实并非如此。我们这是自作自受。掠食者生来就是掠食者,你不能为这个责备他们。毕竟是我们把他们带回人世的。为什么他们就不该夺回自己与生俱来的权力? 不是种族灭绝。不过是纠正一个古老的错误。 我试着拿这个来安慰自己。这并不容易。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一生就是一场战斗——重新与人类建立联系,找回我父母杀死自己独子时失去的那些东西。来到奥尔特云后,我终于赢得了这场战斗。多亏了一个吸血鬼、一船怪人以及一群入侵的外星生物,我又重新变回了人类。也许是最后一个人类。等我到家时,我或许会成为宇宙中最后一个具有知觉的生物。 或许我连这也算不上。因为我不知道是不是真有所谓可靠的叙事者。况且坎宁汉说过,僵尸的伪装本领是非常高明的。 所以我也没法告诉你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 你只能想象自己是席瑞·基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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