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愿  作者:米泽穗信

我进入井桁商业公司是十五年前,也就是昭和四十一年的时候。

我出生于千叶县馆山市,在东京读完大学,进入梦寐以求的井桁商业公司。和我同时进公司的同事都希望留在日本工作,我却从一开始就希望能去国外工作。我是家中的老三,两个哥哥都是公务员,收入稳定。所以我不必特地留在国内照顾父母,这点令我感到轻松。不过,作为社会新人,我有强烈的使命感。日本国内市场明显已经停滞不前了,唯有国外市场有生路,可国外的“尖兵”紧缺。这是我的理论。

进公司第三年的春天,我被派到了印度尼西亚分社。当时,我们公司正着手在东南亚开展一个巨大计划——资源开发。

公司打算开发天然气。据说印尼天然气的储量超过七十兆立方英尺,可谓前途无量。一想到自己将从事的是资源方面的工作,就觉得精神抖擞。

在苏哈托的领导下,与印尼政府官僚沟通的最好方式就是贿赂。起步晚的井桁商业公司为了取得开发权,必须挥金如土、四处塞黑钱。我随着前辈走访各处,看前辈低头我也低头,看前辈笑我也笑,努力学习各种交际术。总之,脑中必须时刻思考到底该贿赂谁。昨天本以为最终结果对我方有利,可与我们竞争的公司才和一名高官接触了一个晚上,就突然转了风向。我被这样玩弄过无数次了。

我也碰到过好几次危险情况。反对开发的居民经常会拿着棍子、菜刀抗议,有时甚至拿枪相逼。我通过关系买了件防弹背心,每次来到远离市中心的地方就穿上它。

用关系与金钱填平特权与腐败的坑洼路;细心消除其他公司的阻碍和当地居民的反抗;靠毅力与阿谀开创了通往天然气的道路。这就是我的工作。十年后,这个光靠嘴巴、毫无城府的年轻人当上了天然气开发组的副领导。其间,我几乎没有回过国。即使回国,也没去过机场、总公司所在的大手町以外的地方。连老家都只回过一次——为参加父亲的葬礼。而且,我并不悲伤。

所以,当公司领导向我下达新的委任令时,他那副同情的表情着实让我难以理解。他如此说道:

“作为天然气专家,公司打算派你去孟加拉国。头衔是开发室长,其实是部长级待遇。一旦开发有望,下回保证把你调回日本。”

我高兴地接受了委任。印尼市场基本已经走上正轨,预计今后的开发幅度会缩小。另一方面,孟加拉国被判定为南亚天然气储量首屈一指的国家,可连相关调查都没做充分。在大手町接到委任令后,第二天我就回到雅加达开始了交接工作。

这是两年前的事。

孟加拉国是个严峻的地方。

我的一名日籍下属已经被派到达卡的分社去了。他叫高野,比我晚四届,一脸福相,看上去很不可靠,但被晒得黝黑的皮肤证明他是一名身经百战的销售员。经询问,得知他出生于新泻的燕市。他来达卡的机场接了我。我们乘上丰田车才刚到临时办公室,空调和电脑就停止了运作。是停电了。

恰好这时刚进入雨季,办公室立刻就被不堪忍受的酷暑所笼罩。本想着停电总不能抱怨吧,可窗外的信号灯明明亮着,附近的马路上有个男人正吹着电风扇乘凉。我把孟加拉语学习手册当作扇子,一边扇一边爆发出不寻常的怒吼:

“怎么回事!只有这幢楼停电吗?!”

高野已经大致掌握了当地的情况,他含笑答道:

“这么快就被整了。”

“整?”

“被停电了哦。”

“是办公楼的房东?”

“不,应该是电力公司。他们知道我们的室长今天上任。”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

“不会吧,为什么?”

“那还用说吗?”

说着,下属伸出大拇指和食指做了个圆(日币)的动作。

我以为自己很懂“贿赂文化”。如果是房东对房客耍点小心思那倒不奇怪,可国家基础能源企业为了骗钱竟然把基础能源给停了,简直闻所未闻。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来到了个不得了的国家。

“抗议是没用的,对吧?”

“对方一定会说是发生了故障。放着不管的话可能会拖一个月。”

“没办法,麻烦你了,替我送点钱过去吧。”

高野露出了疲惫的笑容说:“好的。”那一笑,包含着对沦落残酷异乡的上司的真实同情。

电只停过一次,其他的“国家基础设施”却此起彼伏地出现“故障”。电话突然打不通了;水突然停了;煤气突然断了。每当此时,高野或是公司雇的孟加拉籍员工都会去相关部门表表心意。但我并不认为所有的“故障”都是为了受贿而谋划的,其中应该也有真的故障。即使是孟加拉国最大的城市达卡,基础设施也并不完善。

此地恶劣的气候与风土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

为了确认搬运器材的路线,我们来到了港口城市——吉大港,在那里经历了气旋性风暴。孟加拉国风暴之强烈我是早有耳闻的,可我只当它和日本的台风差不多。实际上,它的风速达每秒三十米左右,这种程度的台风我小时候也经历过好几次。不过气旋性风暴的威力远大于台风。

风暴过后,城市里的灌木凄惨地枯萎了。当地员工指着灌木,天真地笑道:

“看,这是热气所致。”

“热气?”

“风暴很热,因为我们在办公室里,所以感觉不到。”

确实,当风暴来临的时候,我们在办公室里避难。当时我觉得格外热,还以为空调又出问题了。没想到,原来外面大作的狂风是热风。

“风暴这么热吗?”

“是啊,大约有五十度,树被风吹过也会枯萎。老大你要小心哦,如果在外面经历了风暴,眼睛会瞎掉的。”

还有洪水。每年一到雨季,孟加拉国就会遭到洪水侵袭,国土的四分之一将没入水中……我知道这一消息,可亲眼看到还是非常震惊。原本一望无际的平原,才一周时间就变成了浑浊的水面。人们划着小船通行,犹如一开始过的就是水上生活般泰然自若。然而看到这番场景,我的心情却十分低落。在这种地方开得动卡车吗?能搬运器材吗?能搭建钢材吗?打我进公司开始,从没如此消极过。

孟加拉国的天然气资源在二十世纪初就广为人知。所以,比较浅的地方、好挖的地方都已经被开采了。孟加拉湾的海底天然气储量十分丰厚,为后来之人所觊觎,可当初的项目规模还不至于拥有能抵御狂风的海上机械设备。

于是我将视线转向东北部的低洼地带。在印度国界附近,还有一些未开发的地方。据孟加拉国和巴基斯坦分裂之前的调查显示,该地没有适合开发的大规模天然气,不过当时的钻探技术还很落后,现在先进多了,过去无法挖掘的深度资源或许现在是时候出手了。于是我命令高野组建一个调查组。

“我个人感觉很有希望。就数据来看,收益将会非常大。请等我的好消息!”

高野说完后,得意洋洋地向东北部出发。

冷静下来想想,我并没犯什么错,这只是一个意外而已。不过这个意外带来的沉痛结果却如一座大山般压在我的心头。

高野出差后的第七天,半夜里电话响了。打来电话的是调查组中的一名当地人,是个地质学专家。电话那头信号很差,他的声音发抖:

“老大,发生意外了……”

调查组乘坐的微型面包车由于轮胎陷入泥泞中,翻滚着从斜坡上掉了下去。同车的技术组全体受轻伤,不过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高野和最后排的孟加拉籍员工则没那么幸运。高野被压在车底下半天之久,最终失去了坏死的左手。穆罕默德·贾拉勒由于肋骨刺伤内脏而失血死亡。

高野的手臂也好,穆罕默德的命也好,及时救治的话也许救得回来。如果我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说不定能够想到些办法。可是实际上,在达卡分社的我得到消息已经是事故发生后六小时了。

等我赶到锡尔赫特市的医院看望高野,又过了一天。截肢手术已经完成,麻药还没过去,高野昏睡着。外面下着暴雨,脏兮兮的窗户哐当哐当地晃着。躺在铁架床上的高野好像没事人似的睡着,我紧紧地握住了高野完好的右手。

“高野,对不起,是我错了!我把工作顺序给搞错了!”

作为开发目标的东北部低洼地带离达卡非常远。从锡尔赫特开车都需要花四五个小时,堵车的话时间可能还要翻倍。万一发生突发情况一定无法立即应对,这点我是知道的。所以我认为需要有一个能够将员工、物品、信息汇总的集聚地。

不过我以为这个集聚地可以等基本调查完工后再设置,于是便耽搁了。如果能够提前预料到事故,并及早设置集聚地,哪怕只在那里安排一名医护人员,或许事故就不会变得如此严重了。天色将晚,直到狭小的病房被昏暗所笼罩,我都在压低声音哭泣着。

一个月后,高野被调回日本。尽管他还没从失去手臂的阴影中走出来,可在达卡的机场,他笑着对我说:

“这样一来我终于能回到家人身边了,也并非都是坏事哦。”

“你有家庭?”

“对,儿子出生三天后我就被派去了新加坡。我巴不得能尽早回去,可没想到是以这种形式。不过在日本也有可能发生交通事故,所以我并不怪工作,只是命运不佳吧。”

他可能是看出了我的负罪感。明明他才应该被安慰,却反过来顾忌我的情绪。

由于宗教信仰不同,穆罕默德·贾拉勒的葬礼我没能参加。

而且,分社的预算有限,连给他家属的抚恤金也不多。

高野走后,公司马上给我派了一名新下属。开发没有停止,不能放缓调查的脚步,设置集聚地动用了众多劳工。我对高野和穆罕默德的忏悔之心没有消失,但也不能一直耿耿于怀。

有一段时期,我整天瞪着地图念念有词。

集聚地必须要选一个即使是雨季也不会被淹没的地方。与达卡之间的通路被淹也没事,但必须保证开发地与集聚地之间常年畅通。另外,如果能顺利开采,与作为输出港的吉大港之间得建立输气管。考虑到维修维护等问题,这条管道也必须保证不被淹没。

政治安定也是必要条件。就像印尼的宗教对立问题一样,孟加拉国也有少数民族问题。虽然一些要求自治的武装组织最近消停了下来,但是今后的事谁也不知道,得避开有少数民族的村落。综合以上这些问题,我仔仔细细地把孟加拉国的地图看了一遍又一遍。可是光靠地图无法百分百推测出雨季的地形变化。于是我塞了点钱给一个东北部出生的官员,让他告诉我当地的情况。

他沉默着听完我的所有条件之后,思考了一会儿,随后指着地图上的一个点说:

“只有这里。”

地图上有几个小字:白沙。是白沙村。

我定下了方针。

代替高野的下属名叫斋藤。虽然他和高野年纪一样,却已经向“中年肥”发展了起来。乍一看挺迟钝的,交谈后才发现原来是个聪明人,做足了孟加拉国的功课。从现状至开发上的问题,都能对答如流。他老家在长崎,由于和高野同一届,所以互相认识。

“高野这家伙人很好,太太也很漂亮。真可怜,或许他能保住这条命就已经算走运的了,”斋藤一脸严肃地继续说道,“我这一届里还有不幸身亡的。有个家伙被派去乌兰巴托,结果水土不服,还以为是发了点烧,可一眨眼的工夫就走了。室长也得注意,必须好好接受例行身体检查哦。”

这名珍贵的日籍员工该如何使用呢?让他参与地质调查还是建设集聚地?这个抉择真难。当我询问了本人之后,答案便很清楚了。

“请让我去白沙村。地质调查是技术活,我派不上什么用场。”

“明白了,去吧。”

“不过,村子里应该没人懂英语,给我安排个孟加拉语翻译吧。”

“没问题。”

我后来才知道,斋藤很有交涉经验。当我在印尼开发天然气的时候,他在印尼的另一个岛上采购虾。他来到当时不太愿意出口给日本的渔村,凭着顽强的毅力和花言巧语,才两个月时间就确立了一条虾的进口路线。

所以在白沙村,斋藤应该没犯什么错,恐怕谁去都是一样的结果。

孟加拉国是个严峻的地方。官员不拿贿赂不做事,一到雨季四分之一的国土将没入水中,还有五十度的风暴来袭。可是这个拥有一亿多人口的孟加拉国并非无法生存的不毛之地。文化、气候、风土都能慢慢适应,只要住惯了就是个好地方。

真正成为开发障碍的是当地居民的反对——全世界都一样。

一周后,斋藤出差归来。他全身都是淤青,脸颊上贴着一大块创可贴,一只手臂绑着夹板。他告诉目瞪口呆的我:

“室长,不行,那个村子里的人讨厌外国人……我差一点就被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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