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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满愿 作者:米泽穗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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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恶,这个装模作样的家伙!” 在强烈的日光下,森下皱着脸恶骂道。 确实,阿兰姆只是一个装模作样的当家的。无论他多有教养、多有思想,走出村子,他便一无是处。这一点,阿兰姆自己应该也很清楚。 然而,他却能将我们骂得狗血淋头。是虚张声势吗? 他应该已经决定不做当家的了。虽然不知道他有多少拥护者,但殴打斋藤的那几个人肯定是。下一次他出现在我们面前,好的情况是作为反对运动的指挥者,坏的情况是作为武装势力的指挥者。 我很茫然。在得不到孟加拉国政府支持的当下,万一发生了伴随武力的强烈反对运动,公司还会允许我继续开发吗?毕竟开发才刚刚起步,现在喊停的话亏损最小。至少,公司一定会下令让我放弃东北部,另寻其他地区。印尼的丰功伟绩、晋升为开发室长、背井离乡、肩负众望、受的伤、离去的朋友们……这些事毫无章序地闪过我脑中。 “我得赶回去报告,先走一步。” 森下毫不掩饰焦躁的情绪,转过身去。我犹豫了。如果现在离开此地,下一次再来不知道是多少年后的事了。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这时,有个人影向伫立不动的我走来。 “伊丹先生……” 正打算钻进吉普车的森下也被喊住了。 “森下先生……” 叫住我们的是一位矮小的老人家。他拄着拐杖,弯腰驼背,晒得黢黑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他的英语比阿兰姆差得多。 “请等一下,当家的想见一见你们,请跟我来。” 我和森下面面相觑。 老人把我们带到一条小巷子里。我们穿行于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木头与墙壁之间,终于来到一栋民居前。这栋民居和其他屋子在材料上没什么两样,只是格外大。 “入口在这里,请。” 是侧门还是后门?反正一定是平时用不太到的入口。我们走进去,来到走廊上,可是越来越感到不安。这么大的房子住十个人也是绰绰有余的,从饭香和墙壁的痕迹来看,这里有人生活,可我一个人也没见到。这种时候,衬衫里的防弹背心让我感到安心。 “这边请。” 老人在某间房前驻足,低下头说道。他所示意的房间没有门,似乎连一丝光线也没有,无法看清里面的情况。不过从飘着的青烟推断,里面有人。 “好像很不妙。” 森下用透着胆怯的声音说道。坦白说,我也有不好的预感。阿兰姆说放我们回去,可阿兰姆的手下不一定答应。虽然这位老人家不像是阿兰姆的忠实拥护者,但也不是什么好人。 正当我们踌躇之时,房内传来人声,说的是孟加拉语。于是我看看森下。 “他说什么?” 为我所仰仗,森下缓了过来,绷紧的表情松弛了。 “他说不用担心,很欢迎我们。” 我并没有轻信这句话。不过此人的声音有些沙哑,听上去年纪挺大的。带我们来的人也好,这个声音的主人也好,都不是年轻人。如果他们打算揍我们,没必要带我们来这里,在大马路上就可以。我吸了口气,下定决心,弯下身子进入漆黑的房间。 那是一个奇怪的空间。在黑暗中,男人们围坐在一起,我默数了一下,一共有六个人。我闻到满屋子的香烟味里夹杂着一丝老人臭。借着香烟的火光,我发现每一张脸上都布满深深的皱纹,好几个人连胡子都白了。 有一个人用英语说: “来,再往里一点,请坐。” 森下跟着我走进去。我们既不能和他们一起围坐,也不见得一直站着,只好坐在了他们围成的圆圈中央。集四面八方的视线于一身,也不如被阿兰姆一个人注视来得恐怖。我挺直背脊,大方地坐下。 刚才说英语的老人,缓缓地继续: “欢迎,日本的朋友和法国的朋友。不对,你不是法国人吧?” 对这个简单的问题,森下直率地点点头。 “是的,我就职于法国企业,我是日本人。” “哦,原来如此。我叫沙阿·真纳,是当家的。聚集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这个村子的当家的。” 沙阿的英语很难听懂,口音也很重,但是足以进行对话。按他的年纪推算,在英国殖民时期应该已经成年了。所以他会说英语并不奇怪。 “先休息一下吧,你们渴了吧?” 还没等我们回答,面前就已经摆上了杯子。带我们来这里的老人不知何时端着盘子站在一旁。从杯子中飘出红茶的香气和甘甜的味道,这应该是印度茶吧。 拒绝别人的款待是很失礼的,于是我乖乖地拿起杯子。 “谢谢,那我不客气了。” 茶不冷不热,甜得快摧毁味觉了。不惜多放砂糖应该也是款待的证据吧。森下也拿起杯子,我捕捉到了一瞬间他扭曲的表情。他可能不喜甜食。 待我们放下杯子,沙阿徐徐地开口: “两位,感谢你们特地从远方赶来。写信给你们的人正是我。” “是这样啊?” 我知道那封信不是阿兰姆写的。 “那么劝阿兰姆见我们的人也是你?” “是的,他一直都特别严肃吧?”沙阿哈哈大笑起来,突然探出上半身,“怎么样,最后他妥协了吗?能不能告诉我们,他是怎么说的?” 我终于明白了。 锡尔赫特的导游说过,白沙村的阿兰姆派和反阿兰姆派在内斗。这些老人,不,这些当家的应该就是反阿兰姆的人。我与阿兰姆的谈判破裂了,以后再也不可能进行交涉了。既然这样,现在井桁商业公司应该找的是这些人。 森下先我一步作答: “当然,沙阿先生。” “拜托了。” “阿兰姆拒绝了我们,他说哪怕一立方都不给。我和他说明过,即使法国进行开采,挖出的资源也是由法孟共享的。” “果然啊。” 沙阿的脸上失去了笑容。他在昏暗中垂下眼睛,缓慢地抚摸着白须。坐在沙阿旁边的男人小声问了些什么,沙阿用孟加拉语回答后,围坐着的人们开始起哄,每张脸上都浮现出失望之情。 我打算套套话。 “诸位应该与阿兰姆持不同意见吧?” 回答伴随着叹息。 “我不明白阿兰姆所说的,大家也一样。” “不明白是指?” 沙阿死死地看着我,缓缓地说: “阿兰姆说我们很贫穷,他说留过学才知道了这一点。确实,我们的生活并不完美,和达卡比差很多,和英国比就更差了。不过,是不是见到富裕才明白贫穷?是不是比不上富裕就是贫穷?我们的生活也有不幸,也有无法承受之处,可是,我们并不认为自己是贫穷、可怜的。” 孟加拉国的国民生产总值很低,从数值上来讲可以算是亚洲最贫穷的国家。可是不要说城市里的贫民区,即使到了农村,也丝毫感觉不到贫穷带来的悲壮感。因为他们认定并接受了现有的生活。 “当然,如果有人提出脱贫致富,谁也不会反对。而且阿兰姆是个非常聪明的男人,作为当家的,他做得不能再好了。我能理解年轻人为什么喜欢他。可是,他拒绝了你们,这让人感到很不可思议,很多人都这么认为。 “日本的朋友,法国的朋友,既然你们来这里,说明这里的电力将会稳定供给吧?” 我毫不迟疑地回答: “是的,当然。” “水可能不够,你们会挖井吧?” “当然会挖。” “有人生病或者受伤怎么办?你们会在这里安排医生吧?” “这点已经在计划安排了。” 沙阿把视线投向我的后方。我回头,看见端给我们印度茶的老人站在那里。 “他的孙子正罹患疾病。曾经那么可爱的孩子,现在眼睛完全凹陷下去,面容憔悴,像个老年人似的。咒术师再怎么祈祷,这孩子也只是一天比一天衰弱,可能已经撑不了多久了。虽然很不幸,但过去我们认为这是生活中不可避免的。可是,现在我们有避免的办法了。只要把空置的土地借给你们,帮助你们在某个地方挖掘,就能拥有电、水、医生。如果这个村子里有医生,他的孙子也许能获救。这不就是阿兰姆一直强调的富裕吗? “可是阿兰姆说,和孟加拉国的未来相比,白沙村的问题根本不重要。或许他是对的,他所说的合情合理。可是不把村子的问题放在首位的男人,不配做当家的!他聚集了村里的年轻人,净说些大话。我们不怕战斗,独立战争的时候许多年轻人都拿起了枪杆子,我也很支持,因为有战斗的价值。可是对于你们,我不认为对抗有多大价值。而且,如果阿兰姆对你们开枪,孟加拉国的国军就会攻击我们。阿兰姆很危险,他要把这个村子带向毁灭……” 沙阿语毕。 黑漆漆的房间变得沉重又沉默。我和森下什么也没说,只要拉拢沙阿,开发将变得很有希望。可是,我能够想象到对话的结局——决不会轻松愉快。 果然,沙阿询问道: “日本的朋友,法国的朋友,你们想在这里设据点吗?” 我们马上回答: “想!” “无论如何都想?” “没错!” “为此愿意做任何事?” 我犹豫了,可森下当机立断地回应: “愿意!” 既然如此,我也必须马上做决断。 “愿意,无论做任何事。” “很好!” 沙阿大声说道。然后,他像宣判似的说: “杀了阿兰姆·阿不德。只要杀了他,白沙村将非常乐意提供土地。” 不知不觉地,我开始左顾右盼。围坐着的人们保持沉默,现场鸦雀无声。或许他们不懂英语,可他们暗淡的眼神,清楚表明了他们是知道这一提案的。 我明白了,死刑的判决已下,问题是我们愿不愿意当刑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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