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六满愿 作者:米泽穗信 |
||||
昭和五十二年九月,听闻调布市杀人案的嫌疑犯是妙子,正在出差的我立刻胡乱抓了些行李从鹿岛赶回来,可妙子已经遭到了逮捕。 大致的情况我在路上从秘书那儿听说了,来到调布市警察局昏暗的谈话室里,见到了阔别四年的妙子,我不禁愤慨地说道: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在被捕之前,不,欠债的事情也可以和我商量呀!” 是拘留和审讯造成的疲惫,还是这四年来饱受生活之苦?妙子的脸颊比我记忆中消瘦多了。明明自己身处困境,可见到我,她眯起眼睛微笑着。 “好久不见,藤井先生。听说你自己开了家律师事务所,能够出人头地真好。” “老板娘……” 毕业后的四年来,我简直生活在狂风怒涛中。经过司法实习后,在前辈的律师事务所里打打下手,边跑腿边学习了些基础业务。由于是大学期间通过司法考试的人,做得好与不好都特别引人注目。我和事务所里的人相处得不太好,本打算找下一家公司,不过很照顾我的一位前辈劝我“不如独立吧”。在他的帮助下,我开了自己的事务所。在拼搏的日子里,有时我会想起鹈川家,可由于一心忙于工作,除了每年一度的新年贺卡外,没有其他联系。 我连做梦也没想到,短短的四年,妙子会不得已杀人。明明应该可以帮到她的……我拼命忍耐着悔恨之情。妙子悄悄地移开视线,这个举动和我借宿的时候一样。 “藤井先生正在自己事业的发展期,不能因为我的事情而麻烦你。” “说什么见外的话!我曾经受到你那么多照顾,怎么可能会觉得麻烦?从现在开始,所有可行的办法我都会试,你有什么希望我做的吗?” 到了这种时候,妙子依然顾虑着不肯开口。我不断大声对她说自己想要报恩,才终于从妙子嘴里听到了她的担忧: “那么,能帮我问问我丈夫的身体状况和债务情况吗?” 我想说,比起这些你应当多担心担心自己。不过这既然是妙子的请求,我也无法拒绝。 我调动了这四年来的所有关系,两天后,交上了一份完美的答卷。不过,所有结果都无法令妙子安心。 鹈川家的生计——榻榻米店因债台高筑,一旦停业就会倒闭。土地和房屋早就成为银行的抵押品了,在妙子被捕无法还债的当下,据说马上将遭到竞拍。家当被回田商事冻结了,还有些被查封的钱财物品,不过我将之解封了。可是只凭家当无法还清回田商事的债务,哪怕被判缓刑,妙子也将失去房屋,背负债务。 重治躲到了浦安市的兄弟家。见到我,他吊儿郎当地一笑,重复说:“听说你当上律师了,变厉害啦,多亏了我当年收留你吧?”完了就向我要钱。只听说他是肝硬化,为了得知准确的病情花了我不少时间。重治的医生是个认真的人,他拿保密义务作挡箭牌,死活不肯透露病情。最后我通过妙子的委托书,虽然没能获知病情,好歹问出了一句:“请转告夫人,我会尽力的,不过时日可能不长了。” 虽然对妙子而言很残酷,但该传达的还是得传达。妙子用那段时期时常会浮现的茫然笑容回应道: “知道了,我可以出庭了。” 不能把妙子托付给国家律师,因为很明显她没有支付能力。我坚持律师费的事以后再说,成了刑事被告人鹈川妙子的辩护律师。 审判于昭和五十四年十二月结束。 浦安市的医生联系我,说长年卧床的鹈川重治去世了。 那一天下着冰凉的雨,我参加了葬礼。 寂寥的仪式。没有任何朋友为重治而赶来,除了亲戚外,参加的人只有我而已。 亲戚也没有丝毫的悲伤之情,甚至明显为了摆脱麻烦而高兴。 “搞得倾家荡产,真好意思活到现在!”一名肥胖的女性肆无忌惮地使劲说,“要不是给他继承,调布的房子本应由我们平分。他竟然就这么把房子拱手让给了银行!要死就死得干脆点呢?临死都这么拖拖拉拉的!” 对话发生在葬礼上。她的丈夫终于责备起她: “住嘴!这里还有外人。” “不过,丧葬费竟然也让我们出,哪有这种道理?” “还不住嘴!”然而,这名男性也忍不住加了一句,“和杀人犯结婚的事,也不能全怪重治吧?” 他大概知道我是妙子的辩护律师。 确实,鹈川重治不是个勤劳的人。毕业后我接触过各种类型的人,临终时如此凄惨的人应该不坏。生意做不好的男人、借钱花天酒地的男人比比皆是。他们并非都是这样死去的,看来重治果然是运气不好。 在只靠火盆取暖的寺庙里听着经文,我突然想起自己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相识,又是为何结婚的。今后也没机会知道了吧。每个人都有意想不到的命运,如果追根究底的话未免太失礼了。 上香的时候,我在近处观察遗像。这应该是临死前为了葬礼而特地拍的照片。黑白照片中,鹈川重治很瘦,深深的黑眼圈包裹着的眼睛浑浊暗淡。我知道他还算健康时的样子,这张遗像实在是不堪入目。 从浦安市回来,我连丧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向妙子传达了讣告。在八王子拘留所的谈话室里,妙子走进来,一见我的打扮,突然停下了脚步。她似乎明白了一切。坐下后,她问道: “我丈夫去世了是吧?” 我默默地点头。 妙子俯首,遮住眼睛安静地哭泣着。布满铁格子的窗外,冬雨霏霏。其实在长时间的拘留中,妙子不停地担心着重治。每次见面她都会问“我丈夫怎么样了”,信中也会写“知道我丈夫的情况吗”。可是她最终也没能见到重治最后一面。 我感谢自己成为了律师。正因为不是普通的探望而是律师的接见,才能避免官吏的妨碍,给予妙子悲伤的时间。妙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偶尔颤动肩膀不停流着泪。 过了许久,她忽然擦拭眼角,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 “你参加了我丈夫的葬礼吧?他以前对你是那么冷淡……我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才好。” “哪里哪里,我受了他许多照顾。”我毫不费劲地由衷说道,“他的亲戚帮忙举办了葬礼,墓地的地址我也记下了,”我降低音量,继续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代为办理领取保险金的手续。你丈夫的事我感到很遗憾,不过今后到处都需要用钱。” “那就拜托你了,”妙子再度低下头,“我想使用这笔钱。很不好意思,我想请你先替我还清矢场先生公司的债务。剩下的钱就当作拖欠已久的律师费。” 律师费的事以后再说也不迟,我很赞成先还债。妙子杀人的原因是债务。还债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且这样一来也会令法官更相信自己。幸好,剩下的债款已经不多了,重治的保险金足够连本带息把债还清。 “知道了,我马上联系回田商事。” 听完,平时不太表露情绪的妙子很罕见地舒了口气。 “我想至少为他上炷香,不过以我现在的情况应该不容许吧。” “关于此事……”我从包中取出文件,“在这样的日子里,还请允许我说一下今后的方案。再重复一遍,刑期上还有减少的余地,要是发现新证据,说不定能够改判为缓刑。” 马上就是上诉的第一次开庭日了,为了让妙子抱有希望,我如此鼓励她。 可是妙子缓缓地摇了摇头。 “已经可以了。” “可以?” “老师,已经可以了,我想取消上诉。” 我惊讶于这句意料之外的话,慌忙探出身子。 “不行!我明白你很失落,可是请冷静考虑一下。二审不像一审那么花时间,只要再努力一把,说不定你明年就能为丈夫扫墓了!” 我不懂。在一审中虽然妙子没怎么为自己辩护,可表现出了斗志。她向我诉说矢场的卑劣行迹,我才能得以展开辩论。当我劝她上诉的时候,她也毫不犹豫地说“拜托你了”。 “你只是一时迷茫罢了,稍稍冷静一段时间吧,我很快就会再来的。” 可是妙子固执地摇头。 “不,老师,请取消上诉,已经够了。” 我思索着个中原因,突然恍然大悟。 “因为你丈夫逝世了?你是想说早点出去也没意义吗?你为你丈夫已经做得够多了……” 我想起学生时代的那个黄昏时分。虽然你很重视重治,可重治并非如此。他感慨有你这样一个妻子是自己的不幸,你知道这事吗? 可是看见留在妙子脸颊上的泪痕,我什么也说不出口。 取消上诉后,妙子很快被关进了监狱。 八年刑期,漫长的岁月才开了个头。 |
||||
上一章:五 | 下一章:七 |
邮箱:yuedusg@foxmail.com Copyright@2016-2026 文学吧 |